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戰爭風雲與英語媒體如何評價私家生活中的希特勒

1939年10月末,正當美國人民忐忑不安地密切關注著德軍戰勝波蘭,關注著武裝衝突在歐洲到處蔓延的戰爭局勢時,《生活》雜誌的讀者翻開這本週刊,發現一篇色彩斑斕的有關阿道夫·希特勒繪畫作品和山中別墅的特別報道(見圖57)。10月30日出版的那期雜誌延續了《生活》雜誌的一貫做法,把政治報道同比較輕鬆有人情味的內容前後穿插,既報道德國U型潛艇擊沉英國皇家橡樹號戰艦,也報道極富魅力的得克薩斯牧場女郎精彩的運動神技。這篇報道題目為《阿道夫·希特勒畫作:這位政治家渴望成為藝術家,協助設計出自己的山中別墅》,也拘謹地採用了上述那兩種穿插式新聞報道方法。雖然希特勒在美國繼續擁有自己的支持者,但是如果再以贊同的筆調描繪這位幾周前以毀滅性秘密武器威脅歐洲的獨裁者,《生活》雜誌的大部分讀者都不會接受。編輯們在處理報道一位戰爭販子熱愛藝術及其室內裝飾這一棘手問題時,運用了一種新式武器:諷刺。

圖571939年10月30日《生活》雜誌標題頁,刊文報道既是藝術家又是設計師的希特勒才藝。雜誌的文章正文版面標題卻略有不同——《阿道夫·希特勒畫作:這位政治家渴望成為藝術家,協助設計出自己的山中別墅》。

特寫文章一開始就引用了希特勒對英國駐德國大使尼維爾·亨德森爵士說過的一番話,表示他要有一天放棄政治,重新開始年輕時對藝術的追求。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生活》週刊的編輯們表示「世界將會失去一位非常精明的政治家,又多了一位非常拙劣的畫家」。雖然當年遭到藝術學校的拒絕,但是「希特勒想成為藝術家的抱負從未因為缺少才能而減少分毫」。這位年輕的奧地利人當時「靠畫明信片和刷牆為生」,經常出沒於慕尼黑咖啡館,希望引起成名藝術家的注意。文章在解釋那些成名的藝術家為何忽視希特勒的原因之後,又轉而點評複製在兩個完整彩色版面上的希特勒早期畫作。文章聲稱這幾幅希特勒畫作是從德國偷帶出來的,第一次公開發表,然後對希特勒畫作的優點和缺點(主要是缺點)進行評價,以饗讀者,比如技法粗糙,過於專注「空蕩蕩的荒涼空間」。一幅名為《維恩號戰艦》(此為奧地利戰艦,1917年遭魚雷襲擊)的畫作招致如下批評:希特勒用一片煙跡隱去了船尾,因為「他太疲勞或太懶惰,沒有畫完細節」。

文章大體上否定了這位德國領導人的藝術技巧之後,接著又闡述他對德國的藝術創作活動所產生的影響。「作為德國藝術的捍衛者,」文章寫道,「他從中清除了現代主義的影響,然後把藝術交與了學者。」文章附帶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希特勒在戈爾迪·特魯斯特的陪伴下拍攝的,另一張是納粹高官當月初在參觀偉大德國藝術展時拍攝的。文章還指出納粹黨人喜歡「刻板、非常露骨的裸體畫」,為此搭配了一張阿道夫·齊格勒拍攝的油畫《四大元素》照片,這幅油畫在1937年那屆偉大德國藝術展上初次展出就聲名狼藉,因其突出了雅利安人的陰毛。文章就這樣通過揭露其捍衛者的淫蕩好色戳穿了納粹黨自稱捍衛德國藝術純潔性的謊言。

當文章論及希特勒作為顧主和創意者涉足建築領域時,挖苦諷刺的語氣開始減弱。文章認為希特勒的藝術激情主要傾注在建築上,他常常在山中別墅裡挑燈夜戰,非常興奮地「審看建築師們的設計方案。他親自批准修建所有重要的公共建築施工方案」,這些建築方案「正在凝結成希特勒堅持提倡的體面卻又平凡的現代風貌同古典風格融為一體的建築」。

對貝格霍夫別墅的讚譽之詞比較清晰明瞭,說它是一座「巨大的山中廣廈」,並對讀者表示,由希特勒協助設計。整整兩版彩色照片是大多數美國人見到的第一批貝格霍夫別墅室內裝飾照片,以其五光十色的畫面展現出不同房間的室內裝飾效果。紫紅色和翠綠色為主要色彩,把觀者目光引向色彩濃郁的入口門廳紅色大理石欄杆,引向希特勒書房中給人以溫暖之感的拋光實木護牆板。同時代讀者已經聽過許多有關希特勒「士兵般」簡樸審美品位的評論,當他們看到希特勒別墅鮮艷繁複的室內裝飾色彩搭配時定會非常意外。

文章先從建築本身談起,將「現代木屋與巴伐利亞木屋風格的融合」描述為「笨拙但也有趣」。室內佈局「由希特勒積極參與設計裝飾」,房間是男士喜歡的舒適類型,呈現簡樸、半現代、時而比較誇張的風格。室內陳設很有品位,「由帝國最優秀的工匠採用上等木料和其他優質材料加工製作」。文章還敏銳地注意到在室內陳設中反覆巧妙運用了大廳內懸掛的法國哥白林掛毯色彩。由一樓通向樓上的主樓梯受到特別點評,稱其為「引人注目,頗有些現代建築風采」。文章對設計水平讚許點評之後,筆鋒一轉,繼而又對掛在牆上的繪畫作品嘲笑一番:「與其他納粹領導人一樣,希特勒也喜歡裸體畫和廢墟畫。」不過文章最後得出這樣的結論:「要是在形勢更加穩定的德國,希特勒也許會幹上室內裝飾這一行,而且成就斐然。」編輯們以其諷刺挖苦的讚美之詞來暗示:「那位重新規劃歐洲版圖的人痛失了重新佈置傢俱陳設這個真正適合他的職業。」

並非所有《生活》雜誌的讀者都很開心。在11月20日當期雜誌中,大量來信雪片般飛向編輯部,為希特勒的藝術品位抱打不平。俄亥俄州坎頓市的一批讀者嚴厲斥責《生活》雜誌自以為是的態度:「不要把個人看法同藝術批評混為一談。」針對希特勒「太疲勞或太懶惰」所以沒有畫完維恩號戰艦尾部這一評論,他們反駁說其餘部分畫得很好。文章所批評的「煙跡」表明「當時思考得很多,下了不少功夫」。密歇根州龐蒂亞克市有位希弗萊德夫人來信說:「阿道夫在房屋裝飾方面肯定比羅斯福總統家人更勝一籌。也許羅斯福家裡女人太多了。」希弗萊德夫人認為白宮被專橫的女人搞得烏七八糟(矛頭直指總統那位心直口快的夫人埃莉諾,還有他的母親薩拉),這一評論肯定讓單身漢阿道夫暗自喜歡。有位芝加哥讀者最後申辯說:「愛好裸體畫和廢墟畫那是男人的正常浪漫情懷……愛好建築,無論精美建築還是簡潔建築,只不過體現出正常創作願望,正常的展示與擁有願望。」在那位讀者看來,《生活》雜誌力圖通過藝術品位和裝飾品位對希特勒進行心理分析,其結果如何實在無所謂,沒人關心。

其他讀者將《生活》雜誌所做的分析更向前推進一步。在仔細審看了希特勒畫作之後,還有幾位讀者一致認為「希特勒畫作中的所有線條明顯向右傾斜」。這意味著他的思想意識同他的畫筆之間存在一定聯繫。俄勒岡州波特蘭市有位讀者認為,在觀察貝格霍夫別墅的基礎上,弗洛伊德「不僅可以診斷出幽閉恐懼症,還可以診斷出希特勒厭惡同別人進行任何親密接觸,甚至到了用餐桌把密集擺放的椅子隔開的程度」。還有一些讀者不經意地揭示出已在美國本土深深扎根的憂慮情緒,因為他們相信在畫作《維恩號戰艦》上的一個模糊不清的微小細節處看到了美國自由女神像。因此在這幅幾十年前就完成的畫作中他們看到了希特勒想要入侵紐約港的不祥之兆。希特勒書房照片並沒有打消他們的擔心。編輯們在照片說明文字中把讀者的注意引向了擺放在寫字檯明顯位置上的一本世界地圖冊,上面有一個放大鏡,隨時供查閱地圖冊使用。

《生活》雜誌在報道希特勒私家生活空間時採用批評甚至是帶有惡意的語氣,開始背離英語主流媒體於20世紀30年代中期顯現的正面評價傾向(這種傾向最後體現在數月前《家居與園藝》雜誌和《紐約時報》刊發的奉承讚賞式報道中)。這種表示讚賞的報道文章在希特勒的藝術實踐活動中看到的是這位業餘愛好者的人格魅力和藝術才華,而在有些人眼裡同樣的藝術實踐活動卻使他們看到一位無才無能、妄自尊大的半吊子涉獵者令人難堪的癖好。然而語氣的變化並沒有且完全排除讚賞之情,只不過表達得更加勉強,而且幽默機智中帶有一些防範意味。照片是《生活》雜誌新聞報道的重中之重,讀者已習以為常。《生活》雜誌刊發這樣表示讚賞的希特勒別墅的彩色照片也必須被視為一種表達善意之舉。表述文字也許嘲笑過不在場的別墅主人,但是精美雅致的室內裝飾替代了他,展現出他的品位修養。

《生活》雜誌對希特勒的藝術裝飾品位進行了輕微的嘲諷,但是《紐約時報》則採用了比較中立的語氣。1941年3月中旬,《紐約時報》在週日版刊發了一篇佔用兩個版面帶有插圖的特別報道,旨在使讀者瞭解希特勒貝格霍夫別墅內幕。文章作者是雜誌記者C.布魯克斯·彼得斯。這篇題為《在希特勒的小木屋裡》的文章要向讀者解說一種新式混合型建築的運作情況:一座住宅兼做工作場所——在這種情況下用作軍事中心。彼得斯又拾起了由奧托·托裡舒斯於1937年開啟,後來又被該刊放棄的新聞報道線索。大多數早期報道均把貝格霍夫別墅描述為希特勒躲避政治生活喧囂吵鬧的退避靜居之地,彼得斯則使《紐約時報》讀者注意到一個悄悄發生的深刻變化:「因為在曾經沉睡的巴伐利亞村莊附近一個山坡小木屋裡,不斷召開一些公開會議和秘密會議,這些會議可能對歐洲以及世界未來政治格局產生深刻影響。」

彼得斯似乎擔心他同時代的人由於習慣了民主與開放形式的政治話語,也許不易理解在那座僻靜的山中小木屋裡所發生的事情究竟有何意義。「但是未來的歷史學家在記錄這個時代的歷史事件時會毫無疑問地仔細研究在貝希特斯加登、上薩爾茨堡以及貝格霍夫別墅來來往往的那些人;那裡是希特勒的私人領地,遠離戰爭前線,遠離帝國首都的外交喧囂;他在那裡帶著三隻牧羊犬漫步在莊嚴的山間小路上,或者與最親密的顧問們坐在爐火前研究要事,一直到深夜。」因此彼得斯是把政治活動明確地寫進別墅畫卷的第一人,並沒有簡單地將其看作是元首在午餐之前處理的事情。

彼得斯在文章一開頭即展現出誘人的新聞線索——貝格霍夫別墅的雙重生活,愛犬與將軍成為那裡的日常場景——彼得斯後來又放下這一線索,以便於敘述報道別墅的情況。他首先利用希特勒的新聞秘書奧托·迪特裡希於1934年透露的情況,簡略回顧了瓦氏小木屋的歷史。然後他又闡述了小木屋的改造擴建工程(說成是由希特勒負責設計),描述了擴建後的貝格霍夫別墅室內裝飾。繼而彼得斯又把報道筆觸從住宅空間轉向了住宅的居住者。值得關注的是他並沒有描寫希特勒本人。我們從中瞭解的是希特勒喜歡陪伴在身邊的年輕男副官和年輕女秘書。他還向我們介紹了希特勒的大管家亞瑟·卡農伯格,這是一位英俊活潑的人物,到了晚上又拉手風琴又唱歌,使元首非常高興。文章最後列出了貝格霍夫別墅常客名單,包括海因裡希·霍夫曼(希特勒的御用攝影師)、阿爾伯特·施佩爾、西奧多·莫萊爾和卡爾·布蘭特(元首的御用醫生)。文章結尾處沒有給出任何結論,但是讀者可以自己就「真正」私家生活的缺失得出自己的結論:希特勒的別墅到處是寵物、官員和僱員。

彼得斯的敘述報道並不特別生動,也沒有講出多少其他記者尚未披露的內容。對希特勒本人及其私宅極力美化的照片以前也都被反覆採用過。早在1937年,托裡舒斯在《紐約時代雜誌》上就已經披露過貝格霍夫別墅四周的秘密。1941年那裡的情況只能更糟。彼得斯的報道枯燥無味,與其說掌握的情況有限,還不如說一心要避免公開稱讚或批評希特勒。描寫貝格霍夫別墅的文字儘管筆調愉快,卻也字斟句酌,比較謹慎。報道描寫元首身邊的人而不是別墅主人,也許是為了取得中立效果而採取的一種策略,避免托裡舒斯報道中明顯體現出的誘惑危險。結果報道語氣比《生活》雜誌更為畢恭畢敬,卻遠不如兩年前海德維希·莫厄·辛普森在《紐約時報》上發表的那篇讚揚報道色彩斑斕。彼得斯是否擔心冒犯讀者或者冒犯那位德國領導人,目前尚不清楚。文章間接提及了納粹黨人對外國記者所發電訊稿的審查制度,他們有可能因得罪納粹政府而遭到報復。但是彼得斯在一張展現半山腰處貝格霍夫別墅的照片文字說明中略微表露了自己的真情實感:「閃電戰的寧靜誕生地」。

《生活》雜誌溫和的諷刺報道及《紐約時報》克制的中立立場反映出新聞界明白在1939年戰爭爆發後談論希特勒的私家生活就是在處理一個變化無常的題材。美國新聞界繼續刊發這類報道,儘管數量比以前大為減少,反映出編輯們仍然認為讀者會對瞭解希特勒私家生活感興趣。但是編輯們對於這類報道引發的讀者反應卻沒有多少把握。《生活》雜誌上發表的讀者來信明顯地體現出讀者反應的廣泛程度。尤其是新聞界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通過報道希特勒的私家生活把希特勒描繪得更加人性化,或常把希特勒的戰爭機器描繪得正常一些,不那麼瘋狂可怕。

處理這個新聞題材的第三個方法是採用開放式寫法,讓觀察敏銳的讀者形成自己的批判觀點。《華盛頓郵報》分別於1940年12月和1941年1月刊登了由4部分組成的系列報道,以第一手採訪素材近距離報道兩個敵對陣營的戰爭領導人:溫斯頓·丘吉爾和阿道夫·希特勒。這些系列報道分別描述了每個領導人一天的生活情況,同時也披露一些有關他們個性和私家生活習慣的鮮為人知的細節。頭兩篇報道由美聯社駐倫敦戰事記者休·瓦格農撰寫,專門報道擔任英國首相只有7個月的丘吉爾的個人情況。第一篇報道的標題是《丘吉爾每天把17個小時用在他唯一的愛好——戰爭——上面》,為系列報道確立了格調。瓦格農描述了這位「精力充沛的66歲首相」如何把他「異於常人的精力」和漫長的日子都用在戰爭動員上,密切注視一切動向。「他喜歡瞭解所發生的一切。」雖然在和平時期他是「一位如饑似渴的讀者」,現在他只讀新聞報道。他「幾乎沒有時間顧及普通家庭生活,但是每天都與丘吉爾夫人見面,並『盡可能地』和其他家庭成員見面。他們一家常在一起吃飯」。他的鍛煉活動就是「在白廳附近漫步,或者徒步巡視戰鬥部隊、防守區域以及遭到轟炸的地方」。由於工作他甚至還減少了吸煙數量,不過他還是「每天吸六支哈瓦那長雪茄」。晚上他喜歡吃「老英格蘭烤牛肉」,或者「半熟的厚牛排」。

在樹立起這位英國領導人強壯有力的陽剛形象之後,第二篇報道開始描述他那具有男子氣概的強大心理世界。比如讀者們從文中瞭解到由於他強烈反對婦女解放,兩次遭到「手持打狗鞭的憤怒選民們」的襲擊。雖然堅持提倡傳統的男女地位,他似乎非常欣賞有自知之明的女性,聲稱他取得的「最輝煌成就」就是說服他的夫人嫁給他。文章再次描述丘吉爾的形體外貌時寫道,這位首相喜歡「吸大號雪茄煙,常常非常愜意地撐開手掌把它夾在指間」。他「身體強壯」,「兩肩寬厚高聳」,「一顆大頭往前傾著,走起路來好像往前快跑的足球隊員」。文章換了一下比喻手法,接下來又說道,當丘吉爾「意志堅定牙關緊咬時」,他看上去就像一隻英國鬥牛犬。在倫敦這位首相喜歡穿「有褶皺的禮服,領帶斜系」。但是他對衣裝自有見解,並且還設計了幾頂自己喜愛的禮帽。如果這能引起對丘吉爾男子漢氣概的任何懷疑的話,讀者們還瞭解到「在他很少現身的鄉村,他有可能穿上工作服,親自動手砌磚」。他的特有幽默更突出了他那鬥牛犬式的強悍氣勢。他的特有幽默「屬於那類給人當頭一棒的政治幽默」。幾周前他向下議院做報告時曾俏皮地說道,他不喜歡將阿道夫·希特勒與拿破侖相比,因為「我不喜歡侮辱死者。」

美聯社駐柏林戰事記者普萊斯頓·戈洛佛撰寫了後兩篇有關希特勒的報道文章。第一篇的題目是《希特勒過著不眠斯巴達人的生活》。這位德國領導人的日子「排滿一堆堆難干的工作」,不過希特勒是一位沒入軍事編制的巴伐利亞人,不喜歡普魯士人的紀律。在宮殿般富麗堂皇的新總理府裡,希特勒住在「樸實無華的」私人房間裡,每天晚上在「軍用床」上睡4~6個小時。他一早起來就開始快速瀏覽報紙,「連體育欄目和歌劇欄目也不放過」。相反在他的山中靜居之地,「如果不受緊急情況所迫,他便放鬆自己,一睡方休」。希特勒吃東西不挑剔,但是既不吃肉也不喝酒。他喜歡小動物,不想看到它們被殺害,他一上台掌權就下令阻止活體解剖。同其他傳聞相反,戈洛佛告訴讀者希特勒「極為善於傾聽別人講話,記憶力超群」。晚上他研究1000多年前的戰役地圖和有關書籍。他喜歡歌劇和電影,但是不親自參加任何體育活動。他的鍛煉活動僅限於走路,或者在工作中消耗能量。戈洛佛在報道中指出,希特勒的同事們一再堅持說希特勒喜歡兒童,即使他從未結婚。「他經常在『宣傳照片』中同孩子們擺好姿勢拍照,顯得呆板不自在。」

第二篇報道一開始就亮出醒目標題《軍閥希特勒業餘設計銀質餐具》。普萊斯頓承認很難把「給歐洲大動痛苦換臉手術之人」的形象同花費時間潛心設計銀質餐具的形象連在一起。即使這位獨裁者的心腹密友們(普萊斯頓稱其為消息來源)也吃驚地發現,「阿道夫·希特勒在閒暇之時靜靜地坐在餐桌旁,稱量那些他準備送作結婚禮物的刀叉湯匙重量」。普萊斯頓還認為希特勒為貝格霍夫別墅和柏林總理府設計了一些銀器。儘管文章這樣過於關注設計細節,讀者們從文中還瞭解到希特勒並不太在意日常瑣事,在帝國總理府他的下屬那種「普魯士人的守時習慣」讓他大感不快。

文章接著以一定篇幅描述了希特勒官邸和私邸居所,包括他在慕尼黑長期佔有的那套公寓以及大酒店裡為他專留的豪華套房。讀者們從文中瞭解到慕尼黑有好幾個地方為他專留了常客餐桌。希特勒的心腹密友稱,他是一個「善於交結朋友的人,而且很擅長講故事」。雖然希特勒可以是一個很可愛的同伴,但他還是更喜歡和他那些心腹密友在一起。希特勒的同事們還經常講到他私生活的那些典型的善良慷慨行為,「很多人發現這很難同那位為採取進一步軍事行動就可以下令毀掉整個城市的人聯繫在一起」。戈洛佛最後提到了希特勒早期發表的一篇戰爭演講詞,希特勒在其中說道「他能像一塊巨大磁鐵一樣影響廣大民眾,吸引他們做出最大努力」。

乍看起來,這樣近距離報道希特勒並沒有任何明顯貶低之意,相反卻顯得非常包容大方,好像寫出來為了取悅戈培爾的新聞審查。在上述系列報道發表時,德軍已入侵半個歐洲,轟炸城市,所過之處數十萬人喪生或無家可歸。報道希特勒的「種種善舉」和招待活動肯定會使一些讀者認為這是在新聞客觀性上做過了頭。

如果同報道丘吉爾的文章對照閱讀,並且注意由此而產生的細微差別,就會另有所獲。首先鼓勵讀者想像一下丘吉爾身穿工作服動手砌磚的情形,也許他還抽著一支雪茄煙;與此同時希特勒則在其富麗堂皇的總理府裡仔細稱量著一個銀叉的重量。這並不是說細節不準確,而是要質疑文章究竟要傳達什麼信息。例如希特勒和丘吉爾都是業餘畫家,但是上述系列報道卻有意迴避他們之間的相似性。相反卻讓讀者看到一個愛吃半生不熟的牛排,而另一個食素,非常喜歡小動物;一個愛吸雪茄煙,另一個根本不吸煙;一個是不可戰勝的英國人,另一個是未入軍隊編制的巴伐利亞人;一個是愛家的男人,另一個是尷尬的單身漢。兩組報道看上去不露聲色,保持中立,只要細讀就會發現同丘吉爾相比希特勒顯得行為古怪,帶有女人氣。這一組系列報道採用了對比手法,鼓勵讀者以這種方式去評價那兩位敵對的領導人,從文章中搜尋線索,看一看哪一位領導人「具備相應的條件」最後勝出:是英國鬥牛犬,還是那位斯巴達人?

如果我們要根據上述新聞做出判斷的話,美國讀者儘管在打另一場歐洲戰爭方面意見有分歧,他們也不願放棄給人以安慰、喜愛優雅家居環境的德國領導人形象,似乎高雅的設計品位能夠對抗野蠻行徑。如果認為這樣的品位能使希特勒疏於備戰,那再好不過了。相反,1939年之後英國人也不必在報道中含糊其詞,或者謹小慎微,儘管在戰前英國記者也曾像他們的美國同行一樣通過描繪希特勒的私家生活形象錯誤地粉飾希特勒。德國戰機轟炸英國以後,英國人很快對希特勒先生如何飲茶失去了興趣。隨著英德敵對關係的確立,英國報刊上那些讚揚希特勒紳士般私家生活品位和個人追求的報道文章銷聲匿跡。然而對希特勒本人及其室內裝飾的關注並沒有消失。元首作為優雅鄉村莊園的創建人重新出現在政治漫畫當中,不過身份有所降低——「刷牆匠希特勒」「糊牆紙工匠希特勒」。

1940年10月4日,英國諷刺雜誌《笨拙》刊登一幅漫畫(作者歐內斯特·霍華德·謝帕德),標題是《糊白牆紙的人》(見圖58)。這幅漫畫描繪希特勒身穿罩衫在牆上糊著白紙,紙上寫著「美國陰謀」「波蘭」;破損的牆面上塗寫有「蓋世太保野蠻行徑」「德國戰爭暴行」「謀殺」「納粹殘酷行徑」等字樣。牆上還可以看到血跡斑斑的手印。戈培爾在漫畫中給希特勒幫忙,把膠水抹在牆壁紙上。漫畫寓意直指德國在入侵波蘭之後發表的一系列白皮書,把戰爭的責任推到波蘭、法國和英國頭上。1940年3月末納粹黨擴大了戰爭指責範圍,矛頭指向美國駐英國大使(約瑟夫·P.肯尼迪)、美國駐法國大使(威廉·C.布裡特),還有漫畫中提到的「美國陰謀」。英美兩國政府一致譴責這些白皮書,認為是戈培爾授意炮製之作,旨在掩蓋納粹在波蘭所犯下的種種罪行。這一指責由漫畫家通過「糊牆紙工匠希特勒」這一形象生動地表現出來。

1941年8月6日,《每日快訊報》漫畫家喬治·巴特沃斯在英國曼徹斯特發表一幅漫畫,描繪希特勒坐在藝術裝飾風格的扶手椅上點評著他周圍的「作品」:四面牆壁代表著他領導的納粹政權殘酷征服的國家,畫滿納粹黨徽圖案的牆壁紙用「新秩序糨糊」和「蓋世太保膠水」倉促用力地粘在了牆上(見圖59)。漫畫標題《拙劣的室內裝飾》暗示,希特勒建造的房屋不會屹立不倒,因為不同於從平地往上蓋房的建築師,這位糊牆紙工匠的作品只是粘貼在牆體表面,沒有根基。

最早描述希特勒的新聞報道甚至追溯到他在慕尼黑啤酒館裡充當政治鼓動者的那些日子,先後描寫他以前曾經幹過的各種職業:簽約畫家、石匠、建築工匠、機械修理工、糊牆紙工匠和刷牆匠。有時同時描寫他幹過的這些職業。希特勒在1925年出版的自傳《我的奮鬥》中有意掩蓋了一些事情。關於他作為一個年輕人和有抱負的建築師在維也納度過的那段時間,他寫道他在建築工地上幹些粗活養活自己。由於缺乏證據,歷史學家認為這種說法並不可靠。無論真實與否,希特勒作為一個誠實勞動者的形象符合納粹宣傳機構的宣傳目的,他們要把他描述為人民大眾中的一員,進一步宣傳這種說法。

圖581940年4月10日英國《笨拙》雜誌391頁刊登的社論漫畫《糊白牆紙的工匠》。

作者:歐內斯特·霍華德·謝帕德

圖591941年8月6日《每日快訊報》上刊登的社論漫畫《拙劣的室內裝飾》。

作者:喬治·巴特沃斯

20世紀30年代初期,正當希特勒開始在政治仕途中向總理府一步步走去時,他的對手們重新亮出了希特勒自以為是的商人形象,以煽動德國文化階層和統治階層的社會偏見。1932年4月8日,左翼自由派《維也納週日週一時報》刊發了轟動一時的曝光文章,揭露希特勒的過去,受到國際關注,紛紛加以轉載報道,甚至成為《紐約時報》的頭版新聞。文章報道說,派往阿道夫·希特勒的出生地北奧地利布勞瑙的記者從教區登記檔案中查明,如果當時身為海關職員的希特勒父親沒有因繼承遺產的緣故而改變了姓名的話,希特勒的追隨者們就要改口高喊:「你好!舒克爾格魯巴!」文章還透露:「希特勒先生在布勞瑙一所不知名的學校幹過一段時間之後,又去維也納做糊牆紙工匠和刷牆匠的工作。1914年2月,他前去應召入伍遭到拒絕,因為他『身體太弱,不適合扛槍打仗』。」這篇含有羞辱之意的報道在希特勒參加德國總統大選的前兩天見諸報端,以破壞這位納粹黨新打造的「個人」希特勒形象。

隨著希特勒作為一名政治家的地位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穩步上升,外國主流媒體中把希特勒稱為糊牆紙工匠、刷牆匠,或冠以其他藐視性稱呼的做法明顯減少了。但是一些流亡海外的德國作家,比如貝爾托·布萊希特,以及希特勒的外國評論者還在使用上述稱呼。1937年,芝加哥羅馬天主教大主教卡迪納爾·蒙德雷恩在對500名高級教士和牧師發表演講時,譴責納粹黨針對德國天主教會採取惡意行動,散佈惡意言論,稱希特勒為「奧地利糊牆紙工匠,而且還是個拙劣的工匠」。這位主教的言論激怒了納粹政權,使納粹同梵蒂岡的關係進一步惡化。納粹政權對侮辱元首的這種行為表示抗議,而美國刷牆匠、室內裝飾工與糊牆紙工匠兄弟會則對侮辱他們職業的行為表示抗議:「那位自私自大反對勞工的獨裁者也許曾經糊過牆紙,但是那並不證明他很有資格享有『糊牆紙工匠』這一光榮稱號……希特勒在近十年中唯一糊過的就是德國人民的自由。」

在蒙德雷恩的話語引起國際爭論之後,美國漫畫家找到了許多途徑把「糊牆紙工匠希特勒」形象呈現在他們對當前時事的批評之中。例如,1938年3月初,正當奧地利總理庫爾特·馮·舒施尼格奮力抗擊納粹入侵時,《洛杉磯時報》刊登了一幅漫畫,題為《糊牆紙工匠回來了》,刻畫了身穿工作服的希特勒正在往代表奧地利的牆上粘糊納粹黨徽圖案。德軍在1941年6月入侵蘇聯以後傷亡人數急劇增加,一些美國漫畫家把希特勒想像成令人恐懼的糊牆紙工匠,用長長的傷亡名單裝飾著他的帝國牆壁。1942年2月,一篇流傳甚廣的新聞報道為漫畫家們提供了新的靈感。本尼·努斯鮑姆是一位移居紐約的糊牆紙工匠,他說他認識希特勒,當年希特勒名叫不起眼的舒克爾格魯巴,幹的是糊牆紙的活。努斯鮑姆評論說:「他不僅性格古怪,連牆紙也糊不整齊。他的活幹得很糟糕。我用一隻手都比那傢伙幹得好。怪不得他放棄了。」當年晚些時候,紐約人表達了他們對努斯鮑姆所說的以前那位同事的感情,在約克威爾一個路燈柱上「掛上了希特勒身穿糊牆紙工匠服裝的怪異畫像,臉部抹上了糨糊,衣服上別著一些糊牆紙皮,右手裡塞著一面美國國旗」。約克威爾是曼哈頓一個區,那裡住著許多德國移民、中歐移民和猶太移民。

也許並非巧合,努斯鮑姆講上面那番話時軍事形勢已開始不利於希特勒。1941年年末,由於遇到了事先沒有防範的惡劣天氣情況,德軍對蘇聯的進攻開始呈現敗勢。當年12月11日,希特勒進一步擴大戰火,對美國宣戰。由努斯鮑姆披露的無能糊牆紙工匠形象已成為成熟的漫畫素材。1942年,美國報紙上突然冒出一大批漫畫,描寫苦惱萬分的希特勒從一個戰線急匆匆跑向另一個戰線,試圖抓住在他身邊開始崩潰解體的紙糊帝國(見圖60)。德軍在圍攻斯大林格勒遭到慘敗以後,1943年冒出的又一批美國漫畫設想那位絕望的首相千方百計要重操舊業,再干糊牆紙老本行。1944年1月,隨著德軍在東線迅速撤退,盟軍已經感覺到敵國士氣低落。威廉·希拉報道說,德國民眾譴責希特勒在蘇聯造成了重大災難,悲觀情緒甚至也出現在納粹最高決策層。據希拉披露,連戈培爾都開始動搖了。幾周之後發表的一幅漫畫描寫戈培爾站在希特勒畫像下,輕聲對戈林說道:「我私下裡跟你說,赫爾曼,我現在開始懷疑他是否連糊牆紙都幹不好。」

圖60 《芝加哥每日新聞》上刊登的社論漫畫《忙個不停的糊牆紙工匠》(1942年5月10日轉載於《紐約時報》)。

作者:沃斯·舒馬克

隨著戰線向德國推進,貝格霍夫別墅形象開始出現在英美社論漫畫中。當希特勒首次成為德國總理時,成千上萬德國人潮水般湧向貝格霍夫別墅進行朝拜。隨著盟國轟炸強度不斷增加,人們再次湧向貝希特斯加登小鎮,但此次是作為德國被毀城中撤離的難民,迫使納粹當局發佈公告,禁止民眾靠近這一區域。1943年8月27日,倫敦漫畫家大衛·勞以上述禁令為素材創作了一幅漫畫,描寫希特勒腳下撒滿有關被炸城市的新聞報道,他面帶憂慮地向外看著那些透過世界最著名巨窗窺視他的無家可歸人的臉(見圖61)。1943年,萊格·曼寧在《亞利桑那共和報》刊物上發表了一幅漫畫,描繪偏僻的山峰上坐落著一處帶有希特勒面孔的陰森城堡,四周圍站著一些幽靈般的人物(見圖62)。標題非常簡短:《最鬧鬼的凶宅》。

圖611943年8月27日發表的社論漫畫《窗外的窺視面孔》(據德國新聞報道,嚴禁遭轟炸地區的難民接近貝希特斯加登小鎮)。

作者:大衛·勞

曼寧漫畫中描繪鬼屋處於極端孤立當中,緊密貼近希特勒受害者們的鬼魂,而不是貼近德國民眾,這恰恰形象地捕捉到了英語新聞界突出希特勒山中別墅孤獨處境的報道新焦點。在戰爭最後歲月裡出現的這種報道視角上的變化,標誌著英語新聞界明顯地(儘管遲緩一些)脫離了德國官方媒體報道貝格霍夫別墅的思路。因為希特勒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上薩爾茨堡度過的,所以納粹宣傳機構下大力氣要消除同此山有關的孤獨聯想。他們發揚以往的浪漫主義傳統,使此山成為德國和德國思想意識的象徵。當希特勒退到此山之時,德國宣傳機構認為,他同民族精靠得更近了。希特勒即使在山上同樣貼近他的民眾,這一思想也由於崇拜者們前往別墅朝拜而得到了強化。納粹宣傳機構先是鼓勵崇拜者登山朝拜,繼而利用這種現象證明希特勒平易近人。希特勒的山中靜居之地就這樣被樹立為德國領袖與民眾之間的斡旋調停之地,體現出人民與領袖之間更加「真實」的溝通交流形式,勝過此前的魏瑪共和國民主體制。

圖621943年《亞利桑那共和報》上刊登的社論漫畫《最鬧鬼的凶宅》。

作者:萊格·曼寧

20世紀30年代大部分時期,英語主流新聞界沆瀣一氣,共同延續了貝格霍夫別墅作為團結民眾與元首之地的神話。菲茨傑拉德把希特勒吹捧為生活在佃戶中間的鄉紳時,他是在以英國讀者熟悉的語言重寫納粹故事。當戰爭爆發以後,特別是在戰爭最後歲月裡,有關貝格霍夫別墅的報道從突出別墅主人與同胞們心心相印,轉變為突出他們之間的隔閡距離,這倒也符合德國流亡作家一貫表述的見解。1942年在發表於《紐約時代雜誌》上的一篇評述希特勒人格和政治時運的文章中,華盛頓新聞記者沃爾特·布朗引導讀者關注希特勒「暴發戶式」大講排場的私人生活方式,以及他對於「華麗鋪張,常常幾乎是病態奢華生活環境」的喜愛。他把希特勒在建築和裝飾上的奢華品位同凡爾賽宮進行比較,一針見血道出了納粹政權頹廢和必遭滅亡的命運。這篇文章的漫畫描繪希特勒在貝格霍夫別墅巨窗前面用血淋淋的利爪緊緊抓住地球儀,而室外一群衣衫襤褸的受害者正在向他走近。除了被視為財富分水嶺以外,希特勒的山中別墅日益被描寫為希特勒同德國民眾身心相離的象徵,描述為他一心要躲避同胞、躲避盟軍敵人的處所。「藏身之地」「堡壘宮殿」「城堡」「山中堡壘」等詞語常見於對貝格霍夫別墅的報道描寫當中。貝格霍夫別墅曾經被譽為見證親切友好之地,後來被重新想像為孤立盤算之地。

同貝格霍夫別墅相比,戰爭爆發後「鷹巢」在外國觀察者看來更能體現出這位獨裁者在建築方面的愚蠢。這座閣樓式建築位於距貝格霍夫別墅數英里的鷹巢峰上,由馬丁·鮑曼承建,羅德裡克·菲克設計,是納粹黨的形象工程,據說也是獻給元首五十大壽的禮物。鷹巢內部造價昂貴,採用石料和木材裝飾,擁有一間寬敞的八角形接待大廳,裡面設有意大利風格大理石壁爐(據說此為本尼托·墨索里尼贈送的生日禮物),一間餐廳能容納30人;面積較小的休息室內安裝有可伸縮的全景窗戶,設有希特勒專用書房,一間廚房和警衛室。此外還修建一個室外露天陽台,用於曬太陽、散步。整個施工過程得到德國和奧地利最優秀工程師的指導,數千人在各種天氣條件下晝夜施工,耗時一年多一點時間全部竣工。此外,還為鷹巢特地修建了一條多隧道危險山路,開鑿堅硬岩石數百英尺,修建了一個直達鷹巢的電梯井。鷹巢坐落在裸露突出的山巖上,海拔6000多英尺。這個建築項目吹噓納粹政權駕馭征服了大自然最為奇險堅固的高山地段。鷹巢耗費巨額資金,又搭十名工人性命才告竣工。據我們掌握的情況,希特勒總共使用那座樓閣式建築僅僅14次,1940年陪同意大利王妃馬利亞·約瑟最後一次遊覽鷹巢,從此再也沒有來過。這個奢侈浪費的建築項目修建於物質匱乏、經濟緊縮時期,在德國沒有進行對外宣傳報道,知情者不多。1939年1月,有關它的報道文章開始出現在境外報刊上,其信息來源主要是1938年受希特勒邀請參觀遊覽鷹巢的幾位外國人所寫的新聞報道。

戰前英美新聞報道非常欣賞而且癡迷於被其稱為「鷹巢」的那座樓閣式建築。1939年1月,為《華盛頓郵報》撰稿的拉爾夫·巴納斯把鷹巢比作德國神話或《一千零一夜》中的神奇建築。巴納斯寫道:希特勒「在那裡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眺望皚皚雪峰的壯麗景色,或者俯視家鄉奧地利的遠處山谷」。由於沒有照片可供參照,新聞記者描述的一些細節並不準確。例如,鷹巢樓閣式建築被說成是採用鋼材和玻璃修建的,實際上它是比較傳統的磚石結構,外面砌著堅固的花崗岩。也許因為沒有照片可供參照,在記者筆下充滿敬畏的文字描繪中晶瑩明亮的鷹巢秘居高聳於雲端之上,每天陽光朗照,青銅巨門直對著深山幽谷,電梯在山巖中穿行。所有這一切均激發起讀者生動的想像力,彷彿使他們看到了一處巧奪天工、魅力無窮的建築傑作。

德國人入侵波蘭以後,那些賦予鷹巢的童話般特點開始黯然失色。1939年12月,法國政府發表黃皮書,其中包含記述著自《慕尼黑協定》出台到戰爭爆發時期法國同德國的外交關係狀況的文件。另外還有法國駐德國大使安德烈·弗朗索瓦-龐賽特提交的一些報告,一份有關他於1938年10月18日前往鷹巢之行的冗長記述材料。當時希特勒邀請他在那裡研究《慕尼黑協定》結果,然後他就動身前往羅馬擔任新的外交職務。弗朗索瓦-龐賽特以頗具文學才情的筆觸對作為希特勒之謎組成部分的鷹巢建築展開了如下分析:

來訪客人簡直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夢,必須掐一下自己,以確信不是幻覺。

這是聖盃騎士們當年住過的蒙沙瓦特城堡,還是為修道士們沉思冥想而修建的聖山修道院?抑或是在阿拉斯山中聳立的安迪尼亞宮殿?這難道是維克多·雨果用來裝飾波格拉夫《百萬富翁的夢想》手稿頁邊空白處的漂亮圖畫變成了現實,抑或僅僅是強盜土匪藏身休息、積累財富的巢穴?這是正常人的勞動成果,抑或是修建它的人心裡一直忐忑不安,一定要愚蠢地大講排場,念念不忘既要統御他人,又要獨居幽處?或者他僅僅是一個受到恐懼折磨的人?

美聯社刊發的一篇文章以說不上雄辯,但以更加簡潔的語言總結概括了弗朗索瓦-龐賽特給別人的印象:「這位特使拜訪希特勒的鷹巢之行肯定使他感到既緊張又害怕。」如果希特勒讀到弗朗索瓦-龐賽特的報告,他也許後悔當初不應該那麼熱情好客。但是他更有可能高興地看到自己的願望和行動繼續使對手們感到迷惑不解。

幾年之後,外國記者對鷹巢的象徵意義不再存有任何疑問。弗雷德裡克·奧施納在1942年寫給《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中稱希特勒是「目前在世的最危險、最精明的政治惡棍」。奧施納具備瞭解真實情況的條件,因為他曾經擔任美合眾社駐柏林記者站站長。他在德國被拘押六個月後剛剛回到美國。奧施納認為,所謂鷹巢體現著希特勒「極端的自私自利」與「荒誕的奇異衝動」。他寫道:「在那高高的靜居處所裡召開過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會議,發生過創造歷史的爭論,也發生過浪漫的自殺事件;希特勒偶爾在那裡狂歡作樂,使那裡看上去好像是一個疲憊的商人在第一排欣賞滑稽歌舞雜劇表演時看到的場面。」奧施納對於在鷹巢發生過的事情所做的聳人聽聞(帶有很大誇張成分)的描述重點強調它是一個墮落的地方,是道德妖魔的巢穴。另外,他還表示那也是一個危險的地方,是一個配備有「強大無線電發射機和接收機的堡壘」,裡面還設有保護「納粹最高級秘密」的保險庫,設有「裝滿炸藥的密室」,一旦引爆,任何人都無法到達山頂。奧施納警告說,「邪惡天才」希特勒正是在鷹巢那裡制訂出目前正在實施的各種計劃,企圖讓全世界都屈服於他的「優等民族」。1944年6月,發表在《每日郵報》上的一篇文章重點強調鷹巢是納粹最後的堡壘這一看法,並舉例報道說開來了「裝滿貨物的大卡車」,車上所載貨物多得「足以」使希特勒堅守多年。這樣的傳言除了增加人們對納粹堅守能力的恐懼以外,還迷惑人們對於貝格霍夫別墅同鷹巢之間關係的認識。這種關係似乎已經使鷹巢融入了一種奇異的體系之中(前面講過的曼寧漫畫已經暗示出這種組合體系,只不過漫畫是對元首別墅的象徵描繪,而非準確描繪)。

到1944年,新聞媒體對「鷹巢」的描述已經變成《紐約時報》所說的「大魔頭巢穴」,一個「妖魔童話故事」裡才有的地方,希特勒在那裡「既看不到燒焦的廢墟,也看不到由他造成的遍佈歐洲的屍堆」。這個人與其說是真人,還不如說是《格林童話》裡的人物,「讓自己站立在高山之巔,凌駕於世界,凌駕於人類,把自己擺在締造國家和平與國際和平的法律規章和種種限制措施之上」。這篇文章寫於盟軍在法國北部開始進攻數周之前,有意識地讓美國讀者看到鷹巢對於把歐洲大陸從希特勒控制下解放出來這一巨大任務意味著什麼:「在向他的堡壘發起猛攻之前的這一段緊張時刻裡,最好把這個我們與之奮戰的罪惡勢力象徵同我們為毀壞它所冒的危險聯繫在一起。」對於已經臨近的善惡大決戰而言,鷹巢已經成為整個戰爭的象徵。

在德國,隨著戰爭爆發,希特勒的形象也發生了變化。霍夫曼繼續再版發行他拍攝的影集(如《大山深處的希特勒》),再現希特勒欣賞自然風光,在擔任總理的初期在家裡同鄰居和朋友們聊天休息時的情景;與此同時,有關這位元首的最新式宣傳活動則突出強調他作為國家軍事領導人所擔當的角色。在德國軍人跨出國門打著一場不義之戰,留守在國內戰線的人們擔負著更大重擔的時候,表現希特勒享受私家生活的照片就會傳遞錯誤信息,使人懷疑希特勒是否願意做出自我犧牲。希特勒也不會急於強調他在遠離德國首都的上薩爾茨堡度過了多長時間。

也許為了減少這樣的疑慮,在20世紀40年代希特勒為德國新聞紀錄片在貝格霍夫別墅數次拍攝錄像資料。把希特勒的高山別墅拍成新聞紀錄供大眾欣賞,這樣的做法實屬罕見。1940年至1945年,由烏髮電影公司每週攝制的黑白新聞紀錄片是「二戰」期間廣泛發行的宣傳片,德國的公共影院在放映每部影片之前必須放映這種帶有宣傳性質的黑白新聞紀錄片。紀錄片中展現貝格霍夫別墅的內容一般持續一兩分鐘,從中可以看到希特勒身穿軍裝的工作鏡頭:同戈林交換意見;接受日本駐德大使大島浩遞交的國書;同將軍們研究地圖;會見友好國家元首,包括克羅地亞法西斯分子安特·帕韋利奇和意大利首相墨索里尼。觀眾看到的貝格霍夫別墅部分是室外大門入口,來訪客人首先到達那裡,有時還能受到希特勒接見。其次觀眾看到的是大廳內部,那是希特勒召開會議的地方。黑色大型奔馳轎車的到來使氣氛更加隆重熱烈;儀仗隊員立正而站,但聞鼓樂齊鳴,一派歡慶氣象;客人與元首在別墅裡時進時出;軍裝與勳章魅力四射;在大廳巨窗的光影裡,窗外便是壯麗雄偉的阿爾卑斯山景色。別墅後面的露天平台在影片中只閃現一次,當時帕維裡奇正在把腓特烈大帝在「七年戰爭」中使用的一面旗幟和腓特烈大帝使用的一套棋子交到希特勒手裡。兩件文物均取自設在薩格勒布的克羅地亞國家博物館。這兩件禮物明顯有運籌帷幄和旗開得勝之意。在這種戰爭宣傳中,貝格霍夫別墅被描繪為莊重而充滿活力的外交之地和政府辦公場所,明顯不同於霍夫曼早期拍攝的影集對山中別墅中的希特勒所做的宣傳描繪。

雖然納粹當局不再認為向德國公眾展示希特勒更加「溫和」純樸的一面還具有重要意義,但是他們仍然相信這類宣傳對其他國家公眾可以繼續產生影響。1941年攝影集《領袖與人民》的出版表明,納粹當局及其支持者可以自欺欺人地無視希特勒個人魅力的局限性。這本影集特為法國讀者編輯製作,幾乎可以肯定由德國人提供出版資金。影集的編輯製作者們認為,他們可以說服被征服的民族欣賞崇拜外來征服者。在戰前歲月裡,為促進德法睦鄰友好關係所做的努力,以及德國人對法國新聞媒體的直接干預(在任何情況下均傾向右翼),為同情描述希特勒和納粹文化打下了基礎。對於狂熱的合作者來說,德國於1940年入侵法國並沒有否定希特勒的一片好意,也沒有說明這兩個國家不能維持良好關係。他們就像戈培爾和霍夫曼在德國那樣繼續宣傳希特勒的「善良」形象。他們認為可以說服法國同胞,使他們相信德國的佔領有益於法國。

狂熱的親納粹法國作者阿方斯·德·夏多布里昂在其為《領袖與人民》撰寫的前言中解釋說,這本影集「讓法國人民親眼看一看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在與人民親密接觸時表現出的人格魅力」。他還說這本影集還要糾正希特勒的對手們針對他散佈的可恨的「歪曲誹謗」言論。希特勒的對手們包括未能領會其旨意的以往統治階級、妒火中燒的希特勒敗軍,以及在希特勒所取得的巨大成就面前畏縮不前的一些國家。夏多布里昂表示,影集中的照片均為精心挑選之作,以喚起讀者的「興趣、理解和明智的同情」。夏多布里昂將希特勒尊崇為新一代領導人的「典範」,其重要意義並不僅限於德國民眾。他利用在他指導下的親納粹法國新聞週刊報《麥捆》版面鼓吹同法國佔領者進行合作。當他受邀為《領袖與人民》一書撰寫前言時,他「自然」地同意了。

那些為法國讀者「精心」挑選的照片,實際上就是把霍夫曼多年來一直向德國和外國讀者兜售的老照片重新利用一下而已。然而由於缺乏創新才於此處顯得更有意義,說明影集的編輯製作者認為在和平時期非常有效的宣傳手段在戰爭時期也同樣有效。影集中的大多數照片再現了希特勒在國內同德國人相互交流的情景;有時他還以捷克斯洛伐克境內的少數德國人「解放者」和奧地利人民「解放者」的形象出現在照片中。只有少數照片再現了希特勒在法國時的情景,而且配有他讚揚法國人「英勇」的引語。夏多布里昂聲稱,影集中的照片展現出以希特勒為代表的新型領導人形象。因此與國籍相比,照片中所體現的領袖與人民之間的關係性質更為重要。夏多布里昂正是著眼於這一發展動力才鼓勵法國讀者認真品讀這些照片。

在這本著力探尋同支持者擁有親密精神關係的新型領導人形象的影集當中,貝格霍夫別墅佔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影集中一開始看到的那些照片展現出貝格霍夫別墅內外的不同景觀,其中有一張照片再現「數千名來訪者每天到達貝格霍夫別墅的情景,他們要拜見的主人對於民眾而言不僅僅是國家元首」。在後面看到的照片中,希特勒或者同上薩爾茨堡的鄰居們悠閒聊天,在貝格霍夫別墅和兒童們相互交流,或者在大山背景中陷入沉思。換句話說,這些都是在戰前時期被有效用來誘惑德國讀者和外國讀者的老一套手法。即使在一個被德國佔領者搞得四分五裂的國家裡,希特勒的宣傳機構也認為他們可以利用來自貝希特斯加登的那個人的照片贏得民心民意。

《希特勒的私家生活:揭露戰爭狂人鮮為人知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