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赤 子

蘇邁在王鞏家住下後,每日前往御史台監獄給父親送飯。何欽受了李定的指使,無故阻攔蘇軾父子見面,直到王鞏出面呵斥他才作罷。每日的飯食,王鞏的三位夫人都爭著去做。王鞏見夫人勞累,勸道:「夫人哪,讓下人去做飯就是了,何必要親自動手呢?」英英說:「下人做的哪有我們三姐妹做的好?蘇大人在獄中受苦,我們女人家幫不上忙,做頓飯讓他吃飽還是可以的。」盼盼和卿卿也跟著點頭,王鞏感動地說:「唉,子瞻兄一代奇才,而今卻做了奸臣的刀俎之肉。」英英正在切肉,聽到這話,禁不住掉下淚來。

蘇邁拿著食盒來到獄中看望父親,看到他遍體鱗傷,衣衫凌亂,忍不住哭了。蘇軾卻笑著掀開食盒,大口吃起飯來,並安慰說:「邁兒,不要哭。為父問心無愧,任憑他們如何折磨我,也不會彎了這老骨頭的。」蘇邁擦擦眼淚,告知他家人已經安頓在南京蘇轍家中,不必牽掛;范鎮等一干老臣都在外面設法營救他,讓他只管咬牙挺住。

蘇軾點點頭,歎氣道:「接連幾天審問,恐怕李定一夥人不把我置於死地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以後你要再進來送飯怕也難了。記住,平時送些尋常菜即可,若有殺身的消息,就送一條魚來!」蘇邁聽了,心中悲痛,哽咽著請父親用飯,說:「您千萬要挺住,凡事想開些。」說完,為父親斟上了一杯酒。

蘇軾點點頭將酒喝下,瞇著眼笑道:「定國家有好酒啊!」蘇邁說:「這些飯菜都是王叔叔家幾位嬸嬸親手做的。」蘇軾說:「難得她們看得起蘇某,患難之中方顯真情。你定國叔叔是王宰相的孫子,那是道德文章之家。邁兒,你要記住,身處逆境而品節不墜,這才是真難得。」蘇邁點點頭。

蘇軾又想到拖累蘇轍一家,愧疚地說:「你叔叔在南京,已經要養一大家人,現在又要受我拖累照顧迨兒、過兒,為父實在過意不去。萬一為父難逃此劫,你要頂起家中的事,知道嗎?」蘇邁含淚應允。

突然梁成慌忙跑來,低聲說:「蘇邁兄弟,快走吧,何欽快來了,他已經給我下令,不准你再進牢內送飯。你放心,蘇大人的飯食有我照應著,要是有什麼消息就跟我說,我會從中通傳的。」蘇邁忙起身相謝:「嗯,梁成大哥,我把父親交給你了。大恩他日再報。」說完,躬身施禮。梁成大義凜然地說:「看你說的,梁成只是良心未泯,只要能照顧好蘇大人,也不枉我做回獄吏了。」

王詵自從暗傳消息給蘇轍之後,一直關心著蘇軾的處境。得知蘇軾已被關進御史台監獄,他又向西蜀公主求情,請她進宮去見太后。高太后本就關心蘇軾,知道皇兒為奸臣所蒙蔽才令蘇軾受此不白之冤,如今興文字之獄,治文士之罪,有違祖訓,便借神宗進來問安之機,向神宗問起蘇軾一案。神宗稟道:「台諫們彈劾蘇軾非議新法,有不臣之心,所以才將蘇軾押解進京審問。」太后問道:「那陛下是如何看待蘇軾的呢?」

神宗略微沉吟,感歎地說:「蘇軾有大才,有大能,亦有大見識,但一向對新法頗有微詞。變法之初,司馬光、范鎮、歐陽修等大臣們雖異義甚多,但皆言安石之過,獨蘇軾直陳朕有大過。不是皇兒不用,實是用之有礙變法。皇兒有愛才之心,卻無用才之計!」

聽到神宗因蘇軾直陳其過,於是棄之不用,卻又託言變法大局,高太后大吃一驚,緊皺眉頭,勸說神宗:「陛下之言,讓哀家不得要領啊!到底是用蘇軾有礙變法呢,還是因蘇軾直言犯君呢?」

神宗無奈地說:「聖明莫過母后。朝政變化,有時並非皇兒能左右。皇兒有用蘇軾之心,但未得其便!其實……其實皇兒也想不清楚!」

高太后歎口氣說:「哀家看來,蘇軾乃大宋以來少有的忠臣。陛下一直認為蘇軾乃天下奇才,且常常說起,但陛下只誇不用,自然讓那些想陷害蘇軾的人有了可乘之機。記得熙寧三年,蘇軾守制歸來,謝景溫、李定等人狀告蘇軾利用回蜀守制之機販運私鹽,陛下聽之信之,於是不授予蘇軾翰林學士之位,而委之史館。但販運私鹽之事,最後查明是舉報人弄錯了,其實質與誣告無異。」

神宗回想往事,不禁尷尬一笑。高太后接著說:「一個愛民如子的人怎會目無人主呢。徐州抗洪,救生靈數十萬,除蘇軾之外,還能有誰?蘇軾乃治世英才,其愛民之德,忠君之義,可比者能有幾人?」

神宗有些不耐煩了,便起身施禮說:「母后,待台諫們審理完畢,再定如何?」高太后知他固執己見,便說:「哀家不干預你的政事,只是為皇兒的社稷江山擔憂啊。」神宗聽高太后語氣中責備之意更重,趕忙說:「母后之心,如日月經天,皇兒心知肚明。」說完便告辭退下。高太后看著神宗遠去的背影,搖頭歎息……

李定等人夜以繼日地提審蘇軾,終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反倒每次都讓蘇軾給問住了。他們拿著蘇軾的詩集比比畫畫,走走坐坐,無理糾纏,指斥不休。待他們坐定後,這才發現,蘇軾已坐在椅子上打起了呼嚕,而站立兩旁的幾個衙役也拄板打起了瞌睡。

舒亶猛拍驚堂木,大喝:「蘇軾,你竟敢在大堂之上傲慢無禮,該當何罪?!」蘇軾打了一個哈欠,大聲反問:「爾等車輪審訊,毀人身心,欲置人死地,該當何罪?!」

每天夜裡,那位神秘的黑衣人都會來到御史台,伏在房頂上窺視李定等人如何折磨蘇軾。他看到蘇軾忍受羞辱痛楚,心中不忍,每次都悄然離去。但這夜他實在受不了舒亶指使衙役毆打蘇軾的行為,於是半夜潛入舒亶的臥室,拔出了匕首……

第二天早晨,舒亶起床後,見床頭上搭著一縷頭髮,正自奇怪,起身照鏡子時才發現自己後腦的頭髮被人削去一大片!他望著床頭那縷頭髮嚇得癱軟在地,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他瞅瞅這屋樑,又瞅瞅牆角,實在弄不明白是什麼人這麼大膽。他找了一個大點的帽子歪歪戴上,蓋住光光的後腦,提心吊膽地來到御史台公堂。

李定、張璪二人見舒亶終於到來,便命衙役去傳蘇軾。前晚蘇軾被打得遍體鱗傷,昏迷不醒,今日已不能行走,兩個差役便架著他來到公堂,放於椅子上。

李定看著蘇軾委頓的樣子,心中歡喜,微笑著說:「蘇軾,知道王法的厲害了吧?」憔悴不堪的蘇軾冷笑一聲,說道:「天下無物不能奪,唯匹夫之志不可奪。隨便你們!」

張璪與李定得意地相互而視,臉上露出一絲奸笑。張璪陰陽怪氣地問:「那你就說吧,為何有不臣之心?」蘇軾閉目抬頭,一語不發。心中想起自己任職鳳翔簽判時,一次張璪來訪,蘇軾與之相談甚歡,送走張璪後,王弗勸告蘇軾:「子瞻,你為何要對張璪說那麼多話?這個人陰險狡詐,決不能和他傾心交談。」蘇軾不解地問:「你怎麼如此討厭邃明呢?我看這人沒那麼壞。」王弗告訴他如若不聽,遲早會受張璪之害。蘇軾滿不在乎地認為王弗多慮了,沒有那麼嚴重。王弗搖頭歎息說:「子瞻,你眼裡沒壞人,是要吃虧的。」蘇軾卻揚揚得意地說:「上到玉皇大帝,下到屠夫乞兒,在我眼中天下無一不是好人!哈哈!」……

張璪猛拍驚堂木,大喝:「蘇軾!蘇軾!」蘇軾被張璪喝醒,兩眼逼視張璪,大聲說:「張璪,凡事不可做絕。我記得唐朝武則天時,有請君入甕之說,歷來的酷吏爪牙沒一個有好下場的。聽也罷,不聽也罷,這是蘇某勸你的最後一句話。」

張璪「嘿嘿」一笑。李定瞇著眼睛說:「蘇軾,你的確有點小才,時運好中了個進士,不過是妄得虛名,有甚了得。你憑什麼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

蘇軾冷笑說:「比起你這金榜無名,出賣朋友,攀結富貴,變節無德,不忠不孝之人,蘇某自信強你百倍。制策三等,乃仁宗帝所賜,焉有濫得之理?不學無術之輩,妄評國士奇才,可發一笑耳!」

聽蘇軾自稱國士奇才,李定、張璪哭笑不得,認為蘇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舒亶早已忘卻自己的害怕,大聲呵斥蘇軾恬不知恥。蘇軾平靜地問道:「奇才非是蘇某自誇自盜之名,是當今聖上所賜。難道你要抗旨嗎?正因為聖上屢次誇臣,讚歎臣的詩詞文章,汝等小輩才如坐針氈。早在蘇某徐州上任之時,汝等設卡阻止進內城,蘇某就明白了。」

李定等人聽了,渾身不自在。他惱羞成怒道:「蘇軾,你是奇才又怎麼樣?你就是鐵嘴鋼牙也沒用,畢竟今日你成了階下之囚。」

蘇軾坦然一笑,朗聲道:「李定,你笑得不坦然。爾等懼怕我正直剛硬,一旦入為京官,於爾等不利,於是便羅織誣詞,處心積慮地對付蘇某,必欲置蘇某於死地而後快。殊不知物極必反,越壓名氣越大。爾等製造了這「烏台詩案」,開文字獄之先河,陷聖上於不明之地,也使爾等遺臭萬年,而蘇某則名垂千古。這怪不得我,是爾等成全的,我謝謝你們了。為了這千古不朽之名,我不會稱爾等的心願,寧願一死。」

三人大吃一驚,為之恍然,面面相覷。蘇軾接著說:「我與汝等所要說的話都說完了,自此,一字不發!」說完,拖著腿一瘸一拐地向堂下走去。兩名衙役跟上,押蘇軾回牢房。

蘇軾走後,舒亶問李定如何是好,接著又擔心蘇軾自盡。李定也萬分擔心地說:「要死,也必須由聖上賜死。」舒亶點頭稱是。張璪沉思片刻,恍然大悟,一臉鄭重地說:「其實,我等已經審理清楚了!」李定忙問此話怎講,張璪看了一眼站立兩旁的衙役。舒亶心領神會地揚了揚手命衙役們退堂。

衙役們迅速退下之後,張璪又眼珠一轉,看看四周。李定、舒亶會意,一齊湊了過去。張璪低聲說:「對於詩中所言,我等彈劾他譏諷良制美法,蘇軾並沒有否認啊!」李定恍然大悟,點頭稱是。舒亶更是笑得帽子都掉了,後腦巴掌大的禿皮都露出來。張璪奇怪地問:「信道兄,你的頭髮怎麼了?」舒亶尷尬地說:「家中有老鼠,有老鼠。」李定不解地問:「怎麼,你家裡老鼠還啃頭髮嗎?」舒亶大窘,訕訕地說:「咳,夫人屬鼠……」

他們將蘇軾供詞亂改一通,又把審理結果匯報給王珪。王珪大喜,立即寫好奏章,準備早朝時將蘇軾罪狀告知神宗,請聖上處置。

蘇邁的妻子范英自從隨著王閏之一家從湖州趕到南京,想到祖父范鎮就在不遠的許昌,就奔回娘家請求祖父為營救蘇軾想辦法。范鎮早得知蘇軾被關進了御史台,不待孫女細說,先上了一通奏章為蘇軾澄清冤屈,然後不顧年邁啟程去京城面見聖上和太后。

范鎮住進京城官驛時,恰好遇到自越州趕來的趙抃。二人都是為蘇軾而返京的。范鎮感歎:「你我幸虧沒早死,若是早日見了仁宗帝,你我可如何交代?」趙抃笑著說:「若是早死了,不稱了別人的心願嗎?你我雖是風燭殘年,但絕非省油的燈。子瞻這回遭難,雖是李定等人興風作浪,依我看,背後陰主該是王珪。」

聽到王珪是陰主,范鎮吃驚不已:「王珪與子瞻有師生之誼,他不至於如此吧?」趙抃擺擺手說:「他從王晉卿手裡要了一本詩集,而李定等人,自王介甫二次罷相後,一直是王珪的座上賓。」范鎮仍是疑問:「王珪這個三旨宰相雖對子瞻有些看法,但不應該把子瞻往死裡治啊。」趙抃搖頭說:「王珪這個人你不瞭解,他在官場上裝傻賣乖,但城府很深。本來宰相吳充就對子瞻頗有好感,介甫二次罷相後,想起變法之初子瞻的穩健之策,更加敬佩子瞻,兩人的友情越來越深;恰在此時,徐州抗洪大捷,聲動天下,又加上子瞻已經坐上了大宋文壇領袖的寶座,聖上呢,又特別喜歡他的文章詩詞。王珪對聖上相當瞭解,深恐子瞻一旦得到重用,以王珪為首的台諫派就會馬上失寵,明白了吧?所以要利用李定置子瞻於死地。」

范鎮登時明白其中原委,霍地站起身,點頭說:「對!他們還想趁機把持不同政見者一網打盡,蔡確是有名的酷吏!」趙抃也猛然立身,大聲說:「打上金殿去,救出蘇子瞻!」范鎮立刻接口說:「我還要找找太皇太后和高太后!」

范鎮、趙抃兩人都是耿直剛正之士,就此決定上金鑾殿批駁佞小,並向太皇太后和高太后求情。可他們並不知道,太皇太后曹氏已經病重多時了。

養心殿內,太皇太后病情垂危,高太后、向皇后、歧王等人正圍在病榻前,個個神情淒然。太皇太后斷斷續續地說:「哀家深蒙仁宗帝的恩寵,幾十年了,哀家歷盡成敗興廢的風風雨雨。現在,先帝要招哀家回去了,爾等都很孝順,我已滿足。歷朝歷代,這三宮六院,都是你爭我奪,能像我娘兒們這樣,實屬難得啊。今後之事,哀家有一言相囑,爾等要切記在心。當今皇上乃仁義之君,但失於知人,所用之臣,君子甚少,而舊黨之中,君子甚多,可以信賴,然又迂腐者亦多,唯蘇氏兄弟可托大事,爾等要多翼護才是啊!」

高太后垂淚說:「我等記住了。太皇太后吉人天相,不會有此不祥。」太皇太后慘然一笑,說:「沒有千年的江山,也沒有千年的皇帝皇后。在生與死上,我等與平民百姓都是一樣的。」

這時,神宗慌忙進來問安。太皇太后讓神宗起身,看著他問:「哀家聽說,蘇軾下獄了?」神宗點了點頭,太皇太后接著說:「哀家曾記,嘉祐二年,殿試完畢,仁宗帝喜形於色,說『朕為子孫得太平宰相二人,蘇軾、蘇轍兄弟是也』。恍如昨日。如今這位太平宰相沒坐在相位之上,反倒坐在監牢之中。唉,必是小人中傷。咳,咳,咳……」太皇太后一陣咳嗽,神宗忙上前捶背。太皇太后緩口氣說:「哀家恐愈之無望了。你勿再冤枉無辜,神靈不容啊!」言畢,老淚縱橫而下。

神宗哽咽著說:「孫兒謹遵皇祖母教誨,定赦天下死罪,以求上蒼,保佑皇祖母。」太皇太后搖頭說:「不必赦天下兇犯,唯放一蘇軾足矣!」神宗驚愕不已,但很快恢復平靜,低聲說:「請太皇太后放心便是。」

卻說蘇邁得知范鎮要來京城,歡喜異常,忙去驛館接他老人家。王鞏三位夫人照例給蘇軾做好飯菜,裝在食盒內,請一個管家送到梁成家中,再由梁成拿進牢房給蘇軾。蘇軾揭開食盒,看到裡面燒了一條魚,大吃一驚,不禁呆坐在床邊一言不發。

梁成還以為是今天的菜不合口味,便解釋道:「蘇大人,蘇公子今日好像去接范大人了,是王大人家管家送來的飯。大人要是覺得不合口味,我這就另給您換一份飯菜來。」蘇軾有些頹然地說:「不用了,梁成兄弟。你把它吃了吧,這麼些日子多謝你的照應。」梁成憨厚地笑道:「蘇大人說哪兒的話。」

蘇軾問道:「你實話告訴我,外面是否聽到了什麼消息?御史台的判決是不是定下了?」梁成不解地說:「沒有什麼消息啊?大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大人,你不必想得太多,歷朝歷代,哪有因為寫幾首詩就掉腦袋的?聖上雖受小人蒙蔽,但畢竟……不會這麼做的。」原來,蘇軾和蘇邁約好,如果朝廷定了他死罪,就在送飯時送一條魚。蘇邁去接范鎮,竟忘了囑咐廚子不要做魚。英英、盼盼、卿卿三姊妹聽說蘇邁外出,忙到廚房照看廚子為蘇軾準備飯菜,見廚子做的都是清淡菜餚,商議著應該給蘇軾改善一下,便命廚子做了一條魚。

蘇軾望著碗裡的這條魚,不禁淒然神傷,拿起桌上要他寫供詞的紙筆,慨然成詩:「予以事系御史台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和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闇自忘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

    

蘇軾因詩獲罪的消息同樣傳到了洛陽。在司馬光的獨樂園內,前夜的大雪已鋪滿了整個庭院。僕人呂直清早起來,正欲拿著掃帚掃除積雪,卻見地上早已留下了一串串腳印。司馬光正站在小園花圃邊上,對著一樹老梅沉默不語,良久,又不住地徘徊歎息。呂直小心翼翼地問:「先生,今年的雪來得可早啊。」司馬光彷彿沒有聽見,繞到牆角一叢翠竹前,仰首不語。呂直不敢再問什麼,悄然走開。那竹枝雖被大雪壓得彎了腰,卻顯得更加蒼健了。

當年司馬光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便自求隱退於洛陽,蝸居於獨樂園內,潛心撰寫《資治通鑒》。但他並非全然忘卻朝政,而是時時刻刻關心著朝廷的政令舉措,思考著大宋社稷的未來。他得知蘇軾因作詩而下獄,憤懣不已,但又無法營救,還被新黨小人指斥為朋黨,愈覺憂悶,所以才獨自踏雪徘徊。他素來欽佩蘇軾的人品才幹,以學問道德相交,引以為君子同道,儘管在變法的意見上並不能達成一致,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的私人情誼。蘇軾是當世賢才,卻一直沉抑州官,不被重用,這回又因詩得罪,繫於囹圄,受盡獄吏呵罵鞭棰之辱,豈非我朝百年文治之恥?朝中奸邪用事,嫉賢妒能,蒙蔽聖聽,迫害忠良,只怕天下有識之士都要畏禍緘口,致國事日非了。想到這裡,司馬光全然忘記了冬晨的寒冷,茫然立在雪地裡一動不動。

這時,范祖禹從讀書堂走了出來。范祖禹是范鎮的孫子,一直追隨司馬光著書。他憂心忡忡地說:「恩公,『烏台詩案』至今未結,不知聖意如何?」司馬光這才回過神來,歎道:「是啊,祖禹,憑你祖父的脾氣,欲做之事無有不成。可這次上了奏章也沒有救下蘇子瞻!」范祖禹說:「看來我大宋的清明文治,要被這『烏台詩案』玷污了。」

司馬光點點頭,滿臉沉鬱之色:「老夫歷來主張『責君嚴』,現在的台諫不責君只責臣,哪裡是什麼忠君?分明是奸臣當道,弄權誤國!」范祖禹說:「他們置聖上於不仁不義之地,我真擔心蘇公的處境啊!」司馬光背手踱步,仰天長歎:「我又何嘗不是呢?他們就是要把持不同政見的人徹底除盡。王安石只是拗,但他畢竟是君子。這些人就不同了,他們是小人,是惡人,是大奸大惡!」他轉身接著說:「我給聖上寫了一份奏劄,今天你把它送給朝廷。」范祖禹領命而去。

開封皇城內。眾大臣正聚集殿外,等待上朝。正談說之際,李定竄到人群中,揚揚得意地大聲嚷道:「蘇軾真天才也。二十二年前寫的詩,竟倒背如流,一字不差。」眾人都鄙夷其為人,故意不去理會。李定自覺沒趣,怏怏閃到一邊,見王安禮、章惇面沉似水,目光逼視自己,心中愧懼,只得像喪家狗一樣躲開,轉身向王珪作揖,滿臉堆笑。王詵怒目直視王珪,見他揚揚不睬,正欲上前怒罵一氣,忽聽得內侍高喊「時辰到」,才不得不收斂盛怒,整理衣冠,隨眾官列隊步入崇政殿。

神宗臨朝坐定,李定立刻閃出奏道:「陛下,經過四十五天的審問,蘇軾詩案已經問清。蘇軾對誹謗朝廷,影射陛下,攻擊良制美度供認不諱,其險惡用心昭然若揭。按律當處極刑!」群臣竊竊私語,一陣騷動。王詵拂袖大罵,章惇氣結無語,王珪卻恭敬低首,不讚一詞。

《有一種境界叫蘇東坡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