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掌控曹家半壁江山

破格擢賞

「司馬愛卿,您不久前已在拒吳之役中取得了黑林峪大捷,旬月之間又掃平了叛賊孟達,戰功赫赫,實在是辛苦您了!」

御座龍床之上,曹叡清秀俊逸的面龐上洋溢出一片親熱的笑意,眉目間的神色竟與當年死去的甄太后頗有幾分相似——這讓心底隱懷不安的司馬懿一下放下心來。

他臉色沉肅,伏在柏木地板之上,叩首奏道:「啟奏陛下,老臣當初在乍聞孟達作亂之際,為求『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故而『拜表即行,先斬後奏』,實是有違禮法,特此免冠恭請陛下降罪懲處!」

曹叡聞言,不禁怔了一怔。起先,他聽到司馬懿未得自己批旨下發之後就拔營提兵西討孟達而去,以為他不夠尊敬自己,心底自然難免是有一些「疙瘩」的。但後來西線又傳來消息:諸葛亮正駐兵漢中欲與孟達一東一西聯手進犯,這又讓他的憂慮之情一下壓倒了猜忌之念——在那長長的十六日裡,他每天夜裡都在向天祈禱,祝願魏軍能夠一舉蕩定新城之亂!而今,司馬懿已不負他之所望,勝利歸師而來——自己這時還怎會責罰於他?況且諸葛亮尚在隴西一帶舉兵滋事,自己更應示之以寬宏之度,以免寒了前方將士的殺敵立功之心啊!

於是,他心念一凝,滿面含笑,娓娓言道:「司馬愛卿請平身吧!您憂公忘私、捨身救國、冒險出兵、艱苦作戰,一舉蕩平孟達叛賊,肅清荊襄內患——此乃公忠體國之義舉,何罪之有?依朕之見,愛卿非但毫無罪過,而且大大有功!朕要升任您為驃騎大將軍,位與『三公』同列!還有,朕欲加你為假……」

司馬懿聽到後面這個「假」字,心頭不禁暗暗一跳:莫非陛下竟要賜我「假黃鉞」的特權?這個念頭一冒,他頓時有些莫名地興奮起來。原來這「假黃鉞」之義,便是由君王授予大臣一柄黃金鉞斧作為憑據,賦給他「如朕親臨」之至高權威。倘若他真能得到這項特權,便可在荊襄之域「殺伐決斷、盡操於手」了!

不料,就在這個當口,太尉華歆卻驀地一聲重咳打斷了曹叡的話聲,開口冷然而道:「老臣啟奏陛下,司馬懿身為輔政大臣,擅自調兵先斬後奏,本已觸犯了朝綱禮法之大體!只因他實是憂公忘私、捨身救國,而且當時情勢危急刻不容緩,朝廷才不得已而聽他未批先行!但事過之後,陛下亦不宜對此大加彰賞。依老臣之見,便以擒滅姚靜、鄭陀等七千蜀賊為立功之依據,升任他為驃騎大將軍足矣!」

「這……這……」曹叡沒料到華歆竟會這麼從中跳出來橫擋一下,不由得有些猶豫沉吟起來。

「陛下,華太尉之言中正無誤,老臣並無二話。」司馬懿看到曹叡滿額流汗,一副左右為難的模樣,只得在心底暗暗一歎,自己主動開口作了讓步。

他此言一出,曹叡頓時面色一鬆,當即便大喜道:「司馬愛卿實在是胸懷大局、公忠體國的一代賢臣——朕下詔升任您為驃騎大將軍兼鎮南大都督,總領荊、豫二州軍政機務!」

「老臣恭謝陛下隆恩!」司馬懿俯身伏地而答。

華歆似也不曾料到司馬懿竟會自斂而退,就在一旁深深地看了他半晌,心念急轉之下,忽又出列拱手奏道:「司馬大都督之寵辱不驚、忠謹謙順,委實亦令老臣欽佩。不過,據老臣所知,司馬大都督的長子司馬師隨父出征,恪盡職守,在此番蕩平孟達之役中又是再立新功。如此事跡,朝廷豈可遺漏?老臣特此懇請陛下封賞司馬師為南陽太守,官居正四品,食祿二千石!」

司馬懿伏在地下一邊細細地聽著他的奏言,一邊卻暗暗地急速思忖著:這個華歆,果然用心叵測啊!他一方面在明處阻擋本督獲取軍政實權,另一方面又在暗處推波助瀾,刻意造成我司馬家「父子掌兵,權傾軍界」的負面現象,從而為我司馬家招來曹魏皇室的明猜暗忌啊!這不,他剛一奏出此言,坐在他側席的大司馬曹休不禁就微微變了臉色嗎?自己千萬要小心應付才是!一念及此,他面容一斂,非常懇切地回答道:「啟奏陛下,老臣之子司馬師在此番平叛之役中不過是稍有薄勞而已,何功何能敢當南陽太守之職?陛下和華太尉若要濫賞於他,老臣寧願當場辭去自身的驃騎大將軍亦決不從命!」

他這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連華歆這麼刁鑽的人也一下挑不出什麼刺兒來。而曹叡聽了,卻是深深讚道:「司馬愛卿如此淡泊榮利、謙遜自持,朕甚嘉之!也罷,對司馬師的戰功之賞,朕便暫時記下——日後若有機會,再一併加賞!」

司馬懿急忙叩首謝過,沉吟片刻,主動開口奏道:「啟奏陛下,今日老臣在這朝堂之上,卻要冒昧懇請您對一位在此番平叛之役中戰功卓著的寒門偏將破格擢賞,以彰陛下的知人之明!」

「愛卿準備懇求朕破格擢賞何人?」

「老臣幕府中的倉曹掾州泰,他此次在東征新城之中多有智略,勳勞不小,堪當新城郡太守之職!」

司馬懿此語一出,朝堂之上頓時泛起一陣隱隱的轟動:州泰?此人是誰啊?怎麼都沒聽說過啊?而且,司馬大都督居然一上來就要舉薦他為官秩真二千石、位居正三品的新城大郡之太守!

「州泰此人家世門戶出身如何?經術義理造詣如何?現有仕宦資歷如何?」華歆板起了面孔,連珠炮似的向司馬懿問了過來,「司馬大都督你事先毫不介紹,卻於此刻懇求陛下破格擢賞!是否太過冒昧?」

「州泰此君乃是戰亂之中孤寒棄兒出身,自學《論語》《荀子》《孫子》有成,一個月前老臣才將他的官秩提升為比一千石的倉曹掾。但他此番在征討孟達之役中給老臣所獻的『攻心之計』,確是大有奇效,此乃我荊襄三軍上下所共知共見。所以,老臣秉公而察、據實而薦,親口述狀推薦他為新城郡太守!日後若有差池,老臣甘受失察之責!」

司馬懿這麼一講,便更顯出了他大公無私、為國舉賢的高風亮節——華歆怎好再駁斥於他?只得閉上了口,悻悻然不再言語。

坐在他一側的鎮東大都督兼大司馬曹休卻陰陽怪氣地開口了:「啟奏陛下,老臣從犬子屯騎校尉曹肇那裡得知,這個州泰雖是孤寒棄兒出身,但他去年已覓到了自己的祖母。他的祖母就在上個月底去世了。按照朝廷禮法,州泰恐怕應該為他的祖母去世而離職守孝幽居三年吧?那麼,這新城郡太守他還是當不成啊……」

司馬懿知道曹休是想找這個借口擠掉州泰而把他的兒子曹肇抬舉出來擔任新城郡太守,便臉色一凜,侃然道:「陛下,亂世之際,敵國交爭,干戈日來,千軍易得而良將難求!豈可拘於禮制常法而忽社稷之急需?老臣在此懇請陛下破格降詔,讓州泰奪情在位、素服履職,出任新城太守!如此,則荊襄士民必為陛下的用賢之明而歡欣踴躍、竭誠盡忠!」

曹叡看了看曹休,又瞧了瞧司馬懿,沉吟有頃,終於大袖一拂,毅然道:「朕今日就准了司馬愛卿之奏請,中書省即刻擬詔,令州泰克己從公、奪情在位、素服履職,出任新城太守,把守大魏西南門戶!」

「空殼」擋箭牌

夕陽尚未落山,大霧已經瀰漫了洛陽帝都。那濕霧愈來愈濃,遮天蓋地,把最後一抹晚霞也掩得無影無蹤。

司馬府裡正到了該用晚宴的時候了。

如今,司馬懿雖然兵權在握、位極人臣,桌上卻和以前一樣,仍然只有三樣菜餚:一碟牛肉脯、一缽豌豆羹、一碗青菜湯而已。這是司馬懿從仕以後養成的膳食習慣。他在未入宦途之前,那碟牛肉脯是不可能吃到的,平時就是用一碟蘿蔔絲開胃的。司馬懿的樸素、節儉在朝野上下是出了名的。

即使是在吃著晚飯,司馬懿也沒有休息——他一邊舉筷用餐,一邊傾聽著張春華坐在他身邊匯報府門內外的各項事情和朝廷上下的各種消息、情報。

「夫君這一次平叛有功、晉陞為驃騎大將軍之後,朝廷百官幾乎都在私下裡給您送來了賀禮。」

「哦?幾乎都送了?那還有誰沒送呀?」

「除了華歆那個老怪物,其他的大臣都送了,甚至曹真、曹休兩家也都給您送了。」

「唔……他們送來的這些禮數,有些是當得了真的,有些卻當不得真。你自己心底一定要有個分寸,不要以為別人一送禮一示好就真的會對你怎麼怎麼樣了。不過,凡是給為夫送禮的人,你都要好好記下他們的名字,無論尊卑貴賤,日後咱們都要找準機會十倍、百倍地向他們答謝回去。」

「好的,妾身記得了。不過,有些同僚送來的禮物似乎就很特別,咱們一時還不好回報……」

「哦?是怎麼個特別法啊?」司馬懿停了往嘴裡送飯,抬起頭來望著張春華饒有興趣地問道,「你說來聽一聽……」

「比如前太尉賈詡的嗣子北海郡太守賈穆,他就送了一件禮物來,卻聲稱是他父親當年臨終之際特別交代的,一定要在司馬大都督持節掌兵、立下第一次實戰之功後再贈送上門。」

「把那件禮物拿來給為夫看一看。」司馬懿立刻擱下了雙筷,坐正了身子。

張春華淺淺一笑,從身後推過一方長長的錦匣來,然後輕輕打開,裡面赫然竟是一卷帛圖畫軸。

司馬懿順手拿起畫軸一下抖了開來:嵯峨高聳的山岡頂上,一頭威猛雄壯、活靈活現的吊睛白額錦毛大虎昂昂然提爪擺尾攀將上來,它扭頭長嘯遙望之處,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

「好一幅『塚虎登山望日長嘯圖』!」司馬懿深深地凝視著這幅帛圖,「賈太尉可謂深知吾心也——這幅畫是為夫此番凱旋所收到的最好的一件禮物!」

說罷,他慢慢捲好了帛圖,放回錦匣之中。靜了一會兒,他才幽幽道:「賈穆在北海郡太守任上也差不多干了兩三年吧?春華啊,你記著在今年年底一定要把他抬舉到青州別駕的位置上去!這也算盡到我司馬家對他賈氏一族的一份拳拳報答之心吧!」

「夫君不忘舊恩,真乃有情有義的大丈夫!」張春華禁不住深深讚了一句。

司馬懿又從桌几上端起飯碗來:「朝中近來有何消息?」

「妾身從陳司空府中的荀夫人那裡打探到,陳矯將要接替您辭讓出來的尚書僕射一職,三弟他將轉任到陳矯空出來的度支尚書之職上……三弟騰出來的吏部尚書,卻是由廣平郡太守盧毓前來接任。」

「盧毓?前朝名公盧植的那個小兒子嗎?」司馬懿沉吟著問道,「他在黃初年間曾經因為據理直言而頂撞過先帝,所以被先帝貶出朝堂長達四五年。當今陛下真乃一代明君,竟然不念舊過又將他調升回來,實在是難能可貴!」

他一邊在口裡這麼說著,一邊卻在暗想:這個曹叡,果然有些手腕,登基之初便通過擢用自己的新寵將吏部悄無聲息地抓到了手中,控制了百官任免進退之權,正好施行他身為新君的「立威正位」之大略!

張春華何等的冰雪聰明,一下便聽出了他話中的隱憂,嘻嘻笑道:「夫君也無須過慮,盧毓與三弟的關係一向不錯,三弟曾在先帝在世之時就向朝廷建議以他為吏部侍郎——所以,盧毓升到吏部尚書一職之上,應該對我司馬家先前布下的人事格局不會帶來太多衝擊和影響的。」

司馬懿微微皺了皺雙眉:「對我司馬家先前布下的人事格局衝擊不大,這自然是肯定的。但是,我司馬家日後若想再插手吏事進退任免之機務,豈不是有些困難?唔……讓為夫閒下來細細思量一番,總得巧妙化解這道難題才是……你且繼續講吧!」

「還有,寅管家從孫資那裡得來的消息:太祖武皇帝時的軍謀掾、汝南太守滿寵,即將升任為揚州牧了;郭太后的弟弟郭表終於拿到了皇宮大內中壘將軍的職位;曹真的長子曹爽也被陛下提了起來,擔任了武衛將軍;前征西大將軍夏侯淵的嗣子夏侯霸將出任羽林總監一職;駙馬都尉秦朗也要出任衛尉之職了……」

司馬懿一聲不吭,非常認真地聽著這些話,一邊用竹筷夾起牛肉脯在嘴裡慢慢嚼著,一邊沉沉地思索著。

「對了,華歆這個老匹夫一味阻撓和打壓夫君您,未免欺人太甚了!」張春華也曉得了那日朝堂之上華歆百般刁難之事,不禁憤憤然講道,「依妾身之見,不如向寅管家吩咐下去,讓他找幾個得力的死士,不留痕跡地把華歆乾脆除掉算了,免得他妨礙了我司馬家的千秋偉業……」

司馬懿聽罷,稍稍頓了一頓,將竹筷擱在了桌上,平視著張春華,緩聲而道:「夫人你和寅管家如此關心為夫,為夫心底甚是感激。但道家之言曾有明誡,『為人行事之大弊,在於只知進而不知退、只知堵而不知疏、只知彼而不知此。』在為夫看來,華歆此人萬萬殺不得!留著他作為為夫一個明面上的,又能對付得了的政敵,這樣會讓曹魏皇室認為『群臣互制,勢均力衡』的局面未曾破壞,從而沾沾自喜、自詡得計,從而對為夫放鬆警惕和提防……倘若你們伺機刺殺了他之後,無論你們留沒留下痕跡,所有明裡暗裡的嫌疑最後都得指向為夫的!這反而會將為夫置於非常不利的境地啊……」

「啊呀!夫君說得真對!」張春華立時反應過來,雙掌一拍,「妾身一時太過關心夫君,差點兒釀成大錯了!」

司馬懿心頭一陣感動,抬眼看到她鬢角微微露出的幾根銀絲,一瞬間百感交集,聲音都有些哽咽了:「春華——你不用這麼為為夫擔心!你放心,當年太祖武皇帝那麼精明刁鑽的角色,都沒把為夫怎麼樣——他區區一個華歆,又搞得出什麼名堂呢?」

張春華卻沒注意到他的情感反應,坐在那裡,拿手慢慢絞著自己的裙帶,沉吟而道:「夫君,這朝廷裡有人要害你,妾身怎麼放心得下?!俗話說得好,『不怕賊來偷,就怕賊惦記!』對於華歆,既是不能除掉他,又何妨拉攏他到我司馬家這邊來?妾身這裡還有一策——董昭大夫的何夫人和妾身談起,她和華歆府中的高夫人自幼交好,不如請她出面做個媒,將華歆的愛女華寧說給昭兒為妻吧!」

「這似乎也有些不妥:華歆本就是曹操、曹丕專門用來監視為夫的一條『老狗』,倘若為夫一反常態與他結為姻親,這肯定會引起曹魏皇室暗生疑忌的……還是就把他擱在那裡,讓他成為我司馬家的一個『空殼』擋箭牌。曹魏皇室宗親們可是非常樂意看到華歆和為夫『狗咬狗』、互相拆台的好戲呢!他們既然要看戲,呵呵呵……為夫就認認真真地配合華歆把這齣好戲給他們扎扎實實地表演好!」

張春華靜靜地看了他半晌,語氣幽然地說道:「夫君的這個驃騎大將軍、鎮南大都督當得也真是步步艱辛——面對那個華歆太尉,殺又殺不得,親又親不得,打了不還手,罵了不還口……這一份『唾面自乾』的本事,真是難為夫君你如何練得來?」

司馬懿遙遙凝望著窗外愈來愈濃的暮色,默默無語:當年曹操身任丞相、權傾朝野之際,他就是一時按捺不住,不能「動心忍性,克己制怒」,才一刀斬了和他「高唱反調」的太中大夫孔融,結果過早地暴露了他的篡漢野心,給他招來了無窮後患,自己今天又怎能再重蹈他的覆轍呢?

夫婦論政

看著妻子親自收拾完了碗筷,司馬懿默然片刻,待到她又垂手過來在自己身邊坐下,才款款開口道:「對了,春華,你剛才提到了昭兒的事兒——昭兒不是上個月前才從胡昭師兄那裡求學畢業回來嗎?他對自己未來的前程規劃可有什麼打算?」

「不提他還好,一提起他妾身就有些不樂!你呀!非要讓他去陸渾山靈龍谷受學不可,就是胡師兄的清虛隱逸之風弄得他有些不務正業,天天跑到城東碧竹林下和阮籍、夏侯玄他們一幫後生小子開壇辯論老莊性命之學,簡直是廢寢忘食、樂此不疲啊……」

「老莊之學?」司馬懿雙眉微微一蹙,「這老莊之學重虛而不重實、重屈而不重伸、重退而不重進,怎比得過我儒家孔孟義理之道『華而且實』?昭兒他浸潤在那裡面久了會變得銳氣漸消的!開壇清談、空勞口舌,何足取法?你下去給司馬芝說一聲,把昭兒派到他手下去當一個京郊郡縣的典農校尉,讓他在民生庶務上多多歷練,不要變成孔融、王粲那樣的浮華無用之徒!」

「這個妾身曉得了,夫君您就是不說,妾身也會這麼去安排的。」張春華點頭應允了下來。

司馬懿雙手按在膝上,凝眸沉思片刻,又道:「關於昭兒的婚娶之事,為夫倒有一個想法。為夫聽聞王肅大人的長女王元姬知書達理、聰慧過人,而且又是出自翰香門第、儒學世家,堪作我家媳婦。你就請鍾太傅夫人前去說一下媒,請王肅大人將王元姬嫁給昭兒。當然,先前我司馬家和他王家的關係也是很好的,但咱們若是結為姻親的話,就更是親上加親、錦上添花了!我司馬家就更能得到他王氏一族的死力相助了——王朗現在是位居司徒,從名義上講他這個司徒是可以掌管吏治大權的,我司馬家今後完全可以巧妙地通過他來栽培勢力。盧毓嘛,咱們也要將他好好籠絡過來……」

他想了一想,繼續說道:「你不是說滿寵也要升任揚州牧了嗎?他這個人有德有才,現在又要成為封疆大吏了,我司馬家也應當把他用心拉攏過來,給自己再添一重深厚的助力!他的女兒滿芳似乎亦已到了及笄之年,我家的乾兒不也是年約十七了嗎?你讓董大夫府中的何夫人去給他倆也說一下媒,趁著這段時間為夫在京都稍稍有空,爭取早點兒把這兩件事都落實了。」

張春華微現遲疑之色:「夫君,咱們在近期裡如此密集地與各大豪門世族攀親聯姻,會不會讓曹魏皇室引起警覺呢?華歆又會不會在陛下面前進讒發難呢?」

「你不要太過多慮——為夫向你保證,我司馬家現在的一切動靜,在當今陛下那裡是不會引起太大刺激的!」司馬懿端起一杯清茶,輕輕抿了一口,悠然笑道,「在這洛陽城中,還有一個豪門大族擋在前面為咱們轉移陛下那充滿警惕和猜疑的視線!」

「哪個豪門大族?」

「就是太原郭太后一族嘛!你瞧,國舅郭表剛一升為中壘將軍,陛下就隨即提拔了曹爽為武衛將軍、夏侯霸為羽林總監、秦朗為衛尉,這為的是什麼?」

「原來陛下一直最警惕和提防的是永安宮郭太后一族啊!」

司馬懿瞧著妻子恍然大悟的表情,微笑著點了點頭:「你不要忘了——當今陛下和永安郭太后之間始終橫著那個不共戴天的殺母之仇啊!只要有這個心結在,他倆之間的相猜相忌、相爭相鬥就會愈演愈烈,從而給我司馬家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大好良機。」

「夫君總是這麼聰明,總是能夠在最快的時間裡捕捉機遇、操縱矛盾、翻雲覆雨而為我所用!」

司馬懿聽了張春華這句贊語,卻是淡然一笑。他仰起頭望著那高高的屋頂,喃喃地說道:「春華啊……你不知道,其實,那日在當今陛下登基之際,為夫就發覺他向為夫投來的親切目光,與當年甄太后的眼神何其相似!而且,當今陛下對為夫的厚寵重用、傾心信任,其實遠遠超過了他的祖父、他的父親,他是真真正正以『亞父』之禮而尊敬為夫的……這是為夫打心眼裡感覺出來的……

「春華啊!為夫有些猶豫了,為夫想稍稍修改一下我司馬家先前『異軍突起,扭轉乾坤,天下一家』的千秋偉略,換成與他曹家『平分天下,共治四海』的大計……你不要以為為夫這是一時感情用事。倘若陛下能夠一直這麼始終如一地英明睿智下去,為夫縱是在有生之年再怎麼操縱矛盾、翻雲覆雨,也是無隙可乘了!」

張春華雙眸裡一陣晶光流轉,直盯著司馬懿幽幽歎了一口氣:「妾身一直說夫君從骨子裡是重情重義的偉丈夫,方才聽了這話,更是覺得不假。他曹家有人稍稍對您好了一點兒,就把您感動成這般模樣……唉!虧您還是在宦場中沉浮起伏這麼多年的老手,您怎麼就硬是看不穿呢?勢力是可以一代一代往下傳承的,但別人對您的真心卻未必能代代相傳……您也曾去玄武門見過臧霸將軍了,想當年太祖武皇帝對他是何等寵信?允許他在青州境內擁兵自專、收賦自足、掾吏自任!當今陛下可曾將這份寵遇給了您嗎?您連任命一個州泰當郡守都還得向他請旨!可是您現在瞧一瞧如今的臧霸,一輩子為他人做嫁衣裳,最後卻落得個兩手空空、家道凋零的下場……這才過了兩代主君的光景哪!還有,他的兒子臧艾、臧舜,妾身瞧著個個也都是難得的人才,資質也並不比師兒和昭兒差多少,結果臧艾只當了個小小郡丞,臧舜只做了個戶部的文抄郎,他倆都三十七八歲了,怕是再也混不上去了……」

「別說了!」司馬懿心頭驀地一股無名火起,右手猛然一顫,掌中托著的杯盞裡的茶水差點兒濺了出來。

張春華臉上微微一青,眸中的怯色一閃而隱,仍然不失倔強地繼續說道:「夫君先莫發怒,你且聽妾身把話講完。古語有云,『皇天無親,唯德是輔。』依妾身看來,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天下一家』的千秋偉略成或不成,就且順應天命和人心的選擇吧!他曹家自己若能永續王業,則我司馬家唯有從旁悉心輔弼就是;他曹家自己若不能永續王業,則我司馬家再乘勢取而代之亦不為晚!」

司馬懿是素知張春華聰穎非常、智計過人的,卻沒料到她在是非關頭亦是如此剖斷分明,不禁在心底裡暗暗讚歎:我司馬懿得妻如此,可謂上天待吾不薄也!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臉色漸漸緩和了下來,卻並不再多說什麼。

「最後一件事,妾身差點兒忘了告訴您了!」張春華知道丈夫的心情已經趨於平靜,便又娓娓言道,「東阿王曹植前不久寫了一篇《輔臣論》,在朝野上下流傳甚廣呢……」

「為夫已經知道了——他這篇《輔臣論》裡對諸位輔政重臣實在是不吝浮誇,溢美之詞處處可見。為夫記得,他稱讚曹休是『文武並亮,權智時發。奢不過制,儉不損禮。入毗皇家,帝之股肱』。陳群是『容中下士,則眾心不攜;進吐善謀,則眾議不格。疏朗通達,至德純粹』。曹真是『智慮深奧,淵然難測。執節平敵,中表條暢。恭以奉上,愛以接下。納言左右,為帝喉舌』……」

「可是,他給予夫君您的贊語篇幅是最長的,『魁傑雄特,秉心平直。威嚴足憚,風行草靡。在朝廷則匡贊時俗,百僚侍儀;一臨事則戎昭果毅,折衝厭難』。」

「是啊!你能想到這種阿諛奉承的溢美之詞,竟是當日建安年間才氣橫溢、清高絕世的一代詩宗曹植曹子建親筆所寫的嗎?時勢真的能改變一切啊!連曹植這樣風骨峻挺的名士大賢居然也不得不向權勢折腰,用這些溢美之詞討好曹休、曹真、陳群和為夫,以求換得我們在當今陛下面前為他多多美言幾句……」

張春華順著司馬懿的話故作驚悟道:「哦?曹植也在『靜極而思動』,想乘著先帝逝世、新帝即位的革故鼎新之際冒出頭來東山再起?當今陛下寬宏仁厚,說不定會一轉念而重用曹植呢……你想,他連當年頂撞過先帝的盧毓都提拔起來了。」

司馬懿的表情忽然又變得如同銅像一般冷峻了:「這事兒啊,還真是有些說不準。你吩咐咱們安插在東阿縣那邊的人把曹植還是盯緊一點兒……曹植倘若真的東山再起了,我司馬家連想與他曹家『平分天下,共治四海』的大計也會成為變數的。」

征吳新策

大雨後的洛陽京城,空氣分外清新。這一場夏雨來得金貴,把連續數日炙人肌膚的高溫一掃而空,讓人覺得煞是爽利。

皇宮凌霄閣裡,曹叡在御座龍床上拿起一札竹簡奏折,臉上表情顯出一種難得的輕鬆:「昨夜大將軍曹真送來了捷報,他麾下的車騎將軍張郃突發奇兵圍攻了街亭,打敗了賊將馬謖,斷了諸葛亮北進雍涼的咽喉之道,逼得諸葛亮拔師退回漢中去了。」講到這裡,他如釋重負地長長呼出一口氣來,「看來,我大魏邊疆之上,終於可以安靜一段時間了!」

凌霄閣內的兩側長席上,右側坐著曹休、司馬懿、陳群,左側坐著新任尚書僕射陳矯、豫州牧賈逵、揚州牧滿寵、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等人。他們聽得曹叡這麼說,便一齊伏席同聲山呼道:「吾皇威播四海、天下靖寧!恭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曹叡待他們山呼完畢之後,才雙袖一擺,端然正襟,肅然言道:「列位愛卿,大魏邊境雖安,但我等卻須勿忘古人所言『居安思危』之銘訓。今日朕特召卿等前來,就是想集思廣益、謀定而動,針對平吳征蜀之大業醞釀出一套成熟完善的應對方略來。再也不可像先前那般『東危則援東,西急則救西』,弄得十分被動、疲於奔命!曹大司馬、陳大司空、司馬大都督、陳僕射、賈逵刺史、滿寵將軍、孫愛卿、劉愛卿,請各抒己見、暢所欲言吧!朕必當洗耳恭聽。」

司馬懿一聽,暗暗稱奇:這個曹叡,在東宮潛居之際絲毫不露圭角,如今大權在手,卻是一躍而起,準備大展宏圖了!就憑他今天這一式「化被動為主動,未雨而先綢繆」的舉動,足見他可謂一代明君了!哪裡像先帝曹丕在世之時只是盯著東吳孫權作反反覆覆的「拉鋸式」較量?!

但佩服之餘,司馬懿卻並不先急著發言,而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等候著其他大臣們開口。同為輔政大臣的陳群也存著「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箴鑒,貌似沉思而內懷觀望。

曹叡將目光掃向了左側長席——那賈逵先自憋不住,出班拱手朗聲而道:「啟奏陛下,我等爪牙之臣,豈有他見?您喊一聲『打』,老臣便衝在前面死命地打;您喊一聲『守』,老臣便駐在城中認真地守!包管讓那吳賊鎩羽而歸就是了!」

聽了他這話,曹叡不禁莞爾而笑,也不多說什麼,目光緩緩轉向了右側長席。

這幾日曹休見到司馬懿掃平孟達、曹真逼退諸葛亮,他倆均是立有戰功,而唯獨自己東線這邊寂寂無事,他心頭正一直癢癢得慌呢!此刻看到曹叡正向自己望來,曹休暗一提氣,雙眉一豎,便欲開口發話——恰在這時,中書令孫資已是先行奏道:「啟奏陛下,微臣久在中書省供職,經查閱古今史籍,見到前朝建安年間袁紹逆賊企圖舉兵南來作亂,其謀士田豐進諫道,『以眾凌寡、以強志弱,亦自有道。上上之策在於執重而臨、以久持之。明公據山河之固,擁四州之眾,外結英雄,內修農戰,然後簡其精銳,分為奇兵,乘虛迭出以擾河南,救右側擊其左,救左則擊其右,使敵軍疲於奔命而士庶不得安枕,則我未勞而彼已困矣。不及三年,可坐而克之也!今釋廟勝長久之策,而決成敗於奄忽一戰之際,若不如志,悔之無及也。』這段話是非正誤暫且不論,但於我大魏當今局勢,未嘗不可資為借鑒……」

司馬懿默默地聽著,雙眸不禁炯然一亮:這孫資好生聰穎!竟能找來這等事例巧妙印證自己的見解——他說什麼田豐這段話「是非正誤暫且不論」,而實際上當年官渡之戰後太祖武皇帝聽到田豐給袁紹所呈上的這篇諫言之時,便以手加額而歎曰:「幸得蒼天不使袁紹納此言也,否則吾豈能長驅而取河北平?」

「借鑒?這段話可以資為何等樣的借鑒呢?」曹叡問道。

孫資看來是早有準備而來,當下正了正臉色,款然而道:「由這段話中,微臣略有啟發,但請陛下指正: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而今大魏囊括天下十分之八,居於強勢;吳蜀各據一隅,弱小不堪。故而,大魏制勝之道在於固守險要、屯師邊疆,以逸待勞,伺機而動,可戰則戰,不可戰則守。數年之後,大魏之勢穩若泰山,而吳蜀之寇疲於奔命,必然有隙可乘。屆時長驅直入,所向披靡,大業可成。」

司馬懿聽了孫資這話,更是暗暗頷首:先前中書省居於內廷,其職能僅為草擬詔稿、用璽發文之類的雜務,而自孫資今日參與御前朝議之起,便標誌著它的勢力即將崛起,與外廷的尚書檯、御史台等權力機構分庭抗禮!曹叡這是在切切實實用中書省來制衡尚書檯等,借此樹立自己的天子權威啊!想清楚了這一切,司馬懿更不可能對孫資的這番方略建議提出異見了。

倒是曹休被孫資這樣橫插進來搶去了話頭,又加之孫資竟以一介四品僚吏之身份在他這個大司馬面前洋洋灑灑指手畫腳,似乎有些太過張揚,一時便動了怒氣,勃然變色道:「孫君此計未免消極有餘而進取不足!如君之所言,我大魏卻還要將征吳滅蜀之大業拖延到何年何月?你們坐在中書省只知道搖一搖筆桿子、動一動嘴皮子,怎經歷過前方將士親冒矢石、浴血奮戰的艱辛?咱們恨不得是一鼓作氣把吳蜀二寇消滅得越快越好,這樣大家便都可像孫君你一樣回得中原家鄉享一享清福了!」

孫資一聽,臉皮頓時漲得一團通紅,暗暗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這曹休分明是拿著他這些話在刻意挑刺嘛!難道孫某不希望盡快拿下吳蜀二虜嗎?可是眼前的現實條件允許嗎?正因如此,孫某這才提出了這樣一條「以逸待勞,伺機而動,穩中求勝」之策!你卻跳起來莫名其妙地沖孫某撒這一通意氣之辭幹什麼?這不是有意陰損人嗎?

司馬懿見雙方氣氛已僵,便打了個哈哈,出來轉圜道:「孫君所言乃是『穩中求進』的萬全之策,在老臣看來,實是不容忽視。咱們同處廟堂,都是一心為國嘛!些許微瑕,何足計較?對了,曹大司馬您久鎮東疆,必有一番征吳心得——懿等在此恭聆了!」

看到司馬懿率先出來圓場,陳群、陳矯等紛紛也加入勸說之中。滿寵在旁亦呵呵一笑,道:「曹大司馬對吳蜀二虜『滅此朝食』的決心和信心非常之大的——滿某也是佩服得緊啊!滿某也相信曹大司馬是必有高見在胸的……」

曹休卻毫不理會他們的話,而是深深地在司馬懿臉上刺了一眼,語氣冷冷地道:「據休的經驗閱歷而斷,克敵之要在於臨事制變、隨機輒發,焉可預設耶?不過,司馬大都督您一向智在人先,想必才是真正的『自有高見在胸』了!休敬請教誨!」

按照常理,曹休這麼軟中帶硬地一刺之下,別的其他什麼大臣,例如董昭、陳群等「老滑頭」說不定就望風而避了,免得和他正面衝突。然而司馬懿卻似臉皮極厚,不顧曹休那兩道冰冷而銳利的目光幾乎要將他迎面射穿,他還是從從容容地開口道:「這個……承蒙大司馬謙讓,老臣倒還真有一點兒愚鈍之見,有請陛下和諸君指正。」

曹叡一聽,精神霍地一振:「司馬愛卿有何克敵之策,快快講來!」

「啟奏陛下,依老臣之愚見,眼下若要非攻吳蜀二虜不可,則須以吳虜為先。而吳虜自恃舟師之利,隔江跳梁,甚是難制。但兵訣有雲,『凡攻敵者,必先扼其喉而搗其心,則事必成。』荊州之夏口、徐州之東關、揚州之皖城,皆為吳虜運兵出入之咽喉;三江口外的武昌、鄱陽湖畔的柴桑,而俱系吳虜之心肺。若我大魏先以陸軍步騎直趨東關、皖城,吸引孫權從武昌東下來援,然後再以水師勁旅順漢水而向夏口,乘其虛而擊之,並火速渡江疾捲武昌,可謂『神兵自天而降』,破之必矣!」

他此語一出,滿座震動!司馬懿的這「天降神兵,東西交擊,水陸並進」之策,與以往的對吳戰略大不相同,呈現出了三個嶄新的亮點:一是魏吳交兵二十餘年,魏國主攻方向都選在長江下游的淮南,功效不大;而司馬懿建議將主攻方向改在長江中游的夏口,可以收到出其不意之奇效,堪稱「主攻方向新」。二是以往魏國攻吳一直都使用大兵壓境之方式,以十數萬大軍強攻淮南,而像司馬懿所言的「聲東擊西,虛實互用」之法尚未使用過,堪稱「進攻戰法新」。三是以往魏國主攻之兵種一直為陸軍,而司馬懿採用陸軍佯攻、水軍實攻之術,堪稱「進攻兵種新」!這三大嶄新亮點,讓司馬懿這套征吳方略更是顯得熠熠生輝、粲然奪目!饒是曹休對他大有成見,聽罷此計亦無話可說。不過,雖然表面上無話可說,他心底裡卻仍是暗暗有些不爽:你司馬懿才執掌兵權多久?不過一年多的工夫!憑什麼就看起來擺出一副老成宿將的派頭壓得人無可辯駁?你的這套征吳方略分明是向朝廷上下暗示,平吳滅寇的希望應該寄托在你主政掌兵的漢南一帶,而不是我曹休多年坐鎮的淮南一翼!你這話裡是又把我曹休這個征東大將軍往哪個地方擱呢?難不成你心底裡還想把鎮南大都督、征東大將軍兩個方面要職自己「一肩挑」了?!

他在那裡雜七雜八地亂想著,而曹叡這邊聽了司馬懿此計,卻是暗暗歎服!他遠遠望著司馬懿,看到他身坐如鍾巋然不動、口若懸河縱論天下,一舉手一投足之際流露出來的那一派凝肅森嚴、恢宏遠大之氣度,實是令人心折不已!他聯想起自己父皇曹丕因浮慕瀟逸通脫之習氣而變得一副鬆鬆弛弛、散散漫漫的模樣,不禁在心底裡深深歎了一口長氣:司馬大都督這般的言談舉止才真真正正是我大魏撐天撐地的棟樑之材的儼然氣象!

一念至此,曹叡展顏而道:「司馬愛卿所言高明之極——卻不知卿等還有什麼拾遺補缺之言乎?」

聞得曹叡這話,曹休微微張了張口。他其實此番進京面聖之前,就收到了吳國鄱陽太守周舫送來的一封絕密求降信。周舫在那信中聲稱自己這兩三個月來辛辛苦苦為孫權一舉蕩定了郡內大姓長老彭綺聚眾興兵之叛亂,然而孫權非但不給他加官晉爵以示褒獎,反而還當眾將他貶斥了一頓!受此侮辱之下,周舫便認為孫權斷事不公、賞罰不明、有失英明,憤憤不平之中就截發為誓,意欲舉郡來投曹休。曹休讓人暗中一查,周舫所言事實倒是不假,只是動機真偽卻難以斷定,所以就沒拿到明面上來與眾臣商討。但他也隱隱覺得若是將這周舫求降之事此刻當眾和盤托出,應該對司馬懿這條「天降神兵、東西交擊、水陸並進」之計是一個絕妙的補充!然而,他又轉念一想:司馬懿如今肅清荊楚、剿滅孟達,剛才又欲染指淮南軍務,實在是來勢洶洶!其風頭之旺,幾乎蓋過了曹真和自己!自己此時再給他「錦上添花」,豈非作繭自縛?倒不如先將周舫求降之事暗暗揣在懷裡,說不定下來之後自己還能派上大用場!於是,他便緊緊閉住了口,不再多講什麼了。

曹叡見閣中眾卿均無異議,就正容而道:「既然卿等俱無異言,那麼朕特此下詔——司馬愛卿與曹大司馬共為此計的總領負責之臣,揚州牧滿寵、豫州牧賈逵、荊州牧裴潛等皆為其副。卿等一齊會師於許昌陪都,謀定備足之後擇日施行此計,力求此番平吳大業能畢其功於一役!」

冒進的曹休

「仲達,為兄其實最擔心的還是你這西面一路啊!」滿寵雖然是司馬懿的親家,但他的年齡卻比司馬懿大了十幾歲,所以在他面前當然是該自稱「為兄」的,「縱然為兄和曹大司馬、賈牧君他們拚命將孫權的主力部隊吸引到東翼一帶來,你那邊從襄陽順漢水而下的舟師戰鬥力可順利過關斬將否?」

許昌陪都行營書房敞開著的窗戶透射進來一片燦燦陽光,映得司馬懿的臉頰閃動起一派金屬般的光澤。他的視線緊盯在那張書桌上鋪開的征吳軍事地形帛圖上,用銅尺在皖城、東關、夏口三地輕輕劃了一條弧線過來,沉吟著道:「這一次『天降神兵、東西交擊、水陸並進』的征吳大計,集合了我大魏荊、豫、徐、揚等四州的兵馬。滿兄你那裡有五萬水師,曹大司馬麾下有十二萬步騎,賈君的豫州行營有四萬兵卒,懿這裡可以拿出來的有九萬精兵——這些都是可以統籌使用的。按照懿的設計,滿兄你的五萬水師就調撥到我襄陽這邊來,不要從揚州方向去驚動吳賊。你的這五萬水師和我這九萬精兵『珠聯璧合』,定能形成強大合力,一舉奪下夏口,乘勢渡過長江,直取偽吳首府武昌城!

「同樣,在東翼一帶,曹休的十二萬步騎與賈君的四萬人馬合二為一,亦能以優勢兵力壓倒吳賊,雖不能說一舉便將皖城、東關同時拿下,但奪到它倆中的任何一個城池應該還行吧?對東吳而言,皖城、東關兩城只要失去其中之一,他們的柴桑行宮都會失去屏護,所以亦必會拚死來救!以懿料之,偽吳非有十四五萬人馬不能解救皖城、東關之危!這樣一來,他們的大部分主力都會被吸引到東翼一線去……據懿所知,東吳全國的總兵力為二十二萬人馬,減去赴東線的十四萬人馬,他們留在西翼的就只有七八萬士卒,對付這七八萬兵馬,我們以十四萬之眾臨之,豈非以石擊卵,一觸即潰?」

滿寵也是精通兵策之士,聽得微微點頭,只是一轉念間眉頭卻又緊緊皺了起來:「仲達,你這樣部署兵力倒也恰到好處——只是咱們在西翼渡江作戰之時,卻不能忽視陸遜駐紮在長沙郡的那支五牙樓船艦隊啊!他的這支艦隊煞是厲害,若不能將它們一舉破之,我軍縱有十四萬之眾,亦難取勝!」

「所以,懿才希望借助滿兄您這邊的精銳水師為先鋒,屆時不妨在江面上實施『火船衝陣』之法,耐心待到西北風大作之時,以數百艘艨艟鬥艦滿載火藥、煙硝、乾柴等易燃之物,順風點火而撞向他們的五牙樓船艦隊……只怕陸遜再是精於水戰,也唯有退避三舍了!」

「好!好!好!仲達此計好生高妙!」滿寵聽罷,不禁高興得連連拍掌,「如此一來,仲達此番征吳之役便可大功告成——這一樁赫赫戰勳,只怕連當年的太祖武皇帝也難望你項背啊!」

「唔……滿兄,你這話可不能這麼說啊!」司馬懿一聽,面色大變,急忙伸手來掩他的口,「太祖武皇帝的蓋世功勳,豈是我等區區臣子所能相提並論的?你這幾句話傳出去,朝廷會治咱倆一個『大不敬』之罪的!」

滿寵一撫鬚髯,哈哈笑道:「為兄這是實話實說嘛……」

他正說之際,房門外突然被人「砰砰砰」拍得震山響!

「誰呀?」滿寵一愕,上前便去拉開了房門。卻見賈逵滿頭大汗直撞進來,站在房中還未及喘息,就大喊道:「司……司馬君、滿老哥,你們還在這行營書房裡議……議論什麼?曹大司馬在許昌郊外都已經帶著十萬大軍起帳開拔了!」

「什……什麼?他……他已經帶兵起帳開拔了?怎麼連個招呼也不給咱們打一聲啊!」滿寵大驚失色。

司馬懿的面色亦是微微一變,但他素來對自己內心任何波動都把持得住,馬上就恢復了一片鎮靜,順手推過一個坐枰,扶著賈逵慢慢坐下,款款道:「莫急莫急!你且休息著慢慢說,曹大司馬他這是準備把隊伍開到哪裡呀?」

賈逵坐在坐枰上緩了幾口氣過來,又伸手揩了額頭上幾把大汗,這才略略有些平靜下來:「唉……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一大早,曹大司馬就派人將賈某喊了過去,他說他收到了偽吳鄱陽太守周舫一封『斷髮為誓』的求降書,準備先行帶領十萬大軍前去接應周舫……」

司馬懿一聽,眸中亮光頓時閃了幾閃,正自沉吟之際,卻見滿寵已是連連頓足道:「吳賊之言,反覆不一,豈可深信?當年周瑜和黃蓋聯手耍的『苦肉計』連太祖武皇帝都被騙了!周舫此人素來忠於偽吳,豈會輕易而降?莫不是誘我大軍入圍之奸計?賈牧君你應該力加勸阻啊!」

「哎呀!賈某也是這樣勸諫大司馬他的呀!可是曹大司馬硬是固執不聽,還口口聲聲說什麼『機不可失,時不我待,本座要拜表即行、先斬後奏』,並且邀約賈某率領本部人馬與他一道南下前去接應周舫,搶佔鄱陽以成奇功!賈某當然是不肯應允。那曹大司馬在送本座出門之際還一再叮囑,『周舫來降之事,僅可由賈君你一人知曉,切莫再向他人提及。』賈某回到營中左思右想,愈發覺得大司馬此舉甚為不妥,便趕緊過來向司馬君和滿老哥你們告知……這樣吧!咱們一起去勸一勸曹大司馬,他或許就不會那麼固執了吧?」

滿寵也是急得直摸腦門,走近司馬懿身邊問道:「仲達,你看此事須當如何處置?」

一直默然靜聽著這一切的司馬懿的面色一直是忽陰忽晴的,不知那短短的一刻之間變換了多少次!剛才當他聽到曹休對賈逵說的「機不可失,時不我待,本座要拜表即行、先斬後奏」這句話時,他心底立刻一下變得雪亮:原來這曹休一直對自己是「貌合而心不服」,暗暗想和自己爭功較勁啊!他也想學自己平定孟達之亂時「拜表即行、先斬後奏」的破格之舉啊!那好,我司馬懿就「成人之美」,讓你冒出頭去爭這個「功」吧!一念及此,他的唇角不禁浮起了一絲隱隱的冷笑。於是,他心念一定,接過滿寵的那句問話,淡然道:「這個……這個……懿也不好說什麼啊!周舫斷髮立誓投書求降一事,只怕在曹大司馬看來,是他建功立業、嶄露風頭的一次大好時機啊!看得出來,他對此事寄望極深也。倘若咱們硬生生一齊去勸阻他,他這時或許會迫於眾人之諫而不去接應周舫。但在日後,他卻會將自己這一次沒能建功立業、嶄露風頭的怨氣都記在咱們的賬上的。曹大司馬這個人,你們又不是不曉得,最是『扯不清、擰不斷』的……你倆今後就天天去聽他的怨言怨語吧!」

「仲達怎麼這樣說?難道咱們對他的這一輕躁冒進之舉就放任不管了?」賈逵臉色一正,肅然而道。

司馬懿深深一歎:「懿並沒有說對曹大司馬這番輕躁冒進之舉放任不管啊!在明面上,咱們三個人肯定是不能公開去勸阻他的。說不定,咱們去了也是白去,他此刻立功心切、剛愎自用,哪裡還聽得進咱們的逆耳之言?賈君,你倒不如跟著他一起前去接應周舫,也好從旁見機行事,曲為回護……」

「見機行事,曲為回護?」賈逵聽得兩眼一亮。

「賈君、滿兄,咱們讓他自己先去碰一碰壁也好!俗話說得好,『頭上的皰,是自己撞出來的;腳底的泡,是自己磨出來的。』他碰了這個『釘子』,也許自己就省悟了。」

「那就只有這樣了!」賈逵說話做事向來是風風火火的,點頭便道,「好!賈某就照司馬君說的去辦——事不宜遲,賈某現在就去了!他是在辰時就起帳開拔的,賈某稍緩一些只怕去得就晚了。」

瞧著賈逵一溜煙兒跑了出去,書房內頓時又靜了下來。過了半晌,滿寵囁囁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片沉寂:「仲達,那咱們先前定下的『天降神兵、東西交擊、水陸並進』的征吳大計現在還怎麼施行啊?」

司馬懿靜靜地看著他,一時竟答不上來。是啊!曹休、賈逵兩支人馬已是猝然盲動而去,先前在洛陽皇宮凌霄閣御前會議上定下的大計那還搞得成什麼啊?就是曹休自己貪功心切、不遵部署而擅自行動,才把這套征吳方略全盤攪亂的!

他一想到這裡,就是一陣勃然大怒,臉上卻不露絲毫聲色,只向滿寵輕輕而道:「算了!算了!曹大司馬既是這麼做了,咱們的這套征吳大計就暫且擱下了吧!滿兄,您這幾日跟著懿廢寢忘食籌劃了這麼久,想來也必是乏了,且請回去好好休息吧!」

滿寵的嘴唇動了幾動,欲言又止,卻朝門外看了一看,最後沉沉長歎一聲,黯然告辭而去。

他的身影剛出房門沒過多久,一直沉靜如山的司馬懿臉色驟變,勃然暴跳起來,如同一頭怒獅一般,一下抓過那張征吳軍事地形帛圖,「哧哧」幾聲,揚手之間便撕了個粉碎!

在紛紛揚揚的圖屑碎帛之中,他獰厲的目光幾欲擇人而噬!

「來人!」這一聲喊震得滿府上下無不膽戰心驚!

「大都督……」房門開處,梁機屏息凝氣地走了進來。

司馬懿這時的語氣卻又忽然變得冷若冰霜:「你馬上乘八百里加急快騎,帶上本督的一封親筆信,連夜秘密趕回洛陽司馬府,將它直接呈交給寅管家!」

曹魏太和二年八月,曹休率領十萬步騎孤軍深入吳境,前去接應周舫來降。不料他到了石亭,卻遭到埋伏在那裡的陸遜、朱桓、全琮三路吳軍的包抄狙擊,在猝不及防之下一敗塗地:十萬魏軍折損過半,牛馬車輛輜重損失八千餘輛,軍資器械丟棄略盡。幸得賈逵從後趕來拚死力戰,方才救得他脫險而出。

曹休敗回洛陽之後,羞憤之下,便上書謝罪。曹叡本欲置而不問,但一首內容為「一真二懿三休,休在人前自誇;損師五萬可羞,不如抱頭自修!」的六言詩在朝野上下傳得沸沸揚揚、路人皆知——曹休深感顏面盡失,慚恨交攻之下,一個月後竟至疽發於背,把自己活活氣死了!

他死後的第三天,司馬懿就兼任了他空出來的征東大將軍之職,坐鎮宛城,並「假黃鉞」而統轄荊、豫、徐、揚四州軍政機務!

對司馬懿而言,他最高興的是這一點:代表著「如朕君臨」之至高權威的那柄黃鉞,他終於拿到手了!這也意味著,司馬懿已幾乎徹底掌控了曹魏半壁江山的軍政大權,從此他幾乎可以毫無掣肘地在東南兩條戰線上馳騁自如地實施他的征吳大計了!

《司馬懿吃三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