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瓦塞堡的奇跡 八 告別

約翰害怕同老師的第一次交換目光。在村裡,老師不僅由於經常被人提及,受到令人可疑的尊敬,而且由於他的暴躁讓人感到恐懼。暴躁是由於彈片,人們說。不管怎樣,約翰把自己長長的頭髮弄濕,把它們盡可能平整地梳在頭上。要是老師談論探戈舞青年人或額前的鬈發,約翰總覺得那是在說他。

碰到了格澤爾的特露德和利希滕施泰格爾的赫爾穆特,這讓他覺得正合適。當特露德開始說昨天和前天的事時,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該朝那裡看。她覺得,他這樣幫她,這太棒了。他不得不搖頭,說,好吧,特露德,好吧。不願承認這點。真是這樣,她叫著,而那個赫爾穆特在一旁拚命點頭稱是,不錯,是這樣,要不是你站了出來,大聲說,老師先生,我請求允許出去解手,這個暴君會把我就這麼打死。然後他怎麼看你了,我真為你感到害怕。當我看到,他轉身向你,就立刻振作起來,把在我飛身撞出去時撞下的風琴鑰匙立刻塞回風琴上,又趕快溜到自己座位上。因為我看到,現在輪到你了。是你讓他亂了套。他是一個善良的人,這大家知道。不過,要是他發起怒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當時有這個感覺,現在我完了。正在這時,你叫出了聲:老師先生,我請求允許去解手!可他沒有立刻一個耳光把你揍倒,儘管你恰恰在他最敏感的時候打擾了他,也就是說在毆打別人時。而你其實知道,他只允許別人在課間休息時上廁所,而你偏偏在他神經病發作時這麼發問,啊,我想,這個可憐的約翰要倒霉了。他又是怎麼看你!可你頂住了他的目光,甚至冷冷地、不過非常寬容地注視著他。而他則慢慢地朝你走去,沒有給你一個至少能把你扇到風琴上的響亮耳光,卻走向門邊,打開門,微微躬身,說:請吧,約翰先生,請您出去。你走了出去,我相信,你甚至還說了聲謝謝,校長先生,而他突然又成了一個別人可以喜歡的老師黑勒先生!因為約翰對此無話可說,他就提起另一個話題。他真希望自己什麼也不曾說過。他現在得集中精力,準備好,在第一眼看到老師的目光時不撒腿就逃。教室裡大家都在說昨天的事。也就是說,在談論約翰。阿道夫悄悄告訴約翰:現在你又可以和那10名裸體的黑人一樣大言不慚了,是嗎?

老師走進,站到前面,說了一聲,希特勒萬歲,然後接受孩子們的叫聲,希特勒萬歲,老師先生。老師瞧了瞧約翰。什麼樣的目光。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過。放學後路德維希對約翰說:甚至可以以為,他想討好你。阿道夫說:事情明擺著,現在約翰的表現頗為自大。探戈舞髮型,額前的鬈發,藝術家的蓬亂長髮,簡直是個花花公子。不過,這個上午是約翰在學校的最後一個上午。從星期一開始,他要去林道上中學。兩個人,貝爾尼和他,從下星期一開始就是中學生了。

11點的鐘聲敲響,老師和往常一樣結束上課。他總是那樣地站在那裡,讓別人看得出,從邊上矗立著的教堂裡傳出這洪亮的鐘聲,衝進教室,讓他多麼受不了。他摀住自己的耳朵,滿臉是痛苦的表情。鐘聲過後,他說:阿道夫,去開門,讓詩人進來。阿道夫,他寵愛的學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任務。他立刻到了門邊,打開門。管道工師傅施密特蹣跚而入,對了,幾乎是摔了進來。也許約翰同管道工師傅施密特最熟悉。幾乎每天,他是圓桌旁的第一位客人。這個管道工師傅還從來沒有在9點以後出現過。一旦他走進店裡,他的啤酒就會灌好。有時候約翰注意觀察,會看到這個管道工師傅沒有任何停頓,一口氣喝光杯子,得來印象是,這個管道工師傅不是為了自己喝酒,而首先是為了他那了不起的嘴巴。今天約翰馬上發覺,他更多的是替自己而不是替他的嘴巴喝了酒。約翰還從未見到他走路這麼搖搖晃晃。不,有那麼一次。那天管道工師傅忘記了自己是誰。那天,母親不得不給施密特夫人打電話,問,她丈夫是否在家。當這個管道工師傅從他妻子那裡聽說他不在家時,他才相信,自己是那個不在家的人。

阿道夫抓住這個走路不穩的人的一個手臂,把他領到前面老師身旁;他讓他在講台後的椅子上坐下。管道工師傅坐下後,老師大聲說,大家應該以德國方式向詩人問好。他自己立刻抬起右臂,把手掌平平地伸出並且繃直,朝上。大家跟著做,叫道:希特勒萬歲,施密特先生。管道工師傅站了起來,靠了一下腳跟,像一個士兵那樣把手放到褲縫上,短促地把下巴一低,叫著:遵命。他已經又坐上椅子,但突然想起,忘了什麼,再次跳起,把右臂遠遠地伸出,叫了一聲,希特勒萬歲,幾乎在叫聲未落時,又倒回椅子上。老師叫道:伊姆佳德,萊尼!兩人跳起,一起從風琴邊上的一個籃子裡取出一個花圈,一個對四隻手來說太小了一些的花圈。不過,顯然事先已經說好,或者已有命令,她們必須兩個人一起把小花圈從籃子裡取出,必須用四隻手把花圈給管道工師傅拿去,並且戴到他的頭上,也許,為了不讓它馬上滑下,還必須把花圈在他頭上摁一下。管道工師傅驚訝地看著,但雙手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一旦他戴好花圈,他就盡可能穩穩地站起身。

老師說,瓦塞堡小學以這個月桂花環,表示對家鄉詩人喬治·施密特那出色的詩歌創作的尊敬。他不僅僅是個家鄉詩人,他的詩句意指和歌唱整個德國。這可以由這首他作詞、老師譜了曲的歌證明。譜曲為的是大家都能歌唱。他用音叉定了音,說了一下:三、四!指揮現在已從凳子上站起身的全部四個班級的學生唱了起來:

常常在鮮花盛開的河谷草地

躺在潺潺小溪旁休憩

見過北方的美景

也感受過南方的熾熱。

可我在哪裡都找不到平靜,

我的渴望永遠無法滿足

直到我珍貴的德國

實現我最美的夢。

請大家唱著這首歌陪伴著詩人走過村道,當一回貴賓的護送人。說完他接著又叫,阿道夫!阿道夫扶起管道工師傅,帶著他出去,照顧著他,走下寬闊的砂石階梯,進入學校院子,防止他摔倒。大家在那裡站隊,前面是阿道夫和吉多中間的管道工師傅,後面是四個班級的學生。老師一邊叫著,齊步走,一邊把手伸出,成德國式問候的姿勢。大隊學生出發。音樂課代表弗羅姆克內希特的赫爾曼起了一個音,歌聲隨後響起。歌聲不斷重複,直到大家來到施密特的家門口。在村裡所有縫衣女中,施密特夫人是唯一一個被稱為女裁縫的人。她已經準備了一籃子的圈形烘餅。烘餅被切開,塗上了黃油。她從丈夫頭上取下月桂花環,然後把餅分給男女學生吃,稱讚著每個人的歌聲。約翰在昨天已經學過曲調,所以能很好地一起唱。所有超越c音的部分,是他的專門領域。在這裡,他可以同路德維希競爭。路德維希也有一個毫不費力就能高高揚起的嗓音「……我—的渴望—永—遠無法—滿—足。」約翰有這麼個感覺,其他人的歌唱,只是為了讓路德維希和他把他們的嗓音吊上。音樂,這沒問題,他說。音樂就是音樂。這聽上去像是布魯格先生的口氣。

當大家都散去時,阿道夫留在約翰身邊,同約翰一起走,經過他父母的房子。最後,當他們過了菩提樹後單獨在一起時,阿道夫說,昨天和前天,我真想殺了你。約翰想:你也許嘗試過了。可他嘴裡說:有時我也曾想殺了你。我是昨天和前天第一次這麼想的,阿道夫說。我也是前天第一次這麼想的,約翰說。那我們就扯平了,阿道夫說。他們到了約翰家露台台階上以後,又一起轉回身,去布魯格家,然後再往上返回,又朝下而去……他們現在不再走主街下去,直到菩提樹,從「菩提樹花園」飯店那裡拐彎去布魯格家,而是走後面還沒有鋪瀝青、幾乎還蜿蜒在鮮花盛開的樹木之間的小徑。

謝天謝地,阿道夫說了要殺人的話。自從阿道夫說出了這句話後,約翰又能看他的眼睛。現在他們又可以互相說話了。在來來回回的路上,沒人說對方已經知道的事情。但是,不再像過去曾經說話的那樣說話。這一天,是以前從來不曾有過的一天。他們說著話,就像在這天能說的那樣說話。他們有些像國王。因為他們在雙方的家之間一起走來走去,能控制他們想說的一切。約翰等著,阿道夫開始談論阿尼塔。那他就回說:她問你好。她實際上在等你。她只想要你,不是我。

他和阿道夫之間的話越來越多,兩個人都感到,這樣的互相交談根本不會停止。當他們第三次在路上時,肖勒太太叫了一聲,這兩人又有要緊話說了。這時約翰感到,他們談論什麼,這其實無關緊要。這時約翰也感到,他可以放棄阿尼塔。他將轉達她的問候,心甘情願地淪落為一個不被別人考慮的信使。被考慮的是僅僅是你,阿道夫,他將說,她被你迷住了,向你問好。不過,自己先提阿尼塔,這他做不到。阿道夫說話時,他能看著他。儘管頭路難看,阿道夫還是有一個漂亮的腦袋。看脖子到腦袋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沒有一根頭髮,沒有一根即使僅1厘米長的頭髮蓋住脖子。脖子不長。阿道夫是一頭公羊。一頭剃光了毛的公羊。

突然提到了阿尼塔的名字。阿道夫說,阿尼塔已是只有些瘸腿的母雞。她根本不是這樣的,約翰想。也許阿道夫看到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阿尼塔。也許他指的是她的舉止,倘若她不在馬戲場上、不在桿子上飛翔、不騎在菲施努身上的時候。一隻瘸腿的母雞,很清楚是布魯格先生的一個用詞。路德維希,吉多或保爾,這個赫爾穆特或那個赫爾穆特,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個女孩是一隻瘸腿的母雞。阿道夫用這樣不禮貌的話談論阿尼塔,讓約翰感到高興。他羨慕阿道夫,因為他沒有因為傾慕的渴望而對她頂禮膜拜,儘管說的話不對,但不管怎樣能說出驕傲的、獨立自主的話。說阿尼塔是一隻瘸腿的母雞,阿道夫該有多麼強大和自命不凡。對約翰來說,這是一個現在不轉達阿尼塔問候的理由。這留作他的秘密吧。有這樣一個秘密感覺不錯。除此之外,他又該如何向阿道夫證明,他去過朗根阿根?對阿道夫來說他曾在這裡。要是約翰說,他去了朗根阿根,經歷了這樣和那樣的事,阿道夫只會認為這是吹牛,別無其他。不過,阿道夫會是唯一一個能懂得約翰身上發生的事情的人,唯一一個也曾經歷過類似事情的人。這事他只對約翰一個人說過。冬天的時候,多貝勒·弗朗茨因為住在外面很遠的地方,便留在布魯格家吃飯。他在布魯格家院子裡看到一堆鋸好的木頭。鋸好的木板由一根根的圓木格開,以便它們能晾乾。但是,從它們疊在一起的樣子,人們可以看出,這曾經是棵怎樣的樹。阿道夫說,這個多貝勒·弗朗茨見到這些木板後,幾乎要哭出聲。要是他有這樣的木板,他想像中的飛機幾乎已經大功告成。阿道夫立刻從棚屋裡推出手推車,——父親在去阿爾高的路上——大聲說:你可以拿兩塊。因為這個多貝勒·弗朗茨用自己的熱情感染了他。多貝勒·弗朗茨說:那就要中間的兩塊。它們被裝上車,運了出去,方向瓦塞堡的比爾。多貝勒的家和其他一些窮苦的家庭,就一起住在那裡,其生活條件是這兒村裡的人無法想像的。當他們在外面卸下這兩塊木板時,阿道夫聽見了口哨聲。父親的口哨。長長的拖聲,然後結束在一個短促下沉的音調上。借助這個口哨聲,布魯格先生可以把阿道夫從任何地方叫回。可別這樣,因為阿道夫離開村子至少有兩公里路!可他聽見了哨聲,便開始奔跑回家,後面拖著空空的手推車。他立刻看見了父親的汽車。也就是說,父親提早回家了。阿道夫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幹了什麼。那個多貝勒·弗朗茨對他施了妖術。偷竊,最糟糕的事。一個性格癟三。他面臨著一次從未有過的懲罰。母親站在門下,邊上是父親。好吧,你回來了,父親叫著。剛好在錫默山買了幾頭牲口,馬上又要賣往康斯坦茨,得在林道裝船。此刻,從容不迫地把七條母牛趕過跳板,這正是阿道夫比任何人都更迫切需要做的事。父親走向汽車,阿道夫跟上。而汽車偏偏停在木板堆旁。阿道夫看見了什麼?他同多貝勒·弗朗茨一起運走的那中間兩塊木板,依舊還在。阿道夫說,他當時有一種感覺,身輕如燕,似乎立刻要飛向空中。他想,這個多貝勒·弗朗茨現在會說,我升空。

約翰覺得自己可悲。阿道夫把一切告訴他。可他向阿道夫隱瞞一切。

他們現在又站在布魯格家的後面。

突然阿道夫說,倘若他是約翰,他不會去林道上學。夥計,還是留在這裡,阿道夫說。老師黑勒是遠近最好的老師,這點約翰必須承認。一個獨一無二的性格偉人。想一下威廉·退爾的演出。想一下施拉格特的死。在別人那裡,你學不到比在黑勒老師那裡更多的東西。約翰無法反駁。

約瑟夫在學法語,不久又要學拉丁語。父親說過,誰不會法語,誰就倒霉。路德維希、吉多、保爾、這個或那個赫爾穆特,都沒有表示希望他留下。可阿道夫卻表示了這點。阿道夫希望,甚至要求這樣,這讓約翰感到高興。幸虧阿道夫不能接受約翰將去林道上學的事。好吧,阿道夫說著用拳頭朝約翰胸口打了一下,兩下,三下。約翰沒有反抗。那不是擊打,是觸碰,是要求。約翰不得不承認,阿道夫比約翰自己知道得更清楚,什麼對約翰合適。阿道夫又開始勸說。再次反對林道的學校。現在出現了他父親反對大學學習的詞彙:喝墨水的夥計,窮光蛋,懶漢,軟椅上放屁的傢伙,逃避工作的人,膿包。阿道夫不知道,約翰已經從阿道夫父親那裡聽到過這些話,而且那是針對約翰的父親,針對約翰和約瑟夫說的。

好吧,阿道夫說。約翰說,好吧,明天見,阿道夫,說完轉身,慢慢地朝菩提樹方向走去,這樣阿道夫很容易把他叫回。

啊,約翰,他聽見。不過,這聽上去更是阿道夫的自言自語,而不是在約翰身後的叫喚。

在朝著菩提樹走去時,約翰心情沮喪。他不能再回頭看。要是阿道夫再叫一聲,他會返回。留下。和阿道夫在一起。永遠。

在菩提樹旁,他將從阿道夫的視野裡消失。為了能下決心,他給自己念了阿道夫從他父親那裡聽來的所有詞彙。男性,鞋具,尾聲,性格偉人,性格癟三,阿諛奉承的傢伙,花花公子,女人經濟,考驗。每當阿道夫揚起下巴,用這些詞彙說出這些句子時,約翰總是對阿道夫感到驚歎。約翰能感到撼動著他的樹形詞彙表的詞彙,但他說不出口:憂慮、珍品、求知慾、高傲、泡沫、雀斑、垂柳、再生,天國、隨身物品、紀念碑,比阿特麗絲,相應。

約翰剛在菩提樹交叉路口拐進他回家的街,就看到兩個男人朝他迎面走來。他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兩人走在一起:施萊格爾先生和漢澤·路易斯。施萊格爾先生更像是拖著他的枴杖而不是拿著它走路。不可想像,他還會在貴重的把手處重新亮出寶劍,叫道:從弗裡德裡希大帝本人那裡得來,就在羅伊滕戰役之後。這個沉重的大漢走著路,似乎他本人也覺得自己身體太沉。要不是漢澤·路易斯拉著他的手往前扯著,也許他根本就不再會向前移動。施萊格爾先生讓別人拖著走。約翰說了聲你們好。漢澤·路易斯叫道:馬尼拉在哪裡?在菲律賓,約翰叫回。伯南布哥?漢澤·路易斯大聲問。77個半小時,約翰叫著回答。萊克赫斯特—弗裡德裡希斯港?漢澤·路易斯大聲問。55小時,約翰叫著答。加23分鐘,施萊格爾先生有氣無力地說。佩服,佩服,漢澤·路易斯叫著,沒有鬆開施萊格爾先生的右手,對施萊格爾先生做了一個跳舞般的鞠躬動作。施萊格爾先生嘴裡嘟噥著:站到紅牆邊射死。漢澤·路易斯放開了施萊格爾先生的手,把他的左下臂橫著放到胸前,右肘放入左手手心,右手趕快摀住嘴巴,又轉過手來,僵硬成德國式敬禮的樣子。約翰笑了,告訴漢澤·路易斯,他明白漢澤·路易斯先生在模仿母親。

漢澤·路易斯能模仿所有的人。被漢澤·路易斯模仿,別人用不著有受辱的感覺。漢澤·路易斯模仿每個人的典型動作。人們會發覺,模仿別人,讓每個人立刻明白他是在模仿誰,這給他帶來樂趣。幾個星期前在圓桌旁,他模仿了哈普夫先生。哈普夫先生是新的地方小隊長。米恩先生不願意繼續擔任地方小隊長的職務。米恩先生自己放棄了,因為他的兒子受到了侮辱。在「餐廳旅店」,校長黑勒先生作了一個報告:聖誕節,一個德國的節日。他嘲笑了耶穌基督的貞潔誕生。母親後來對約瑟夫和約翰描述了當時的情形,說,她想,我們的天主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有人在這棟房子裡講了這樣的話,不知怎麼的,她為這棟房子擔心。它馬上就會倒塌,把大家都埋葬,她想。因為大家都聽見了這樣的話,但沒說話。沒有護衛我們的天主免受這樣的詆毀。她當時幾乎透不過氣來。話就更說不出了。不過,就是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沒有一人開口說話。有幾個人甚至還微笑。這些人大家都認識。這是些迷途的羔羊,已經無藥可救。然後有個年輕人出來說話。他是海軍衝鋒隊的人,穿著他的制服,站起來對校長在這裡評論基督教教義的方式提出抗議。他,馬克斯·米恩,信基督教新教。談到的雖然不是他的教義,可是他覺得,黨內同志校長黑勒先生的演說方式使他感到深受侮辱。這個年輕的米恩有這麼個習慣,把所有的詞掩蓋在字母「施」的聲音裡。由於激動,情況更糟。所以聽上去只剩下一片「施」聲,母親說。不過人們還是聽懂了一切。那些先前微笑的人跳了起來,說馬克斯·米恩必須立刻向黨內同志校長先生道歉,否則他們立刻會把他扔出去。他沒有道歉。於是他們把他扔了出去,儘管他肯定也會自己離開。他們是五六個人或七個人,一起抓向他。這麼多的手去抓他,他身體上根本沒有這麼多的地方讓他們下手。這時他的眼鏡掉下,被踩碎。第二天,老米恩先生辭職,而且交回了他的黨證。還有一個人也交回了黨證,那是小個子黑克爾斯米勒先生。因為這個小個子黑克爾斯米勒先生從來不去教堂,而他的妻子每天不止一次地去教堂,別人就把他的退黨——不管怎麼說他從1924年起就是黨員——視為他妻子的作品。別人相信,她的祈禱終於被聽見,她把她的丈夫從不信神的黨裡祈禱了出來。

阿格內斯小姐,基督教新教的教堂司事,——在此期間他們這些基督教新教教徒因為又有了收入,就建成了自己的教堂——阿格內斯小姐的黨齡不比小個子黑克爾斯米勒先生短。在黑克爾斯米勒先生退黨後,據說她拒絕再給自己的鄰居黑克爾斯米勒帶牛奶。

打那以後,海關的哈普夫先生成了新的地方小隊長。他說弗蘭肯巴伐利亞方言,嗓音細弱無力。要是他作為地方小隊長站出來,動作就像一個敲鐘人。漢澤·路易斯得模仿他一下。最近在「餐廳旅店」,他上演了他的地方小隊長戲劇,大家哄堂大笑,沒有發覺,這時哈普夫先生走了進來,目睹耳聞了一切。幸虧他也忍俊不禁。要是他什麼時候生病,漢澤·路易斯該代替他,他說。

約翰目送著施萊格爾先生和漢澤·路易斯,知道他們在園圃和肉鋪之間消失後,也許去博格的保爾、那個箍桶匠那裡,在那裡喝酒,因為在酒店裡,已經不允許給施萊格爾先生倒酒。有一個對施萊格爾先生的「飯店酒精禁令」。那是一個「官方的公告」。那天,菲爾斯特夫人不僅放下了報紙,而且自己把它打開,要求也給路易絲看,並且讓她知道,她打開和朗讀的是什麼。針對建築師達維德·施萊格爾的酗酒行為頒布的一條飯店禁令。誰要是還給他斟酒,誰就會失去營業執照。菲爾斯特夫人從一個人看到另一個人,相信大家都瞭解了情況,然後以一聲友好和調解的口吻說了聲,大家希特勒萬歲,隨後離去。這意味著,不再有達維德聚會,約翰想。每逢他的命名日,他總是邀請教區所有的達維德喝湖酒。去年有11個達維德。這下完了。

見到約翰回家,退爾跳了起來。約翰命令它,留在下面車棚屋簷下它的小窩前,直到約翰去它那裡。車棚——也許以後只要說到這個詞,他會想起阿道夫,因為阿道夫曾試圖向約翰證明,約翰說的車棚,是個倉房。一個大一些的棚子是個工具棚,阿道夫說,或者一個倉房。上面較小的車棚是工具棚。較大的是一個倉房。在這裡整個地區,沒人稱一個工具棚或者倉房為車棚。

他們沒有精緻小櫃,這約翰已經明白,儘管他繼續稱那個寫字櫃為精緻小櫃,可是在車棚這個詞上,在他們兩個車棚的名字上他沒有讓步。當然,他避免當著阿道夫的面使用車棚這個詞。顯然,阿道夫不允許約翰稱一個工具棚或倉房為車棚。

約翰和退爾一起,經過在裝煤袋的尼克勞斯,上樓進屋。套間裡傳來約瑟夫無休無止的巴赫琴曲。它們在永恆地巡行,公主說。不過對沖洗合適。在樓上,他和退爾一起躺到床上。外面火車鳴笛啟動,腳步聲在碎石路上咯吱作響,然後它們到了地秤的空心的厚木板上。但這時約瑟夫開始彈漸強的音符,鋼琴聲蓋住了一切。陽光斜斜地射入,把房間明顯地分成明處和暗處。當鐵軌欄木放下時,信號笛那從容不迫的嘀嘀聲還是穿過約瑟夫的鋼琴聲傳了過來。約翰對著退爾的耳朵念他那兩行詩句:

啊,我變得如此孤單

在一天這麼早的時候。

退爾抖了抖身體。這時,約翰當然得朝退爾轉過身去,用雙手抓住它的脖子,使勁抖動它。被約翰抖動,這正是退爾求之不得的高興事兒。

《迸湧的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