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秧 馬

正是三四月間,黃州鄉下農人都忙著插秧種稻。原來這黃州雨水充沛,處處都是水田,家家以種稻為食,只有山岡丘陵上才墾殖旱地種麥。春雨過後,一望田野,儘是白水青苗,農人都彎腰在泥水裡勞作。種稻是十分精細的農活,先要辟出一塊田來撒下稻種,集中培育秧苗,待秧苗萌發成長,再小心從泥中拔出,洗掉泥塊,以干稻草捆之成束,再一擔擔地挑到其他水田里,分開一綹綹地插下。蘇軾漫步在田塍上,見農民彎腰立在水田里,小心地拔秧洗秧,再一束束捆起,長時間彎腰,腳又陷在泥水裡,行動十分不便,頭頂烈日,十分辛苦。他便問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農人:「老人家,插秧之事如此辛苦,怎麼不想想便利的辦法啊?」那老農答道:「祖輩如此,能有什麼好辦法。小民就是出力的命啊!」蘇軾說:「我這就回去給你想想辦法。」

第二天,蘇軾帶著蘇邁和幾個匠人,抬著一件器物到田間,找到那位老農說:「老人家,我給您做了個物件,你坐在上面扯秧就省力氣啦!」說著便讓匠人把那器物抬到水田里。那器物形似小船,以棗木製成,輕便至極。底部磨平,正好可以浮在泥水上,兩頭翹起,腹內可置稻草捆縛秧苗。老農騎在上面,扯秧洗秧都可以不必彎腰了,雙腿稍微用力,便可滑行泥水當中,實在是省力多了。眾農人都湊過來看,連聲叫好。

老農問:「蘇大人,這個物件叫什麼名字啊?」一個匠人說:「蘇大人昨天叫我們幾個按他的設計做成這個物件,還沒有名字呢。就請蘇大人給起個名字吧。」蘇軾說:「農民扯秧插秧,坐在上面如同騎馬,就叫秧馬吧!」眾人都歡呼雀躍。

蘇軾又說:「眼下只做了這一隻,回去再多做些,使黃州的百姓都能享此便利。」蘇邁說:「可是,父親,我們哪有那麼多錢呢?」那幾個匠人說:「蘇大人為民謀利,我們哪會要大人的工錢呢。」

蘇軾又同眾人回到定慧院,趕製秧馬。所需木材人工,附近鄉民都踴躍備辦。隔了一兩日,陳慥同柳氏忽然造訪。柳氏大聲喊道:「子瞻兄,你幹的好事,也不通報我們一聲。」蘇軾怔了一下,問道:「我幹什麼了?」陳慥笑道:「整個黃州都說你發明了一種插稻秧的木馬,人稱『蘇公馬』。」蘇軾明白過來,指著匠人正忙活的東西說:「就是這種秧馬。」陳慥說:「子瞻兄,我們正是為此而來,現在正是插秧季節,聽說你發明了蘇公馬,鄉親們就托我們來求子瞻兄。」

柳氏將肩上的褡褳「嘩」地摔在地上,倒出一堆銅錢:「看看,這些錢夠不夠買一百隻秧馬的木料?」蘇軾忙說:「夠了夠了,就是做兩百隻也夠了。只是讓你們破費了。」柳氏皺眉佯怒道:「為民造福,子瞻兄做得,我們豈做不得?」蘇軾趕緊調笑道:「哎呀,河東獅子吼啦!」眾人都被逗得大笑起來。

不消幾日,更多的秧馬分發到了農民手中。蘇軾父子與陳慥夫婦走在田塍上,見農民扯秧插秧比從前省力多了。農民受其恩惠,紛紛向蘇軾施禮致謝。

這時衙役抬著一乘轎子過來。為首的一個上前施禮道:「大人,新任太守大人請您前去!」柳氏走上前來,虎虎生威地說:「幹什麼?你們還敢來找蘇大人的麻煩?」衙役是早知柳大俠女的威名的,嚇得慌忙解釋:「夫人誤會了,誤會了,是新任太守請蘇大人到府上一敘。」蘇軾忙問:「新太守是誰?」衙役答道:「徐君猷徐大人。」蘇軾思忖道:「噢,是了。是人稱『建安風流』的徐君猷徐太守吧?」衙役說:「小人不知。太守只是差小人來請大人去府上相見。請大人上轎。」蘇軾料想是新太守上任要召見僚屬,可是自己是戴罪安置,怎麼能坐轎呢?便笑道:「新太守對我這罪官還頗有禮哪。那老夫就不客氣了。」說罷告別諸位,上轎去了。

轎子在太守府第門口停下,徐君猷已在門口等候了。蘇軾急忙上前施禮,徐君猷大笑迎接:「久聞蘇子瞻大名,徐某能與先生同治黃州,是徐某之幸也!」蘇軾答禮道:「太守過譽了。想蘇某是朝廷罪臣,謫遣在此,太守如此以上賓待之,若朝廷知道,深究下來,太守如何擔待呀!」徐君猷正色道:「罪與不罪,我心知之。凡有良知者,豈能與勢利小人同伍?前任太守實在慢待子瞻啦。況且,與高人有幸相聚一處,失之交臂,終身有悔呀!」即延請至後花園,酒席已擺設好了。

那新任太守徐君猷年紀五十多,一貫崇儒重道,下士愛民,有『建安風流』之譽。他拉著蘇軾往後花園來,一面大聲說:「勝之,看我把誰請來了!」迴廊下走出一位妙齡女郎來,眼似橫波,眉如翠黛,意態輕盈,含睇巧笑,向蘇軾道個萬福:「小女子見過蘇大人。」蘇軾忙還禮。徐君猷道:「這是我的紅顏知己李勝之。」又對勝之說:「你今天要陪蘇大人多喝幾杯。若不能使他盡興而飲,拿你是問。」李勝之笑道:「蘇大人,你可要給我面子,多飲幾杯。不然,我今後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蘇軾忙說:「我當盡力而為,太守有建安風流,只怕我無魏晉風度了。」

徐君猷請蘇軾入座,李勝之坐於蘇軾旁邊,為二人斟酒。徐君猷舉杯先乾為敬,接著說:「這黃州,豬肉、鹿肉價錢很賤。子瞻兄一家來此,生活不會有太大難處吧?如有所求,儘管道來。哎,你的寶眷何時來黃州呀?」蘇軾舉杯謝道:「尚需些時日,她們正在路上。子由來信,把家人先安置下,即可親送閏之他們到黃州來。」

李勝之一邊斟酒,一邊說:「蘇夫人想必是天上有地下無的人物啊,到時定要拜會。」蘇軾笑道:「糟糠之妻,怎敢相比。」徐君猷說:「子瞻兄過謙了,當年寧不要公主也要娶的夫人,如何說是糟糠啊?不過寶眷到來得找一所房子。子瞻兄放心,此事由我來辦。」蘇軾正為此事發愁,太守肯相助此事,實在感激,忙舉杯敬謝。

徐君猷寬厚儒雅,蘇軾與他甚為相契。席間李勝之清歌數曲,妙絕不可言,最後盡興而返。

數日後,徐君猷使人送來帖子請蘇軾到城南臨皋亭一聚,蘇軾即與蘇邁一同前去。臨皋亭原是朝廷三司的行衙,離江只有八十餘步,原設有水驛。這亭便修築在臨江的高阜處,並由此得名。亭側有一處大院落,原是驛站的舊址,倚山而建,重門洞開,但由於年久失修,已經破敗不堪了。蘇軾見過徐君猷,便陪同他一起遊覽江邊景致。到亭上四望,只見江水洄流,白雲舒捲,漁人搖舟江上,帆影點點,對岸武昌諸山歷歷在目,晴煙明晦,美不勝收。

徐君猷回頭指著那一處院落道:「我為子瞻選了一處居所,住在這裡你看如何?」蘇軾想起那日太守承諾的事,心下感激不已,施禮謝道:「多謝徐大人!若能住在這裡,起觀江色,臥枕波濤,晝夜聽一江春水向東流,豈不快哉!」徐君猷大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這裡的。只是年久失修,屋宇破敗,回頭我找人來修葺一番。」

蘇軾忽然有所顧慮地說道:「可是徐公啊,這是三司的行衙,蘇某乃一罪人,豈敢寄居於此呢?萬一朝廷查驗,豈不是要連累大人了!」徐君猷是至誠君子,哪裡會忌憚這些,忙擺手說:「皇恩浩蕩,長江水亦是浩浩蕩蕩,見長江則不忘君恩,你在此思過再合適不過。你家眷不日到來,人口眾多,黃州偏遠,沒有大的院落,只怕這裡委屈了你的寶眷。」蘇軾拱手相謝。

這日潘丙的酒店中異常熱鬧,很多人顧不上吃酒就湧到店裡來,圍著牆上一幅畫品頭論足。店裡的夥計忙著招呼進來喝酒的顧客,潘丙則在櫃檯上樂呵呵地算賬。這時有客人過來問:「掌櫃的,這畫果真是蘇學士的真跡?」潘丙有些得意地說:「那還有假?蘇大人親手送給我的。」眾人也都圍攏過來,嘖嘖稱讚,羨慕不已。又有人問:「酒家,你知道蘇軾的畫有多大名氣嗎?」潘丙佯裝不知,那人說:「在畫畫上,他與駙馬爺王詵齊名,但價錢更高。」潘丙放下賬目,不以為然地說:「蘇大人的畫高明在氣勢上,何論價錢!我曾親眼見蘇大人畫這墨竹的。」

眾人一聽來勁了,紛紛湧過來,嚷著讓他仔細說一說。潘丙慢悠悠地說:「前日我過江去拜望蘇大人,見蘇大人正在書案上聚精會神地作畫。我悄悄侍立在旁邊看,見他橫筆往上直推,那竹子挺拔直衝雲霄之勢便成了。一般人畫竹一節一節地勾描,卻都是死竹。蘇大人告訴我竹子生長時未必是一節一節長的,那樣畫就失去了竹子的神韻了。還有畫筍,蘇大人畫的竹筍破土而出,正像是剛從地底下鑽出來一樣,簡直都畫活了。」眾人都嘖嘖稱奇。

潘丙接著說:「蘇大人畫竹的妙處,就是胸中有成竹。必定是仔細觀察竹子的形態,親身感受竹子的神韻,落筆才會有神。蘇大人告訴我他就曾在竹林親眼看到竹筍破土而出的情景,這就是畫裡的妙處了。」眾人都聽得呆了。

潘丙講了一大段,又趕緊招呼眾人去喝酒。眾人滿意地散開,三三兩兩地評論不已。

這時一個中年人走過來問:「酒家,我乃杭州的綢緞商,我用一百兩銀子買你這幅畫,肯賣嗎?」潘丙打量了這人說:「不賣。」那人說:「一百二十兩?」潘丙搖頭。「二百兩?」潘丙還是搖頭。眾人又圍攏來看熱鬧。那人最後伸出三個指頭:「三百兩!」眾人都「噓」地驚叫起來。

潘丙放下賬目,盯著他問道:「先生執意要買這幅畫?」那人點點頭。潘丙說:「你且說個道理來。」那人拱手道:「鄙人姓王,字尚之。家父酷愛收藏書畫,始終為沒有得到蘇大人的畫而苦惱。本人若是能了卻老人的一樁心願,也算盡了我的一份孝心。」潘丙歎道:「沒看出你還是個孝子,我最敬重的就是孝子,最恨的是不孝之人。」略一沉吟便說:「好吧,這幅畫歸你了。」說著便把畫取下來捲好遞給他。王尚之掏出三百兩的交子給潘丙,即拿了畫出門去了。

恰巧蘇軾從店外走來,眾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蘇軾感到奇怪,笑說:「蘇某又不是怪物,有何可看?」潘丙走出櫃檯說:「大人,你的那幅竹筍圖被一個杭州的商人用三百兩銀子買走了。這是交子。」說著便把交子遞給蘇軾。

蘇軾為之一驚:「潘兄,為何你要賣給他?」潘丙如實答道:「他說他父親酷愛收藏,正因沒有你的字畫而苦惱不堪。加上,我看你正缺錢用,不久全家就搬來了。安家需要錢哪,於是我就答應他了。」

蘇軾驗看了那交子,笑道:「價格不菲,是吧?不過,沒蓋印章,那東西就不真呀。你趕快追回來,我給他加印章。」潘丙大喜道:「好勒!」拔腿衝出店外。

少頃,潘丙帶著王尚之回到店中。王尚之拿著畫軸向蘇軾施禮:「見過蘇大人。」蘇軾笑道:「王先生,承蒙對蘇某畫的厚愛。」王尚之說:「能得大人之畫,乃我家之幸也。」蘇軾將交子交還王尚之,又拿過畫,走到灶前,將畫投入火中,那畫登時就化為灰燼了。眾人歎惋不已,王尚之也愕然不解:「大人您這是……」

蘇軾正色說:「蘇某雖窮,但畫藝無價,妙在一個乾乾淨淨。若染上銅臭氣,就是跳進長江也洗不清了。」說完,飄然而去。那滿店的人都驚愕稱讚。倒是潘丙獨獨像受了委屈一樣,指著王尚之說:「王先生,你可害了我了。」言畢,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太守徐君猷派人將臨皋亭側的院落重新修葺,收拾齊整,又幫著蘇軾父子搬進新居,定慧院的和尚與附近的鄉民也都來幫忙。院子雖樸陋,但四周風光甚美。蘇軾心中十分高興,對蘇邁說:「為父宦游半生,如今才有這咫尺棲身之地。黃州民物風俗與我們家鄉也沒有什麼差別,在此終老也算不錯。」

蘇邁滿懷深情地望著父親,蘇軾知道他為自己難過,便笑道:「算起來還要感謝李定他們呢,要不然咱們也來不了黃州啊。你看那臨皋亭下數十步便是大江,其中大半是家鄉峨眉山的雪水,我們今後飲食沐浴都仰仗此水,回不回家鄉又有什麼分別呢?」蘇邁被說得笑了,但雙眼已噙滿淚水。

蘇軾慈愛地拍了拍蘇邁的肩說:「算日子,你母親和叔父他們三兩日內就要到了。趁這幾天清閒,可以把室內收拾收拾。過幾天我們到江邊去接他們。」蘇邁點點頭,趕緊忙活去了,悄悄擦去眼角的淚水。

船到的那一天,蘇軾同蘇邁早早就到碼頭等候,翹首遠望。同家人離別快一年了,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湖州到御史台監獄再到黃州。人生居處不定,夢魂不安,竟飄飄蕩蕩到了這裡。所幸家人還能團聚,這無疑是蘇軾心頭最大的安慰了。

一艘大船終於漸漸駛近。蘇邁早已喊出聲來,蘇軾引領遠望,只見蘇轍與王閏之站在船首,蘇迨、蘇過站在他們身後,朝雲陪著蘇邁的妻子范英站在艙中。

「哥哥!」蘇轍遠遠地招手。

王閏之抹著眼淚,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哥哥!」蘇迨、蘇過紛紛喊起來。

船一靠岸,家人都相擁痛哭,揮淚不已。那江水似乎也懂得人間歡聚離別,江濤拍打著岩石,濺出片片浪花。

蘇軾忽然發覺少了一人,忙問道:「為何不見表姑?」王閏之已泣不成聲。蘇轍含淚道:「哥哥莫要傷悲,表姑在你被抓之後不久就去世了……」

蘇軾覺得眼前一陣眩暈,大哭道:「表姑……表姑您在我蘇家大半生,跟著我沒過一天好日子,我對不起您啊!」蘇邁忙扶住蘇軾,也哭泣不止。蘇轍接著說:「表姑臨去前念念不忘哥哥,囑咐我要常常勸你。可憐表姑一生操勞,我也只能在江寧將她掩埋,無力送回故里啊!」

蘇邁扶住蘇軾,不住地勸說。蘇轍忍住悲傷說:「哥哥,表姑已去,悲傷無用。這江邊風大,哥哥還是快帶嫂嫂及侄兒們回家吧。」蘇軾哽咽不言,朝江面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領著家人回到臨皋亭。

家人相見,千言萬語也說不盡。蘇軾滿懷歉疚地對蘇轍說:「子由,如今我們在此見面,是為兄之過呀!是我連累了你們。」蘇轍忙寬慰道:「哥哥,不要說了。哥哥受此一劫,弟和嫂嫂無時不牽掛著哥哥,見到哥哥,弟已心滿意足。」蘇軾又問起蘇轍家人的情況,蘇轍說:「哥哥不必擔心,家人十分安好。我已經將他們安排在九江驛站,我送嫂嫂來黃州安定後,再返回去接他們一起去筠州上任。」蘇軾欣慰地點點頭。

蘇軾又向王閏之深鞠一躬道:「多謝夫人不棄之恩。罪夫給夫人賠禮了。」王閏之含淚笑道:「都當祖父的人了,還沒個正經。」蘇軾笑道:「閏之啊!要不是有你,我怎能有這兒孫滿堂?」蘇邁的妻子范英已生下一子,正抱在懷裡。蘇軾抱過孫子興奮地說:「如今好了,祖孫三代又團聚了。」

蘇轍見哥哥家中之事都安排妥當,就要告辭啟程。蘇軾苦苦挽留道:「子由,你我兄弟難得一聚,何不多住些時日?你受我牽累遠貶到筠州,如今這朝中之事,哪裡還有說得清楚的?不知明天又會有什麼詔令下來,你我遠隔天涯,想再見面恐怕都難了。」蘇轍忙勸道:「哥哥不必傷感。我們對床夜語之約,將來定會踐行的。」蘇軾仍笑著挽留,相邀一起遊覽黃州的風光,一起駕舟渡江去武昌的山林中閒走,到潘丙的酒店中品嚐一下江南的濁醪,這樣兄弟二人形影不離地居處了十天。蘇轍因筠州酒監上任之期在即,只得再次辭行。蘇軾含淚相送,不在話下。

蘇軾一家至此在臨皋亭安居起來。儘管徐太守幫忙解決了住所問題,但一大家子的開支用度,還是讓蘇軾那點微薄的俸祿顯得捉襟見肘了。王閏之精打細算,也難以維持長久。蘇軾整日訓導蘇迨、蘇過讀書,教以君子固窮、孔顏樂處之道,可也救不了眼下無米之炊的窘境。

一日,蘇迨、蘇過正在念《論語》:「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蘇軾撚鬚頷首微笑,王閏之聽了,不由得發愁道:「子瞻,你少教他們這些,天下有道無道,都一樣是這般貧且賤了。你看看,現在全家開銷甚大,你每月俸祿卻僅有四千五百錢,若不算計著用,恐怕要寅吃卯糧,可如何是好?」蘇軾也皺眉沉思,說:「我這幾日也正想這事兒呢。我有一法,把這四千五百錢分成三十份,每份串一百五十錢,懸於樑上,每日只花一串,剩餘的放入竹筒,可用來招待朋友,試試如何?」

王閏之歎氣道:「這是節流之舉,非是開源之法。」蘇軾無奈地說:「時下也只好如此,我總不能幹綠林,學剪徑吧?」王閏之有點不高興,賭氣出去了。蘇軾沒奈何,只得喊蘇邁進來,吩咐他扛一把梯子來,再找三十顆釘子。蘇邁不解,搬來梯子問道:「父親,這是何意?」蘇軾把梯子靠在屋樑上,說:「把這三十顆釘子一字兒排開,釘在屋樑上,再把我每月的俸祿分成三十份串起來掛上,每日取一串使用。」蘇邁笑說:「錢上梁,易召樑上君子呀!」蘇軾說:「大賊才上梁,小毛賊上不去。」蘇邁笑著照辦。

家裡境況實在太艱難了。小蘇過頑皮,因為肚子餓偷吃了王閏之給兒媳范英蒸的蛋羹,王閏之氣得打了孩子一下,蘇過「哇」的一聲哭起來。朝雲急忙過來,又是哄孩子,又是勸夫人,急得范氏也抱著孩子出來勸。王閏之看著滿家的人,歎口氣,無奈地進屋裡去了。蘇軾也沒法子,只得叫蘇邁到陳慥家去借些錢米來,聊解燃眉之急。

不過蘇軾此刻最憂心的,還不是家中的柴米油鹽。他近日從徐君猷那裡得知,西北邊疆戰事又起,朝廷內不知又要起什麼變故了。正思慮著,有差役來請蘇軾赴府衙議事,蘇軾見是太守相邀,急忙前去。見著徐君猷,忙問道:「徐公啊,西北戰事如何?」徐君猷憂心忡忡地說:「聖上如今重用蔡確推薦的徐禧為西北統帥,在邊境上築起了永樂城。此人剛愎自用,不懂打仗,安能擔此重任?時下與西夏關係吃緊,兵戈擾攘,不知子瞻對此有何高見?」

蘇軾連珠炮似的說:「戰國時,趙王任趙括為大將去抵擋秦軍,而秦軍的將領是能征善戰的白起。趙括的母親聽說後,找到趙王,說自己的兒子只會紙上談兵,會誤國的。趙王不聽,結果趙括被俘,四十萬大軍被活埋。」徐君猷歎氣說:「徐禧這人好大喜功,腹無韜略,也許還不如趙括呢。」蘇軾憂形於色:「二十萬大軍一旦毀於他手,有多少血海屍山!還有二十萬家破人亡,大宋如何經受得起這等創痛啊!」

徐君猷也不無痛心地說:「自從王珪、蔡確掌權,將倡議變法諸人盡數外貶,他二人名為皇上鼓吹變法,實則借公謀私,培植自己的勢力。就拿這徐禧來說,簡直就是用人唯親!前不久朝廷封王安石為荊國公,呂公著任樞密副使,文彥博任太尉。老夫又風聞聖上要重用司馬光,王珪、蔡確等人千方阻撓,正好借這邊事驟起彈壓不少意見不合者。眼下這朝政已由不得你我議論指點了。」蘇軾想到自己身為罪官,無權議政,眼見國事日非,卻使不上半點力氣,愈覺憂悶,與徐太守絮談了一陣,即告辭回家。

將近家門口,天色晦暗,漸漸瀝瀝地下起小雨來。蘇軾聽到屋內王閏之埋怨道:「朝雲!朝雲!先生哪裡去了?這些時日,他整天不著家,又去大談國政,我看他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這樣下去如何是好啊!別忘了,他現在可還是一個戴罪之人哪!快去找先生,告訴他家裡沒有米了。」

《有一種境界叫蘇東坡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