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論語》
現在我們開始講下論。把下論講完了再回來講上論的第十篇,作為總結論。假使將來諸位教後一輩青年,我提供各位意見,可用兩個方法,一個是先講《鄉黨》,孔子生活的素描,然後再從第一篇《學而》一直講下來。或者照我們現在這個辦法,講到第九篇以後,先把它保留,等到以後作結論。
同時在這裡我們想到,也是以前曾提到的,宋朝開國的宰相趙普說過“半部《論語》治天下”,這是中國文化中的一句名言。因為趙普與趙匡胤年輕時等於是同學,出身比較艱苦,來自鄉間,一生沒有好好讀過書,後來當了宰相。“半部《論語》”是謙虛的話,表示讀書不多,只讀了半部《論語》。
另一方面,據歷史上記載,碰到國家大事或重要問題不能解決的時候,他都停留下來,把今天不能解決的問題,擱置到明天再解決。有人看到他回去以後,往往在書房裡拿出一本書來看。後來他的左右,為了好奇,想知道這個秘密,背地裡拿出來一看,就是一部《論語》。其實《論語》並沒有告訴我們如何治理國家,更沒有告訴我們什麼孔門的政治技巧,它講的都是大原則。本來讀書就不該把書上的話呆板地用。通常某一句書的原則,可以啟發人的靈感,發生聯想。我們小時候讀書的經驗,遇到不懂的句子,問到老師時,老師說,你不要管,背熟就行了,將來就會懂。我們當時對這種答覆,心裡很不滿意。但背熟了以後,年齡慢慢增加,作人做事的經驗多了,碰到某一件事,突然觸發了這一句書,給我們很大的靈感,很高的智慧,往往就因此知道如何去處理事情,這是事實。
現在瞭解了上面的道理,開始看這第十一《先進》篇。同時告訴諸位一個經驗,我們以前讀老書出身的,不是在學校,而是在私塾裡讀書。讀的《論語》,不是現在這樣整整一部,是用木刻印在紙上。一篇裝成薄薄的一本,每本兩三個銅錢,準備翻弄壞了再買新的。而我們當年讀《論語》,第一篇就開始讀《先進》篇,不是讀《學而》篇。
素樸的美
現在我們講《先進》的觀念,和下面第十二篇《顏淵》等等,等於上論的《學而》、《為政》、《裡仁》這些篇章的註解。以實際的例證來作註解,敘述孔子當時師生之間的討論,以及他自己實地的一些作為。所以還是連貫的。
為什麼篇名叫《先進》?我們看到上論各篇,幾乎都是拿每篇第一句的頭兩個字來作題。古人許多著作往往同我們現在相反。我們現在寫一篇文章的程序,是先構想好一個大體,下面分幾章,立好大題目,章的下面再分幾項、幾點,很有條理地寫下來。和蓋房子一樣,先畫好圖,搭好鋼架,然後水泥一灌就行了。中國古人寫文章,完全不同。我們小時候寫東西,也都是走古人的路線,大致上沒有什麼題目。真正抒情的,自己感情思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寫完了以後再想一個題目。試看古人寫詩,尤其唐詩中李商隱的詩,“無題”特別多。寫了以後,沒有題目,算了,就叫“無題”詩。不過也不要上當了,有些無題詩,真有題目,只是不好標明;或者作者私人的事情,無法公開,就乾脆來個“無題”吧!我們知道論語中《學而》、《先進》這些題目,不見得就是當時編書的人立的,或許是後來的人,為了分篇,就取開頭兩個字,作為這一篇的題目。
此篇名《先進》的意思就是“前輩”。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禮樂是中國文化的中心,孔子對此非常重視。在這裡涉及文化哲學的問題。他說人類先輩——上古的人對文化開創怎麼來的?上古的上古,可能沒有文化,同動物一樣。人類就叫裸蟲,沒有毛,不穿衣,裸體的蟲,也是一種生物。所以人類原先也沒有文化,人類的文化是根據生活經驗,慢慢累積起來的。所以孔子說,先輩對禮樂文化,是“野人也”。原始都是野人的生活,慢慢進化、進化,才有文化的形成。“後進於禮樂,君子也”。他說我們後輩,有了文化以後就不同了。生下來就接受文化的教育,教育得好,有高深的修養,受了文化的薰陶,很有學問,我們給這種人的名稱是“君子”。“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假使說到實用上的話,則主張先輩的樸野。這段話到底是什麼道理呢?就是說人類的文化是了不起,但是過分的書卷氣——在我們老的觀念是“頭巾氣”;現在的觀念是“書獃子”,這也可以說對於文化的鄙薄。實際上人類真正的文化,譬如禮樂,是根據內心來的,根據思想來的。真正的誠懇、樸實,就是最好的文化,也是真正的禮樂精神。而後天受這些知識的薰陶,有時候過分雕鑿,反而失去了人性的本質。如明朝理學家洪自誠的《菜根譚》——此書兩百多年來不見了,清末民初,才有人從日本書攤上買回。其書與呂坤的《呻吟語》是相同的類型。書中第一條就說“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事深,機械亦深。”涉世,就是處世的經驗。初進入社會,人生的經驗比較淺一點,像塊白布一樣,染的顏色不多,比較樸素可愛。慢慢年齡大了,嗜欲多了,(所謂嗜欲不一定是煙酒賭嫖,包括功名富貴都是。)機心的心理——各種鬼主意也越來越多了。這個體驗就是說,有時候年齡大一點,見識體驗得多,是可貴;但是從另一個觀點來看,年齡越大,的確麻煩越大。有些人變得沉默寡言,看起來似乎很沉著,似乎修養非常高,但實際上卻是機械更深。因為有話不敢說,說對得罪人,說不對也得罪人。假使一個心境比較樸實一點的人,就敢說話了。譬如武則天時代的宰相楊再思,雖然是明經出身,經歷多了,作宰相以後,反而變得“恭慎畏忌,未嘗忤物。”別人問他:“名高位重,何為屈折如此?”他說:“世路艱難,直者受禍。苟不如此,何以全身。”因此我們瞭解孔子所謂的“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也是一樣的觀念。寧可取樸野的,“樸野”的確更可愛一點。這裡我們講得很簡單,但關係很重要,大家可以體會到孔子“寧取其樸素,不取其機械。”的意思。所以世故與經驗,加到人的身上,有時候使人完全變了質,並不是一件好事。
知人論事
下面孔子提出他的學生了。
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孔子被困在陳蔡之間,是歷史上有名的故事。這時候他的處境很困難,而所帶領的一些學生都不離散,大家圍繞著他,團結在一起。這是他晚年時候的感歎,他說當時隨我在陳蔡之間一起蒙難的學生,現在都不在了。這是他懷念故舊之情。當時跟著他的這些學生,都在某方面有特出的成就,也是孔子門下最有名的幾個。孔子評論學生的成就說,在品德方面最好的,有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這四個人。在言語方面——當然不是現在的語文系,而是說擅長於說話的,有宰我、子貢兩個人。政事則有冉有和季路。文學是子游和子夏。這裡的四種,和上論中孔子所說的“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等等配合起來,就看得很清楚了,一個人的成就,各有專長,全才很少。就以孔子的學生來說,德行好的人並不一定能夠做事。我們觀察人才,尤其在學生裡可以看出來,有些學生品德非常好,但是絕不能叫他辦事,他一辦事就糟。所以作領導人的要注意,自己不能偏愛,老實的人,人人都喜歡,但不一定能夠做事。有才具的人能辦事,但不能要求他德行也好。所以過去中國帝王,用人唯才,尤其處亂世,撥亂反正的時候,要用才,只好不管德行。我們知道,曹操下一道徵求人才的命令,也是歷史上有名的文獻,他說不問是偷雞摸狗的,只要對我有幫助,都可以來投效。只有曹操有膽子下這樣的命令,後世的人不敢這樣明說,可都是這樣做。其次漢高祖只有張良、蕭何、陳平三傑幫他平定天下。其中陳平曾為他六出奇計,在當時只有他和陳平兩個人知道。當時漢高祖和項羽作戰,要陳平對項羽做情報工作,而且用反間計,給了陳平五十鎰黃金作經費。這時有人向漢高祖挑撥,說陳平盜嫂,是最靠不住的人。漢高祖對這個話聽進去了。在陳平出去辦事之前,來辭行請示的時候,提起盜嫂的事,陳平聽了以後,立即把黃金退還漢高祖,表示不去了。他說你要我辦的是國家大事,我盜不盜嫂和你國家大事有什麼關係?實際上陳平根本沒有哥哥,當然沒有嫂嫂,而是別人捏造的,但是他不去辯白這一套,這就是有才幹的人的態度。漢高祖非常聰明,馬上表示歉意,仍然請陳平去完成任務,這也是高祖英明之處。有些人則會因小失大,往往因為這些小事而誤了大事。後來還有一個文學上有名的故事——張敞畫眉。漢武帝也是了不起的皇帝,張敞是當時的才子,後來成了名臣。他和他的太太感情很好,因為他的太太幼時受傷,眉角有了缺點,所以他每天要替他的太太畫眉後,才去上班,於是有人把這事告訴漢武帝。一次,漢武帝在朝廷中當著很多大臣對張敞問起這件事。張敞就說“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意思是夫婦之間,在閨房之中,還有比畫眉更過頭的玩樂事情,你只要問我國家大事做好沒有,我替太太畫不畫眉,你管它幹什麼?所以讀書讀歷史,就是懂得人情,懂得作人做事。有時候一些主管,對部屬管得太瑣碎了,好像要求每一個人都要當聖賢,但辦事的人,不一定能當聖賢。我們在孔子的弟子中看到,德行有成就的人,言語不一定成功。而言語上有成就的,如宰我、子貢,在德行上不一定有顏回那麼標準。政治有成就的人,氣度又與有德行的不同。文學好,文章寫得好,更不要問了,千古以來,文士風流。歷史上文人牢騷最大,皇帝們賞賜幾個宮女,找幾個漂亮太太給他,多給他一點錢,官位高一點,他就沒有時間牢騷了。這都是說人才的難求全。但歷史上也並不是沒有全才,不過,德行、言語、政事、文學都好的,實在少見。
聽話的顏回
下面就說到德行的問題。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上論中提到過,顏回對孔子講的話“不違如愚”,從來不違背他的話,好像很笨,而暗地考察,顏回還能予以發揮,而不違背原則,可見顏回並不笨。這和當面唯唯諾諾,背後卻不能發揮,或者是發揮了,卻違背原則,是有分別的。前者是誠懇,後者是權術。孔子認為顏回對他個人沒有什麼幫助,說什麼話他都聽。孔子之成為聖人,就在這種地方。他意思是說顏回認為他說的話都對,但真的都對嗎?要多加反省。這句話不以道德標準來說,僅講個人行為修養,如果一個長官,遇到部下都說自己對,絕對沒有反對意見,就要反省自己對的程度。孔子說“非助我者也”,這樣對我沒有幫助。真正對自己有幫助的,一定會有不同的好意見。所以一個領導人,最難處是容納相反的意見。對於相反的意見我們聽了以後,把自己的觀點推開,就他的意見想想,也蠻有道理,然後與自己的意見作正反的中和,這種態度是作人處世的高度修養。孔子就有這氣度,認為像顏回一樣,對自己的話認為句句都對,這樣對於自己是不會有幫助的。
孝子閔子騫
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他說真正稱得上孝子的人是閔子騫。大家都看過二十四孝的故事,他的後母待他不好,冬天制棉衣,給親生兒子用棉花做襯,而對閔子騫卻用便宜而不能御寒的蘆花,但是他還是很孝順。後來終於把他的後母感動了。所以被列為二十四孝之一。孔子在這裡說,閔子騫真正是大孝子,“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最難得的是別人都看不慣他的後娘,看不慣他們兄弟之間懸殊的待遇。而閔子騫對別人打抱不平的話都不聽,仍然孝順後娘,友愛異母的弟弟,這是難能可貴的真孝子。這一點做起來很難,要有自己獨立的主見,不聽外人的話而變動,實在很難。如曾母投梭的故事,我們都知道曾參是品德高超的人。有另一個同名的人因殺人被捕,於是有人向曾母說曾參殺人了。起初曾母不相信,照樣在織布機上織布。但三個人來告訴她以後,曾母還是丟了織布梭,下機來詢問,這就是信心動搖了。母子之間會這樣,長官部下之間就更難了。一個長官對於一個部下,有人說壞話,三個人說了不聽,第四個人再說而仍然能絕對信任的,不是沒有,但很少,這就是說“謠言止於智者”,是很難很難的。尤其講到閔子騫,很多家庭出了事情,問題不出在家庭本身,旁邊的親戚、朋友、鄰居之間,東講西講,而導致兄弟之間、夫婦之間,乃至婆媳之間出了問題。這就必須靠自己有主見。所以孔子說閔子騫的後娘是不好,閔子騫也明知道不好,可是他心裡有數,無論別人怎麼講,他都可以不受影響。引申這個道理,就是領導的人,更要注意。古人有句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一邊懷疑,一邊又用他,這個問題就太大了,不但誤了自己,更誤了事情,這些都是要注意的。
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這件事也在上論中提到過的。南容是孔子學生中德行很好的,吟誦了三遍《白圭》這篇詩,孔子就將侄女嫁給他了。唸唸詩,唱幾遍歌,就得到孔子侄女作太太。這當然不是偶然的,光唱歌就唱來太太,孔子嫁侄女就太草率了。難道孔子希望侄女婿作歌星?當然不是這道理,而是平常已經考察了南容。《白圭》詩篇的原義,是歌頌白璧無瑕的美德。人有一點瑕疵,就是一生之累。南容因為有《白圭》的志向,有這種品性,再加上孔子平常對他考察的結果,才把侄女嫁給他。
才命相妨的顏回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季康子是魯國大夫,在上論中提到過。他問孔子,學生中哪一位最好學?孔子曾再三提到,只有顏回,不幸他短命死了。另有一種說法,孔子有一次與顏回等學生,一起在魯國的東門,站在城上看泰山下面的景色。孔子突然問學生們,那遠處是什麼東西?學生中有眼力好的答道,看見好像有一條白練,很快過去了。顏回就說,是一個穿了白衣的人,騎了一匹白馬跑得很快,所以看來像條白練,顏回的眼力太好了。所以後人說顏回讀書太用功,視力又過分好,營養又不良,經常餓肚子,因此三十二歲短命而死。孔子對顏回的死是很痛心的,“今也則亡”,現在就沒有那樣好學的了。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這段故事,也是後人據以攻擊孔子的。
顏回死了,家裡很窮,顏回的父親顏路,也是孔子的學生,來商量辦喪事。古人辦喪事,棺材外面還套一樣東西叫“槨”。現代也還有,我們看到出喪的行列,在棺的外面套一個花的“罩子”一類的東西,那就是槨的古制。當時顏路買不起槨,孔子有一輛車子,顏路就和老師商量,想變賣孔子的車子,買一具槨給顏回送喪。孔子說這不可以,你是愛你的兒子,有這個想法。可是當我的兒子鯉死的時候,同你一樣窮,有棺而無槨,當時並沒有把車子賣了為我的兒子做槨。而且他說自己之所以不能徒步當車,是因為從事政務,常和當時一些大臣往來,不能沒有車子。這要有這個體驗的人才知道。記得當年在大陸的時候,因為有事,去看一位某省的大員,坐黃包車到省政府門口下了車,警衛多番盤問,還要辦一些很麻煩的手續,我怕煩就回去了。剛好一位廳長有事打電話給我,就順便借了他的汽車,坐著一直進去了,非常方便簡單。五四運動以後,有人攻擊孔子擺臭排場,一部破車子,既不給兒子,又不給自己最愛的學生。但孔子的意思是說人應該行其本分,就是《中庸》第十四章中所說的“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貧窮時就過貧窮的生活,不要做本分以外的事。家裡沒有錢,為了死要面子,向別人借錢負債來辦喪事給活人看,這真叫作“死要面子,活受罪。”所以孔子說他兒子死了,沒有錢,喪事也辦得很簡單,有棺而無槨,沒有關係。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這是顏回死了,孔子非常傷心的話,因為顏回在所有的弟子中,是最足以傳孔門學問的。現在他死了,孔子學問的繼承人,也將成問題。難得有像顏回這樣可以傳道的人了,所以孔子說“天喪予!天喪予!”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所謂慟,就是非常傷心的意思,顏回死了,孔子哭得非常傷心。當時跟從在孔子左右的學生們說,老師哭得太傷心了。孔子聽了以後說,我真的哭得很傷心嗎?可是像顏回這樣誠懇好學的人死了,我自然是很傷心的。如果顏回這個人死了我不傷心,那麼還為哪一個傷心呢?還有哪個人的死亡,會令我這樣傷心呢?
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顏回死了以後,同學們主張厚葬他,來向孔子建議,但是孔子說不可以,因為厚葬對於顏回已經沒有幫助了,而且依據顏回的德行思想來說,他也不會希望厚葬的。可是這件事學生們沒有聽孔子的話,還是厚葬了顏回。孔子知道以後,就感歎地說,顏回生前一直把我看成他的父親一樣,可是在安葬他這件事上,“予不得視猶子也”。所謂“猶”者如也,猶子就是如同兒子,後世人稱侄子為猶子。這裡孔子是說在安葬的事上,不能把顏回看得如同自己的兒子一樣,依平日顏回生活儉約樸素的本性來辦。所以他對已死的顏回帶點歉意的說“非我也”,這樣的厚葬,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你的同學們的意思。孔子的這一個感歎,正是率直坦然的一種表示。講到顏回,使我們想到古往今來,許多有才而短命或薄命的人物,頗為傷感。唐代詩人李商隱有兩句詩說:“中路因循我所長,古來才命兩相妨。”真是達人知命的論調。
不問蒼生問鬼神
下面問題來了: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關於鬼神,有兩個問題,第一是究竟有沒有鬼神?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一致承認有鬼神,但是,各個宗教承認有鬼神的理論卻都不同。在大學裡,拿這些不同宗教的理論,集中到一起來研究,關於鬼神的理論也包括在內,放在一起作研究,稱作“比較宗教學”。以這種學問態度來看,每一宗教都承認鬼神。此外,唯心哲學也承認有鬼神。唯物哲學是不承認有鬼神的,科學家們則不反對有鬼神,只是保持懷疑的態度,正在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前面說過的,愛因斯坦最後信了上帝,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現在科學界對這門科學的研究很熱衷,有“靈魂學”、“神秘學”正在積極研究,並且運用科學儀器,如紅外線照相機等,來證明靈魂的存在。他們已經有不少發現和記錄。譬如人體會發出一種肉眼看不見的光;人坐過的地方,當這人離開後七八個小時,用特種照相機還可以照到這人的影子;對於植物,也認為有知覺有感情。這些研究,都很普通而且很積極。假如有一天科學界的靈魂學,能夠以科學方法證明靈魂的存在,靈魂不是一種物質,是一種超物質、超電子的東西。到那時候,人類的文化要起非常重大的變化。現在物質不滅的定律已不成立,物質一定會變、會滅的。目前的科學是質能互變,欣欣向榮的科學,正在探尋生命的奧秘。
鬼神問題,在中國文化裡也很重要。現在大家都講中西文化合流,但是有一點要注意,美國文化不能代表西方文化,它只是西方文化的一個支流。研究西方文化必須瞭解歐洲,而歐洲西方文化最初的根源是宗教,所以非研究西方的宗教思想不可。歐洲宗教思想,過去認為中國沒有宗教。實際上鬼神的觀念,就是中國過去的宗教思想。所不同的是,把祖先的亡魂,與鬼神混在一起。所以鬼神的問題,是研究中國宗教的一個大問題。孔子對於鬼神的態度,在上論中已經提到過“敬鬼神而遠之”這句話,這裡又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他並不否認鬼神的存在,而是認為先把人作好,再研究鬼神的問題。連人都沒有作好,連人都不懂,還想進一步去瞭解鬼神的事,太遠了。“天道遠,人道邇。”天道當然不是天文學、太空學這個天道。中國過去這個天道,就是代表形而上的,太深遠了。我們活著作人,人事是淺近的。但是我們作了一輩子的人,對於人的事還沒有研究透澈,何必來談那麼遠的天道呢?這等於他消極的承認有鬼神。
而他認為學生們的程度還不夠,暫不討論。所以他答覆子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這個“事”字是作動詞用,對於人事問題還沒有作好就不要討論鬼神的問題。接下來和鬼神連貫的有個大問題了:“敢問死?”子路問人怎麼死的?大家認為子路的話蠻好笑的,怎麼死還要問?但“死”的確是一門科學,人究竟是怎麼死的?孔子答得很妙,“未知生,焉知死?”你是怎麼生的,知不知道?生從哪裡來?一般人都知道是媽媽生的。哲學中“人”究竟從哪裡來?這個問題很重要。而每個人都有哲學思想,只因環境或智慧的不同,有人向哲學這方面追下去,有人就不追了。像每個人小時候都發生過一個哲學上的疑問:“我是怎樣生出來的?”我們小時候問父母,媽媽告訴我們人是從腋下生出來的,我們還感到奇怪。現在教育普及了,都知道怎樣生人,但那只是生理上的解說。
生人真有那麼簡單嗎?照生理醫學上說是很簡單;但在哲學上對於醫學界的解說並不滿意。醫學並沒有解決問題。即使是照醫學上的解說,我是媽媽生的,媽媽是外婆生,外婆是外外婆生,推溯上去,最初最初的那個人怎樣來的?還是問題。人的生命究竟哪裡來的?這是一個大問題。究竟怎樣死的?為什麼要死掉?以哲學眼光來看人生,宇宙是玩弄人的,老子說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也可作這一面的解釋。天地簡直在玩弄萬物,既然把人生下來,又為什麼要讓他死掉?這是多遺憾的事!
講到遺憾,我們又想到哲學上的另一個問題。以我們東方哲學來說,《易經》看這個世界,始終都是在變化中,而它的變化始終是不圓滿的。我們這部《易經》從“乾”“坤”兩卦開始,最後一卦是“未濟”。“未濟”也可以說是沒有結論的。以《易經》來看世界,任何事都沒有結束。人生有結論嗎?我們也討論過“蓋棺論定”並不是結論,人死了沒有結論。宇宙、歷史有沒有結論?據科學、宗教、哲學所瞭解的,宇宙最後還是會毀壞,毀壞了又會新生,也是沒有結論。所以人生是一個沒有結論的人生,而這個沒有結論的人生,永遠是缺憾的。佛學裡對這個世界叫做“娑婆世界”,翻譯成中文就是能忍許多缺憾的世界。本來世界就是缺憾的,而且不缺憾就不叫做人世界,人世界本來就有缺憾,如果圓滿就完了。像男女之間,大家都求圓滿,但中國有句老話,吵吵鬧鬧的夫妻,反而可以白首偕老;兩人之間,感情好,一切都好,就會另有缺憾,要不是沒有兒女,要不就是其中一個人早死。《浮生六記》中的沈三白和芸娘兩人的感情多好!其中就一個早死了。拿小說來講,言情小說之所以美,只是寫兩三年當中的事,甚且幾個月中間的事情。永遠達不到目的的愛情小說才美,假使結了婚,成了柴米夫妻,才不美哩!
再說笑話,太陽出來了,又何必落下去?永遠有個太陽,連電燈都不必要去發明了,豈不好!也有人說笑話,認為上帝造人根本造錯了,眉毛不要長在眼睛上面,如果長在指頭上,牙刷都不必買了,這些是關於缺憾的笑話。這是個缺憾的世界,在缺憾的世界中,就有缺憾的人生。花開得那麼好,為什麼要謝了?人生,生活得那麼好,又為什麼要死了?這些都是哲學的問題。這宇宙的奧秘、神奇,誰是他的主宰呢?有沒有人管理它呢?如果有人管,這個管的人大概是用電腦計算的。人同樣都有鼻子、嘴巴、眼睛等五官,可是那麼多的人,卻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只看這麼一點點,就有那麼多的不同。所以人家說人是上帝造的,我說那個製造廠裡,大概有時候抓模型抓錯了,所以有的鼻子不好,有的耳朵不好。這到底怎麼來的?西方的宗教,有的就告訴我們不要再追問,這是上帝照他的型態造了人。那麼上帝的型態又是什麼樣子?不知道。西方宗教說,到此止步,不能再問了,信就得救,不信不得救;東方的宗教,信的得救,不信的更要救,好人要救,壞人更要救;在東方宗教裡,認為人生不是哪一個主宰,既不是上帝,也不是神,另外定了一個名稱:第一因。第一個因子哪裡來的?第一個“人種”哪裡來的?印度來的佛教、中國的道教,都認為人不是生物進化來的,也不是由一個主宰所創造的,也不是偶然的,這是一個大問題。
簡單地告訴大家,這個生死問題和鬼神問題是連起來的。東方學說認為光靠男性的精蟲、女性的卵子兩個東西不能夠形成一個人。人的形成需要“三元和合”,由男性的精蟲、女性的卵子,配上靈魂而形成人。現在已有人研究出來試管嬰兒,將精蟲和卵子放進試管裡看到他長大,那是不是三元呢?還是三元。精蟲、卵子在玻璃管裡或在人體裡成長,是一回事。精蟲與卵子之能夠結合,還是靠一個靈魂的力量來的。人生出後有高、矮、胖、瘦、智、愚之分,不完全是遺傳,遺傳僅是因素之一,其中另有因緣。因緣的觀念,是來自印度佛家的文化。譬如說,我在這裡講《論語》是因,大家在這裡聽就是緣,雙方就有這個因和這個緣。相反的,大家是因,因為有大家在聽,我才有機會在這裡講,我就是緣。因與緣互相連鎖的關係,就叫作因緣。那麼人生下來,有四種因緣,一種是親因緣:它是種性,(這些問題討論起來,不是三言兩語能講完的,只大概提一下。)包括了靈魂的關係,人的慣性的關係,由過去的生命歷程帶到了現世,又由現世再帶到來世。至於父母的遺傳等等,屬於疏因緣,又名增上緣。何謂增上?一顆種籽,本身是親因緣,種下泥土以後,因地質不同,吸收的養分不同而變,雖然變了,但它的本性不大會變的。所以西方遺傳學所講的,在我們東方哲學說來,那不過是增上緣的一點作用而已,並不是全部作用。有了現在的生命以後,就叫作所緣緣。何謂所緣緣?如蘇東坡的詩說“書到今生讀已遲”,人為了今生讀書已經太遲了,今日要趕快讀書,以便來生的智慧高一點,這也可以做為所緣緣的說明。第四是等無間緣。因緣的關係是永遠連續不斷的下去,所以是平等的,沒有間歇性,永遠是轉下去,等於我們的銀河系統,是永遠在轉,連續關係轉下去。這裡大概介紹一下,這是哲學上一個專門的課題,也是科學上一個專門的問題,很麻煩,很精細的。我們現在只能約略地講個大概,這也就是生死的問題。
東方哲學還有一個東西討論,最初的生命哪裡來的?東方哲學有所謂“原人論”,原始的那個生命,最初從哪裡來的?現在全世界都流行的禪宗——這是中國的特產——其中主要的問題,也是問“生從哪裡來?死往哪裡去?”照唯物論的解釋“人死如燈滅”,這答案行不行?不能滿意。事實上證明,人死不如燈滅。如社會學、心理學、醫學、靈魂學的調查,有很多的事例證明,譬如說有的人沒有死,已經有死的徵象。不說遠的,就說發生在台灣的事,有位老朋友的老太爺,在他死前三天的早晨,他自己的老太太,就看到她的老伴站在門前往外走。老太太呼喚他不要出去受了涼,但又倏忽不見了。再回到房間一看,老太爺還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這時老太太心裡知道,老伴快要死了,所謂靈魂先出竅了。果然三天以後老太爺去世了。這種事例倒蠻多的,這許許多多事例,在科學上都還是不可知之數。生從哪裡來?死往哪裡去?我們大家都活到死,死是一個大問題,一個人正常的死到底是怎麼死的?
生命的幽默
《莊子》書中有句話妙得很,他說:“不亡以待盡。”這話怎麼說呢?意思是我們活在世界上並沒有活,是在那裡等死。所以莊子又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當一個嬰兒出世,我們說生了,但莊子的觀念中,那不是生了,而是死亡的開始。自生之時就開始慢慢走向死亡。兩歲時,一歲的我過去了;十歲時,九歲的我過去了;四十歲時,三十九歲的我過去了,天天都在生死中新陳代謝,思想也在生了死,死了生。我們一個新的思想生了,前一個思想馬上死亡了,流水一樣。正如孔子說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所以莊子說看著這生命活著,沒有死,是在等最後的一天。從哲學的觀點來看人生,的確是這樣。所以有人學哲學,學得不好的,反而覺得人生沒有意思,你說搞了半天有什麼結論?沒有結論。這個世界就是一個缺憾的世界。但是也有人通了的,曉得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個缺憾的世界。
像曾國藩在晚年,就為他的書房命名為“求闕齋”,要求自己有缺憾,不要求圓滿。太圓滿就完了,作人做事要留一點缺憾。如宋朝的大哲學家,通《易經》而能知道過去未來的邵康節,和名理學家程顥、程頤弟兄是表兄弟,和蘇東坡也有往來。二程和蘇不睦。邵康節病得很重的時候,二程在病榻前照顧,這時外面有人來探病,程氏兄弟問明來的是蘇東坡,就吩咐下去,不要讓蘇東坡進來。邵康節躺在床上已經不能說話了,就舉起一雙手來,比成一個缺口的樣子。程氏兄弟不懂他作出這個手勢來是什麼意思,後來邵康節喘過一口氣,他說:“把眼前路留寬一點,讓後來的人走走。”然後死了。這也就是說世界本來缺憾,又何必不讓人一步好走路?
這裡是談生死問題,孔子並沒有作結論。依哲學上來談這個問題,在這裡也無法作詳細的介紹,如果像現在這樣講法,一個星期講兩個小時,就是五六年,甚至十年的時間也講不完。而且誰知道生從何處來?死往哪裡去?沒有人敢說,沒有人敢作絕對的論斷。只有在醫學上,以科學的觀念說,人怎樣是生,怎樣是死,有生命的延續,就有新陳代謝的作用。可見醫學上也認為人隨時都在生,也隨時都在死,人的身體就和一個小宇宙一樣。就是一片樹葉,在科學的觀念中,比一所核子工廠還複雜,而人體的結構,就有如宇宙一樣複雜。譬如我們一餐三碗飯下去,如何的消化,如何的供給人所需要的熱能,如何排泄廢物,其間的過程是夠複雜,也夠奇妙的。如果再加上一些寄生蟲和那些幫助消化的細菌在內,那關係可就更不簡單了。
生死的確是個大問題,孔子在這裡答得很奧妙,他說鬼神是屬於天道的事情,“人道邇,天道遠。”人本身的問題,都沒有解決,怎麼去談那麼遙遠的天道問題?也就是他說的“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他認為子路他們這批學生,程度還不夠,對於生死問題,就難說了。只要我們活著的時候,好好活下去,盡到活著的本分,先把人作好再說。
鬼神問題、生死問題,人類文化上兩個大問題,現在再重複一下,讓大家注意。
世界各國大學的哲學系,各派宗教乃至現在有許多科學,都在研究這兩個問題。人類文化到現在,對這兩個大問題,還是沒有解決。究竟有沒有鬼神存在?生是怎麼來?死是怎麼去?原始的人種究竟怎麼來的?
當然,我們曉得,現在共產主義的哲學,一方面是基於馬克思的經濟思想,一方面是基於黑格爾的唯物辯證法,以及吸收希臘方面的唯物哲學而來的。其次,影響了人類思想的,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和弗洛依德的性心理學。這幾種學說,同時構成今日世界人文文化一個大問題的存在,不過目前被物質科學的進步,將這問題掩蓋住了,使我們不大感覺得到,實際上這個問題是很嚴重地存在著。
生與死問題的研究,現在已經把達爾文的進化論推翻了。新的理論,一部分已經成立——整個的還沒有解決。所以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不是短時間可以討論得完的。《論語》中顯然提到這兩個大問題,我們要特別注意。不過現在沒有辦法專門針對這兩個問題,再作討論,只能在這裡作一個交代,將來我們有別的機會,再來研究這些問題。
孔門弟子的素描
《先進》這一篇,到了這一段鬼神問題與生死問題是一個高潮,現在繼續下來,是對於人物的評論。
閔子侍側,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這是孔子對於這幾個學生的評論。
“閔子侍側,誾誾如也”,閔子騫是有名的孝子,孔子非常喜歡的學生,孔子觀察他,說他講話很溫和,有條有理。為什麼講話那麼重要呢?這就好比曾國藩在《冰鑒》中所說,看一個人頭腦夠不夠精細,不一定要看他的鼻子、眼睛,只要聽他講話,就會知道。有些人有條有理;有些人說了半天,主題還沒有講出來。一個人處事有沒有條理,在言語中就可以看出來。所以,閔子騫在旁邊是“誾誾如也”,溫和,有條理,看著很舒服。子路呢?“行行如也”,什麼是“行行”?光從書本、知識上,是難以瞭解的,要配合人生經驗,才會知道。司馬遷寫《史記》,他自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光讀書讀多了,不是學問,是書獃子,沒有用。還要行萬里路,觀察多了,才是學問。從前,看到好幾位當代的大人物,觀察的結果,就懂了“行行如也”這句書,此公說話很簡單,但不斷在動,好像坐不住一樣。這才想到就是子路的“行行如也”。冉有、子貢這兩個人“侃侃如也”,這“侃侃”是形容他氣度很大,現在的話是很瀟灑。對於這幾個人,最後孔子下斷語:“若由也,不得其死然。”他說子路將來不得好死。結果孔子看對了。子路後來是在衛國的政變中戰死的,死得非常光榮。前面說過,他是為了趕回為衛國平亂,身受創傷,然後整肅衣冠,端坐而死。在中國歷史上,唐、宋、明各代,這種人物很多,戰死了以後還站著,屍體絕不倒下來,以致敵人的將領都對他崇拜萬分,往往為他立祠建廟,這就與鬼神、生死的問題有關了。所以我們中國人說“聰明正直,死而為神。”只要人的品格好,如忠義的人,死了以後就可以為神。我們看見許多廟,大家都去膜拜,裡面所供奉的神,就是這一類人所昇華的。這一段是由子路的“行行如也”所引起的。
“子樂”,描述當時孔子對於這幾個圍繞在身邊的學生,覺得很高興。可是他很遺憾地深深惋惜子路將不得善終。我們這裡也要注意子路的“行行如也”。譬如有些人坐下來會抖腿,在相人術上,這種人有多少錢都會被他抖光,這是一種“敗相”,不但錢會抖光,事業也會抖光,實際上也就是“行行如也”的一種小動作。人坐就是坐,睡就是睡,坐有坐相,睡有睡相,走有走相,吃有吃相,前面有相,後面有相,真正看相,太不簡單,這是以中國文化中,形名之學作的說明。這是孔子對常在身邊幾個學生人品修養,表現在外形上的一個定評,雖然是簡單一句話,但是很扼要。
言語的藝術
下面跟著就是說到處事了。
魯人為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這是說魯國當時財政經濟發生問題,魯國有一個人出任長府,這個“長府”相近於現代的財經首長,不過不能完全和現在比。現在財政經濟是分開的,會計也是獨立的;過去所謂長府就是管錢的,包括了財政、經濟,國稅局乃至於審計部,這些業務都集中在一起。換句話說,是管如何收錢,如何用錢。魯國當時主管長府這個機構的人,大概想對當時的制度有所改變。閔子騫說話了。他說,制度不要輕易變動,還是沿用現有制度,方法變一變就好了。如果變更制度,影響比較大,整個社會又要經過一番波動,才能適合新的制度,不如用舊的制度。你看怎麼樣?
這就是閔子騫說話的態度,很謙虛、很溫和、有禮貌,就是上面說的“誾誾如也”。他是一位社會賢達,始終不想出來做官,立場超然,所以他說了:“何必改作!”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先不講外國,研究中國歷史,不論社會結構,或者政治制度,政治結構形態,如果一下子把它完全改過來,在當時幾乎沒有可以成功的先例。這就是《易經》的道理。天下的事只有漸變,沒有突變,突變要出毛病的。這是政治哲學的大道理,研究起來也很麻煩。因此閔子騫當時不主張一時變制度,否則突變的結果,社會要出問題,所以他在客氣話以後,下一個結論“何必改作!”這是閔子騫在政治上提出了一個重大的意見。後來傳到他老師孔子那裡,於是孔子說:“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這裡的“夫人”不是太太,“夫”是起語的“語助詞”,話還沒有說出來,先發的聲音。孔子認為閔子騫“誾誾如也”,平常老老實實,不大說話的,但是這次他為了國家的利益,大眾的利益,他說話了,而且,說得很有意義,很對!他一說話,就把握住重點。這是讚賞閔子騫。但是,我們不要僅看作是孔子稱讚閔子騫的話,而把“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這八個字輕易放過,這也是我們要學的,當處大事的時候,不要亂說,要說就“言必有中”,像射箭打靶一樣,一箭出去就中紅心,說到要點上去。
子路的琴學入門
子曰: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子路學習鼓瑟——瑟比現在流行的古箏一類的樂器還要古老,有現在普通寫字檯那樣大,有五十根弦,很複雜。“鼓”字,便是敲彈的意思。子路正在鼓瑟,孔子看見,覺得很好玩,於是講了一句笑話,他說子路啊!他對於鼓瑟,還沒有入門呢!說到這裡,我想到一個事實的笑話:我有一個學生是學科學的,他原有個外號叫“科學怪人”。這人做事、講話,什麼都是機械化的。後來,住在我家裡,我所講的一些關於中國文化的東西,還是他記載的,他很有興趣。他的彈箏,也是機械化。我笑他是科學彈箏,他也不管。但有一點,他做事是很科學的,他開始學箏的時候說,每天只學十分鐘,以後就固定化,每天儘管忙,必彈十分鐘,不多不少。半年以後,還真的彈得蠻好了。由他的修養,我就感覺到,做任何事情,不要怕人家笑,這也是科學精神。他除了“科學怪人”的綽號之外,還有一個外號是“緊張大師”。後來到了美國,有個場合,人家要他表演,他就在很多人面前表演彈箏,一上台,手就發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一種特別的指法呢。常常有些人說,年紀大了,要學什麼東西沒有時間。我就常拿他這個精神告訴人家,一天只用十分鐘好了,一年、兩年下來就不得了。實際上,我們回想起來,讀書也好,學別的也好,很少用超過一天十分鐘,連續三年加起來那麼多的時間。如果真下這個工夫,無論哪一件事情,都會有成就。子路鼓瑟,孔子也是對他作這樣的批評。
同學們聽到孔子這個批評,對子路就不佩服了。在這裡就看出群眾的心理是盲從的。這個地方,我們讀書就要注意了,真正頭腦冷靜,任何事情不跟著別人轉變,要用自己真正的智慧、眼光來看一件事、看一個人。所以,孔子看到同學們這個盲從的毛病就說,你們也真是太看輕人,我說子路,是勉勵激發他的話,實際上,子路鼓瑟的成就,已經進入了廳堂裡,不過沒有進入內室去而已。“升堂入室”的典故,就是從這裡來的。堂與室不能用現代的建築格局來講的,中國過去的建築,有明堂格式,一般人講話罵人“你是什麼明堂?”過去的建築,都是四合院式的,中間一個大天井,中間的大廳是明堂,深入明堂是內室,再後面就是後院了。孔子認為子路鼓瑟已經升堂了,不過沒有深入到內室,如此而已。我這樣說了一句話,你們就輕視他,太不應該,太輕率了。
低昂失律的資質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我們都會用的成語“過猶不及”,就是出自《論語》孔子說的話。師就是子張,商就是子夏,都是在前面介紹過的孔門高弟。子貢有一次問孔子,子張和子夏兩個人,哪一個比較好,孔子說子張太過了,子夏不及。現在我們討論“過”和“不及”這兩個詞。所謂‘過”,不是過錯的過,不是犯了罪,而是聰明過頭,有些人腦筋動得快,反應過敏了。有些人拚命研究一個問題,研究得太多了,反而走上一條錯誤的路子,這就是過。像講道德,過分了就難免偏差,有一個學生,連我對他都肅然起敬,但也很難相處得自然。因為他的態度太講禮,太過嚴肅了。他隨時一定端容正坐,可是一身好像僵硬了,從來沒有過自然的姿態。他說他自幼讀中學時,就讀儒家的書,傚法書中所說的孔子,所以養成這個樣子。我說孔子並不是這個樣子,這是宋代的理學家所塑造的形相,太過分、太呆板,這樣人生都會感到枯燥無味,這就是過分了。“不及”是有些人懶得用心,對一個問題,想了想:“大概這樣”,覺得“差不多了”就停下來,這就是中國人“不及”的毛病。所以人家罵我們中國人“馬馬虎虎”、“大概”、“差不多”的觀念,這都是“不及”。科學精神是買醬油的錢,絕不能移來買醋。中國人買醬油與買醋,兩樣都差不多,馬馬虎虎,酸鹹混淆一起,這就是作人做事“不及”的地方。總之,“不及”則不夠標準,或者“過”則超過了標準,都是偏差。孔子說,子張過頭了,子夏則是不及。子貢就說,這樣應該子張比子夏更好了;因為子張超過了頭,總該是好的。孔子說,不見得如此,超過了標準與不夠標準,一樣都是毛病。我們這裡只能講一個原則,要發揮起來,可舉的事例太多太多,作人做事,稍有不慎,都會過猶不及。做得恰到好處,符合中庸之道,才是對的。中庸之道很難做到,現在也有人故意諷刺中庸之道就是馬馬虎虎,這不是中庸,這是不及,把不及當作中庸,這就錯了。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這是孔子對於一個學生的申斥。冉求為當時魯國的權門季家當總務長。孔子說季家為魯國的權門,財富已經很多了,比周公還多。周公是被封於魯國的始祖,也是魯國的國君初祖。季家已經富可敵國了。可是學生當中的冉求,還公然替他設法找更多的錢,還為他加倍的設法搜括,等於是拍季家的馬屁,特別為他努力,這就造成財富不均、貧富懸殊的趨勢。所以孔子說,這個人不是我的學生,可以開除了,你們可以公開的把他轟出去。這就是孔子對學生品行方面的要求,他不希望他們成為一個書獃子,而要他們能做事,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這才是真正的學問,也是儒家學問的中心所在。
儒家四相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
這也是對四個學生的評論。柴,姓高,字子羔,少孔子三十歲。這評論不一定是孔子親自說的,是後來門人的記載。其中說高子羔這個人比較“愚”,照現在話來說就是笨,但並不是我們普通說的笨。樸拙一點,舉止比較遲緩就近愚,不完全是笨的意思。
還有這個“愚”字的笑話,有些學生在外國已拿到博士、碩士學位,寫信回來,往往自稱“愚生”,這對於傳統文化真是一大諷刺。後來一問,在高中都正式教過的。可見在教育上並沒有錯,錯在自己不留心而已。唐代以後,一千多年來,“愚”字都是長輩對晚輩或平輩間的謙稱。例如師長對學生寫信,可以自己謙稱為愚兄。舅對年長的外甥,也可謙稱愚舅。對弟弟,也可謙稱愚兄。可是還有人稱“愚生”,那就奇怪了。那麼,上面稱老師,應該對稱為笨師了?(一笑)。這是另外談到寫信的禮貌。在這節書裡,“愚”的意思是反應遲鈍。
第二個是“參也魯”,“魯”和“愚”看起來好像差不多。像《水滸傳》這部小說,非常妙,它包含了社會哲學,也包含了歷史哲學,其中人物,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都是怪物。這一百零八個人各加一個外號,這些外號都有民間的哲理,看起來蠻有意思。如宋江的外號“及時雨”,天旱久了來一場“及時雨”有多好。但“及時雨”宋(送)江,送到江裡去了,一點用都沒有。又如智多星吳(無)用,也是一樣。“花和尚”魯智深,姓就用魯,所謂魯就是魯莽。他相當粗暴,動輒就打,雖然出家當了和尚,喝醉了連佛像都打掉。可是他的打,是很聰明的打法。盲目地崇拜偶像,並不是真正信仰的精神。真正信仰的人,不一定要崇拜偶像,一個真正具有宗教家精神的人,並不是一定要有宗教的形態。所以魯智深的魯是代表這樣的性格。我們說魯就是笨,這說法錯了。魯是在愚的當中又帶點直,而直的當中又不粗暴,慢吞吞的為魯。
“師也辟”,子張比較有點固執,有了學問的人,多半易犯這個毛病,大致文人也多固執,這樣看不慣,那樣看不起。這裡所講的子張有點特殊的個性,就謂之辟。
“由也喭”,這個“喭”與“諺”相通,就是土佬,很俗氣、很粗糙的相似形態。子路做事比較粗暴,講話也比較豪放。本篇為什麼只提這四個人呢?因為這四個人也代表了人格的四種典型。一般人可以用這四種典型來做一個小的歸類;不是這類,就是那類。
顏回的空子貢的有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這裡提到的兩個人,一個是孔子最欣賞的;一個是孔子得他幫忙最大的。
這篇書裡我們可以看到,孔子的學生們各有他的長處,也各有他的缺點。作一個領導人,對他的部下,一定要瞭解,每人有長處,也有缺點。再講一個人生哲學的道理,我們要注意,有人說某某的長處是什麼,短處又是什麼。如以哲學的觀點來說,某人的缺點也正是他的長處,而長處也就是他的缺點。不但某人如此,我們每一個人也是如此,長處與缺點幾乎分不開的。用得好就是長處。用不好就是缺點。作為一個領導人一定要懂得這一點。如果所用的人,都希望他和自己一樣,那這個事業就不要做了。人形形色色,各有所不同,就要養成自己對於各種各樣的人都能包涵,都能領導,這是很要緊的。
孔子這裡說,品德最好的只有顏回,具備各方面的長處,差不多已經夠得上道德的標準。但是“屢空”——太窮,常常是空的。不過“屢空”這兩個字,有不同的解釋,尤其學佛學道的人解釋更不同。他們解釋說,只有顏回是孔子的得意門生,才能常常做到空的境界,對於任何事情,無論得意或不得意,都可以把它丟掉,擺得下。也蠻有道理。
其次說子貢不受命,怎麼不受命?就是孔子希望他專門為學問道德而作。但子貢的個性與眾不同,老師這一套道德學問他絕對接受,可是他生活方式走的路線絕對不同,不太肯走呆板的路線,他去作生意了。他作生意的本事非常大,判斷估計不會失敗,每次都被他料中。以現在西方社會的情況來說,第一流人才作生意。而子貢的才幹實在是不止如此,我們在這個地方才知道子貢還會作生意。所以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中,就取用《論語》上這裡的“貨殖”兩個字,代表了工商,中間記有子貢。其實子貢不但是工商界了不起的人才,他對於外交、經濟等等是樣樣通。所以我說孔子後半生的生活,還多半靠他維持的。
不著痕跡的善人
講了許多關於孔子學生們的評論,下面又轉到另一方面了。
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不踐跡,亦不入於室。
問題來了,這幾句話解釋起來最討厭。子張問起,怎樣算真正的善人,我們人究竟要做到什麼樣子才能稱為善人?這是一個大問題——也真是一個哲學問題、邏輯問題——邏輯就是辨別是非,下一個定義。現在推開一切不管,以純粹哲學的立場來講,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很難下一固定標準。同一件事在這個時代是善的,在另一個時代則變為惡的;在這一地區是善的,換一個地區則是惡的;隨著時間空間的轉變而轉變。因此善惡沒有固定的標準。所以說作人怎樣才合乎標準?西方有西方的禮節,中國古代有古代的禮節,現代有現代的標準。假使現在為了發揚中國文化,穿一件和尚衣服,(也就是明朝的便衣,古代出家、在家人的分別在頭髮剃光不剃光。)留著西式的髮型,再打上一條領帶來上課,這是作怪還是愛國?是善的或是惡的?實在很難斷定。所以善惡的問題,是道德哲學上的大問題。
這裡子張問怎樣才是善人,孔子的答覆“不踐跡,亦不入於室。”先照字面上解釋,不踏一絲痕跡,也不進入房門,走進屋內。如果照字面這樣解釋,作善人最好連太太房間都不要進去了。這是作笑話講。怎麼叫“不踐跡”呢?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借用道家中莊子所說的“滅跡易,無行地難”來加以理解。古人的文字太簡單,解說起來又很討厭。我們只作這樣的解釋:小偷去行竊,可以戴上手套,手印指印都不留下來,使刑警沒有辦法偵查,這就是“滅跡”,沒有痕跡了。但“無行地難”,人畢竟要靠地來走路,完全不靠地面而能走路,這是做不到的。譬如剛才說小偷把他自己的形跡滅掉容易,但什麼是小偷的行地?凡是小偷,只要靜下來的時候,心裡就會想到,自己偷過東西。這種內心的行地要去掉,就辦不到。做了壞事,可以騙遍天下人,但沒有辦法騙過自己,這就是“滅跡易,無行地難。”
由此可知孔子這裡的“不踐跡”,就是說做一件好事,不必要看出來是善行。為善要不求人知,如果為善而好名,希望成為別人崇敬的榜樣,這就有問題。
“亦不入於室”,意思是不要為了作好人,做好事,用這種“善”的觀念把自己捆起來。正如我剛才所說的傚法儒家的那個同學,站就立正,坐就端坐,點頭也不敢稍稍隨便,就是被禮捆住了,沒有脫落形跡。不要用心守著善的觀念。何必為自己樹個“好人”的招牌!所以中國人講究行善要積陰德。別人看不見的才是陰,表面的就是陽化了。不要在人家看見時才做好事,便是陰德。幫忙人家應該的,做就做了,做了以後,別人問起也不一定要承認。這是我們過去道德的標準,“積陰德於子孫”的概念,因此普遍留存在每個人的心中。
中國專門說鬼狐的小說《聊齋誌異》,第一篇《考城隍》,故事是有一個秀才作夢去應考,主考官是關公,一看他的卷子,就錄取了。他的卷子裡有兩句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就是說有心去故意做好事,表現給別人看,或表演給鬼神看,雖然是好事,也不該獎賞。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隨手丟掉,而不幸傷了人,實在沒有存心要傷害他,那麼雖然是一件壞事,也不該處罰。全篇文章都是討論這兩個問題。這本講鬼、講怪、講狐狸精的小說,為什麼第一篇說這樣一個故事?過去中國寫小說的人,不是隨便下筆的,一套傳統的中國文化,道德規範的精神,擺得很嚴謹。《聊齋·考城隍》這兩句話,也就是孔子說“不踐跡,亦不入於室。”的意思。“有心為善”,作善人故意表示善,就踐跡了,是不對的。更有些用“善”的觀念把自己捆住了,像信教就信教,一定要表現齋公齋婆或招搖成教徒的樣子,便是既“踐跡”,又“入於室”。
應機施教
子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
有些人討論問題,講話非常有理,議論非常精闢。但是要瞭解,聽到話講得對,就是止於話,不要認為此人話講對了,就是君子,是了不起的人。你看見他態度溫和,言談溫和,就認為此人很有禮貌,很有見解,很有才氣,這也錯了。尤其是言論非常精到,或者是文章寫得好的,不一定就是君子,也不一定態度莊重就是人才,這是教我們觀察一個人,要考驗自己,有時候聽人家講的還不算,要有事實的表現。所以有些人看了我的書要想和我見面,我常答說,何必呢?“讀其書,不見其人。”多好!倘使見了失望,多麼划不來!過去有幾句笑話說:“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不過如此。”這又何必呢!下面接連的,便是這個觀念的引申: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這是孔子的教育態度、教育方法。同時由這一篇書,也反映自己作人做事的一個反省。子路問,聽懂了一個道理之後,馬上就去做嗎?就言行合一去實踐嗎?孔子告訴子路說,你還有父母兄長在,責任未了,處事要謹慎小心,怎麼可以聽了就去做呢?
另外一個同學冉有也向孔子問同樣的問題說,聽了你講的這些道理,我要立刻去實行嗎?孔子說,當然!你聽了就要做到,就要實踐。他答覆這兩個學生的話,完全不同。公西華聽到以後,覺得奇怪了,跑來問孔子說,他們兩個同樣的問題,你的答覆卻完全不同,我越聽越不懂了。“敢問?”——敢有不敢的意思,這就是說我現在鼓起勇氣,要請你原諒一下,請告訴我,同一個問題為什麼作兩種答覆?孔子說,冉有的個性,什麼事都會退縮,不敢急進,所以我告訴他,懂了的學問,就要去實踐、去力行。子路則不同,他勇敢,“兼人”——生命力非常強,他這個人的精力、氣魄超過了一般人。太勇猛、太前進,所以把他拉後一點,謙退一點。
在字面上只看到孔子教育的方法。我們在教育界久了,有時看到太用功的學生,也是勸他多休息、去玩玩,太懶的就勸他長進一些、多用功一點,這大家都做得到,何必孔子?但這只是文章的表面,進一步就看到孔子對學生的培養。首先,我們知道子路是戰死的,非常勇敢,最後是成仁的烈士。孔子早已看出他是成仁的料子,所以他說“由也不得其死然”。這句話不是罵他,而是感歎。如果當時孔子稍稍鼓勵他一下,可能早就成了烈士,不會等到後來衛國變亂才成仁。所以孔子在這裡警告他,你的父兄家人一大堆,要先對個人責任有所交代,然後才可以為理想奮鬥。如此,以中和子路過分的俠情豪氣。而冉有則是安於現狀,不大激進的人,所以孔子不大願意他出來做事。結果他在魯國季家,竟然弄起權來了,那麼孔子就鼓勵他,跳出現實的圈子,要有獨立不拔的精神。
死有重於泰山
子畏於匡,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這本來是普通的話,記載在《論語》裡,是代表孔門師生之間道義的真摯感情。孔子在匡,人家誤以為他是陽貨,所以他在那裡受包圍。後來歸隊的時候,顏回最後才回來。孔子一看到顏回就說,你把我急壞了,我還以為你這次蒙難死了呢!顏回答道,老師,你還在,我怎麼敢先死呢?這流露出孔門弟子對孔子的尊敬,以及道義之情的真誠自然。
歷史人物典型的塑立
下面是一個重大的問題了:
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曰:然則從之者與?子曰:弒父與君,亦不從也。
這是孔子對於高級幹部、領導者,乃至為人事業夥伴者所說的話。孔子在這裡有大臣與具臣的分別。中國歷史上的高級幹部,歸納起來大概有這幾種特稱:名臣、大臣、忠臣、奸臣、賢臣、佞臣,加上《論語》中孔子思想的具臣等等。這也就是中國文化歷史上國家高級幹部的標準。作歷史上一個名臣,真是談何容易?幾千年來,名垂青史,只有諸葛亮、王陽明、曾國藩等可數的若干人而已。他們都是名臣,有名望。有些還不一定就是大臣,如范仲淹等等,可稱得上是國家大臣,這更不多了。其他忠臣、奸臣、佞臣等的意思大家都知道的。至於“具臣”,只是夠得上做個具員而已。我們知道在歷史上留名實在不容易!中國歷史,自然有個規格,不管當時權勢有多大,最後這筆帳是算得很公平的。像清朝皇帝下命令,修明朝的歷史,而明朝許多大臣,最後投降滿清的,仍然把他們定格為“二臣”。這是康熙下的定論。雖然這些人很忠於清朝,但在皇帝的心目中,他們還是不行,只是二臣。我們也在歷史上看到,當李闖打進北京時,明思宗崇禎上煤山自縊,李闖還是很尊敬地向崇禎行禮的。後來滿清攻陷了北京,也還是去崇禎陵墓祭拜,好人終歸是好人,歷史上這些地方,是公理昭然的。把這個觀念說清楚了,再回過來說本文。
季子然是魯國人,他問孔子說,請子路和冉求兩個人出來做事,他們是不是夠得上做國家的大臣?以現代來說,像英國的邱吉爾、日本的伊籐博文,哪個可以說是國家的大臣?季子然是問孔子,這兩個學生,可不可以出來做國家的大臣?孔子說,我還以為你問我其他什麼特別的問題哩!原來你是問子路和冉求這兩個人的事啊!我告訴你,真正的大臣是“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自己有理想、有主義,輔助一個主體的人,使這個主體的人,向理性的標準、理想的主義、仁道的思想這條路上邁進。假使這個主體的人,不聽這種意見,寧可算了,不肯幹下去。這是“大臣”為行道而來的風格,不是為地位、為功名富貴、為作官、為待遇而來的。
至於你問子路和冉求這兩個年輕人,他們確是人才,是具臣、能臣。政治、經濟、軍事都會;很能幹,很有才具,也很有氣節。季子然說,這樣說起來,如果請他們出來做事,這兩個人會絕對服從的囉!絕對服從,不一定是大臣。所以孔子說,並不是這樣,他們是具臣,你如請他做事,他絕對忠實,絕對盡心。要說絕對服從,這服從是有限度的,你如果做背叛道義的事、背叛國家的事、背叛社會大眾的事,那他們不來的。假如你殺了父母,乃至叛變,他難道跟著你叛變?跟著你殺父母?這種事他們絕不來的。這就是具臣,雖然只能算是具員,但也要有才能而又忠貞亮節。
大臣、具臣的分別,我們可以看出一點大概了。孔子雖然是講大臣、具臣之別,同時也影射了剛才所提的能臣。可見之於《三國演義》——曹操年輕的時候,喬玄曾經為他看相。喬玄說他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如果有好的領導人,跟著做事,會是一個能臣;如果碰到動亂的時代,沒有好的領導人,則成為奸雄。就這兩句話——“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把曹操一生斷定了。能臣與奸雄,往往極難分別。大臣、具臣、名臣之間,說實在的,也很難有一嚴格的界限。
從政與求學
下面講到另外一個問題: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子路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子羔也是孔子的學生,前面剛提到的,子路在同學中提拔了他,讓他到費這個地方去作地方首長。子路作了這件事,孔子非常不高興,所以他說“賊夫人之子!”這是罵人的話,而且罵得很厲害,以現代語言來說,就是“簡直不是人,你這個小子!”這句話不只是罵子羔,同時也罵子路。孔子罵了以後,子路自然也辯白:“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他說既然有群眾,也有地方可以施展抱負,何必要死讀書才出去做事呢?孔子說:“是故惡夫佞者。”這個“佞”就是強辯、拍馬屁、迷信、自以為是、愚而好自用的人,都屬於佞。我們在這一段話上,可以看出幾個要點來:第一,宋高宗的話:“宰相須用讀書人”,宋高宗為什麼這樣講?到底是有學問的人來干政治,會幹得很好。據歷史學家研究,(這是學者的意見,不能說絕對是對,也不能說絕對不對。)漢代開國,固然有規模,但氣度還是不夠大,原因就是漢高祖用的只是蕭何、張良、陳平等三傑,一共僅三個人。而像蕭何是從地方官升上來,一直到宰相,沒有遠大的開國的氣魄。這是歷史學家的研究,因而主張大政治家,要有大的學識,所以子夏也說“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仕就是出來從政,必定要先把學問基礎打好;而在從政期間,又要不斷增加新的學問、新的知識。這兩句話是不能偏廢的,我們平常教育界、學術界引用,只引用了一半——“學而優則仕”,當然也有人反對,而認為工作經驗也可以產生學問,至於整部的四書五經,也不過是從經驗中得來的,到後來才稱它為“學問”。我們為什麼要讀書?是接受前人的經驗,可是一般人多半是子路的看法——“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拿到了就干,干了再說。所以許多人就主張不怕做錯,做錯了沒關係,再改。這話就有問題,對個人或對小事而言還可以,對社會國家,天下大事,就要十分慎重了。因為那一改,影響太大,這就是讀歷史、求學問的重要。經常有些中年以上的朋友發牢騷,我都勸他們回家讀書去。過去的失敗,我們大家都有責任,現在要緊的是,如果我們再回到原來的位置,應該知道怎麼做,這就要多讀書,對古今中外有深刻的瞭解,然後拿出一套辦法來,不是今日發發牢騷,就可以了事的。
第二點,我們可以看到,幾十年來,一般知識分子的思想,有一個很嚴重的偏差,如果擴大範圍,拿學術的立場來看,即如今日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沒有脫離這個錯誤。那就是幾十年來,中國人講文化,武人離不了《三國演義》的思想,所謂“縱橫天下,割據城池”的個人英雄主義。老實說,我們當年出社會,固然有以國家天下為己任的熱忱,但是心裡面還是有個人英雄主義的思想,希望插上野雞毛,號令天下。至於文人的風格,也始終離不開諸葛亮的鵝毛扇,加上文學家的吃花酒,諸如小說《花月痕》中所描寫的境界。所謂名士風流,就是這幾十年來中國文風的大概。一直到現在,我們研究今日青少年的問題,如大專聯考這股競爭熱流中,在他們思想深處,也還是沒有脫離這個範圍,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所以在思想上,純粹是以國家天下事為己任,為求學而讀書的很少。
回過來再講到子路的這句話,也就是《三國演義》型的思想,很多青年都容易犯這個毛病,包括我們自己,當年也差不多。“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再去讀書,然後為政?到了自己年齡慢慢大了,人生經驗多了,處事多了,然後才知道學問的重要。當然我們講的學問不是讀死書,是經驗配合了書本的真正的學問,確是重要。
到了這一段,又轉了個方向,這是很重要的。研究孔子的思想、孔子的境界,乃至《禮記·禮運》篇中,大同世界的人生境界,就在這裡了。
力挽狂瀾的子路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侍坐”,是過去的禮貌,學生晚輩在老師長輩面前,不敢隨便就坐,只有站在旁邊。這是記載子路等四個高才生站在孔子身邊,孔子就說,你們不要以為我比你們大幾歲,就認為我了不起,我也和你們一樣。“毋吾以也”,不要把我看得太了不起。孔子以這樣誠懇的心情自我表白,是一個大宗師的器度,這就是所謂“滿罐水不響”了。他又說平常你們在背後說“不吾知也!”認為我不瞭解你們,假使說瞭解你們,那你們又將怎樣呢?你們把自己的心意,講給我聽聽看。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子路的個性,大家已經瞭解,這位急性子的老兄,聽過以後,就冒冒失失地說話了。他說,假使有一個“千乘之國”——這是當時諸侯中大型的國家了,而這個千乘大國,是處在幾個大國的中間,在強敵環伺下,又經過了連年的戰爭,而且內部財政上也非常艱難困苦,不斷地發生災害饑荒。像這樣一個國家,如果交到我子路的手上來,我只要花三年的時間去治理,就可以使這個國家的全體人民,每個人都能夠站得起來,每個老百姓都知道如何去走自己該走的路,做自己該做的事。子路這個話講得實在蠻夠氣魄的,不但有英雄氣概,而且有大政治家的氣魄。可是孔子聽了以後“哂之”,露了牙齒:“嘻嘻!”微微一笑,笑中充分表露了否定的意味。
講到這裡,想到一個笑話,那是《三國演義》中(這是小說不是歷史,但是中國三四百年來的政治思想,可以說從來沒有脫離過《三國演義》這部小說的籠罩。)“煮酒論英雄”的故事。曹操有一天和劉備兩人喝酒聊天,那時劉備還在投靠曹操,等於是他的部下。曹操問劉備,天下哪一個算是真正的英雄,劉備當然第一個捧曹操。曹操問他還有誰,劉備就說到袁紹、劉表等等一些當時有權勢的人,曹操都一一駁掉了。說這些人都不夠資格作英雄,天下英雄唯有你我兩個人而已。他說這句話的同時,天上忽然霹靂一聲,響了個大雷。劉備不知道被曹操的話嚇著,還是被天上的雷聲一驚,手中拿著的筷子,都嚇得掉到地上了。曹操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我自幼在褓姆手中長大,被他們溺愛,所以膽子很小,剛才被雷聲嚇了一跳。曹操本來最怕劉備的,這麼一來,覺得劉備不過如此而已。但緊跟著劉備就設法逃走了。(中國人對這部小說都非常熟悉,不過要注意的,我們不能說小說不是思想,而且在民間發生的影響力很大。小說是代表知識分子的思想,《三國演義》是羅貫中寫的,至少是羅貫中的思想,羅貫中也代表了知識分子。)前幾天有個學生看到一篇文章中引用的兩句詩,來問我這兩句詩的出處,我一時想不起來了,只好叫他自己去查,後來查到是曹操《短歌行》中的兩句詩。曹操父子在文學方面,影響南北朝很大,他的英雄思想影響了幾千年,這種思想方面的影響是沒有時間和空間限制的。所以我常常告訴一些喜歡寫文章的作家,要特別注意,萬一所寫的東西能夠流傳下去,將來就不知道要影響多少人。所以有人一輩子有很好很豐富的人生經驗,還不敢輕易寫出來,就是寫下來了,也還不敢用上自己的真名字。哪裡像現在,為了賺稿費,提筆就寫了。現在回到本文,子路答的那段話,當然不是曹操論英雄的那個意思和態度。子路說的話很有英雄氣概、具大政治家的風範,但是孔子還是笑他,這並不是笑他的話不對,而是認為他還沒有這種能力。
謙謙君子的冉求
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冉求說話的態度謙虛多了,他說只要方圓六七十里的一個小小的國家交給我,或者更小一點的國家讓我來治理,花上三年的時間,我可以使這個國家社會繁榮,國民經濟發達,全民進到康樂的境界,這是我可以做得到的。“如其禮樂,以俟君子。”但是社會的經濟充足了、富裕了,還不一定建立起良好的文化來,而對於文化根基的建立,這種重大艱巨的事情,就只好等高明的人才來著手了。這是冉求的謙虛詞,也是他的老實話。這節書有兩個觀念:
首先,一個文化的建立,的確是不容易。不說大事,就拿小事來說,我過去寫了一些學術性的東西,後來想把幾十年的人生經驗,我見我聞,寫一部小說,就是寫不出來。新體小說、舊體小說都寫不出來,寫寫又撕掉,像現在擁有很多年輕讀者的作家,我當面稱讚他們,他們真是行,我就無法下筆。所以不要輕看了小說,有許多人都是眼高手低,隨便批評別人的作品,自己卻寫不出來,所以一個文化的建立真難。據我的瞭解,真是所謂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要培養一個人才,是要很長的時間的。我曾說過溥儒的畫好,是清朝入關又出關之間三百年培養出來的。他在宮廷中所看到的那許多名畫,這是別人辦不到的。其實他的字比畫更好,他的詩比字又要好,這都是別人學不來的。李後主的詞我也說過,像他的《破陣子》那闋詞:“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闕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的確是好詞,讀來令人感歎,但裡面每一句話都是他的生活經驗,是他的真感情、真思想。由他寫來,非常容易。如果不是一個做了皇帝又變成臣虜的人,誰能寫出這樣的詞來。這是在文學方面的情形,由文學的培養,我們可看到文化建立之難。
其次,我們看看管子的高見“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倉廩實而後知禮義興。”這句話放之於全世界,無論古今中外,都是站得住的。所以談中國政治思想,離不開管子。再者,透過這兩句話,可知社會國家的富強、教育文化的興盛,要靠經濟做基礎的;要衣食富足了才會知榮辱,倉廩充實了才禮義興。所以有人說,最大的是窮人,連褲子都沒得穿了,拚命都不在乎,還怕什麼?有地位有錢的時候就怕事了。就是這兩句話的道理。可見文化的建立,要靠經濟作基礎。從冉求這句話裡,我們可以看出他深懂這個道理。所以他說,一個小國家交給我治理三年,我可以使它經濟基礎穩定,社會政治穩定,至於文化的建立,則要“以俟君子”。這就還要等一段時間,乃至要請比我更高明的人來。這是他的謙虛,也是他的真話。
冉求已經報告了,孔子又問公西華:
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
公西華這個人,在上論中已經提到過,孔子說他“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他可做一個很好的外交官,衣冠整齊,生活從來不馬虎,儀容很端肅,應對之間很得體,是一個標準的外交官。他在這裡表現的也是外交官的風度,一開口就是外交官的口吻,與眾不同。(這段《論語》,實在是很好的文學作品。)他說,老師,我是一無所能,不過願意跟著學習就是了。這裡三個人講話,表達不同。第一個子路“率爾對曰”,咚咚就講出來了,就干了。輪到冉求就謙虛了:“小一點的地方……。”問到公西華就說:“我並不是說我有才能,我很差,不過願意學習。”學習什麼呢?“宗廟之事”,這裡宗廟就代表了國家。以前是宗法社會,每一個國家的社稷以宗廟為象徵,所謂宗廟之事,就是國家大事。“會同”,開大會。等於說現在開國民大會,或者立法院會、行政院會。“端章甫”,大家都穿上禮服,很有禮貌。“願為小相焉”,輔相是一位很好的幕僚長,或者等於國民大會的秘書長。公西華對孔子說他可以去學習,慢慢在工作中求取經驗,以便做到這個程度。可是一位優秀的國民大會秘書長可不容易作,一個重要會議中的小相,是很不容易作好的。小相就是總務人才,也就是宰相才;真正的好總務,就是宰相,像蕭何就是最好的總務人才。歷史上的這類人物是屈指可數的。
性天風月
下面是這裡最重要的一段了。點,《史記》作“葳”,曾參的父親,字皙,也是孔子的學生。下面是他和孔子的對話:
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捨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
孔子和其他三位同學討論的時候,曾點在旁邊悠閒地鼓瑟。孔子聽了子路他們三人的報告以後,轉過頭來問正在鼓瑟的曾點說,曾點,你怎麼樣呢?說說看。曾點聽到老師在問他,瑟音漸稀,接著,彈瑟的手指在弦上一攏,瑟弦發出鏗然的響聲,然後曾點離開了彈瑟的位置,站起來對孔子說,老師你問我啊!我和他們三個人剛才所講的不同,我的思想和他們是兩樣的。這裡有一個問題,從這一段描寫,我們看到曾點的恬淡、寧靜。大家在討論問題,而他在搞他的音樂,應該是沒有聽到子路他們的討論。可是孔子問到他的時候,他又說自己的想法、作法和子路他們三個人不同。可見剛才別人的話他都聽到了,這是很高的修養。
能在處世之間,最忙亂當中,同時應付幾樁事情,這就要具有真正的學問、真正的修養、最高的寧靜功夫。我的確看到過這樣的朋友,一邊在一件一件忙著批公文,還在刪改文句,一邊聽別人向他報告緊急重要的事情,口裡在“唔!唔!”應著,然後他把筆一放,立即吩咐報告的人怎樣去辦理事情應付情況。同一時間處理了所有的事,還非常輕鬆,這個人修養真高,我很佩服。這裡又要提到小說了,《三國演義》中僅次於諸葛亮的龐統,懷了諸葛亮的介紹信去見劉備。可是他傲氣很重,見了劉備就是見劉備,不把諸葛亮的信拿出來,認為憑介紹信是丟人的事。不料劉備看走了眼,給他當一個縣長,他上任以後天天喝酒,公事都不看,一概不管。三個月以後,張飛去視察,他還在喝酒,張飛就指責他。他要張飛坐在一邊等著,把積壓了三個月的公文拿出來,把所有的關係人全部找來同時報告,他一面聽,一面答覆,一面批公文,一會兒功夫,把所有的公事全部辦完,把筆一丟,問張飛哪裡還有什麼事情。張飛的智慧很高,立刻道歉,龐統才拿出諸葛亮的信來,就調升了副參謀長——副軍師。事實上也真有這種人。所以說,這段書不要馬馬虎虎讀過去,讀書不要只靠兩隻有形的眼睛,還要用智慧的眼睛去讀。
這裡就看到曾點高雅清華的風度,孔子聽了他的話,態度也不同,他說這有什麼關係,並不會矛盾、衝突的,只不過是關起門來,表達各人自己的思想而已,你儘管說好了。於是曾點說,我只是想,當春天來了,冬衣一換,穿上舒適的衣服,農忙也過去了,和成人五六人,十幾歲的少年六七人,到沂水裡去游泳,然後唱唱歌,跳跳舞,大家悠哉游哉高興的玩,盡興之後,快快活活唱著歌回家去。這個境界看起來多渺小!雖然渺小,可是孔子聽了以後,大聲地感歎說,我就希望和你一樣。
孔子這個話是什麼意思?孔子就這麼孩子氣?所以說這段書很難懂。我們經歷這幾年的離亂人生——國家、社會、天下事,經過那麼大的變亂——才瞭解國家社會安定了,天下太平了,才有個人真正的精神享受。不安定的社會、不安定的國家,實在是做不到的。時代的劇變一來,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劇,遍地皆是。所以古人說“寧為太平雞犬,莫作亂世人民。”而曾點所講的這個境界,就是社會安定、國家自主、經濟穩定、天下太平,每個人都享受了真、善、美的人生,這也就是真正的自由民主——不是西方的,也不是美國的,而是我們大同世界的那個理想。每個人都能夠做到,真正享受了生命,正如清人的詩“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我們年輕時候,家裡有書房讀書的生活,的確經歷過這種境界,覺得一天的日子太長了,哪裡像現在,每分鐘都覺得緊張。如果我們有一天退休,能悠閒地回家種種菜,看看有多舒服!
這裡孔子問這四個學生的話,其中孔子與曾點的一段話,可以說進入了最高潮,師生之間,說出了完美人生的憧憬。政治的目的,不過在求富強康樂,所以這一段可以說是大同世界中,安詳、自得的生活素描。
春風化雨
下面就是一個結論。
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侍坐的四個學生,答覆了孔子的問題以後,子路、冉有、公西華三個人都已經走了,還有一個曾皙留在最後。因為孔子除了對他的話發表了意見以外,對其他三位同學的話還沒有表示意見,意猶未足,再向孔子請教,他們三位同學所作的答案,老師認為怎麼樣?孔子說,沒有什麼,只是每個人報告心得,表達自己的思想,如此而已。曾皙又進一步問道,剛才子路說的話,老師笑他,為什麼笑他呢?
我們也許覺得子路的話,也沒有什麼不對,而且很對胃口,有什麼可笑之處?但孔子告訴他,子路說的是國家天下大事,是一種大英雄、大政治家的事業,要有文化基礎,要有學問修養,不是那麼簡單。而子路大言不慚,一點都不謙讓,自認為很行了,所以我才笑他。至於他說的那個對國家的理想並沒有錯,我只是笑他太自滿、太輕率。
至於冉求的那套話,講得也蠻好,實際上那就是政治家的作為,事實上方六七十和五六十有什麼不同呢?這裡我們可以引用老子的話來作一解釋。現在有些研究老子哲學的,對“小國寡民”、“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兩句話,各有各的解釋。現在的青年們,在大學裡研究文學的也好,研究哲學的也好,研究政治學的也好,拿碩士、博士學位的論文,很多寫老子。什麼老子的政治思想、老子的哲學思想、老子的經濟思想、老子的什麼什麼思想都來了。老子當年自己只寫了五千個字,以後幾千年來,幾千萬字都說不完。這些巨著,如果老子自己看了,一定會笑掉大牙。而今日那些論文中的老子,究竟是哪一家說的老子也不知道。
真正的老子思想很簡單平實,只有五千字。老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要注意這個“烹”字,是慢慢地用文火來燉,小火來燒。小鮮是小魚小肉,如用大火,一燒就燒焦了,必須用文火,慢慢地烹。這句話也告訴我們作人,乃至處世的一個大原則,在混亂之中,不能心急,任何一個時代的混亂,都有一個關鍵,慢慢來,逐漸解決。利用太極拳原理,四兩撥千斤,就是順其勢,慢慢來。如果想一下子用突變的方法把它改過來,往往突變還沒有變好,新的毛病又出來了,所以他主張“小國寡民”。換句話說,他是以地方政治為基礎做起。這也是和孔子說的“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的意思是一樣的,不論地方大小,治理之道都是一樣,並沒有兩樣。而孔子這樣說冉求,並不是說冉求不對,只是說冉求的思想,用來治大國、治小國都是一樣的。這句話如引用到我們自己的身上,就是不論我們職位大小,責任是一樣的,事功是一樣的,問題在做得好做不好。
至於公西華的思想,孔子認為那也是一個大政治家的見地,但是他話說得謙虛。實際上一個“宗廟會同”,主持一個龐大聯合會議,各國的元首、閣員都參加,而能夠擔任這種會議的秘書長,作主席。公西華說這是小意思,學習學習,話是講得謙虛,口氣是蠻大的。他說這是一件小事,天下還有什麼大事?
根據上面這一段,我們還可以看出來另一方面。子路等人的抱負思想很了不起,但總離不開自我英雄主義,我可以如何,我要如何……而且都偏於從政治著手。但曾皙就不同了,同樣希求大同之世,但成功不必在我,而著重於文教方面,真正說中了孔子的心事,所以孔子感歎:“吾與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