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掃平叛將孟達

四面下注

孟達那兩道短黑濃密的眉毛緊緊扭曲著,黑洞洞的瞳眸中閃著幽幽的寒芒,不時在閣堂上東掃西晃,肥肥的臉腮肌肉時而抽搐了一下,兩隻手緊按著書案的邊緣,一副恨不能掀桌而起的模樣,卻又咬著牙沉鬱不語。

孟興、鄧賢、李輔最是清楚這主兒的脾性,本來就屏氣斂息聳然鵠立的腰身就似狂風捲過的伏草,一個個折彎了下來,等待著他雷霆大作發洩一通。

終於,孟達最後還是忍了下來,用舌尖舔了舔嘴唇,斜揚著臉望向窗外東邊的天空:「好!好!好!司馬懿和裴潛果然了得——居然兵行險著、直搗夏口,一舉解了江陵之圍與沔陽之危!高!高!高啊!本座當真佩服得緊!」

說罷,他側過頭來瞅了李輔一眼:「唉,本座還是該當聽取李主簿你的建議——在司馬懿和諸葛瑾於夏口對峙僵持之際,以『起兵東援』為名通過華陽津口前去襄陽坐鎮觀變……」

李輔一聽,唇角浮起一絲苦笑:這個主公,當初猶猶豫豫,坐觀別人的戰守成敗已是大大失策;如今,司馬懿和裴潛已經打退吳軍,掌握了荊州全局的主動之權,而你卻才又來想找「後悔藥」吃,豈不可歎?他臉上淡淡憂色溢了出來:「主公,前日司馬大都督從襄陽發來帛函,邀請您前去襄陽牧府參加此番拒吳之役取得大捷的慶功宴……不知您已決定了去還是不去?」

「不去。當然是不去!你就代本座擬寫一道復函,聲稱本座猝感風寒而抱恙在床,待得身體康復之後定會親自趕赴襄陽向司馬大都督、裴牧君等登門慶賀……」孟達講到這裡,略一躊躇,又道,「不過,此番本座雖然親身不能到場慶祝,但是禮數卻必不可少——李輔啊!你且下去準備一份厚禮,就用二十五箱綾羅綢緞和珠翠金餅給司馬大都督他們送去。」

「好的。」李輔恭敬而應。他正在心底暗暗打著那封復函的腹稿,卻聽孟達忽然壓低了聲音若有心而又似無意地向鄧賢問了一句:「賢侄,你派去的內線可曾探到魏興郡那邊有什麼異動麼?申儀他這次會離城東下前去參加襄陽牧府的慶功宴嗎?」

「唔……稟報舅父大人,侄兒得到密報,魏興郡那裡一切如常,並無異動。司馬懿似乎也沒有發函邀請申儀前去襄陽參加慶功宴……舅父大人您是知道的,申儀在荊州官場的份量和影響哪裡比得過您啊!」鄧賢欠身抱拳答道。

孟達心底暗想:本座現在倒巴不得申儀也會被司馬懿所邀而離城東下,自己就可以順便在半途中派出幾個刺客將他暗殺了,這樣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拔掉他這個眼中釘了!他暗暗歎了口氣,見孟興張口有話要講,便向他問道:「興兒,你有何事?」

孟興拱手稟道:「父親大人,高沖先生這一次又前來催促您『歸義成都,共滅魏室』之事了……他說,他這一次帶來了蜀漢丞相諸葛亮寫給您的親筆信。」

「諸葛亮寫給本座的親筆信?」孟達雙眉一跳,面色倏變,「那你還不趕快把他給為父引進來!」

接過高沖呈上的諸葛亮那封帛函,孟達迫不及待地將它打了開來,細細看去,上面果然是諸葛亮那清俊飄逸的字跡:

孟君敬啟:

本相近日收悉李令君來書,而承知孟君竟有翻然悔悟、回歸故國之誠意,不禁慨然而起,手舞足蹈。嗚呼!往日不快之事,皆由劉封小兒恃勢侵凌足下以傷先主昭烈皇帝待賢禮士之義也!其情其狀,本相素已心知矣。故此,本相欲溯始終之情、追平生之好,依依東望,念念不忘,遂遣此函以致足下,萬望孟君明機果決,歸義而來,共匡漢室!

孟達把這封帛書翻來覆去看了半晌,漸漸從怦然激動變回到平淡沉靜中來,故作若無其事地向高沖問道:「諸葛孔明不是自己寫了《出師表》要以一己之力匡漢滅曹嗎?他那麼精明能幹的人,還需要本座幫助嗎?本座投在他麾下,只怕會拖累了他呢!」

高沖知道孟達先前在蜀漢政權中歸屬於東州派,和李嚴一樣與諸葛亮有些政見不合。他見孟達這般不冷不熱的態度,只得裝作毫不理會,便依臨來之前諸葛亮所教,對孟達款款而道:「丞相已帶領十三萬大軍抵達漢中郡駐紮下來。他親口對高某鄭重囑咐,希望孟將軍火速起兵,與他前後夾擊魏興郡的申儀;只要魏興郡一被拿下,偽魏西南關鑰頓開,您便可和諸葛丞相在漢中郡勝利會師,共滅曹賊了!」

孟達並不接他這個話頭,而是沉吟著問道:「李嚴兄和諸葛孔明一道來了漢中郡麼?」

高沖答道:「朝廷讓李令君居守永安宮,並未隨同諸葛丞相率師北伐。不過,他可以在後方全力支持孟將軍歸義大漢!」

孟達微微低下了頭,沉吟半晌,居然開口這麼說道:「其實高君可以回去帶話給李嚴兄,就說本座一直盼望著他從永安宮快馬加鞭、揮師北上,翻越神農山,前來與我合兵討魏……」

高沖聞言一怔,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徐徐而答:「孟將軍這番話,在下一定會一字不差地帶回給李令君的。只是,您對諸葛丞相的此函答覆是……」

孟達伸手在自己亮光光的額頭上摸了一陣,終於略一頷首,從腰間解下一塊碧光瑩然的玉玦來,遞到高沖手裡,道:「高君,這樣吧!你且將這塊玉玦轉交諸葛丞相,他見了此物之後,自然便會懂得本座的意思了。」

高沖知道孟達一向最喜「借物寓意」打啞謎,便不好再追問下去。他將那玉玦捏在手心裡,卻見它形如一片細細翠荷,玲瓏剔透,巧奪天工,煞是精麗。

孟達想了一想,向他說明道:「這是本座祖傳之寶『青蓮碧玉玦』。當日本座與諸葛丞相在成都共事之時,他經常見到此物,自然是會『見玦如見人』的了。」

「好!」高沖恭恭然應了一聲,極為小心地將那「青蓮碧玉玦」放進了自己的腰囊之中。

「賢侄,你且先帶高先生下去休息。」孟達臉上裝出一副微微的疲憊之態,揮手便讓鄧賢領了高衝下去。

待高沖一出室門,孟達就從榻席上挺身而起,精神煥發,瞧著李輔,若有所思地說道:「李主簿,本座準備修書一封,寫給東吳三軍大都督陸遜……」

「寫給東吳大都督陸遜?」孟興在旁聽了,不禁一愕,「寫給他幹什麼?」

「李主簿,你認為呢?」孟達毫不理會他的疑問,只是幽幽然看著李輔。

李輔眼底裡掠過了一絲說不出的意味複雜之色,慢慢說道:「主公這一手『兩面下注,左右逢源』的『高招』倒也來得甚是機捷,只是……」

「不!不!不!李輔,本座其實是『三面下注,三方逢源』啊——往西,本座可以背靠諸葛亮;往東,本座可以借力於陸遜;往南,本座可以退歸李嚴的永安宮……」

李輔瞧著孟達得意洋洋的模樣,心中暗想:你這「狡兔三窟」之策固然不錯,但你忽東忽西、朝秦暮楚、變來換去,你對誰都不會傾心以待,而自然誰都不會對你傾心以報。到了關鍵時刻,誰會真正給你發力相助?你「三面下注,三方逢源」,說不定末了結果是任何一方亦未必會給你助力啊……他表情沉肅地沉吟了許久,禁不住還是開口言道:「主公,依屬下之直言,您若真是有心『另謀出路』,唯有歸義蜀漢一途。而歸義蜀漢的上上之策,就不如依諸葛丞相所言,暗作準備、潛行奇兵,一舉襲取魏興郡,拿下申儀,作為獻給蜀漢方面的『禮物』而與諸葛亮順利會師於漢中郡!如此,您必有磐石之安、萬全之福!又何須向外借力於陸遜等江東兒輩也?」

孟達聽了李輔這話,臉色立刻漲成一片醬紫。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半晌沒有吱聲。諸葛亮此人,本座素來最是熟悉了——他的品行德性恰如一壺燒開之水,臻至清而近乎無魚,本座追隨於他,又有何利可圖?他可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大公無私啊!為著那匡漢滅魏的大業,聽說他這幾年來一直是蔬食素袍、俸祿捐國、卑身勵眾,自己若去他的手下,哪裡還能像在新城郡中那般「閉門攬權,作威作福」?真若要去跟他諸葛亮,自己倒不如還是待在這裡當個「土皇帝」來得舒服!

但這些念頭,孟達是自然不會向李輔明言的,他最後悶悶地咳了一聲,沉沉而道:「唔……到漢中郡去和諸葛亮會師?哼……別是到了那裡被他把本座這些年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家底兒一口吞併了吧?在他手下當一個偏裨之將,和魏延之流的小角色並肩聽命,本座心底裡倒是有些不甘哪……」

說著,他抬起眼來橫掃了李輔一下,加重了語氣緩緩而道:「依本座看來,還是再瞧一瞧孫權和陸遜給本座開出的條件吧。東吳正一心一意想著扭轉『黑林峪之敗』和『漢江口失利』的敗局,也正迫切需要本座與之聯盟共取荊襄……說不定,孫權和陸遜還會以上賓之禮、方面之任而優待本座也!這樣一來,李主簿你們跟著本座,不就有了更為遠大的錦繡前程嗎?」

「這個孟達,就是喜歡玩弄這種花裡胡哨的小把戲,毫不切合實用!他有什麼話不能向你高君當面直說呢?還大老遠地送來一塊玉玦『借物寓意』!」諸葛亮端坐在帳中榻席之上,左手慢慢地搖著鵝羽扇,右掌卻托起了那塊翠綠欲滴、精緻玲瓏的「青蓮碧玉玦」細細地看著,「『蓮』者,隱指『聯』也;『碧』者,隱指『必』也;玦者,隱指『決』也。他送這塊『青蓮碧玉玦』,就是想告訴本相:他和我大漢聯手滅魏,主意已決……」

稍稍一頓之後,他慢慢抬起頭來看向高沖:「不過,既然孟達已是決意歸義大漢,那他為何卻不向本相告明何時起兵與我大漢天軍裡應外合襲取魏興郡、擒獲申儀呢?」

「這個……下走也多次詢問,而孟將軍卻一直沒有給出明確答覆。」高沖有些躊躇地答道。

諸葛亮兩眼直盯著他,眸中猝然精光大綻,逼視得他抬不起頭來:「高衝!你雖是李令君之僚屬,但同時也系我大漢之臣子。為臣之道,以忠君殉國為第一要務。本相奉天子之詔、秉黃鉞之威、負興漢之業、承萬民之望、涉崇山之險、攖虎狼之敵,而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你與本相均為大漢臣子,亦唯有一同唸唸縈心於此,方能上無愧天地祖宗,下無疚後世子孫!所以,你若是知道了其他什麼事體消息,須當向本相取公捨私、傾懷相告才是!否則,假如誤了興漢大業,休說是你,便是李令君他也擔待不起!」

他這一席話侃侃講來,顯得大義凜然、重若泰山,壓得高沖一下俯身折腰,囁囁道:「啟稟丞相大人,孟達在此番臨別之際,曾經要下走帶話給李令君,聲稱他一直期盼著李令君從江州永安宮快馬加鞭、揮師北上,翻越神農山,與他在新城郡會師合兵東下討魏……」

「唔……本相就是暗暗納悶,我大漢天軍與他孟達中間僅隔魏興郡數百里之遙,他卻兀自支支吾吾,閃爍其詞,居然不肯東來與本相就近相見?原來他此刻心底裡是這樣一副打算啊!好了,高君,你且下去休息吧。」

送走高沖之後,諸葛亮將手中鵝羽扇往書案上重重一擱,面色緩緩沉了下來:這個孟達,行事當真是毫無章法——他執意捨漢中王師之近而取永安宮李嚴之遠,分明就是明拖暗阻地不想與本相會師合兵共討魏賊!看來,他到底還是相信和親附他先前在成都的東州派舊友李嚴等人更多一些啊……

他想到這裡,心中忽地一動,暗一咬牙,按捺住自己滿胸的怒氣,轉頭問站在自己案側的征北參軍馬謖道:「幼常(馬謖的字為「幼常」),陛下不是已經下詔給李嚴,讓他提領江州六郡的四萬人馬速速北上與本相會合了嗎?他那裡現在有何動靜?」

馬謖的表情顯得有些猶豫,低低而道:「丞相……據陛下派去的使臣回稟,李嚴似乎並無北上與丞相會師合兵之意。」

「嗯?!如今吳蜀已經議和,李嚴還留在永安宮那裡幹什麼?他不北上與本相會師合兵,他還想幹什麼?」

馬謖有些怯怯地看了諸葛亮一眼,囁囁道:「啟稟丞相,其實李大人先前早就送來了兩封帛書,但在下看到丞相近日一直忙於國事,擔心這兩封帛書會擾了您的心曲,準備在適當的時候再給您閱看的……」

「把那兩封帛書馬上拿來本相閱看。」

「這個……在下記得這兩封帛書的內容,現在就稟告給您吧:他在第一封帛書裡宣稱自己想從永安宮發兵東上,翻越神農山,前去與新城郡孟達會師合兵共討偽魏……」

「呵!呵!呵!敢情這孟達和李嚴是『心往一處想,勁向一處使』,在本相面前『演雙簧戲』哪?!」諸葛亮眼中寒光一閃,臉上冷冷而笑,「他倆果然是『一氣連枝,一拍即合』啊!第二封帛書裡他又怎麼說?」

馬謖瞧了一眼諸葛亮那冷峻逼人的表情,心底裡只覺一陣微微震盪,就盡量放緩了語氣,淡化了內容,輕輕道:「他在第二封帛書裡提出要以江州城為軸心,合宜賓、涪陵、臨江、雲陽等八郡為一體,另行設立一個『巴州』,由他來擔任巴州牧之職,開府建牙,專管蜀東軍政機務……」

「設立巴州?他再來當巴州牧?哼!哼!哼!他是瞧著本相兼領益州牧之職就有些眼紅吧?」諸葛亮一下勃然發作了起來,「這李嚴寸功未建、寸土未拓,竟敢厚著臉皮向朝廷和本相伸手要權?他未免太利慾熏心了……還有,我蜀漢戰士本就不多,他卻要帶著那四萬精兵翻山越嶺、捨近求遠、跋涉勞頓地跑到新城郡那裡和孟達一道瞎折騰!真是太可氣了……」

「請丞相息怒!請丞相息怒!」馬謖不迭連聲地勸著。

「幼常,本相知道你不讓本相親眼閱看他那兩封帛書的原因……只怕李嚴他在那書函中的原話寫得更是刺耳難聽吧?也好……那兩封帛書就用羊皮紙封了吧,待本相取勝班師回朝後讓滿朝文武們讀一讀。唉!罷了!罷了!還是不要拿出來丟我蜀漢大臣的醜吧,免得那些狂言穢語拿出來污了天下士民的眼睛!」

說著,諸葛亮抬起頭來,凝望著高高的帳頂,彷彿要一直看穿出去:「本相在這裡為了匡復漢業而一直嘔心瀝血、廢寢忘食,他們卻在背後抽梯子、放冷箭、搶位子,忙得是不亦樂乎!先帝啊——您顯一顯靈,托一托夢震誡震誡這些不顧大局、貪利忘義的臣子吧……」

聽到這裡,侍立一旁的馬謖眼眶裡不禁已是淚花盈盈。

諸葛亮忽然又是神色一定,變得十分嚴肅,站起身來,負著雙手低著頭在大帳裡疾步踱來踱去,口裡喃喃自語道:「不行!不行!本相不能眼睜睜看著李嚴和孟達帶著數萬戰士前去自投死地!幼常!你立刻替本相草擬一道手令,嚴詞阻止李嚴發兵從神農山過去與孟達會合!」

「是!」馬謖答了一聲,目光一轉,忽又猶豫著問道:「丞相,倘若那李大人不聽您的手令阻止,仍是固執己見,又當如何?」

「唔……」諸葛亮聞言一怔,剎那間意氣之色盡消無餘,代之而起的是一派冷靜沉穩之容。他從書案上拿起那柄鵝羽扇在胸前輕輕扇了幾扇,悠悠而道:「你提醒得對。李嚴若是固執不從,本相便給他來個『雙管齊下』,一是你馬上代本相給江州副都督、鎮東將軍陳到發去一封密函,讓他在暗中抵制和掣肘李嚴的發兵東上之舉。陳到是先帝和本相多年栽培起來的忠貞之材,他一定會依本相之意而切實照辦的。

「二是讓蔣琬攜著本相的那道手令,親自前去永安宮當面勸說李嚴,就說朝廷正在研究設立巴州一事,請他少安毋躁。如此一來,大概便能穩住他了……」

馬謖聽罷,臉上頓時現出深深喜色來:「丞相大人運籌於帷幄之中而消亂靖變於千里之外,在下深感佩服。」

諸葛亮的臉色卻有些悵然,喃喃而語:「唉……說什麼運籌帷幄、消亂靖變,都是本相不得已而為之的陰謀詭計罷了!本相素來推崇的是『堂堂正正、以德服人』,而今卻為匡漢討魏大業而曲意奉承於李嚴,真是可悲可歎……」

他說到此處,腦中忽有一事冒了起來,讓他無法再感慨下去,斂容又向馬謖言道:「對了,還要盡快想辦法讓孟達火速與本相會師合兵——那偽魏鎮南大都督司馬懿乃是何等厲害的角色?十個孟達和李嚴加起來也未必是他敵手!」

「丞相,這司馬懿先前不過是偽魏一介尚書僕射而已,今年剛剛才轉為方面大將之職,只怕連軍中槊矛都還沒摸熟呢……您又何必對他這般忌憚?」

「幼常,你有所不知,本相曾在大漢建安年間與這司馬懿打過交道,也見識過他的手段——此人深有謀略、機變多端,而今又執掌偽魏方州兵權,實乃我大漢罕見之勁敵!遠的事例且不說,就談前不久他在拒吳之役中的那幾招『避實就虛』『迂迴出擊』『圍魏救趙』『以逸待勞』的手法乃是何等的機敏高妙?連東吳一代儒帥陸遜那樣的高人都在他手下吃了幾分暗虧去,李嚴、孟達他倆居然還想憑著區區數萬人馬從新城郡東下去招惹他?當真是不自量力!」

「丞相大人,可是這孟達遠在新城郡,咱們對他實在有些鞭長莫及。您如此殷切地召喚他前來漢中郡會師合兵,他若仍是一意置若罔聞,那時又當如何因應呢?」

「唔……若是如此,說不得本相就要暗暗出手逼他一逼了!」諸葛亮腳步驀地一停,立定了身形,目光炯炯地看向馬謖,冷然道,「據本相所知,魏興郡太守申儀一向與孟達關係不和,勢同水火。你且派我軍帳下偏將郭模前去詐降於他,就以孟達意欲重歸大漢之消息作為『見面禮』贈給他。申儀與郭模本是東州同鄉故交,加上他又一直暗暗惱恨孟達,在得到郭模送上的這份『見面禮』後,他必定會迅速上報偽魏朝廷知曉。如此一來,事已洩密,孟達再無餘暇坐等李嚴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地趕來會師——實際上,那時李嚴也不會發兵東上了。他只能是被迫提前起義反曹,主動襲取魏興郡、擒拿申儀,為本相從漢中郡發兵東下荊襄而打開偽魏的西南藩門……」

馬謖這個人也是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他皺緊了眉頭,禁不住還是追問了一句:「丞相,倘若您那樣出手暗逼了他一下之後,他卻仍是不肯舉兵東來漢中郡與您會師合兵,又當奈何?」

諸葛亮聽了,神色一動,將掌中那塊「青蓮碧玉玦」一下捏得緊緊的,眼睛裡都快迸出點點火星來:「他若要是還那麼冥頑不靈的話,那可就真是蠢得自尋死路、無藥可救了……」

陸遜在長沙郡接到孟達的求附歸降書後的第二天,便乘輕舟順江東下,直赴武昌城面見孫權求旨請示。

穿著裘皮大氅的孫權正在偏殿裡倚榻而坐,面前的御案之上似乎陳放著紅紅翠翠的一大堆物事。

瞧到陸遜邁步進來,孫權便笑呵呵地舉起一件器物向他搖了一搖:「伯言——快來瞧一瞧咱們吳國會稽郡的越窯裡剛剛煉製出爐的青瓷之器……」

陸遜注目看去,見到孫權手中拿著的是一隻青色油油的羊頭瓷燈,看起來鮮潤明麗、栩栩如生,便不禁微笑著讚道:「我大吳竟有這等物華天寶、能工巧匠,微臣衷心為大王恭賀之!」

「是啊!是啊!中原地帶的那些紅陶器具,一件件看上去樸鈍粗重、晦澀無光,哪有咱們吳越之地的青瓷之物鮮艷明潤、精緻玲瓏?孤王準備叫越窯匠師們再煉製一批器物出來,像什麼瓷枕啊,瓷盞啊,瓷硯啊的,讓張溫帶到西蜀去,向他們彰示我大吳的物華天寶之美、能工巧匠之精!」

陸遜聽了,一邊頷首以示認同,一邊卻在心底暗暗而笑:這個孫權,果然是事事不甘居於人下,私心本意欲以越窯青瓷妙器之美炫示於中原曹魏才是真,但又不好說破,就拐了個彎借了西蜀來誇耀,倒真是有趣!

孫權在御案上放下了那隻羊頭青瓷燈,又拿起一枚黃澄澄的大銖錢來,送到陸遜手中,笑著又道:「你且瞧一瞧這枚銖錢……」

陸遜急忙接過,卻見此錢足有巴掌般大小,約有四五分厚,上面鐫刻著「大泉五千」四個流暢如水的小篆。他不由有些暗暗吃驚:這東吳市面上流通的銖錢最高幣值金額不過為「大泉五百」,而孫權卻令戶曹鑄造這幣值金額為「大泉五千」的大錢幹什麼?

孫權彷彿看出了他眼中的驚疑之意,呵呵笑道:「這一批『大泉五千』銖錢,是孤王特意命令戶曹為你們這些有功之臣鑄造的!以前孤王獎賞你們一百箱『大泉五百』銖錢,你們用犢車裝了一車又一車,一兩個時辰都搬不完,忒也費事!今後,論功行賞之時,孤王就獎給你們十多箱『大泉五千』銖錢,你們自己也好攜帶……」

「大王,您對臣等的這番優寵之舉,臣等實是感激不盡!本來,古今商市之際幣有賞值、銖有定法,乃是國之大制——而大王卻為恩賞臣等而不惜法外施惠,臣等感銘於心,唯有粉身碎骨以報!」

陸遜一向謹厚內斂,此時亦不禁一頭叩在柏木地板之上,含淚哽咽而道。

「罷了!罷了!孤王與伯言你們一直是『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情,言聽計從,禍福與共,永不相負』——你今天說這些話就未免有些見外了!」孫權慌得連連擺手,起身便要來扶。

陸遜急忙膝行著倒退回客席之上,拭去腮邊淚痕,恭恭敬敬地坐了下來。

「伯言,你此番匆匆而來,卻是有何要事相告?」孫權容色一斂,在御案後坐直了身子,向他正顏問道。

陸遜也是神情肅然,便將孟達有意求附歸降之事從首至尾向孫權細細稟了。

孫權聽罷,沉吟了片刻,雙目精光閃閃,正視著陸遜問道:「那麼,依伯言之見,這孟達究竟是真降還是詐降?」

「應該是真降。上個月微臣率領大軍進攻江陵之際,按照常理,那孟達本應該從新城郡東馳而下就近援助裴潛的。可是微臣圍攻江陵足有二十六日,形勢已然萬分危急,那孟達卻仍是漠然不動!在那個時候,微臣便覷出此人隱有游移觀望之心。如今『江陵之圍』已解,裴潛必會深怨於他;而司馬懿和魏廷對孟達當初的游移觀望之舉亦是洞若觀火,自然也難容於他。所以,此番孟達遣人前來求附歸降,實有內逼之患,必然是真降。」

孫權極為認真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滿面沉肅之色,俯首默思許久,徐徐而言:「既是如此,孤王便信了他是真降。本來呢,孟達他若是舉新城之郡前來歸附,於我大吳而言,實乃幸事一樁:我大吳若是得到了新城之郡,那等於在先前的夏口、長沙兩郡之上又增加了一個『支點』,可以從東面、南面、西面三個方向對荊襄之域施行半月形的『包抄之弧』——屆時,司馬懿縱有通天本領,在這三面夾擊之下,亦是左支右絀、前後交困!倘若承天之幸,我大吳乘勢一舉奪得荊襄之後,便可順利向北挺進中原腹地,大軍逼臨豫州、洛陽,則帝業可成矣!」

陸遜聽到這裡,兩眼亦是大放異彩,心情激動之極,禁不住插話而道:「大王果然英明睿智,當世無雙!微臣之所以匆匆前來面見請示,亦是管中窺豹,略通此意。卻沒料到大王一聽之下竟已對這一切灼然洞察於胸——微臣歎服之至!」

孫權雖然懂得這是陸遜的溢美之詞,但他聽起來也仍然大感舒服,眸中頓時溢出濃濃的得意之色來。他靜了片刻,心底驀地暗暗一動,眉梢間又不禁添了一縷憂色:「當然,孟達若能順利歸附而來,我大吳的這『三方包抄、三面夾擊、席捲荊襄』之大略便可謂一舉功成矣!不過,那偽魏的鎮南大都督司馬懿乃是何等陰險狡詐之輩,豈會宴然坐視孟達在他眼皮底下這般輕輕易易就歸附我大吳?說不定此刻那司馬懿早已將他暗中監控起來了。」

「大王此慮甚是。」陸遜不禁為孫權胸中的靈機暗動而佩服不已,微微點頭道,「正因如此,微臣方才匆匆趕來向您面見請示:微臣懇請大王同意調撥四萬精兵溯流而到西陵城,由微臣親自統領,沿神農山東脈直趨而上,通過木闌塞口,與孟達在新城郡順利會師,然後伺機東下直取襄陽!大王若不當機立斷,只怕遲則生變!」

「四萬精兵?你要調去四萬精兵援助孟達?」孫權一愕,目光倏地射向了陸遜。

「不錯。荊州境內魏賊兵多勢眾,微臣非用四萬精兵而不足以深入援助。」陸遜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道。

「四萬精兵?四萬精兵調出之後,會要耗費我大吳多少甲械、多少糧草、多少舟船?如果你是用四萬精兵專程去打木闌塞,那孤王至少還要給你配備一萬後勤兵卒呢……」孫權蹙起了眉頭,思索著說道,「孤王這裡就是答應了,只怕顧雍相國那裡也未必通得過……」

陸遜一聽,立刻明白這孫權又在玩打太極拳式的推搪功夫,就面色一暗,默不吭聲。

「伯言哪!」孫權深深地直盯著陸遜,緩緩說道,「孤王這麼多年來南征北戰,也曾殄敵無數、立功赫赫,深知用兵之訣在於審量彼我、因敵設計——一切計策均是因敵制宜、因敵而變。孤王能夠始終立於不敗之地,關鍵就是決不輕視對面的任何一個敵手。那司馬懿的手段你也見識過了,他是何等地陰狡叵測、詭詐多端,豈可等閒視之!

「還有,孤王剛才說過了,那孟達來歸實是『承天之幸』。既是『承天之幸』,便難保事必成、功必立。伯言,你聽孤王一句話,自己也不要在孟達這個事兒上投入太多的精力和時間,勉強試它一試就算了!你也千萬不可涉險去援助孟達,最多只能派出一萬人馬到木闌塞口去接應孟達就夠了!你一定要記住,孤王在此送你有八字忠告——『見可而進、知難而退』!」

他講至此處,看到陸遜滿眼已是失望之色,便起了身湊到他耳邊低聲而道:「伯言,你有所不知,近日坐鎮柴桑行宮那邊的張昭將軍送來了密報,聲稱鄱陽郡大族長老彭綺,正在暗中糾集部曲、族人,準備舉兵與合肥的曹休內外呼應而作亂。你說,孤王此刻兼顧得了西翼之事嗎?可能在明後兩日,孤王便會親率周舫、呂岱等東流而進,前去蕩平此患……」

陸遜臉色更顯黯然,只輕輕一歎道:「大王既然有此內顧之憂,微臣便也不再喋喋多言了。微臣甚是可惜我大吳又將喪失一次囊括荊襄之良機……日後,再想尋覓這樣的機會,怕是千難萬難了!」

臨機決斷

「申儀送來了八百里加急快騎密報,向本督稟告:新城郡太守孟達與偽蜀諸葛亮暗中勾結、互送信物,已是真真切切叛我大魏,企圖與蜀寇裡應外合,肆行作亂。而今情勢如此,卻不知諸君對此事件意見如何?」

宛城鎮南大都督府署議事廳內,司馬懿那沉厚有力的聲音在四壁之間徐徐迴響,彷彿一下接一下重重地震盪在他麾下每個將領的耳鼓中。

「那還需多說什麼嗎?請大都督立刻向朝廷請旨前去拿他問罪便是!」曹肇一步跨出列來,抱拳便道。

司馬懿撫鬚不言,又舉目掃視了一下案前其他將領。他們個個控背躬身一齊答道:「屬下等恭聽大都督號令,誓平逆賊!」

「說來諸君或許有些不信:其實對這孟達投敵謀叛之事,本督早有預料。你想,他當初是為何緣由背主叛蜀來歸的?只因蜀將劉封侵奪了他區區之鼓吹儀仗耳!這便可見得他實為見利忘義之徒了!這等卑鄙小人,無骨無節,見利而趨、遇害而避,豈可保其始終之操也?」司馬懿臉色一肅,凜然而道,「不過,諸君亦不須擔心——無論此賊如何騰挪使詐,如今皆已落在本督股掌之間,指日便可取他首級以正其罪!」

然後,他雙拳一抱,遙遙向北一拱,正色道:「為防此事走漏風聲,本督決定立刻行使『便宜從事』之權——在即日上奏請示陛下御旨的同時,行文徵調豫州牧賈逵手下的三萬人馬,與本督先前帳下的本部兵馬會合一處,由本督親自統率,馬上日夜兼程奔襲新城而去!」

他此語一出,大廳內頓時一片沉寂,靜得鴉雀無聲。

卻見夏侯儒雙眉微皺,終是按捺不住,出列道:「啟稟大都督,依朝廷律例,凡誅殺二千石官秩的太守以上臣僚者,必須經由陛下頒詔施行。而今新君在上、聖意未明,依屬下之見,您最好還是等到御旨批復下來之後,我等再依詔一道西襲而去!」

司馬懿眸中精光連閃,沉聲而道:「此事本督已然思之爛熟,我宛城距離洛陽有千里之遙,往返奏議之間耗時難免會在半月長短。若要在此坐等聖旨批復下來,再在半月之後發兵西襲,只怕此事已洩密失機矣!本座等不及了,今日便要拔營而下!」

「這個……大都督這等『未批先行』『先斬後奏』之舉,只怕與朝廷禮法不合,實在是大大不妥啊!」夏侯儒早時奉了文帝曹丕和太尉華歆的密囑,是專門負責監視司馬懿有何非常之舉的——今日見他居然「拜表即行、先斬後奏」,似乎忒也出格了些,忍不住仍要阻擋下去。

司馬懿卻不與他多話,兩眼如刀鋒般在他臉上倏地橫劃而過——一伸手從腰鞘之中慢慢拔出一柄長約二尺八寸的雪亮寶刀,執在手中:那刀狹長如一弧新月,白森森的刀身上鑲嵌著青、紅、黃、藍、黑、紫、碧等七顆不同光色的寶石,呈似北斗七星之狀,瑩然生輝。細看之下,此刀通體內外洋溢出一派莫名的典雅厚重之氣,令人望而生畏。

他緩緩將這寶刀橫胸而捧,恭然而語:「諸君可識此刀乎?此刀乃是當年太祖武皇帝於本督誕生之際親贈的上古神兵『九曜刀』,它已伴隨本督周旋中原近五十年——今日,本督恭奉此刀謹以顧命輔政之責而決定即刻發兵誅討叛賊孟達,言出令隨,定不可違!若有聞令不從者,便如此案!」

他話猶未了,手中「九曜刀」凌空一揮,一道寒光閃過——「嚓」的一響,他面前那張書案,頓時被他這一刀齊刷刷劈了一角下來!

夏侯儒一見,不禁被唬得悚然變色——這司馬懿平素待人接物總是慈眉善目、一團和氣,沒料到他今日臨機決斷之際卻是這般威嚴冷峻,凜然不可冒犯!看來,先帝和華太尉對他的明猜暗忌,也並非沒有緣故的……他這一股咄咄逼人的霸氣,就實在讓人有些接受不了。

看到夏侯儒一下被自己鎮得蔫了下去,司馬懿又收起了臉上的嚴霜之色,輕輕放緩了語氣,娓娓而言:「本督亦知夏侯將軍所言乃是關心本督的休咎安危,其意甚是誠懇。本督在此多謝了。待得蕩平叛賊孟達之後,本督自會獨力承擔『未批先行、先斬後奏』之責,一切均與爾等無關。」

他的話講到這般地步,夏侯儒已無言可駁,只得雙手一拱,道:「大都督憂公忘私、大義凜然,屬下自當歎服,一切唯命是從,決不違逆。」

司馬懿聽了他這話,方才頗感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放下「九曜刀」,一下抓過令箭筒,便開始當仁不讓地發號施令起來:「夏侯將軍,你且率一萬虎豹騎火速南下,前往當陽縣與裴潛刺史的步卒會合,然後西進神農山脈,守好木闌塞口,阻斷吳虜北上新城的援救之路!」

「吳虜?孟達竟與吳虜也有勾結?」夏侯儒一愣。

司馬懿瞧了他一眼,淡淡道:「據裴潛從江陵發來的密報:東吳近日有數百艘戰船正在向西陵方向集結,這不是與孟達遙相呼應,又是為何?吳虜若從西陵登陸,則必從木闌塞前去策應孟達!所以,我軍不可不在此處備兵預防。」

夏侯儒聽罷,卻是有些不甘:「啟稟大都督,末將甘願親率二萬鐵騎作為您的前驅直搗新城郡,而不願虛置己軍於南郡冗散之地!」

「夏侯將軍,本督調你前去木闌塞扼守,實有兩大緣由:一則新城郡位於崇山峻嶺、三面環水之中,地勢崎嶇坎坷,決非你帳下虎豹騎馳騁衝殺的『用武之地』;二則木闌塞亦決非『南郡冗散之地』,它是吳虜北上策應孟達的必經要塞。你若和裴潛在那裡牢牢守好了,於我大魏而言實乃奇功一樁!本督屆時一定為你專表請功!如何?」

「末將受教,謹遵鈞令。」夏侯儒聽得心悅誠服,終於恭恭敬敬地上前接過令箭退入班中。

「州泰聽令——你在西南一域潛察日久,對新城郡一帶的形勝要害之處應是瞭如指掌。本督特任你與牛金共為先鋒大將,帶領八千先遣隊擔當我軍前驅,直抄最近的捷徑,先行領路疾趨新城郡,在前面為我軍逢山開道、遇水搭橋,闖出一條勝利之路來!」

在帳下諸將又驚又妒的目光中,州泰一愕之後從側席的座位上擱了手中正寫著記錄的毛筆,有些恍恍然立起身來,拚命壓抑住滿腔沸騰的熱血,微微顫聲答道:「屬……屬下遵命!」

司馬懿朝著他充滿鼓勵地一笑,又向牛恆吩咐道:「牛中郎,你立即親率五千敢死之士,也抄最近的捷徑,直接趕赴申儀所在的魏興郡,與他齊心協力守好我大魏的『西南門戶第一關』——千萬要警惕和提防諸葛亮從西乘虛來犯!」

「末將領命!」牛恆雙拳一抱,上前一步接了令箭。

最後,司馬懿伸手招來梁機,遞給他一封信函和一隻錦囊,道:「梁參軍,你且帶上本督這封寫給孟達的親筆信函與內藏本督『緩兵之計』的錦囊,待眼下這場會議散罷就火速去見孟達。在半途之中,你再打開錦囊,讀取本督所設的密計,然後依策行事,不得有誤!」

當梁機上前接過那信函和錦囊之時,司馬懿忽地伸手將他重重一握,深深注視著他:「倘若孟達起了疑心,你也切莫失了分寸!本督大軍一到,他必成齏粉!只是你定要小心行事、善自保重才是……」

「大都督請放心——屬下定當不辱使命!」梁機一咬鋼牙,滿面毅然之色,使勁兒地衝他點了點頭。

司馬懿這時才轉過身來,將「九曜刀」高舉在手,肅然下令道:「其餘諸將各率本部人馬,攜帶好所有的沖車、雲梯、霹靂車、狼牙弩等精良軍械和可支一月左右的糧草,由本督親駕統領,緊隨州泰、牛金等先遣隊之後,以一日之時而兼行兩日之程,銜枚疾進,速取新城郡!」

「陸遜也答覆要派兵從木闌塞來接應本座了!而且,他還在信中談到會建議孫權封拜本座為輔吳大將軍、荊州大都督……」孟達舉起陸遜給自己寫的親筆復函,沾沾自喜地在孟興、李輔、鄧賢等眼前晃了一晃,「如今,本座左倚西蜀、右連東吳,兩面得助,縱是曹真、曹休、司馬懿三賊齊來,又能奈我何?」

李輔聽了,他的反應卻與孟興、鄧賢二人的盲目樂觀不同,眉角邊帶有隱隱憂色,只是在此時此境之下不好多說什麼。

正在這時,書房門外守卒揚聲稟道:「啟稟太守大人,征南參軍梁機大人有事前來緊急求見!」

「梁機?他趕來這裡做什麼?」孟達面色一僵,愕然自語道。他沉吟了一會兒,把手向外一擺,孟興、李輔、鄧賢等會意,一齊退身隱到書房那座寬大屏風後面藏了起來。

只見書房木門一開,梁機滿面汗垢,似是剛下坐騎而不及休息,一頭便直撞進來,張口就喊:「孟將軍!你大事不好了!」

孟達一聽,心弦登時「刷」地一緊,幾乎便要從那席位上跳了起來,臉色微微發白:「梁君——孟某有何大事不好,還望告知!」

「孟將軍莫非還不知道?近日諸葛亮帳下偏將郭模投降了申儀,他向申儀舉報您與諸葛亮內外勾結、企圖謀反作亂——申儀已在司馬大都督面前告了您的黑狀了!」

「什……什麼?」孟達聽罷,當場如遭五雷轟頂。哎呀!想不到自己千防萬備,此刻居然還是東窗事發了!郭模何許人也?竟能將自己與諸葛亮暗中交通之事洩露了出去?申儀這廝一下抓住了自己的把柄,果然就已屁顛屁顛地趕到司馬懿那裡告密了……他心念急轉之下,面腮到處都滲出了密密的油汗,活脫脫就像一副被烈火炙熟的豬臉。他咬緊牙關,先自定住心神,鼓著兩眼看著梁機,恨恨地說道:「申儀這廝信口雌黃、搬弄是非,實在可惡!本座之心,可鑒天日,哪裡有什麼裡通敵國、勾結外賊的謀逆之舉?!這一切都是他編造出來陷害本座的!請梁參軍明察啊!本座先前曾經舉劾過他兄弟倆諸多擅權違制、貪贓枉法之惡跡……他是一直對本座懷恨在心、伺機挾私報復啊!萬望梁參軍不吝相助,去司馬大都督面前為本座陳情明志啊!」

「嗨!梁某若不是先前在鎮南府中曉得你和申儀兩人那一場過節,對你的為人品行倒也清楚,今日怎會巴巴地跑來給你報訊?」梁機隨手拿過他案頭上放著的一條白毛巾,往自己臉上抹了幾抹,擦掉了一些塵垢,然後大大咧咧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歎了一口氣道,「孟將軍你也真是——為何憑空便與申儀兄弟這等小人作對,引來了他的捏造陷害之言?有些惡人,是輕易招惹不得的。」

「是、是、是!」孟達也伸手揩了揩自己額頭的油汗,陪上一臉媚笑,「孟某當初舉劾他兄弟二人,也是為了維護國典綱常,純是出自一片公心——這一點,梁參軍您曾在夏侯鎮南手下待過,您自然是清楚的啦!卻不知司馬大都督對此事態度如何?」

「你所說的一切,司馬大都督也都知道了。他乃是何等公正嚴明的賢人?豈會被他申儀以如此之事蒙騙了去?」梁機將那白毛巾往案板上一甩,湊過來朝孟達擠眉眨眼地說道,「你放心……梁某在司馬大都督面前替你美言過了。大都督他老人家也信了梁某的話,將申儀那廝送來的舉報書反覆驗看了許久,最後是這樣說的,『孟將軍昔日棄暗投明而歸我大魏文皇帝,夏侯鎮南、桓階令君皆對其深信不疑,鄭重托付以西南守疆之要任,可謂君明臣忠、心貫日月也!孟將軍既如此獲信於大魏,而反之則蜀賊上下誰人不是切齒深恨孟將軍耶?諸葛亮若真欲與孟將軍有所叵測之事,必定守口如瓶、周密之極,豈又會讓偏將郭模之流知曉也?不過是申儀為陷將軍於不義,而令郭模捏造此事以欺騙本督罷了!本督決不受人愚弄而妄疑大將!』」

「哎呀!大都督果然是英明絕倫啊!難得他如此信任孟某,孟某真是感激之極啊……」孟達一聽,眼皮眨了幾眨,一串淚珠掉了下來。

「司馬大都督此番讓梁某前來貴郡,便是告知孟將軍,你須得與申儀不計前嫌、和衷共濟、勿生疑忌、共匡魏室。而且,他還要讓梁某在見過孟將軍之後,便立刻前往魏興郡,給申儀太守送去一封親筆斥責信。對了,瞧梁某這記性兒,差一點兒都忘了——司馬大都督臨行前交代了:他這封親筆斥責信,一定要交由孟將軍您親自過目……」

孟達接過那封帛書拆開一看,上面果然是司馬懿龍飛鳳舞、遒勁靈逸的筆跡:

申儀太守:

吾與前大都督夏侯鎮南聯姻為親,吾今日之信孟君,猶如夏侯鎮南昔日之信孟君也!吾初臨荊州,而甚需孟君與汝輔弼之力也!汝與他皆為吾左右兩手,千萬勿得相傷也!含沙射影之鬼蜮伎倆,豈系君子之所宜為乎?郭模之事頗有蹊蹺,汝亦勿得妄信。切切吾囑。

鎮南大都督司馬懿手書

一個字一個字看罷此函之後,孟達不禁淚流滿面:「司馬大都督如此信任孟某,孟某當真是肝腦塗地亦無以為報了!」

梁機瞧著他那副假模假樣的表情,心道:梁某就是要哄得你眼下且信了司馬大都督的話,屆時你自會「肝腦塗地」地來扯個「報銷」的了!他暗暗一笑,順手收回了那封寫給申儀的帛書,向孟達一拱手,意味深長地道:「將軍您既是這般承蒙大都督信任,梁某也相信您必會兢兢業業、勤守西疆以報之!這一點,梁某是在大都督面前替您拍了胸膛打下包票的!罷了!罷了!梁某還要帶上這封斥責信去魏興郡代司馬大都督好好教訓一下捕風捉影的申儀那廝呢……孟將軍,請恕梁某不能久留,就此告辭了!」

孟達眼瞧著他已走到了門檻邊,卻聽得屏風背後李輔輕輕一咳,他立刻像觸了電似的反應過來,脫口就大喊了一聲:「且慢!」嗓門之大,直喊得響若炸雷。

「孟將軍——」梁機被他喊得全身一顫,急忙回過頭來,「您這麼大聲氣喊什麼?唬了梁某一大跳!」

「哎呀!本座差點兒忘了一件頂要緊的事兒,」孟達眼珠一轉,換上一張笑臉說道,「這個……還請梁參軍稍為止步,且容本座好生設宴款待您幾日,一盡對您在大都督耳邊承間婉轉美言之恩的答謝之情。」

梁機腳下一停,瞥見孟達眼底隱有異光閃爍,便知他終究還是未能徹底相信自己,心中暗想:這一齣戲,既然非演不可,就須得一演到底、演得惟妙惟肖才行!他就呵呵一笑,站住了身形,滿面堆歡,抱拳答道:「孟將軍既有這番美意,梁某豈敢輕加拂逆?酒宴款待嘛,您倒不須太過費心了……只是梁某近來囊中有些羞澀,這樁小事兒可能有請孟將軍您稍為考慮才是。」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您且去驛捨休息著,孟某待會兒讓李主簿來領您到賬房處,到那時您自己想支領多少銖錢就支領多少銖錢吧!」

一直看著梁機的背影施施然從書房門口那裡漸去漸遠,孟達就像一個浸透了水的泥人似的癱坐在榻席之上,眉目之間神采盡失——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被梁機帶來的這些消息和談話給徹底攪蒙了!

這時,孟興、李輔、鄧賢等人從書房那座屏風後邊轉身而出,一齊來到他榻席前立定。

「你們怎麼看這件事兒?」孟達喘息未止,便慌忙問道。

「梁機這廝來得真巧啊!」鄧賢沉吟著開口道,「他莫非是來花言巧語蒙騙舅父您的?」

孟達沉著一張胖得近乎浮腫的圓豬臉,並不答話。

「依孩兒看來,這梁機和父親您談吐應對之際甚是從容自然,毫無矯偽之態。他應該不會是來蒙騙父親大人的吧?況且,平日裡咱們私底下送給他的『孝敬錢』也不少……」孟興亦是滿腹狐疑地說道,「要知道,倘若他們萬一真的清楚了父親大人歸義成都的種種舉動,那麼派這梁機今天前來安撫父親大人又有何意義?他那不是自投死路嗎?梁機有這麼傻,願意來當這送上門的『替死鬼』嗎?」

孟達將灼亮的目光投向了李輔。李輔微一凝思,向他開口言道:「主公剛才巧妙發言將梁機羈留下來,甚是得宜。但,此事也不宜久拖。屬下適才一直在暗暗思索,今日梁機所談之事的關鍵之處,還是在於為何竟會有郭模此人向申儀、司馬懿等洩露了主公您與諸葛丞相裡應外合、共滅曹魏這樣的機密之事。」

「不錯!李君之言可謂一語破的!」孟達沉沉地點了點頭,「須知本座與諸葛亮暗中聯絡、內外呼應之事,應該只有雙方寥寥數人知曉,怎會被郭模這樣的小小偏將洩露出去?倘若真會洩露而出,除非……除非……」

「除非乃是諸葛丞相本人所為。」李輔接上了話,一口答道。

「諸葛亮?」孟興、鄧賢二人大吃一驚,「怎麼可能!他怎麼會自己洩露這等機密之事?」

「若不是他自己有意洩露,那又有誰有這個可能?」孟達冷冷地橫了他倆一眼。

「不過,屬下也很疑惑:諸葛丞相自己向外洩露這等機密要事,實在是大大出乎常理之中——他這樣做的用意又何在呢?」李輔皺著眉頭久久沉吟著。

恰在這時,書房木門被人從外面輕輕叩了四下。孟達連忙向孟興一丟眼色。孟興會意,立刻上前開門出去了半晌,又回身關門而入。他臉色顯得大為意外,將手中拿著的一封信函呈上,詫然道:「父親大人,諸葛亮竟派了他的一員貼身侍衛,也就是咱們的同鄉——那個叫做孟小四的,翻山越嶺從漢中郡日夜兼程徒步趕來,要將此信送呈父親大人親閱!」

「孟小四?是他帶來了諸葛亮的信?」孟達急忙伸手一把抓過,拆開一看,果然是諸葛亮那疏密相間的一幅清麗小隸:

孟君親啟:

請恕本相疏忽失責,一時不察,竟讓帳中偏將郭模忽生異心而竊了「青蓮碧玉玦」叛投申儀之處。只恐我等裡應外合、匡漢討魏之機密大事已盡洩於外矣!孟君千萬不可坐等禍發,自收悉此信之日始便當速速舉兵起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疾趨魏興郡之後背而猛攻之!本相亦會同時調遣強將勁卒自魏興郡之正面而奇襲之!我等兩面夾擊,則魏興郡腹背受敵,必不能支,指日可破矣!魏興郡一破,偽魏之西南門戶頓開矣!而孟君舉手便成我大漢中興第一功臣也,陛下以萬戶之侯、三公之爵亦不足以賞君也!欣然預賀之餘,本相仍切切叮囑焉:當前情勢之危急猶如火燎眉睫,孟君此刻萬萬不可遲延,務必見信即發,不然遲則生變,悔之無及矣。

孟達看完之後,不禁氣得連連頓足長歎:「哎呀!這個諸葛孔明!你怎麼如此不周不密地洩了此事?真真正正是害苦了孟某也!」

李輔上前取過諸葛亮那封密函細細看罷,沉吟有頃,肅然諫道:「主公此刻悔也無用矣——事已至此,依屬下之見,別無他途,唯有謹遵諸葛丞相所言,一方面讓孟小四快快趕回漢中郡報訊,請他們火速發兵來援;另一方面則速速舉兵起義,趁申儀目前尚未準備完善之際,連夜潛軍直襲魏興郡之背城——只要一鼓作氣攻下魏興郡,我等便為大漢王師打開了曹魏的『西南大門』,數萬大漢精兵一擁而入,則我等自是安然如山,再也不懼司馬懿之聞警來攻了!」

孟達歪著頭聽完了他的這番話,思忖了許久,卻忽地開口向鄧賢問道:「賢侄,你近來可曾與高沖聯繫過?李嚴那邊可有什麼消息送來?」

鄧賢搖了搖頭:「自從上次高沖一別之後,李嚴那邊再沒什麼消息傳來了。」

「主公!諸葛丞相今日來信講得如此深切,看來他的這些話是代表了整個大漢朝廷的意見——李嚴可能是只得待在永安宮留守不出了,對他您是再莫抱什麼指望了!」李輔很是著急地繼續勸道,「您且按著諸葛丞相的信中之話切實去辦吧……」

「且慢!李輔——你慌什麼啊?反正此刻司馬懿看上去還沒起什麼疑心,我等也就不必再這麼火燒火燎地去魏興郡那裡自蹈險地!老實說,魏興郡那裡也著實是有些難以硬攻,我孟達豈能只為他諸葛亮一紙之函就輕易折損本部兵馬?我可捨不得呢!還是讓諸葛亮自己的十餘萬大漢天軍為本座啃下那塊『硬骨頭』吧!」

「這……這……」李輔一聽,不禁面色劇變,「主公——速速舉兵起義,殺出魏興,實乃我等轉危為安的唯一生路!您千萬不可視為等閒啊!」

「不行!他諸葛亮就是想借我新城郡之眾為他做『鋪路石』以打通進軍曹魏的『西南門戶』——哼!我的這三萬人馬可是日後用以在蜀漢之域立基建業的最大本錢,豈會為他而白白損失乎?李輔!本座心意已決:我新城郡倚山靠嶺,三面環水,地勢險要之極;而且本座在城裡早已囤積下一百六十萬石糧食,足可支應城中三萬將士在此據守整整一年!他司馬懿就算是聞警火速來攻,我兵精糧足、城堅池險、易守難攻,又有何患?」

李輔想了一想,覺得還是不能輕易放棄自己的正確意見,便痛心疾首地言道:「主公,誠如您之所言,我方兵精糧足、城堅池險、易守難攻,但歸根到底我等所據守的始終是一座孤城、一座死城啊!倘若司馬懿一路分兵敵諸葛丞相於魏興郡外,一路分兵拒東吳援軍於木闌寨下,斬斷我方的一切外援之路,然後再對我們這座城池來一記甕中捉鱉的毒招——那時候,我方戰局豈不成了一盤死棋?」

「你這李輔,遇事怎是這般怕前怕後、畏首畏尾?簡直是大長敵人威風,大滅我方志氣!諸葛亮這麼一激一逼,你自己就先亂了分寸哪?告訴你——他就算是提兵十萬來攻,但這一帶山路崎嶇、運糧不易,又能在我這堅城高壘之下撐得了多久?只要本座能夠耗上他一月數旬,而屆時諸葛亮興兵征伐於西、陸伯言揮師震撼於東,司馬懿自己又糧乏兵疲,也唯有不戰而退了!」

李輔聽他這般自我陶醉、盲目樂觀,已知他實是鬼迷心竅、利令智昏、難以救藥了,只得長歎一聲,閉上了口不再多言。

孟達卻以為自己終於將李輔徹底辯服了,就自鳴得意地嘻嘻一笑:「孟小四既是來此,也總不能讓他空手而返吧?也罷,待我讓他帶回一封信函去好好啟示一下諸葛亮!」於是便扯過一張絹帛,提筆寫道:

諸葛君親啟:

適承鈞教,吾安敢少怠乎?竊謂驟然起兵而取魏興郡之事,豈非太過張皇也?待吾城池修固、內外俱備之餘,方可徐徐圖之!司馬懿亦未必疑吾。縱使他聞警來攻,亦滯於失機也!宛城離洛陽約千里之遙,距新城又有一千六百里。若司馬懿探悉吾之舉事,必先表奏魏主許可,往復之間已耗一月之時,他之來此何其緩也!而吾自可從容舉兵而俟尊駕相會於漢水之濱,共梟此賊首級於堅城之下也!

城池之下

新城郡北、西、南三面均是河流環繞,而且這一條深深的護城河都是從城池北方的漢水引來的,可謂「常流常滿,四季不涸」。倘若有誰想像對付普通城壘的護城河一般以汲車抽盡之,幾乎是永無可能!

此城唯有東牆之外,是一條平坦寬闊的陸路。它是連接城內城外唯一的通道,同時它也最有可能是敵軍攻進城裡的「切入口」。孟達在得知有自己舉事之密已洩後,馬上便派了郡尉鄧賢和屯田校尉程可帶領五千戰士在東牆外面日夜勞作,層層設置鹿角柵欄以備護城之用。

「樹樁下次要砍得再粗些——這幾根不行!馬上換掉!至少要換成桶口般粗!」鄧賢乘著一匹棗紅馬,頂著火辣辣的日頭,一邊仔細巡視著柵欄工事,一邊用手揩著臉龐的熱汗,不時地向那些工兵呵斥道,「你們見識過荊州兵的那『霹靂車』有多厲害麼?那一年本尉奉孟太守之令到當陽縣協助夏侯鎮南攻打江陵城——啊喲!好傢伙!程可——你怕是沒看到過,那『霹靂車』拋出去的石塊足有磨盤般大!吳軍那些海碗樣粗的柵欄全被砸得七零八落!」

「鄧郡尉你放心——依程某看來,那『霹靂車』再厲害,只怕也運不到咱們這崎嶇險峻的深山老林裡來吧!」程可與他並轡而行,嘴裡嘮嘮叨叨地說著,「程某也曾見過那『霹靂車』啊!它在城牆下搭起來足有二十多丈高,都有城牆高了……那得花費多少人力、馬匹才搬運得到這深山險地裡來啊!」

「程可呀!你這樣說就有些不對——俗話講,『小心駛得萬年船。』咱們既然是要拚死舉事,就應當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倘若司馬懿那老小子真是將那『霹靂車』拆開了用馬車一輛一輛地硬拉了進來又咋辦呢?」鄧賢這個人最是不喜手下做事敷衍潦草,開口便駁斥起來,眼角餘光一掠,手中馬鞭就朝旁邊指了過去,「你們幾個過來——用麻繩把這幾個鹿角柵欄捆綁得再牢實一些,像這樣鬆鬆塌塌的怎麼行?」

他話音未落,耳朵裡驀地聽到半空中「咻」的一聲銳響一劃而來。

「波」的一聲輕輕爆響,他目光一斂,只見一支粗若拇指的狼牙箭遠遠飛來,正釘在自己那匹坐騎裸露於甲冑之外的馬眼上:箭桿足足貫進那馬頭內三寸有餘!滾燙的血液一下飛濺開來,有幾點還灑在了他的臉頰上!

那渾身披甲的棗紅戰馬稀溜溜一聲慘叫,前蹄揚起,後腿狂蹬——鄧賢大叫一聲,竟被那馬一下給顛了下來,「撲通」一響,在死硬的黃土地上摔得個七葷八素、眼冒金星!在他勉強爬起身來的時候,自己那匹坐騎已是隨著一聲哀鳴,緩緩軟倒在地,抽搐著漸漸僵硬了……

「有敵軍偷襲!」程可扯開公鴨般的嗓子呼叫著,一夾馬腹,率領著一隊騎兵往前就衝了出去,「快!快!快!大家快反擊!」

他還沒向前衝出十五丈,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疾馳而至,一匹沒有披甲的白馬從滾滾塵煙中豁然衝了出來!

那馬背上竟然沒人……

程可正在一怔之際,一柄紅纓長槍已經從那匹白馬的右下腹部颯然掠了出來,化作一弧銀光劃過——程可只覺頸側一寒,隨即一股勃發奔放的熱流便自頸項間一瀉而出。隨著這熱流的快速噴湧,程可只覺得渾身的熱量和力氣都在急速流失著……他搖搖晃晃地扯著韁繩想穩住身形,只是他無論如何使勁,似乎都無濟於事,晃了幾晃,「咚」的一響從馬背上栽倒了下來!

在程可倒下地來之前的最後一瞥裡,他看到的是一個白袍銀鎧的高大身影,凜然雄踞於適才所見的那匹無主白馬的背上!

「牛金!」鄧賢在後面瞧得清楚——這員白袍驍將赫然正是名震荊楚的襄陽太守牛金!

更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跟在牛金身後的那個手端六尺勁弩一箭射死自己戰馬的黑衫小將,居然正是一兩個月前還在新城郡街坊集市間叫賣鐵器的青年商販州泰!

鄧賢咬了咬牙,正欲舉刀喝令眾軍準備抵抗。他一仰頭,赫然竟望到對面的嶺巒叢林之間一桿桿「魏」字旌旗齊刷刷地直插而起,迎空招展,紛紛揚揚,恍若一片黑雲翻翻捲卷——也不知那漫山遍野之際藏了多少伏兵!

「啊呀!大事不好了!」鄧賢一下扭轉了身,搶過一匹坐騎,飛也似的往城東門內狂奔而回——他一邊打馬急馳,一邊嘶聲大叫:「快快合攏鹿角,關上城門——大隊敵軍殺過來了……」

他這帶頭一跑,他手下的那些兵卒們哪裡還會捨生忘死地聽令去「合攏鹿角」?也都紛紛棄了工事,跟在他馬後撒腿一溜煙兒似的逃了……

州泰慢慢放下那架六尺勁弩,輕蔑地瞧著他們的背影,「呸」了一聲,道:「真沒用!」然後,他望著那些被鄧賢和孟軍拋下的重重鹿角柵欄,輕輕一笑,側頭對牛金說道:「孟達這廝可真有趣——居然替咱們把安營立寨的木料都準備好了……」

「不要以為在那叢林之間光插了幾桿旌旗、假布了幾道『疑兵』,就真能唬住孟達他們了!他們醒過神來後一定會瘋狂反撲的!」牛金在馬背上永遠是那麼一副冰冷沉峻的表情,「你馬上去後面調派一千戰士上來,帶上火、油、煙硝等,把這些鹿角柵欄全都點燃了,燒得旺旺的,讓他們暫時衝殺不出來!咱們也不要擅自妄動,靜待大軍後續人馬悉數到齊後再說……不要忘了司馬大都督臨行前的密囑,『不懼賊戰,只憂賊逃;封其出路,甕中捉鱉』!」

州泰神色一凜,肅然應了一聲:「是!」

兩日之後,也就是孟達給諸葛亮寫出那封回信的第八天早上,司馬懿率領五萬大軍浩浩蕩蕩殺到了新城郡城池之下!

一股低沉渾厚的號角之聲從魏軍隊伍中緩緩響起,緊接著四面八方回應著發出了一波擁著一波的沉渾聲浪,激盪起伏、連綿不絕,彷彿縈繞了整個城池。

馬蹄陣陣、塵土飛揚——朝霞輝映之下,一隊隊步騎便如一道道激流一般直瀉而前,然後匯合為一,形成一片滔滔汪洋!

在那一片由魏軍士卒組成的「汪洋」之中,一輛輛高聳雲霄的「霹靂車」、雲梯緩緩駛來——後面是一排排形同獨角犀牛的鐵殼沖車轟轟然緊隨而上。

面對這等威武雄壯的大魏王師,新城郡便似變成了一葉孤舟,在無邊無際的驚濤駭浪之中搖搖欲墜!

新城郡東城樓的指揮台上,孟達右手緊握刀鞘,把腮幫子咬得鼓鼓的,遠遠地望著城下的敵軍情形,滿眼全是驚恐之色——司馬懿和他的兵馬這麼神速地便殺到了城池之下,實在是出人意料!

在他的視野裡,那一片明晃晃的刀山戟林之中緩緩升起了一桿黑色大旗,上面繡著金邊包裹的「司馬」二字,迎風獵獵飛舞,猶如一頭雄獅般凌空欲起!不消說,那大旗下立著的那一團焰紅的一人一騎,就定是司馬懿無疑了!

孟達當然看不到司馬懿此刻的表情,但他已想像得出司馬懿的臉上必是掛滿了濃濃的笑意——那種笑意透出來的一定是先前他在長樂殿上曾經見到過的刺骨的輕蔑!孟達一想到這裡,就禁不住把牙齒咬得「崩崩」直響,只恨不能奪過一支弩箭射斃了他!

「梁機小兒!你居然敢跟著你的主子一起來欺騙本座!虧了本座還這麼信任你!」孟達一口悶氣無處發洩,便惡狠狠地一轉身,盯向指揮台偏柱上被牢牢捆縛著的梁機,跺腳大罵道,「司馬懿這廝實在是詭詐無比,可惡可恨!你……你還笑!還笑!本座要割了你的腦袋為三軍祭旗!」

梁機瞅著孟達被氣得醜態百出,就將臉上淡淡的譏笑之色一斂,凜然正視著他,冷冷說道:「孟達——你不要再負隅頑抗了!快快向司馬大都督投降吧!否則,天朝大軍一旦進攻,你舉城軍民皆成齏粉矣!」

孟達聽得心頭火起,便如被人一腳踩了尾巴的瘋狗一般,跳起來就是一拳打在梁機的臉頰上,同時厲聲喝道:「你這小子死到臨頭還敢嘴硬!本座先讓你化成齏粉!」

梁機的臉被「砰」地打得向左一偏,立刻綻起了一團淤青——他慢慢轉過頭來,朝著色厲內荏的孟達冷冷地剜了一眼,只「呸」的一聲吐出了一口帶著絲絲鮮血的唾痰!

孟達更是勃然大怒,「刷」地拔出鞘中寶刀就要砍去——這時,李輔卻喊了一聲「使不得」,從旁將他攔腰抱住了!

「滾開!本座要殺了他!」孟達一邊猛力掙著,一邊恨聲大叫。

「主公息怒!主公息怒啊!」李輔拚命抱著他不肯放鬆,「這人亦堪稱一介視死如歸、不辱使命之義士!此刻殺他也是無用,反得濫殺義士之名——不如且學匈奴囚待蘇武之法,暫時先將他收押起來!」

他一邊這麼勸著,一邊向旁邊丟了一個眼色——幾個士卒上來,急忙將梁機押了下去!

他們正在爭執之際,「轟」的一聲乍然響起,幾乎震耳欲聾——接著腳下的城牆地磚面上傳來了一陣劇烈的顫抖!李輔一下放開了孟達,目光投向了城牆之下,臉上露出驚駭之色,喃喃道:「他……他們開始攻城了!」

孟達站定身形,不禁突地打了一個寒戰,渾身一下汗毛倒豎——這一刻終於到來了!

一瞥之間,只見一輛輛二十多丈高的「霹靂車」正在城下漸漸駛近——然後又見它們的巨型拍桿齊齊一揚,一塊塊重達三四十斤的巨石如同天降雷霆一般狠狠拋出,向城樓上飛砸而來!

「主公小心!」隨著李輔一聲呼喊,兩個親兵應聲躥來,舉起巨盾擋到了孟達的身前。「彭彭」一陣巨響,大石塊紛紛傾瀉在城樓甬道上,激射開來的石屑漫天亂飛,猶如一枚枚鐵彈般強勁有力!

孟達躲在盾牌的遮蔽之下,聽著周圍被碎石擊中的士卒們發出的聲聲慘叫,他的心一下揪緊了:這個司馬仲達,果然是有備而來!連「霹靂車」這樣的重型軍械都用上來了——新城的形勢實在是危哉!危哉!看來自己得務必盡快向諸葛亮和陸遜求救了!

他正在急急盤算之際,場中忽又靜了下來!一時之間,東城牆下,倏地萬籟俱息!

孟軍正自驚疑莫名,猝然聽得漫空颯颯聲響密如蜂鳴,灌耳而來!

孟達小心翼翼地剛從盾牌後邊探出頭來,就陡覺臉皮一涼,一股勁風撲面而至——他慌忙一縮脖子,「嗖」的一響,一支弩箭緊貼著他的臉頰擦過,一溜血水滑落,立時感到臉上一股熱辣辣的劇痛直透心扉!他忍不住伸手捂著尖叫了一聲!

「孟將軍快臥倒!」親兵們驚慌失色,飛身撲來,將他一下壓倒在地,用他們自己結實的身軀護在了孟達的上方!

孟達驚魂未定之際,只聽得「嗒嗒嗒」一串聲音響起,又有千百架雲梯紛紛架在了城牆牆頭之上!

接著,城樓上下的震顫變得越來越激烈——魏軍那蒙著生牛皮的鐵殼巨型沖車一輛接一輛撞開東城牆外的一排排鹿角柵欄,直向城門疾撞而來。厚厚的東城閘門被撞得發出了「吱嘎吱嘎」的尖響之聲!

「頂住!頂住!給我頂住!」在眾位親兵的身體庇護之下,孟達伸出了頭,狼狽萬分地喊道,「一個也別讓他們殺進城來!」

東城牆外的一座山崗之上,司馬懿駐馬而立,遠眺著四下裡的情形。牛金、州泰、曹肇、司馬師等將領似雁翎一般兩邊排開,侍立在他左右。而他們馬後二丈開外,則是四百名甲冑鮮明、戈矛閃亮的護衛親兵。山岡之下,箭雨紛紛,烈焰騰騰,吞雲蔽日——原來魏軍還在一刻不息地攻打著新城郡!

司馬懿靜靜地望著那一切,表面上鎮定如常,心中便似遠處的漢水河一般波濤洶湧——他已經親率大軍猛攻此城足足七日七夜了,那孟達和他的手下竟然甚是頑強,一直拚死抵住了自己的猛烈進攻!鹿角柵欄被已衝破了十三四重,城牆厚壁也被己方打缺了七八個裂口,但隔不了多久,孟達手下的勁卒們硬生生又頂著箭林彈雨幾乎是用血肉之軀和著泥石、木材給堵上了!

他微微皺起了兩道濃眉,忽然問道:「魏興郡那邊的情形如何?」

牛金聞言,馬上接過來回答道:「三日前諸葛亮雖然派來了王平、姚靜、鄭陀等蜀軍將士二萬三千人前來猛攻魏興郡,但在家兄和申儀太守的勇力合作抵抗之下,他們始終未能佔得上風。」

司馬懿微微頷首,淡然言道:「唔……那可真是辛苦牛恆君了。他們在那裡守得越好,我們才能在這裡打得越順啊!」

「啟稟大都督,末將仍是不免有一個擔心,不知該講不該講?」曹肇眉宇間憂色沉沉地問道。

「講!你但講無妨!」

「末將擔心的是:倘若那賊酋諸葛亮一怒之下集結了十二萬偽蜀大軍一齊出動前來攻打魏興郡,我等又當如何回應呢?」

「唔……應該不會吧?」司馬懿抬頭舉目望向那西邊的天際,悠然而言,「首先,『恃重而發、循序漸進、穩中求勝」是諸葛亮的一貫作風,他是不會為一座魏興郡而做出這種『孤注一擲』的冒進之事的。畢竟舉三軍之力而拔一小城,令人有『勝之而不武、不勝而可笑』之感;其次,最關鍵的一點,據本督所知,曹將軍你的堂伯曹真大將軍已親率大軍從長安城出發,準備沿斜谷道而殺入漢中郡,與諸葛亮正面交鋒。在這樣的情勢下,你認為諸葛亮會分出太多的兵力來攻打魏興郡嗎?」

「這……大都督的分析鞭辟入裡,末將佩服!」曹肇聽罷,眉間憂色這才漸漸散去。

司馬懿哂然一笑,又問了一句:「木闌塞那邊的情形呢?」

這一次卻是司馬師來答話了——他現在已調到司馬懿身邊任軍謀掾之職了:「啟稟大都督,木闌塞那邊,四日前陸遜派了一萬援兵自西陵城連夜前來偷襲——可是他們豈料大都督您早有綢繆,在裴牧君和夏侯將軍一頓迎頭痛擊之下,他們已經損兵折將,退了回去……」

「一萬援兵?陸遜只派了一萬援兵前來偷襲木闌塞?」司馬懿臉上滿是說不出的驚愕之色,「這也太潦草敷衍了吧?陸遜近來用兵怎會如此糊塗——此事若是換成了我司馬懿,我一定會抓住機遇,毫不猶豫地調發至少四萬以上的精兵驍騎,兵分兩路,一虛一實,雙管齊下:虛的那一路大張旗鼓直襲江陵,引得裴潛無暇分身前來駐守木闌塞;實的那一路則銜枚潛行,疾趨而到木闌塞下,偷偷打夏侯儒一個措手不及!他這樣做,或許還有一線僥倖成功之機!呵呵呵……而今他既是慮不及此,本督再無後顧之憂矣!自此可以心無旁騖地全力收拾新城郡了!」

「大都督料事如神,新城郡指日可下矣!」眾人齊齊讚道。

「新城郡,我等遲早會拿下的。不過,依諸君之見,此刻我等須得採用何種方略才能速速攻下這座城池呢?本督在此深望諸君不吝建言。」司馬懿「呼」地一下轉過身來,神情懇切地向他們問道。

州泰瞧了瞧那遠處戰火連天的新城郡,正色沉吟而道:「啟稟大都督,依州某愚見,值此爭分奪秒搶攻城池之際,我軍不如及時啟動先前一直潛伏在新城郡中的八百死士,乘亂狙擊行刺,藉機擾亂敵方的軍心……」

司馬懿緩緩點了點頭,慢慢說道:「兩軍相持不下之際,正需求有意外之擊而扭轉局勢——很好!古語有云,『養士千日,用在一時。』州泰,你且下去好好辦妥此事吧!」

州泰恭恭然欠身領命而應:「諾。」

「大都督,屬下這幾日冥思苦想,倒謀得一策。」司馬師早已躍躍欲試,借了這個空兒便開口進言道,「屬下已經反覆踏看了新城郡周圍的地形,發現它這裡的地勢是東高西低、北高南低,猶如簸箕之形。此城雖然擁有北、西、南等三面環水之地利以阻隔我大軍逼近,但我軍亦可以『反其道而制之』,將從它北面流過的漢水用挖渠築壩的方法引到東城門外,然後乘勢決堤以水灌城而攻之!如此一來,新城郡必破無疑矣!」

司馬懿聽罷,凝眉沉思片刻,忽地笑容一展,向周圍其他諸將問道:「呵呵呵……水攻之法?!諸君以為此策如何呀?」

場中諸人一下靜了下來:他們差不多都知道了這個先前取假名為「馬斯」的軍謀掾就是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對他的建議誰還敢妄加評論啊?

司馬懿仍然不動聲色地款款而言:「自古至今,以水攻城,亦可算是一條便捷快效之奇策——但,它真的就沒有什麼弊端嗎?恐怕還得詳加思忖方可……」

司馬師本來以為自己所言之計出人意表,完全可以獲得父帥的大加欣賞,不料司馬懿彷彿對此計並不十分看好,似有猶豫顧慮之念。他雙眼一轉,正欲開口繼續補充論證,卻見州泰踏前一步,臉色顯得有些彤紅,額角間也微微見汗,但仍是肅然直言而道:「司馬大都督、司馬大公子,請恕州某失言衝撞之過——那『以水攻城』之計先前州某也曾想過,但州某最後捨而不獻,便是覺得它固然能夠便捷取效於一時,卻必會導致城中無辜百姓死傷慘重而失去民心。州某一向以為用兵之要訣,在於『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所以,古今良將非到萬不得已之時,決不會用水攻之計濫殺無辜,以避殘暴不仁之惡名,以收民心歸順之實效。我堂堂大魏天朝王師興兵討逆,來得堂皇正大,又何須借助此計急於攻城而失人心?更何況新城郡在大軍圍困之下,已成一座孤城,只需加大攻其軍心之力度,早晚便可一鼓而下……」

司馬師聽了,臉上不由得倏地紅了半邊,心想:好你個州泰,身為我家親信死士,居然卻當著眾人的面這般直貶我之建議,實在是太不懂規矩了……哼!父帥那般青睞、重視於你,你就是以這等舉動回報我司馬家麼?他正想之際,耳畔又聽得那邊曹肇似是陰陽怪氣地冷笑了幾聲以示嘲諷,這更讓他心頭怒火「騰」地一下就冒了起來!他猛地一跺腳,眉發暴張,狀如怒豹,當場便要發作起來……

就在這時,司馬懿卻爽爽朗朗地哈哈笑道:「好!好!好!州君之言,實是深得用兵策略精髓之訣!好一個『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只不過,本督聽著怎覺得有些耳熟啊!你別是從他人那裡抄襲而來的吧?」

他這麼嘻嘻哈哈地一說,倒弄得州泰一下漲紅了臉,囁囁著不能作答——這是他從設在蜀漢內部的「眼線」口中聽來的,據說是當年馬謖在送別諸葛亮南征孟獲之際所贈的十六字兵訣。

但司馬懿眸光一轉,表情立刻凝重下來:「那麼,依州君之見,我大魏天軍此刻又當如何對城中叛軍施以『攻心之計』呢?」

州泰定了定心神,瞧了那蓄怒未發滿面漲紅的司馬師一眼,暗暗咬了咬牙,眸中怯色一掠而逝,向司馬懿抱拳稟道:「司馬大公子的『以水攻城』之策略雖不可輕取,但也可以拿來另有妙用——依州某之見,不如『將計就計』,來個『此物彼用』,讓弓弩手們發射箭書入城,向城中士庶公然宣示,『我大魏天軍此番討逆平叛而來,本可引來漢水灌城而攻,但念爾等城中士庶皆為孟達所脅迫作逆,而不忍殃及,亦不願爾等與孟達賊徒玉石俱焚——所以,本督對此奇策棄而不用,萬望爾等體察天朝大軍的仁慈寬大之懷,速速棄暗投明,自行出城歸順。』司馬大都督以為如何?」

「好!好!好!州泰,你下去之後就依此『攻心之計』而切實去行!」司馬懿聽得連連頷首,滿眼都溢出洋洋喜色來,「此番討逆之役,本督不以擒獲孟達而為樂,唯喜居然察得州君之大才也!對了,本督還要提醒你一句:你下去後和本督幕府的那些記室們將那勸降箭書裡面的詞句還要多多潤色點綴一下,務要寫得情文並茂、娓娓動人方可。」

他吩咐完畢之後,轉過臉來直視著司馬師說道:「子元啊!州泰君天生聰穎,智計多端,年紀輕輕已是難得的良將之材——古語有云,『聖賢無常師,唯以能者為師。』你日後須得向他多多學習啊!」

司馬師聽著父帥這話,急忙抑住心頭的一切波瀾起伏,緩緩斂去了臉上那一派濃濃的怒色,盡量使自己變得溫順平靜下來,又是那麼恭然答道:「好的,孩兒記住父帥的苦心教誨了。」說罷,他靜默片刻,忽地回過了頭,向州泰綻顏一笑,「州兄,師現在就陪同您一道去幕府記室張先生那裡商議那道勸降箭書的寫法……」

潮濕的地室裡,到處瀰漫著一股刺鼻的霉氣。雖然室內四角都點上了熾紅的炬火,但整個地室依然看起來陰影幢幢、晦暗不明。

孟達自那日在東城門樓上親眼見到魏軍矢石的威力之後,就再也不敢登上指揮台以身涉險,而是躲到了自己太守府後院的地下密室裡關起門來龜縮不出。

「父親大人,眼下我新城郡處處人心不安——東街的郡尉署、北街的武庫房,目前都遭到了一些不明人士的結隊偷襲;南城有幾座哨樓也在昨夜被人偷偷放火燒掉了!看來,我們城中先前早就潛入了不少的魏賊內奸。」孟興滿臉憂色地向孟達稟告道。

「是什麼人幹的?公子您查出來了嗎?」站在孟達書案右側的李輔頗為關切地問道。

「哼!那還用得著去查嗎?這些人一定是當日那個賣鐵小販州泰在城中安插的同黨——司馬懿!你好陰險哪!原來這些年來你和夏侯尚那匹夫一直是在一正一反地唱『雙簧戲』來蒙騙本座啊!虧了你有這份耐心一直處心積慮地提防著本座!」孟達兩眼鼓得就快彈了出來,那蛛網一般密佈的血絲讓人看了煞是駭異,「哼!本座也不必再和那些人兜什麼圈子了!興兒,你傳令下去,把凡是自黃初元年本座進入魏國以來城裡所有的外來居民,無論是務農的、經商的,還是當官的,都給本座一律收押入獄,找個機會統統殺了!」

李輔一聽,不禁大吃一驚:「主公!您此計差矣!自黃初元年以來,本城之中的外來居民何止千百家?在這六七個年頭裡,他們又與原有住戶建立起了各種各樣的關係網絡,或親或戚或朋或友,差不多都已經融為一體了——您怎能將他們一網打盡?如今城外大敵當前,我等唯有上下一心、戮力對外、一致抗敵才是!您此令一發,豈不是將那些外來居民和他們的親朋好友全部推向了司馬懿那邊?!」他這麼激烈地抨擊和反對是有根據的:在他李氏一族的姻親之中,就有不少人士是外來居民!若是真要那樣「大開殺戒」,只怕全城上下登時就大亂了!

「這……這……」孟達剛才也是在情急失控之下才有此偏激之誤,被李輔這麼一勸,又醒悟了過來,「李主簿說得倒也在理!興兒,為父剛才那個命令你暫時就不要執行了——只是那些魏賊內奸隱匿城中時時興風作浪,亦甚為可慮啊!李主簿,您認為此事又當如何化解呢?」

李輔拈著自己那撮「山羊鬍」,慢慢沉吟了半晌,最後才道:「依屬下之見,此事暫時也別無他法,唯有調遣士卒在城中加緊巡邏,日夜嚴防密備;同時,派出精幹將士把城內所有要道路口牢牢守住,只要時間一長,那些魏賊內奸們無隙可乘,則其亂便自會漸平漸消矣!」

孟興聽罷,從鼻孔裡「哧」的一聲冷笑出來:「李主簿,您這條對策一味『以守為主』,未免也太消極了些!哼!既不能如方才父親大人所言將那些外來士庶『一網打盡』,但『亂世用重典』這句銘訓都是絲毫不能遺忘的。依興之見,總得要借他們那幫外來士庶當中幾個人頭來立威才是!

「父親大人,東街絲坊的那個賈老闆、西城當鋪的那個劉掌櫃,以前都曾經冒犯過您,他倆今年的稅賦又交得忒少,乾脆讓孩兒去把他倆都抓起來,栽上一個『裡通外賊』的罪名殺了!這樣,既沒收了他倆的財物充公,又震懾了那些潛伏城中的魏賊『內奸』!如此一舉兩得之計,父親大人以為如何?」

「好!興兒你馬上去辦吧!」孟達一口就應了下來。

「不可!萬萬不可啊!昔日漢高祖劉邦釋私怨優待雍齒而安人心的美事,主公莫非忘了嗎?」李輔一聽孟興的「借頭立威」之說便覺不妥,暗中忍了又忍,只盼孟達自己能夠明察是非而拒納之,聽到最後卻見孟達也一口贊成,這才禁不住開口勸道,「賈老闆、劉掌櫃固然有失禮於主公之處,但畢竟現在還沒有被查出有何叛逆之舉,而孟公子若以『裡通外賊』的罪名而妄戮之,只怕人心不服啊!」

「人心不服?人心不服又怎的?人心不服算個屁啊!」孟興反唇相譏道,「你這李主簿,事事不為自家主公打算,處處反倒為外人說話——哦,孟某明白了:你莫非和賈老闆、劉掌櫃他們私底下有什麼『鬼名堂』?」

李輔還沒聽完,已是滿臉漲成一片通紅,彷彿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耳根處:「孟公子您怎如此講話?」

「呵呵呵!李主簿——孟興講的是一時氣話,你可別往心裡去啊!」孟達急忙勸住了李輔,同時將眼色向孟興一丟,「你這癡兒!還不快滾出去辦你的正經事兒要緊!」

孟興一聽,懂得這是父親對他捕殺賈老闆、劉掌櫃以立威一事的默許,便十分傲慢地瞪了李輔一眼,大搖大擺、自鳴得意地走了出去。

室內終於靜了下來。李輔看著孟達,猶豫了許久,才鄭重說道:「主公,您認為咱們新城郡目前的形勢究竟如何呢?」

孟達抬起頭來,似乎有些大惑不解地瞪著他說:「李輔君,你近來一直有些不太對勁啊!怕這怕那、畏首畏尾,毫無殺伐決斷之氣!連興兒意欲肅清『內奸』、立威於人的良苦用心,你竟也毫不體會了!現在你又莫名其妙地來問咱們郡城的形勢如何——我這裡城堅河深、兵精械足,雖然不敵司馬懿的霹靂車、沖車、狼牙弩厲害,但自守而不失應該還是綽綽有餘的!況且,我城中積糧還可支用全郡將士一年之久——司馬懿他們跋山涉水長途來襲,運糧必是大大不易,怎能和咱們硬耗得起?你還是放心吧!」

李輔眉宇間愁雲隱現:「主公可曾看過日前城外魏軍射進城中的那封箭書了?」

「哪封箭書?」

「就是那封他們宣稱『放棄水攻之法而以德服人』的箭書。」

「哦……是這封箭書啊!本座看到了——這不過是他們假惺惺的欺哄之詞罷了!哼!哼!哼!就算他們想要引來漢水灌城而攻,談何容易!那是要挖長渠、築大壩的——如此浩大的工事,他們那得花費多少工夫啊!」

「主公,屬下不是在提防他們做這件事的可行性,而是在暗暗注意這封箭書在我新城郡中軍民士庶當中所引起的心理反應——實不相瞞,主公,他們都私下裡紛紛稱讚司馬懿的軍隊乃是『仁義之師』哪!」

「仁義之師?這世上哪有什麼仁義之師?本座算是看透了,只不過都是一群披著『仁義』偽裝的虎狼之師罷了!」孟達乾笑了幾聲,右手一擺,「你莫要相信他們的鬼話。」

《司馬懿吃三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