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蕩乎名知出乎爭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
孔子對顏回說:“且若亦知夫”,這幾個字看起來毫不相關,好像古文亂七八糟,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並且你也知不知道?“且”,並且;“若”,就是你;“亦”,也;這個“夫”就是起問號的作用了。“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並且你也知不知道,道德的過份,過份的道德,就不是道德了。等於說一個杯子裝水,把水裝得太滿了就溢出來了。所以道德有個範圍,超過了這個範圍,就叫“蕩”得過份了。你認為自己有學問,有智能,你聰明過頭了,聰明過頭就是笨,真聰明不會太過頭。憑你一點點聰明就去教訓人家,那你太笨了。
在上古,道德兩個字是分開的,不是合用的,比如《道德經》,上篇講道,下篇講德,道是體,德是用。魏晉南北朝以後,到唐宋之間,才把兩個字連起來,變成一個名詞叫“道德”。古人所講的德和現代人道德兩個字連用,其內涵是有差別的。後世人,尤其現代人,一提道德,就和窩囊差不多。所以講道德的人,你打我左臉,我右臉還要送過去,好像這下才合於道德。這個道德用得不好,就變成了窩囊,用得好就是最高的道德,這很難講。古人所講的道與德的用法,不是後世這種觀念,那是非常有分寸有範圍的。這個德字和得到的得字一樣,為什麼呢?所以說讀中國古書很困難了,假如按中國古書的說法:“德者,得也。”看了半天,不要註解還好些,越註解越糊塗,怎麼“德者”就是“得也”呢?這就要思考了,德就是表示好的行為的成果和作用。譬如說,有人口口聲聲講仁義道德,那就得拿點仁義道德的成果出來,不然就是空話,空話
沒有用。用一句古詩來講:“事到有功方是德”,一件事情做到最高處,勞苦功高有成果了就德,所以稱為功德。所以,你說我要做好人,做好人不要講,你做出來,“事到有功方是德”,這就是道德。那麼我們現在對德字就有這麼一個瞭解了。
“德之所蕩”,“蕩”就是超過了,講道德沒有錯,不過不要超越道德的範圍。我常講一個故事,有一位同學,夜裡開計程車,看到路上有人打架出了事情,因為他又吃素又學佛,講道德的,看到那個被打的人躺在路上好可憐,想到這個社會好亂啊,想著想著就開過去了,忽然轉念一想,這不是學佛的心腸,馬上就把車倒退回去,把那個被打的人弄上車,送警察局送醫院。當時他這一段事情是記在日記上的,(因為我規定同學們寫日記,記錄自己每天做了些什麼事。)我看到這一段,就拿起紅筆寫上:你不懂道德的做法,有毛病了。他下一段日記裡果然出毛病了,被打的人的家屬找到這位同學,說人是你打傷的……後來麻煩透了。所以這位同學說好事難做啊!我說這是你不懂嘛,好事不是這樣做的,好事有好事的做法,尤其是今天的社會,做好事是應該,但要有智能地去處理。“德之所蕩”就是這個意思。道德也有它的標準,也有它的做法,你超過了這個範圍,道德就變成了不道德,或者是非道德。不道德太嚴重了,非道德認不清楚究竟是道德還是不道德。不字就太肯定了,非字還有商量餘地。這是個邏輯問題。
所以孔子說,並且你知不知道“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智能太過份,太聰明,聰明過了頭就是笨了。等於剛才舉的例子,那位開計程車的同學,經常做好事,結果找來麻煩,給我罵了以後,做好事小心一點了。他本來做好事很熱心,結果弄得煩惱生氣,氣得一塌糊塗。“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
“德蕩乎名,”反過來說,一個人的道德修養,為什麼不能守本份呢?受一個心理的影響,爭求虛榮的知名度。為了一個名,可以不擇手段去做,超過了道德的範圍,這就是“德蕩乎名”。讀書人想立大功成大業,心理上因為有求名的心,所以超越了道德的範圍,把人生行為的標準都破壞了。這種故事在歷史上是太多太多了。中國人有句話:“讀史書而流淚,替古人擔憂。”我們有時候讀史書真的讀得流眼淚,替古人著爭呀,古人當時不這樣做就好了,可他偏要這樣做。其原因呢?“德蕩乎名”,因為名心的趨使。
“知出乎爭,”“爭”就是好勝。智能越高,知識越高的人呀,意見越有害。我們真懂了歷史,懂了人生,讀了《莊子》這一段就看得很清楚,不要看讀書人教育受得多,學問越高,意見越多,有時候越難辦。越是知識分子,越要爭名爭意見,固執得很有害。所以古人說,普通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常常為慾望而吵架,慾望滿足了,就不吵了,知識分子不是為慾望,慾望滿足了也要吵,意見之爭!為了意見的不同,而彼此間不得了。用現代的說法就是:知識意見的戰爭比什麼都可怕。歷史上歷代的“黨禍”,看了令人傷心呀,統統狠了“德蕩乎名,知出乎爭”這幾個字的毛病這裡面就牽涉到名心的問題,名心並不一定是在報上有個知名度,這個名包括了戰國時期的名理這學,也就是邏輯意見和觀念的差別。
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
人為了求名,不擇手段去做,為名所困。人類自己的知識技巧,成了鬥爭的工具。所以為了榜上有名,不是為了真正的學問讀書,這就是爭鬥心理的開始。我們看到,歷史上真有學問的人,不是為了考功名出來的,他為了自己讀書,為了自己求道,所以他成就了,名留千古。從唐朝以後考試制度流行了,明朝清朝的七八百年間,一般人讀書人只曉得八股文章,已經不曉得真正的學問,所以到了清朝末年,有個真實的事情,有個考取功名的舉人,突然有一天問朋友:“孔子當年是哪一科的舉人?”還有一個人,已經考取了舉人,跑到同年家去,(過去同一年考取功名的叫同年,不叫同學)同年的書桌上擺了一部《史記》,他就問:“這個《史記》,我沒看過呀,是司馬遷著的嗎?司馬遷是哪一科的進士呀?”所以這種學問知識呀:“知出乎爭”。
所以莊子借孔子的嘴說:“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這是人生的名言。我們看看人類的歷史,尤其是中國的歷史,數千年來每個朝代,在皇帝面前黨派意見的紛爭,都犯了這兩句話的毛病人最高的道德,已經把名心抹平了.無所謂名不名,這個很難。莊子下面會提到,“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人家叫我是牛,很好,叫我是馬,也好,人把虛榮心去掉了,呼牛呼馬而能依人呼,隨便你叫。所以清人劉悟元有一首很有名的詩:“勘破浮生一也無,單身只影走江湖。鳶飛魚躍藏真趣,綠水青山是道圖。大夢場中誰覺我,千峰頂上識迷徒。終朝睡在鴻蒙竅,一任時人牛馬呼。”到了這個境界,才算沒有名心。我們看到中國佛家和道家,把名看破了,那麼名字也不要了,只取個法名來代替,結果有的人自己名字上不爭了,為了法名爭得好有害,這個就是名心之難去。
“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所以為了求名成功,為了好勝而求知識,這兩樣都是殺生的武器,它殺人不見血,破壞自己的生命。這不是道德的行為,不是真正地懂得人生,不是真正人生生命的盡頭。
孔子罵顏回的話還沒有完:
且德厚信矼(音qiāng),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
“德厚信矼,”人很容易犯這個字的毛病,尤其知識分子,受了教育有了知識,把道德的規範看得很嚴重,根基深厚。“信”就是自信太強。佛學中有五種見,見就是觀念,有一種叫禁戒取見,自己牢牢地立了一個戒條,認為違反了這個戒條就不符合道德。譬如,有個旁門左道的“鴨蛋教”,是光吃雞蛋不吃鴨蛋,還是光吃鴨蛋不吃雞蛋,我記不得了,反正是認為吃了別的就怨了戒。這就是把自己以為是道德的東西,固執地抓得很牢,他自己以為的道德,其實是錯誤的。這叫邪見,也叫禁戒取見。“未達人氣;”許多人的道德修養很好,所謂方剛的人,很方正,很剛強,覺得道德是不能碰的,方者就是方者,圓者就是圓者。道理講得非常對,可是他實在是“未達人氣”,對人生的氣味,生命的氣息都不懂,他自己雖然也是個人,但不通人情,不懂得做人的道理。
顏回是孔子學生中道德第一的,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當然道德很好。不過孔子講他“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其實孔子沒有講這樣的話,是莊子借孔子的嘴講的,也許是孔子講過,只有莊子聽到,我們沒有聽到,那不管了,反正莊子是借題發揮,道理是有錯的。
孔子說:顏回你這個傢伙呀,自己認為學問好,人方正得比木頭還要方,比冰塊還要冷冰冰的,個性又那麼倔,自信得很,這是你不通人情世故。顏回你不過二十幾歲,“名聞不爭,未達人心,”也就是現代人講的你電視都沒上過,報紙上也沒登過你,沒有知名度,社會上誰也不知道你,你以為你算老幾呢?誰曉得你有什麼了不起呢?你突然嘔去把仁義道德這套學問說給衛靈公聽,要教化衛靈公,勉強用“仁義繩墨之言”,這一套理論,這一套方法,暴露衛靈公的缺點錯誤,你不是當面讓他下不了台嗎?你想想著,他還會喜歡你嗎?絕不會認為你是對的呀。所以,孔子告訴顏回,你這樣搞不但不討人喜歡,沒有一個人認為“其美也”,都討厭你,不讚揚你,這種事情太糟糕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人很多呀,我常常就碰到。先不講別的,我常常被學生教訓了,以前在大學時有,最近也有。在大學上課時,有同學下課了,跑到我面前一站:“老師,怎麼怎麼……”講了一大堆理論,我說你講得都對,讓我想想看,過幾天答覆你。等到過作天課上完了,他也不講了,我也不問了,因為他慢慢懂了。最近還有個學生跑來告訴我:“老師啊,你這個地方那麼多聽眾,你要加以科學地管理。”我說:“是是是,你看怎麼管理,你幫我設計一下好不好?”“好!我幫你認計。”幾天後我讓同學請他來,然後告訴他,這裡有年紀大的,有年紀輕的,有怎麼怎麼的,請你計劃一下,那麼多聽眾怎麼科學管理?他最後告訴我,這個地方好像沒有辦法,不是管理的地方。我說:“哦!看來我還是沒有錯,大概你還要慢慢學吧。”這都是事實啊,這些就是典型的人。
很多年青人並不完全都錯的,也有很多好的意見,但是沒有多大用處,因為好意見只有那麼一點,不能成其為整個的全體。等於年青人寫的文章,有時候“有好句無好文”,好的幾個句子有,但構成全篇都好就難。寫文章做詩,我捫每個人腦子裡都有靈感,不管有沒有受過教育,經常能冒出幾句很美的話,但寫一篇好文章、做一首好詩就不行了,學力不夠!年青人有好意見要貢獻給社會,注意不要犯一個錯誤:“人微言輕”,自己沒有知名度,很重要的話變得沒有份量了,話說出去起不了作用,這是需要知道的。當然這樣會把人學滑頭了,其實這是要知道處世的方法。這一篇《人世間》,莊子告訴我們為人處世的方法,只要不向壞的方向研究,你就得到一個好處:人生的藝術,即作人做事的方法。
命之曰災人。災人者,人必反災之。若殆為人災夫。
“菑人”是什麼?倒霉鬼。孔子說:顏回你去見衛靈公一定要倒霉。為什麼?你講他的不對嘛。“菑人”也就是上海話的“觸霉頭”,你去把他倒霉的事都抖出來了,觸了人家的霉頭,你也變成倒霉鬼了。“菑人者,人必反菑之。”回轉來是你霉,不是衛靈公倒霉。你願意去做個倒霉鬼嗎?
且苟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
並且你去了以後,你當然喜歡好的忠臣,衛國的壞人你一定攻擊得很厲害。我告訴你,你這樣“惡用而求有以異”,這樣的作法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兩樣。人誰不喜歡好的一面,討厭壞的一面。你叫任何一個人來問:你喜歡交好人做朋友,還是喜歡交壞人做朋友?一個小孩子都可以告訴你,我喜歡交好人做朋友,決不願交壞人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