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東坡居士

蘇軾向徐君猷請求黃州閒荒土地,得之於城東山丘的土坡之上。徐君猷帶隨從與蘇軾來驗看,只見礫石遍地,荊棘叢生,荒蕪得不成樣子。徐君猷說:「蘇公要開荒,實在是我這太守之羞,可我也是愛莫能助啊!」蘇軾擺擺手笑道:「唉,徐公何羞之有?我蘇某今日有田可耕,是我天大的福分,也是拜你太守所賜,何謂愛莫能助!」徐君猷歎服道:「蘇公隨遇而安,非常人可及,徐某只有佩服的份啊!」蘇軾謝過太守,從蘇邁手裡接過火把,親手把那些蒺藜茅草點著,大火藉著風勢燒得畢畢剝剝地響。

燒荒種地,是鄉間耕作的土法,然而即使燒荒,土地仍然貧瘠。想要在這裡種莊稼,非要清理碎石瓦礫、刨松土壤不可。為了不耽誤明年春天的播種,蘇軾帶著幾個兒子都到山上勞作起來。

他早已脫下長袍,摘去頭巾,去掉了作為讀書人的一切標記。換上一套麻布短褂,頭戴斗笠,腳穿芒鞋,扛著鋤頭,儼然一個老農的模樣。書生拿筆報國,農民荷鋤種地,在蘇軾看來都是最普通不過的事,並沒有貴賤高下的分別。相反,拿筆的手漸漸磨出老繭,汗水滴入泥土,累了就伸腰深吸山間的空氣,沒有比這樣辛勤耕作更能令心靈平靜和踏實的了。

蘇軾欣慰地對蘇邁說:「邁兒,為父今後要賴此荒地為生了,能做一介農夫,余願足矣!」話語中透露出幾分安詳和滿足,再也不是初來黃州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了。蘇邁深知父親的脾氣,但卻不知道該為父親高興還是悲傷。

兩個小兒子蘇迨和蘇過從沒有下地幹過活,一開始還覺得新鮮,搬石頭搬得滿頭大汗,但不一會兒就開始叫累,嘟囔著要回家,懶懶地坐在地上不肯起來。蘇軾板著臉教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現在知道糧食的滋味了吧?」蘇過埋怨道:「父親,僱人開荒不行嗎?」蘇軾放下橛頭說:「不行,為父現在是農夫,不是地主。」蘇過不解地問:「可父親是當官的呀。」蘇軾說:「為父已經不當官了。」蘇過低著頭,還是賴著不肯起來,支支吾吾地說:「明天不來行嗎?」蘇軾皺眉道:「小小年紀,就如此好逸惡勞,平時教導你們的聖賢道理都忘到腦後啦?」蘇過見父親生氣了,只得起來重新幹活。蘇迨年紀稍大一些,忙過來拉著弟弟,嘴上卻嘟囔道:「這哪裡還像讀書人家?」

蘇軾走過去,慈祥地對兩兄弟說:「讀書人?你知道什麼叫讀書人嗎?我問你,前朝的范仲淹範文正公是不是讀書人?」二人點點頭。蘇軾接著說:「好,你們倆都要當讀書人,那就得學範文正公小時候,一頓一碗粥。」二人垂頭不語。蘇過忽然反問:「父親,那你小時候是一頓一碗粥嗎?」蘇軾搖頭說:「我小時候吃得很飽。」小蘇過一字一頓地說:「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蘇軾聽了,哭笑不得:「我在你們這麼大的時候,《論語》、《孟子》、『春秋三傳』、『三禮』,以及《史記》中的『世家』、『列傳』等書已經倒背如流了,另誦唐詩千首,不錯一字。你們倘若能做到這樣,我的俸祿就由你們開銷了。」兄弟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頑皮地咋了咋舌頭。

蘇邁在一旁聽兩個弟弟振振有詞地跟父親辯論,並不停下來休息。他心中明白,作為長兄,他應該為父親肩負更多的擔子,為兩個弟弟做表率。蘇軾欣慰地笑道:「好了,今天的活兒幹完了,回家吃飯。明天再上山來。」蘇迨、蘇過懂事地點點頭。

晚上,孩子們都睡了。蘇軾輕聲對王閏之說:「明天你跟著大家一起下地開荒去吧?」王閏之驚訝地說:「開荒?那誰來做飯管家?」蘇軾說:「讓邁兒媳婦一人做飯就好了。她在家要看孩子,不好下地,你身強力壯,怎麼好待在家裡?」王閏之一聽火了:「我在家又沒閒著,我不管這個家,誰來管?」蘇軾也怒了:「我又沒說你閒著。現在荒地開墾不出來,誤了明年耕種,全家吃什麼去?你不願下地幹活,就是放不下夫人的架子!」王閏之聽了這話,委屈地哭出來:「什麼?夫人的架子?我嫁了你就沒過一天好日子!」蘇軾也是直性子,說:「我又沒求你嫁給我。」王閏之氣憤得說不出話來,不住地哭,朝雲趕忙跑過來。蘇軾憤憤地摔門而去。

第二天,蘇軾悶悶地吃過飯,也不搭理王閏之,拿著橛頭就上山了。蘇邁帶著弟弟們和朝雲一聲不響地跟在後面。大家都受了情緒的感染,一聲不吭,埋頭幹活。朝雲見蘇軾悶悶不語,瞅個間隙端碗水來,柔聲說道:「先生,歇會兒吧!別累壞了身子。」蘇軾接過水,一飲而盡,又揮動起橛頭。

朝雲勸道:「先生,為何那樣對待夫人?夫人整日在家操勞,還不是為我們弄口飯吃。你也知道,要不是夫人節儉過日,我們早已吃不上飯了。」蘇軾這才停下來,長歎一聲:「哎!是我對不起夫人哪!但如今我已安心做一個農人,全家人也都好好地下田耕作,唯獨她放不下官宦人家的架子,這又怎麼能行?」朝雲耐心地勸道:「先生,也許夫人並不是放不下架子,她只是心中煩悶,不願外出見人而已。」蘇軾說:「腐儒奮櫪支百年,力耕不受眾目憐。該高興才是,又有什麼可煩悶的?」

兩人的冷戰仍在持續。待在同一間屋子裡時,兩人冷著臉誰也不理誰。蘇邁帶著兩個弟弟躲開唸書去,或者陪著范英照顧孩子,只剩下朝雲夾在中間做和事佬了。朝雲生性聰慧,與蘇軾夫婦感情也很深,看到他們鬧彆扭,自己也覺得難受。她趁單獨跟王閏之一起做家務活的時候,小聲勸說:「夫人,向先生認個錯吧,這樣僵著也不是辦法。」王閏之委屈地說:「多少年來,我一直讓著他,日子過得容易嗎?他倒好意思說出那麼絕情的話。」朝雲忙勸道:「就為這一句話,何苦呢?」王閏之激動地說:「他從來就沒有真心地對我好過,從來沒有給我講講他的想法、他的心裡話。他總是叫別人體諒他,他體諒別人嗎?吃苦、受累、擔驚、受怕這沒什麼,可他為我想過嗎?他關心過我嗎?多少女人還羨慕我嫁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大才子,可顧家庭過日子有多少難處,誰又知道呢?我打下牙往肚裡咽,有淚得往肚裡流,他懂嗎?我也是女人呀,他給過我多少溫情?」

話匣子打開就收不住了。王閏之這麼多年的委屈一下都釋放出來,那淚水像開了閘似的撲簌簌地往下掉。朝雲聽了,心頭一震,又一陣痛心,輕聲安慰道:「夫人,先生時下身處逆境,脾氣壞一點也是有的。但他還是把夫人放在心上的。」王閏之仍止不住地哭。

吃飯的時候,朝雲又試圖斡旋,對王閏之說:「夫人,別和先生慪氣了,先生的脾氣你還不知?先生已經不生氣了,夫人快和先生喝杯和好酒吧。」說著遞過兩個酒杯來,把酒斟滿。王閏之坐著不動,仍說著氣話:「我給他生了兩個兒子生錯了,前生該他的。」蘇軾聽了,火冒三丈,把酒杯摔得粉碎,吼道:「教子無方,還執迷不誤!連一點大家閨秀的教養都沒有!」家人都嚇得目瞪口呆,王閏之捂著臉哭著跑進屋去。朝雲感到兩頭為難,但也無法可想,忙跟著進屋去勸。蘇軾氣得臉色發青,飯也吃不下,一個人往外走去,蘇邁忙緊跟著。剩下那兩兄弟愣愣地坐在飯桌旁,蘇迨說:「都怨你!」蘇過也不服氣:「你要好也行啊!」

蘇軾獨自來到江邊,望著滔滔江水,心中煩亂不已。他已打定主意要做個農夫,平平靜靜地在鄉間耕種生活,可現在家裡的事卻這樣讓他頭疼。他不禁想起了王弗,想起她的聰慧溫柔,善解人意。如果她還活著,一定會理解現在的處境,一定不會有嗟怨之心的。可是弗兒去世這麼多年了……蘇軾不禁歎了口氣。

蘇邁走到父親身邊,輕聲地說:「父親,你不要生氣了。母親她也有苦衷。再說,您要氣出個好歹來,孩兒可怎麼辦呢?!」蘇軾歉疚地說:「邁兒,為父對不起你。你從小就沒了母親,長這麼大,為父對你的關心太少了。」蘇邁忙說:「父親,不要這麼說。孩兒雖然沒有了母親,可繼母視孩兒為己出。天這麼涼,江邊的風大,父親請回家吧。」

蘇軾擺擺手,傷感地說:「我想起你的親娘了。如果她還活著,一定不會這麼不理解我,永遠不會。你先回去吧,我想在這兒靜一靜。」蘇邁也哽咽道:「繼母操持這個家不容易,發點牢騷也情有可原。」蘇軾說:「密州的日子不比在黃州苦嗎?她沒有抱怨。今日怎麼生了抱怨之心呢?是父親被貶了,成了罪人,她愛慕虛榮!」蘇邁忙說:「父親言重了,繼母不是那樣的人。她是為一家人操心啊。」蘇軾聽不進去,示意蘇邁先回去,又無言地去看江水。蘇邁看江風吹著父親斑白的鬢髮,心中一酸,默默地轉頭回去了。

現在情勢鬧得更僵了,范英抱著孩子,六神無主。朝雲見蘇邁回來,忙找他商量,貼耳對蘇邁說了幾句話,蘇邁疑惑地點點頭。又喚來蘇迨、蘇過,如此這般地給他們吩咐一遍,兩個小傢伙都懂事地點點頭。

又過了一天,蘇軾像往常一樣下地幹活回來,把斗笠撂在一邊,走進屋來準備吃飯。只見蘇邁三兄弟默默地坐在桌邊,桌上擺著飯碗,卻空空如也。蘇軾不解地問:「你們都怎麼了?為何碗裡沒有飯食,在此閒坐著呢?」眾人不作聲。蘇軾以為是兄弟間鬧彆扭了,便問蘇邁:「是誰頑皮使氣呢?」蘇邁仍不作聲,給蘇過使了個眼色。最小的蘇過果然機靈,雙臂抱在胸前,振振有詞地說:「父親,從今日起,我等罷飯絕食。」蘇軾瞧他那認真勁兒,啞然失笑,忙問為何。蘇過認真地說:「父親和母親什麼時候和好,我等就什麼時候吃飯。」

蘇軾滿臉歉意,歎道:「原來是這樣。同你們母親吵架,原是為父的錯。西北邊境在打仗,為父卻在這兒孤守江邊,所以近來脾氣很不好。為父今日在田間想了很久。你們的母親、還有你們都跟著為父受苦了,但無論怎樣艱難,大家都從不生一絲一毫的抱怨。為父卻做得不好,遇見不平之事,如鯁在喉,必欲吐之,也不顧你們愛不愛聽。你們的母親是個好人,嘴上逞強,心裡卻慈悲好善。其實要照顧這麼大一家子,她已是左右支絀、身心俱疲,聽見為父說洩氣話又怎麼能安之若素呢?都怪為父,怪為父啊!」

朝雲早拉著王閏之躲在門後聆聽。王閏之聽蘇軾說出這番話,眼睛都紅了。只聽見蘇軾又接著說:「可你們不能不吃飯啊,你們從小到大,也只有今日的飯食最該吃得理直氣壯!因為你們親手耕種的五穀稻麥,來年作你們的盤中餐,粒粒皆是你們自己的辛苦!所以不能因為父而白費了你們朝耕暮耘的汗水。唉,待為父給你們做飯去,算給大家賠禮道歉,給你們的母親賠禮道歉。」

王閏之眼眶濕潤,激動萬分。她從裡屋慢慢走出來,流著淚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以後,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是我不對,請大家原諒。我這就去下廚做飯。」蘇軾也忙作揖道:「委屈夫人了,為夫有愧呀。」二人和好如初,眾人都開心地笑了。

朝雲笑吟吟地陪王閏之在灶下生火做飯。忽然蘇邁跑進來,手裡提著一塊稻草捆系的肉,高興地說:「為了慶祝父親母親和好,我去集市上買了點肉回來。」王閏之也很高興,但瞧著朝雲問:「這豬肉怎麼做才好吃呢?」

這時蘇軾正在書房教蘇迨、蘇過念詩。蘇軾笑著說:「孩兒們,你們母親正在廚下燒飯,為父且吟讀兩句飯前開胃詩文。青青田上稻花香,碧水清淺搖綠秧……」

朝雲聽到先生念詩,笑著對王閏之說:「夫人,你聽,稻花香……碧水清淺……先生這是讓咱們少放些水,再蓋上青稻秧哪!」

又聽見蘇軾吟道:「但得農家日緩緩,不勞勸耕趙家莊。」

朝雲接著說:「哦,先生說日緩緩……用文火呀,緩緩地蒸。」

王閏之將信將疑,忙將肉洗淨放到鍋中蒸起來。過了半個時辰,香氣漸漸飄滿了屋子。王閏之盛了一大碗燉豬肉,端到飯桌上來。蘇迨、蘇過聞見香味,早已垂涎三尺,急著要舉筷子。王閏之皺眉道:「請你父親先嘗。」

蘇軾笑道:「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舉筷嘗了一小塊兒,讚不絕口:「嗯,這肉很香啊,我從沒吃過這麼香的豬肉。黃州這地方,富人不吃豬肉,而窮人又不知如何烹調,你們是怎麼做的?」王閏之笑著說:「是按夫君說的辦法做的呀!」蘇軾茫然不解。朝雲笑著解釋道:「先生不是說什麼……田上稻花香……水淺……綠秧……日緩緩,什麼的嘛,我就讓夫人少放了些水,用文火蒸了。」

蘇軾恍然大悟:「原來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啊。無心之中做成這麼一道美味佳餚來。」朝雲一邊盛飯,一邊笑說:「原來夫人是以先生的詩文將錯就錯,天緣湊巧而成。真有意思!不過,這道菜是算夫人做的,還是先生做的呢?」蘇軾與王閏之相視一笑。蘇邁打趣道:「我看該算父親做的。想不到父親還是個文人廚子哪!」大家都笑起來,兩個小傢伙早按捺不住,舉起筷子吃起來。

朝雲斟了兩杯酒說:「先生夫人這回可要喝和好酒啊。」王閏之含羞地舉起杯子,蘇軾爽朗笑道:「唉,我這脾氣不好,應該感謝夫人,這事要是放在季常的夫人柳氏身上,打我一頓棒槌,不也得挨著嗎?你比河東獅吼強多了。」眾人大笑。王閏之面色緋紅,抿嘴把酒一飲而盡。

蘇軾繼續帶著一家人在山上開荒,漸漸把那些荒草惡木都刈除盡了,碎石瓦礫都壘成田界,板結的硬土也一寸寸地刨松,種上麥種。到十月光景,地氣偏暖,麥苗已長得很高大,蘇軾很是歡喜。但當地農夫告訴蘇軾,過高過大的麥苗不易抗過冬雪,想要來年收成好,就要放任牛羊吃掉麥苗葉。蘇軾感激拜謝,精心侍弄這一片莊稼。

到這一年歲末,黃州果然連下了幾場大雪,似乎也兆示來年會有個好收成。趁著大雪農閒,蘇軾帶著兒子在荒地一側築起了一片平台。台上建起了幾間草屋,牆壁裡面又繪上了雪景,屋外用竹子編成一圍籬笆。

到第二年開春,荒地上已是綠意盎然,令人欣喜!蘇軾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片親自耕耘的土地,內心無限喜悅。朝雲笑說:「先生真是個地道的農夫了。」蘇邁也接著說:「父親,屋已蓋好,田地初成,都該有個名號了!」

蘇軾撚鬚說:「地處城東,東有山,山有坡。白居易雲,『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這地就叫東坡吧。這幾間茅屋是大雪中所蓋,就叫雪堂吧。」朝雲和蘇邁都微笑稱許。蘇軾笑著說:「老夫如今也有雅號了,今後就叫作東坡居士!」

蘇邁高興地說:「那父親就是蘇東坡了!」

蘇軾點頭自言自語:「是啊,今後只有蘇東坡,再無昔日的蘇子瞻了啊!」

蘇過也插嘴說:「那家裡燒的豬肉就叫東坡肉咯!」眾人都笑起來。

沒過多久,蘇東坡的名號便傳遍了整個黃州。黃州人都知道這個昔日的大才子大文豪,竟要在鄉間學做農夫了,個個驚奇不已。

那徐君猷身邊有個一同調任過來的吳通判,乃是王珪的學生和親信,暗中受了王珪、蔡確的指使,監視著蘇軾的一舉一動。王珪害怕蘇軾重新被皇上起用,就指使吳通判搜集他的言行,以便從中找到構陷他的機會。有差役把東坡居士的名號告訴吳通判時,吳通判立刻寫了密信轉遞給王珪。王珪看了信冷笑道:「這個蘇軾啊,沒糧吃,他自己種;沒肉吃,他自己燒。若是以後沒酒喝,我看他也能自己釀出來。實在是拿他沒辦法。若他從此以後,真正志在東坡,做個飲酒吟詩的陶淵明,老夫倒可高枕無憂了。」蔡確還是不放心,叮囑吳通判繼續緊盯著蘇軾的舉動。那吳通判巴結著王珪,每日做著發財陞官的美夢,豈有不盡心的!就派手下留心打探,此且不提。

巢谷自從暗暗跟隨蘇軾到了黃州,見他與陳季常相遇,料想沿路不會再有人加害他了,就悄悄拜別,始終不願現身相見。後來雲遊到三清山道觀見到了師傅吳復古。那吳復古本是閒雲野鶴,四處遊走,飄忽不定的,這回卻好像知道巢谷會上三清山一樣,專門在山中等候,清修了半年的光景。三清山風光奇秀,乃是葛洪曾經修行煉丹的地方。吳復古見巢谷心有鬱積,心神未安,便留他在山中靜修,一句話也不問。巢谷雖滿心迷惑,但見師傅不開口,也不敢貿然去問。

如此每日練武、靜坐,又過了半年。吳復古突然開口說:「我們去看望蘇子瞻吧!」

巢谷驚詫不已,又猶疑不決:「師傅,徒兒還是不下山的好!」吳復古笑道:「跟隨我在這三清山中修行半年,難道心中的鬱結還是舒解不通嗎?」巢谷支吾不言。其實他心中何嘗不想見蘇軾呢?自從蘇軾被捕入京,他就一路暗中相隨保護。在汴京御史台監獄,巢谷見蘇軾受盡屈辱,曾想去割了李定、舒亶等鼠輩的首級,但想起師傅的訓示,怕殺了他們之後,蘇軾的冤屈更難雪清,就隱忍著直到蘇軾貶到黃州。

吳復古心如明鏡,朗聲道:「你的脾氣太過剛烈,動不動就要用刀子殺人,全不像方外之人。難道對小蓮姑娘仍念念不忘嗎?」

巢谷見師傅說中心事,心中惘然,但嘴上還是吞吞吐吐地否認。吳復古長歎一聲:「小蓮乃一隻驕世之鳳,命合如此,怎會愛你。再說,這與子瞻無干。」巢谷低頭認錯道:「師傅教訓的是,弟子從未怨過子瞻,弟子只是俗念太重了。」吳復古搖頭說:「非也,非也。有大智慧者,必有深情;有深情者,方有大智慧。當初為師正是看上你這一點,才收你門下。情劫歷盡,智慧之門頓開。」巢谷忙跪下叩頭道:「多謝師傅指點。此次看過子瞻兄之後,弟子一定追隨在師傅身邊,好好學道。」吳復古說:「道即我,我即道。心中有道,不學也有道;心中無道,學也無道。南華祖師當年不知我是蝴蝶,還是蝴蝶是我,即是此意。巢谷,你要切記啊。」巢谷趕忙叩謝師傅教誨,此時他的心早已飛到黃州去了。

巢谷與師傅水陸兼程,很快就到了黃州。二人早聽說蘇軾在黃州學做農夫,親墾荒地,最近自起了個名號叫作東坡居士,便徑直往東坡而去。遠遠望見田壟上,蘇軾穿著一身粗布短衣,正與蘇邁鋤地。巢谷疾奔向前,大喊道:「子瞻!」蘇軾遠遠望見,又驚又喜,扔下鋤頭,跌跌撞撞地迎上前去,激動地抱住巢谷說:「巢谷賢弟,真的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吧?你這幾年到哪裡去了?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巢谷淚流滿面,哽咽得說不出話。蘇邁也感泣不已。吳復古飄然至前,笑道:「好啦好啦。大士何曾有生死,小儒底處覓窮通。偶留一吷千山上,散作人間萬竅風。」蘇軾忙作揖道:「不肖侄蘇軾叩見道長。還是道長道行深,如此達觀,小侄被道長笑話了。」吳復古看著蘇軾一身打扮,笑說:「東坡居士頭已白,看來也是修行至深啦。」蘇軾大笑,即刻請二人到雪堂安歇。

《有一種境界叫蘇東坡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