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地堡裡的秘密轟炸、劫掠與再造希特勒私家生活神話

到1945年4月中旬,上薩爾茨堡沒有受到盟軍轟炸和地面作戰行動的影響,似乎可以從戰爭中倖存下來。隨著德國抵抗力量全面崩潰,美法軍隊迅速向南推進,直撲貝希特斯加登。4月16日,盟軍空軍部隊摧毀了赫爾曼·戈林僅存的那些納粹空軍力量,900架飛機中的大多數在遭到轟炸時仍停留在地面上——由於缺乏燃料和飛行員無法起飛。當晚,美國駐歐洲戰略空軍指揮官卡爾·斯巴茨將軍宣佈贏得了這場針對德國的戰略空戰。美英重型轟炸機接下來就可以重點對地面作戰部隊給予戰術支援,以便「實現最終目標——徹底打敗德國」。在戰爭最後那些日子裡,4月25日針對貝格霍夫別墅空中打擊行動使許多人大吃一驚,紛紛質疑摧毀貝格霍夫別墅對於徹底打敗德國究竟有何幫助。

從1944年春季開始,盟軍空軍部隊數次制訂轟炸上薩爾茨堡的計劃,但每次都遭到否決或取消。贊成轟炸的主要理由是有機會消滅希特勒,由此加速納粹德國的滅亡,提前結束戰爭。但是由於上薩爾茨堡修築了堅固的防禦工事,希特勒有可能躲過這樣的空襲行動,引發德國民眾舉行抗議示威。有些人表示在戰爭進行到這個階段消滅希特勒是否明智,因為他那無能的軍事指揮正在幫盟軍大忙。1944年6月20日,美國陸軍航空兵指揮官亨利·阿諾德將軍在日記中寫道:「盟軍空軍部隊高級指揮官普遍認為,『我們的秘密武器就是希特勒,所以不要轟炸他的城堡。不要讓他受傷,我們要讓他繼續犯錯誤』。」另外,盟軍部隊也不敢肯定他們發動空襲時希特勒就在貝格霍夫別墅。如果他不在那裡,整個別墅作為軍事目標意義不大。在經常覆蓋著厚厚雲層的大山裡飛行,而且還有可能遭遇地面炮火猛力攻擊,這非常危險,使空襲行動作為象徵性的表示難以成立。

儘管如此,盟國官兵以及活躍在國內戰線上的平民百姓對於希特勒多年強加給他們的恐懼和艱難困苦深惡痛絕,非常盼望這次空襲行動。1945年2月21日,一隊美國空軍雷霆轟炸機由於沒有完成在意大利的轟炸任務,轉而向貝希特斯加登方向飛去,轟炸了那裡的貨場。飛行隊長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飛機正在希特勒別墅上空飛行,後來報告說他們把空汽油桶扔在了附近,引發媒體紛紛猜測貝格霍夫別墅遭到轟炸。在消息透露的第二天,《紐約時報》將媒體反應描述為「全世界都聽到的一聲絕妙的政治吶喊」。後來得知貝格霍夫別墅安然無恙,廣大公眾的反應失望得無以復加。3月1日發表在《華盛頓郵報》的一封寫給編輯部的信中有位讀者說,為什麼「盟軍這樣謹小慎微避免轟炸希特勒在上薩爾茨堡的隱身之處」。這位讀者推測道:「數月中我們的飛機和英軍的飛機一直從意大利起飛,前去轟炸奧地利的一些地方,這其中肯定有一些機會在希特勒的別墅留下一張訪問名片。希特勒非常喜歡那座別墅,許多給盟軍造成麻煩的計劃都是在那裡醞釀出來的。我還真記不得在那個災難性的9月裡,德國空軍在轟炸倫敦的公共和民用建築時猶豫過。為什麼盟軍如此處心積慮地避免摧毀希特勒在貝希特斯加登的軍事部署呢?」即使希特勒本人似乎也認為早就該那麼干了。2月24日在貝希特斯加登貨場遭遇轟炸三天後,希特勒發表講話:「我從英國的報紙上瞭解到有一個要摧毀我的貝格霍夫別墅計劃。使我幾乎感到遺憾的是,這種情況並沒有發生。」因為他解釋說,他「將非常高興」承擔其他人必須承擔的每一個責任,暗指數百萬德國人因戰爭無家可歸。毫無疑問,許多德國人也從心裡像元首那樣感到遺憾。當貝格霍夫別墅燃起熊熊大火時,有位名叫約哈納·斯坦戈辛格的年輕婦女從山谷對面與她的家人一起望著熊熊燃燒的大火,仍然感受到八年前馬丁·鮑曼使他們被迫失去上薩爾茨堡家園時感受到的痛苦。她轉過身來對父親說道:「這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美麗的景象。希特勒的房子著火了,就像我們的房子當年被燒一樣。」7

1945年4月25日空襲行動終於來臨時,盟軍以壯觀的火力彌補了之前的耽擱時間。隨著歐洲的空中打擊集中在數量已減少的戰術目標上,因此可以調動大批轟炸機執行這次空襲任務。一個有利飛行的晴朗早晨,由359架蘭開斯特轟炸機和16架蚊式轟炸機組成的英國皇家空軍機群,在美國空軍88架P-51野馬戰鬥機掩護下,分兩個批次飛到上薩爾茨堡上空。據英國皇家空軍作戰記錄顯示,第一次轟炸發生在上午9點51分至10點11分,第二次轟炸發生在上午10點42分至11點,最猛烈的轟炸首先發生在10點左右,繼而又發生在10點48分至10點58分(當地時間)。各個編隊穿過時而非常猛烈的高射炮火,在下面的建築物以及周邊地帶上投下了1232噸炸彈,其中包括最後一顆重達1.2萬磅的「高個男孩」炸彈。這種號稱「地震級」的炸彈足以夷平一座小型城市,專門用於地下爆破,摧毀鋼筋混凝土目標。此前盟軍情報部門發現了一批建造在地下的巨大地堡系統,於是特地挑選相當型號和重量的炸彈,目標是穿透並摧毀這些地下結構和地上目標。然而地下掩體還是挺了過來:大約3000人安全地躲避在地下。就空襲規模而言,後來報出的死亡人數偏低,其中還包括在露天地裡被炸的兒童。

第二天,全世界的報紙均以大字標題紛紛鼓吹「希特勒巢穴」被「復仇的英國蘭開斯特轟炸機」徹底摧毀。一位英國飛行中士回憶說,他看到「希特勒別墅上閃現出一道可怕的火光」,而別墅則被說成是「被從地球上抹掉了」。作為主要目標之一的鷹巢據信遭到轟炸,只是尚不清楚閣樓建築本身是否遭到毀壞。在第一輪和第二輪轟炸中,黨衛軍兵營被「炸得粉碎」。另據報道,兩架蘭開斯特轟炸機失蹤。後來得知這兩架飛機被防空炮火擊中,四名機組人員喪生,其餘生還者被俘虜,後來很快被趕來的盟軍部隊解救。上薩爾茨堡空襲是皇家空軍針對德軍採取的最後一次大規模攻擊行動。一位返回的領航員對記者說:「在整個戰爭期間,我們一直期待著執行這次任務。」

從地面看來,此次空襲並不像英國空軍指揮部描繪的那樣成功,由於建築物和周邊地區覆蓋著皚皚白雪,使轟炸目標難以辨析。周圍的高山阻擋了無線電信號,難以對轟炸地點進行精準定位。一些機組成員匯報說,周圍的高山和他們領命前往的飛行方向使他們難以看清目標,直到為時太晚。儘管英國空軍部聲稱所有目標都得到了成功辨認,但是617飛行中隊作戰記錄表明,14名蘭開斯特機組成員有10名因無法發現主要攻擊目標而放棄了轟炸任務,或者把炸彈投向別處。許多受損嚴重的建築物,比如馬丁·鮑曼和赫爾曼·戈林的官邸、捷克工人營地、被疏散兒童居住區,似乎都是次要攻擊目標。黨衛軍兵營因其特有的四方形狀和較大面積,作為第一攻擊目標清晰可見,遭到「高個男孩」重磅炸彈最準確的轟擊,整個院落被炸得粉碎。鷹巢則安然無恙,只不過它周圍的土地上佈滿彈坑。這座建築物面積不大,估計只有17平方碼,不利於直接攻擊。在另一個主要攻擊目標貝格霍夫別墅那裡,積雪使房屋難以看清。一位蘭開斯特機組人員說「當時轟炸得非常分散」。無論英德兩國報道,還是空中拍攝的照片以及第一手回憶敘述均表明,有三顆小型炸彈擊中目標。有一位在空襲結束後不久就趕到貝格霍夫別墅的目擊者親眼看到東翼和西翼被高爆炸彈擊中後濃煙滾滾,別墅主體(即大廳和希特勒房間所在部分)屋頂燃起熊熊大火,可能被燃燒彈擊中。希特勒秘書克裡斯塔·施羅德回憶說,別墅的原有部分瓦氏小木屋旁邊落下了一顆炸彈,整個小木屋被「炸開了」。在新擴建的室內部分地板上覆蓋著厚厚的一層瓦礫,大部分傢俱遭到損壞。儘管貝格霍夫別墅遭到損壞,但是遠遠未被毀滅,與媒體報道不相符,絕大部分房體仍然挺立,包括東翼和大廳大部分房體(房頂和三樓受到損壞,巨窗被炸碎,散落一地玻璃碎片)。5月4日,黨衛軍衛隊在撤離之前往貝格霍夫別墅上潑灑汽油,一把火點燃,別墅室內大部分被燒燬,使別墅在空襲中本已受到的結構性損壞更加嚴重(見圖63、64)。

圖63 《神話的終結》,貝格霍夫別墅燃起熊熊大火。這張照片刊登在1945年7月英國版《時尚》雜誌上。

攝影:李·米勒

圖64 1946年10月末遭到轟炸焚燬的貝格霍夫別墅,從中可以看到主台階和別墅東翼(遠處左側是土耳其旅館)。

攝影:馬爾伯格

針對上薩爾茨堡展開的如此大規模轟炸襲擊造成了嚴重風險和沉重代價,特別是在德國即將戰敗的時刻。當新聞媒體紛紛報道慶賀勝利時,他們似乎無法講清實施空襲的確切理由。英國首相張伯倫從倫敦向美聯社發表講話時,將這次空襲描述為「要取元首性命的明顯企圖」。同時他也承認尚不清楚希特勒的藏身之處。「德國廣播宣傳機構一再表示希特勒就在被包圍的柏林市中,指揮著猛烈抵抗。但是來自歐洲許多地方的報道傾向於認為希特勒已經躲藏在貝希特斯加登靜居之處,多年來他將外國元首召到那裡做客,他們不是精心挑選的受騙者,就是甘心聽他召喚。」但是如果空襲的目標是刺殺希特勒,那也沒有解釋清楚為什麼「如此顯眼的目標以前沒有遭到轟炸」,張伯倫指出這個問題「尚未得到官方解釋」。

張伯倫在尋求答案時避而不談對希特勒的個人攻擊。自1944年以來一直有傳言說,納粹準備在南阿爾卑斯山區修建一個「國家防禦工事」,作為希特勒最狂熱追隨者的最後藏身堡壘。據傳說,上薩爾茨堡和鷹巢擁有巨大的地下堡壘網絡,各種設施一應俱全,可能是山中堡壘的關鍵樞紐。雖然國家防禦工事最後證明只是一個神話,隨著柏林陷落,包括艾森豪威爾將軍在內的盟軍西方面軍領導人非常擔心納粹南竄,那樣他們就可以扎根在阿爾卑斯山區,在那裡長期打游擊。據張伯倫透露:「有位英國皇家空軍成員以非官方身份今天表示,隨著柏林陷落為時不遠,貝希特斯加登便被視為納粹首都,這是納粹黨旗唯一飄揚的地方。因此,選擇這一時機進行轟炸具有心理震懾作用。可以認為德國人正在那裡聚集,做最後一搏。」這樣空襲行動就被非官方解釋為打垮死硬納粹分子的鬥志,剷滅他們在阿爾卑斯山最後一搏的期望和基礎。《基督教科學箴言報》記者在超級大本營報道時做出同樣的推理:只有擔心納粹黨從山中防禦工事進行兇猛抵抗,希望徹底剷除這一危險,才能解釋為什麼展開如此大規模空襲,「不然就很難讓人理解為什麼昨天在這片狹小的區域內聚集了那麼多重型轟炸機,即使它是希特勒大本營」。

約翰·W.司尼德1945年曾任過美國戰爭動員與重建機構主管。1968年,他在回顧上薩爾茨堡空襲時指責英國開展這樣奇怪的空襲行動,忘記了其中也有美國空軍的貢獻:「英國人由於某種奇怪的原因在戰爭結束以後飛過來狠狠地轟炸了那個地區,誰也說不清是為什麼;戰爭結束了,他們飛過來以炸毀希特勒密營為樂趣。」司尼德以前政府官員的身份發表了上述評論。他曾於1945年9月周遊德國,為美國總統杜魯門評估剩餘財產處置情況。雖然他支持那些戰略轟炸目標,但是在沿途中所見到的破壞規模卻使他深感厭惡。也許他對上薩爾茨堡空襲行動抱有消極看法。使人感到吃驚的是,甚至一些參加空襲行動的機組人員也同意他的看法。無論是作戰行動記錄檔案,還是多年後機組人員的回憶均表明,空襲活動策劃不足,造成空中混亂,致使飛機到處亂飛,幾乎相互碰撞,相互轟炸。這種情況,加之在戰爭最後階段還損失兩架蘭開斯特戰鬥機,使一些機組人員甚感憤怒,他們把這次轟炸任務看成是一種公關手段。即便如此,「在回去的路上,在回到基地時,都有一種慶祝勝利的感覺」。

有些歷史學家以其馬後炮式見解的優勢同樣質疑那次空襲的戰術價值。在轟炸當天,英國皇家空軍官員向首相張伯倫所做的全部理由說明支持了美國指揮官斯巴茨九天前發表的意見,即未來空襲的重點是「徹底打敗」德國。在盟軍看來不僅在物質上,而且在心理上也要徹底打敗德國。空襲上薩爾茨堡產生的預期影響不僅僅限於那些在人們的想像中還在挖山打洞的納粹黨人。盟軍非常清楚,貝格霍夫別墅有著非同尋常的象徵意義。通過霍夫曼拍攝的照片以及納粹宣傳機構的聒噪宣傳,貝格霍夫別墅在德國民眾心裡同希特勒本人密切相連,儼然成為希特勒本人的形象標誌。摧毀貝格霍夫別墅可使盟軍在希特勒藏匿之際從心理儀式上消滅希特勒,加速納粹政權的垮台。由轟炸所造成的心理影響具有極大的潛在威力,可以越過阿爾卑斯山向德國全國傳遞一個信息——這似乎正是那位英國皇家空軍軍官的弦外之音。

再者,戰爭的勝利者不僅要結束戰爭,而且還要徹底勝利地結束戰爭,他們也從空襲行動中受到心理上的鼓舞。對於艾森豪威爾將軍來說,上薩爾茨堡就是「納粹傲慢的象徵」。看到「我們的轟炸機把那個地方夷為平地」的照片,使盟軍指揮部「喜形於色,非常滿意,這可以理解」。在英美兩國國內對1945年2月那一番「恐怖轟炸」德國城市的行為提出批評之後,英國皇家空軍指揮部首領、有「轟炸機」之稱的亞瑟·哈里斯想要最後再執行一次英雄任務,以便讓政治家和廣大公眾認識到空戰在打敗第三帝國方面具有決定性作用。然而,英國首相張伯倫的一篇文章反映出戰爭結束時在勝利者當中普遍擁有的不安情緒,也許這也是促使他們想要把上薩爾茨堡炸得無影無蹤的一個因素。英國前首相戴維·勞合·喬治、哈利法克斯勳爵、英國報界大亨羅瑟米爾勳爵、英國首相張伯倫、英國大使尼維爾·亨德森、溫莎公爵與公爵夫人、法國大使安德烈·弗朗索瓦-龐賽特、美國前駐比利時大使約翰·庫達西都在貝格霍夫別墅訪問過希特勒,皆屬「挑選出的受騙者」之列,因此都支持過希特勒自稱受尊敬的世界政治家的狂言。1938年,英國首相張伯倫與希特勒在貝格霍夫別墅會晤,協商瓜分捷克斯洛伐克一事,這本身也支持了希特勒的信心,他認為西方強國不會反對他的帝國計劃。回想起這一幕,特別使人痛心。記者們在報道上薩爾茨堡空襲時都提到了那次訪問,提了張伯倫當時可悲地錯誤認為他實現了「我們時代的和平」。到1945年,貝格霍夫別墅還矗立在那裡,使人們很不光彩地回想起同盟國當年如何通過否定與綏靖政策引發了那場歐洲大災難。英國皇家空軍轟炸機以那麼強大的火力前去摧毀貝格霍夫別墅,這本身就表明有人希望從記憶中抹去屈從納粹的污點。

即使盟國空軍希望使貝格霍夫別墅消失得無影無蹤,空襲後出現的史詩般趁火打劫場面卻對他們大為不利。希特勒別墅裡剩餘的物品被保存起來,然後送到地球上遙遠的另一邊,分類打包儲存在地下室、客廳和閣樓裡,彷彿貝格霍夫別墅繼續存在一樣。《時尚》雜誌戰事記者李·米勒在5月4日夜裡貝格霍夫別墅正在熊熊燃燒時到達了那裡(見圖63)。「第二天上午,」她寫道,「大火幾乎熄滅,那些趁火打劫者也被迫離開了」。先前法美兩國大兵為爭搶攻佔希特勒山中別墅的首功吵得面紅耳赤,幾乎動手打起來,這會兒又兵合一家,一起搜尋戰地紀念品。米勒目睹大兵們痛飲狂歡,在倒塌的廢墟中搜尋戰利品的情景。她以挖苦的語氣評論說:「根本沒有為那個大戰犯博物館留下一樣東西,世界各地人民永遠只能看到據說是希特勒用過的餐巾環和泡菜叉。」結果證明她說對了。

空襲轟炸上薩爾茨堡揭示了近乎荒誕的納粹奢華程度。理查德·賴特17歲,是一名黨衛軍通信兵,小時候去過希特勒別墅。4月23日上午,他被召至營臨時指揮部。該指揮部位於貝希特斯加登以北一個名叫皮丁的巴伐利亞村莊外。他受命要把從柏林總理府收到的一個公文包送到上薩爾茨堡黨衛軍獨立小分隊指揮官伯恩哈德·弗蘭克那裡,此人當時已將戈林軟禁在家中。派賴特前去執行這項任務,是因為他對當地很熟悉,可以走偏僻小路,避開當時離貝希特斯加登不到90英里的敵軍。他剛把公文包交給指揮官,防空警報就拉響了,弗蘭克為賴特指了一下戈林防空掩體旁邊那個單人防彈掩體,然後就走進房內不見了蹤影。轟炸一結束,賴特從掩體裡走了出來,他看到戈林的官邸好像海盜的洞穴,被炸得財寶滿地。賴特並不知道地下修建了龐大的掩體系統,他以為被毀房屋裡的人全都死光了。他從廢墟瓦礫裡撿起了一個波斯銀盤、一個鑲有珠寶的波斯獵刀,把它們塞進了夾克衫裡,然後騎上摩托車向貝格霍夫別墅飛馳而去。他在別墅車道上稍停片刻,看到了大量成套藝術品從希特勒別墅裡炸了出來,燒得焦黑,散落在附近的地面上。他俯身撿起一個好像燒得較輕的藝術品,放到了挎包裡。他後來才發現那上面印著米開朗琪羅畫在羅馬梵蒂岡西斯廷教堂天頂上的六幅人物畫,其中包括《舊約》先知耶利米,在畫家的筆下他正在悲歎耶路撒冷的毀滅。

隨著第三帝國垮台,上薩爾茨堡納粹精英住宅以及裡面的財富成了大兵和平民眼裡的獵物。希特勒死後第一批洗劫貝格霍夫別墅的人正是他那些往日最忠誠的追隨者——身為帝國安全部隊的希特勒御用黨衛軍警衛隊。貝格霍夫別墅僱員們雇來了卡車,把各個房間洗劫一空。緊接著又湧來了一大批當地居民,他們非常驚訝地凝視著那些「在帝國其他地區早就看不到的東西」:地堡儲藏室裡堆放著大量食糖、黃油、麵粉、蜂蜜、咖啡豆——經過多年糧食定量供應,吃著難以消化的代用品之後,眼前這些物品簡直都是想像不到的奢侈品。其他房間裡裝滿了衣物、肥皂、鞋子、碟盤和傢俱。在鮑曼掩體附近,那些趁火打劫者更為驚訝地「發現了大量法國香檳酒、葡萄酒和法國科尼亞克白蘭地酒」。旋即場面一片大亂。當地居民趕在盟軍部隊到來之前,用手推車、大車、自行車和馬車把能拉走的東西全拉走了。

當法國和美國大兵於5月初抵達貝格霍夫別墅時,開始了又一輪瘋狂搶劫。戴維·凱尼恩·韋伯斯特原是第506空降陸軍團E連的一名軍人,後來又成為一名記者。他在《星期六晚郵報》上講述了自己當時如何喝到了「希特勒的香檳酒」(見圖65)。他首先描述了前往貝希特斯加登那段漫長迂迴的路上,戰友們先後穿過「美好溫暖」的鄉村地帶和瀰漫著屍臭的德國城市。隨著巴伐利亞境內阿爾卑斯山越來越近,他們心中的焦慮情緒也隨之增加:「我們全都聽說過太多有關所謂國家防禦工事的傳說。據說希特勒在那裡已經組織好黨衛軍準備最後大幹一場——這就是他經常下令手下人去做的要戰鬥到最後一人的實例之一——我們沒想到在戰爭幾乎結束時還要來到阿爾卑斯山執行清剿任務。我們沿著慕尼黑至薩爾斯堡高速公路驅車前行,抬頭望了望右側那些宏偉深沉的鯊魚齒形高山,心裡在想那裡是否藏匿著最後一批狂熱分子。」盟軍部隊沒有遇到任何有組織的抵抗,但是一小股潛伏在山中的黨衛軍殘部襲擊了三營,「致使數名從一開始就在該團服役的戰友,在最後這次悲劇性伏擊戰中喪生」。

圖65 "1945年5月第3師官兵在貝希特斯加登半山腰希特勒的貝格霍夫別墅痛飲收繳的葡萄美酒」,這段說明文字和照片一同出現在戴維·凱尼恩·韋伯斯特1952年撰寫的回憶文章《我們痛飲了希特勒的香檳酒》當中。該文刊登在1952年5月3日出版的《星期六晚郵報》25頁上。

韋伯斯特所在的第二營比較幸運,他們於5月5日一進入貝希特斯加登小鎮就開始放鬆休息,盡情享受起來。他們在小鎮正北發現一處小型郊區房地產,那是「為當地黨衛軍警察及其家屬精心建造的住宅」。他們限裡面的住戶半小時內打包離開,並且說「這棟大樓已經出租了」。在那些「非常現代化,具有阿爾卑斯山區風格的住宅裡面」,韋伯斯特和他同一個班的戰友吃得很好,「喝著公寓裡剩下的烈性酒,在浴缸裡泡了一會兒之後就躺在了具有東方豪華情調的床上,身披床單聽著收音機」。後來他們遇到一些大兵從希特勒別墅帶著成箱的香檳酒回來。見此情景,他們認為「肥水不流外人田」,於是也奔著上薩爾茨堡匆匆趕去。一路上他們發現,「鎮裡的每一個人顯然也有我們同樣的想法,但見偵察車、半履帶車、六輪驅動卡車、水陸兩用車以及大眾汽車紛紛向山上蜿蜒而行,拚命奔向尋寶之地」。當他們抵達別墅時,遇到了「我永遠不能忘記的瘋狂場面:深更半夜洗劫希特勒別墅……前院裡亂糟糟堆滿了木材、碎玻璃、砂漿和磚頭,一心要尋寶的大兵們夜晚冒著雨在那裡瘋狂亂轉」。

正當美國大兵一面喝著香檳酒,一面為他們死去的主人祝酒時(「你好,希特勒,這個雜種」),《美國佬》雜誌記者哈里·希恩斯中士又去尋找其他獵物,要在別墅中搜尋以前的住戶留下的各種痕跡。希特勒「在辦完使一個國家陷入厄運的公事以後,曾經在裡面接待過外國領導人的那間大廳眼下空蕩蕩的,燻黑的房間裡散發著濺出的葡萄酒和燒過的木材氣味,天花板大梁微微向下垂著」(見圖66)。在二樓希特勒以前的辦公室裡面只留下一個保險箱,裡面「只放著幾本帶有親筆簽名的《我的奮鬥》」。希恩斯接著又來到希特勒的臥室和浴室,那裡「也遭過洗劫,但是也留下了足夠的痕跡表明這兩個房間陳設簡樸。不過希特勒的那張組合床和白天用的長沙發已被燒燬,其餘傢俱也不見蹤影。浴室比較一般,就像紐約市廉價公寓裡的浴室一樣,坐便器、盥洗台和浴缸都是普通的白色陶瓷製品。浴室內設有淋浴,有時元首就把橡膠淋浴軟管固定在浴缸的水龍頭上,類似於美國打折藥店裡以1.98美元出售的淋浴軟管。藥箱裡放著一瓶蓖麻油,一瓶治療風濕病的搽劑,一瓶標有德文『非出售品』字樣的漱口劑樣品」。在這些最具私人特色的房間裡,希恩斯有一種奇怪的既親近又平庸失落的感覺。眼前那幅謙遜低調之人的肖像使人神秘地回想起早期的納粹宣傳,它也許已經影響到在廢墟裡仔細搜尋元首蛛絲馬跡的那些參拜者的經歷。人們幾乎可以想像出席拉赫在過分激動時說出的那句阿諛奉承之詞:「瞧,希特勒和我們一樣:他也喜歡免費樣品!」但是與席拉赫利用平凡之物來稱頌希特勒是人民中的一員不同,毫無疑問,希恩斯是通過提及蓖麻油和風濕病來貶低德國境外許多人心中的元首形象:一個可怕的、近乎不可戰勝的力量。對於李·米勒來說,這種貶低手法本身就很可怕。

圖66 明信片:盟軍轟炸後的貝格霍夫別墅大廳巨窗,窗外為翁特斯伯格景觀。

製作:L.阿蒙

幾天前在大約100英里之外,米勒考察了希特勒在慕尼黑市的私家生活住處。她同45師179團的大兵們一起逗留在攝政王廣場16號希特勒公寓裡。此前,她在達豪集中營裡目睹骨瘦如柴的成堆屍體和殭屍般的活人,並拍下了照片。達豪集中營於4月29日得到解放。公寓大樓在戰爭中未受影響,公寓內的物品大部分完好無損,使米勒感覺到好像走進了一個住戶剛剛撤離的住宅。實際上的確如此。希特勒的管家安妮·溫特爾數小時前剛剛離開。當米勒來到慕尼黑同希特勒進行更加密切的接觸時,心裡的恐懼之感有增無減。「到今天為止他從來沒為我活過。這些年來他一直是個冷血惡魔,直到我拜訪這些因他而出名的地方,和那些認識他的人交談,研究那些暗中流言,吃睡在他的住宅裡。他的傳奇形象削弱了,因此他變得更可怕了;現存的一點證據表明他還擁有一些算得上是人的習慣,就像一個猿人做出各種姿態使你難堪,使你自慚,以漫畫的形象映出你的身影。」

米勒在追蹤進入這位魔鬼的巢穴之後,她從達豪一路趕來,最終卻發現了一些司空見慣的景象,使她深感不安。「從外表上看,"1945年她在7月當期英國版《時尚》雜誌上寫道,「幾乎每一個有中等收入、沒有祖傳遺產的人都可能買得起這套公寓。它缺乏典雅魅力,缺乏一種親切感,也不氣派。這套公寓裡還有一些物品,不便轉租,但是只要花一個小時的時間清理一下櫥櫃(特別是醫藥櫃),而且不介意上面標有『A.H.』字樣的亞麻織品和銀器,任何一位新租戶就可以搬進去住了」。米勒並沒有渲染那些象徵著元首的物品,比如帶有他本人姓名首字母的水晶器皿和陶瓷器物,而是把它們放在他平庸乏味的審美品位和私家生活大背景下加以考察。沒有任何東西顯得特別好或特別壞:他臥室裡「平庸乏味」的藝術品,印花棉布料(見圖67),擺放在門廳裡的跑調鋼琴,甚至還有那棵橡膠樹植物。歷史事件的影響同樣滲透到這些平庸乏味的私家生活空間當中。《時尚》雜誌上刊發了一張米勒拍攝的照片,照片中一隻做成國王喬治六世頭像形狀的啤酒杯擺放在桌子上。米勒解釋說,那只啤酒杯一拿起來就能播放出《上帝保護國王》的樂曲,是英國首相張伯倫1938年去元首公寓協商《慕尼黑協定》時贈送給希特勒的禮物。希特勒命令在警戒期間把它帶到地下防爆掩體裡去。通過這樣的細節,米勒揭示出她所發現的那些「還能說得上符合人性的習慣」非常令人困惑不安,但在此處帶有一點幽默色彩,讓讀者自己去想像那只啤酒杯沿著樓梯被送到希特勒防彈掩體時,一路播放《上帝保護國王》樂曲的情景。

圖671945年中士亞瑟·彼得斯躺在希特勒慕尼黑公寓的床上,正在閱讀《我的奮鬥》一書。這張照片刊登在1945年7月出版的英國版《時尚》雜誌。

攝影:李·米勒

對於米勒來說一切都過於司空見慣,讓她難以容忍。一種具有誘惑力的舒適溫暖情調讓她既入迷又反感。介於平庸與邪惡之間這種令人不安的張力充滿著她從德國發來的報道之中,最後體現在《時尚》雜誌同一篇報道所配發的那張米勒坐在希特勒浴缸裡的著名照片上。照片由《生活》雜誌攝影師、米勒的戀人戴維·舒爾曼拍攝(見圖68)。這張照片顯示米勒裸體擺著不事張揚的姿勢,舉起手臂往肩膀上抹著肥皂,周圍擺放著兩件能夠體現出元首精神特質的物品——一幅希特勒身穿軍裝、表情嚴肅的帶框肖像,一座能夠體現希特勒古典審美情趣的完美女性人體雕像。這兩件物品都是由米勒自己擺放在那裡的。在曾經乾乾淨淨的浴缸前鞋墊上,擺放著米勒的兩隻靴子,上面還帶著達豪的泥土。米勒一脫掉靴子泡進浴缸,就把靴子擺放在了那裡。公寓內另一側還有一個供傭人使用的浴缸。由此推斷,米勒顯然有意舉行這種淨身儀式,但由於無法洗去她在希特勒地盤上所目睹的一切,這種淨身儀式未免使人有些傷感。

圖68 李·米勒坐在希特勒慕尼黑公寓的浴缸裡。這張照片刊登在1945年7月出版的英國版《時尚》雜誌。

攝影:李·米勒與戴維·E.舒爾曼

米勒在寫給她所供職的《時尚》雜誌編輯奧德雷·威瑟斯的一封信中寫道,沒有任何其他記者曾經去過希特勒的慕尼黑公寓,「這絕對是一篇獨家報道。」就像那篇獨家報道肯定使編輯威瑟斯大喜過望一樣,如果她聽說還有一篇專訪愛娃·布勞恩別墅的獨家報道肯定會感到更加興奮。愛娃·布勞恩的別墅離希特勒公寓不遠,位於瓦瑟伯格大街12號。希特勒的宣傳機構一直對德國公眾保守著布勞恩這一秘密。只是在希特勒死後,他們才發現元首並沒有像他自己長期聲稱的那樣已經娶了德國這個國家為妻,而是娶了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實女人。那些隨同盟軍到達巴伐利亞南部並且進入希特勒與布勞恩私家生活空間的記者們,成了第一批調查這一秘密生活,調查希特勒為了什麼樣的女人而放棄國家新娘的外來新聞工作者。希恩斯在上薩爾茨堡,米勒在慕尼黑,均通過仔細搜索來研究布勞恩的私家生活遺物,力求把握布勞恩的某些本質特徵。她們的發現促使有關希特勒私家生活的敘述報道轉變官方對元首孤獨禁慾生活的描繪,進而關注其性生活。性生活這個話題自魏瑪共和國倒台對新聞界實施嚴格控制以來,一直處於噤若寒蟬的狀態。但是希恩斯和米勒對住宅進行搜索調查所得的結果均表明,研究對象的私家生活比較尋常乏味。這種看法很快就被其他新聞記者急於搜尋譁眾取寵類新聞的行蹤所替代。

米勒來到布勞恩的住處時發現房屋完好無損,只是遭到過洗劫,裡面一片狼藉。看來打劫者們一直主要尋找食物和酒,而傢俱和一些個人物品則保留下來。與刻意保持觀察者距離的希恩斯不同,米勒則近距離獻身於她所追求的職業目標。在希特勒公寓,她裸體坐在他的浴缸裡;在布勞恩別墅,她躺在布勞恩的床上,小睡片刻。通過親身接觸體驗這些最隱秘的私家生活空間,米勒重新經歷了希特勒和布勞恩生活中的脆弱時刻(在浴缸裡與睡眠時),似乎她想要體悟一下共有的人性,或者使自己能夠堅強地面對這種人性。關於上述經歷,她在《時尚》雜誌上寫道:「感覺不錯,但是躺在一對已經死去的男女情侶用過的枕頭上小睡片刻也很可怕。讓人欣慰的是他們已經不在人世了。」米勒在描述這些侵犯他人隱私的情景過程時,避而不用聳人聽聞的敘述語氣,也沒有粉飾渲染布勞恩的別墅。在展現布勞恩床上「自帶條紋的冰藍色緞子」等奢侈品時(「自帶條紋」同強迫打在達豪集中營被收容者身上的條紋形成對比),米勒強調的是居住者留下的「百貨商店」類型傢俱和零星雜物的普通品質,比如她臥室櫥櫃中留下來的物品(幾條皮帶,一頂粗花呢貝雷帽,一個用來裝沖洗器的袋子),梳妝台上的物品(鑷子,伊麗莎白-阿登牌的口紅膏體),臥室寫字檯上的物品(文具,夾子,鉛筆,一封沒寫完的信,內容同「去鄉下買些雞蛋」有關)。米勒在描述浴室時稱它「極為正常」,只是兩個藥箱裡裝有一些藥品和一些混合劑,似乎反映出主人一貫懷疑自己有病。通過積累這種平淡無奇的細節,加之平實的敘述語氣,米勒似乎模糊了極為正常和離奇荒誕之間的界限。只要想像一下那位惡魔和他的情侶所擁有的那種「近乎符合人性」的私家生活就深深讓人感到不安。米勒既追求這種感覺,又排斥這種感覺。

在貝格霍夫別墅布勞恩的房間裡,希恩斯中士發現了與希特勒那種帶有清教徒色彩的禁慾生活狀態,與蓖麻油和價值1.98美元的浴室軟管截然不同的一面,但是同米勒描述慕尼黑市的布勞恩別墅一樣,希恩斯的敘述描寫同樣給人一種平庸乏味之感,儘管中間閃現著幾處充滿活力的神來之筆。「她的臥室面積約為18×27平方英尺。室內修有一個壁爐,擺放著楓木傢俱,有些傢俱已被損壞,有些已遭到洗劫。散落在地面上的是一些愛娃·布勞恩的文具,淺藍色,沒有任何氣味。角落裡擺放著《大英百科全書》。房間裡還能看到一些她的訪問名片,幾本講述業餘電影拍攝技術的小冊子,還有一張標注日期為1940年8月6日的製衣賬單。這套衣裝花費了希特勒500德國馬克,約合125美元。」接著希恩斯又窺視了一下更加具有隱秘色彩的內部空間:「在一個壁櫥裡有數百個衣掛和鞋楦,還有一本1942年11月出版的巴黎時尚雜誌《女性時尚》。」在布勞恩客廳的一個角落,希恩斯發現了「一個信封,背面潦草地寫著一份購物單」。最後,希恩斯走進了最具隱秘色彩的私家生活空間,她發現「愛娃·布勞恩的浴室陳設簡單,根本不像好萊塢想像中的大獨裁者情婦的浴室。盥洗盆、沖水馬桶和浴缸都是普通的白色陶瓷製品。盥洗盆上方的藥櫃裡裝著一小罐阿登納潤膚霜、一瓶運動員腳部使用的消毒劑」。希恩斯的敘述報道使人確信,布勞恩享受的生活待遇使大多數德國人望而興歎。一套價值500馬克的衣裝價值超過一名熟練工人一個月的薪水。然而文章中又提到匆忙寫下的購物單:「普通的浴室軟管和運動員的腳部」,這使布勞恩看上去又不那麼陌生、遙不可及。如同米勒所寫的報道文章一樣,希恩斯的讀者從文章中所獲得的有關希特勒和愛娃私家生活的印象是平淡無奇,而不是引人入勝。隨著歐洲發生的恐怖事件全面曝光,這種形勢使那些想同製造恐怖者拉大距離的人深感不安。戰爭爆發之前,德國讀者和國外讀者受納粹宣傳影響,均被他們的普通生活與元首生活之間的種種相似處所吸引。一旦他大開殺戒的真相遭到揭露,這種親近感反倒成為一種威脅,而非安慰。

韋伯斯特描述的那些趁火打劫的美國大兵並不太在意調查貝格霍夫別墅的生活空間,探討希特勒與愛娃的內在心理。他們想要的是酒和財寶。他們在追逐自己的慾望時,對於希特勒和愛娃的私家生活也有他們自己的說法,不同於希恩斯和米勒的敘述報道,有時還相互矛盾。韋伯斯特和他的傘兵戰友們在茫茫夜色中到達貝格霍夫別墅。他們踏過廢墟瓦礫,來到了一個大型防彈酒窖門前。酒窖安然無恙,只見「一直堆放到天花板下的」排排儲酒架上擺滿了「世界上各種品牌、各種配方的葡萄酒。於是這些勝利者開始尋歡作樂,享受這些戰利品。一夥又一夥豪氣沖天的勇士們一手拿著葡萄酒喝,另一手藉著飄忽不定的火柴光、燭光和手電筒,忙著往箱子裡猛塞葡萄酒。不斷有酒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大兵們一邊高聲叫罵,一邊手裡抓著酒瓶;燈光忽明忽暗,大家一時都很開心」。在他們毫無節制的狂歡當中,大兵們所講的故事不僅同「開心享受戰利品」有關,而且還同戰利品本身有關。正如英國轟炸機轟炸希特勒的別墅一樣,關於在貝格霍夫別墅舉行的戰後聚會的報道「炸毀了」納粹宣傳機構多年來鼓吹的有關希特勒謙遜低調、充滿自我犧牲精神的私家生活神話。這裡有確鑿的證據表明,當廣大民眾受苦受難時,希特勒自己卻沉溺在無比奢侈的生活當中。非但沒有所謂的「國家防禦工事」,盟軍部隊反而發現了世界上儲量最豐富的葡萄酒窖。「在我看來,」有位陸軍上校對哈里·希恩斯說,「他們好像要用酒瓶子守衛這個地方。」

正當韋伯斯特和他一個的戰友準備帶著繳獲的希特勒香檳酒離開時,「我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法國人在卡車上什麼酒也沒裝。一個很務實的民族,他們拉走了比較經久耐用的戰利品。他們在公路對面的山坡上發現了一個暗道,大部分希特勒的傢俱都藏在那裡。我們看見他們帶著希特勒的銀器、亞麻織品,還有希特勒的傢俱。但是實在沒辦法,我們最後還是決定不幫他們處理莊園裡剩下的東西」。但是其他美國大兵的確在希特勒別墅參與搶劫了各種各樣「被解放的」物品,並把它們運送回國。法國盟軍大兵因祖國同第三帝國的特殊關係而深受困擾,他們回國時很大程度上只能把自己的戰利品藏起來,不能示人。與此不同,許多美國大兵興高采烈地向朋友、向家人、向報界宣佈自己在戰場上的可喜收穫。他們感到這樣做很開心。儘管軍方一再堅持強調趁火打劫屬違法行為,但是這一立場卻遭到削弱,因為有些最嚴重的趁火打劫犯罪者都是高級軍官。例如1945年8月,一篇美聯社刊發的報道稱,得克薩斯「奧斯丁市的維拉德·懷特中校與夫人舉辦了一次戰後社交活動」。那是一次晚宴,展出了阿道夫·希特勒的餐桌檯布和他曾經使用過的100多件帶有飾章的銀器。這是時任1269戰鬥工兵營指揮官的懷特先生和率先抵達貝希特斯加登鎮的其他官兵收集的「戰利品」(報道沒有提到這只是懷特先生所獲戰利品的一小部分。他一直被稱為「很有可能是在貝希特斯加登收集戰利品最多的人,其銷售所得足以使他在回到美國時活得非常闊綽」)。那年夏初,報紙上刊登了艾琳·多蘭·莫裡斯太太的照片。她是弗朗克·莫裡斯上校的妻子,在伊利諾伊州斯普林菲爾德市接收了上校從慕尼黑市的希特勒公寓裡帶回來的銀器、檯布和盤子。照片中莫裡斯太太和小女兒瑪格麗特在桌子旁邊擺著姿勢,展示著那些來自希特勒公寓的物品,上面懸掛有上校的另一件戰利品——一面納粹大旗。

1945年年末,一列推銷戰爭債券的火車駛過得克薩斯州,當地居民終於有機會目睹來自元首私家生活中的遺物。1945年11月與12月,6列火車滿載戰利品穿過40個州,環遊500個城市,向公眾宣傳戰爭債券買到的豐厚物品,以進一步促進戰爭債券銷售量。車上展品由獲得勳章的退伍老兵負責看守,每輛列車各不相同,但是都包含一些日本和德國投降文件,美國參戰武器裝備和各種「戰利品」,比如繳獲的日軍和德軍武器、軍裝。列車每到一站均受到成千上萬名民眾歡迎。在一列駛向亞特蘭大的火車上,「最吸引人的展品可能就是從納粹黨第二號人物赫爾曼·戈林那裡繳獲的鑲有珠寶的絕世元帥權杖」。抵達得克薩斯州的那列火車也有一件星級遺物,那就是「希特勒在慕尼黑公寓用過的銀質餐具」。在德克薩卡納,一小組記者受邀登上火車使用希特勒銀質餐具就餐。警衛人員小心翼翼地把銀質餐具擺放在一張很漂亮的餐桌上,隨後廚師端來一大盤牛排放在上面。「緊接著攝影師們走了進來。他們用了20分鐘的時間拍下了我們凝視著銀質餐具的快照。牛排涼了。咖啡也涼了。牛排一點沒吃就被端走了,銀質餐具隨後也被拿走了。」美聯社記者威廉·伯納德在描述這件奇怪的事情時卻聲稱,當時使用了一個咖啡匙攪拌咖啡,待警衛人員猶豫片刻之後,他「終於從一杯冷咖啡裡取出一隻咖啡匙,沒等有人把它從我那搶走,我就仔細地把它擦乾淨,妥善地鎖藏起來」。

早在推銷戰爭債券的火車隆隆駛過美國大地之前,那些既絢麗耀眼又富有道義魅力的被收繳的大量納粹戰利品就已經登上世界各大報刊頭版。自1946年起就有各種報道提醒人們,納粹政府正在被他們佔領的國家裡大肆搶掠黃金、藝術品和其他各種珍貴物品。例如,從1940年3月2日起,英國《曼徹斯特衛報》有篇文章披露說,波蘭被迫交出「可追溯至1850年前的所有貴重物品」。這些貴重物品包括油畫、蝕刻版畫、圖畫、傢俱、玻璃器皿、木刻、所有金銀器物、名人親筆簽名、手稿、微小模型、畫框、硬幣、徽章和戒指。所有這些物品一概不予補償,全部送往德國。即使博物館也未能倖免於難。凡是違犯納粹命令者,都要繳納大量罰金,最高刑期可達15年。只有僑居波蘭的德國人才能免除上述義務,致使德國人瘋狂淘寶,紛紛從其波蘭鄰居手裡盡其所能購買寶物。

1945年春季,盟軍挺進德國腹地,他們發現那裡的搶劫規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4月4日,圖林根州莫克斯村落入喬治·巴頓將軍的第3集團軍第90步兵師手中,幾天後便有了一個驚人發現,被媒體廣泛報道。在當地一個礦區,部隊工程師炸開了一道假牆,一個巨大的房間隨即顯現在眼前,大約75英尺寬、150英尺長,裡面藏匿著100噸金塊、金幣、銀條、鉑條,以及大量的外幣,包括200萬美元。這個師偶然發現的帝國銀行黃金儲備,其中大部分是納粹黨從歐洲各國中央銀行和黨衛軍受害者那裡搶劫的贓款。

5月初美國軍隊佔領貝希特斯加登以後,隨即便有了一大批新的發現,揭示出納粹精英階層所享有的令人無法想像的財富和奢侈品。這些財寶(包括容易變賣的和其他種類財寶)是美國大兵們在仍然冒著煙的貝格霍夫別墅廢墟裡發現的。這只是個開端。路易斯·洛克納於1939年曾經報道過鷹巢,當時只有一小部分納粹精英才能進入那裡。在盟軍部隊抵達貝希特斯加登之後,他直接向神秘的鷹巢奔去想自己看個究竟。由於當時電梯不能運轉,他就在一群大兵的陪伴下,同其他兩名記者一起步履艱難地向著白雪皚皚陡峭的山上走去。在到達那座洛克納比喻為「豪華城堡」的閣樓式建築之後,他們隨即便被「皇宮般的希特勒鷹巢」及其「昂貴的傢俱陳設」所震撼。洛克納詳細地描述了每一個房間,對「主廳中巨大的淡紫色砂岩牆壁」甚為驚歎,說使他想起中世紀城堡;主廳裡擺放著沉重的橡木傢俱,其中包括一個「直徑為12英尺的大圓桌」,還有一個「用帶有白色條紋的巧克力色大理石修成的巨大壁爐」裡面裝飾著「中世紀馬上騎士畫像」。記者還注意到餐廳裡使用的昂貴德國麥森瓷器,上面帶有一個紅色「中國龍圖案」,精美的亞麻織品和玻璃器皿上面「全都帶有希特勒姓名首字母『A.H.』」。除了華麗的房間本身以外,記者還報道了「面積巨大的葡萄酒與烈性酒酒窖,那裡儲藏著最精美的飲品,包括年份可追溯到1832年的法國科尼亞克白蘭地酒,還有極為罕見的法國香檳酒。另外還儲存有大量的食品」。洛克納在報道新發現時力圖「揭穿元首生活簡樸的神話」。他還更進一步以城堡和中世紀要塞做比喻,讓讀者們對於希特勒的私家生活獲得更為令人滿意令人欣慰的瞭解,勝過米勒和希恩斯的新聞報道,恰如其分地給那位邪惡的大領主賦予了狂熱、專橫跋扈的個人形象。這篇文章不僅揭露了納粹宣傳的欺騙性,而且還鼓勵讀者們自己去想,「你瞧,希特勒跟我們不一樣」。在更為明顯的個人層面上,它還可以使洛克納修正早年在德國新聞檢察官的嚴密監視下,於1939年3月寫成的有關鷹巢的正面報道。

洛克納在1945年寫過幾篇有關希特勒私家生活空間的報道文章。他是為數不多的與希特勒有私交、報道這一題材的記者之一,自1924年以後一直擔任美聯社駐柏林記者。1932年8月,他造訪上薩爾茨堡,在那裡採訪了希特勒。他非常熟悉早期的納粹宣傳,他們聲稱希特勒最精彩的想法都是在山中別墅中產生的。他認為貝格霍夫別墅是「元首整個工作的象徵——完全被摧毀了」。與米勒和希恩斯一樣,但是報道焦點放到不尋常之處而不是尋常之處,洛克納又使人想起了曾經存在過的那些事物:「再也看不到大廳裡那扇著名的30×20英尺巨窗了,希特勒的目光經常透過這扇巨窗,越過深谷,遙望巴伐利亞最著名的高山瓦茨曼山;再也看不到那間寬敞的餐廳了,他曾在那裡招待過歐洲大亨;再也看不到特供來訪的朋友們入住的接待大廳和私人公寓了;同樣再也看不到那些昂貴的繪畫和雕塑作品了,它們曾經使瓦氏小木屋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藝術博物館。」洛克納推測那些藝術品「也許就藏在希特勒莊園後面大山裡的某個隱秘之處」。他採訪過的一位當地居民聲稱,在盟軍部隊到達兩天前,「納粹黨衛軍已經用大石頭把許多財寶封存到大山裡去了,打開這些藏寶之地就會有許多驚人發現」。洛克納使人再度想起的貝格霍夫別墅是人們對於過去的輝煌和未來財富許諾的一種記憶。換句話說,屬於希特勒私家生活空間的巨大財富正在漸漸滑向(或者說被推向)神話傳說的王國。

洛克納循著米勒的腳印又去探訪了希特勒的慕尼黑公寓。但是他對於「豪華」住宅的描述與米勒的報道毫無共同之處。洛克納提到了「昂貴的傢俱陳設,寬大的房間,還有現代化的小巧器物,昂貴的繪畫」。他還探討了戰爭一爆發就為希特勒修建的地堡,稱它是「整個德國最現代化、物資儲備最豐富的防彈地堡之一」。地堡掩體頂層「由7英吋鋼板構成,嵌入在4英尺厚的混凝土裡,每個房間以鋼門與鄰近房間隔開。裡面設有一個現代化的小型通電廚房,一個面積不大的舒適臥室,還有幾個小型地下客廳」。與米勒不同,對於洛克納而言,這些私家生活空間把希特勒與普通大眾分離開來,而不是體現出他們之間的相似性。「越是研究希特勒的不同藏身之地,」洛克納寫道,「人們就越認識到官方宣傳機構把他吹捧為人民大眾中的普通一員是多麼虛偽,說什麼他清心寡慾,把每一小時的時間都用在了德國福利上,根本沒有時間顧及個人私生活。」

洛克納承認自己受到過愚弄。他建議讀者重新評價有關希特勒清心寡慾的報道。當年米勒多多少少描繪出一種普通私家生活方式。相反,在洛克納筆下情況則截然不同。在室內看到的希特勒外甥女格莉·勞巴爾的一幅肖像和一個半身塑像之後,洛克納有感而發:「據報道,希特勒掌權後不久,她就在這個公寓臥室裡自殺身亡,因為她被舅舅拋棄了。但是希特勒一怒之下把她勒死這一傳言卻從未消失過。」米勒認為很平凡的希特勒臥室,在洛克納看來卻「有女人氣,只是像長沙發一樣的床非常堅硬。長沙發套、椅套的顏色都是柔和的淺淡顏色」。但是在布勞恩的別墅裡,洛克納幾乎同米勒一樣看出了近乎平凡之處,「似乎把元首同前任攝影師的助手聯繫在一起」。洛克納完全根據布勞恩的藏書推斷出這一點。那些藏書反映出布勞恩同樣對藝術和建築很感興趣,裡面還包括一些希特勒和他的朋友們送給她的個人禮物。但是布勞恩本人對於洛克納而言還是一個抽像概念。他根據布勞恩的油畫肖像,把布勞恩描述為一個「長著藍眼金髮的日耳曼年輕女子,和藹可親」。

上述那些文章以及後來推銷戰爭債券的一列列火車,均有助於重新調整那些自稱領導德國民眾達到新的道德境界的當權者在廣大公眾心目中的形象。5月中旬,在貝希特斯加登舉行了一次引起廣泛宣傳報道的展覽會,公開展出戈林本人的藝術收藏品,進一步揭露了納粹精英們的貪婪本性。對於那些使展出的藝術藏品獲得解放的人來講,這也是一次欣賞藝術的機會,但是展會的布展形式以及前來採訪的各家報刊均鼓勵觀眾和讀者把展出的藝術藏品更多地作為掠奪品來看待,而不是欣賞其藝術美。據當時媒體廣泛報道,展出的藏品包括繪畫、掛毯、雕塑以及各種金銀器物,在1945年估價為2億美元。這的確是一個天文數字,要知道當時紐約帕克大街上一幢帶有頂層套房的公寓大樓售價遠低於100萬美元。被戈林佔為己有的這些藝術品當年或者是從歐洲各地的藝術藏品中劫掠而來,或者通過壓價的形式強行購得。後來發現這些藝術品被藏匿在貝希特斯加登(或附近)的有軌機動車上、房屋裡,還有一些被藏匿在地堡裡。「在史上最奇怪的藝術展覽會上」,這些收繳的藝術品在以前的巴伐利亞酒店公開展出。這家「三層樓的鄉村酒店」位於貝希特斯加登南邊小鎮溫特斯登。雖然展會由自稱發現這些藝術品的美國101空降師擔當警衛任務,很有面子,安保措施還是不到位,有些展出的小幅繪畫作品失蹤,說明美國大兵的劫掠行為問題日益嚴重。

在這處臨時展館「裝有松木牆板的狹小展室裡」有作品展出的藝術家包括倫勃朗、克拉納赫、魯本斯、布歇、弗拉戈納爾、梅姆林、荷爾拜因、凡·德·韋登、勃魯蓋爾、凡·代克、貝裡尼、安德裡亞·薩托和雷諾阿等名家。藝術作品的數量和質量讓觀眾大為驚歎:「僅在一個展室裡就展出兩幅倫勃朗畫作,其中有一幅是此前不為人知的畫作《梅靈林·馬多娜》。」估價為24萬美元。還有三幅克拉納赫的作品。展出的繪畫作品總共有1000多幅。據記者報道,所有這些作品「原來都要掛在戈林官邸的牆上。」《紐約時報》記者理查德·J.H.約翰斯頓從貝希特斯加登報道說,展會「證明赫爾曼·戈林或者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或者是最有眼光的竊賊」。

那次藝術展覽會轟動一時:「幾十名美國官兵從外地趕來,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藝術展品和迷宮似的『請勿吸煙』公示牌中。哈里·安德森是一位在101空降師服役的藝術史學者,曾經負責尋找戈林藝術藏品並確保這些藝術藏品的安全。舉辦這次展會的想法就是由他提出的。儘管場地擁擠,安保方面也存在問題,其中卻不乏專業水準亮點。比如有位展會解說員『耐心地』向有興趣多瞭解展品的觀眾講解他們正在觀看的作品。此人正是戈林的首席博物館館長瓦爾特·安德烈斯·霍弗爾。他也是戈林的主要採購代理人,因此深深捲入洗劫歐洲藝術收藏品的活動當中。然而他堅持說所有藏品都是正常購得,他不是納粹黨人。聞聽此言,美國大兵心照不宣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在新聞界廣泛報道的一番言論中,霍弗爾吹噓他在同希特勒數名藝術品經紀人競爭當中成功勝出,如願以償地收購了人人希望得到的藝術傑作,暗示元首也參與了相關活動。1945年5月中旬,在巴伐利亞州新天鵝堡發現了「同戈林和希特勒有關的大規模(藝術品)盜竊罪確鑿證據」。後來在貝格霍夫別墅希特勒個人財務中又發現了同希特勒有關的證據:12本洗劫來的藝術品專集表明「他曾經翻閱過這些專集,也許為他的山中別墅從中挑選一些作品」。有位記者以嘲諷的口吻對納粹高層官員貪婪地收集藝術品的行徑發表了如下評論:「他們都是有文化修養的紳士。」

在盟軍開進德國的最初幾周內,探明納粹藏匿的大批藝術品、黃金和其他財寶的轟動性發現披露得如此之快,人們還沒來得及深入理解有關某個奇異藏室之處的新聞報道的含義,又有一項重大發現很快浮出水面。1945年6月,新聞界宣佈美軍又發現一批納粹藏匿的財物,其總價值估計為50億美元,遠超在莫克斯發現的那批納粹財物。這批新發現的財物主要有代表奧地利和德國巴伐利亞州財富的國內外證券,以及竊得的珠寶、金條、教堂器物,比如布拉格一座教堂裡的黃金聖盒。對於大多數人而言,50億美元是一個超現實的近乎想像中的數字,就像其他被發現的納粹劫掠財物估計出的價值一樣。1945年5月29日,《芝加哥每日論壇報》刊發一篇報道,披露美軍中士喬治·莫菲引爆炸藥,將希特勒藏匿在莫克斯礦區中的黃金呈現在世人面前。這篇報道能夠幫助我們從更加人性的角度理解這些數字。那批被發現的黃金白銀以及貨幣初步估價為5.2億美元。後來莫菲急匆匆地請假回國看望病重的母親。當他回到華盛頓州西雅圖市的家中時,「衣袋裡只剩下15美分」。

1945年7月新聞界報道,盟軍已將他們發現的所有劫掠財物轉移到法蘭克福市的帝國銀行,以便對其總價值進行評估。這項任務異常艱巨。《芝加哥每日論壇報》上有篇文章稱,紙幣「裝在帆布袋裡一直堆放到天花板上」,金條「碼得像木材堆一樣」,大桶裡裝滿珍珠、紅寶石和藍寶石。一名叫朱迪·巴登的記者獲准參觀金庫。後來她寫道:「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根本沒法同阿道夫·希特勒和他的強盜、殺手們相提並論。」如果說這樣的文學隱喻充分體現出財物的巨額程度,那麼由其所指的纍纍罪行卻都是真實確鑿的。在收繳的一些納粹黨衛軍劫掠品木箱裡裝滿了從數萬被害猶太人牙齒上摳掉的金銀填料。在另一個財物藏匿之處,「從德國、波蘭、希臘和其他被佔領國家女性納粹受害人手指上擼下的結婚戒指用繩子串上,看上去就像鄉下香腸一樣」。如果在這種罄竹難書的罪惡貪婪行徑面前還談論希特勒低調簡樸的生活方式,談論他手下那幫納粹精英的自我犧牲精神,那簡直就是令人作嘔,無恥至極!

然而,一個神話破滅了,又一個神話緊跟著又冒了出來,並對廣大民眾產生了深遠長久的影響,使他們為之入迷傾倒。海因裡希·霍夫曼在他拍攝的那些著名照片中,把貝格霍夫別墅作為重點場景加以表現:他以相機記錄了希特勒在露天平台同朋友、兒童和愛犬享受陽光和新鮮空氣時的無數個鏡頭,意在向德國民眾傳遞展現一種光明正大、擺在眼前的善良健康形象——所見即所得。盟軍到達之後獲得的一系列發現,又將上薩爾茨堡變成了佈滿地下之謎、秘密洞穴以及埋藏財寶的地方。希特勒故居後來同鄰近的翁特斯伯格民間傳說聯繫在一起。那些傳說中的國王和大臣們就藏身在這座大山深處。上薩爾茨堡的表面生活顯得很有欺騙性,於是人們開始關注表面之下掩蓋的真相,關注納粹挖出的山中洞穴。有人認為那裡至今還埋藏著納粹財寶。

就在盟軍佔領希特勒別墅之後數周內,一個截然不同的元首私家生活形象開始顯現出來。秘密、奢侈與罪行取替了平易近人、謙遜低調與道德操守。在這個變化過程中,人們開始認識到精心打造早期元首私家生活形象的關鍵所在是什麼,為什麼這一形象在德國內外產生了巨大影響。由揭露納粹瞞天騙局所帶來的啟示教訓表明,可以原諒那些先前深受納粹宣傳機構欺騙的德國民眾和外國人士。每個人都不去思考那種令人不安的可能性:自己也曾與他人一道喜歡並且願意接受元首為人謙遜低調,是個與人為善好鄰居的早期個人形象,儘管大量證據表明情況恰恰相反;每個人反而更容易把自己視為希特勒的一個「挑選出來的上當受騙者」。

《希特勒的私家生活:揭露戰爭狂人鮮為人知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