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鐵窗,嚴良第一次見到了張超本人。
他之前看過一些張超的照片和監控錄像,這人長相給他的感覺是老實。可如今一見面,頓時感覺對面這個男人精明能幹,與印象中完全不同。
他翻看著卷宗裡的照片,細細思考為什麼照片、錄像與面前的真人會有這麼大差異。
此刻鐵窗另一頭的張超,戴著一副眼鏡,兩鬢多了一些白頭髮,不過精神面貌很好,臉上淡定從容,整個人自信、沉穩,完全不是一開始的審訊錄像裡那副任憑命運輪盤碾壓的面容。
「嚴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裡?」嚴良還沒說話,張超反而先開口了。
「你認識我?」嚴良有點驚訝。
「當然,」張超微笑著,「你是學校的明星老師,我雖然比較早辭去了教師工作,但還是會經常來學校參加一些法律會議,我知道你也見過你,你以前在省公安廳工作過,是很有名的刑偵專家,不過我聽說你早就辭去公職了,怎麼會進來這裡?」
嚴良是編外人員,通常情況下是不能進審訊室的。
趙鐵民替他解釋:「嚴老師是我們專案組的特聘專家。你既然知道他,也應該聽說過,沒有他破不了的案。所以,不管你怎麼掩飾,嚴老師一定會找到漏洞。無論你怎麼掩蓋真相,都是徒勞的,只會加重你最後的審判量刑。」
「是嗎?」張超眼睛瞇了下,「那我就特別期待了。既然嚴老師介入一定會破案,我也很希望能早日抓出真兇,還我清白。」
嚴良笑了笑,打量一下他,轉頭問趙鐵民:「他為什麼能在看守所裡戴眼鏡?」
「他近視,庭審前他向看守所申請把眼鏡帶進來,方便看材料。他這眼鏡是樹脂的,框鈦合金,不具危險性。」
嚴良點點頭,轉向張超:「你的眼鏡不錯,多少錢?」
張超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不知道對方問這個幹什麼,只好照實回答:「我老婆配的,我不知道。」
嚴良繼續問:「你近視多少度?」
「這……」張超茫然不解地看著他。
嚴良重複了一遍:「你近視多少度?」
張超只好回答:「左眼兩百五,右眼三百。」
「度數中等,不戴眼鏡確實會有很多麻煩呢。我看了你之前的審訊錄像,你好像都沒戴眼鏡吧?」
趙鐵民奇怪地看了眼嚴良,不曉得廢這麼多話在他眼鏡上幹什麼,嫌疑人就坐在對面,根本用不著客氣搞什麼開場白,直接問不就行了?老大不小的年紀了,當什麼暖男呀。
不過嚴良似乎對這個問題很在意。
張超眼中閃現過一絲警惕,但一晃而過,他頭微微側過,目光投向趙鐵民,似乎有意避開嚴良。
嚴良依舊抓著這個問題不放:「我說得對嗎?」
「對。」張超只好點頭,「眼鏡帶進看守所要審批,庭審前為了看材料需要,我才主動申請的。」
嚴良笑了笑:「我見過你地鐵站裡被抓的照片,那時你也沒戴眼鏡吧?」
「那個……那天下午我被抓逃跑時,眼鏡掉了。」
「是嗎,掉得有點巧啊。」嚴良神秘地笑了笑。
張超看著對方的表情,忍不住著重強調:「我在地鐵站逃跑的時候掉了,當時那麼多人,大概撞別人身上掉了。」
嚴良點點頭,這個問題便不再深究了。
旁邊的刑審隊記錄員好奇地瞧著嚴良,不解他為什麼問了一堆眼鏡的事,這眼鏡戴不戴能跟案件有什麼關係?不過看著此刻的張超,不再像之前自信沉穩、侃侃而談了,而是露出了惶恐的神情,這在連日的審訊中可還是第一次。聯想到趙隊長之前在審訊室介紹這位嚴老師時,說曾經是省廳有名的刑偵專家,想來這專家審問大概有一套秘密方法,故意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讓嫌疑人捉摸不定,心中不安,最後聲東擊西,問出一些關鍵線索,想必這就是傳說中審訊的至高境界,隔山打牛吧。
年輕記錄員不由暗自點頭佩服,心中恍惚一瞬間,差點把筆錄本當草稿紙,要在上面畫個大拇指了。
嚴良又接著說:「我看過這個案件的一些材料,還有一些不理解的地方,希望能和你再確認一遍,可能有些問題與之前的審問有所重複,不過你應該不會介意的吧?」
「我每天重複回答很多遍同樣的問題,早就習慣了。」
「看樣子你的台詞倒背如流了,所以從沒說錯。」嚴良笑著看他。
「我交代的都是真實情況,你們不信我也沒辦法,或許只能讓刑審警官把我的口供編成繞口令,我背錯了就說明我撒謊。」
趙鐵民無奈瞥了眼嚴良,彷彿在說,看吧,這哪是被抓的嫌疑人,天天在這兒跟我們玩脫口秀。
如果是個普通嫌疑人這麼跟警方調侃,以趙鐵民的脾氣早就忍不住了,只要問他一句爸爸的媽媽的爺爺的外婆的外孫的孫女的孫子是誰,他三秒內回答錯誤,一句話,撒謊,打腳板,一天工夫就招了,哪兒還費得著這力氣。誰讓這案子引起轟動,大家都懷疑警方刑訊逼供,導致社會各方監督,他能怎麼辦?
嚴良笑了笑,不以為意,他喜歡這樣的對手,如果嫌疑人是個五大三粗的傢伙,那這案子也太無趣了,便繼續問了句毫無營養的開場問題:「人不是你殺的,你當時為什麼要認罪?」
顯然張超對這個問題已經回答了無數遍,並且每天還會繼續回答無數遍,他撇撇嘴說出每天筆錄必備的答案:「我那時在公安局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腦子糊塗就認罪了。」
「腦子糊塗了幾個月,直到開庭突然清醒?」
張超搖頭:「後來我雖然後悔了,但事情已經鬧大,警方都對外公佈了結果,如果突然在看守所翻供,我怕會遭到很嚴厲的對待,半年前看到蕭山叔侄案子的新聞,心有餘悸。我想只有等開庭時,突然翻供,引起大家的注意,才能保護我在看守所的人身權益。」
嚴良揶揄地看著趙鐵民,彷彿在說,你們支隊十年前的傑作真是給他找了個恰當的理由。
嚴良微微一笑,繼續道:「江陽不是你殺的,那麼為什麼在江陽指甲裡,有你大量的皮膚組織,這點你能解釋一下嗎?」
「江陽死前一天,我跟他打架了,我脖子上很多地方被他抓傷,那次鬧得鄰居都報警了,他指甲裡我的皮膚組織一定是那個時候留下的。」他指了指脖子當初被抓傷的位置。
「是嗎?」嚴良笑了笑,「我看過派出所的出警記錄,時間也確實如你所說,是江陽死的前一天。我想確認一下,在這次打架之後到江陽死前的這一天裡,你有再和他打架嗎?」
張超微微瞇了下眼,似乎思索著他問話的用意,過了一會兒,搖搖頭:「沒有。」
嚴良搖搖頭:「看來江陽不是個愛乾淨的人。」
其他人都不解地看著他。
嚴良解釋說:「除非江陽接下去的一整天都不洗手,否則,恐怕指甲裡提取不到你的皮膚組織,即便他洗手很敷衍了事,以至於有少量殘留,那也只可能從他指甲溝底部提取到微量你的DNA,而不是現在指甲前端的大量皮膚組織。」
趙鐵民頓時眼睛一亮,臉露笑意。
張超嘴角抽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繼續強硬道:「我說的是事實。」
趙鐵民冷聲道:「你還不肯交代嗎?他一天前抓傷你,後來沒發生過打架行為,為什麼指甲裡還有大量你的皮膚組織?」
張超兀自道:「誰也不知道這一天裡他有沒有洗過手,也許我和他打完架沒多久,他就被人控制起來了,直到被殺都沒機會洗手。」
趙鐵民哼道:「你這完全是在狡辯!」
誰知嚴良反而點頭:「你說的有道理,從概率上,確實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誰也沒法證明這一天裡江陽有沒有洗過手,也沒法證明他是不是在此後不久就被人控制住直到被害,或者家裡水管壞了,出不了水。」
張超疑惑地看著他,想他為什麼反而幫著自己找借口?
趙鐵民聽了嘴巴都鼓了起來,幾乎就要當場拆台罵嚴良放屁了,哪個人能一整天不洗手,大小便吃東西都用手,可能嗎?
嚴良繼續道:「現在你說不說沒有關係,我相信這起案子的真相一定會被挖出來的。不過,如果你能給我一些提示,加快進度自然更好,現在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趙鐵民心裡在說,這傢伙連日來一句有用的線索都沒透露過,你這麼問,他除了說幾句「我堅信法律會還我清白」、「那就預祝你快點找出真兇啦」這種屁話,還能有什麼想對你說的!
誰知張超眼睛微微瞇起,過了一會兒,很嚴肅地問:「你為什麼會參與到這起案件裡?」
「這有關係嗎?」嚴良饒有興致地微笑看著他,「建議你相信我,我會把真相調查出來的。」
張超沒有說話,和嚴良對視了很久。
漫長的沉默過後,他突然重新開口:「人絕對不是我殺的,但我建議你們可以從江陽身上查起。我進那房子時,門鎖是好的,說明兇手是江陽認識的人,也許你們可以從他的遺物、通訊記錄之類的東西裡面查到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