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漏
1
在從青山去西麻布的路上,有一家門面不算寬敞的裝飾品店。與附近鱗次櫛比的漂亮商店相比,這家店的結構、佈局顯得非常寧靜,可是進進出出的客人卻不少,還有很多從遙遠的地方專程趕來購物的顧客。
「你好!」百合子推開古銅色的店門,傳來了丁丁咚咚的鈴聲。那是阿爾卑斯山區牧牛脖子上懸掛的銅鈴所發出的聲音,音色豐滿,非常動聽。
櫥窗裡擺放著胸針、掛件、頭飾、假花、護身符等各式各樣的裝飾品,店中放置商品的褐色紙盒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在架子上放滿了金屬片、玻璃珠子、碎布片、綵帶、毛線、串珠、塑料板、顏料、粘合劑等製作裝飾品的材料。最近流行用薄木板切成大象或獅子的形狀組裝出小書架。
「有製作沙漏的材料嗎?」
百合子問道,老闆娘的頭髮是隨便紮起來的,她揚了揚下巴,說:「喏,在那邊。」接著又趿拉著涼鞋追過來說:
「請往這邊走。」
「好的,謝謝。」
百合子記得上次是和紀一一起來的。
那是他們倆剛從海邊回來的時候,紀一臉上微微泛起的紅黑色是海邊陽光照射後留下的印記。
當時百合子正仔細地看著花飾,她是為找製作花飾的材料才來這家店的。一旁漫無目地走來走去的紀一自言自語地說:
「咦,居然連這種東西也有。」
紀一所說的東西正是製作沙漏的材料。在紙盒裡面整齊地放著中間細兩頭粗的玻璃管,旁邊的紙盒塞滿了裝著五顏六色的沙子的小塑料袋。
「可以把貝殼弄碎放進去吧。」
紀一之所以說這樣的話是因為那天他們在海邊撿了不少的貝殼……因為那個時候百合子並沒有怎麼仔細看,所以當今天她再次看這個紙盒才發現玻璃管是有粗細兩種規格的,玻璃的顏色也有淺藍色和透明之分。
「是一樣的價錢嗎?」
「是的。」老闆娘回答道。百合子覺得好像粗的透明的要好一些。
玻璃管的上下兩端都被整齊地切開,切口處嵌在木片上,質地看起來很鬆軟的木片,可以根據個人的喜好在表面畫畫或是刻花。
「請給我兩個這樣的玻璃管。」
「好的。」
百合子打斷老闆娘的回話說:「最好是沙子漏下來速度相同的。」
老闆娘露出很驚訝的表情。
「你要做計幾分鐘時間的沙漏呢?」店員走過來問道。
「這個粗的可以漏五分鐘吧。」
「是呀,三分鐘也行、四分鐘也行……」
「其實我並不介意時間是三分鐘還是四分鐘,只要是放入等量的沙子剛好能在相同的時間漏完的兩根玻璃管就可以。」
因為帶著各種各樣要求來店裡的客人很多,店員都習慣了這種奇怪的要求。
「其實一般是用沙子的多少來調節時間的。」
「嗯,但是……」
「這樣吧,這裡有一些沙子,你自己試試找找看吧,說不定你能找到剛好在相同時間漏完的。」
回答的言語雖然簡單,但絕對不是不親切的那種店員。
「那我就自己來挑了。」
「請注意不要把玻璃管弄壞了。」
「好……」
百合子坐在旁邊的小圓凳上馬上開始了挑選的工作。
她把架子角落裡的紙盒蓋反過來放在地上,然後挑選了兩根差不多的玻璃管子放在上面。再用小匙向兩個玻璃管中注入同樣多的沙子,最關鍵的步驟就是把兩個玻璃管同時倒轉過來,看沙子慢慢漏下來。雖然表面上看來玻璃管的粗細、形狀都差不多,但是腰間細的地方還是存在微妙差異的。看來要找到兩根漏沙時間相同的玻璃管還真需要花些工夫……
一個小時過去了,百合子終於找出四根合適的玻璃管。
雖然實際上只需要兩根,但是再買兩根預備也好。何況……只買兩根太少了,店主可能會不高興……
「就這些吧!」
「找到了?」
「嗯。」
最後百合子還買了製作花飾的材料,這裡的價格好像比其他地方貴出很多。
拎著買好的東西向外走去,街道撒滿的陽光讓人感覺已經完全是一副春天的景象了。微風吹來一陣花香,百合子伸了伸懶腰,抬頭望見一道掠過大廈頂上的航跡雲劃破藍天一直向上,最後消失在天的盡頭。「如果紀一看見這情景會說什麼呢?」百合子不著邊際地想著。
「要是能像那樣飛入天際就好了。」或許他會這麼自言自語吧。
航跡雲一下子變成線,又變成虛線,最後溶入藍天中——
真的有飛機飛過嗎?——
百合子使勁往天空望去,可是什麼也看不見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百合子發現公共汽車已經停到了十多米遠的車站裡,於是她小跑起來去趕公共汽車,誰知包裡的玻璃管相碰撞發出丁丁噹噹的聲響——
不會撞碎了吧?——
百合子坐在公共汽車的座位上,把手伸進包裡去摸玻璃管,好像沒事。玻璃管的直徑將近兩厘米,比紀一床頭放的那兩個沙漏稍粗一些。
「看看這個,很有意思的。」
那時紀一從床上坐起身來,雙手分別拿著一個沙漏。每個沙漏都有一半的玻璃管被塗黑了,看不見裡面的情況。好像是紀一自己用炭素筆塗的。
這時,紀一把兩個沙漏頭尾相接,做成了一個長棒,玻璃管透明的部分接在一起。紀一突然把這個長沙漏一下子掉了過來。
「看!」紀一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兩個沙漏同時開始漏沙子,但是由於有一半玻璃管被塗黑了,所以上面的沙漏只能看見下半部分,下面的沙漏只能看見上半部分。
「哎?」
盯著沙漏漏沙子,人會產生一種奇妙的錯覺,覺得沙子好像是從下往上漏的……紀一天真地歪著脖子說:
「如果不用筆塗,而是用紙筒把沙漏的一半罩起來的話,那效果可能更加不可思議。」
「嗯……」
「青山不是有一家店可以買到製作沙漏的材料嗎,我們把貝殼磨碎了裝沙漏吧。」
「啊,就是那家裝飾品店吧,下次我給你買來。」
「好啊,下次你什麼時候去順便幫我看看吧。」
也許當時紀一已經沒有心情自己動手做沙漏了。
「最近我就想去,我正想買些製作花飾的材料呢。」
「是嗎?那樣的話……」
結果百合子把這個約定忘記了,半年後……——
我一定要為紀一做一個沙漏——
這是近一個月來百合子一直無法釋懷的事情。做沙漏的工藝並不複雜,而且材料也已經準備好了。
2
在六本木的十字路口,公共汽車突然一個急剎車,百合子膝頭的包裡發出清脆的玻璃撞擊聲。
工籐紀一第一次來百合子家,是百合子剛剛考入大學鋼琴系不久。紀一當時只有十四歲,應該是初中三年級的學生。以前一直教紀一彈鋼琴的老師結婚了要離開東京,在臨走之前她為紀一介紹了一位新老師,就是百合子。
「我能行嗎?」百合子對彈鋼琴雖然有一定的自信,但是教別人彈鋼琴這還是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最多也就能手把手地教附近的小孩子入門。
「教他要比教小孩子容易。」
「是嗎?」
「而且那孩子的性格也很好。」
在那位老師的一再勸解下,百合子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收下了這個學生。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彈琴的?」
紀一姿勢端正地坐在籐椅上,吃著蛋糕。聽到這個問題他回答道:「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學彈琴,但是中間停頓了一段時間。」
「你想在音樂方面有所成就嗎?」
「嗯,不是,雖然我喜歡彈鋼琴,但將來想成為科學家。」
「那很了不起嘛!為什麼呢?」
「我想對社會有所貢獻。」少年靦腆地說,聲音那樣清澈,表情那樣天真,給人非常爽朗的印象。
有這樣想法的少年在今天已經很少見了,如果是百合子這個年齡的人說出這樣的話,周圍沒準有人會捧腹大笑。
但是,這絕對是病態時代的特徵。少年的心中便失去了如此的氣概,那可是大問題了。一瞬間,百合子的頭腦中迅速反應到這些事情,她對紀一的話非常有好感。
「音樂家對社會沒有用嗎?」在百合子的頭腦中當然也掠過這個問題,但她並不想向紀一提出來。當然有人有異議,但百合子認為音樂歸根到底只是文娛的藝術,男人應該幹些更實際的事業。在百合子的心中也許對紀一就有這樣的期待吧。
「考試成績怎麼樣?」
「還好了,我在私立中學唸書,一直到高中都會在那裡念。」
「是嗎,那有時間玩嗎?」
「嗯。」
百合子問了紀一以前都彈過什麼曲目,然後叫他到鋼琴前實際演奏一下。紀一彈奏了一曲《月光》,雖然彈錯了幾處,但從整體上來說旋律順暢,有一種微妙的美感——
啊,很不錯——
當然,對於初學者來說彈得準確是最基本的前提,但只是準確還遠遠不夠。在百合子周圍有很多演奏者都彈的非常準確,但是彈出來的樂曲沒有任何魅力可言。連百合子自身也有那種傾向。
紀一的演奏在技術上雖然還存在不足的地方,但彈出的樂曲卻有著不可思議的感染力。
「彈的很好。」
「但是有很多錯誤,這裡,對了,這裡還有這裡……」紀一伸出手指在樂譜上指出了自己的錯誤。
紀一的手掌已經有大人樣了,至少比百合子看慣了的女同學的手掌大。伸出的手指也很美。
「一周你能來幾次?」
「一次吧,因為我還要參加學校興趣小組的活動。」
「嗯,你以前都練習什麼曲子?」
「我不彈練習曲……主要選肖邦的曲子進行練習。」
「那以後我們也這樣進行。」
「好的。」
一週一次,作為興趣愛好彈就行了,如果勉強他彈恐怕持續不了多長時間。
「選肖邦的什麼曲子呢?」
「《幻想即興曲》怎麼樣?」
「好啊,雖然有點難度,不過你可以挑戰一下試試。」
「嗯。」
就這樣,百合子和紀一每星期見一次面。
紀一是個熱心好學的孩子,有的時候甚至會冒失地蠻幹,而且百合子對他施加的壓力也比對女孩子的多一些。即使如此,每週只有一節課,也不能期待紀一有飛躍性的進步。他還有學校的課程、興趣小組的活動、玩耍時間,不能像要求音樂專業的學生一樣要求他。而且,百合子老師也是第一次教學生,所以還有很多地方缺乏經驗……
六個月過去了,肖邦的《幻想即興曲》紀一還是無法達到彈奏流暢的地步,但是老師和學生之間的距離感已經完全消失了。
兩個人形成一個習慣,就是在課程結束後進行一個小時左右的閒聊。百合子沒有兄弟,除了幼兒園就沒有男女共校的經歷,因為她從小學一直到大學念的都是女子學校。對於男生們都在想些什麼,百合子從來沒考慮過。
但是,通過和紀一促膝暢談後,發現這個男生還是很有意思的。他話題廣泛,時而還會發一些出人意料的想像——
或者,這是體現紀一個性的一個特徵——
這也許更接近正確答案。
即使是平時沉沒寡言的少年,在遇到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時,也變得開朗起來,甚至會扯著脖子、雙頰潮紅地和人高談闊論起來。
「當了科學家,你想發明什麼?」
「我想把太陽能固定地接收下來。」
「啊,是嗎。」
「如果能成功的話,那就太偉大了。那是我的夢想。」紀一的語氣突然鄭重其事起來,「日本缺乏的就是能源。」
「哎?」
「沒有石油資源,想利用原子能又缺乏核資源。」
「是啊,很麻煩啊。」
「所以今後的發展方向肯定是利用太陽能。如果我發現一種新的化合物,可以利用它結構的變化製造太陽能電池的話,那麼太陽能的利用率就會大大提高。到那時石油出口國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耀武揚威了。」這時的紀一就像一個評論家一樣,滔滔不絕地講著日本的未來。
女大學生百合子和初中生紀一的談話並不僅限於這麼崇高遠大的理想,還有關於偶像歌手以及棒球的話題,其實大部分時間他們都沉浸在電視劇以及電影的話題中。
百合子雖然在心裡認為紀一還是個孩子,但是在談話的過程中竟然不知不覺被紀一的話吸引住了。
不對,說「吸引」還有點不妥,那是一種更加微妙的感覺。如果非要概括一下的話……對了,就是在他身邊心情非常愉快的感覺。如果對方是年紀再大一點的男人,那這種感覺就好解釋了。「值得信賴」也好,「可以依賴」也好,這些詞雖然都不足夠,但也大體可以形容百合子心中的感覺——
可以感受他靈魂的純潔——
百合子的心中甚至浮現出這樣誇張的感覺。
但是,並不只感受到了他的純潔——
也許這也是愛的一種——
想到這兒,百合子就會感覺到身體裡有一種奇妙的興奮在四處遊走。
就這樣過了一年時間,當練習曲目變成《雨點前奏曲》的時候,紀一的各個方面開始出現向大人過渡的跡象。
首先,說話的聲音改變了。身高也長得很迅猛,只用了一兩個月的時間,個頭兒就超過了百合子。當然不僅僅是身體,還有表情,說話方式,好奇心的轉移……有的時候百合子會突然發現:紀一果真長大了——
他還是個孩子嗎?——
3
百合子覺得他和剛來的時候沒有什麼變化,可是一周後,她卻突然吃驚地發現:啊,他變得像個男子漢了。
紀一身上的少年氣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青年人的氣息。
紀一變得不如從前那麼愛說話了。
百合子偶爾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男人味。在上鋼琴課的時候,無意中百合子會把手搭在紀一的肩膀上,當意識到的時候突然會不好意思起來,這和女生的肩膀絕對不同,堅硬、厚實——
他不會介意的吧——
百合子就這樣繼續把手放在紀一肩膀上,她感到一股暖流充滿了手掌,而且是癢癢的。
梅雨結束炎熱的夏天來到了,紀一的身體更加健壯魁梧了,T恤衫下面的肩胛骨比百合子的手掌還要大。
「下周的課暫停一次吧,我要和朋友去海邊玩。」百合子的祖父在下田留下了一座別墅,每到夏天,百合子都會召集要好的朋友到海邊別墅消夏。
「啊,是嗎?我正好也要去海邊。」紀一也要和朋友去今井濱的海邊玩,今井濱離下田很近。
「什麼時候?」
「星期二到星期四。」
「那最後一天到我們這來玩吧。」
「方便嗎?」
「嗯,沒關係,有多餘的房間,我和朋友住一個房間也行。」
「嗯,好的,但到時候還得看情況而定。」
百合子在地圖上畫出了她們別墅的地點,然後掩飾著心中的期待感把地圖交給了紀一。
海邊假期的前半程天公並不作美,一直下著雨,估計今井濱那邊也好不到哪去。約定好的那天下午,紀一領著一個朋友出現在了百合子她們的別墅。紀一戴著草帽,草帽下面一張稚氣未盡的臉在笑著。
百合子的朋友頻頻觀察紀一,「喂,百合子,你的男朋友真年輕呀。」
「是啊,因為我也不老啊。」
雖然被朋友嘲弄了,但百合子心裡非常開心。雨一直下,躲在別墅裡實在是無聊,和女朋友們的閒聊早就令百合子厭倦了。可是,紀一出現不久,連太陽也非常眷顧地露出了頭。
「這兩天今井濱也沒法游泳吧?」
「如果不游泳豈不白來海邊一趟,我們還是游了。」
「看樣子今晚天氣就會好起來。」
「嗯。」
「今晚你們就住在這裡吧。」
「那就打擾了。」
紀一和他的朋友非常有禮貌地點了點頭。
在海邊玩,還是人多有意思。紀一不討人嫌,和他在一起也不感到拘束,而且因為他是男孩子,還能派上很多用場,比如划船、放煙火,在夜裡散步他也是不錯的護衛。
兩個女大學生和兩個高中男生在一起有一種不太協調的親切感,這晚他們來到了黑暗的沙灘欣賞夜景。
「天空中有很多洞。」
「真的嗎?」
他們一邊聽著海浪的聲音一邊數著天上的星星,非常奇妙的是那晚流星出奇的多。
別墅臥室中老式的蚊帳在微風中搖動著——
最後一次用蚊帳是什麼時候呢?——
現代人的家庭中基本上不用蚊帳了,百合子回憶不起最後使用蚊帳是在什麼時候。
百合子穿著浴衣躺在床上,浴衣以紅色和黃色為主,就像一朵巨大的花,百合子從很小的時候就穿著這件浴衣睡覺。
由於是小孩子穿的衣服,所以百合子感覺非常不好意思。浴衣沒有腰帶,所以不管如何把兩扇前襟搭在一起,還是會暴露出大塊的肌膚,百合子就是因為這個感到難為情的。
但是,害羞的背後還隱藏著值得自豪的東西——
不用隱藏也沒關係——
百合子對自己乳房的形狀充滿自信。雖然不大,但非常挺拔,用手往上一托,白白的乳峰蕩漾在手中,非常可愛。
但不可思議的是,百合子似乎看到了在蚊帳中剝開浴衣露出雙乳的自己的樣子。就這樣想著想著,百合子把視線的主人想像成了一個男人,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好像是紀一——
這可不行——
從學鋼琴的角度來說,百合子是紀一的老師,百合子慌了。
「吃玉米嗎?很好吃的。」紀一說話的時候沒有一點驚慌和不好意思的樣子。但是他吃的卻是西瓜——
我得趕緊把胸部蓋住——
但是浴衣太小了,那是小時候穿的。百合子感覺非常狼狽。
紀一掀開蚊帳鑽了進來——
太好了——
那是一張中學生的臉,還很年輕,什麼也不懂呢。
紀一躺在百合子身邊開始看書。
「看什麼書呢?」
…………
這些驢唇不對馬嘴的慾望在百合子醒來時消失了,但是等她的意識完全清醒過來還需要一點時間。
夢中是在下田的別墅中,而醒來時百合子正躺在家中的床上。季節也變成了秋天——
夢中的那個人是紀一吧——
雖然在夢裡出現了好幾個男朋友的臉,但是最後記住的就只有紀一的臉。
算起來有一段時間沒看見紀一了。上周他說感冒了沒來上課,上上周說學校的作業太多,請了一次假。又快到上課的日子了,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百合子才夢見紀一的吧。真是一場春夢——
真奇怪呀——
這個夢到底來源於現實生活的何處,百合子並不明白。紀一已經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了,雖然還是個孩子,但百合子多少也已經意識到他是個男人了。
在百合子的潛意識中不想把紀一當成男人,結果反倒會做關於他的春夢——
但是,僅僅因為這個嗎?——
望著天花板,百合子這樣問自己。百合子覺得自己很傻,而同時這個問題無法釋然地沉澱於內心深處。百合子害怕對紀一的喜愛之情變成其他什麼東西……她自己也不清楚。黑夜容易令人胡思亂想。
那天的下午,紀一如期來上課,依然帶著那張笑臉。一說話,就露出了他的孩子氣。
「昨天我夢見老師你了。」
突然聽到這話,百合子倒吸了一口氣。
「什麼樣的夢?」
「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和老師一起登山,越登越高。」
「哎?什麼地方的山呀?」
4
「不知道,反正只有我們兩個人。」
紀一在鋼琴的鍵盤上認真地彈著,百合子看著他的側臉開始了想像——
這個孩子會不會做春夢呢?——
有可能,他已經快長成大人了,肯定夢見過。在他的夢中會不會有自己登場呢?想到這兒百合子的後背竄過一股涼氣——
也許我不應該教他太久——
歲月就在百合子下決心的過程中匆匆流逝著,炎熱的夏天又來了。
「老師今年你還去下田消夏嗎?」
「嗯,準備去。」
「那我還能去找你們玩嗎?」
「可以。」
那天紀一一個人來了,而百合子的朋友要在那天的深夜才能趕到。於是,下午的時光就只屬於百合子和紀一兩個人了,他們一起去了海邊。
也沒有什麼事可做,就是在沙灘上曬曬太陽,感覺熱了就下海游到二百米遠的防鯊網,再游回來。然後和去年一樣,租了條船划到海灣外的小島上去玩。一邊撿貝殼一邊目送著太陽西沉到海平線下面。根據貝殼的顏色和形狀,兩個人挑選出了貝殼國王和貝殼王后,其餘的貝殼在手掌中相互摩擦演奏著大海之歌。
「不知明年還能不能來?」
「怎麼呢?」
「要為高考而努力學習了。」
「啊,是啊。」
「也許鋼琴練習也得停止了。」
「考完再練呀。」
「嗯。」
「那我們拉勾約定。」
「好啊。」
在星空下,兩個人唱起了歌,女低音和男高音配合出非常悅耳的歌聲。
百合子和紀一一起去青山的裝飾品店是那次去海邊之後的事情了,紀一說要把帶回來的貝殼磨碎了裝沙漏。
「為什麼呢?」百合子問。
「那樣可以聽見大海的歌聲。」隔了一口氣的時間,紀一糾正說:「可以看見大海的歌聲。」
確實如此,看著貝殼的粉末從玻璃管中落下、堆積的樣子,也許就能想起只有兩個人度過的奇妙的海邊下午,還能聽見兩個人唱的歌。
冬天臨近了,一天百合子突然接到了紀一的電話。
「我暫時不能去上課了。」
「學校的學習緊張起來了吧。」
「不是因為這個。」紀一的語氣有點奇怪。
「那是為什麼呢?」
「我住院了。」
「住院?怎麼了?哪兒不舒服?」百合子以為只是盲腸炎之類的輕症,可是紀一的回答卻令人出乎意料。
「我的胸部不舒服。」
「胸?……怎麼了?」
「肺結核。」
現在得這種病的人已經不多了,百合子還以為肺結核已經被人類消滅了呢……
詢問了具體情況才知道,原來紀一感冒了一兩個月還不見好,而且咳嗽得很厲害,還有膿痰,於是去醫院進行檢查,結果大夫讓他立刻住院。
「真糟糕!」
「但很快就會好的,你不用擔心。」
「應該不會很嚴重吧。」
回想起來,那段時間紀一的臉色確實很差,還經常咳嗽。百合子還以為他學習太辛苦了呢。
百合子詢問了醫院的名字,去看望紀一。雖然只有十來天沒見,但紀一的面容已經憔悴了許多。被夏日陽光曬得黝黑的皮膚變成了淡灰色。
「你要振作啊。」
「放心吧,幫我買有意思的書來啊。」
「好的。」
百合子並沒把紀一的病想得有多麼嚴重,可是再次去看望紀一的時候,醫生已經決定要給他做手術了。從後來的結果看,紀一的病也許並不是單純的肺結核,可能是更可怕的疾病。所謂手術估計醫生只是把紀一的胸腔打開看了一下,然後就原封不動地縫上了……
百合子對此沒有一點心理準備,每次去醫院探望紀一的時候,都覺得他的病比想像的發展得更嚴重,但她從沒想過會發生那麼嚴重的後果。
「老師,看來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要不行了。」
「打起精神來,不要膽怯。我會陪在紀一身邊。」
「我會努力的。」
「放輕鬆些。」
「但是,我的病是個持久戰。做手術會對身體帶來很大的影響……但是如果再不切除的話恐怕來不及了。」
「前面的路還長著呢,你會好起來的。」
「暫時得休學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彈鋼琴。」說完後紀一的肩膀劇烈地扭動了一下,突然發作的疼痛可能是手術帶來的後遺症。
紀一的病床頭有兩個沙漏,好像是朋友送的。以玻璃管中間的細頸為界每個沙漏的半邊都被塗黑了。看見百合子注意到沙漏的特別之處,紀一就用病弱的動作拿過兩個沙漏然後把透明的部分連接起來:「這個很有意思的,看!」
紀一一下子把連接在一起的兩個沙漏倒轉過來,玻璃管裡的沙子開始下漏。由於兩個沙漏的玻璃管分別有一半被塗黑了,所以上面的沙漏只能看見下半部分,而下面的沙漏只能看見上半部分。其整體效果就是上面的部分沙子在堆積,而下面的部分沙子在減少。而兩個沙漏漏沙子的速度是相同的,所以看起來就像下面的沙子漏到上面去了。
「錯覺也好,我想登得更高。」紀一好像說了這麼一句。
「?」
當百合子再去看紀一的時候,他閉上眼睛用毛毯蓋住了臉。「我想登得更高」,是紀一的願望。山的高峰,人生的高峰……或是健健康康地活著。
那次是百合子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紀一。
死亡輕而易舉地侵蝕了這個年輕的生命。紀一的家人早就知道他得的是絕症。而半年前紀一還如同花朵那般燦爛,也許這生命的閃光是將死之人的特權,在震徹心肺的慟哭之後百合子這樣想——
肖邦的音色、夏日的笑顏,也許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世外的幻想罷了——
百合子用圓柱形木筒將玻璃管的一半套住,她的設計是將兩個沙漏縱向連接在一起,而且是把兩個玻璃管透明的部分相連接。這樣一來,上面的玻璃管只能看見下半部分,下面的玻璃管只能看見上半部分。百合子做得非常仔細,嘴裡小聲說道:「錯覺也好,我想登得更高。」
把玻璃管顛倒過來,細沙開始漏下……
沙漏中的不是貝殼粉。而是在葬禮結束後,百合子懇求紀一的母親從骨灰盒裡拿出的幾小塊骨頭。
「可能有點疼,你再忍耐一會兒。」百合子用研缽慢慢研磨著,然後分成兩等份,白色的、清潔的骨灰。
沙沙沙沙,看見紀一的歌。
白色骨灰從下往上堆積著,堆積成一座潔白的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