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        外篇田子方

田子方

【題解】
田子方是篇首的人名。全篇內容比較雜,具有隨筆、雜記的特點,不過從一些重要章節看,主要還是表現虛懷無為、隨應自然、不受外物束縛的思想。
全文自然分成長短不一、各不相連的十一個部分,第一部分至“夫魏真為我累耳”,通過田子方與魏文侯的對話,稱讚東郭順子處處循“真”的處世態度。第二部分至“亦不可以容聲矣”,批評“明乎禮而陋乎知人心”的作法,提倡體道無言的無為態度。第三部分至“吾有不忘者存”,寫孔子對顏淵的談話,指出“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要得不至於“心死”,就得像“日出於東方而入於西極”那樣地“日徂”;所謂“日徂”即每日都隨著變化而推移。第四部分至“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借老聃的口表達“至美至樂”的主張,能夠“至美至樂”的人就是“至人”;怎樣才能“至美至樂”呢?那就得“喜怒哀樂不入胸次”而“游心於物之初”。第五部分至“可謂多乎”,寫了一個小寓言,說明有其形不一定有其真,有其真也就不一定拘其形。第六部分至“故足以動人”,指出應當爵祿和死生都“不入於心”。第七部分至“是真畫者也”,寫畫畫並非一定要有畫畫的架勢。第八部分至“彼直以循斯須也”,寫臧丈人無為而治的主張。第九部分至“爾於中也殆矣夫”,以伯昏無人凝神而射作比喻,說明寂志凝神的重要。第十部分至“己愈有”,寫孫叔敖對官爵的得失無動於衷;餘下為第十一部分,寫凡國國君對國之存亡無動於衷;兩個故事都說明,不能為任何外物所動,善於自持便能虛懷無己。

【原文】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1),數稱谿工(2)。文侯曰:“谿工,子之師耶?”子方曰:“非也,無擇之裡人也;稱道數當(3),故無擇稱之。”文侯曰:“然則子無師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師誰邪?”子方曰:“東郭順子(4)”。文侯曰:“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5),緣而葆真(6),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7),使人之意也消(8)。無擇何足以稱之?”
子方出,文侯儻然終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語之日:“遠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聖知之言仁義之行為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9),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者直士梗耳(10),夫魏真為我累耳(11)!”
【譯文】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身旁,多次稱讚谿工。文侯說:“谿工,是你的老師嗎?”田子方說:“不是老師,是我的鄰里;他的言論談吐總是十分中肯恰當,所以我稱讚他。”文侯說:“那你沒有老師嗎?”子方說:“有”。文侯說:“你的老師是誰呢?”田子方說:“東郭順子。”文侯說:“那麼先生為什麼不曾稱讚過他呢?”田子方回答:“他的為人十分真樸,相貌跟普通人一樣而內心卻合於自然,順應外在事物而且能保持固有的真性,心境清虛寧寂而且能包容外物。外界事物不能合符‘道’,便嚴肅指出使之醒悟,從而使人的邪惡之念自然消除。我做學生的能夠用什麼言辭去稱讚老師呢?”
田子方走了出來,魏文侯若有所失地整天不說話,召來在跟前侍立的近臣對他們說:“實在是深不可測呀,德行完備的君子!起初我總認為聖智的言論和仁義的品行算是最為高尚的了,如今我聽說了田子方老師的情況,我真是身形怠墮而不知道該做什麼,嘴巴像被鉗住一樣而不能說些什麼。我過去所學到的不過都是些泥塑偶像似的毫無真實價值的東西,至於魏國也只是我的拖累罷了!”

【原文】
溫伯雪子適齊(1),捨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2),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3),吾不欲見也”。
至於齊,反捨於魯,是人也又請見。溫伯雪子曰:“往也蘄見我(4),今也又蘄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5)。”出而見客,入而歎。明日見客,又入而歎。其僕曰:“每見之客也(6),必入而歎,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國之民,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7),從容一若龍、一若虎(8),其諫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9),是以歎也。”
仲尼見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10),亦不可以容聲矣(11)。”
【譯文】
溫伯雪子到齊國去,途中在魯國歇宿。魯國有人請求拜會他,溫伯雪子說:“不行。我聽說中原國家的讀書人,明瞭禮義卻不善解人心,我不想見他們”。
去到齊國,返回途中又在魯國歇足,這些人又請求會見。溫伯雪子說:“先前要求會見我,如今又要求會見我,這些人一定是有什麼可以打動我的。”溫伯雪子於是出來接見了這些客人,可是回到屋裡就歎息不已。第二天再次會見這些客人,回到屋裡又再次歎息不已。他的僕從問道:“每次會見這些客人,必定回到屋裡就歎息不已,這是為什麼呢?”溫伯雪子說:“我原先就告訴過你:“中原國家的人,明瞭禮義卻不善解人心。前幾天會見我的那些人。進退全都那麼循規蹈矩,動容卻又全都如龍似虎,他們勸告我時那樣子就像是個兒子,他們開導我時那樣子又像是個父親,因此我總是歎息不已。”
孔子見到溫伯雪子時卻一言不發。子路問:“先生一心想會見溫伯雪子已經很久很久了,可是見到了他卻一句話也不說,為什麼呢?”孔子說:“像他那樣的人,目光方才投出大道就已經在那裡存留,也就無須再用言語了。”

【原文】
顏淵問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1),而回瞠若乎後矣(2)!”夫子曰:“回,何謂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者,夫子不言而信(3),不比而周(4),無器而民滔乎前(5),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惡(6),可不察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7),有目有趾者(8),待是而後成功(9),是出則存,是入則亡。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10)。吾一受其成形(11),而不化以待盡(12),郊物而動(13),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14)。知命不能規乎其前(15),丘以是日徂(16)。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17),可不哀與!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18),而女求之以為有,是求馬於唐肆也(19)。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20)。雖然,女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譯文】
顏淵向孔子問道:“先生行走我也行走,先生快步我也快步,先生奔跑我也奔跑,先生腳不沾地迅疾飛奔,學生只能乾瞪著眼落在後面了!”孔子說:“顏回,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呢?”顏回說:“先生行走,我也跟著行走;先生說話,我也跟著說話;先生快步,我也跟著快步;先生辯論,我也跟著辯論;先生奔跑,我也跟著奔跑;先生談論大道,我也跟著談論大道;等到先生快步如飛、腳不沾地迅速奔跑而學生乾瞪著眼落在後面,是說先生不說什麼卻能夠取信於大家,不表示親近卻能使情意傳遍周圍所有的人,不居高位、不獲權勢卻能讓人民像滔滔流水那樣湧聚於身前,而我卻不懂得先生為什麼能夠這樣。”
孔子說:“唉,這怎麼能夠不加審察呢!悲哀沒有比心靈的僵死更大,而人的軀體死亡還是次一等的。太陽從東方升起而隱沒於最西端,萬物沒有什麼不遵循這一方向,有眼有腳的人,期待著太陽的運行而獲取成功,太陽升起便獲得生存,太陽隱沒便走向死亡。萬物全都是這樣,等候太陽的隱沒而逐步消亡,仰賴太陽的升起而逐步生長。我一旦稟受大自然賦予我的形體,就不會變化成其他形體而等待最終的衰亡,隨應外物的變化而相應有所行動,日夜不停從不會有過間歇,而且竟不知道變化發展的終結所在,是那麼溫和而又自然地鑄就了現在的形體。我知道命運的安排不可能預先窺測,所以我只是每天隨著變化而推移。我終身跟你相交親密無間而你卻不能真正瞭解我,能不悲哀嗎?你大概只是明顯地看到了我那些顯著的方面,它們全都已經逝去,可是你還在尋求它們而肯定它們的存在,這就像是在空市上尋求馬匹一樣。我對你形象的思存很快就會遺忘,你對我的形象的思存也會很快成為過去。雖然如此,你還憂患什麼呢!即使忘掉了舊有的我,而我仍會有不被遺忘的東西存在”。

【原文】
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1),方將被發而干(2),然似非人(3)。孔子便而待之(4),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5),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老聃曰:“吾游心於物之初(6)。”
孔子曰:“何謂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7),嘗為汝議乎其將(8)。至陰肅肅(9),至陽赫赫(10);肅肅出乎天,赫赫出乎地(11);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12)。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13),死有所乎歸(14),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15)。非是也,且孰為之宗!”
孔子曰:“請問游是(16)”。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17),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孔子曰:“願聞其方”。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18),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19)。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20),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21),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22)!棄隸者若棄泥塗(23),知身貴於隸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已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24),而猶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脫焉(25)?”老聃曰:“不然。夫水之於汋也(26),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於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
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27)!微夫子之發吾覆也(28),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譯文】
孔子拜見老聃,老聃剛洗了頭,正披散著頭髮等待吹乾,那凝神寂志、一動不動的樣子好像木頭人一樣。孔子在門下屏蔽之處等候,不一會兒見到老聃,說:“是孔丘眼花了嗎,抑或真是這樣的呢?剛才先生的身形體態一動不動地真像是枯槁的樹樁,好像遺忘了外物、脫離於人世而獨立自存一樣”。老聃說:“我是處心遨遊於渾沌鴻濛宇宙初始的境域。”
孔子問:“這說的是什麼意思呢?”老聃說:“你心中困惑而不能理解,嘴巴封閉而不能談論,還是讓我為你說個大概。最為陰冷的陰氣是那麼肅肅寒冷,最為灼熱的陽氣是那麼赫赫炎熱,肅肅的陰氣出自蒼天,赫赫的陽氣發自大地;陰陽二氣相互交通融合因而產生萬物,有時候還會成為萬物的綱紀卻不會顯現出具體的形體。消逝、生長、滿盈、虛空、時而晦暗時而顯明,一天天地改變一月月地演化,每天都有所作為,卻不能看到它造就萬物、推演變化的功績。生長有它萌發的初始階段,死亡也有它消退敗亡的歸向,但是開始和終了相互循環沒有開端也沒有誰能夠知道它們變化的窮盡。倘若不是這樣,那麼誰又能是萬物的本源!”
孔子說:“請問游心於宇宙之初、萬物之始的情況。”老聃回答:“達到這樣的境界,就是‘至美’、‘至樂’了,體察到‘至美’也就是遨遊於‘至樂’,這就叫做‘至人’。孔子說:“我希望能聽到那樣的方法。”老聃說:“食草的獸類不擔憂更換生活的草澤,水生的蟲豸不害怕改變生活的水域,這是因為只進行了小小的變化而沒有失去慣常的生活環境,這樣喜怒哀樂的各種情緒就不會進入到內心。普天之下,莫不是萬物共同生息的環境。獲得這共同生活的環境而又混同其間,那麼人的四肢以及眾多的軀體都將最終變成塵垢,而死亡、生存終結、開始也將像晝夜更替一樣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擾亂它,更何況去介意那些得失禍福呢!捨棄得失禍福之類附屬於己的東西就像丟棄泥土一樣,懂得自身遠比這些附屬於自己的東西更為珍貴,珍貴在於我自身而不因外在變化而喪失。況且宇宙間的千變萬化從來就沒有過終極,怎麼值得使內心憂患!已經體察大道的人便能通曉這個道理。”
孔子說:“先生的德行合於天地,仍然借助於至理真言來修養心性,古時候的君子,又有誰能夠免於這樣做呢?”老聃說:“不是這樣的。水激湧而出,不借助於人力方才自然。道德修養高尚的人對於德行,無須加以培養萬物也不會脫離他的影響,就像天自然地高,地自然地厚,太陽與月亮自然光明,又哪裡用得著修養呢!”
孔子從老聃那兒走出,把見到老聃的情況告訴給了顏回,說:“我對於大道,就好像甕中的小飛蟲對於甕外的廣闊天地啊!不是老聃的啟迪揭開了我的蒙昧,我不知道天地之大那是完完全全的了。”

【原文】
莊子見魯哀公(1)。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2)”。莊子曰:“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3),何謂少乎?”
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4),知天時;履句屨者(5),知地形;緩佩玦者(6),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7),何不號於國中曰(8):‘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9)。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10),可謂多乎?”
【譯文】
莊子拜見魯哀公。魯哀公說:“魯國多儒士,很少有信仰先生道學的人。”莊子說:“魯國很少儒士。”魯哀公說:“全魯國的人都穿著儒士的服裝,怎麼說儒士很少呢?”
莊子說:“我聽說,儒士戴圓帽的知曉天時;穿著方鞋的,熟悉地形;佩帶用五色絲繩繫著玉玦的,遇事能決斷。君子身懷那種學問和本事的,不一定要穿儒士的服裝;穿上儒士服裝的人,不一定會具有那種學問和本事。你如果認為一定不是這樣,何不在國中號令:‘沒有儒士的學問和本事而又穿著儒士服裝的人,定處以死罪!’”
於是哀公號令五天,魯國國中差不多沒有敢再穿儒士服裝的人,只有一個男子穿著儒士服裝站立於朝門之外。魯哀公立即召他進來以國事徵詢他的意見,無論多麼複雜的問題都能做出回答。莊子說:“魯國這麼大而儒者只有一人呀,怎麼能說是很多呢?”

【原文】
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1),故飯牛而牛肥(2),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3),故足以動人。
【譯文】
百里奚從不把爵位和俸祿放在心上,所以飼養牛時牛喂得很肥,使秦穆公忘記了他地位的卑賤,而把國事交給他。有虞氏從不把死生放在心上,所以能夠打動人心。

【原文】
宋元君將畫圖(1),眾史皆至(2),受揖而立(3);舐筆和墨(4),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5),受揖不立,因之捨(6)。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礡臝(7)。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譯文】
宋元公打算畫幾幅畫,眾多的畫師都趕來了,接受了旨意便在一旁恭敬地拱手站著,舔著筆,調著墨,站在門外的還有半數人。有一位畫師最後來到,神態自然一點也不慌急,接受了旨意也不恭候站立,隨即回到館舍裡去。宋元公派人去觀察,這個畫師已經解開了衣襟、裸露身子、叉腿而坐。宋元公說:“好呀,這才是真正的畫師。”

【原文】
文王觀於臧(1),見一丈夫釣(2),而其釣莫釣(3);非持其釣有釣者也(4),常釣也(5)。
文王欲舉而授之政(6),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終而釋之(7),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8)。於是旦而屬之大夫曰(9):“昔者寡人夢見良人(10),黑色而?(11),乘駁馬而偏朱蹄(12),號曰(13):‘寓而政於臧丈人(14),庶幾乎民有瘳乎(15)!’”諸大夫蹴然曰(16):“先君王也(17)。”文王曰:“然則卜之(18)。”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無它(19),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無更(20),偏令無出(21)。三年,文王觀於國,則列士壞植散群(22),長官者不成德(23),螤斛不敢入於四境(24)。列士壞植散群,則尚同也(25);長官者不成德,則同務也(26);螤斛不敢入於四竟,則諸侯無二心也。文王於是焉以為大師(27),北面而問曰(28):“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應(29),泛然以辭(30),朝令而夜遁(31),終身無聞。
顏淵問於仲尼曰:“文王其猶未邪(32)?又何以夢為乎(33)?”仲尼曰:“默,汝無言!夫文王盡之也,而又何論刺焉(34)!彼直以循斯須也(35)。”
【譯文】
文王在臧地遊覽,看見一位老人在水邊垂釣,可是他身在垂釣卻不像是在釣魚,不是手拿釣竿而有心釣魚,釣鉤總是懸在水面上。
文王一心要起用他並把朝政委託給他,可是又擔心大臣和宗族放心不下;打算就此作罷放棄這個念頭,卻又不忍心天下的百姓得不到天子的恩澤。於是大清早便召來諸大夫囑咐說:“昨晚我夢見了一位非常賢良的人,他黑黑的面孔長長的鬍鬚,騎著一匹斑駁的雜色馬,而且四隻馬蹄半側是紅的,他對我大聲呼喊說:‘把你的朝政托付給那位臧地的老人,恐怕你的百姓也就差不多解除了痛苦拉!’”諸位大夫驚恐不安地說:“這個顯夢的人就是君王的父親!”文王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們還是卜問這件事吧。”諸位大夫說:“這是先君的命令,君王還是不必多慮,又哪裡用得著再行卜問呢!”
於是迎來了這位臧地老人並且把朝政委託給他。典章法規不更改,偏曲的政令不發佈。三年時間,文王在國內遍訪考察,見到各地的地方勢力集團全都紛紛離散,各級長官不再樹立誇耀自己的功德,不同的斞和斛不再能進入國境使用。地方勢力集團全都紛紛離散,也就政令通達上下同心;各級長官不再樹立誇耀個人的功德,也就政務相當勞績統一;不同的斞斛不再能進入國境使用,諸侯也就不會生出異心。文王於是把臧地老人拜作太師,以臣下的禮節恭敬地向他問道:“這樣的政事可以推行於天下嗎?”臧地老人默默地不作回應,抑或漫不經心地予以推辭,早晨文王向他徵詢意見而夜晚他就逃跑了,從那以後就再也聽不到他的消息。
顏淵向孔子問道:“文王難道還未能達到聖人的境界嗎?為什麼還要假托於夢呢?”孔子說:“閉嘴,你不要再說!文王算得上最完美的聖人了,你怎麼能隨意評論和指責呢?他也只不過是短時間內順應眾人的心態罷了。”

【原文】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1),引之盈貫(2),措杯水其肘上(3),發之,適矢復沓(4),方矢復寓(5)。當是時,猶像人也(6)。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7),非不射之射也(8)。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9),臨百仞之淵(10),若能射乎?”
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11),足二分垂在外(12),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13)。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14),神氣不變(15)。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16),爾於中也殆矣夫!”
【譯文】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表演射箭的本領,他拉滿弓弦,又放置一杯水在手肘上,發出第一支箭,箭還未至靶的緊接著又搭上了一支箭,剛射出第二支箭而另一支又搭上了弓弦。在這個時候,列禦寇的神情真像是一動也不動的木偶人似的。伯昏無人看後說:“這只是有心射箭的箭法,還不是無心射箭的射法。我想跟你登上高山,腳踏危石,面對百丈的深淵,那時你還能射箭嗎?”
於是伯昏無人便登上高山,腳踏危石,身臨百丈深淵,然後再背轉身來慢慢往懸崖退步,直到部分腳掌懸空這才拱手恭請列禦寇跟上來射箭。列禦寇伏在地上,嚇得汗水直流到腳後跟。伯昏無人說:“一個修養高尚的‘至人’,上能窺測青天,下能潛入黃泉,精神自由奔放達於宇宙八方,神情始終不會改變。如今你膽戰心驚有了眼花恐懼的念頭,你要射中靶的不就很困難了嗎?”

【原文】
肩吾問於孫叔敖曰(1):“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2),三去之而無憂色(3)。吾始也疑子,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4),子之用心獨奈何?”
孫叔敖曰:“吾何以過人哉!吾以其來不可卻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而無憂色而已矣。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5)?亡乎我(6);在我邪?亡乎彼。方將躊躇(7),方將四顧(8),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9)!”
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10),美人不得濫(11),盜人不得劫,伏戲、黃帝不得友(12)。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13),入乎淵泉而不濡(14),處卑細而不憊,充滿天地,既以與人(15),己愈有。”
【譯文】
肩吾向孫叔敖問道:“你三次出任令尹卻不顯出榮耀,你三次被罷官也沒有露出憂愁的神色,起初我對你確實不敢相信,如今看見你容顏是那麼歡暢自適,你的心裡竟是怎樣的呢?”
孫叔敖說:“我哪裡有什麼過人之處啊!我認為官職爵祿的到來不必去推卻,它們的離去也不可以去阻止。我認為得與失都不是出自我自身,因而沒有憂愁的神色罷了。我那裡有什麼過人之處啊!況且我不知道這官爵是落在他人身上呢,還是落在我身上呢?落在他人身上嗎?那就與我無關;落在我的身上嗎?那就與他人無關。我正心安理得優閒自在,我正躊躇滿志四處張望,哪裡有閒暇去顧及人的尊貴與卑賤啊!”
孔子聽到這件事,說:“古時候的真人,最有智慧的人不能說服他,最美的女人不能使他婬亂,強盜不能夠搶劫他,就是伏羲和黃帝也無法跟他結為朋友。死與生也算得上是大事情了,卻不能使他有什麼改變,更何況是爵位與俸祿呢?像這樣的人,他精神穿越大山不會有阻礙,潛入深淵不會沾濕,處身卑微不會感到困乏,他的精神充滿於天地,將全部奉獻給他人,自己卻越發感覺到充實富有。”

【原文】
楚王與凡君坐(1),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2)。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喪無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3)。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譯文】
楚文王與凡國國君坐在一起,不一會兒,楚王的近臣一次又一次報告凡國已經滅亡。凡國國君說:“凡國的滅亡,不足以喪失我的存在。既然‘凡國的滅亡不足以喪失我的存在’,那麼楚國的存在也不足以保存它的存在。由此看來,那麼,凡國也就未嘗滅亡而楚國也就未嘗存在了。”

《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