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瓦塞堡的奇跡 七 瓦塞堡的奇跡

約翰坐到了第三排的一個座位上,看到,在朗根阿根,圍著馬戲場的座位有5排,5排座位上都坐滿了人,甚至還有人無座,就只能站著看演出。為此他對自己家的庭院、甚至為瓦塞堡感到羞愧。朗根阿根到底完全不一樣。那掛在柱子上的懸索橋,那足以被人視作任何一個城堡的塔樓的柱子,這已經決定了一切。一個要經過這樣的橋到達的地方,在別人沒有到達之前,已經開始讓人聽見它發出的聲響。那阿根河拍打岩石的聲響。而他可以像同一條熟悉的河流那樣同阿根河打招呼。要是他們假期到被稱為堂兄的叔祖那裡,他們總在第一天就往下跑到那裡的阿根河邊,從明晃晃的岩石突出部跳入深綠色的水裡,橫穿而過;誰在橫渡時較少地偏離方向,誰就算贏。當然贏的總是約瑟夫。到現在為止。

朗根阿根的人比瓦塞堡的人笑得更響亮,鼓掌更頻繁。同朗根阿根的人相比,瓦塞堡的人顯得卑微,多疑,幾乎有些狡猾。他們坐在那裡,似乎不是在體驗某件美妙的事,而在品頭論足,這一切是否同他們認為是必須的那樣發生。或者,這個想法來自他不能忘記的鏡頭,即布魯格先生如何不拍手,相反只用右手抓了幾下左手背?或是因為阿克塞爾·蒙茨遭遇了不公平的對待?可以肯定的是,朗根阿根的人穿戴更雅致。或者他這樣以為,是因為他在瓦塞堡認識所有的人,所以他們的衣服看上去不再那麼雅致?因為人們這樣笑個不停,導演和小丑奧古斯特根本無法停止說他們的笑話。這次是關於導演總是弄錯「我」這個代詞的第四格和第三格。每當他說對一次,奧古斯特就挨一個耳光,而每次他都被打翻在地。然後奧古斯特在地上對導演說:導演先生,倘若這還是一個不對的錯誤呢?而導演隨後總是大聲說:在我的第三格和我的第四格之間我不會弄錯,到我這裡來,在我這裡你可以學德語。(1)由耳光伴隨的課程,直到小丑奧古斯特不再能說完全正確的句子而結束。

約翰發覺,他只對阿尼塔的出場感興趣。看她如何扮作鴿子飛進,由下面的燈光照射著,同父親和兄弟一起,在夜空中繞著桿子飛翔,玫瑰紅的綢衣在風中嘩嘩作響。看著她如何扮作雪山女神被菲施努馱上場!他又看進她的腋窩,知道,他再也不會看到比扮作雪山女神的阿尼塔的腋窩更美妙的東西了。雪山女神阿尼塔的腋毛。幸虧現在一切已經決定。他將隨她而去,要是她扮作印度女神,每天晚上朝她腋窩裡望去。突然間他明白了,他該做什麼,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為的是什麼。對此他感到高興。他要立刻對阿尼塔說出這點。要是他說不出口,那麼請吧,她會知道,他每天晚上會坐在觀眾席裡,是鼓掌時間最長、聲音最響的一個。

所有的人都已離去,燈光熄滅,馬戲場躺在一片月光中。這時,阿尼塔從她的車裡走出。穿著同樣的浴衣,紮著紅色的頭帶。這時約翰知道,他現在還不能說。現在他只能說和演出有關的事。他開口:太棒了。她說:謝謝。他說:真的太棒了。她說:今天比在你們那裡好。也許阿克塞爾·蒙茨還會留下,因為他覺察到,人們多麼喜歡他。然後她開始輕輕地哼唱起那只歌,那支今天馬戲團演員們伴隨著漸漸熄滅的燈光唱起的歌:「在告別時輕輕地說一聲再見」。

約翰覺得,他無法永遠地站在阿尼塔跟前。他已經同她拉了手。要說的話也說了。好吧,他說。好吧,她說。他頭部擺動了一下,就像做摩擦鼻子的動作時那樣,但是沒有等她把自己的鼻子靠近,而是轉過身去,走向他的自行車,再次轉身。阿尼塔站在那裡,甚至舉起一隻手揮舞,然後說:替我向阿道夫衷心地問好,他也完全可以露面!說完朝自己的車子轉身。

約翰沒跨上車。他朝著湖的方向推車而去,然後順著湖畔走,方向阿根河口。因為湖水反射著月光,這裡的光線更亮。他重新找到了那個漁夫棚屋。透過敞開的屋門,這麼多的月光從天上和湖面射入,讓他看見了他想躺在上面過夜的漁網。約翰拿過掛在一個釘子上的沉重的橡皮圍裙,用它在漁網堆上做了一個洞一般的窩,然後躺了進去,像退爾那樣輕輕地哀號。退爾知道,沒人會贊同它的行為,儘管它自己覺得沒錯。它會輕聲哀號。聽上去,它只是為自己哀號。不過,退爾當然知道,別人會聽見它,在什麼時候也會對此作出反應。可約翰知道,他的哀號沒人聽見,也沒人會對他的哀號作出反應。儘管如此,他哀號不斷。現在他什麼都不願去想,只想哀號。

當他打開門時,天已放亮。車座被露水打濕了。他用擦阿尼塔的頭巾擦乾車座。他擦乾了阿尼塔,一直擦到她腿上的鯨和火山。他騎車離去。向下。鹿鳴草地。沒有任何動靜。不管他怎麼觀察,沒有任何聲響。小馬駒躺在乾草堆上,水牛站在一棵樹下。幸虧還沒人醒來。可能發生的最糟糕的事是,再次碰到阿尼塔。替我向阿道夫衷心地問好,他也完全可以露面!啊,我變得如此孤單,在一天這麼早的時候。這個句子重新出現,不願再消失。他就這樣離開朗根阿根。當他越過城堡似的懸索橋時,他放聲唱出,儘管不是特別響亮:啊,我變得如此孤單,在一天這麼早的時候。他唱著,就像拉芬斯堡的抄表員卡爾·埃爾布唱著他的「誰要是從未含著眼淚吃過他的麵包」。瓦塞堡教堂那巨大的穹頂從樹梢上冒出時,他放慢了速度。他走上面那條叫長巷的路。整整1公里長,左右兩邊密密麻麻地種著的都是開花的樹,它們豎在田野裡就像一個個花束。要是他在學校裡得寫一篇作文,題目是關於穿越鮮花盛開的田野的旅行,他會這麼寫:世上有三種白。梨樹花的綠白,櫻桃樹花的玫瑰白和蘋果樹花的純白。不知不覺地他又想到他的《一隻蘋果樹花朵的花圈》。唱花腔讓他覺得過癮。他越是牢固地掌握它,他就覺得越容易。他覺得,歌聲似乎把他從車座或連同車座和自行車一起抬到空中。他事實上在空中飛越所有的花樹,身下右邊是湖,港灣,遠遠伸出的半島,半島上是教堂。

現在家裡人會說什麼?也許母親整夜沒睡。她肯定給鄉村警察施特德勒打了電話,讓他為了約翰到處進行電話查詢。而現在這個鄉村警察施特德勒正坐在圓桌旁,從他那從不脫下的大衣的內袋裡——倘若要坐下,甚至為了騎自行車而夾上去的衣角他也不放下,因為,儘管他天性平和,他總是匆匆地要馬上重新上路——掏出他的記事本,把情況記下:寡婦第二個兒子情況不明的消失,等等諸如此類的話。

約翰盡可能地加快速度。要是那個鄉村警察還沒有來,那麼母親站在家門口。站在露台上。或者在火車站站台上。在兩棵栗子樹之間走來走去。兩隻手握成拳頭放在圍裙口袋裡。對每個走過或駕車駛過的人叫著:也許你見過約翰?從昨天早上起他就不在了。也許從前天晚上開始。騎著約瑟夫的自行車。什麼消息也沒留下。這不像是他幹的事。一定出了什麼事。不過會是什麼?也許她根本無法想像,約翰還活著。要是還活著,約翰不會不給她留下音訊。天使!除了為約翰懇求他的天使,促成他差不多是健康的、但實際上已無法想像的歸來,她還能做什麼。

他停在從西面進村並直接通向菩提樹的路上,然後轉向上面,以便從下上去,拐進庭院,推著自行車繞過房子,扛上後樓梯,放到走道上。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然後進廚房。讓風暴朝自己襲來。不做抵抗。做出可憐的樣子。也許哭一下。可沒等他拐入院子,退爾就從露台上瘋狂地撲下。約翰不得不把自行車靠在大門門柱上,擋住這樣的迎接。看它狂叫成什麼樣子!加上哀號!往上跳躍!最後,它把前爪搭在了約翰的肩上,站著,舔著約翰的脖子。顯然是被狗叫聲吸引,在車棚那裡裝煤袋的尼克勞斯走了過來,問,狗怎麼啦。約翰說,他也不知道。尼克勞斯說,先是兩天不吃東西,然後這麼激動。它沒吃東西,約翰問。現在不要裝出這副模樣。你自己也悲歎,它沒有再吃一點兒東西。約翰呆呆地看著尼克勞斯。也許尼克勞斯現在腦袋瓜真的不太好使了。約翰看到,尼克勞斯沒有留下「帕羅瑪」馬戲團的任何一個鋸末和一根乾草,便稱讚了他。尼克勞斯還修整了被踏倒的青草,把草地掃乾淨。這肯定不容易。沒你我幹不成,尼克勞斯說。無論如何不會這麼快。約翰拍了拍尼克勞斯的肩膀,把自行車推向後樓梯,扛上去,放好。進屋時他看見自己的書包在樓梯平台上。他拿起書包,帶著它走進廚房,似乎他是從學校回家,推了書包一下,讓它滑進角落,自己又跟著滑進。他感到退爾的腦袋在他兩膝之間,心想,現在可以開始了。

米娜一個人在廚房。今天學校是否提早放學,她問。約翰說:是。退爾用嘴拱著約翰的膝蓋和大腿。一刻不停。不時地還汪汪叫。它餓了,約翰說。現在突然餓了,米娜說。我真想再讓它乞討一會兒。昨天它拒絕一切,似乎別人要毒死它,現在做出抱怨的樣子。

約翰立刻跑去,拿來碗,給它裝滿,也給水碗裝了水。他把兩個碗一起放到後門的樓梯平台上,看著退爾如何貪婪地吞食著食物,吧嗒吧嗒地喝水止渴。米娜朝廚房窗外看著。你知道嗎,它昨天拒絕吃任何東西,而現在它像是吃不飽。它昨天什麼也沒吃,約翰問。你說呀,米娜說,你難道患了健忘症?昨天它表現出的行為,似乎你是陌生人。唉,畜生和我們人一樣有脾氣。不是嗎?約翰點頭。然後他帶著退爾回到廚房,退爾把腦袋靠在約翰腳上。

約翰打開書包,拿出他正需要的本子,算術,作文,地理和歷史。他翻開作文本,讀了一個他還沒有寫的題目:人類需要多少家鄉。日期是昨天。約翰的筆跡。

約翰眼前直冒金星。他馬上關上本子,像是必須隱瞞什麼,把本子塞回書包。米娜說,母親已經在等約翰。這我可以想像,約翰心裡說。她肯定想自己和你說話,米娜講。米娜話音未落,母親已經站在門口。糟了,約翰想。母親坐到約翰對面。好吧,你已經回來了,她說。她很高興,不僅農民們現在相信了他,而且還有維齊希曼先生。因為他看起來顯然像是一個很難理解別人的人,她說。是這樣的,今天上午維齊希曼先生來過,帶了一張紙條,上面是進行的重量檢查。稱了32次,32次的淨重的數字同昨天卸下的、分給32個農夫的乾草車皮的淨重數字1公斤也不差。昨天在圓桌旁,有幾個取了乾草並且讓約翰稱重量的農夫就以最誇張的語氣稱讚了約翰,說他如何友好又準確,而且手腳麻利,對母親大大祝賀了一番。這讓她覺得非常好受,因為她常常擔心,她的一個孩子會做出什麼別人無法理解的事情。這方面的事,她在孩子們父親的身上已經受夠了。如果現在還這麼樣,那麼她就不知道,該如何支撐下去了。所以她今天覺得像是獲得了解脫。天哪,要是得靠別人生活,就不能同別人不一樣地生活。這個維齊希曼先生這樣評價約翰,這就說明了一些問題。約翰眼前浮現出他的身影。在父親的葬禮上他代表合唱團說了話。因為他稱讚了父親的嗓子和音樂才能,約翰能聽他講話。現在,這個溫暖的、心地善良的聲音沉默了下去,我們變得貧窮。這是他說的。這個嚴格的維齊希曼先生總是帶著單據過來,在上面把稱過的貨物同總的淨重進行比較,讓別人見到他時總是憂心忡忡。對一定的重量差別要有所準備。只要它不太大。而且有利於信貸銀行!要是在托運單上寫著,提供給銀行的是135公擔的一車皮乾草,而由約翰和母親稱出的貨物只有129或131公擔!這可不行。所以,在過磅的時候得稍稍有利於銀行。可是,要是過磅結束,每個農夫當然會站在你身邊,看著秤的兩個舌頭正好並排站在一起。現在,有這麼一次勝利。維齊希曼先生還說,約翰長成了一個能被信任的小伙子,他感到很高興。

約瑟夫瘸著腿進入廚房,說,他的自行車回來了。他只是想知道,是誰幹的。母親說:現在我真高興。約瑟夫看見桌子底下的退爾,說:它又正常了嗎?米娜馬上說:無論如何它又吃東西了。母親說:只能為此高興。昨天他真的以為,得射死退爾了,約瑟夫說。你瘋了嗎,約翰說。現在你別裝做這個樣子,似乎你自己不相信它瘋了。它還從來沒有這樣對你狂吠過。我看到了,你對你自己的狗感到了害怕。什麼也不吃。也可能,它稍微得到過什麼東西。可現在它挺過來了。

約翰撫摩著退爾的腦袋。退爾把頭伸在約翰兩膝之間。約翰跳起身來,跑進辦公室,從精緻小櫃下面的一個抽屜裡取出一個不再需要的餐飲旅館行業的貨物登記本。本子裡每個月開始新的一頁,即使前一個月只佔了雙面中的半頁。在母親那斷斷續續的筆跡下,每次都留有很大的空白。他馬上在1月的雙面下,在從左到右的邊上劃了一條線,更是以父親的而不是母親的筆跡寫下下面的字:

啊,我變得如此孤單

在一天這麼早的時候。

然後他把本子藏到最下面的抽屜裡。倘若還有這樣的句子出現,現在他知道了,該把它們寫在哪裡。

約翰回到廚房,準備和別人一起吃飯。這時約瑟夫說:尤茨先生說,要是你總是像昨天那樣彈琴,你大概還可以成為一個鋼琴演奏家。到現在為止你還沒有這樣出色地擊鍵。約翰說:胡說八道。約瑟夫說:我只是傳達他的話。另外,昨天晚上他同埃迪·菲爾斯特說了話。對小丑奧古斯特的襲擊不是由他發起的。這個小丑奧古斯特的確不是個好東西,不過,揍他的是外來人。他猜想,是衝鋒隊的後備軍。現在別說這個了,母親說。那個阿克塞爾·蒙茨是個偉大的藝術家,約翰說。對你來說,每個能做鬼臉的人都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約瑟夫說。不過,不該這樣毆打一個人,埃迪·菲爾斯特也這麼說。現在都給我住嘴,母親說。可以談點兒別的什麼。說著她開始哭起來。大家都默不作聲。坐在母親身上的小安塞爾姆抬起眼眉,從一個人看到另一個人,充滿責備的意思。她現在哭了,這要怪你們。他就這樣看著他的哥哥們。母親說,父親在那些新式的人那裡,惹出的儘是麻煩,幾乎傾家蕩產,這難道還不夠嗎!現在不說話總可以吧,難到不是!好像家裡遇到的災難還不夠!

路易絲進來,為兩個海關的人要兩份客飯。現在真的別多講了,母親說著出去,走進餐廳,胯上坐著小安塞爾姆,去祝兩個海關官員胃口好。

約翰和退爾跑到樓上。約翰帶上了他的書包。他立刻取出作文本,讀了起來:

要是沒有家鄉,人是一個可憐蟲,事實上是風中的一片樹葉。他無法抵抗。他會發生一切。他是一個不受法律保護的人。人對家鄉的要求沒有止境。我最好有好幾個家鄉可以居住。可惜家鄉總是太少。不過每個人得知道,不僅他需要家鄉,別人也需要。最最嚴重的犯罪,可以同謀殺相比,是奪走別人的家鄉,或者把他趕出他的家鄉。就像溫內圖那高貴的父親印楚·楚那說的那樣,白皮膚人偷走了紅皮膚人的土地,射死給紅皮膚人提供食品和衣服的水牛,滅絕野馬群,用火車鐵軌摧毀熱帶稀樹草原,也就是說,毀滅了紅皮膚人的家鄉以及紅皮膚人自己。白皮膚人做著這些事,似乎他們在行善。只要他們毀滅其他種族,他們就是某種低等的人,比其他任何種族糟糕。而他們信仰基督教,這只是徒有虛名。

本子裡還有半頁上是歌詞和樂譜。一個十字,四四拍子。作詞:喬治·施密特。作曲:恩斯特·黑勒。這是老師。而喬治·施密特是那個管道工施密特。約翰讀著哼唱起來:

常常在鮮花盛開的河谷草地

躺在潺潺小溪旁休憩

見過北方的美景

也感受過南方的熾熱。

可我在哪裡都找不到平靜,

我的渴望永遠無法滿足

直到我珍貴的德國

實現我最美的夢。

現在他激動起來。他要在鋼琴上仔細嘗試。他激動了嗎?他腦子裡亂成一片。躺在床上,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斜斜地掛在牆上的天使圖像。他把躺在身邊的退爾拉到身邊。天使圖像下是報春花,燃燒的蠟燭,不完全新鮮。他跳了起來,走到圖像前,第一次仔細地打量它。但天使完全專注於那個被他用手護衛的小孩,而小孩走在一座無欄杆的、跨過一道深淵的橋上。約翰敲了敲鏡框玻璃。天使沒有反應。退爾坐在約翰身邊,也朝上看著天使。

來吧,約翰說著同退爾跑下樓,出了家門。方向菩提樹。房屋之間是開花的樹木,開花的樹叢,陽光照耀著一切,他心裡感到節日般的高興。他轉彎,一直走到肖勒家,然後向左往下,方向消防站。當然他向肖勒先生和肖勒夫人問了好。他們兩個不喜歡家門口有果樹或樹叢,只喜歡玫瑰,把玫瑰當成小樹;他們總是不停地忙著伺候這些玫瑰。肖勒夫婦也總是同退爾打招呼。當他來到哈根家時,已在草地上見到赫爾穆特。利希滕施泰格爾的赫爾穆特在他叔叔房子和庭院前的草地上拔草。拔草餵他的兔子。街的另一邊,弗羅姆克內希特的赫爾曼正試著發動他那改裝的蒸餾器。當他看見退爾時,他叫了過來:我的同名人,向你問好。約翰對退爾說:嘿,好好看一下,你得知道,真正的退爾長得怎麼樣。

當約翰終於被允許有自己的一條狗時,他就想,它只能叫退爾。弗羅姆克內希特的赫爾曼在體操房裡演過退爾,這裡指德國作家席勒的劇本《威廉·退爾》裡的劇情。約瑟夫演那個頭上的蘋果將被射下的男孩。厚重的綠色幕布剛剛拉上,約瑟夫就唱了起來:

湖水微笑,邀你洗澡,

男孩在綠色的湖岸睡著……

約翰很想當約瑟夫。

你好,赫爾穆特,約翰說著幫他拔草。在利希滕施泰格爾家房子外面的木樓梯下,赫爾穆特有一個牆面的兔子籠。約翰讓退爾回家。兔子是它最喜歡打擾的對象。要是被送歸家,退爾的目光總是變得非常悲哀。約翰得重複他的命令,說上三次開步回家,然後退爾不情願地轉身,怏怏地小跑著回去。

要是肖勒先生在上面使用修枝剪刀,就像理髮師黑費勒拿著剪刀和梳子那樣,肖勒夫人就總是在地面上忙著。她直起身子,充滿同情地對退爾叫著:——她有一個穿透力很強的尖嗓子——它必須聽話嗎,這個可憐的傢伙。開步回家,約翰又說了一句。退爾聽從。

每當約翰帶著退爾來這裡,赫爾穆特的兔子們就會驚慌不安。而約翰最喜歡用新鮮的蒲公英塞滿這20只籠子,不時地還抓出這只或那隻大兔子。抱在手裡,它們的身體多麼柔軟和沉重。白兔子是他最寵愛的。他們也有過白兔。當他還沒有上學時,父親突然帶回了安哥拉兔子。每天都得替它們梳毛。留在梳子裡的毛被父親送到林道羅伊廷。據說能換來錢。可是什麼也沒帶來。半年後他們用一輛紅色的車子把兔子送回取來兔子的地方。關於銀狐飼養場的生意,在參觀了阿爾高的銀狐飼養場後根本就沒開始。當父親和約翰從埃爾霍芬回家,報告說飼養銀狐的事沒成時,母親聲音相當響亮地說了一句,謝天謝地。最後的一次嘗試是養蠶。在房子頂層騰了一個房間,蠶寶寶得到餵食,可是接下去它們寧願死去,也不願生產以後該讓人從中獲得蠶絲的蠶繭。

赫爾穆特說,同老師的爭論他認為特別棒。究竟為什麼,約翰問。為什麼特別棒,他又問了一次。赫爾穆特說,約翰當時在朗讀他的作文,該需要多少家鄉,約翰越往下讀,老師的腦袋就晃動得越厲害。然後他開始教訓約翰,什麼是家鄉和種族,可說不出什麼道道來。但老師的最後一句話講得非常好。你指的是哪句最後的話,約翰問。你當然不對,不過你很會說話,老師說。赫爾穆特講。啊,原來你指的是這個,約翰說。同阿道夫的事你可以忘了,赫爾穆特說。阿道夫對約翰怒氣沖沖,因為約翰當時能非常出色地替自己的作文辯護,而他自己根本就輪不上說話。你認為是這樣嗎,約翰問。讓我告訴你吧,赫爾穆特說。阿道夫總是寫老師喜歡讀的話。可是老師叫到了約翰,讓他朗讀,也就有了一次長時間的爭論,弄得阿道夫沒說話的機會。這讓阿道夫非常惱火。這是明擺著的。

當所有的籠子都塞滿青草以後,從籠子裡只聽見咀嚼聲。那是兔子嘴巴裡蒲公英輕輕的折斷聲。這時約翰說,他想起了一件事,得立刻回家。再見,赫爾穆特。等一下,赫爾穆特叫著。他一定要給約翰看一下今天從馬代拉來的明信片。約翰是否以為,他明天該把明信片帶到學校去。約翰拼讀著,赫爾穆特的父親都寫了些什麼。馬代拉河(2),地球上的天堂。「力量來自歡樂」協會的旅行越來越美。雖然他沒有辦法,錯過了赫爾穆特的首次聖餐儀式,但他還是感到非常難過。向你們問好,你們的父親。你覺得怎樣,赫爾穆特問。一定要帶去,約翰說。再次明天見,赫爾穆特,再見。約翰說著跑了起來。事情就這麼急嗎,肖勒太太說。當約翰跑著經過時,就是肖勒先生也把他那修枝剪片刻間停在了空中。

約翰一邊還喘著粗氣,一邊問著在洗玻璃杯的路易絲,是否需要煙葉製品。路易絲考慮了一下,說:好吧,然後例數,她需要多少塞勒姆,R6,尼羅和赫迪夫牌香煙,多少方頭雪茄和弗吉尼亞雪茄。然後去母親那裡。她坐在辦公室父親的寫字檯前,但沒在寫字。要是她這麼坐在那裡,她就是在計算應收款項和債款,然後把應收款項從債款裡扣除。

他說,他需要一張簽名的支票買煙葉製品。拿到後他跑了出去。他趕快先到退爾那裡道歉,答應立刻回來,然後重新往下跑進村子。這次一直跑到菩提樹的交叉路口,在競爭對手「菩提樹花園」那兒他拐彎,在消防站前進入布魯格家後面的庭院。勞夫人在布魯格房子的二樓備有許多煙葉製品。誰想去她那裡,就得經過這棟房子的後樓梯。房子門前蹲著特雷夫,布魯格先生的獵狗。一隻德國短毛犬。約翰受到歡迎。也許特雷夫還記得,八天前,當布魯格先生作演講時,約翰就站在特雷夫的身旁。阿道夫當時站在特雷夫的左邊,約翰站在特雷夫的右邊,特雷夫站在中間。布魯格先生把在玩耍的約翰和阿道夫叫了回來。他們剛剛試了一下,兩人都單腿跳躍,雙手交叉,看誰能把對方撞倒。誰曲著腿先著地,誰就算輸。格鬥或遊戲的結果是10比9,阿道夫贏。這時布魯格先生的口哨聲響起。布魯格先生有一聲拖得長長的、突然以一個低音結束的口哨,專門用來呼喚阿道夫。當他們一左一右地在特雷夫身旁站好時,趴開雙腿站在他們跟前的布魯格先生說,特雷夫犯了一個不服從命令的錯誤,所以它現在得受到盡可能持久的訓斥,孩子們就是證人。然後他開始:我親愛的特雷夫,你是一隻漂亮的動物,你是這個種類的驕傲的代表,柔韌,靈活,毛髮明亮,眼睛閃光,你的打獵熱情無可挑剔。不過,誰要是這麼有天分,別人就會對誰有要求。要是你下次再擅自離開,跑進別人的領地,你就會吃子彈。一個好樵夫總是幫他的獵人,否則所有符合狩獵規則的打獵就會停止。你要是學不會控制自己,你就會吃子彈,或者你不能再去森林,只能看家,懶懶地躺在那裡,下次再出錯你就會被賣給農夫,被鎖上鐵鏈。那裡的食物沒有這麼豐盛,你的毛皮不再閃光,眼睛變得渾濁,聲音變得嘶啞。不久你就是一個討人厭的貪吃鬼,會被送給一個什麼都缺的沒有土地的窮鬼,最後的歸宿是他的鍋裡。是命運嗎?特雷夫,你曾經表現得非常出色,我為你感到驕傲。可你的脾氣是你的長處也是你的短處。或者我們永遠連在一起,不管白天黑夜,或者你的命運是子彈,鐵鏈上的痛苦,最後結束在鍋裡。你可以選擇,特雷夫。我相信你,特雷夫。聽懂了嗎?特雷夫跑到布魯格跟前,長長地伸直前腿,朝著布魯格先生的鞋尖展開身體趴下,不停地從喉嚨裡發出咕咕聲,直到它感到布魯格先生的手放到它身上。這隻手搔著它的脖子。這時它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起身坐好,坐到布魯格先生身邊。布魯格先生說:我們互相理解了,特雷夫。我感到很高興。特雷夫馬上把它的臉在布魯格先生的腿上擦了擦。好吧,沒事了,布魯格先生說。而後他朝著阿道夫和約翰說:你們兩個也記住。這些道理對我們大家都一樣。

約翰走上樓梯。同往常一樣,隨著第一下鈴聲,勞夫人就過來開了門。在她的房間裡,儘管一盒盒的煙草製品堆到了天花板,還是讓人聞到香水味。勞夫人是位女士。堂兄有一次開車帶著安塞爾姆、約瑟夫和約翰,一起去了一個商店。裡面儘是香水。他給自己買了一瓶科隆香水。售貨員用香水噴了約瑟夫和約翰,弄得他們兩人身上香味撲鼻。

下面,阿道夫站在特雷夫身旁。他說,要是約翰跑上樓梯,他立刻就能聽出,這是約翰。沒有人像約翰那樣猶猶豫豫地上樓。約翰沒敢摁通往布魯格家的玻璃門旁的門鈴。不過他不知道,要是阿道夫現在沒有在等他,他怎麼能回家。約翰把裝有煙草製品的大袋子放到屋牆邊,舉起兩隻手,張開手指,站到阿道夫跟前。他立刻明白。他用自己那張開的手指握到約翰的手指中間,戰鬥開始。要做的是,把對方的手掌用力翻轉過去,讓他不得不跪下,最後雙膝跪在對方身前。在這個格鬥類型中,阿道夫幾乎一直是強者。因為他有粗壯有力的下臂。阿道夫是個熱心的劈柴人。他用碩大的斧子可以劈大堆的木柴。在車棚屋簷下,在最下面的車棚門口,約翰也劈他們需要用的木柴。車棚最低的地方,一直到頂部,堆滿著約翰劈好的木柴。不過,這時他想到,阿道夫不僅為布魯格一家,而且為那些自己無法或無法更多地劈柴的人家劈木柴。阿道夫的母親派他去一些窮困的老人那裡,並且再三囑咐他,不准為劈木柴接受報酬。約翰感到,就是把阿道夫的手僅僅朝垂直線後推一點兒,有多麼困難。而特雷夫在約翰身邊跳得老高,一邊汪汪直叫。它當然幫阿道夫。約翰漸漸地能把阿道夫的手往下壓一點兒。實際上約翰現在可以依靠自己腳趾的支撐和體重,還有從上往下的壓力,徹底翻轉阿道夫的手腕,逼迫阿道夫跪下。可阿道夫就是不退縮。儘管他的手已經斜斜地朝自己身上彎了過去,他還是頂住接著來到的壓力。約翰突然感到對方的壓力。阿道夫奪回了垂直線。他們又回到了開頭的狀態。特雷夫汪汪大叫。約翰在阿道夫的臉上看到了某種沉著、平靜或自信。阿道夫認為自己更強。約翰能感到。他想起了問候。替我向阿道夫衷心地問好,他也完全可以露面。約翰感到,他身上聚起了下一次、最後一次進攻的力量。倘若阿道夫準備進攻,在壓力從手掌裡傳過來之前,約翰就能察覺。在老沙特漢德那裡學來的。在同米坦阿克瓦,那個被稱為快刀手的基奧瓦人的戰鬥中。決定會通過瞳孔的一次突然放大得到顯示。可是,沒有等阿道夫的眼睛裡出現任何情況,壓力一陣接著一陣來到。約翰不得不跪倒,跪下。特雷夫這才停止狂吠。約翰站起。該讓你這樣,阿道夫冷笑著說。突然,約翰覺得,輸給了阿道夫,這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當然,他很想迫使阿道夫跪倒、跪下。要是他想讓一個人這樣,這就是阿道夫。不過,如果被一個人戰勝,那麼,也是被阿道夫。而在這裡,在布魯格先生每時每刻都會出現的阿道夫的家裡,阿道夫也應該贏。在他父親眼前戰勝阿道夫,約翰會覺得下不了手。現在,阿道夫這麼冷笑過了,他可以更容易地和他說話。同往常一樣,阿道夫送約翰回家。

昨天和今天上午,他不喜歡約翰,阿道夫說。約翰彎腰,撿起一顆大釘子。這裡的地上怎麼到處撒著釘子,他說。生銹的。他可不會朝這樣一顆釘子彎腰,他說。約翰扔下釘子。

老師也對約翰生了氣。阿道夫說。約翰說:現在可別提這個了。他們走著,一聲不吭,一直走到露台台階處。實際上約翰現在應該同阿道夫一起重新沿街朝下,然後和他一起重新往上,來回地走,直到在布魯格家或者在約翰家,一位母親出來干涉。但是,約翰今天不能同阿道夫回去。阿道夫等著。約翰知道這點。這讓他覺得舒服。他希望,阿道夫覺得這不對勁,約翰現在怎麼不再同他一起走。他希望,阿道夫生氣,發怒。阿道夫說,他覺得約翰的作文不怎麼好。他第一次覺得約翰像個狂妄自大的人。約翰只能說:現在可別提這個了。好吧,阿道夫說。好吧,約翰說。阿道夫轉過身去離開。他不是在走,他在行軍,這再清楚不過了。他的手臂在擺動,他身體挺得筆直。突然他跑了起來。

約翰轉回身進屋,把煙草製品交給路易絲。

一看到約翰返回,退爾離開它在小窩前的位置。因為約翰沒趕走它,它就跟著約翰上樓進屋。他們一起躺到了床上。約翰呆呆地凝視著天使圖像。它讓他想起阿尼塔。扮作鴿子的時候她也有翅膀。當他閉上眼睛時,他看到了,歪帽如何背著他那吊在下面的明晃晃的背包騎車離去。他現在這麼喜歡回想歪帽。難道他沒翅膀?他最願意想的是「帕羅瑪」。想女神,鴿子,女神。他又一次起床,去隔壁父母以前的房間。以後父親不得不被移到了走廊對面的房間裡。他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書。父親曾讀過裡面的一個地方。那裡出現過「相應」這個詞。這是父親提到過的最後一個詞:你只需要看一下。它出現在斯維登堡寫的那本書裡。約翰想找出他在聖誕節和新年之間給父親讀過的那幾頁。他找到了。上面寫著,人們稱自然世界裡產生於精神世界的一切東西,為相應的東西。相應的理論是天使的理論。他讀了幾遍。每一次變得容易些。就像在鋼琴上練習困難的節拍,得長久地練習,直到手指感覺不到困難。相應的理論是一種天使的理論。相應。它屬於樹形詞彙表:憂慮、珍品、求知慾、高傲、泡沫、雀斑、垂柳、再生,天國、隨身物品、紀念碑,比阿特麗絲,相應。使他驚奇的是,比阿特麗絲不再漂浮在名字、相反漂浮在紀念碑和相應之間。

他一次又一次地注視一個句子:由此來說,在臉部,言辭和手勢中,身體的全部變化過程是相應。

也許他可以讓一個完整的句子飛上他的樹形詞彙表,以便能每時每刻觀察它。

燃燒的蠟燭在天使圖像的鏡框玻璃上得到反射。燃燒的蠟燭的鏡像裡只剩下天使的翅膀和頭部。他站起身,吹滅蠟燭。退爾留在了床上。約翰躺下身體,比先前更緊地偎依在退爾身旁,撫摩著它。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撫摩過它。他又從書架上取下聖經,對著退爾誦讀父親上一個冬天曾對他念過的那段話。那時他們談論到天使。「巴蘭的驢」(3)。退爾,是你,惟獨你發覺了,那不是我,而是天使。巴蘭的驢見到了擋住路的天使,想從他身旁擠過去。因為天使不允許它這樣通過,它就跪了下來,然後被比連打了三次。最後主讓巴蘭的眼睛明亮,看到主的使者擋在路上。

他不想轉達阿尼塔的問候,永遠不。同阿道夫分手,這讓他感到痛苦。沒有同阿道夫這樣的疏離,他無法擱置阿尼塔委託的事。阿尼塔和阿道夫,他們屬於一起。他孤獨一人。因為無人在旁,他哀號了一會兒。不過,僅僅是一會兒。當退爾跟著他一起哀號時,他停了下來。他給退爾念了兩行字。將來,他要把它們作成一首詩。

啊,我變得如此孤單

在一天這麼早的時候。

一旦他在這裡無法忍受,他將把自己關入這些詞彙:憂慮、珍品、求知慾、高傲、泡沫、雀斑、垂柳、再生,天國、隨身物品、紀念碑,比阿特麗絲,相應。他把父親的這些詞彙同阿道夫從他父親那裡得來的詞彙作比較。男性,鞋具,尾聲,性格偉人,性格癟三,阿諛奉承的傢伙,花花公子,女人經濟,考驗。他毫不羨慕阿道夫的男性這個詞,不過羨慕他說出這個詞時的鎮定自若。似乎這牽涉到一個汽車牌子。即使他只是自言自語,他甚至也無法暫時地使用尾巴這個詞。他曾聽見過,都是誰把一切都說成尾巴,又是怎麼說的。而他不願意就這樣稱呼這個最可愛的東西自身。他甚至無法說出屁股這個詞。母親總是說後面。這是她語言裡唯一的一個標準德語詞。每當她說出這個詞,就顯得有些壓抑。約翰肯定永遠不會說這個詞。所有這些提供選擇的詞彙都讓人覺得痛苦。你是你是的你,他說。而他的部分說:我是我是的我。而約翰輕輕地說:IBDIB,你聽見我嗎?

約瑟夫也說,他最喜歡只為自己彈鋼琴。約翰將只為自己發現詞彙。


(1) 這裡的「我」應該用第三格,但他還是用了第四格。

(2) Madeira,馬德拉群島,屬葡萄牙。

(3) 即《舊約·律法書·民數記》中的一段話。

《迸湧的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