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寄正憲男手墨二卷》

原文

正憲字仲肅,師繼子也。嘉靖丁亥,師起征思田,正億方二齡。托家政於魏子廷豹,使飭家眾以字胤子。托正憲於洪與汝中,使切靡學問以飭內外。延途所寄音問,當軍旅倥傯之時,猶字畫遒勁,訓戒明切。至今讀之,宛然若示嚴范。師沒後,越庚申,鄒子謙之、陳子惟浚來自懷玉,奠師墓於蘭亭,正憲攜卷請題其後。噫!今二子與正憲俱為泉下人矣,而斯卷獨存。正憲年十四,襲師錦衣蔭,喜正億生,遂辭職出就科試。即其平生,鄒子所謂「授簡不忘」,「夫子於昭」之靈,實寵嘉之」,其無愧於斯言矣乎!

即日舟已過嚴灘,足瘡尚未癒,然亦漸輕減矣。家中事凡百與魏廷豹相計議而行。讀書敦行,是所至囑。內外之防,須嚴門禁。一應賓客來往,及諸童僕出入,悉依所留告示,不得少有更改。四官尤要戒飲博,專心理家事。保一謹實可托,不得聽人哄誘,有所改動。我至前途,更有書報也。

舟過臨江,五鼓與叔謙遇於途次,燈下草此報汝知之。沿途皆平安,咳嗽尚未已,然亦不大作。廣中事頗急,只得連夜速進,南、贛亦不能久留矣。汝在家中,凡宜從戒論而行。讀書執禮,日進高明,乃吾之望。魏廷豹此時想在家,家眾悉宜遵廷豹教訓,汝宜躬率身先之。書至,汝即可報祖母諸叔。況我沿途平安,凡百想能體悉我意,鈴束下人謹守禮法,皆不俟吾喋喋也。廷豹、德洪、汝中及諸同志親友,皆可致此意。

近兩得汝書,知家中大小平安。且汝自言能守吾訓戒,不敢違越,果如所言,吾無憂矣。凡百家事及大小童僕,皆須聽魏廷豹斷決而行。近聞守度頗不遵信,致氐牾廷豹,未論其間是非曲直,只是氐牾廷豹,便已大不是矣。繼聞其遊蕩奢縱如故,想亦終難化導。試問他畢竟如何乃可,宜自思之。守悌叔書來,雲汝欲出應試。但汝本領未備,恐成虛願。汝近來學業所進吾不知,汝自量度而行,吾不阻汝,亦不強汝也。德洪、汝中及諸直諒高明,凡肯勉汝以德義,規汝以過失者,汝宜時時親就。汝若能如魚之於水,不能須臾而離,則不及人不為憂矣。

吾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誠愛惻怛處便是仁,無誠愛惻怛之心,亦無良知可致矣。汝於此處,宜加猛省。家中凡事不暇一一細及,汝果能敬守訓戒,吾亦不必一一細及也。余姚諸叔父昆弟皆以吾言告之。前月曾遣舍人任銳寄書,歷此時當已發回。若未發回,可將江西巡撫時奏報批行稿簿一冊,共計十四本,封固付本捨帶來。我今已至平南縣,此去田州漸近。田州之事,我承姚公之後,或者可以因人成事。但他處事務似此者尚多,恐一置身其間,一時未易解脫耳。汝在家凡百務宜守我戒諭,學做好人。德洪、汝中輩須時時親近,請教求益。聰兒已托魏廷豹時常一看。廷豹忠信君子,當能不負所托,家眾或有桀驁不肯遵奉其約束者,汝須相與痛加懲治。我歸來日,斷不輕恕。汝可早晚常以此意戒飭之。廿二弟近來砥礪如何?守度近來修省如何?保一近來管事如何?保三近來改過如何?王祥等早晚照管如何?王禎不遠出否?此等事,我方有國事在身,安能分念及此?瑣瑣家務,汝等自宜體我之意,謹守禮法,不致累我懷抱乃可耳。

去歲十二月廿六日始抵南寧,因見各夷皆有向化之誠,乃盡散甲兵,示以生路。至正月廿六日,各夷果皆投戈釋甲,自縛歸降,凡七萬餘眾。地方幸已平定。是皆朝廷好生之德感格上下,神武不殺之威潛孚默運,以能致此。在我一家則亦祖宗德澤陰庇,得無殺戮之慘,以免覆敗之患。俟處置略定,便當上疏乞歸。相見之期漸可卜矣。家中自老奶奶以下想皆平安。今聞此信,益可以免勞掛念。我有地方重寄,豈能復顧家事!弟輩與正憲,只照依我所留戒諭之言,時時與德洪、汝中輩切靡道義,吾復何慮?余姚諸弟侄,書到鹹報知之。

八月廿七日南寧起程,九月初七日已抵廣城,病勢今亦漸平復,但咳嗽終未能脫體耳。養病本北上已二月餘,不久當得報。即逾嶺東下,則抵家漸可計日矣。書至即可上白祖母知之。近聞汝從汝諸叔諸兄皆在杭城就試。科第之事,吾豈敢必於汝,得汝立志向上,則亦有足喜也。汝叔汝兄今年利鈍如何?想旬月後此間可以得報,其時吾亦可以發舟矣。

我至廣城已逾半月,因咳嗽兼水瀉,未免再將息旬月,候養病疏命下,即發舟歸矣。家事亦不暇言,只要戒飭家人,大小俱要謙謹小心。余姚八弟等事近日不知如何耳?在京有進本者,議論甚傳播,徒取快讒賊之口,此何等時節,而可如此!兄弟子侄中不肯略體息,正所謂操戈入室,助仇為寇者也,可恨可痛!兼因謝姨夫回,便草草報平安。書至,即可奉白老奶奶及汝叔輩知之。

近因地方事已平靖,遂動思歸之懷,念及家事,乃有許多不滿人意處。守度奢淫如舊,非但不當重托,兼亦自取敗壞,戒之戒之!尚期速改可也。保一勤勞,亦有可取。只是見小欲速,想福分淺薄之故,但能改創亦可。保三長惡不悛,斷已難留,須急急遣回余姚,別求生理;有容留者,即是同惡相濟之人,宜並逐之。來貴奸惰略無改悔,終須逐出。來隆、來價不知近來幹辨何如?須痛自改省,但看同輩中有能真心替我管事者,我亦何嘗不知。添福、添定、王三等輩,只是終日營營,不知為誰經理,試自思之!添保尚不改過,歸來仍須痛治。只有書僮一人實心為家,不顧毀譽利害,真可愛念。使我家有十個書僮,我事皆有托矣。來瑣亦老實可托,只是太執戇,又聽婦言,不長進。王祥、王禎務要替我盡心管事,但有闕失,皆汝二人之罪。俱要拱聽魏先生教戒,不聽者責之。

譯文

正憲字仲肅,王老師(王陽明)的繼子。嘉靖六年(1527),王老師準備去廣西征討思、田二州的叛亂,王老師的親兒子正億,被托付給管家魏廷豹。而正憲則托付給我(錢德洪)和王汝中,兩人正好可以切磋學問,同時還指點正憲和我的家人們。王老師抵達廣西後所寄回的信件,正是軍旅倥傯之時,雖如此,書法遒勁,訓誡明切。今天讀了,仍有當時初讀的嚴肅感。王老師去世後,鄒謙之、陳惟浚來蘭亭祭拜老師,正憲攜《寄正憲男手墨二卷》,請我們三人題字。唉!如今,鄒謙之、陳惟浚和正憲都已亡故,而《寄正憲男手墨二卷》獨存。正憲當初十四歲,因王老師的功勳,被授予錦衣衛,特別為正億的出生感到高興,於是辭職了準備科舉考試。觀正憲一生,鄒謙之有評價道,王老師「囑咐他的話,永不忘」,我想,王老師的在天之靈,對正憲應是嘉獎的,正憲無愧於王老師的囑托!

今天船已過了嚴灘(今浙江省桐廬縣南),腳上的瘡還未痊癒,不過已有所減輕。家中無論大小事都要與魏廷豹商議再行。勤讀書踏實地做事,是我對你最重要的囑托,萬不可忘記。內和外要有防範,門禁要嚴。凡是來往的賓客和僮僕出入,都要按我當時制定的告示行事,不得有所更改。四官一定要把喝酒和賭博戒了,專心治理家事。保一這個人謹慎踏實,可以托付,你不能受別人鼓動,替換了他。我到前面,會再有信給你。

今天船已過了臨江(江西樟樹市臨江鎮),拂曉時和叔謙相遇於半路,談話結束後,我就在燈下寫了這封信給你。沿途很平安,咳嗽仍不見好,但也沒有更嚴重。廣西戰事很急,我現在是日夜不停,向前進發,所以在南安、贛州恐怕不能留太久。你在家,凡事應遵循我當初給你的戒論。讀書習禮,一日只須前進一步就好,這就是我的希望。魏廷豹此時應該在家吧。告訴所有人,要毫無條件地遵守魏廷豹的命令,你更要做個好榜樣。你看信後,就告訴祖母和諸位叔叔,報個平安。如果你們真能體會我的心意,管教家人遵守禮法,我就不必喋喋不休地時刻叮囑了。把我的意思告訴魏廷豹、錢德洪、王汝中和其他人。

最近你寫了兩封信給我,我已知家中大小都很好。而且你說能遵循我一向的教導,不敢越雷池半步,你如果真知行合一,我就沒有任何憂慮了。家中大小事和僮僕,都要聽魏廷豹的意思。最近我聽說守度常和魏廷豹鬧矛盾,這其中的是非曲直不必說,只是看他和魏廷豹鬧矛盾,就已是有錯了。後來又聽說他奢侈放縱,舊習難改,良知不明,想必是很難化導了。我真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幹什麼,什麼時候才能停止這種行徑。你叔叔守悌寫信來,說你要去科舉。但據我的看法,你現在本領還不高,榜上有名的願望恐怕很難實現。你近來的學業如何,我不知,你須量力而為,參加科舉的事,我不阻攔你,也不強求你。錢德洪、王汝中以及我的其他一些弟子在這方面都是高明之人,凡是能用道德正義勉勵你的,你犯了過失而能規勸你的,你就應該和這種人親近。如果你和他們的關係能做到如魚之於水,不可須臾而離,縱然現在還有不及人處,但也沒有什麼憂慮的了。

我平生講學,只有三個字:致良知。仁,是人心。良知之真誠惻怛處,就是仁,沒有誠愛惻怛的心,也就沒有良知可致了。你在這種地方,定要深入醒悟。家中其他事沒有時間一一談及,你若真能虔敬遵守我的訓誡,我也沒有必要如此苦口婆心。我希望你把我說給你的話,說給你在浙江余姚的諸位叔伯和兄弟姐妹。上個月,我曾叫人給我郵寄資料,時間這麼久了,應該已經發出。如果沒有發出,你將我擔任江西巡撫時的奏折副本和各種批文一冊,共計十四本,整理好帶來。我現在已到平南縣,離田州已很近。田州的事啊,我繼承了姚公(姚謨)的攤子,也許可以因人成事。不過我擔心很難收拾這攤子,也就無法抽身而出。你在家中,凡事都要謹遵我一向的教誨,學做好人。對德洪、汝中等人,要時時交流。正億已托付給魏廷豹。魏廷豹是好人,不會辜負我的托付。家中如果有桀驁不馴,不肯聽魏廷豹的話的人,你要和魏廷豹站在一起,對其批評教育。等我回來,對那些屢教不改的人,絕不輕恕。你可隨時將我的這種意思告誡那種人。廿二弟近來學業如何?守度近來修身如何?保一近來管理事務如何?保三近來錯誤改正得如何?王祥等人早晚照管家如何?王禎不出遠門了嗎?這些事啊,我有國家事務在身,怎麼可能一一念及?瑣碎家務,你等要體諒我的難處,謹守禮法,不要讓我分神。

另外的信

去年陰曆十二月二十六才抵達廣西南寧,由於意識到造反的各少數民族都有改過自新的誠意,於是我就把軍隊解散了一部分,向他們表示,我也有好生之德。今年正月二十六,各少數民族首領真就帶了他們的人來投降了,足有七萬餘人。地方平定,非常幸運。這都是朝廷好生之德感動天下,神武不殺的威力潛移默化,才有這樣的幸運。站在我王家的角度來看,也是祖宗積德,未有血流成河的殺戮,免去了家破人亡的禍患。待我將事情處置完畢,就上奏朝廷,請求回老家。我想,咱們相見的日子可以預料到了。家中你奶奶,其他人應該都平安吧。今天收到你的信,談到這點,免去了我的過度掛念。我有要事在身,怎麼能再有心力顧及家事!諸位弟弟們和你正憲,只要依我所留的誡諭,時時與錢德洪、王汝中等人交流、切磋心得,我就沒有任何憂慮了。從余姚來的兄弟、侄子們如果到了,你來信告訴我。

八月二十七,我從南寧起程,九月初七抵達廣城,病情似乎有些好轉,但咳嗽還是老樣子,卻沒有嚴重。一面養病,一面北上已兩個多月,不久應該得到讓我回家的聖旨。一得到聖旨,我就東下,那麼到家的日子就可以計算了。此信一到,你就去告訴祖母。最近聽說你和你的叔叔、兄長們都去了杭州考試。科舉之事,我怎麼敢必須讓你如何如何,得知你立志向上,我就非常高興了。你的叔叔們和兄長們今年成敗如何?我想個把月後就可以知道了吧,到那時我應該可以開船了。

我到廣城已半個多月,因咳嗽和腹瀉加重,還要再休息半個月,等皇上允准我回家養病的命令到了,我就開船回家。家事也沒有空閒說,只是要告誡家人,大小都要謙謹小心。余姚八弟等事不知現在進行得怎樣。在京有上奏的人,議論很廣,八弟的行徑只是讓一些愛嚼舌根小人的人得了談資,其他還有什麼。這種時候,竟然還有這種事情發生,真是!兄弟子侄中不懂事的多,不懂得體諒,這就是操戈入室,助仇為寇啊,真是可恨可痛!因為謝姨夫回,所以把這封信託他帶給你,報個平安。信到了,可告訴全家人知道。

最近因廣西地方戰事已平靖,突然就動了還鄉之意,每想到家事,不禁心上隱隱作痛,不滿意的地方太多。守度奢侈淫蕩,已是秉性難移,絕不能把大事托付給他,我想,縱然他自己,也會自取滅亡,你一定要儆戒!我還是不以惡意度人,希望他能迅速改正。保一勤勞,這是他可取之處。但他特別著急,對任何事都急功近利,大概是良知太小的原因,不過只要能改掉這毛病,也不錯。保三長期為惡,屢教不改,絕不可再留,要迅速把他送回余姚,讓他自生自滅去吧;如果有人替保三講話,或者偷偷收留他,那就是和他一票貨色,也絕不能留。來貴這混蛋狡猾懶惰,毫無悔改之意,也要驅逐。不知最近來隆、來價做事怎樣?要告訴他們,必下苦功改正反省,同輩中有真能為我著想、為我管事的,我心裡有數。

添福、添定、王三等人,只是終日如沒頭蒼蠅般,為誰辛苦為誰忙,根本就不知,從他們身上,你好好思考一下!添保的問題,我曾指出過,但他仍未有改過的心,待我回去後,要狠狠地治他一治。恐怕只有書僮一人真心實意為這個家,心中沒有毀譽利害,真是可愛之人。如果我家有十個書僮這樣的人,我就非常心安了。來瑣此人非常老實,可以托付,不過他有個缺點,牛脾氣,又是個妻管嚴,不是長久之才。告訴王祥、王禎,一定要替我盡心盡力管事,若有閃失,我非治理他們不可。我上面所說的這些人,都要聽魏廷豹的話,不聽的人,要施以小懲。

評析

這是王陽明先生的幾封家書的彙編,也是王陽明家族當時情勢的大尺度側寫。王陽明家族是個超級大家族,在他的伯爵府中,終日人聲沸騰,儼然菜市。

王陽明的伯爵府是個超級大宅,在這裡,除了大批傭人外,還有王陽明的兄弟家族,王陽明的叔叔的家族,王陽明的叔叔的兒子們的家族,王陽明的幾個老婆的娘家人、娘家人的家族。

總之,王陽明在他的伯爵府中的確秉承著「萬物一體」的世界觀,把所有人都當成是自己的一部分。

家信中所提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並不一定是王陽明本人的傭人,還包括他幾個老婆的,或者是他叔叔的,又或者是他叔叔的兒子們的。在這個人丁興旺,看上去生生不息的家族中,人際關係異常複雜,每個人都在鉤心鬥角,或為主子爭,或為自己謀。這是個江湖,是個人人心上血雨腥風的江湖,以至於王陽明在遙遠的廣西的戰場上,還時刻擔憂著這個家族江湖。

王陽明最擔心的有以下幾點。

首先就是繼子王正憲的教育問題。

王陽明結婚多年,娶了幾位妻子,始終無兒。王正憲是王陽明的義子。據說,王正憲給王陽明當兒子的前幾年,繼父對他並不看好。對人性洞若觀火的王陽明認為,王正憲輕浮幼稚,最要命的是竟然不立志做好人。

問題是,繼子這東西不能無條件退貨,只好自認倒霉。在王陽明長吁短歎時,就有弟子對他說:「您向來主張人人皆可為堯舜,可在正憲身上,您卻未踐行您的主張,可謂知行不一。」

王陽明悚然,眼前起了一陣發光的微風,白色的曙光不見了。他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嬉戲無度,狂傲不羈。

從此,王陽明一門心思地教育起王正憲來。我們從這件事上可以瞭解王陽明的偉大和其心學的精髓:人不怕犯錯,犯了錯立即改正,和聖人的距離就縮短了。

王正憲後來的表現讓王陽明大為滿意,正符合了王陽明所提倡的那句話:上智和下愚不移,不是不能移,而是不肯移。只要真的用心學習,聽從好人的教導,任何人都能成為好人。

不過王陽明深諳,王正憲不屬於那種性情和智慧上等的人,所以必須時刻提醒他走正確的路,要他必須付出比別人更大的精力來成就自己。這也正是王陽明雖人在廣西剿匪,卻在百忙之中寫信給王正憲的原因。

那一時期,掌管王正憲教育的錢德洪寫信對王陽明說:「正憲的確是可塑之才,日漸高明,未辜負您的所望。」

王陽明病魔纏身,看到這種話時,眉開眼笑。他的目的是把王正憲打造成一個王氏家族的有用之才,縱然在他親生兒子王正億出生後,他也沒有忘記對王正憲的栽培和敦促。

王陽明對王正憲的教訓紛繁複雜,但核心思想不出三個字:致良知。

「致良知」這三個字在王陽明全集中俯拾皆是,但在家書中,這是唯一的一次。

其中的玄機大概如是:王陽明自創建心學後,提出了數目繁多的心學觀點,從最開始的心即理到知行合一,然後是靜坐、存天理去人欲,到最後的「致良知」,終於百川歸海。

這些觀點和理論,實質上都是外形的改變,所以有這些改變,是因為無數人的難以理解。提「心即理」時,有人就問他,一切道理、天理都在心上求,恐怕有遺漏吧;提「知行合一」時,有人就質疑,知是知,行是行,怎麼能是一回事;提「靜坐」時,很多人陷入枯禪之境,險些偏離心學宗旨。

總之,王陽明提出的任何觀點、理論,都有人不解和質疑。最終,他把心學思想歸結為「致良知」三字上,可謂一勞永逸。

良知與生俱來,無所不能,只要你臣服它,聽從它的指令去為人處世,就是致良知,就能成為聖人,其他的一切修行方式都是為致良知服務的,或者正如他向懷疑者所說的那樣:你別問那麼多話,先把你的良知致了。

他對王正憲說的原話是,我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怎樣致呢?首先是要有一顆真誠惻怛的心,這個心就是良知,依良知的命令去行,就是致良知了。凡是人,必有良知;無良知的,它就不是人。

良知是人的尺度,你王正憲是人,就必有良知。其他廢話都不要講,為人處世,致你的良知就萬事大吉了。

王陽明這段話恐怕不僅僅是說給王正憲的,對王家任何人,他都苦口婆心地講過。從這點而言,王陽明家訓就是致良知。

其次,王陽明擔心的第二點是王家事務的管理問題。

在家信中,王陽明對王正憲千叮嚀萬囑咐,學業之事要請教錢德洪、王汝中,家務事一定要和魏廷豹商議,並且要無條件服從魏廷豹。

最後,就是王陽明對惡人的致良知了:對家中一些壞人的應對。

王陽明曾說過,對於那些惡人,你不要單刀直入地揭發他,這是最笨的,因為你觸動了他的惡性,非但不能讓他悔改,而且會讓他的惡性膨脹。

這用良知論就可以解釋,人皆有良知,有羞恥之心。當你把他羞恥的事情挑明後,他肯定會和你勢不兩立。

倘若一個人的良知的確被遮蔽得暗無天日,屢教不改了,那王陽明該怎麼辦呢?

先看段外延材料,讓我們找出王陽明的答案。

這段外延材料其實是一篇文章,王陽明在貴州龍場創建心學後,當地的軍政長官從蠻夷之舊俗修了象祠,請王陽明做篇紀念文章。

像是舜的弟弟,開始時總想謀害舜,後來改邪歸正。王陽明很喜歡這個題材,就寫了《象祠記》,全文如下: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鹹神而祠之。宜尉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於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舉而不敢廢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蓋嘗毀之。像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於唐,而猶存於今;壞於有鼻,而猶盛於茲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於其屋之烏,而況於聖人之弟乎哉?然則祠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後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像之祠獨延於世。吾於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

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於舜也?《書》不雲乎?「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則已化而為慈父。像猶不弟,不可以為諧。進治於善,則不至於惡;不底於奸,則必入於善。信乎象蓋已化於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像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之周也。不然,周公之聖,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既化於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於其位,澤加於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於天子,蓋《周官》之制,其殆仿於舜之封象歟?

吾於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象之始也;今之諸苗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於世。始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翻譯成白話文就是:

靈鷲山和博南山有象的祠廟。那山下住著的許多苗民,都把他當作神祭祀。宣尉使安君,順應苗民的請求,把祠廟的房屋重新修整,同時請我做一篇記。我說:「是拆毀它呢,還是重新修整它呢?」宣慰使說:「是重新修整它。」我說:「重新修整它,是什麼道理呢?」宣尉使說:「這座祠廟的創建,大概沒有人知道它的起源了。然而我們居住在這裡的苗民,從我的父親、祖父,一直追溯到曾祖父、高祖父以前,都是尊敬信奉,並誠心祭祀,不敢荒廢呢。」我說:「為什麼這樣呢?有鼻那地方的象祠,唐朝人曾經把它毀掉了。像的為人,作為兒子就是不孝,作為弟弟就是傲慢。對象的祭祀,在唐朝就受斥責,可是還存留到現在;他的祠廟在有鼻被拆毀,可是在這裡卻還興旺。為什麼這樣呢?」

我懂得了!君子愛這個人,便推廣到愛他屋上的烏鴉,更何況是對於聖人的弟弟呢!既然這樣,那麼興建祠廟是為了舜,不是為了象啊!我猜想像的死去,大概是在舜用干舞羽舞感化了苗族之後。如果不是這樣,那麼古代凶暴乖戾的人難道還少嗎?可是象的祠廟卻獨獨能傳到今世。我從這裡能夠看到舜的品德的高尚,進入人心的深度,和德澤流傳的遼遠長久。

象的凶暴,在開始是這樣的,又怎見得他後來不會被舜感化呢?最後瞽叟也能聽從,那麼他已經被舜感化成為慈祥的父親了;如果象還不尊敬兄長,就不能夠說是全家和睦了。他上進向善,就不至於仍是惡;不走上邪路,就說明一定會向善。像已經被舜感化了,確實是這樣啊!孟子說:「天子派官吏治理他的國家,像不能有所作為呢。」這大概是舜愛象愛得深,並且考慮得仔細,所以用來扶持輔導他的辦法就很周到呢。不然,以周公的聖明,尚不能保全他的兄弟管叔和蔡叔。從這裡能夠看到象被舜感化了,所以能夠任用賢人,安穩地保有他的位子,把恩澤施給百姓,因此死了以後,人們懷念他啊。諸侯的卿,由天子任命,是周代的制度,這也許是倣傚舜封象的辦法吧!

我因此有理由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天下沒有不能夠感化的人。既然這樣,那麼唐朝人拆毀象的祠廟,是根據象開始的行為;現在苗民祭祀他,是信奉象後來的表現。這個意義,我將把它向世上講明。使人們知道:人的不善良,即使跟像一樣,還能夠改正;君子修養自己的品德,到了極點,即使別人跟像一樣凶暴,也還能夠感化他呢。

「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就是王陽明對待惡人的態度,與其說這是一種態度,不如說是一種理想。他覺得天下就沒有從一而終的惡人,再惡的人也能被感化,而成為好人。

既然如此,問題就來了。為什麼王陽明會在這封家信中,告誡他兒子,那幾個混蛋下人如果繼續混蛋下去,就把他們趕走呢?

這和他趕盡殺絕那些土匪的念頭何等相似:對待惡人,不必解救了,驅逐他或者殺掉他(針對無惡不作的土匪)。

而那些還有良知,只是一時糊塗的人,王陽明的意思是,需須時刻教誨並觀察,對這種遊走於良知和人欲邊緣的人,必須要如貓捕老鼠、獅子搏殺兔子一樣。

該如何判斷一個人是無法感化和可以感化的呢?

王陽明沒有說,或許,這也是他心學的精髓之一:一切全靠自己良知的判斷。

這就是這幾封家書所說的大致內容,其中蘊藏著王陽明的無限良知,躍然紙上,讓人唏噓不已。

在諸多家信中,王陽明最關心的當然就是義子的教育問題,其實也就是他所說的「致良知」問題。

當時,王正憲並不大,曾有弟子就問王陽明:「小孩子能格物(致良知)嗎?」

王陽明回答:「灑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的良知只到這裡,就教他去灑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點良知了。又如童子知道敬畏老師和長者,這也是他的良知處。因此雖然在嬉戲中,見到了老師和長者,就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畏師長的良知了。童子自然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接著,他又補充道:「我這裡說格物,從童子到聖人,都是這等功夫。但聖人格物,就更加熟練一些,不須費力氣。這樣格物,雖然賣柴的人也做得到,但即使是公卿大夫以至於天子,也都是這樣做的。」

人人皆可致良知,包括小孩。只是每個人致良知的方式不同,即使同一個人,在不同階段的致良知也不同。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根據自身情況和能力去盡力致良知。

有人曾總結過《教父》裡的人生觀:第一步要努力實現自我價值,第二步要全力照顧好家人,第三步要盡可能幫助善良的人,第四步為族群發聲,第五步為國家爭榮譽。

這五步,王陽明幾乎全做到了。而能做到這些的超級武器,就是他所說的:吾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

《知行合一王陽明3:王陽明家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