今日初六,天色極好,日頭歡天喜地掛於青天正中,仿若剛敲出的鮮鴨蛋,蛋黃蛋清分分明明,隻待黃昏時分這蛋被搗碎攪勻之後,我便要帶著我的兒子去參加我前夫的婚儀。
綠鶯打開櫃子,挑瞭套絳紫輕襦羅裙與我換上,我對著鏡子瞧瞭半晌,總覺得似乎哪裡不妥當,轉頭瞧見窗下牡丹恣意怒放,喉中傷處一刺。
恍惚記起那年亦是牡丹正開時,有人與我執手賞花,末瞭卻將我扶入牡丹深處,臥於花下耳鬢廝磨,未幾,發散羅裳亂,花枝幾欲折,搖落梢頭牡丹香,落英紛紛不知幾重醉……餘韻未平時,那人氣息起伏地覆在我頰邊,吹花嚼蕊似水道:“牡丹有三艷,一艷雍容,二艷芳菲,三艷華色藐群芳。然,今日我始知,牡丹枝頭墜,花瓣零落散於娘子白玉身方乃艷中之最。”又道:“百般顏色百般香,卻不及這紫蘸香綃風流俏,襯得娘子一雙鳳眼流光嫵媚。”
那日之後,一夜之間我的衣櫃變戲法一般鋪天蓋地滿眼滿簾皆是紫色的衣裳,絳紫、古紫、煙紫……樣樣皆是牡丹紫,我雖從不大在意自己都有些什麼衣裳挑剔該穿些什麼,但這樣甫一見滿櫥滿櫃的紫也不免被震瞭一震,轉頭未及開口詢問,便聽得綠鶯以手掩口笑意盈盈道:“姑爺說瞭,歡喜看小姐著紫色,命裁縫繡娘們連夜做瞭這一櫃子的紫衣,讓奴婢將來隻服侍小姐穿紫色的衣裳。”
彼時,我隻覺面上一陣火燒火燎,雖然過去不大喜歡艷麗張揚之色,但不好浪費瞭能工巧匠徹夜趕工之辛勞,遂隨和地默默配合著穿瞭。這一穿便成瞭習慣,再沒換過別的顏色。隻是裴衍禎每每瞧見我的紫衣羅裙,都笑得分外和風繾綣,如此倒也罷瞭,有時偏偏還要附耳輕問我,“娘子,何時再赴我花下之約?”弦外之餘韻饒是我這般淡然從容,都恨不能拿個鐵盾牌將面上罩得嚴嚴實實,更恨不能當即拿把大剪子將整個後園的滿庭芬芳皆辣手摧花、剪光刨禿瞭才太平。
孰料不過將將兩年,那些紫衣便隨著一紙明黃聖旨留在瞭裴傢。我重又穿回瞭淡色的衣裳,櫃中再無丁點紫色。若非綠鶯今日給我挑瞭套這襦裙,我倒要忘瞭自己曾經穿過那樣妖嬈張揚的顏色……
思及此,我蹙瞭蹙眉,低頭看見綠鶯彎腰若無其事地給我整飭衣擺,與她道:“這衣裳不大好,還是換一套吧。”
綠鶯頭也不抬道:“哪裡不好?小姐是嫌料子不好?做工不好?還是樣式不好?”唯獨漏瞭提那顏色。
給她這般一堵,我卻不好再說,隻捏瞭袖口舉到她面前,吹毛求疵道:“你瞧,這料子起球,怕是不經磨。”
綠鶯抬眼瞥瞭瞥,“綠鶯眼拙,沒瞧出來。”
我又將袖子對瞭明處,對她道:“你站起來對著光仔細瞧,這裡是不是已經起毛瞭?……”
話未盡,卻被綠鶯打斷,這丫頭粗魯一伸手捉瞭我的袖口重重放下,“小姐,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我一怔,聽得她搖頭嘆瞭嘆,轉而忿忿道:“今日櫃中隻有這一套衣裳,小姐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不知她哪裡借來一股子霸道狠勁,竟像那強搶民女的土匪附身一般,我頓瞭頓,以為這話與那“你今日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實在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一時有些哭笑不得,遂不再與她爭執,任由她擺弄。
“妙妙妙妙你最好,樣貌好脾性好,還有雙鳳眼能捉魂!”
又來瞭……我一撫額,隻覺頭痛不已。但見那大鷯哥在架子上蹦來蹦去,活潑歡愉地搖頭晃腦,“曾經妙妙難為水,除卻妙妙不是雲!妙住揚州頭我住揚州尾,日日思妙不見妙,共養一隻鳥!為妙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衣帶漸寬終不悔!衣帶漸寬終不悔!”
“快,給它些鳥食堵上那嘴。”我忙不迭揮瞭揮手,讓綠鶯去喂它。這鷯哥也不知宋席遠這塞外高人怎麼給訓出來的,每逢餓瞭便開始前言不搭後語念些歪詩,念到最後總是反反復復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繞得人頭暈眼花,唯有新鮮的鳥食能叫他消停一會兒。今日想是傢裡人忙著預備去裴大人的婚禮忘瞭喂它,可把這位大爺給“消得人憔悴”,得瞭鳥食還念經一樣一遍又一遍幽怨叨叨“衣帶漸寬終不悔”。直控訴得我心生罪孽,想要將它烤瞭給湯圓補身子。
綠鶯一邊給它添水一邊道:“小姐,這些年綠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逾矩說句不該說的話……三公子人真的挺好。”
我一頓,不看她,回身便出瞭裡廂去隔壁瞧瞧奶娘將湯圓拾掇得如何。
推門但見湯圓一身茜色對襟小褂粉團白嫩地倚坐在床沿,隻差懷裡抱尾錦鯉,便能直接上年畫瞭。我不由心下對奶娘喜慶的品味嗟嘆瞭一句。湯圓抬頭見我立刻臉上綻出一笑,從床沿斯文地滑下,“娘親。”
我蹲下身摸瞭摸他的頭,又扯瞭扯他的衣擺,又替他查瞭遍盤紐,心中躊躇半晌,問他,“宵兒肚子疼嗎?”
湯圓眨巴眨巴眼,糯糯道:“不疼。”
“牙疼不疼呢?”我摸瞭摸他水當當的臉。
“不疼。”湯圓搖瞭搖頭。
“那手指呢?手指疼不疼?”我鍥而不舍。
“不疼。”湯圓睜著烏潤潤的眼睛盯著我瞧瞭瞧,我失望地嘆瞭口氣,隻得牽瞭他的小手往外走。孰料走瞭不過堪堪五步,湯圓卻不走瞭,扯瞭扯我的衣擺示意我停下,我彎下腰,聽得湯圓輕聲輕氣道:“娘親,宵兒腳疼。”
我心中大石落地,俯身將湯圓抱起,招呼下人道:“孫少爺腳疼,快送回房去歇著,叫奶娘照應好。”下人領命將湯圓抱回屋內。我整瞭整衣擺同傢人一道坐瞭轎子去裴傢觀禮赴宴。
太後賜婚場面自是宏大排場,十裡紅妝一路沿街到裴門,禮樂相和賓客盈門,下人們進進出出忙碌著,裴傢雙親親自於大門外迎客,滿面皆是洋洋喜氣,乍一見我們沈傢一傢人,倒有些尷尬面色,不知如何開口,倒是我爹爹落落大方與他們道瞭恭喜打招呼,裴衍禎的娘親執著我的手握瞭半晌,最後一聲輕煙嘆,問道:“如何不見宵兒?”
“宵兒腳有些疼,我怕他崴瞭腳,遂讓他在傢歇息。”我低眉垂眼答道。
老人傢一時有些著急,“可礙事?傢裡有現成的跌打方子,我一會兒叫人配好藥送過去。”
“不嚴重,想來休息一晚明日便無大礙。”我寬慰她。
老人傢方才面上稍稍好轉,見我爹和姨娘招呼我過去這才放開我的手,我轉過身,聽她在我身後嘆道:“妙兒,你莫要怨衍禎,他有他的不得已……”
我低聲回道:“不怨。”便腳下不停地向裡行去。一路行來,滿庭牡丹依舊香,剪雲披雪蘸紫砂,引得我駐足看瞭看,試圖瞧出這花同五年前有何區別,入眼的卻是棲息在花瓣上年年相同的春光灼灼,倒應瞭那“年年歲歲花相似”之說,思及此,我不由輕聲笑瞭笑。
我如何會不曉得?人人皆有不得已,隻有我沒有不得已罷瞭。
內堂之中,火紅喜慶之色撲面而來,真真是個長夜未央,庭燎之光,彼美孟薑,鸞聲將將。我尋瞭我爹,在他身後拾瞭個僻靜處坐下,聽得左右之人不管熟的生的皆來與我爹爹招呼說話,緘口不提過往之事,隻當我爹亦是個看客。我爹倒也樂呵呵地應對。
我抬頭瞧瞭瞧廳首的大紅“囍”字,又低頭瞧瞭瞧地上鋪的殷紅長毯,聽著門外門內嗚哩哇啦的嗩吶聲,想瞭想小舅母明日的胭脂紅,覺得喉嚨裡又泛起一陣烙餅般疼痛。不由慨嘆,如今的大夫是越來越不頂事瞭,喝瞭不知多少貼的藥,也不見得丁點好轉,煎藥剩的藥渣子倒出去一簸箕一簸箕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沈傢哪個病入膏肓瞭,要是曉得是叫根鯽魚刺給卡瞭個把月,還不得貽笑大方。
不曉得現下湯圓在傢裡可好,如此一想我便有些晃神,不由得心不在焉起來。接下去來瞭些什麼人,說瞭些什麼話,我皆恍惚不知。
直到聽著一個尖細的嗓音反復拉瞭長音念瞭幾遍,“新人一拜天地——!”方才將我拉回神。
一抬頭,卻見廳首裴傢雙親面色煞白,站著主持儀式的大內公公一臉焦躁,那披瞭紅蓋頭的新娘子已彎身拜瞭天地直起身來,彩綢那端的新郎倌卻依然挺拔故我,沒有半點預備折腰的跡象。
我怔怔然瞧著那緇衪纁裳的新郎倌皓腕一揚,手中彩綢飄零委地,但見他抱手對那新娘一個深深鞠躬,口中朗朗道:“秦小姐,裴某今日怕是對不住瞭。這親,無論如何結不瞭也不能結!”
有一人隔瞭紅毯在廳堂那頭騰然站起,滿目震驚。卻是不知何時進來的宋席遠。
剎那間,滿堂皆靜。
隻那紅蓋頭下溢出二字:“為何?”聽著竟非悲切,似乎還藏瞭幾分莫名竊喜。
裴衍禎直起身,兩隻朝露清水目澄澈地直視向我,我心中一跳,聽得他緩緩道:“揚州城中,上至耄耋老翁踟躕老嫗,下至束發青年及笄少女,皆曉得我裴衍禎心中僅有一人。雖為禮法所不能容,強求不得。然,我所求不多,隻要能遠遠看看她,偶或聽她說說話,此生已慰足。如若今日它娶,怕是連這隔水望月影的一份癡念也不能維系……”
那主婚的宮中之人面無表情拔高瞭音,刺耳問道:“裴大人,抗旨之罪乃是殺頭的死罪,你可知?”
裴衍禎灑然一笑,在幕天席地的嫣紅重壘中,一字一字道:“心念若斷,何以為生?”
我鼻間一酸,喉中鯁刺不疏自暢,有一股久違的清涼水意沿著我面上滑過,落入紅毯,無處可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