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范鎮打殿

眼看嚴冬將要過去了。

太皇太后的國喪已辦完,神宗從哀痛中平復過來,又開始處理日常政務。他苦心經營的變法大業步履維艱,朝臣的紛爭常令他心力交瘁,這嚴重地損傷了他的健康。即位之初的那種血氣方剛的精神不見了,只能勉力支撐艱難。他感到獨木難支,需要賢能之臣置於左右,盡心輔弼。他不由得想起遠在江寧的王安石來。

內侍忽然奏報:「陛下,王安石的奏章!」

神宗大喜:「久不見王安石的奏章了,快拿來!」急急展閱,默念道:「陛下追先王之道,而『烏台詩案』陷陛下於不義之地,李定、張璪等人不可信,焉有盛世殺名士之理乎?」他放下劄子,起身踱步,想起了已在御史台監獄羈押數月的蘇軾,沉吟不語。

原來王安石自從當起半山老人,就已對變法心灰意冷,決意不再過問朝中政事。但聽說蘇軾被人羅織罪名下獄,還是每日愁眉不展。王夫人明白他的心思,從旁勸解說:「蘇子瞻與你政見有所不同,但此人是至誠君子,忠正之士,與你所任用之人可有天淵之別啊!」王安石豈會不知蘇軾的為人,但還是十分欽佩夫人的眼光,便問眼下如何才能打動聖心呢?王夫人只說了四個字:「聖上好名。」王安石大喜,急忙提筆寫了這封營救蘇軾的奏章。

神宗口中喃喃自語:「焉有盛世殺名士之理乎?」心中已有七分打算了。

次日,神宗臨朝,召集眾臣問道:「國喪大禮已畢,蘇軾詩案當如何處置?」李定出班奏道:「陛下,微臣以為,應對蘇軾處以極刑。」神宗斜睨了李定一眼,不作任何表態。這時侍衛奏報趙抃覲見,神宗大喜,即命宣入。趙抃年近七旬,但步履沉著,昂然邁到殿前,施禮道:「老臣趙抃參見陛下!」神宗和顏悅色地說:「越州瘟疫肆虐,卿處置有方,應予重賞。」趙抃叩謝:「陛下,老臣不求嘉獎,只求赦免蘇軾即可。」

神宗面露不悅之色:「卿任職僻遠之地,有些事情尚不清楚。」趙抃高聲說道:「陛下,老臣無知,但知奸佞之臣陷陛下於不明,欲置蘇軾於死地!」神宗說:「卿言重了。台諫向朝廷進言,乃職責所在。是非曲直,朕自明瞭。」趙抃仍直言進諫:「老臣也做過御史,早在仁宗帝皇祐年間即與包拯同任御史。台諫們如何才是忠,如何才是奸,微臣略知一二。」

李定在一旁覷得真切,見趙抃步步緊逼,直指蘇軾詩案,便想殺殺他的威風,為自己撈個盡忠進言的直名,吼道:「趙抃,你休得倚老賣老!」

趙抃轉頭厲聲喝道:「倚老賣老?老有所依,才得老有所賣,你李定又有何可依,有何可賣?李定,你母親病故後,你不守制,我已調查清楚,大不孝之人,有何面目在朝稱臣?」李定囁嚅無語,只好向神宗大呼冤枉。趙抃又進一步逼問道:「李定,你投聖上之所好,欺蒙聖上,天下無人不知。你這十足的奸佞之臣,難道還不自知羞恥嗎?」李定一時無語。

張璪見勢不妙,也插言道:「趙抃你休得血口噴人!」

趙抃又直視張璪道:「我血口噴人?張璪,你先是阿附韓琦,再投靠王安石起家,後又見風使舵,背叛王安石,投靠王珪。不知情者叫你張璪,知情者叫你三姓家奴!像你這種朝秦暮楚、寡恩薄義之徒,也有臉面任知諫院!」張璪被罵得腿一軟,跪下哭求聖上做主。

趙抃見他這副醜態,不齒地說:「皇上被你們這些小人、奸佞團團包圍,以致閉目塞聽,我大宋的開明之政變成了暴政,聖君也變成了昏君!」

朝堂上一片嘩然,神宗也氣得直發抖。

王珪乘機奏道:「陛下,趙抃污蔑聖主,罪不可恕!」

趙抃指著王珪的鼻子朗聲罵道:「王珪!你這個三旨宰相,只圖投機鑽營,表面溫和,暗中陰毒,政事無能,害人有餘,實為大奸巨猾!」王珪被罵得笏板都拿不穩,氣得直哆嗦:「你……你……你簡直無法無天!」

趙抃這番舌戰,直罵得奸邪小人心膽俱裂,支吾不語,令一干忠直之臣暗暗稱快。他大笑不止,然後道:「陛下,自呂惠卿執政以來,舉國上下,連起牢獄。安石二次罷相,牢獄之風愈演愈烈,弄得天下怨聲載道,皆是這伙亂臣賊子所為,而陛下聽之任之。陛下只聽順耳之言,獨不察忠臣之屈,不憐民間之苦,故奸佞之人猖獗於朝廷,賢德之人皆遠避鄉野。難道,難道這大宋江山就要葬送在陛下的手裡嗎?陛下啊!」說罷義憤填膺,捶胸大哭。

「大膽!」神宗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了,拍案而起,「趙抃,你咆哮朝堂,目無君主,如此賣直取忠,以為朕看不出嗎?你縱有清廉之名,朕也不能容你!拉出去!」

趙抃仍不改那耿直之氣,跺腳咆哮不已:「昏君!昏君!趙家的江山,定毀爾手!」

神宗喝令武士拉出去斬首。趙抃仍大罵不絕:「昏君,趙抃死而無憾,只可惜了大好江山!」

章惇立即跪奏求情道:「陛下,請刀下留人,不能斬趙大人呀!」神宗早已氣得聽不進任何話了,直吼道:「不准不准,誰為趙抃求情,一律處斬!」章惇堅持啟奏道:「陛下暫息雷霆之怒。早在仁宗年間,趙大人就與包公有「鐵面御史」之稱。今若處斬,恐對陛下名聲不利呀!」蔡確出班奏道:「此言差矣,功過自當分明。即便趙抃過去有功,今日犯下十惡不赦之罪,當斬則斬。否則,陛下還有何皇威面對天下。」王詵反駁道:「皇威靠民心,不是靠殺人。秦始皇靠殺人奪天下,而今安在哉!」神宗大怒:「你給朕住口!再說連你也殺了!」

局面緊張得似乎空氣都凝固了,人人屏息凝視,生怕再觸碰了龍鱗之怒。只有被五花大綁的趙抃被武士押著,站在崇政殿外仰天大笑說:「奸臣昏君,趙抃早知有此一死,正所謂死得其所!」那笑聲震動屋瓦,連風雲也為之色變。

神宗已被氣昏了頭了,只管咆哮著說:「殺!殺!殺!」

忽然殿外有人大喝一聲:「慢!」眾人都驚呆了,只見范鎮舉著金光閃閃的令箭大步前來,也不施禮,昂首闊步直至殿下。

王珪使個眼色給李定,李定會意,立刻跑上前去阻攔:「大膽范鎮,擅闖朝堂,該當何罪!」范鎮二話不說,舉起金箭照著李定劈頭打去,把烏紗都打落了,嚇得李定抱頭退下。張璪正欲上前,卻被范鎮的威嚴所震懾,畏縮而退。范鎮舉箭直上龍台,向神宗喝道:「見此金令箭,如見聖祖仁宗面。」

神宗慌忙從御案後起身,扶冠朝范鎮跪下。王珪猶不忿,大聲說:「慢。范鎮你竟敢私造令箭,借此打殿,莫非想篡位不成?陛下快將此人拿下。」神宗遲疑半晌。范鎮舉箭遍示群臣說:「此金令箭乃仁宗帝所賜,可號令朝野君臣,大宋三軍。當年,仁宗帝遲遲不敢把江山傳於趙氏旁支,唯恐新君誅殺前朝忠臣,動搖江山根本,故在臨終之際授臣此箭,上可打昏君,下可打奸臣。」

神宗大驚失色。王珪仍不罷休,說道:「陛下,老臣也是三朝元老,卻從未聽說。范鎮是想篡權謀政。他這是要借此弒君。陛下呀,不可遲疑,快將范鎮拿下,立刻斬首。」說罷,跪下請求。李定、張璪也如法炮製。神宗起身,驚慌問道:「范鎮你竟敢大逆不道,要弒君嗎?」范鎮哈哈大笑:「陛下難道還懷疑老夫不成?」這時蔡確旁敲側擊地說道:「陛下,不可輕信范鎮之言。他有何憑據證明是仁宗先帝所賜?」並示意其他人也一併起哄。不少人隨即附和,要神宗殺掉范鎮。

神宗已是驚懼不已,一時沒了主意,即喝令武士上殿將范鎮拿下。章惇等人大驚失色。

突然殿外傳來一聲:「慢著!是忠是奸,自有公論!」只見高太后在幾個侍女的簇擁下快步走上龍台,幾名武士立即被呵斥下去。

神宗十分詫異,急忙向太后行禮。高太后對范鎮說:「范公,還是趕快拿出來吧。」范鎮施禮畢,轉身對王珪冷笑一聲,從令箭箭柄中抽出聖旨道:「宰相大人,請你將聖旨展示於陛下。」張茂則將聖旨交與王珪。

王珪接過聖旨一看,驚得脊骨發涼,腦門冒汗,只得恭恭敬敬地對神宗說:「陛下,確實是先帝的聖旨。」神宗也驗看了,不敢再說什麼,忙令張茂則交還范鎮。高太后見形勢已定,便說:「皇上,接旨吧!」便引侍女下殿離去。神宗慌忙跪下,眾臣也跪倒在地,齊聲說:「恭迎聖祖聖旨!」范鎮說:「趙抃乃先帝御封的『鐵面御史』,須即刻放人!陛下平身,眾臣平身吧。」

神宗與眾人平身而起。范鎮收起令箭,這才向神宗施禮道:「陛下,請回御座。」神宗鬆了一口氣,待坐定,便下令釋放趙抃。趙抃進殿跪謝。神宗沒好氣地說:「你不必謝朕,要謝就謝仁宗聖祖的在天之靈吧。」趙抃奏道:「陛下,老臣懇求退休歸隱,請恩准。」神宗看了一眼范鎮,即刻恩准。趙抃叩謝而去。

王珪等擔心范鎮以令箭要挾神宗審定蘇軾詩案一事,一時無法可想。范鎮卻施禮告辭,並不提起「烏台詩案」半個字。神宗欲要挽留,范鎮已舉著令箭踏步走出殿外去了。

退朝後,王珪同蔡確等人還是心有未安。今日朝堂上一場風波,說不定會令神宗改變主意,他必須要去勸說聖上,給他吃一顆定心丸,要不然給蘇軾定罪的事就要前功盡棄了。可是張茂則守住殿門,說皇上誰也不見。蔡確撒謊說擔心神宗身體要去問安,張茂則也一口回絕了。王珪等人只好悻悻離去。

現在,王珪的如意算盤已然落空了。范鎮突然亮出先帝令箭這一招,實在太厲害!他在朝堂上只為救趙抃,而隻字不提蘇軾,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們都是衝著蘇軾來的。蘇軾是深得仁宗寵愛的舊臣,現在若要置蘇軾於死地,范鎮必然問罪聖上。聖上心中兩難,故避而不見。這「烏台詩案」,已是難以收場了。

李定見無計可施,謀劃著要把令箭從范鎮那裡盜出來。蔡確聽了這話,沒好氣地說:「你想得太簡單了!范鎮當著文武百官將令箭一亮,這寶貝到了誰手裡也不靈了。它就是用來節制聖上的,聖上拿著沒用,別人拿著就是盜取,文武百官豈不指責為竊國大盜?」張璪不解地問:「既然令箭可以節制聖上,為何在變法最激烈的時候,范鎮不出示令箭阻止變法呢?他不是一向反對王安石的嗎?」

還是王珪道出其中玄機:「唉,仁宗帝並非反對變法,如果反對,就沒有慶歷新政。只是到了晚年,心有餘而力不足而已。范鎮如果事事節制後來的皇帝,朝政又怎能維持?范鎮不傻,貶不貶官無所謂,殺不殺臣可就不一樣了,腦袋掉了安不上,東山再起也無望啊。還有,授此令箭也是為了保太皇太后,但又不直授予太皇太后,是怕趙家江山丟了。仁宗帝就是仁宗帝,不服不行啊!」

張璪抓耳撓腮,無計可施。李定眼珠骨碌一轉,奸笑一聲:「那令箭保的是忠臣,有罪之人何談忠臣?這就看怎麼說了。」眾人面面相覷。王珪也冷笑道:「皇上一生心血,都在變法。范鎮、蘇軾等分明是結黨反對新法。只要抓住這一點,巧妙奏告,皇上還是會動心的……」

李定等人暗暗點頭稱是。

神宗受了范鎮手持令箭這麼一驚,憤而罷朝,退回養心殿,愈覺心事煩亂,臥倒在龍床上,閉目沉思。內侍急忙拿來一塊毛巾,用熱水焐過,搭在神宗額上。這時,張茂則領著高太后走了進來。神宗聽到是母后前來,急忙從榻上起身施禮。高太后關切地問道:「快躺下。聽說皇兒身體不適?」神宗答道:「偶感風寒,無甚要緊。」說完瞪了張茂則一眼。張茂則低頭不語,只遞過一張狐皮裘來披在神宗身上,即默默退下。

原來正是張茂則請高太后過來的。太后坐在榻邊,心疼地說:「皇兒,這幾日朝上的事我都聽說了,是不是心裡不痛快呀?」神宗頗感委屈地說:「母后,都是皇兒不好。」高太后說:「在娘的眼裡,我兒都好;在母后的眼裡,皇兒尚須努力。」

神宗頗為動情地說:「母親,這些日子兒臣一直在想,朕到底是不是一個好皇帝。過去,朕只是想當一個好皇帝,使朕的子民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使朕的國家不受外族欺負。所以,朕衝破一切阻力實行變法。朕勵精圖治,殫精竭慮,無一日睡過一場安穩覺,可……可趙抃竟然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罵我……罵我是昏君!」

高太后和藹地問:「是不是感到委屈?」「委屈得幾乎嘔出血來。」神宗點頭說道,「可趙老愛卿是不說假話的。朕真是個昏君嗎?朕昏在何處?沒有人告訴朕。是用人出了差錯嗎?朕深知,呂惠卿、王珪、鄧綰、李定等人的毛病,可朕是在用其長避其短呀!變法圖強沒有人擁護,如何進行?還有,馭臣之術,歷來是清濁並用的,否則,皇權就會旁落他人之手。朕究竟錯在何處呢?」

高太后微微笑道:「孩子,天下誰都可以叫屈,唯獨皇帝不能。因為天下都在你的股掌之中啊。趙抃罵殿、范鎮打殿雖然傷了你的帝王之尊,但也事出有因啊!你可知道我們家的江山是怎麼來的嗎?」神宗答道:「母后,朕知道,應該感謝這些老臣。但作為皇帝,我不允許他們以此來挾持我,左右我,不能因此干擾朝政。」高太后搖了搖頭,說:「你說得不錯,不過這『挾持』二字恐怕是他人的蠱惑之言。韓琦、歐陽修、司馬光、范鎮、趙抃,都為你的父皇接過這江山立下了不世之功,但他們沒有一個向我們索取什麼。他們敢於直言,都是為了你的江山社稷,他們為此不怕丟官丟命。這樣無私事君的忠臣,不正是你成就偉業要依賴的人嗎?現在韓琦、歐陽修都先後去世了,范鎮、趙抃也已暮年,每失去一個,都是失去國之柱石啊!」

神宗若有所悟,但又接著說:「不過,皇兒未料他們竟然冒死保蘇軾。」高太后意味深長地說:「那是他們在為你保護國之重臣。孩子,蘇軾的才幹遠在王安石之上,早在變法之初,蘇軾就提出徐立徐行之策,並為你獻上三策。如今看來,都被他言中了,難道你還懷疑蘇軾的才德嗎?」神宗回憶起此事,不免為之一驚。高太后接著說:「自古忠臣,多有逆耳之言,且以媚上為恥。唐太宗胸闊如海,才得以納百川之流,從而有了貞觀之治,也由此成就了他的大自尊。」

神宗恍然大悟。高太后笑道:「孩子,你明白就好。朝堂之上,詩案之事,百官放言,只需察言觀色,即可辨忠奸。蘇軾的案子,還須仔細斟酌啊!親賢臣,遠小人,你要切記,否則大宋危矣!」神宗說:「多謝母后指教,孩兒謹記。」

送走母后,神宗獨坐御榻,沉思良久。他召來一名內侍,秘密吩咐如此這般……

入夜了。月光如水,緩緩瀉進御史台監獄蘇軾的囚牢中。蘇軾正枕肱酣睡。突然一個黑影竄了進來,揀了與蘇軾相對的牆下倒頭便睡。蘇軾翻了個身,以為又關進來一個犯人,未予理睬,仍自睡去,不久鼾聲如雷。那人躺在一邊,捂耳撓頭,被鼾聲驚得一宿不得安眠,輾轉反側到天亮。

那人便是神宗派來的內侍。他天明後即刻回宮稟告神宗:「陛下,奴才昨夜奉旨探監,睡於蘇軾一側。不料,蘇軾整夜鼾聲如雷,搞得奴才一夜未睡。」神宗大笑道:「這就是了,說明蘇軾胸中並無虧心之事。大凡喜歡誹謗之人,若身陷囹圄必有怨恨之言,且不能入睡。」這時他已有了赦免蘇軾之心。

寒冬終於過去了!

聖諭下達了:責授蘇軾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

自八月十八日被逮入御史台監獄以來,蘇軾被關押了將近百餘日。牢獄中艱苦惡劣的環境,巨大的精神壓力,使他虛弱憔悴而略顯衰老了。但他倔強倨傲的脾氣卻不曾受一點摧折,放達詼諧的性格仍顯露在炯炯有神的目光裡。

他扑打著滿身的塵土草屑,乞丐般地走出監獄大門,感受那久違的陽光和春風的氣息,一切都像歷經劫難後的重生一樣富有生機!顯然,由於久處黑暗,他一時不習慣外面刺眼的光亮,但很快就享受著身心不受羈管約束的暢快。詩人本真的性情又開始恢復,溢於言表了。無限的詩情已在心中開始醞釀!

范鎮、趙抃、蘇邁已在監獄門外等候,其身後停著一輛馬車。

「父親!」看見蘇軾出來,蘇邁馬上迎上前去。

「子瞻!」范、趙二老也步履蹣跚地走去,一把拉住蘇軾的手。「二位老爺子,我們這不是在做夢吧?」蘇軾說罷,已是涕淚橫流,二老也都老淚漣漣。范鎮說:「過去是惡夢,現在是喜夢。」又看了看蘇軾說,「頭髮都灰白了啊。」蘇軾笑道:「老爺子,白了好,頭髮白了就老成了。」

趙抃感慨地說:「子瞻哪,我們這可真是兩世為人喲。」蘇軾愕然不解。范鎮解釋道:「他為了救你,把聖上都罵了,結果差點被斬。要不是我及時趕到,他這瘦猴子就到閻王爺那裡稱臣了。」蘇軾連忙施禮道:「哎呀,二位老人家,這個人情債太大了,我可還不起啊!」趙抃笑道:「哪裡哪裡,不光為救你,也是盡人臣之本分。哪裡有人情債喲!」

范鎮故作嗔怪:「脾氣還是不改,只顧打趣了。還不快見見兒子。」「父親!」蘇邁撲到蘇軾懷裡大哭起來。蘇軾也哽咽道:「好孩子,別哭了,為父對不起你們了。」

趙抃從旁勸慰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范鎮也笑道:「對咯,大磨難造就大賢臣。走吧,上車再說。」

蘇軾也拭淚而笑,自我解嘲道:「看看,我在烏台幾個月,連澡也洗不了,養了一身虱子。我還是騎馬為好,免得同乘一車,讓烏台的虱子也咬了二位大人。」范鎮笑說:「你身上的虱子,怕是也比李定有學問!」蘇邁不由得破涕為笑。

趙抃說:「這次『烏台詩案』,景仁兄、司馬光、黃庭堅各罰銅二十斤;張方平三十斤;駙馬王晉卿被削去一切官職;子由被貶筠州酒監;王鞏被貶為賓州酒監。」范鎮接過話頭說:「你嘛,被貶黃州,做什麼團練副使,不得簽書任何公文。黃州安置,與軟禁差不多。總之,不管老屁股嫩屁股,該挨的板子挨了,不該挨的板子也挨了。」

蘇軾不禁歎道:「以詩獲罪,古來未有;千古奇冤,歸於一哭。」

范鎮打趣道:「看來子瞻這回是只哭不歌了!」趙抃說:「子瞻怕不是這樣的人。」又回頭問蘇軾還作詩否。蘇軾笑道:「不作詩怎麼對得起李定他們呢?現在就有兩首。」范鎮忙催著念給大家聽聽。

蘇軾隨口吟道:

「百日歸期恰及春,餘年樂事最關身。出門便旋風吹面,走馬連翩鵲啅人。卻對酒杯渾是夢,試捻詩筆已如神。此災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

范鎮拍手笑道:「好個『試捻詩筆已如神』,子瞻的骨頭還是硬啊!」

蘇軾接著說:「還有第二首。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蘇邁大驚:「父親,最後一句可又得罪人了!」蘇軾佯裝大驚:「又闖禍了?」趙抃說:「如今天下忌諱說『少年』二字啊!」三人會心相視,哈哈大笑。

《有一種境界叫蘇東坡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