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第二日一大早便又見到中州王爺,非但沒被氣跑,竟還來得這樣早,叫我十分意外他如今的胸襟氣量如此之大。隻是我昨日說瞭那許多,想來到底有那麼丁點的過意不去,故而今日並未與他針鋒相對,吃飯時還叫下人們多燒瞭些他愛吃的菜式。
隻是,裴衍禎人雖來瞭,那氣卻是沒緩過來的樣子,整日眉心未展,特地為他準備的菜式他也未吃上兩筷子便說飽瞭。看來早上我心裡贊他胸襟大的話是言過其實瞭。
然而,我心善,總歸見不得他眼底泛烏青一副一夜失眠的樣子,如今更添吃不飽,便親自去灶間做瞭一道清淡的香菇豆腐並盛瞭一碗飯端給他吃。總算見他面上霽雲消散,舉手投足不減優雅地將那豆腐和白飯悉數吃瞭下去。
飯畢,他拉瞭我的手,我便柔順地由他拉著,他將我雙手攏起合在他的掌心裡垂頭用那薄薄的雙唇蜻蜓點水般輕輕吻著,“妙兒,這是你第一為我下廚,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真是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我過去做過許多錯事,你說我精於算計也罷說我城府深狡詐也罷,隻是,這一回,便這一回,你可還能再信我一次呢?”
在他那殷殷期盼的盈盈雙目下,我差點就要點頭說“好”,但是下一刻我又回瞭神智,垂目不應他。
他甚是失落地在我頭頂無奈地嘆瞭口氣,似乎元氣大傷,過瞭兩柱香的工夫方才再次啟口,“妙兒,你究竟想要如何呢?衍禎實在駑鈍,此番真真是有七七四十九竅也猜不透你想如何。”
其實我也不曉得為什麼不應允這樁婚事,在所有人眼裡都是水到渠成理所應當的婚事,我亦不知這樣耗下去要的是個什麼結果,隻是最近身子總乏,連帶著脾氣心情也不大好,不曉得為何獨獨對著他便氣性特別大。
我想,可能隻是因為已經糊裡糊塗嫁瞭兩回,這一回,我想嫁得稍微明白些吧。
頓瞭許久,我問他:“衍禎,我亦不曉得為何你總執著於我,我自問並無甚顛倒眾生的特殊資質,你這樣跋山涉水撲火而來,叫我不安。”
言畢,下巴已被他用指腹輕輕托起,雙目如皎皎明月照得人無處遁形,又似幽幽深渠將人卷入其中,但聽得他緩緩道:“大概是一物降一物吧,我若能將你吸引我的好處皆列出來,想來當年以我的理智早便築好堤壩,將你所有可能侵蝕我的特質皆排除在心防之外。隻是,你就這麼闖瞭進來,叫我手無寸鐵,無處著手,待發現時,整座心誠早已失守,唯有束手就擒才是出路。”他以指腹輕輕摩挲著我的下頜,“這樣說,你可能瞭解我的心境?可能解瞭你的心結?”
“哦。”我老老實實地點瞭點頭。
其實——他這樣說,我還是不明白呀。但我細想想又有些明白,不倒騰他那文縐縐的詞句,如若用我爹爹的話翻譯過來,怕是好理解得多。
總之裴衍禎此番話如若換做我爹說,應是如下:這不就是命唄!你說以我的眼光咋就瞧上你瞭,容貌還算湊合著,但也算不上驚艷,瞧著順眼就是;品行也還湊合著,但也不算優秀;至於才嘛~不是老話都說瞭?女子無才便是德;傢境嘛,也還湊合著,雖不是什麼名門之後,好歹算個首富,娶回來作正妻也不算辱沒門楣;性子嘛,傻不愣登的,騙起來倒是有些意趣,說什麼都能信。要說當年,我壓根沒想過會喜歡這麼個女人,所以提防都沒提防過,玩瞭大半輩子老鷹,卻被這麼隻小傢雀啄瞭眼,現如今隻有這麼湊和著過唄,再找個新的也挺麻煩。不知道我這麼說,你拎得清嗎?拎得清就趕緊地、麻利地跟我把婚事辦瞭。
呃,我正想得入神,不妨下巴傳來一陣吃痛,回過神來,卻對上裴衍禎一雙要人命的殺人眼,本來摩挲我下巴的手指改成瞭緊捏著,我嚇瞭一跳,喊瞭聲疼,他方才憤憤松手。
我一面揉著下巴緩解,一面才恍然覺醒,方才怎麼不留神到這個地步,暈頭暈腦便將所想所思一字不漏說出口瞭,這下叫王爺顏面何存……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見過裴衍禎最唬人的眼神瞭,直直瞪著我,仿佛就要用這殺氣騰騰的眼神瞪我瞪到海枯石爛為止,但見他胸膛不能遏制地劇烈起伏著,足有三炷香的工夫,還未見和緩。
“沈妙!你!——”終於開口,卻是緊跟著一陣驚天動地的劇烈咳嗽。
我趕忙上前殷切地給他拍背順氣,預備扶他坐下來歇息歇息,哪裡曉得手剛拍瞭兩下便被他毫不客氣地一掌拂開,“原來你一直在心裡就是這麼曲解我的?!對牛彈琴!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我哪日若是真過去瞭,定是被你氣得吐血而亡!”
天可憐見,委實冤枉~
我不就把他的話轉譯成直白的大實話嗎?我都能受著,怎麼反倒他自己聽不得瞭。
他若剛才違心誇我句“貌美德馨”什麼的,我再有自知之明,也好歹受用些呀,好話誰不愛聽?
但是若把他氣出個好歹來也似乎不妥,我倒瞭杯熱茶要遞給他,他非但不接,還又附贈瞭我兩枚殺人的眼刀,怒道:“假慈悲,不要你管!”言畢,又同昨日一般拂袖而去。這哪裡像是個王爺該說的話,完全是賭氣孩童的話,宵兒現如今怕不是都說不出這樣的童言稚語。
紙糊的白臉書生惹不得。
這回裴衍禎似乎真真氣著瞭,接連兩日不見人影。我又怕他真氣壞瞭身體,遂遣瞭洛陽城裡頂頂有名的大夫去中州王府瞧瞧。
結果,大夫一去不復返,倒是展護衛被刮進瞭我府裡,板板正地給我回瞭句他傢王爺的病情,“王爺要小的轉告王妃,氣死人不償命,王妃此番不必擔心。”
這死啊活啊地說的是什麼混話,怎麼越活越回去瞭,此番真跟個三歲稚童無異瞭。
看著垂目等著我回話的展越,我一側臉,用帕子掩著口鼻輕輕連打瞭三個噴嚏,心道:咦?難道又是我昨夜睡得太早,綠鶯忘瞭及時給我關窗?還是中州王爺的怨氣這般強盛直接降臨到我身上?
再回頭便不免眼裡含瞭些水光,鼻腔裡帶瞭些鼻音道:“煩請展護衛告知你傢王爺,我不是王妃……”
展越板正的臉裂瞭裂,幾個騰躍便消失門外,這功夫!真真瞭得!
第二日,裴衍禎倒是紆尊降貴親自露面瞭,順帶禮尚往來亦帶瞭個王府最好的大夫,繃著臉說:“展越說你為我風立露中宵,披衣覺露滋,著涼瞭,我帶個大夫給你瞧瞧。”
這個展護衛……怎麼裴府裡出的武林高手也這麼文縐縐的呢?真真仆肖主人形。
但是我自然不能開口這麼說,省得一個不慎又把這座千年沉寂名喚裴衍禎的深潭給惹得突起狂風山呼海嘯。
大夫也不多話,隻是向我請安問瞭好,便隔著簾子給我把脈,似乎片刻後覺著簾子外頭大夫微微一頓,但我這幾日昏昏沉沉太半又是錯覺瞭,片刻後,大夫中規中矩回瞭裴衍禎:“老夫在外廳等候王爺。”裴衍禎頷瞭頷首,那大夫便退下瞭。這診脈弄得完全就是個走過場,哪有把脈過後是好是歹也不說便自作主張離開的道理?這也是個仆隨主人形的。
裴衍禎把綠鶯打發瞭,沉著臉替我把簾子收起,然後就坐於一旁,也不開口,我伸手左右揉瞭揉他的臉,直到把他那繃緊的嘴角給揉開瞭,方才道:“小孩子脾氣!還當自己三歲呢?!”
換來他一記瞪。
我從妝臺上摸瞭個糖酥遞到他嘴裡,一面哄他,“小乖乖,不生氣瞭,給你糖吃,笑一笑哦!”
裴衍禎被我塞含著糖酥,臉頰鼓瞭一塊,隨他生得是個什麼顛倒眾生的翩然驚鴻貌,平日裡怎麼個不怒自威,這般模樣都十分滑稽可愛,我摸瞭摸他的臉,不免兀自開懷。
正笑得開心,裴衍禎卻放低瞭身子將頭倚入我懷中,委屈道:“我不要糖。”
“那你要什麼,小乖乖?”我摸瞭摸他的發頂心,笑問道。
“我要新娘子。”裴衍禎抱瞭我的腰,一個眨眼直起腰身,居高臨下利落地將那未化的糖酥以唇舌渡入我口中,一股香甜便入肺腑。
這回是美人計瞭?
我拿手指點瞭他的胸膛將他輕輕推開,他也不反抗,任由我推開,道:“妙兒,這世上能把我氣成這般又心甘情願任由搓弄的恐怕僅有你一人瞭,如此特殊,我如何敢怠慢,自然要娶回傢供著才對得起這緣分。”
我想瞭想,輕聲應他:“衍禎,你給我些時日想一想好不好?”
他嘆瞭口氣,道:“我有說‘不好’的權利嗎?”
接著又放低瞭聲音道:“其實,我才倒是一直不明白你為何會鐘情於我,莫不是……可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