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10月8日

監獄會滋生奇怪的惡習:比如它讓你感覺你本來就應該待在這樣的地方,就如同瞎眼的地下動物天生就屬於寂靜而黑暗的世界。走出監獄後,天空讓我感到頭暈眼花,我甚至害怕自己會跌倒:我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世界實在太大了。出獄的那天上午,我乘坐著馬車,拉上了簾子,從彭頓韋爾監獄趕到布隆貝瑞。在一個朋友家休息的時候,我給農場街[190]寫了一封信,以謙卑和悲愴的筆調詢問可否讓我去靜休。

現在看來,我覺得這一舉動實在匪夷所思,儘管我一向對教皇頗有好感。或許看厭了現代的倫敦,我想立刻回歸到安全的囚室,也有可能我是想去靜休院研究我所發現的愛和苦難的秘密—我不知道,我記不起來了。但是我的請求遭到了拒絕。

所以我只得面對自己的生活,在這陌生的海濱,我要為自己的生活找出方向和目標。在一個很遲的下午,我乘坐渡船去迪耶佩,路上我看著英國的海岸漸漸遠去。我感覺自己就像尼莫船長[191],登上了一條把他帶離凡人視線的船。英國從此之後再也沒有見到過我。

流浪之旅的第一站停靠在貝爾納瓦勒。為謹慎起見,我用了個化名塞巴斯廷·美墨斯,此名至今還見知於那些商人。我自由了,這我很清楚,但是自由是個奇怪的東西:有了它的時候,我們卻不知做什麼好。天空、海洋和諾曼底質樸的鄉下都很迷人,但是它們平淡無奇。我知道世界對我來說應該是個快樂的地方,但是這快樂的秘密仍然鎖在我心裡;面對生活,我就像面對一幢富麗堂皇的房子,感到眼花繚亂—但我是客人,不再是主人了。

人們來看我,目的是看我沒有鈔票的日子還能不能過。他們很想知道我有沒有變化。我想我變了,但是我努力不表露出來。因為友情和笑聲對我至為寶貴,我不想展示那至今紮在我心上的囚犯箭頭[192],否則會失去這些寶貴的東西。他人的善意讓我很受感染,但也讓我疲憊。過去我一直喜歡表現自己,並以為這是一種不凡的個性,如今看來,它只是矯飾而已。怎麼可能不是矯飾呢?在監獄裡,個性對我的影響,我已經大徹大悟:它簡直把我引向瘋人院。

但是如果我無法自救,如果我真的還是「失物」,至少我還能以藝術家身份自詡。到貝爾納瓦勒的一家旅館安頓下來之後,我就開始寫《雷丁監獄之歌》。我要向英國社會表明,它並沒有把作為藝術家的我毀滅掉,反而為我提供了新的藝術創作題材—這是一個奇怪的悖論。我拒絕扮演改邪歸正的罪犯角色:我記得雷丁監獄裡的一個叫阿瑟·克拉特頓的囚犯曾經這樣評論過我們身外的世界:「讓他們去沸騰吧,該死的。」他的話一直銘刻在我的心裡。他說出了我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詩歌是我唯一的報復方式,但這種報復是光榮的。我想要告訴為我定罪的那些人,他們建構的是個什麼樣的世界;我還要告訴他們,我這個專事以藝術作品暴露他們的愚蠢的人,曾經見證了他們極度的無恥和愚蠢。

這想法讓我很是高興,在重獲自由後的前幾個星期,我比任何時候都要高興。我寫作,我散步—走得相當遠,我每天洗澡,和阿芙洛狄忒[193]一樣,我在大海裡重獲處子之身。但是,當朋友離開我,回到他們自己的生活中,或者我的靈感接不上來的時候,我又會悶悶不樂。對自由的驚異喚醒了我心裡的偉大詩歌,正像它喚醒了我第一次感到的欣喜若狂,但是獨處之時,我能感到監獄從四周向我擠壓而來—不是別人為我建的監獄,而是我自己建造的監獄。

我過去所熟悉的生活不復存在了,我覺得我也沒法將它恢復過來。漸漸地,我開始認識到,作為藝術家的我已經死了,這也正是我入獄前那年的感悟。《雷丁監獄之歌》是痛苦的發洩,就如同受傷的動物的叫喊,但是一旦疼痛不復存在,我就不再有什麼可表達的了。我想過寫宗教劇,但是對它並無多大喜好。我覺得我已經沒法把握生活了,只能聽任它隨波逐流,直至最後擱淺。我們一旦入過監獄就再也無法離開它,這一點所有的罪犯都清楚。我們只能把對監獄的回憶重新體驗過。

所以,我又去找博西了: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人可以去找。我的妻子挺得體地離開了我,我的孩子們改換了姓氏,荒唐歲月裡的那些朋友就如劇院代售點所說,「售罄」了。當然,我知道博西對我有害無益,但是我相信,為了加速自己的死亡,連耶穌也要和猶大結盟。羅比·羅斯寫來一封浸著痛苦的信,告訴我說「和那個年輕人恢復關係」乃大錯特錯,但我給他發了一封電報:成大事者可犯大錯。

博西和我一起去了一次那不勒斯:說真的,我本可以寫出一部那不勒斯悲劇。我們就如囚犯一樣在我們彼此折磨的監獄大院裡艱難行走。然後,博西突然間不告而別。他的母親威脅說,如果他繼續和我在一起,將斷絕他的津貼。儘管博西喜歡窮人—至少在那不勒斯—他並不喜歡貧窮。我又一次形單影隻,孤獨把我變成了陰影。很普通的意外都會把我嚇壞;我變得對什麼小事都敏感起來,還不斷寫信,寫得又長又草率,信中我侮辱愛我的人,責罵想幫助我的人。比如我會寫:你怎麼不給我寄錢?你為什麼在倫敦的俱樂部傳播我的謠言?你把我的《雷丁監獄之歌》怎麼處理了?

一個人的日子我是無法過的,所以我在這裡又疲憊又痛苦。我本來一直是大城市生活的一部分—畢竟,我現在是都市文明陰暗面的一塊豐碑—原來我生於其中,現在我卻想死於其中,和維庸、波德萊爾一樣,我的家已經成了「徒有金屬和石頭的風景」。過去兩年間,我的生活就和現在一樣,屬於數學問題,而非浪漫問題。我的每一個便士都是苦苦討到手的。我的衣服蹩腳得就如同挪威人的一樣;我變得像個年老可笑的大媽。人們現在對待我的方式不無奇怪之處—他們有話向我傾訴,而過去他們只聽我說。他們知道我聽了什麼都不會吃驚,他們也知道,我不會對他們的話感到膩煩。

弗蘭克·哈里斯甚至帶我到了戛納,以便我能聽他作曲—他們真該為這人建一座體育場才是。還有,去年春天,哈羅德·梅洛斯還陪著我去了羅馬。當然,錢是他付的。儘管我對梅洛斯沒什麼好感,我卻想見見教皇。上帝為了讓聖奧古斯丁當上主教費了不少事—至少這是聖奧古斯丁的說法,我想他也會為我的皈依花點時間吧。我本來打算到了臨終時刻才去懺悔皈依,但轉念一想,這樣做一定會受當時條件所囿,未免太過平庸。我總是喜歡提前把這些事情辦妥。

我看到了教皇—事實上,是他先看到我的—然後奇跡發生了。我本想撐起傘,結果傘沒有打開,但在這個潮濕的、洞穴一般的教堂裡,在復活節朝聖者的一片聖歌聲中,我突然看清了自己生活的完整面目。我當時意識到我本可逃脫自己的命運,我還意識到我必須被毀滅,然後方能獲准重生:現在我可以直面死亡了。但是我並沒有成為基督徒。在死亡面前,我同一時間成了泛神論者、多神論者和無神論者。我把各路神仙都請了過來,因為我不信仰其中任何一個。這就是古典文明的奧秘:塞莫皮萊的赫拉克勒斯[194]神廟後面有一座敬拜憐憫的祭壇—我就靜靜地拜倒在那裡。

確實,我的元氣已經大為恢復。如果自由後的第一年對我是個負擔,那是因為我還是把過去的生活背在身上,自然,這重壓會讓我跌倒。但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已經離開了我的藝術,而且超越了我用這種藝術構造的個性。現在,我靜靜地站著,感慨世間萬象的豐盈,而在以前,我一心想駕馭這一切。拿破侖說過,「深重的悲劇是培養偉人的學校」,至少這話在我身上應驗了—在生活的神秘面前,我所創造的一切都不值一提,甚至連不值一提都說不上。我們只能從個人—像我這樣窮愁潦倒的人—身上,從個人生活的奧秘當中,找到意義的所在。生活,生活的洪流能夠戰勝一切。它比我自己偉大,但是如果沒有了我,它將是不完整的:這就是真正的奇跡。

早上我又疼痛不已,因為房間有時頗有墳墓的氣氛,我走了出去,來到美術大街—我現在走得很慢,步履艱難,但仍保持著一種新奇感。有個男孩在雅各大街街角的一架手風琴邊玩耍;他把人們丟給他身邊的老人的幾個蘇撿起來,費力地放到老人邊上。在街對面,有兩個年輕人在攙扶著一位老婦上她家的樓梯—攙扶者的臉上充滿了快樂的神色,看著他們,我心上的重擔不由得減輕了。一個男孩溺愛地拍著他的狗,而狗則把爪子搭到他的肩膀上。我的思想和心靈現在就寄托在這些細節上了。在這一天,1900年10月8日,這些東西會成為永恆。

《一個唯美主義者的遺言:奧斯卡·王爾德別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