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親入黨 四 擔保

9點半時約翰到了對面火車站。他想站在漆成淡綠色的木欄杆旁,等火車頭呼哧呼哧喘息著進站,放著蒸汽,最後剎車時再發出一陣尖叫。身體挺得筆直,但個子依舊不高的多伊爾林先生穿一身鐵路員工制服,沒人會想到,多伊爾林先生是國營鐵路主任秘書。只有一個退休上尉才會穿一件鐵路員工制服。而且是一個——因為人們總是忘記這點,必須不斷強調——不是來自本地的上尉;他儘管出生在萊希河畔,不過——重要的是這點——在巴伐利亞的這一邊。每當多伊爾林先生穿過街道,來取他的啤酒,他會迅速地出現在廚房門口,用一個比他嗓門還大的命令口氣高叫:大家好,有報告嗎?米娜細聲細氣地回答:一個女廚,一個洗碗女工在幹活,一個男孩在拼讀單詞。同時把她右手手指舉到太陽穴上。繼續干,多伊爾林先生大聲說。繼續干,米娜叫著。對約翰他叫道:抬頭,挺胸,收腹!要是埃爾薩出現,他會試圖同她格鬥,把他的女對手頂到近處的牆上,或者頂進廚房的爐灶後,把她壓在一個總是鎖著的煤箱上。埃爾薩雖然比他高兩個腦袋,儘管如此,大多是她退到箱子上。一旦坐在那裡,她會把多伊爾林先生拉到懷裡,同他玩起跳啊跳啊騎馬者的遊戲。在這場遊戲戰中,埃爾薩總是發出尖利刺耳的大叫聲,引得公主轉身觀看。每當多伊爾林先生重新站起,公主會說:要是這樣的人還活著,那麼席勒就得去死。而多伊爾林先生會叫回:由於出言不遜關3小時禁閉。下去!下去這句話他吼得如此尖利,嚇得公主立刻向她的水槽轉身。

約翰裝做聚精會神地在讀他的圖畫書;似乎一切發生在他不在場的時候,可他看見了所有的一切。他的心一直跳到了喉嚨口。毫無疑問,這就是生活。他經歷著生活。不允許朝那裡看。他必須凝視圖畫書那木板般厚的書頁。生活是某種禁忌。越過巨大的灶板傳來的兩個人的聲音向他透露,沒有什麼比在一個強壯女人的大腿上被拋到空中、同時又唱出跳啊跳啊騎馬者更美好的事了。直到最近米娜還同他玩過跳啊跳啊騎馬者的遊戲。直到他說,他覺得這太蠢。跳啊跳啊騎馬者,要是他摔下,他會叫喊,要是他摔進溝渠,烏鴉會吃他,要是他摔進沼澤,會發出撲通一聲。不過,要是埃爾薩唱著歌曲,多伊爾林先生上蹦下跳,那就一點兒也不傻。在他們那裡遊戲伴著尖叫聲結束,不像在他和米娜那裡波瀾不驚。另外,在他們那裡還有一陣雙方強烈和歡快的喘息聲。顯然生活是一種痛苦,經受不完的痛苦。

當多伊爾林先生通過高舉信號牌允許火車司機繼續開車後,他打開欄杆,讓坐夜車來的幾個人出站。當然,他必須先收走他們那打過兩次洞的車票。約翰很想得到父親的車票。一張1932年9月29日瓦塞堡—奧博斯陶芬的回程票。其實約翰想保存一切。不得不丟掉什麼,這讓他感到痛苦。父親剛穿過欄杆,他就拿下他的手提包。約翰知道,他們不會在公開場合按愛斯基摩人的方式、鼻尖碰鼻尖地問好。約翰拿著手提包。要是肯定沒人注意,他會在樓上兩個黑洞洞的大櫃子中的一個裡,取出它,提著手提包站到父母臥室的橢圓形大鏡子前。除了他父親,整個村裡沒別人有這樣的手提包。比如醫生的手提包,把手下沒有像金子般閃光的拉鏈,包的顏色暗淡而不起眼,不像父親的手提包那樣發出暗紅色的光芒。父親的手提包兩邊成拱形,裡面是絲綢夾裡,分兩格。最多赫爾默的赫爾米內有一個相似的包,當然要小得多。人人都知道,這個包來自柏林,赫爾米內是從貝斯滕霍費爾教授的第二個妻子那裡得到的。赫爾米內曾負責打掃他們的房子。父親的手提包是戰前從洛桑帶回的。他曾在那裡學習法語和經商。今天它裝得滿滿的,但拿起來不怎麼沉重。是茶葉。父親從他在奧博斯陶芬的朋友,哈特穆特·舒爾茨的改良食品商店買他所有的茶葉。這是父親的一個戰友,實際上曾是俘虜營同伴。兩人曾一起生活在尚蒂伊附近的露天苦役營中,從1918年7月到11月,同三千或四千名戰俘一起。全體腹瀉。體弱者失去平衡,從茅坑欄杆上朝後栽倒,葬身坑裡。那些體弱者從上栽倒的扶手,父親稱其為茅坑欄杆。在所有那些坐在圓桌旁談論監禁的人那裡,它被稱為該死的欄杆。然後坐火車去盧瓦河畔的圖爾。住進真正的帳篷。有正規的照料。但約翰的父親和他的朋友舒爾茨已經病了,1919年夏,不得不被一趟傷病員火車運回家。直到肯普滕他們待在一起。恢復健康後,他們互相寫信。舒爾茨比約翰的父親年幼10歲,想當神甫,成了神甫,但沒有一直當神甫,反而開了一家改良食品商店。在奧博斯陶芬。

約翰看到父親在出汗。一旦出汗,父親的臉就變得煞白。他們馬上走進辦公室,父親坐進兩個軟椅中的一個。約翰跑進廚房,對米娜叫喊,父親需要開水喝他的馬黛茶。米娜站在收拾好的廚房裡,呆呆地望著灶板出神。等他回到辦公室,母親已經打開父親帶來的格拉漢麵包,一管維生素奶油。約翰把小刀遞過去。她把奶油塗在麵包上,遞給父親。祖父也走了進來,坐到另一張椅子上。倘若別人讓他坐軟椅,他會說,軟椅不適合我。母親關上辦公室的門,以便經過走道的人望不見裡面。吃了第三片麵包後,父親脫下他的外衣,捲起右邊的襯衫袖子。母親已經從小櫃上取下針盒,抽進藥水,用一塊在一個小瓶裡浸濕的藥棉,輕搽手臂上一個還看不到針眼的地方,把一些皮膚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間,扎進針,推針筒,直到藥水推完。又擦了一下。這樣的事每天做兩次。

父親給大家看他帶來的東西。給約瑟夫和約翰的一串無花果。給母親他帶來一瓶印度香水。麝香,他說,聞一下。她立刻轉身,不願理睬麝香香味。他注視著她,像是請求她什麼。她轉過臉去。給祖父他帶來的是茶葉和滴劑:山楂茶和養心劑。接著他有說:您會感到驚奇的,父親,您的胸口周圍會有輕鬆的感覺。

母親說:匯票付款擔保怎樣?他一定需要這個,父親說,匯票到期了,星期六。也就是說,允許的支付時間是星期一,母親說。對,父親說。這是自1919年以來奧博斯陶芬最糟糕的季節。這裡也是,母親說。父親不再說什麼。7200,母親說。父親點頭。我不知道該如何幫助自己。我們自己有兩張匯票要支付,一張到10月1號,一張到15號。釀酒廠和信貸銀行。還有信貸銀行,父親吃驚地說。3400,母親說,她幾乎叫了起來,這是電力邁爾公司背簽轉讓的。原來是這樣,父親說,煤炭。但是還有待收債款。3795,母親說。正是,父親說。母親又說:只是到星期一還收不到它們。釀酒廠無論如何不會不背簽轉讓匯票,父親說。它可以,母親說。父親站起,走到母親跟前,雙手放到她肩上。

父親個子比母親矮一些。約翰覺得,父親的外衣比誰的都漂亮。上面有淡綠色的斑點,灰白色的斑點,黑灰色的條紋。他所有的外衣都長長地及到上身下面,得有雙倍的紐扣。他從來不穿無領襯衫。而祖父幾乎只穿無領襯衫。當然,祖父有一把灰白的大髭鬚,掛在鼻子下面又厚又密,到嘴角邊稍稍窄一些,到了兩邊嘴角又翹著向上拐了個彎。祖父還有立發。厚密的灰色立發。也就是說,祖父不需要領子,這點約翰能感到。

父親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說,他要和朋友哈特穆特·舒爾茨在阿爾高接手一家銀狐飼養場。這兒在家裡,在側房的下面,他下星期就要為飼養安哥拉兔建造棚捨,不僅在豬圈,還在無用空關著的以前的馬廄裡。養豬,這太可笑了。安哥拉!它們不臭,能帶來10倍的收益。在林道羅伊廷眼下有人提供純種種兔。一年後就可以有40到50只安哥拉兔,每星期幾公斤安哥拉兔毛,實際上是現錢。安哥拉兔毛據說正要取代山羊毛的地位。也就是說,沒有什麼比飼養安哥拉兔更合算。而且沒有任何支出。廚房剩菜和樹下的雜草可以當飼料。約瑟夫和約翰負責餵食和清理糞便,兔毛就來了。不用很大的支出,但是保險。更大的贏利當然要靠銀狐飼養場帶來。要是他的朋友哈特穆特·舒爾茨不得不關閉他在奧博斯陶芬的改良食品商店,他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銀狐飼養場的工作中來。就是對銀狐皮的需求也在上升。在埃爾霍芬有一家銀狐飼養場出售。過幾天,他將和他的朋友哈特穆特·舒爾茨去埃爾霍芬,參觀一下那個飼養場。銀狐!埃爾霍芬,那兒有對飼養銀狐理想的氣候。根本不用說阿爾高,更不用說上阿爾高。太妙了!要是我們想保險起見,我們就在樓上清理出一個房間,飼養蠶寶寶。蠶絲不會遭遇任何危機。

父親站住。所有人朝著他看。約翰喜歡聽父親講話。他有一個如此跌宕起伏的嗓音。此外,父親還說,下星期他還將去瑪利亞布魯和諾伊基希。在瑪利亞布魯有一個農莊出賣。純粹是個果園。21個工作日面積。沒有比那更好的了。也就是說,這正是他一直著意尋找的。而在諾伊基希有一個帶麵包坊的飯店。就在教堂邊上。也就是說,教堂和它面對面,在街的另一邊。無與倫比的位置。諾伊基希,一個欣欣向榮的地方。要是瀝青道路這麼延伸下去,從泰特南到旺根,在這10年裡就會有一條瀝青路。而在中間的是:諾伊基希。而在諾伊基希中心的:是我們。

父親為他所看到的、給全家描繪的遠景興奮異常。要是他有一刻沉默無語,他那全部的生機就像是湧入他的嘴巴,他的嘴唇。它們的形狀會鼓起來,他那帶著鬍子的嘴巴會直直地挺在他的臉上。約翰能肯定,全世界不會有第二個這樣的父親。父親無論說話還是彈鋼琴,這無所謂,聲音聽上去都如此美妙。還沒有說他寫字!所有賬簿上都帶有他那些奇妙的手寫字體,又大又漂亮的連拱,沒有一個字母缺少花飾。起首字母時常完全消失在連拱和花體裝飾中,而為了它們的緣故,裝飾又被消解。約翰從父親的字紙簍裡取出所有的紙片,在紙片的背面按父親的樣子習字。要是明年上學,他打算立刻用父親的字體炫耀一番。他不想同約瑟夫從學校帶回的呆板的直線和僵硬的弧線有任何關係。約瑟夫說,這才是德文字,聚特林字體(1)。而父親使用的是拉丁字體。約翰想寫拉丁字體。

父親從大旅行袋裡取出一個黑色小箱,從錢包裡掏出一把微型鑰匙,打開小箱的鎖,從中間翻開同樣大小的兩個部分。在上下兩部,綠色的襯布上,各種各樣的玻璃體閃爍發亮:管子,像喇叭或花朵或長笛那樣的尾部。圓形的,波浪型的,大大小小的球,還有三角形。都用玻璃做成。這是他朋友哈特穆特·舒爾茨的偉大發明。磁療裝置。他把它托付給父親,找一個能為生產這種裝置提供資金的人。事實上,用這種裝置能治任何疾病,因為任何疾病的產生都是因為缺少神經的敏感性。通過磁化,重新激活這種敏感性,這其實就是這個全能的治療方法。整個宇宙,整個生命是一種最微妙的流體,一種比光線或聲音更精細的射線。這種射線如此微妙,直到今天無法測量,但能不斷地被感覺、被體驗和被知悉。當然這不是哈特穆特·舒爾茨的發明。不過一些聰明的男人,比如像英國人洛克和牛頓,還有開普勒,帕拉切爾蘇斯(2),弗朗茨·安東·梅斯梅爾(3)和馬克斯韋爾(4),據說他們都報道過不同類型的奇妙的無形物,但指的是同一樣東西。至今這依賴於一種不同尋常、所以極為少見的才能。而現在他的朋友哈特穆特·舒爾茨擁有這樣一種才能,即不用接觸身體,通過放射自己的力量治療一名患病者。他的朋友哈特穆特·舒爾茨工作了10年時間,把這個才能轉入一個裝置。這樣的才能150年前讓弗朗茨·安東·梅斯梅爾世界聞名,在維也納和巴黎成為他那個時代最受歡迎的醫生。

於是他把某種玻璃梳子那樣的東西接上電線,把電線另一端的插頭塞進一個插座,跑到小箱子跟前,轉動和撥弄著小小的手柄。可以聽見一陣嗡嗡聲,從玻璃柄到單個的梳齒裡出現一種紫光。

奧古斯塔,過來,父親叫著。但母親跑向門外。求你,別這樣!父親喊著。他指的是別開門。奧古斯塔,他又叫了一次。幸運的是他重讀了奧古斯塔這個名字的前面音節。約翰不能忍受別人叫他母親名字時重讀第二個音節,甚至叫她奧古斯特。那是些說標準德語的人。儘管父親說的更是標準德語,但他重讀奧古斯塔的第一個音節。她的名字的確也該這麼說。就像他叫約翰,這個名字該重讀的是第一個音節,而不是第二個音節。上帝啊。

過來,約翰,父親說。約翰過去,父親把紫光熒熒的玻璃梳子放到約翰腦袋上,順著脖子往下移動,又重新移回頭上。然後他關掉機器。怎麼樣,他問。啊,刺癢得很舒服。還會更舒服,父親說。不過,千萬別告訴別人,他說著,把所有的東西重新鎖進小箱子。這個裝置還沒有專利保護。得小心,小心!在這個裝置裡隱藏著整個醫學技術的一場革命。他的朋友哈特穆特·舒爾茨想讓他參與這個成功。到那時我們就無須為生計擔憂了,父親說。

母親對祖父說:父親,您該說點什麼。祖父從大腿上微微抬起雙手,但又放了下去。母親開始說話。約翰還從未聽過她這麼大聲地說話。工商農業銀行關閉了它們的營業窗口,在格拉特哈爾大樓的分行,米娜已見不到她的儲蓄,洛澤的格布哈特也失去了他的2300馬克,前天商務顧問施廷先生還對他說,銀行業務蒸蒸日上,所有其他的話都是謠言,他會對此採取措施;現在大家聽到:不再支付給農民牛奶錢,反正就這麼完了;今天法院執行官卡爾泰森來過,強制扣押的事先預防。看了現金保管箱,精緻小櫃,走道上的冰箱,鋼琴,電鈴箱旁用電自動投幣裝置;下萊特瑙信貸銀行的出納少了42000馬克,被關了起來;園丁哈特曼一家申請調解程序,白費力氣,現在破產程序已經啟動。聽著,兩星期前申報破產的諾嫩霍恩現在在泰特南被逮住,說他想偷一輛自行車。然後她突然住口。接著轉向祖父,又是她平時的嗓音:您還是什麼也不說。祖父對父親開口:現在我們有了新的拍賣大廳,我們是會員,為5號間支付租金。外來的商人每天競買幾千公斤的水果。我們沒有。水果買賣有很短的支付期限,我們目前缺少資金,父親說。我不能在拍賣行裡摁「買下」,要是我事後得去農民那裡,承認自己四個星期之內無法弄到錢。農民不收匯票,這您知道。

祖父輕聲地喃喃自語:但願我去了美國。他吃力地站起,走了出去。母親說:那個馬克斯·布魯格說,現在只有希特勒能幫忙。父親說:希特勒意味著戰爭。然後他說,他得上床睡覺。是的,母親說,你臉色蒼白。父親帶上了黑色的小提箱。

母親坐到寫字檯旁,把一張紙放進打字機,開始用右手食指打字。約翰站到她身後。他認識所有的字母。自從約瑟夫第一天上學起,他就學了他從學校帶回的所有東西。在打字機上,他肯定也能比母親寫得快。左上角母親寫了一個名字。塔德烏斯·翁希切勒。這是母親的父親的名字。名字下她寫道:農莊主。下面是:屈默斯威勒。右面是:1932年9月29日。中間是:擔保書。約翰長時間地拼讀這個詞,直到滾瓜爛熟。

母親用鋼筆練習她父親的簽字。在從字紙簍裡撿來的紙上練習,然後把紙揉成一團,扔回字紙簍。隨後她在自己用打字機打好的字下,簽上塔德烏斯·翁希切勒的名字。這只有我們倆知道,她說。她明天上午12點以前需要她父親的簽字,但無法離開旅店,跑到屈默斯威勒去取她父親的簽字,為此她不得不模仿她父親的簽字。我們不能申請破產,約翰。但是,她說,這事只有我們倆知道,約翰。約翰點頭。從她的話音裡,再次能聽見過去一小時裡父親和母親說過的一切話。

他走上樓梯,沿著上面黑暗的走廊,看見父親房門下還透出燈光,就盡可能輕聲地敲了敲門,應著父親「請進」的聲音進屋。

父親背上墊了三個枕頭,更像是坐著而不是躺著,讀著一個黃顏色的本子。那是同郵件一起送來的。約翰坐到床沿上,抬起腦袋,保持這個姿勢,就像他想讓父親以愛斯基摩人的方式同他打招呼時那樣。父親身上一直還有薄荷氣味。他指給約翰看他剛才讀的本子裡的兩個字。你認識它們,他說。讀一下。約翰拼讀:拉賓德拉那特·泰戈爾。父親在床邊書架上的書和本子裡,儲存著大量單詞。即使約翰已能拼讀,但還是很難說出它們。拉賓德拉那特·泰戈爾。要是約翰成功了,父親就會說:約翰,我感到驚訝。然後約翰得不看本子說出這個詞。你瞧,開始這些詞看上去總是無法說出口,然後它們會完全自動地從你嘴唇上冒出。起先這些詞作抵抗。然後不再抵抗。這裡,瞧,請拼讀!約翰嘗試。哲——學。不錯。瞧這裡!見——神——論。好吧。現在來一些簡單的,父親說。這些本子上是什麼?約翰拼讀:通向完美之路。約翰,父親說,現在上床睡覺。父親的眼睛立刻閉上。約翰關上燈,踮起腳尖,悄悄走去,上了自己的床。因為約瑟夫已經入睡。

路燈的光線反射在天使圖像的鏡框玻璃上。圖像稍稍有些斜地掛在牆上。約翰從自己的床上能看見它。微弱的燈光正好落在畫面上,那裡,身穿白衣的天使正越過沒有欄杆的橋,把手護在走在他前面的孩子的上方。光線在玻璃上的反射,使約翰根本看不見天使,不過他知道,現在被燈光照到的地方,畫的就是天使,他保護著孩子,不讓他掉進黑黝黝的深淵。

翌日,一個星期四。也就是說,從11點到12點,維齊希曼先生在信貸銀行的辦公室裡。他把鑰匙塞進馬倫牌鎖,轉了一下。這時,約翰和母親已經順著狹窄的側面樓梯走上樓道,跟著他上來。維齊希曼先生推開巨大的移門,走進大廳,進入用木板格開的房間。房間裡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個寫字檯。桌上有個閃著綠光的錢箱。幸虧通向樓道口的樓梯非常狹窄,母親無法再牽住約翰的手。她總是牽著別人的手。要是沒人看見,被她牽著手走路,約翰沒什麼可反對。但讓人看見不行。

請坐,維齊希曼先生說。但約翰現在寧願緊挨母親站著。母親從她黑色手提包裡取出她前一天晚上以塔德烏斯·翁希切勒的名字簽好的擔保書,越過寫字桌,把這張紙遞給維齊希曼先生。維齊希曼先生接過,讀了後說:奧古斯塔,現在我非常高興。我敢肯定,在這樣的情況下董事會會延長匯票支付期限。你來的正是時候,今天晚上開董事會。母親說,這她知道。然後她站起。約翰還來得及看到,維齊希曼先生打開錢箱,把從母親那裡收到的紙放入。當約翰和母親沿著鐵道回家時,母親又拉住了他的手。不過,這裡左邊是草棚,右邊是調車岔道和鐵路路段,沒人會看見他被母親牽著手走路。一旦他們經過火車站貨物大廳,他就把手從母親那裡掙脫。這裡會被人看見。從被牽手到掙脫,他設計了一次過渡。他先小心翼翼地把手從母親手裡抽出,然後迅速用這隻手抓住母親的手腕。

他們還沒有到達露台,已經聽見父親在彈鋼琴。母親一臉不高興。埃爾薩迎上,說:夫人,布魯格先生剛剛在這裡,一口氣喝乾了一小杯啤酒,把錢往桌上一扔,出門時說:今天要勒緊彈鋼琴人的脖子。埃爾薩想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你該問他自己,母親說。

布魯格先生是信貸銀行董事會成員,母親一邊把手提袋遞給約翰,讓他把它鎖進錢箱時,一邊這麼說。要是有這麼一種職業,只需要打開和關上咯吱作響的保險箱門,約翰馬上會決定選擇這樣的職業。母親套上她那白色的衣裙,走進廚房。她給了約翰一個信號。約翰盡可能輕手輕腳地推開從走廊通向套間的門,站到父親身邊。父親發現了他,停住,把約翰抱上膝蓋,附著他的耳朵,輕聲唱給他聽他剛才演奏的樂曲。然後父親說:好吧,現在我也想瞭解一下應收款項的事。來吧。他走進辦公室。父親從一個本子裡記下數字。那些沒能立刻支付煤炭或木柴的人,都被記錄在裡面。記錄一列列數字時,他還輕聲哼唱著曲子。他哼唱著,似乎哼唱比記錄數字更重要。突然,他把鋼筆放到帶有墨水瓶的玻璃架上,放到那銀箔做成的凹槽裡。哼唱停下。從遠處傳來埃爾薩的聲音。還沒有到達廚房,她已經拔著嗓子在叫:兩份白鮭,面拖油炸式。接著是公主令人難受的尖叫:白鮭!約翰關上玻璃架裡墨水瓶上成半球形的銀箔蓋子。布魯格先生的墨水瓶被一個小帽形的銀蓋蓋住,就像賽馬運動員戴的小帽。當阿道夫第一次見到約翰的墨水瓶時,他問:這是植物葉子還是什麼?他問的是父親。父親反問:難道不漂亮?現在,約翰每次都會想起植物葉。它們難道不漂亮嗎?父親問。約翰曾說:漂亮。父親說:青春藝術風格,約翰,把它寫進樹形詞彙圖。現在,每當他打量父親稱其為平坦拱頂的半圓形的蓋子,他就會想起植物葉子,但在樹形詞彙表上總是還會閃出青春藝術風格這個詞;它現在屬於父親讓他拼讀的詞彙中的一個。胸膜炎,薄伽梵歌,波波卡特佩特,見神論,拉賓德拉那特·泰戈爾,斯維登堡,婆羅多舞。沙發上方,牆上掛著一張寬寬的畫,上面是一頭紅斑母牛在草地上吃草,草地一直延伸到一條河邊;雜亂的巨樹頂著更加雜亂的天空,樹下安坐一個女孩,身著一件也許根本就不曾有過的衣服。對約翰來說,這幅畫屬於父親讓他拼讀的詞彙。對約翰來說重要的是,每次拼讀完,父親總是說:約翰,我感到驚訝。

父親身體一直沒動。父親抬頭之前,約翰不能離開。也許給人印象是,他似乎想悄悄離去。於是他微微靠到父親身上。他把手臂放到約翰身上,把約翰拉到自己身邊。當父親把他拉到自己身上時,約翰沒朝父親臉上看。儘管如此他知道,父親眼下在流淚。所以,他得避免看父親的臉。不能目視一個哭泣的父親。父親從寫字桌右邊的抽屜裡拿出一個小盒,打開,有薄荷味;父親從盒子裡取出一個微小的托架,撐到鼻子下面,讓兩根細微的、幾乎是尖尖的綠色氈管放入鼻孔。要是那兩根氈管上擠不出什麼東西,它們就會在小瓶裡被薄荷油浸濕。瓶上寫有薄荷油三個字。父親深呼吸。寫字桌上是寫滿數字的紙片。父親拿起紙片,揉成一團,交給約翰。約翰把它們扔進字紙簍。然後他靜靜地坐在父親右腿上,直到他們身後辦公室的門打開,母親的聲音響起:吃飯。還有,對商人行動父親意見怎樣。得一起參與。她弄不懂,父親整個時間坐在寫字桌旁,可到現在還沒念過她特地放在他面前的這封信。當地的9位商人已經簽字,他們暫時只有在顧客支付現錢的情況下才提供無煙煤、焦炭和煤球。簽字吧,母親說。當然總還可以有例外。父親簽字。

父親吃著他的煮蔬菜,喝著他的茶,對所有不得不吞下肉拌麵條的人開玩笑。今天母親沒有對他的飯桌玩笑做出反應。她和米娜在案板邊上大灶板的另一邊吃飯。案板只有邊上同30年以前一樣厚。中間部分由於又切、又絞、又剁,變得越來越薄。

母親問,他是否在報紙上讀到關於佈雷姆家的事。佈雷姆家還欠72馬克19芬尼。父親舉起右手,用伸出的食指做了一個鑽孔的動作。他這樣讓大家想起了佈雷姆家裡的爭吵。事情是這樣的:他們家住房外面連著一個廁所,廁所木板牆上出現一個洞,妻子說,那是丈夫鑽錯了洞造成的。可丈夫聲稱,這是木材上的一個節孔。妻子繼續堅持她的指責,他就把妻子拖到湖邊,把她撳入水中,大叫,她得待在水裡,直到她承認,那是節孔,不是鑽錯的洞。儘管腦袋浸在水下,可她還是從水裡伸出一隻手來,做出鑽孔的動作。事到最後,木匠佈雷姆不得不讓步。

72馬克可能再也見不到了,母親說。顯然,對於由赫爾默的赫爾米內從下村帶上來的有趣或悲哀的佈雷姆家的故事,母親沒有絲毫興趣,何況得考慮到佈雷姆家欠的72馬克拿不回來了。

他讀了還是沒有讀?他沒有。約瑟夫,請讀一下。約瑟夫拿起報紙。房地產拍賣,母親說。約瑟夫讀了起來。

房地產拍賣

房地產,佈雷姆河畔瓦塞堡9a,將於1932年11月23日,星期一下午3點,在瓦塞堡火車站飯店的鄰室,由瓦塞堡市政廳直接公開拍賣。房地產由以下部分組成:有多套住房的住宅,畜廄,穀倉,工場(帶木匠工具),庭院和較大的水果園,後者也可作建築用地,位置在一條主要社區街道旁,約70個工作日面積,並且處於良好的建築狀態。——拍賣條件將擇日公佈。

解釋權屬於以下簽名的破產管理人。

林道博登湖,1932年10月30日

諾德林根參議員,註冊律師

還有卡普拉諾斯,母親重新輕輕地說,也情況不妙。哈特曼徹底完了,兩個布洛德貝克那裡每天都可能發生同樣的事,而格拉特哈爾家也已無計可施,下面就輪到我們了。房地產拍賣,約翰想,一個可以拼讀的詞。一個詞越是難以理解,就越能激起人們拼讀的興趣。父親對剛才讀過的東西的回答:安哥拉兔,埃爾旺根的銀狐飼養場,樓上養蠶寶寶,諾伊基希的飯店和麵包坊,瑪利亞布魯的小農莊。不過最大的希望:他朋友哈特穆特·舒爾茨的磁療裝置。他讓我加入,他叫著,你們可以想像一下!

母親說,她在維齊希曼先生那裡遞上了一個11月21日到期的延期申請。再次的延期不可能。

所有人停下吃飯。父親說:追求金錢,一切依賴金錢。我們這些可憐人。大家都注視著他,於是他說:是歌德說的。不過,別擔心,他會問他的曼特羅(5),而他的曼特羅會告訴他,錢的源泉在那裡湧出。別擔心,奧古斯塔,有我在不會毀滅。母親說,「河岸咖啡館」被准許每星期三次播放音樂。父親說:那算什麼音樂!母親說:舞曲!沒人對此做出反應,她又說:熱水器又滴水了。祖父和約翰坐在熱水器下面的長凳上。水從他們之間滴在凳子上。等一會兒騎車去管道工施密特那裡,讓弗裡茨來一下,她說。約翰點頭。母親又對公主說:阿德爾海德,你該來吃飯。我不再說第二遍。公主身子也沒轉回,說:說三次應該可以。不過是您,叫第二遍我就來。

約瑟夫第一個從桌旁站起。他得練琴。即使正好沒有頭髮掛到臉上,約瑟夫現在也總是不斷地把頭往後一揚。約翰非常羨慕,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往後揚頭。約瑟夫剛剛出去,音階聲就開始了。母親說,露台上還有客人。父親什麼也沒說。他把頭向上伸直,轉了過來,以便更好地聽見音階。他長著約翰見過的最大的耳朵,褐色的眼睛幾乎滾圓。約翰想著,他現在看上去又像一隻小鹿。母親說:「王冠花園」在露台上裝飾了一圈燈泡,每個坐船來或經過這裡的客人,從老遠的地方就只看見這個「王冠」。父親說:他的觸鍵太美了。


(1) 1935—1941年在德國學校使用的德語手寫體。

(2) Paracelsus, 1493—1541,出生於瑞士的醫師和煉金家。

(3) Franz Anton Mesmer,1734—1815,奧地利醫師,當代催眠術的先驅。

(4) Gavin Maxwell,1914—1969,蘇格蘭作家和博物學家。

(5) Mantra,印度教和大乘佛教中的符咒,禱文。

《迸湧的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