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瓦塞堡的奇跡 六 追她

星期一早晨,6點不到,約翰把他哥哥的自行車搬下後樓梯。他心安理得。在下面的幾天裡,約瑟夫肯定還無法使用他的自行車。

院子裡看上去一片狼藉。樹下的草被踏倒。到處是凌亂的乾草和木屑。晚上下雨留下的水窪。被雨水打下的蘋果樹花。不再有「帕羅瑪」馬戲團。昨天,下午晚些時候,諾爾·克薩費爾開著他自己裝配的奇妙拖拉機把所有的車子從院子裡拖出,帶走。他在星期天也這麼幹活,有點兒特別。他說自己不信神。他是穿著一身黑色衝鋒隊制服牽引整個車隊的。圓桌旁,人們都說,他是整個世界上最有智慧的農民。他不僅能裝配自己需要的所有機器,他還能用來自自己馬廄裡的氣體,在冬天給自己的房子取暖。世上哪裡還有這樣的事?

約翰從廁所窗戶裡觀看了搬遷。當然,馬戲團的人還進了屋,為租用地方付錢,但遭到母親的拒絕。不,不,出了這麼些事,她不願意再要錢。維納夫人想擁抱母親,母親抵擋住了,因為她比維納夫人幾乎高出兩個頭。阿尼塔同所有人握了手,最後同約翰。嘿,你,她說,下次見。她又穿上了那件帶有藍、白、紅顏色結子的狂放的毛衣。阿尼塔,阿尼塔,他心裡在呼喚。她甚至再次轉身,說:別把我全忘掉。約翰點點頭。你也別忘,她然後又對安塞爾姆說。他同往常一樣,坐在母親的胯上經歷著一切。約翰覺得,阿尼塔那不要忘記的話只是對他說的,不該是對小安塞爾姆講的。隨後,導演又上來,聲音比維納夫人更響,對不用支付任何租金表示感謝。好心的夫人,他叫著,我只是說:您這不會是白做的!我們會想您。祝您平安,好心的夫人。約翰看到,母親的臉抽動了一下,就像她膽囊部位疼痛時臉部的抽搐一樣。

剛才,在每邁一步都會咯吱咯吱響的走道地板上,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幸虧母親沒有呼喚。一旦到達樓梯口,為了避免發出任何聲響,他從扶手上哧溜滑下。倘若在一個非同尋常的時間,想悄悄地經過母親的房門,就得做好準備。她會叫著問:約翰,怎麼回事?她能根據他們躡手躡腳的方式,區分出經過的是約瑟夫,還是約翰。顯然,就是睡覺,她也能聽到走廊上發生的一切。

夜裡,他把通向後樓梯門上的門閂推了回去;現在他不再關門,只是把它虛掩上。他不想冒險。根據多貝勒·弗朗茨的描述,他感到自己像是飛行員,駕駛著飛機就要離開地面。昨天晚上,他在鐵匠彼得爐房的一個空頂棚下藏起了一塊巧克力。這是教母從她的麵包房裡拿來,作為聖餐儀式的禮物送給他的。接過這塊美妙的森林農夫巧克力時,約翰立刻想到,同阿尼塔一起享用。怎樣和在哪裡,這他還不知道。為了不讓這塊巧克力落到約瑟夫手裡,他可以把它藏在精緻小櫃的一個秘密抽屜裡。不過,要是這樣,他明天得打開辦公室的門,而母親會聽見門鈴的聲音。所以,昨天晚上,他很快把這塊巧克力藏到了這個空頂棚下。爐房是間很小的屋子,坐落在果園邊上,鐵匠彼得房屋和院子的前面。那是一間僅用來烤麵包的小房子。房子很矮,約翰很容易就能夠到屋頂。他常常把一些不該讓約瑟夫從他那裡拿走的東西,藏在這個空頂棚下。約瑟夫總是立刻吃掉別人送給他的東西。要是約翰不藏起他得到的那一份,他也會立刻吃掉約翰的東西。約翰既享受吃的快活,也享受分的歡樂。

他把巧克力裹在一塊他為此取來的藍色頭巾裡,夾在自行車行李架上,然後騎車上路,似乎8點左右他得到達什麼地方。他穿過青苔路去港灣,然後拐彎上了通往諾嫩霍恩的白楊樹林蔭路。今天,蘆葦和楊樹幾乎紋絲不動。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對他打算做的事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天氣了。他騎車走在蘆葦和漁夫棚屋之間,心裡想著,在朗根阿根或者在朗根阿根附近,一定也有帶有草屋的漁網棚,漁民們會在裡面織網和儲藏東西。他身邊有錢,因為他能打開錢櫃,可他不想在一個旅店裡過夜。

因為他一直用力騎,看上去得在8點到達某個地方,他身上出了汗。這時他想像著自己是老沙特漢德的紅鬃夾白鬃的馬,嘴裡噴射出又大又猛的泡沫。

他還從未騎車去過諾嫩霍恩以外的地方。但是,風琴師尤茨每星期一騎車從克雷斯布龍來,給約瑟夫和約翰上鋼琴課。他來去都騎得慢吞吞的,讓人以為,他想做給別人看,他能騎得多慢,但不會摔倒。要是這個慢騎車人每星期一騎車來授課,那麼雷斯布龍不會太遠。今天下午,鋼琴課。約翰更用力地踩著腳蹬。快離開。別想別的事。5馬克一小時。要是事先不通知,那無論如何得支付。他似乎看到了母親的臉如何繃緊,嘴巴如何變小,倘若她必須支付10馬克,儘管上課只有一小時。不過,也許因為約翰消失不見,她如此擔驚受怕,錢就對她顯得根本不重要。還有,預告說,有一車皮的乾草要運來。從星期三開始,農民們將把他們的空車推上地秤,地秤得搖高,先稱空車,而後把空車重量印到過秤卡片上,接著農民們會把車趕到火車車皮那裡,裝乾草,回來,再過秤,毛重也將印在他的卡片上,要支付的只是貨物的淨重。要是母親沒時間,約瑟夫又不能放下鋼琴,約翰常常整個下午站在栗子樹下的地秤小屋旁,用力搖動著那巨大的曲柄,把地秤搖上。這個大稱盤會晃動,而他得在地秤護欄邊轉移重量,直到晃動平穩,然後他印出數字,把地秤搖下,說,下一個。在稱乾草、蘿蔔和水果上,掙不了多少錢。可母親不願意放棄這個地秤。「菩提樹花園」也有一架地秤,而且還有頂蓋。誰要是不仔細考慮——誰又會仔細考慮——就會以為,在約翰和他的母親那裡,他得同時為雨雪付錢。這真是太可笑了。任何一種天氣其實都參與了毛重和皮重,淨重真的是淨重。可是,倘若過磅時天下雪或下雨,有些農民的話的確讓約翰感到沮喪:他們該問一下維齊希曼,是他為信貸銀行組織了運貨和卸貨,晚上又計算車票的打印副本,然後整個淨重的數字會出現,這樣人們就知道這節車皮究竟有多重。

踩下腳蹬,前進,前進。朗根阿根,朗根阿根,朗根阿根。別的他現在什麼都不想知道。左邊,在道路和湖水之間,已經出現了住著外來人的別墅。最新的別墅屬於裡賓特洛甫和施特賴歇爾。龐大的房子,高高的樹籬和欄柵。他們從別的地方弄煤。赫爾默的赫爾米內拒絕到裡賓特洛甫和施特賴歇爾的別墅去擦洗。她當然也受到了詢問。不過,這兩處別墅已經坐落在諾嫩霍恩的地盤上。赫爾默的赫爾米內說,她可不願意在諾嫩霍恩的房子裡干擦洗的活兒。森佩爾的弗裡茨曾在施特賴歇爾的別墅裡鋪設管道,在圓桌旁說,在這個別墅裡有一條地下逃逸通道。別人都問他:朝哪裡?弗裡茨用一個食指撥下一個眼皮,說,快艇房,那裡停著一條140馬力的快艇。倘若有危險,立刻就能進入瑞士。約翰經過的那座最小的房子,屬於瑪爾塔和埃莉薩·紹特。不知這兩位小姐是否知道,父親已經去世?

倘若她們讀報,她們應該知道。約翰在報紙上看到,父親是在三王朝聖節那天下午2點下葬的。菲爾斯特夫人沒有像往常一樣高傲地把報紙往桌上一扔,而是小心地放到桌上,坐到約翰身旁熱水器下面的凳子上,打開報紙,用手指指著那一條消息:悲哀的一天。她坐在那裡,直到約翰把一切讀完。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報紙上說。直到中午,葬禮之前不久,紛飛的大雪才停下,報紙上寫著。村子被埋在雪裡,報紙上講。積雪有55厘米厚。必須由掃雪車打通道路,然後人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靈車後面。靈車由魏貝爾先生趕著他的兩匹駿馬拖動。約翰從未在村道上見過這麼多人。每棟房子前面站著穿黑衣的人,不斷加入送葬人隊伍。也許黑衣人看上去這麼好看,因為到處是皚皚白雪。報紙上寫著,都是誰講了話。代表同一年代的人,代表來自俘虜營的同伴,代表屈夫霍伊瑟協會,代表志願者消防隊,代表合唱團,代表巴伐利亞王子卡爾的步兵軍團士兵,代表巴伐利亞國王第二十步兵軍團的舊部,代表餐飲業主和戰爭犧牲者組織。隨後,在擠擠插插的教堂裡,神甫作了最長的發言。約翰只看見了他那翹上翹下的下巴鬍子,聽可是什麼也沒聽見。對了,神甫曾同他們三人攀談,同他、約瑟夫和安塞爾姆。神甫說,作為被過早辭世者留下的男孩,他們應該好好保持對親愛的父親的思念。關於男孩的事當然沒有出現在報紙上。就是教堂裡人群擁擠,報紙上也沒提。但提到那些發言者。報紙上說,父親去世時47歲。他曾在哪裡打過仗,報紙上也有。不過報紙上沒有提到那只怎麼也趕不走的大鳥。退休郵政主任督察齊恩代表屈夫霍伊瑟協會說話。他是唯一一個帶著兩個袖章的人,一個屈夫霍伊瑟協會袖章,一個卍字臂章。這報紙沒提。沙文主義者齊恩,父親曾說。他也和三個男孩說了話,說同他們的父親相比,他們現在能在一個較好的年代成長。他們的父親過早地被召集到偉大的呼喚中去。

在諾嫩霍恩,約翰馬上要經過莫爾肯布爾夫人的農莊。埃雷奧莉娜(1)。這曾經也是父親的一個詞彙。波波卡特佩特……還是波托卡特佩特嗎?他長久地自言自語著這兩個詞,竟然自己也弄不清。他對自己感到羞愧。該保持對父親的思念,然後卻馬上忘記了他的詞彙!他看了樹形詞彙表。波波卡特佩特,還是波托卡特佩特,這個詞漂浮在低一些的枝杈裡,可他還是得看。波波卡特佩特,當然是波波卡特佩特,還會是什麼。胸膜炎,拉賓德拉那特·泰戈爾,見神論,巴蘭,青春藝術風格,薄伽梵歌,斯維登堡,流體,原生質。看上面一些樹枝上的詞,那是父親最喜歡的詞。憂慮,珍品,求知慾,高傲,泡沫,雀斑,垂柳,再生,天國,隨身物品,紀念碑。

沒等他真的到諾嫩霍恩,他聽見聲響。他熟悉這種聲音,怕的就是這種尖細的叫聲,如果車胎壓上了一個釘子。他立刻下車,看到,輪胎癟了。因為他沒有留意!可惡的樹形詞彙表!他發出一聲悲歎。非常輕,只有自己能聽見。這種輕聲的悲歎他是從退爾那裡學來的。今天早上,他對著它的耳朵用謊言敷衍了它。約瑟夫雖然還熟睡著,不過,要是退爾堅持它早上的權利,約瑟夫就會甦醒。因為約翰沒什麼可以解釋,他無論如何必須避免這點。

約翰把自行車放進草叢。好吧,補胎的用具他有。要是約瑟夫把它放在車槓口袋裡,他身邊就一定有。它屬於車槓口袋。可是,約翰還從來沒有補過輪胎。要是騎約瑟夫的車出了這種事,他通常把車推往黑格,去霍策·弗朗茨那裡。他在鐵路上班,可晚上修理自行車上損壞的一切。每當霍策·弗朗茨修車時,約翰寧願輕輕地搔他小狗蓋森的脖子,而不去看他如何修車,所以他一直什麼都沒學到。現在把車推回到黑格——這不可能。好吧,自己補胎。要是釘子沒有留在外胎和內胎上,為了找出這個小洞,得需要一盆水。先給車胎打氣,然後把它一段段地浸在水裡,讓水裡的空氣通過洞眼冒出來,這樣洞眼就暴露。那麼,得去一家人家,討一盆水?又是一種他得應付什麼事的感覺。必須做好準備。

嘿,小伙子,有什麼問題嗎,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他轉回身。啊,那個歪帽。約翰張口結舌。偏偏是這個歪帽。為了惹惱他,他們總是在他身後叫他的這個綽號。約翰只能指了指躺在草地上的自行車。你的車胎冒氣了。約翰點頭。歪帽把自己的自行車靠在近處一棵樹上,然後,像是受到了別人的委託,從約翰的車兜裡取出補胎用具,把自行車坐墊朝下地倒放過來,轉動著後胎。突然他停住。太幸運了,他說。他從外胎和內胎上扯出釘子,一顆真正的鞋釘。他卸下氣門芯,在漏氣的地方把內胎從外胎裡取出,把這個地方銼乾淨,塗上膠水,從補胎用具中找出合適的橡皮,貼了上去,然後長時間地用雙手壓緊。幹活時他心滿意足地看著約翰。隨後他把內胎重新塞進外胎,裝上氣門芯,打氣。小伙子,騎上去吧。去哪裡?朗根阿根,約翰回答。他原先打算,不告訴任何一個人,他去哪裡。現在他洩露了自己的行蹤。那就快走吧,歪帽說,否則你要在這裡扎根了。阿尼塔的父親總是這麼說。這是阿尼塔講的。歪帽走向他的自行車,又朝他看了一眼。約翰說:多謝。幸虧歪帽還能聽見。不用謝,他說,有機會也幫我一個忙。同往常一樣,他那又大又明亮的背包空蕩蕩地掛在他肩上。

約翰扶起他的自行車,這時他看到車座旁有一張小紙條。上面是他從父親那裡學會的拉丁字母,一個詞:比阿特麗斯(2)。扔掉他覺得可惜,還是把它保存起來。他把紙條塞進自己口袋。當他騎車通過諾嫩霍恩時,比阿特麗斯在他的樹形詞彙表裡尋找著自己的位置。在斯維登堡和巴蘭之間,現在漂浮著比阿特麗斯。約翰的樹形詞彙表同聖誕樹完全相反。它更是一種運動而不是一棵樹。一棵出自運動的樹。它總是在運動中,又始終是棵樹。一棵運動中的蘋果樹。

有一段時間,約翰注意著路面,以躲避下一顆釘子。然後他就忘了此事。就這麼往前騎。穿過諾嫩霍恩。當他經過魏恩漢德倫時,他很想下車。埃德蒙在這裡學習經商。埃德蒙每天早上坐6點的火車來這裡。要是他晚上回家,要麼集合點名,要麼他做刺繡。在一個俱樂部晚會上他講解了他的刺繡。當他結束時,他說:好吧,現在你們可以冷笑了。是他父親開始這樣做的。那時他失業了。埃德蒙從父親那裡學會了這門手藝。奧芬堡的一個公司寄來明信片,上面能見到羅滕堡或丁克爾斯比爾。埃德蒙據此繡了一張畫。公司要下了,並支付了報酬。

紐倫堡要繡100624針。他的母親為每份報紙每天得到一個芬尼。他父親在梅明根吃完午飯後跨進了邁爾特雷特的汽車,施米德·漢斯已經坐在方向盤後,菲爾斯特先生抬起腿,摔倒後死去。他們的名都以e打頭,這是菲爾斯特夫人的主意。她自己叫埃內斯蒂內。埃娃現在叫埃德爾特勞德。當她在公共場合宣佈這新的名字時,菲爾斯特夫人加上了一句話,根據條款11。

繼續向前。去圖瑙。戈倫。朗根阿根。到了阿根橋前,約翰下車。這座橋由四根粗壯的鋼索固定在四根巨大的石柱上。從邊上看,這四根石柱像是屬於一個宮殿或一座古堡。同家裡的保險櫃門倒也般配。當他推著自行車過橋時,他感到節日般的高興。他無法想像,還能有比阿根河更大的河。也不會有一條河水更清澈的河。可以看見每塊石頭和小石子。尤其是,他無法想像還能有比這更有生機的河。水流湍急而下,在石頭上濺起銀珠般的水花,繼續向前衝去,似乎急著想盡快進入湖中。對他來說,阿根河不是一條陌生的河。他來到阿根河畔不止一次。往上走,在阿普勞。在親戚家。兩年前的秋天。他們送去了一大桶果汁。只要父親在家,約瑟夫和約翰就得在水果磨旁忙個不停。約翰不會放過任何轉動曲柄的機會。有一次,約瑟夫把一隻手放到了齒輪中間,大聲叫喚,約翰得把曲柄往回轉,可開始時弄錯了方向,然後才把齒輪轉回。手看上去被壓得血肉模糊。後來聽說,沒有傷到任何肌腱。真是一個奇跡。約瑟夫以後要當一個鋼琴家什麼的。母親說:天使從來沒有這麼明顯地出手相助。一隻手被卡在兩個齒輪中間,沒有傷到任何肌腱!只有小手指沒有倖免於難。不過幾乎沒有受傷。從那以後,約瑟夫的小指不能緊緊地併攏在無名指邊上。可彈鋼琴時這根本沒有什麼妨礙。只是在作德國式敬禮時,別人可以看到,小指撇在一邊。中隊長埃德蒙第一次看見約瑟夫這麼敬禮,就說,元首的貼身警衛你是當不成了。

過橋後約翰沒有上車。他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

當他碰到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孩子時,他盡可能隨意地問,馬戲團在朗根阿根的什麼地方。他說:在鹿鳴草地。啊,約翰說,在鹿鳴草地。那個孩子顯然從他臉上看出,約翰還不知道方向。從火車站一直往下,方向修道院大街,然後進入修道院大街,沿著圍牆向前。約翰現在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謝謝,他說。再見。然後推著他的自行車往前,希望他至少能找到火車站。在一個地方,火車站人們總是要去的。或者他這樣說,只是因為他住在火車站對面?朗根阿根顯然比瓦塞堡大得多。這裡的每條街都有自己的名字。突然他聽見了喇叭聲。帕羅瑪。他立刻跨上自行車,朝音樂傳來的方向駛去。然後是那個肌肉發達的人的聲音,還有,應答他的小丑奧古斯特的聲音。接著,他看見了他們兩人和那輛羅馬小車,兩匹小馬。他們宣告著「帕羅瑪」馬戲團的演出,今天晚上在鹿鳴草地。這樣的節目人們從未見過,這裡沒有,其他地方也沒有。請大家過來,觀看,欣賞。倘若我們不能讓誰感到驚歎,我們就把入場費退回給他。連本帶息,奧古斯特補充。

約翰覺得,奧古斯特和那個肌肉發達的人喝醉了。他們總是對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哈哈大笑。他們兩個突然讓他覺得可憐。

約翰得跟著他們。這樣他到了鹿鳴草地。一個比他們的院子大得多的場地。六輛車子這樣排列,讓別人只能看到馬戲團人員走來走去的腳。他得過去。你好阿尼塔……在過來的路上他幾百次地這樣自言自語。不過,這並不意味著,要是他站在阿尼塔面前,哪怕能說出一個字。可阿道夫就這麼徑直越到馬戲場中央,跑到籠子旁,把手伸過鐵欄杆,觸摸繩索和鐵鏈,然後說:一切都是真的。鑼鼓和手風琴為他歡呼。導演稱讚了他。理所當然。阿道夫跳進馬戲場的樣子,真是棒極了。沒有任何猶豫。太妙了,阿道夫。約翰現在後悔,沒有請阿道夫一起來。同阿道夫在一起,走過去,繞過車子,說,嘿,是我們,大家好。這根本就不會有問題。不過,同阿道夫一起看望阿尼塔,這無法想像。寧願不。

約翰回到他的自行車旁,朝湖面方向騎去,坐在堤岸上,朝湖水看。今天湖水紋絲不動。這水。他該去一個客店吃點兒東西嗎?朗根阿根的飯店已經把鋪好的桌子擺到了室外。也許在家裡,他們也會把露台上的桌子鋪好。雖然法院執行人卡爾特艾森很久沒來光顧,在鋼琴、麥克風、精緻小櫃和保險箱上貼標籤,但母親還總是派約翰去村裡,慢慢地經過「施尼茨勒咖啡館」和「菩提樹花園」,數一下那裡坐著多少客人。他是否該立刻回家,把自行車扛上後樓梯?在這個後門的窗框上,自從除夕那天起,就有一隻黑鳥停在那裡,把它趕走,隨後它又會飛回來,直到1月3號父親去世。此後這隻鳥消失不見。魏貝爾先生那兩匹馬身上蓋著黑色的鞍褥,拖著靈車。噠噠的馬蹄聲,在從家裡到公墓的路上,曾是唯一能聽見的聲音。要是他不在家,母親會怎樣?找不到人影?好吧,約瑟夫的自行車也不見了。不過,她會怎麼想?無法想像,母親會如何對自己解釋他的消失。他得回家。可他也必須去見阿尼塔。最起碼把那塊巧克力帶給她。然後他就可以回家了。

他沿著湖畔往上騎,也就是說,方向瓦塞堡。一直騎到阿根河河口。周圍越來越荒涼。幾間漁夫棚屋立在那裡。不像在家裡,立在港灣,這兒更是藏在樹下。在一個棚屋的門前他試著敲了一下。門開著。裡面有焦油和魚的味道。這個棚屋可以考慮。回到原地。去鹿鳴草地。這次他直接騎了過去,繞著最外面的馬戲團車子走。馬戲場已經準備好。為維納一家準備的桿子業已豎立,兩根小木桿也已裝好,桌旁坐著阿尼塔和她的父母。沒等她的父母發覺,阿尼塔已經看到他。要是她還沒有看見他,他可能不會再靠近。因為現在她能看到他。要是她現在還是沒有看見他,他會立刻回家。可她看見了他,跳起身來,大叫:約翰。他該坐一會兒,父親說。不,阿尼塔說,她還沒有看過朗根阿根是怎麼樣的,她要和約翰一起在這裡周圍閒逛一下。閒逛這個詞他至今僅從阿道夫那裡聽見過。他有一次說,無論如何他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閒逛掉。出了布魯格家,約翰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個詞,因為在他讀過的書裡,這個詞從未出現。

他想把自行車靠在近處的一棵樹上,可阿尼塔說:我們把自行車帶上。等他推上自行車,他就覺得,推著自行車走在她身旁,這正合適。這樣,他的兩隻手都有事做,也知道,他為什麼走在阿尼塔身邊:為了推自行車。他們朝湖畔走去,然後方向朝上,就像他剛才騎車走的那樣。他裝做熟悉這裡的情況,建議一直走到阿根河河口。她昨天晚上沒有注意,他們越過了一條河。懸索橋,一點兒都不知道。他說,他們可以沿著阿根河一直走到這座橋。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橋之一,倘若不是最漂亮的。他說著,似乎是所有橋樑的行家,尤其是所有懸索橋的行家。

阿克塞爾·蒙茨好嗎,他問。

不再疼了,但他非常悲傷。他想不幹了。離開馬戲團。只想離開。要是有人問他,去哪裡,他就說:去另一個警察局。

他們到了阿根河河口。約翰說:瞧,並且指給她看一條長凳。他做出的樣子,似乎這就是他的目的地。強大的樹根從長凳下長出,蜷曲著繞到長凳的上方。可以看到湖面。約翰坐在凳子最前面的邊緣上。阿尼塔身體完全朝後,靠在椅背上,雙腳收起,放上椅子,雙手抱腿,下巴支在膝蓋上。約翰打開巧克力,遞給阿尼塔。給你。謝謝,她說著接過巧克力,撕開包裝,又遞給他,讓他掰一塊吃。然後她自己也掰下一塊。他們就這樣吃完了這塊巧克力。每次,當她把巧克力遞給他,讓他掰一塊時,他就看著阿尼塔。他總是掰很小一塊。他想多看阿尼塔幾眼。她的額頭這麼圓。劉海也這麼圓。她的眼睫毛同任何其他人不一樣。他發覺,當她不在他眼前時,他對她的想像太模糊了。他們眼前的水面上,兩隻伸長著脖子的天鵝飛過。它們那有力的翅膀發出一種呻吟聲。約翰發覺,阿尼塔注意到了這個聲音。空氣在叫喚,因為它受到天鵝翅膀的擊打,阿尼塔說。約翰很想說:怎麼這樣說。不過不能這樣說話。人們知道,什麼不該說。而人們最想說的,至少是人們能說的話。他想到了無法說出的句子。在父親留下的詩歌集裡。現在,比起卡爾·邁,他更喜歡讀這些詩。裡面有些句子他很想說。很想對阿尼塔說。可無法說出口。很顯然,它們是一個人為另一個人寫的。自己造句。張開嘴,相信自己,能說出在這樣的時刻可能說的話:她坐在這條凳子上,在這棵樹下,離湖水不到20米,湖對面的上方是塞恩替斯,是一隻被撲上白粉的正在孵蛋的石頭母雞。父親還說,它能讓太陽從背上滑落。可這個他也不能說。

在父親書裡的所有詩歌中,他最經常讀的那首詩是這樣開頭的:自然母親,你把壯麗播撒在田野上的發明真美。可現在不行。要是阿尼塔笑怎麼辦?他該把她抓住,扔進水裡?他開始喘息。你在想什麼?阿尼塔問。我?沒想什麼,約翰說。和我一樣,阿尼塔說。可惜,約翰想。我的父親說,然後他開口道,愛斯基摩人互相擦鼻子尖,表示問候。阿尼塔笑了。然後她說:我們該這樣嗎?他聳了聳肩。來吧,她說著已經跪在長凳上。他跪到她跟前。她的臉靠近他,他也把自己的臉湊近了一些,但比她的動作小,然後他們的鼻子尖碰到一起,一個鼻子尖繞著另一個鼻子尖轉圈,摩擦。太好了,阿尼塔說。是這樣,約翰說,愛斯基摩人,一個出色的民族。在他們的語言裡沒有罵人話。你怎麼知道的,她問。從我父親那裡,他說著跳起身來,跑向湖岸,試了試湖水的溫度,很冷。從山裡來的雪融水。儘管如此,他脫下鞋襪,在水裡一直走到齊膝的深處,然後叫著:來吧。她下來,脫下鞋襪,走進水裡,打了一個冷戰。這對約翰是個信號。他走了過去,把她高高抱起。現在得小心,別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跌倒。阿尼塔發出尖叫。她用雙手圍住了他的脖子。當他把她抱過草地時,她沒這樣做。他抱著她涉到水的深處。阿尼塔輕輕說:約翰,別走得這麼遠。他做出一副表情,像是有些不情願地聽從她的話。到了岸上,他小心地把她放下,然後跑去,拿來剛才包巧克力的頭巾,用它擦乾她的腳和腿。一直及到鯨和火山的圖像。太好了,他說。什麼,她問。他說:鯨和火山還在。她說:是的,難道你以為它們不在了?我的蠟燭你也沒了嗎?他說:當然我保留著。難道你以為它不在了?

約翰不敢撫摩鯨和火山。不用頭巾去擦乾,用赤裸的手去撫摩這兩張畫像,或者甚至觸碰一下,這將是這個世界上最最美妙的事。可一切都不允許。他跑到上面樹下,坐到椅子上,雙手插在大腿下,呆呆地注視著慢慢跨過石頭往上走的阿尼塔。她坐到他身旁,和他一樣把手插到大腿下。不過,她沒有像他那樣望向湖面,而是朝他看來。他弄不懂,她現在竟能這樣看他。把一張笑臉轉向他!現在!他覺得這個世界還沒被創造。而會被創造成什麼樣,這取決於他。我的上帝!而她還在笑,像沒事一般。阿尼塔,阿尼塔,他說。他把右手從大腿下抽出,把手放在他和阿尼塔之間的凳子上。阿尼塔沒有發覺,沒有立刻發覺,沒有也抽出手,放在他的邊上來作答。這時他猛然覺得渾身發燙,跳起身來,跑向自己的自行車。他在自行車旁站住。沒有再轉向阿尼塔,他停住腳。他將一直這麼站著,直到……直到一切成為過去。這時空中傳來一陣轟鳴聲,一架飛機越過湖面,後面拖著三個大字:寶瀅——阿塔——漢高(3)。緊接著遠處又是一陣轟鳴。見到的比聽見的時間長。真了不起,阿尼塔說。約翰說:是這樣。

他推著自行車。她走在他身邊。阿尼塔突然抓住他那推自行車不需要的左手,隨著她的步伐節奏晃動。開始吹起「帕羅瑪」樂曲的口哨。天哪,她會吹口哨。他該扔下自行車鼓掌嗎?阿尼塔用自己的右手把他的左手晃了起來,甩的老高,似乎這兩隻手事實上能飛到空中。可他做出了錯誤的反應,手和手臂變得僵硬。當他發覺這點時,事已太遲。阿尼塔笑了。他們終於到了鹿鳴草地邊上。他感到很高興。阿尼塔說:我們到了。他只能點頭。現在就是面臨處決他也會點頭同意。阿尼塔說:祝回家順利。他至少成功地搖了一下頭。他勉強說出,他今天晚上來看演出,然後再說再見。他在哪裡過夜。在親戚家。在阿普勞。就在附近。等一下,她說著消失在車子後面,手裡拿著一張紅色的入場券又回來。贈券,上面寫著。好吧,約翰,我很高興。他說,我也是。她揮了揮手。他把自行車推向湖的方向,沿著剛才和阿尼塔的來路走回。然後他坐在他和阿尼塔坐過的凳子上。現在,他雖然沒有張嘴,但腦海裡組成了兩行詩句:

啊,我變得如此孤單

在一天這麼早的時候。

他任憑自己,在心裡不斷重複這兩行字。他甚至允許它們從他嘴裡,越過他的嘴唇跑出。輕輕的,可他還是聽見,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每次還帶著一種欣賞之情說:

啊,我變得如此孤單

在一天這麼早的時候。


(1) 原文為:Ereolina。

(2) Beatrijs,荷蘭一民間傳說中的聖女名字。紙條似乎由「歪帽」留下。

(3) 原文為RERSIL-ATA-HENKEL。寶瀅和阿塔是漢高公司旗下的日化品牌。

《迸湧的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