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曹操一出錯,司馬氏笑了

漢室骨鯁

隨著炎炎盛夏陡然逼近,許都城裡的空氣一夜之間也驟然高度緊張起來,彷彿一隻裝滿了火藥的大桶,一觸即爆。

六月十二日,荊州方面傳來消息——被朝廷冊封為侍中之官的韓嵩回到襄陽城中非但勸說劉表投誠歸順未果,而且還被劉表一怒之下投進了監獄;在收監了韓嵩的同時,劉表強撐病體,從新野緊急召回了劉備,當面托付給了他北抗曹操的重任。

六月十四日,江東方面傳來消息——特使魯肅返回之後,孫權非但沒有表現出任何放馬江南、收兵歸庫的恭順跡象,反而迅速加緊了江東一線的全面戒備。他先是派出幕府第一重將周瑜在鄱陽湖勤練水師,兵艦日日游弋於江,鋒芒隱隱逼向皖城與合肥城;然後,他調遣麾下驍將甘寧、黃蓋等進軍屯守靠近荊州的鄂城一帶,於長江南岸伏伺而窺。

這兩個消息都讓曹操很是煩躁,尤其是韓嵩在荊州被捕,更是讓他雷霆震怒。韓嵩以天子近臣、丞相特使的身份前去勸說劉表歸附,結果竟被他一個地方牧守擅自監押,這分明是沒把他曹操放在眼裡!同時這也說明了劉表是準備與他對抗到底了!

曹操在盛怒難抑之下親書一份措詞尖銳的奏章呈進了內廷,聲稱:荊州牧劉表先前本有郊天祀地之逆跡,而今又膽敢擅監天子近臣、丞相特使,並且大備甲兵企圖抗拒王化,實屬目無綱紀、大逆不道、罪不容誅,本相為正朝綱、護君威、匡漢室,不辭勞苦,將披甲跨馬親率五十萬雄師揮戈南下,蕩定荊州、翦滅劉表。

他的這一道請戰表剛剛呈進宮去,太中大夫孔融隨即也寫了一道奏章跟進,但其內容卻與曹操之表截然不同:劉表固然有悖逆之跡不可輕恕,但他一不如當年袁術妄自稱帝那般猖狂,二不如當年袁紹舉兵犯上那般暴戾,若是當朝宰輔能夠建德和人、風化海寓,勤修文治以懷之,廣行柔道而撫之——劉表自可不折棰而下之;倘若朝廷大興干戈、揮師南下,只怕會有窮兵黷武之弊。

孔融的這道勸撫表明顯是針對曹操的那道請戰表而來的,頓時在許都上下引起了一片爭議之聲。但是,曹操本人卻一反常態地表現出了一種莫名的沉默,既不辯論,也不作答。

第二天,御史大夫郗慮也上了一道奏表。他的奏表內容卻與南征荊州事宜全然無關,而是專門刺向孔融的一柄「利匕」:

太中大夫孔融,昔在北海,見王室不靜,而招合徒眾欲規不軌,妄稱「我孔聖之後而見滅於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及與孫權使者魯肅私語,謗訕朝廷。又孔融身列九卿,不遵朝儀,禿巾微行,唐突宮掖。又前與白衣狂生禰衡跌宕發言,肆語有云:「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缶中,出則離矣。」既而與禰衡更相讚揚。禰衡謂孔融曰:「仲尼不死」。孔融亦反贊禰衡:「顏回復生。」似此種種不忠不孝不恭不順之跡,所積非一,請以朝綱國法而治之!

郗慮這道彈劾表一送進丞相府,曹操立刻便在當天下午召集高卿大夫、文武重臣們上朝共議此事。這一次朝會,尚書令荀彧卻耐人尋味地稱病缺席了。

諸位高卿大夫、文武重臣針對郗慮的這道彈劾表爭辯得異常激烈。國丈兼輔國將軍伏完、諫議大夫王朗、黃門侍郎楊俊、度支尚書魏諷、征西將軍馬騰等大多數大臣認為郗慮此奏言不符實,應當不予採用;吏部尚書華歆、太常董昭等少數大臣認為郗慮此奏言實相符,應當予以採用;而散騎常侍賈詡、司隸校尉鍾繇等四五個大臣卻完全保持了中立,對兩派的意見均不置可否。這次朝會一直開到深夜亥時也沒有確定一個結果出來——最後,還是賈詡建議先將孔融暫時收監入獄,待宮廷大內、丞相府、尚書檯、御史台四方共同核實他的罪行之後,再交由九卿六部百僚大會公審判決。這樣,諸位文武重臣的舌戰方才停息了下來,這場朝會終於草草收場。

而在這整個朝會過程中間,曹操一直沒有插話多言,也一直未曾有所表態。在諸位高卿大夫、文武重臣的爭執聲中,他的臉始終沉如古潭,波瀾不生。

就在宮中那場給孔融議罪的朝會開得難分難解之時,荀府後院的書房裡,天子派的密使、議郎趙彥正在向稱病在家的尚書令荀彧請示關於郗慮彈劾孔融一事的應對方略。

荀彧此刻的面色顯得異乎尋常的疲憊與憔悴。先前外面的人還在懷疑他此番稱病缺席而不參加朝會是在作偽保身,倘若這時那些人一睹他的真容,便知他所言非假。他真的是病了。

他有些沉痛地靜靜盯著面前的桌几——在朱雀池盛會上孔融無意中掉地摔碎的那塊丹鶴形玉珮的碎片,正一塊塊放在一張攤開的五彩錦帕上面,閃爍著柔和淡雅的瑩瑩光華。

「唉……世俗之人都嗤笑孔大夫是在虎口拔牙、自尋死路、其愚無比。卻不知這人世之間,如同郗慮、華歆那般趨炎附勢之『智』實是人人可及,而像孔大夫這般守節不移之『愚』才是鮮有其匹!」荀彧的手指緩緩地在那一塊塊玉珮碎片上面撫摸而過,垂目低眉,口裡喃喃地說道,「孔大夫的耿耿忠毅、磊磊勁節,堪與伯夷、叔齊一般光耀古今矣!荀某自負『德行周備,一代完人』,亦不能及也!」

趙彥半跪在席位之上,默默垂淚,哽咽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在迷濛的淚光中,荀彧用右手食中二指拈起一塊雪白瑩潤的玉珮碎片,放到眼前靜靜地凝視著,過了許久才悠悠而道:「孔大夫當年說得沒錯啊!君子志士之立身處世,須當取法如玉:沉實厚重,可謂得玉之質;清貴高華,可謂得玉之形;堅忍不拔,可謂得玉之性;持身無瑕,可謂得玉之潔;圓融明澈,可謂得玉之潤。孔大夫此番妙言高論,彧將沒齒不忘、固守終身!」

「令君大人,陛……陛下懇求您務必想出一條萬全之策,一定要救下孔大夫的性命啊!」趙彥強忍悲痛,哽聲言道。

「救下孔大夫的性命?」荀彧的目光從那塊玉珮碎片上移了開來,注視著他,深深地含淚笑了,「孔大夫一心自求殺身成仁、捨生殉國,除了他自己——誰又能救得了他?只怕我們有心施以營救,他也是不願意的啊!」其實,他心裡一直都明鏡兒似的。孔融這樣一次又一次奮不顧身地公然頂撞曹操,就是故意想激怒曹操,讓他在失去理智的情形下貿然殺掉自己——讓自己的以身殉漢,作為最後一支射穿曹操「外尊漢室,內懷異志」這一虛偽面具的利箭,以期喚起更多的擁漢臣民前仆後繼地投袂奮起抗擊曹操。

「為……為什麼?孔大夫怎麼這麼傻?」趙彥淚落如雨,拳頭重重地擂在身前的地板上,彭彭作響,「趙某只恨自己是儒生出身、武藝不精,否則一定要效仿那燕國猛士荊軻去謀刺那犯上肆威的曹賊……」

「且住!」荀彧眸中的目光倏然似冰鋒般閃亮了一下,猛一擺手止住了他,「眼下的時勢固然危殆,然而尚不至此,趙君言過了。」他說到這兒,語氣略略一頓,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淡淡而道,「趙君回宮之後,可以提醒陛下,立即下詔命馬騰將軍擔任衛尉之職,由他執掌皇宮大內的警衛守護事務。」

「遵命。趙某回宮之後一定向陛下迅速轉告令君大人您的這個提醒。」趙彥伏在席上叩頭而答,淚水打濕了席面,「只怕丞相大人那裡不會給這道任命詔書『放行』。」

「你且把這層意思給馬騰將軍暗暗透露一下,他自會知道怎樣配合陛下在曹丞相那裡通過這道詔書的。」荀彧的表情平靜如湖面,「荀某相信,此番孔大夫無故被劾之事,必定會對馬將軍他也有所觸動的。」

「那……令君大人還有什麼需要吩咐在下向陛下轉奏的嗎?」趙彥慢慢拭去眼角的淚痕。

「本座有一言請你轉呈陛下:垂拱端重,持之以正,鎮之以靜,慮之以慎,縱有虎臣在側,亦不能傷。」荀彧雙目正視著他,彷彿正面對著那個年輕的大漢天子劉協一般,臉有恭色地開口了,「本座立誓,在本座有生之年,絕不允許任何人削損大漢基業。這一切,敬請陛下寬心以居。」

「在下冒昧代陛下謝過令君大人。一切亦還望令君大人善自珍重。」趙彥神色肅然地點了點頭,然後起身辭別而去。

荀彧目送著他離去,過了片刻,慢慢伸手將那錦帕系攏,輕輕包好了那一塊塊鶴形玉珮的碎片,眼角的清淚又瑩瑩如珠滴落而下。

「叔父大人不必過於悲切。」荀攸從書房內的檀香木屏風後面徐徐地走出來,輕聲勸道,「孔大夫以玉碎之舉而換得天下忠臣義士之覺醒奮起,您應該為他感到高興才是啊!」

「話雖如此,故人終將遠逝而不得再見,愚叔實是戀戀難捨啊!」荀彧也不回頭,將那錦帕小包握在掌心裡,愴然而道。

荀攸聞言,亦是一陣鼻酸。他靜靜地坐到荀彧的左側,沉默了半晌,待得荀彧的心情漸漸平復之後,才不無憂慮地說道:「其實,侄兒現在甚是為叔父大人擔心——您今日稱病缺席那場給孔大夫議罪的朝會,只怕曹丞相會對您有所不滿啊!」

「多謝賢侄的關心了。愚叔如今是據道而行、執義而為,再也不會在意他日後如何反應的了,正所謂『謀國而不暇謀身、憂道而不暇憂己』。他既是膽敢跨出了這一步,也早就應該會料到愚叔今天有這般反應的。」荀彧沉沉的一聲長歎,「倒是愚叔這麼做,說不定反而會連累了身任他曹府軍師的賢侄你啊!」

荀攸聽了,苦笑道:「叔父有所不知,對侄兒這個曹府軍師,他也未必再如先前一般傾心而待了。近段時間以來,曹丞相倒是和賈詡大人走得很是密切。」

「賈詡?」荀彧聞言,微微一怔,臉上露出一縷苦澀,「果然是道不同則不相為謀,道若同則交相為謀。是啊!曹孟德終於找到了一個能夠助他登天問鼎的好幫手啊!賈詡此人才有餘而德不足,有他在一旁極力挑唆,曹孟德自然是會與我等漸行漸遠……」

「叔父大人,曹丞相的勃勃野心天性生成,哪裡會是賈詡這個外人挑唆得起來的呢?」荀攸有些不以為然地說道,「還是楊太尉慧眼無雙,當初在許都一見曹丞相,便識破了他的奸雄心性。」

「唉……一切因果皆有不得已之必然,當初曹丞相亦不乏忠義之舉,其時愚叔遍觀群雄,也唯有他一人可以共匡漢室。」荀彧淡然而道,「愚叔當初全心全意輔佐他,心中自是無悔;而今,愚叔與他分道揚鑣,心中仍是無悔!」

荀攸輕輕一歎,便轉移了話題,若有所思地說道:「不知現在宮裡的這場朝會議得如何了?曹丞相若是真要對孔大夫下手,那他可就大失人心了。叔父大人,據聞丞相府內對這事兒亦是議論紛紛,崔琰、毛玠、徐奕他們都不贊成郗慮的彈劾,認為他是在污蔑陷害,就連曹府三公子曹植,今天上午還在府內苦苦勸諫曹丞相對孔融一事要『慎重以臨,寬厚以待』,請求高抬貴手放過孔大夫吶!」

「曹植不愧為曹府諸位公子當中難得的賢明之士!賢侄啊!你日後在丞相府中應多多與他交遊,不可令他步上曹丞相之逆途。」荀彧點頭沉吟道,「不過,曹丞相沒那麼傻——他應該不會冒著萬人指責的風險去殺掉孔融。」

「叔父大人,您真是這樣看的?」

「不錯。現在回想起來,賈詡那日在朱雀池盛會上那番話真是大有深意。『玉不能佩,亦不能碎——那便只能做宗廟裡祭祀之用的瑚璉之器了』,這就給曹丞相點明了這樣一個計謀。趁著此番郗慮氣勢洶洶的彈劾之機一舉嚇倒孔大夫,然後再將他流放到魯國曲阜孔聖宗廟那裡去『閉門思過』。」

「是啊!臨征之際猝殺大臣,這種不利之事曹丞相他應該是不會幹的。」荀攸這才彷彿鬆了一口大氣,「這麼說來,孔大夫他是沒有性命之憂的了。」

荀彧的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意:「你忘了愚叔剛才給趙彥說的那些話啦?——目前是孔大夫自蹈死地,一心逼著曹丞相對他大開殺戒,他才好用自己的鮮血喚醒漢室臣民們的忠義之氣,並讓曹丞相背上『濫殺忠良』的千秋罵名。」

荀攸「啊呀」一聲,在腦門處輕輕一拍,連連點頭:「是啊!孔大夫一心求死而殉國,曹丞相這一招『緩兵移禍之計』也就用不上了。」

他嗟歎了一陣兒,方才從袍袖之中取出一幅絹帛來,呈給了荀彧,道:「今日侄兒向曹丞相告假前來探視您的時候,他提筆寫了一首新詩,名叫「對酒歌」——囑托侄兒一定要帶給您品評欣賞一番。」

「哦?曹孟德還有心送詩給愚叔品賞?」荀彧有些納罕地將那幅帛書徐徐展開,只見上面寫道:

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鹹禮讓,民無所爭訟。三年耕有九年儲,倉谷滿盈。班白不負戴。雨澤如此,百谷用成。卻走馬,以糞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鹹愛其民,以黜陟幽明。子養有若父與兄。犯禮法,輕重隨其刑。路無拾遺之私。囹圄空虛,冬節不斷。人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

荀彧慢慢地低聲念著,熱淚猝然盈眶而出,大顆大顆地滴落在了絹帛上的那首詩上,洇開來一團團的墨漬。

「叔父大人……叔父大人……」荀攸急忙在一旁呼喚道。

荀彧過了許久許久才凝定了心神,將那幅絹帛托在手上,看了又看,道:「知我者,莫過曹丞相也!他是在用這首《對酒歌》委婉地告訴彧,即使不瞧在他的顏面之上,看在天下百姓深陷戰火之中嗷嗷待哺的呼聲之上,也應該幫他一統天下,靖平四海,還萬民一個太平盛世啊!『卻走馬,以糞其土田……路無拾遺之私。囹圄空虛,冬節不斷。人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他親筆描繪的這一幅太平盛世圖景可真美啊!他是在告訴我,他若是統一了天下、靖平了四海之後,他就一定會讓這樣一幅盛世圖景活生生地展現在神州華夏的萬里疆土之上吶。」

「叔父大人!這是曹丞相精心編造出來的花言巧語,他在欺騙您!」荀攸看到荀彧的眼神裡有幾分癡了,急忙提醒道。

「不,不,不……賢侄你不懂!曹丞相雖然殺伐決斷、梟猛狠辣,但他還算是個『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他給了愚叔這樣一個造就盛世美景的承諾,他應該也不屑以此欺詐愚叔的。」荀彧伸出右手中指慢慢地揉著自己頭部的太陽穴,聲音漸漸輕了下去,「這個事兒,關係到天下百姓的安寧福祉,愚叔是應該好好思量一番……」

「可是,叔父大人,一旦曹丞相一統天下、靖平四海之後,他便極有可能代漢自立、開國稱帝了!」

「是啊!所以……所以愚叔才要好好思量一番啊……」

引刀成一快,不負忠漢情

六月赤夏本是驕陽勝火、酷熱灼人,然而廷尉署後院的牢獄之中卻是晦暗無光、陰氣森森,黑洞洞的甬道間颯颯寒風直吹得人毛髮悚然。

一間九尺見方的獄室內,到處瀰漫著一股腥腐刺鼻的臭味,令人聞而作嘔。只見孔融披枷戴鎖,端坐於枯草蓆上,雙目垂簾而閉,恍若一尊石像一般漠然不動。

南面的石壁上面,有他咬破中指沾血寫成的一首長詩,瞧上去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言多令事敗,器漏苦不密。河潰蟻孔端,山壞由猿穴。涓涓江漢流,天窗通冥室。讒邪害公正,浮雲翳白日。靡辭無忠誠,華繁竟不實。人有兩三心,安能合為一。三人成市虎,浸漬解膠漆。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

突然間,獄室外的甬道裡傳來了一陣「登登登」的靴履之聲,清脆響亮,疾奔而至。

孔融聽得步靴聲響,緩緩睜開雙目。牢門之外,十餘名高大武士,右手高舉火把,左手按著腰刀,一字兒排開,殺氣騰騰,凜然而立。在火把焰光的映照之下,曹操一身便服,滿面沉峻,背著雙手,拖著長長的背影,緩緩走了過來。

「文舉兄,你在這裡還一切安好罷?」在一片難挨的靜默中,還是曹操先行慢慢開口了。

孔融冷冷一哼,並不作答。

曹操瞧著他這一臉的傲氣,眉眼間殺氣漸濃,語氣也越來越冷:「身處囚室、披枷待罪,生死存亡繫乎他人一念之間,文舉兄心中可有懼意?」

孔融雙目一張,目光凜然如劍,直向他當面迎了過來:「身為宰輔重臣,不念修德正己以尊上撫下,卻欲一意淫刑肆威、鋤除異己、殘虐以逞,天下士民見之皆將側目而視、懼而思抗,豈獨孔某一人哉?」

聽了孔融這番咄咄逼人的話,曹操的臉龐微微一紅。這個孔文舉,真是「沸湯煮老鴨,身已皆爛而嘴還挺硬」!到了這等境地,他還當自己是「儒中之宗、百僚之師」,彷彿身居廟堂坐而論道一般,繼續高談闊論、據理暢言!曹操知道自己再用言辭恐嚇已無多大效用,眼神一轉,瞧見了獄房南牆上孔融寫的那首血詩,於是細細看了幾遍,冷冷地笑道:「文舉兄,看來你對自己此番遭難的反省還是蠻到位的嘛——『言多令事敗,器漏苦不密。河潰蟻孔端,山壞由猿穴……讒邪害公正,浮雲翳白日……三人成市虎,浸漬解膠漆……』你既有自省悔悟之念,這便好了。」

「曹孟德,你錯了。」孔融語氣冷硬地打斷了他的話,「這首血詩可不是孔某的自悔自怨之作!它是孔某總結一生與各個奸賊交鋒的經驗結晶,它是孔某送給後來之人的殷殷忠告……你不懂它的意思,外面有許多人是會懂的。」

曹操聽了這話,臉色不禁驀地有些僵硬了:「呵呵呵……孔大夫不愧是用心良苦的漢室忠臣啊!」他這句話一出口,彷彿立刻又意識到了什麼,沉默有頃,忽地向後揮了揮手——那些武士們馬上會意,將手中火把紛紛插在了甬道壁縫之後,便魚貫而出。獄室門外,終於只剩下了曹操一人負手而立。

「孔大夫深通經籍、博古明理、學識出眾,曹某一向是衷心欽佩的。」曹操的口吻突然顯得十分溫和,「而且,對孔大夫忠君奉上、赤心衛道、磊落坦蕩的為人,曹某也一向是衷心敬服的。想當年,曹某恭迎陛下御臨許都之時,您做了三首詩贈給曹某:『郭李分爭為非,遷都長安思歸。瞻望關東可哀,夢想曹公歸來……從洛到許巍巍,曹公憂國無私。減去廚膳甘肥,群僚率從祁祁……』唉,曹某記得在接過您這詩稿的那天,興奮得徹夜難眠,簡直比得到了陛下親筆頒寫的褒獎詔還要高興……」

說到這裡,曹操眼眶裡的清淚宛然便似斷了線的明珠滴滴而下,垂落在他的鬚髯間瑩瑩閃光:「這樣的情誼、這樣的交遊、這樣的關係,為什麼到了今天,您卻狠心一撕而裂,反與曹某處處作對呢?」

孔融靜靜地看著他,道:「倘若曹丞相您能一如既往地匡扶漢室,孔某至今亦會對您歌之頌之,助您流芳百世……」

「唉……孔大夫!您為什麼還那麼迂腐呢?我曹家巍巍崛起直逼漢室,實乃天時使然,並非曹某情願如此。」曹操悠然言道,「太史令王立精曉天文星相,不也是曾公開上奏陛下:『前太白守天關,與熒惑會;金火交會,革命之象也。漢祚將終,必有人傑起而代之。』孔大夫,您博古明今、通時達變,不會不明白這一點罷?」

「哦?你曹家代漢便是『天時使然』?王立那庸儒滿嘴的鬼話,你曹孟德也要拿出來糊弄人?他還不是瞧在你賞了他一個二千石官秩的『太史令』的好處上才這麼大放厥詞的?」孔融臉上的笑容淡淡的,「就借你這篇鬼話來說,若論當世人傑,莫過於隴西皇甫嵩。他能文能武,兵動若神,百戰百勝,董卓尚且束手恭服、唯命是聽。想皇甫將軍當年縱橫關內,掃平黃巾諸賊,驅除四方流寇,功定天下之半,聲馳四海之表,此等偉績你我皆親眼所見——功高威盛如他者,尚且不敢妄自尊大、逼上自立,何況你曹孟德僅恃天子威靈而粗定中原乎?真不知你這『天時使然』之言從何道來……」

曹操聞言,面色漸變,慢慢收淚而止,沉默半晌,一聲長歎:「這樣吧,孔大夫,此刻南征在即,曹某亦無暇與你一辯天命循環之理。你且先回魯國曲阜孔廟閉門靜養一段時間,拋下萬般雜念,慎觀天下大勢——待曹某從江南凱旋之後,曹某一定親赴孔廟聆聽您的高明之言,如何?」

孔融一聽,臉上的笑意漸漸變濃,心道:你曹孟德惺惺作態、彎彎繞繞、大費周章,說到底還是想讓我遠離許都,閒居偏州,當一個不問朝事、不論是非的啞巴,這樣你就能在朝廷一手遮天、翻雲覆雨了!這等精明的盤算,只怕你今日終是難以如願了!

一念及此,他哈哈一笑,慢慢言道:「曹丞相果然高明。桓帝愚笨,只知禁錮士人之身;而曹丞相你非但意欲禁錮士人之身,還要鉗閉士人之口、銷鑠士人之節!」

曹操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孔大夫若是連本相這樣的勸告亦不聽的話,本相也實在是無法可想了!御史台那邊對您的問罪可是來得煞為兇猛……」

迎視著曹操滿臉如冰山一般擠壓過來的陰沉之色,孔融面色平靜得一如大海,彷彿足以包納一切的後果:「曹孟德,你要殺便殺、欲斬便斬,不必這般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孔某自獻忠漢室以來,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又何懼你的威逼利誘?你若真有幾分梟雄氣象,乾脆來個痛快的,一刀砍了孔某的人頭去!反正我孔融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允許你對漢室九鼎稍有覬覦之跡!」

獄室內一下陷入了一團沉沉的死寂之中。過了半晌,曹操氣急敗壞的聲音咆哮了起來,在牢獄甬道間震盪著:「孔文舉!曹某如今對你已然做得仁至義盡,你日後須是怨我不得……」

交易

御案之上,那只朱紅寶匣的小小金鎖被輕輕開啟,一派奇光異彩宛若綺綺朝霞輝映而出,直逼眉睫,令人不敢正視——內裡竟是一方五色玉璽:方圓四寸,上鐫五龍交鈕,玲瓏剔透,清瑩明潤;旁缺一角,以黃金鑲之;刻有篆文八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這赫然便是大漢帝室之寶、傳國玉璽了。

天子劉協將這玉璽捧在手中,反覆端詳,心中感慨萬千。這玉璽自秦始皇當年傳世以來,已歷經了秦漢兩朝四百多年,傳承了二十五個皇帝,算上自己是第二十六個了……而自己登基以來,此璽先在遷都長安途中失落,後又流入了逆賊袁術之手,袁術便是在得到了它之後自以為「天命所歸」,才忙不迭地稱帝而亡的……如今,曹操這個當世「王莽」已然大權在握、勢壓百僚,這一次廢除三公、獨任丞相,更是來勢洶洶——自己又還能將這方傳國玉璽執掌多久呢?難道高祖皇帝當年力討暴秦、剪除項羽而打下來的四百年大漢基業,真的竟會葬送於自己之手嗎?這個縈繞在自己心頭多年的噩夢絕不能成為現實啊!他一想到這兒,手掌便緊緊握了過來,把那傳國玉璽牢牢抓住,彷彿稍一放鬆它就會像鳥兒一樣長上翅膀突然飛走了一般。

「啟奏陛下,丞相大人前來求見。」趙彥站在御書房門外忽然高聲宣道。

劉協心頭一震,急忙將傳國玉璽放回了那隻金鎖寶匣之中,然後用心整了一整身上的袞服冠冕,端坐龍床之上,肅然而道:「宣。」

他話音剛落,曹操便傲然挺胸扶劍逕自而入,邁步走到御案之前,微一欠身,道:「老臣見過陛下。」

曹操既然沒有施禮,劉協就不可能像往常對待其他大臣一樣回答「免禮」,他雙眉倏地一跳,淡淡應了一聲:「丞相平身。」

「陛下,老臣今日前來,是想請你在這道詔書上用璽。」曹操身形一直,便從大袖之內取出一封黃絹詔稿,向他遞了過來,沉聲而道,「這是誅殺不忠不孝不軌不義之狂徒孔融的明詔,已經由御史台與丞相府參驗核實無誤,請陛下用璽!」

「誅殺孔大夫的明詔?」劉協一聽,頓時大吃一驚,臉色劇變,慌忙說道,「他有何罪?為何如此倉促便要置之極刑?」

「孔融不忠不孝不軌不義,罪行昭昭,自當速速明正典刑以示天下。」曹操斜眼睨視著他,面色冷峻,沉聲又道。

「他……他不忠之跡何在?不孝之跡何在?」劉協的聲音微微顫抖了起來,但仍是沒有退縮屈服之意。畢竟孔融是他賴以抗衡曹操的左膀右臂,值此生死關頭,他還是要咬緊牙關為孔融爭上一爭的。

聽到劉協此言,曹操臉上的肌肉不禁隱隱抽動了幾下。這個年僅二十九歲的大漢天子倒還真是有些倔強——看來,自己這次進宮面聖求璽,須得要多費一番唇舌了!他按捺住心頭的不快之情,冷然說道:「啟奏陛下,這詔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孔融在北海之時,招合徒眾,妄稱『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此乃不忠;在九卿位上,禿巾微行,唐突宮掖,此乃不軌;在賓客席中,妄言父子人倫之理,說什麼『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缶中,出則離矣』,此乃不孝;貪酒嗜樂,喜好燕遊,庶事不理,此乃不義!此等罪跡昭昭在目,陛下還有何疑問乎?」

劉協暗暗咬了咬牙,正了正臉色,肅然又道:「曹愛卿,孔大夫忠或不忠、義或不義、孝或不孝,朕瞭然於胸,天下士民亦有目共睹。他當年在北海起兵勤王,朝貢不輟,忠心不二,朕自知,天下有心有目者亦共知;北海郡人甄子然以孝行知名而早卒,孔大夫恨不及親見,竟令配食縣社而祭之,這等揚善旌節之行,朕自知,天下有心有目者亦所共知……至於他的父子人倫之論,實乃複述前儒王充之言,『夫天地合氣,人偶自生也;猶夫婦合氣,子則自生也。夫婦合氣,非當時欲得生子,情慾動而合,合而生子矣。』——難道曹丞相要把王充也從地棺之中扒出來問罪鞭屍嗎?」

曹操臉色一變,目光猝然灼亮起來,話聲卻凜冽如冰:「那是當然!逆儒王充既有此論,本相一向秉持以忠孝治天下之要旨,說不定也真要將他從地棺之中扒出來問罪鞭屍!陛下休要顧左右而言他,丞相府與御史台既已對這詔書參核無誤,您只管用璽便是!」

劉協一聽,暗暗心道:你自己先前都多次說什麼「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可治國用兵者,皆當論功授任、一無所問」,全然不把道德品節放在眼裡,今天為了誅除孔融,你卻跑到朕的面前高聲宣揚自己「一向秉持以忠孝治天下之要旨」,這可真是太可笑了!但他瞧見曹操臉色愈來愈鐵青,彷彿幾欲撲上前來奪過那金鎖寶匣自己蓋璽,他心頭又虛虛地晃蕩了幾下,猛咬著牙用盡力氣抑住胸中的畏怯之情,終於悠悠一歎:「曲阜孔家可是千百年來為天下士民所瞻望禮尊的『聖人門第』,孔大夫又自幼便有佳名美譽流傳於世……我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愛卿,你這道詔書用璽後一發,天下儒生說不定可就一下全炸了鍋了……」

「陛下不惜以民間俚語相勸,老臣感激不盡。」曹操這時才俯腰微微一躬,道,「不過,休言天下儒生一下全炸了鍋,他們就是一下炸翻了天,本相也絲毫不怕。此番南征,本相說不得就要用他這孔聖後裔之血來祭一祭旌旗了!」

當曹操說出這番話時,劉協心中並無驚懼之意,反而頓時感到一陣莫名的釋然。你曹操如今講得固然是霸氣蓋世、威勢凌人,終究不過是提一時之虛勁而強作壯色罷了。孔融捨身殉漢之計終於成矣。你曹操真若舉刀殺了孔融,並用他的鮮血為自己的南征之行祭旗,那麼你的暴行在天下士民眼中看來就和當年「焚書坑儒」的秦始皇沒什麼兩樣了!你就永遠成不了我朝高祖皇帝一樣的英主明君了……那還談什麼「一統天下、代漢而立」?

於是,他臉上忽地泛出一片淡然之色,隨手將御案上那隻金鎖寶匣往前一推,幽然而道:「既然丞相心意已決,這璽你便拿去用罷!」

說到這裡,他又如想起了什麼似的,隨口又道:「對了!今日朕有一道詔書也要用璽頒發下去——朕已擬詔欲封征西將軍馬騰為衛尉。」

「陛下要封馬騰將軍為衛尉?」曹操臉色驀地一變,「本相正欲攜同馬騰將軍一齊並轡率軍征討江南吶……」

劉協的右手立刻似有心又無意地在那金鎖寶匣匣蓋上倏地一按,淡淡說道:「朕貴為天子,雖不能如孔大夫所言將『千里寰內』盡握掌中,這皇宮大內三十里之地,朕還是想找一個宿臣老將鎮撫一下,讓那些袁紹、袁術等鼠輩身後的刺客狂徒能夠稍知收斂……」

說著,他目光一抬,直直地迎向了曹操:「況且,夏侯惇將軍所任的羽林總監之職毫未變動,馬騰將軍又自願將本府家屬、親戚一律徙往丞相所轄的冀州鄴城去安居置業。如此安排,你還不放心嗎?」

曹操的雙瞳緊盯著劉協按在那隻金鎖寶匣匣蓋上的右手,眼角的餘光瞥了一下自己手中捧著的這道誅殺孔融的詔書絹稿,在心底暗暗歎了一口氣,緩聲答道:「陛下此詔,老臣並無異議。」

曹操一錯再錯,還會錯

六月十八日午時,太中大夫孔融以不孝不義之罪在許都朱雀門被腰斬棄市。就在同一天,曹操往中原各州郡下發了南征荊州的動員令。

本來,最初在御史台、丞相府給孔融合議的罪名是「不忠不孝不軌不義」,當這個合議結果送到尚書檯和皇宮大內參核用璽之際,又被從中拿掉了「不忠不軌」四個字的罪名。尚書檯的郎官們的理由是很有說服力的,倘若真的坐實了孔融「不忠不孝不軌不義」的罪名,那麼依照漢律是要族誅的。天下士族名門均可族誅,唯獨魯國曲阜孔氏,是不能連根拔除的……自漢武大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孔子即為萬世師表,儒門一脈為天下宗學根源。如今若是不顧實際依照漢律將孔聖血脈斬盡殺絕,丞相府、御史台將有何面目面對天下士民?相府內外、朝廷上下的士僚本就對擒拿孔融心懷莫大疑慮與反感,若是再行族誅,只怕朝野的士庶之心就會崩散淆亂、難以收拾了!任何執政宰輔,你若公然不尊儒學大道,那麼這天下九州域內千千萬萬的儒林名士又何必尊你?所以,只有以「不孝不義」之罪名將孔融定罪,方才不至株連到魯國孔氏全族,如此,則聖人世家得以保全,天下士民不致激成劇變,中原綱紀也不致因此而紊亂。

曹操在見到尚書檯郎官們以書牘形式給出的這個理由之後,立刻便懂得了這些話其實是隱在尚書檯幕後的荀令君,托他這群手下郎官們之口說給自己聽的。他當即就毫不猶豫地採納了,只殺掉了孔融夫婦和他的一兒一女。

然而,就是這樣妥協的結果,他也沒能換得片刻的寧靜——一場從全國各地潮湧而來的口誅筆伐,很快將他推到了風口浪尖。劉表、劉璋、劉備三個宗室帝胄在第一時間內呈上了「萬民書」,指斥曹操濫殺名士、毀聖亂法;江東名儒張昭、孫邵、顧雍、諸葛瑾、秦松等數百名士族郡望也紛紛向許都遞進了聯名意見書,要求朝廷為孔融平反申冤,並點名指責郗慮應當引咎辭位,其文辭鋒芒也隱隱刺向了曹操。郗慮第一個承受不住這一波的輿論攻擊,在六月十九日下午便慌忙辭去了御史大夫之位。而先前支持給孔融定罪的華歆、董昭等曹操的心腹名士如今無論走到哪裡,也都被許都的名士大夫們戳著脊樑罵得個坐立不安。

最關鍵的是,曹操麾下的軍隊內部亦是對此議論紛紛、人心漸亂。曹操在焦頭爛額之下,迫不得已只好親筆擬寫了一道手令,對自己誅殺孔融一事進行公開辯解:

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矣,然世人多采其虛名,少於核實,見融浮艷,好作變異,眩其誑詐,不復察其亂俗也。此州人說平原禰衡受傳融論以為父母與人無親,譬如缻器,寄盛其中;又言若遭饑饉,而其父不肖,寧可贍活他人。由此可見,孔融不孝之罪大矣!違天反道、敗倫亂理,本相雖肆諸市朝,猶恨其晚。更以此事列上,宣示諸軍將校、掾屬而皆使聞見,幸勿再生異議。

曹操這道手令一經明發天下,他亦可算做盡了他欲圖挽回此事帶來的種種不利影響的最後一絲努力。至於這道手令的效果究竟是給自己的形象越描越白還是越描越黑,別人究竟以為他是在據實相告還是欲蓋彌彰,這一切的一切,倒真不是他所能掌控得了的。

「嘩啦啦」一陣聲響,六枚金銖撒落在烏漆書案之上排了開來。這一卦的卦象乃是上澤下火之「革」卦,其中初九、九四、九五三爻的爻辭均已變動,變卦的卦象乃是上地下山之「謙」卦。

《易經》的書簡被輕輕翻開:革卦的卦辭是「巳日乃孚,元亨,利貞。悔亡」;革卦的初九爻辭是「鞏用黃牛之革」、九四爻辭是「悔亡。有孚改命。吉」、九五爻辭是「大人虎變。未佔有孚」;謙卦的卦辭是「亨,君子有終」。

司馬懿寧神靜氣,目光炯炯,直盯著這些金銖排出來的卦象爻辭默默看了半晌,才肅然站起身來,向站立在書案一旁的父親司馬防、大哥司馬朗拱手施禮,臉上現出一絲喜色:「父親大人、大哥,如今易象呈祥,我司馬家乘勢而進的大好時機終於來了!」

司馬防俯視著那些卦象爻辭,緩緩而道:「《易經》不愧乃古今第一奇書啊!它果然能鉤深致遠——難怪孔聖人會為它而讀得『韋編三絕』!如今『革』卦之像已明,這些爻辭中句句亦是不離『革』字,正所謂『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之時義大矣哉!』——我司馬家扭轉乾坤的變革之機莫非真的是到來了?」

「不錯。把這些卦象、爻辭結合目前天下的時勢進行全局審視,亦確是一目瞭然。曹氏失策失助之時,便正是我司馬家通權思變之時!」司馬懿正視著他的父親,沉吟道,「如今曹操心中智不勝欲、志不攝氣,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驕盈之意與暴戾之情,接連做出了幾件失策失算之事,給了我司馬家一個絕佳良機。我司馬家若是不能抓住這個機會,實在是上負蒼天之盛意,下負列祖列宗之未遂大志!」

「曹操做了哪幾件失策失算之事?」司馬朗沉沉而問。

「至少有三件。第一,誅殺孔融;第二,南征荊州;第三,偏愛曹植而嫡嗣失衡。」

「唔……誅殺孔融,確實是曹操一大失策。懿兒,你且給為父細細剖析而來。」司馬防微微含笑捋鬚而道,「為父要聽一聽你對這些事件的看法。」

「父親大人,請恕孩兒獻醜了。首先從曹操誅殺孔融談起——孔融其人,虛名甚高,卻並無陰鷙詭變之才。他與曹操交鋒,走的全然是光明正大一路。雖然他給曹操製造了不少麻煩,但都是循理而動、遵義而行,不會從背後捅他曹操一刀。然而曹操卻不能以光明正大之道而應之,反以陰謀之術而將他置於死地,天下誰人能服?」司馬懿緩緩答曰,「況且孔融實乃漢室不二忠臣、孔氏至誠孝子,四海之內人人盡知。曹操憑著郗慮、路粹羅織的一些不實之詞、無稽之談,哪裡就能將他抹黑得了的?所以,他這一次誅殺孔融,罪名太過牽強,手段太過拙劣,流於淫刑逞威,天下士民都覷破了他虛勁有餘而名實不足。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曹操企圖拿孔融的人頭來殺一儆百,就完全成了一句空話。他誅殺孔融之後,只能是過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勃勃野心,使朝野上下心存漢室的臣民大為駭怒,雖然他們在明面上一時顯得被曹操震懾住了,但暗地裡出於激憤之情與保漢之念,必會抓住一切機會對曹操多方掣肘、時時暗算,使他難遂其志。大業未定而妄開殺戒、殘殺大賢、公然與孔氏聖門為敵,曹操又一次重蹈當年濫殺名士邊讓而致舉州皆叛的覆轍,豈非大大的失策、失算?」

司馬防聽得煞是認真,不禁又問:「那麼,你又憑什麼認為曹操南征荊州就是失策失算之舉呢?荊州實乃曹氏徵取江南的咽喉要地,不容小覷。得到了它,往西可以進軍益州,往東可以揮師吳越,左右開弓,穩便之極,而且又隔斷了劉璋和孫權的聯手作亂,可以東征西伐、各個擊破——若是換成了我司馬家用兵進討,應該也會先行佔取此地啊!」

「父親大人、大哥,依懿之見,任何形勝要塞之地都不足為恃,關鍵是據地之人的智勇之才方為致勝之本!荊州那麼好的地利條件,北可仰攻中原,東可俯壓江南,西可窺伺巴蜀,堪稱『天賜福地』——然而它落在劉表這個庸才的手中又發揮了什麼價值呢?十餘年來,劉表只把它當做苟延殘喘的烏龜殼,全然沒有讓它成為自己縱橫天下的基點。所以說,據地之人的智勇之才方為關鍵之本。唯賢俊人傑,方能一盡地利之用也!」司馬懿侃然談道,「據懿所知,劉表而今身患重病,麾下將臣早已離心離德,而且嫡庶之爭愈演愈烈,雖有劉備在側而又懷忌難用,所以他絕不該成為曹操目前的首要大敵。

「倒是那江東孫權,年紀輕輕,帳下竟有周瑜、張昭這樣的賢士良將甘為用命,數年之間已拓境三千里,銳氣逼人,委實不可小覷——便是他上次朱雀池盛會上派來的那個特使魯肅,滿腹詭計,亦非泛泛之輩。因此,江東孫權才應該算是曹操眼下的一大勁敵。倘若我是曹操,必定會將南征之旅一分為二。一路為虛,由曹仁、夏侯淵等為帥,自葉縣、宛城之間進發,對外大張旗鼓地詐稱即將揮師攻取荊州,把劉表和孫權的全部注意力吸引在荊漢一帶;另一路為實,由曹操親率陳矯、張遼、臧霸等熟悉江南情形的精兵猛將為先鋒主力,晝夜潛行疾襲,自合肥而取道皖城直搗江東腹地,打孫權他們一個猝不及防,逼他們屈節而降。孫權若降,則劉表不足為慮,屆時以江東為根據而乘勢溯江西上一壓,便足可平定荊州。」

司馬防聽他娓娓道罷,不由得頷首暗暗稱是。他目光一轉,向司馬朗看了過去,問道:「朗兒以為你二弟這番剖析如何?」

司馬朗也十分驚訝地望向司馬懿,驚得有些口吃地說道:「二……二弟!你對江南戰局這一番剖析當真是精妙絕倫!實不相瞞,今天上午丞相府剛開過南征方略討論大會了。荀攸軍師也是主張南征荊州時從葉縣、宛城之間潛軍疾發,打他劉表一個措手不及……不過,沒有人提出把江東孫權當做勁敵來看待……曹丞相搶先要南征荊州,也是害怕劉備會在劉表病危之際突然反客為主、鵲巢鳩佔。」

「唔……劉備?」司馬懿聽了,驀地一怔,片刻過後才慢慢開口了,「是啊!懿把劉備這個重要角色疏忽了……他手下的那個軍師諸葛亮,應該會建議他盡快在劉表病重之際反客為主罷?不錯,劉備倘若據有荊州之地,那他可謂是『蛟龍得水』,曹操也難以對付啊……不過,依懿之見,劉表應該早已安排好了如何鉗制劉備的佈局。蔡瑁、張允、蒯越、王粲等荊州重臣都是他用來監控和對付劉備的勢力。」

他講到這裡,忽然又是冷冷一笑:「但是,據懿所知,蔡瑁、張允、蒯越、王粲等人和韓嵩一樣,早就被曹操通過各種渠道和關係拉攏過來了。說到底,在荊州地盤之上,劉備他們也攪不起多大的風浪來了。所以,在曹操此番南征的全局謀劃之中始終應該是——江東為重,定要雷霆出擊、先發而制;荊州雖輕,務必裡應外合、借力打力!」

司馬朗聽到這裡,已經不能不為之擊節讚歎了:「二弟如此論述,堪稱『綜理密微、算無遺策』了。真沒料到儒士出身的二弟竟是這等深曉兵機、精通兵法的奇才!」

司馬懿頗為自信地淡然而笑,又向父親司馬防說道:「曹操誅殺孔融、南征荊州的這兩大失策,瞎子都能看出他有急於篡位稱帝之心,完全是自棄『挾天子以令諸侯,借天子以納人心』的堂堂大道,自棄『匡扶漢室,忠君濟世』的人情民望,委實大錯特錯。」

「天理大道、人情民望,這些都是幹大事、建大業的根本啊!它們既已遠離曹操而去,那麼,是否意味著曹操自己的基業也岌岌可危了?」司馬防沉沉地問道,「曹操本是一代梟雄,且又一統中原、勢大根深,怎會如此輕易敗亡?懿兒,你這話講得有些空泛了。」

「父親大人明鑒。曹操雖已偏離天理大道、喪失人情民望,但還不至於很快就覆亡。其實,在孩兒看來,倘若曹操過早覆亡了,我司馬家『有孚改命』、『大人虎變』的謀劃也就難以實現了。這對我司馬家扭轉乾坤、改易江山的大業而言,反倒是一件有害無益之事。」

「曹操過快覆亡,還是『有害無益』?」司馬朗一臉的驚疑,「二弟這話是什麼意思?」

「對於沛郡曹氏,我們司馬家最可行的努力方向是:一方面,要保持他們的勢力強大,但又不足以底定天下;另一方面,要使他們的勢力漸虛漸弱,但又不能分崩離析。我們要讓曹家的勢力發展始終停留在易於我們操控的地步。曹操喪失了天理大道、人情民望之後,他意欲一統六合、靖平四海的帝業,只怕終是難以如願了。這樣一來,他的功業一時難以有所拓展,其間便會出現一段不強不弱、不進不退、原地踏步的僵持期。

「那麼,在這段僵持期間,我們就應牢牢把握一切時機,多方綢繆、處處著力,將他們沛郡曹氏喪失的所有戰略優勢、人情民望源源不斷地吸納到我司馬氏的囊中,我司馬氏『扭轉乾坤、一統六合』的偉業就會無形無聲地自然而成!」

「好!好!好!」司馬防聽完了司馬懿這番話,不由得捋鬚仰天而笑,「我司馬家有幸生得懿兒這樣的絕代異才,何敵不可摧?何功不可立?何事不可成?」

司馬朗也陪著父親誇讚了二弟幾句,腦際忽地靈光一閃,叫了一聲:「不好!」

司馬防一怔,冷冷看向他來。司馬懿卻面色如常,只淡淡問道:「大哥對小弟這一移花接木、偷天換日的方略可還有什麼異議嗎?」

司馬朗雙眼大大地瞪著他:「二弟——你這個方略裡還有一個缺漏之處!」

司馬懿平視著他,繼續說道:「不錯。小弟目前所言的這個方略裡確有一個缺漏之處。」

司馬朗見他坦然承認,便肅然直言道:「那你自己認為你這個缺漏之處在哪裡?講來給為兄聽一聽。」

「小弟這個缺漏之處在於,小弟剛才說漏了一個人。這個人能夠直接影響到曹家的『一統六合、靖平四海』之帝業成就與否。」

「不錯。」司馬朗雙目如劍地正視著司馬懿,「我司馬家若想將這一移花接木、偷天換日的方略實施成功,就必須得對付好這個人。對付他的辦法,你想好了嗎?」

「這個人就是荀彧吧?」司馬防聽到這裡,突然插話道。

司馬朗、司馬懿兩兄弟同時點了點頭。

「不錯。荀彧的奇謀大略無人能敵,治國撫民之才更是古今罕見——正所謂『得荀令君者,必得天下』!」司馬防面色凝重,徐徐而言,「若是他意存開國元勳之榮而輔佐曹操的話,曹氏『一統六合、靖平四海』的帝業必會一舉成功!」

司馬懿雙眼定定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半晌過後臉上才忽然現出深如淵潭的笑意來:「不過父親大人、大哥,我們都用不著再費什麼心思去對付荀令君了。從一個多月前曹操廢除三公、獨居相位之時起,他就不會再繼續輔佐曹操了!否則,曹操近來哪裡還會有這麼多的失策失算之事發生?而幾日前曹操誅殺孔融,只怕已經給他倆曾經親密無間的夥伴合作關係造成了永遠無法彌補的裂痕……」

「但是世事難料、人心難測!荀文若今天不幫曹孟德,並不代表他明天就不會幫助曹孟德……」司馬防冷冷而道。

「父親大人,以孩兒對荀令君的瞭解,孩兒可以非常肯定這一點。在幫助漢室中興還是幫助曹操崛起這兩者之間,荀令君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幫助漢室中興!在他的心目當中,綱常禮法重於一切。不要忘了,當年他正是因為覷破袁紹有叛漢自立之心,才不屑與之為伍而返身找上曹操的。要當開國元勳、位極人臣,他早在十餘年前袁紹的上賓貴座之上便唾手而得了,又何苦千難萬險地扶持當時勢力最弱的曹操一路拼下今天這般的雄基偉業,為漢室爭得這中原靖平之功?」司馬懿娓娓而道,「如今曹操一殺孔融、一顯逆跡,他必不能容——正如他當年不容袁紹一般。只要他不輔佐曹操,以孩兒之才,足以應付曹操手下其他一切文臣武將!」

「這一次南征荊州,曹操應該還是會以荀攸為首席軍師,以荀令君為坐鎮後方的總領大臣吧?」司馬朗沉吟著開口了,「依為兄之見,荀攸似乎會隨同曹操南下的。」

「荀攸與荀令君二人是叔侄同心,亦不會真心輔佐曹操的。若他真是有意輔佐曹操,就絕不會只建議曹操從葉縣、宛城之間潛軍進討荊州而置江東孫權之大敵於不顧,他這是在誘導曹操在不知不覺之中踏上南征失敗之途啊!」司馬懿一針見血地說道,「將來若有機緣,在對付曹操這個大梟雄的時候,說不定我司馬家還會與他們穎川荀門進行心照不宣的巧妙合作吶……」

「你剛才談到,曹操偏愛曹植而嫡嗣失衡,是他的第三個失策失算之處。」司馬防緩聲問道,「這一點,為父已經相當清楚了。他曹孟德這麼急著一統天下、代漢而立,就是想由自己為後代子孫實現『逆取漢室江山』之大業,把所有的罵名都由自己一肩挑了去。然後,他再立賢德蓋世的曹植為嗣,繼承大統,由曹植來順守曹家江山,循序漸進、收服人心。作為父親和曹氏的當家人,曹操亦可謂舐犢情深、用心良苦啊!我也是一個父親,所以我是很理解他所謀劃的這一切。」

「可惜,曹丕不會理解他父親這麼做的一片苦心,他只會怨恨他父親的偏心。」司馬懿冷然而道,「大哥,咱們一定要在曹丕身上用足功夫,讓他盡快成為我司馬家侵入他曹氏基業的突破口!」

司馬朗聞言,並不立刻作答,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聽了你這一番剖析,為父再對照著這些卦象爻辭,這兩者之間真是絲絲入扣、交相輝映。曹操果然已到失策失助之時,我司馬家也與之相呼應地到了通權思變、有孚改命之時!」司馬防認真地注視著書案上的那些金銖排開的卦象,悠悠地說道,「孩兒們哪,你們看,這一卦的『變卦』是『謙』卦,卦辭是『亨,君子有終』——這可是上天在給咱們示警啊!我司馬家遇『革』之時,卻要謹記『謙』字,千萬要韜光養晦、慎始善終啊!」

他忽地一下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看著兩個兒子,肅然言道:「曹操一世英雄,拼到今天這般的雄厚基業,末了不也是在這『不謙』二字之上栽了大大的跟頭嗎?現在想來,孔融逼曹操讓出武平縣封邑,勸曹操『戒於盈滿、恭慎自守、尊上澤下』,雖然是那麼的刺耳難聽——然而這些恰恰正是推動曹操真正自我提升德業的絕妙諫言。他若是謙以自持,認真做到了這一切,必然會成為第二個西伯姬昌,必然會真正達到天順人歸的,荀彧自然也不會捨他而去。只可惜,曹操自以為中原已定、大局已定,未免有些驕橫起來,哪裡再做得出這種『虛懷若谷、返躬自省、屈己從人』的聖賢之舉來?唉……正是這『不謙』二字一下便阻住了他的功業拓進之路啊!這個教訓,真的很深刻啊……」

抉擇

「如松之操,如竹之節。守道不移,殉志不悔。樑柱折兮,哲人萎兮!大漢純臣,百世流芳。天步艱難,吾誰與偕?……」

荀彧喃喃地念著自己給孔融寫的誄辭(悼念死者的文章),慢慢從案上的烏漆木盤之內拈起了三支靜靜而燃的線香,輕輕地插進了那尊三足金猊香爐之中。然後,他雙目微閉,兩掌合十,默默地向那三支線香俯首行了三禮,足足向孔融的在天之靈致哀了一刻多鐘。

「叔父大人……死者已逝,魂歸蒼冥,終得其所。您卻還一肩擔負著匡漢濟世的大任,前程迢迢、艱危百狀,務必要節哀順變、保重身體啊!」荀攸終於再也忍不住,開口向他鄭重勸道。

荀彧緩緩轉過了身,在席位上正襟端坐。他靜默了一會兒,凝定了心神,開口問道:「你已向曹操建議南征荊州之際從葉縣、宛城之間潛軍疾進,奇襲劉表、劉備於無備之中——那麼,曹操的反應是什麼?」

「曹丞相認為此策甚妙,當場予以採納。」荀攸恭然答道,「依侄兒之見,主要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促成了曹丞相決定採用此策……」

「愚叔料得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是什麼。」荀彧在荀攸面前並不需要虛飾什麼禮儀,直直地開口說道,「可是荊州牧劉表疾在不治、奄奄向斃了?」

荀攸沒有料到自己這位叔父近日來足不出戶竟仍對天下要事瞭如指掌,不由得心中暗暗歎服,仍是恭然而答:「叔父大人所料不錯。據荊州方面的眼線傳來的絕密消息,荊州府僚們已經半個多月未曾見到這位荊州牧大人的面了,日常州務均由他的妻弟、牧府司馬蔡瑁代為處理。聽說幾日前他還召見劉備以示托孤之意,劉備那時不知怎的竟沒有接受。曹丞相就是因為知道此事之後,害怕荊州事有突變,才決定採用侄兒的拙計火速潛行進發……」

「是啊!曹丞相一聽到劉表病危便以為是自己的天賜良機到來了。蔡瑁、蒯越、張允、王粲、韓嵩他們早就被曹丞相暗中收買了,劉表一旦病歿,只要劉備未能抓住機會跳出來反客為主,那麼蔡瑁、蒯越、王粲他們一定會將荊州拱手奉上的。」荀彧瞧著三足金猊香爐裡輕煙裊裊,聲音淡若止水,「他這一次決定速發奇兵潛軍進討,是想打劉備一個措手不及,而進軍之前說不定他已暗中約定蔡瑁、蒯越、王粲等與他一道乘機腹背夾擊劉備……賢侄,是也不是?」

「叔父大人實在是料事如神!」荀攸深深一歎,「曹丞相寫給蔡瑁等人約定腹背夾擊劉備的密函,昨日下午才剛剛以八百里加急快騎疾發出去。」

「唔……就戰略手法而言,曹丞相這一著出其不意、裡應外合、借力打力的妙招自然是相當漂亮的,也有可能取得一時的成功……」荀彧點了點頭,忽又暗暗皺了皺眉,「不過,從整個南征的戰略佈局上看,曹丞相還是偏差了不少。首先,南征荊州,必會引起江東孫權唇亡齒寒之憂,引起他的警惕和提防——在這樣的情形下,曹丞相不應該只盯著劉備這樣一個敵人,還要把江東孫權一方的勢力納入到自己的全局謀劃當中未雨綢繆;其次,江東孫權才是曹丞相當前的首要勁敵,他兵多將精、戰備充足,居中坐鎮柴桑,一分其軍西守鄂城,一分其軍東伺合肥,這都說明他早有渾水摸魚、火中取栗之陰謀暗藏於胸,只是隱而未發罷了;第三,曹丞相將大軍集中一路,直逼荊州,未免使關西、合肥兩翼空虛,倘若……倘若這關西、合肥兩翼猝生烽煙之警——曹丞相那時勢必首尾難以兼顧,進退維谷而左支右絀。」

荀攸聽到這裡,不禁目光一動。怪不得叔父大人建議陛下將馬騰任為衛尉拉在身邊,原來是為陛下在關西一線伏下了一著絕妙好棋啊!只要時機一到,陛下就可以啟用這著妙棋讓曹丞相暗吃苦頭……他心裡明白了這一切,臉上卻未現出任何異樣來,只是靜靜聆聽而並不多言。

「當然,曹丞相也未必不知他的佈局不甚妥當,但他一來太過忌憚劉備會在劉表病歿之際於荊州反客為主、搶了先手,二來又太過輕視江東孫權的智勇之能,只想一鼓作氣拿下荊州、生擒劉備,然後挾戰勝之威,逼迫孫權不戰而降。唉……劉備此人何等狡猾,豈能輕易被他所擒?孫權此人又是何等陰鷙,豈能輕易被他嚇服?曹丞相這一番南征之役,只怕會遭到一場大大的頭痛。」

荀彧講到此處,面龐之上忽地浮起了一絲苦澀的笑意:「唉!愚叔對曹丞相一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今在這南征在即的緊要關頭,愚叔卻洞見其誤而不加勸諫,這恐怕是愚叔十幾年來在曹丞相身邊並肩對敵的第一次吧?愚叔心中的酸甜苦辣種種滋味實是一言難盡……」

荀攸面色黯然,沉沉一歎:「可惜,曹丞相守節不終,最後還是背棄了『匡扶漢室、忠君濟世』的崇高之志,這也怨不得叔父大人。」

「雖說如此,我心中還是十分難受……十分難受啊!其實我一直是盼著大家齊心協力能夠早日平定天下,重現堯舜盛世的太平之治!如果曹丞相此番南征獲得全勝,天下必定重歸一統、百姓必定重返安寧昇平。亞聖孟子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言,『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念此二語,愚叔實是無顏面見天下士民矣!」

荀彧喃喃地自語著,伸手拿過案頭上放著的那幅曹操《對酒歌》的帛書,靜靜地注視著,眼簾裡淚光矇矓。

正在這時,他的長子荀惲從書房門外輕叩而入,向荀攸點頭打了個招呼,走近案前深施一禮:「孩兒給父親大人請安了。」

荀彧的目光從手中握著的那幅帛書上移了開來:「你到城南的庶民棚居之區撫貧問饑的情形如何?」

「父親大人,請恕孩兒不孝!您這個月二千石的俸米,已經被孩兒擅作主張給那些貧困庶民們分發乾淨了……」荀惲眼裡淚光閃閃,「據說張大娘家的三個兒子、吳大伯家的兩個孫子都要被官府徵召入伍去充當南征的役夫,他們幾家人都哭得淚人兒似的,只怕這一去征途艱險以後再難相見了。那裡的百姓一聽到朝廷又要用兵打仗,不禁人心惶惶。他們的生活可真苦啊,這才過了幾天的安生日子呀。」

他話猶未了,抬眼一看,不由得急忙停住。只見父親早已聽得是淚流滿面,一顆顆淚珠垂掛在他頷下鬚髯之上閃閃發亮。他慌得喊了一聲:「父親大人,您……」

「沒……沒什麼的。」荀彧哽咽著聲音,慢慢俯下臉去,摀住了胸口,再也講不出話來。他從書房一扇開闊的軒窗遙望出去,彷彿穿越了許都厚厚的高大城牆,遠遠地投向了廣袤的大地。

連綿的群山蜿蜒起伏,奔流的川河縱橫交錯,一汪汪湖泊清流見底,魚蝦成群,一片片森林陽光明媚、鶯歌雀舞,肥沃的田園裡鋪滿了綠油油的稻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夫村婦們唱著歡樂的歌謠耕作著、收穫著,白髮蒼蒼的夫子在塾堂上握著書簡教孩子們用稚嫩的童音清脆地朗誦著文章辭賦……那是一幅多麼富庶康樂的盛世畫卷啊!

猝然之間,驚雷般的鐵蹄「咚咚咚」從天而降踏碎了這美好的一切:大地彷彿在動盪之中戰慄呻吟,縱橫千里再沒有一個平靜的角落;高山崩坍、江河氾濫、地動山搖,一塊塊良田沃野如同草紙一般被揉皺、撕裂。一個個村莊燃起了熊熊烈焰,一座座城堡在震耳欲聾的金戈交鳴聲中化為廢墟……可憐的百姓猶如驚慌的螻蟻一樣在鮮血與戰火之中掙扎著、潰逃著、呼救著、悲號著、詛咒著——一幕又一幕悲慘的景象層層疊加而來,淹沒了荀彧的整個視野……

他的淚水宛若清泉一般沿著兩邊臉頰奔流而下:「唉……不能再這樣下去啊!黎民何辜?黎民何辜啊!天地之間,民為至貴!我……我要去丞相府。」他一邊喃喃地念著,一邊猛地坐起身來。

「父親大人,您……您要去幹什麼?」荀惲慌了,急忙伸手來扶。荀攸在一旁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搶先扶穩了他:「叔父大人,您……您真是仁蓋天下、『菩薩心腸』啊……」

「南征荊州,倘若一戰全勝、據而撫之,便可天下大定。天下大定之後,昇平盛世必將再現,天下百姓不能再這麼受苦受難下去了。我……我要幫丞相徹底贏得這場南征之役,讓天下重歸太平、萬民重獲安寧!」

荀彧拭去腮邊的淚水,面色一正,便欲整衣端冠挺身而出。

正在這時,書房門外一個家僕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朝著他「撲通」一頭拜倒,聲音裡充滿了無比的驚慌:「稟……稟報老爺:陛……陛下駕到……」

曹丕這顆棋

「司馬兄近段時間裡這個文學掾當得可真不輕鬆啊!」曹丕舉起茶盞輕輕呷了一口清茶,向司馬懿笑道,「聽說這一次南征勵軍詩會,居然因湊不齊人手而有些難辦?」

司馬懿歎了一口氣:「是啊!今年的南征勵軍詩會,氣氛是有些冷清啊……」

往常曹操東討呂布、袁術,北伐袁紹、烏桓之際,許都名士大夫如孔融、楊俊、王朗、阮瑀等都會寫詩作賦以勵軍威、以壯士氣、以揚威德。然而,此番曹操誅殺了孔融,早已鬧得許都儒林之中人人自危、噤若寒蟬。司馬懿前去邀請那些名士大夫們參會獻詩,結果應者寥寥,許都城中,除了華歆、路粹、董昭等少數幾個曹府親信之外,其他人士都閉門謝絕了。這也怪不得他們不予支持,就連曹府自家的三公子曹植亦因父相斬殺孔融,一直鬱鬱寡歡、一臉戚容,迴避了司馬懿登門提出的為他父相寫詩作賦歌功頌德的要求。

不過,這場南征勵軍詩會開不開得起來,司馬懿的心底倒並不擔心。他早已做好了準備要把這場詩會開得別開生面一些——早在五天之前,他便已吩咐司馬寅和文學署的胥吏們,到城南流民安置營中去找一些從荊州流亡過來的庶民,由他們聯名寫一份《歡迎南征喜訊書》呈送上來。在這份《歡迎南征喜訊書》中,那些乖覺的荊州流民們,在司馬寅和文學署胥吏們的巧妙暗示下,把昏庸無能的劉表、野心勃勃的劉備描繪得鬼頭鬼臉、萬夫所指,也把英明神武的曹丞相此番南征之舉歌頌成「解黎民於倒懸之苦的曠世義戰」,是天命所在、人心所向、萬民所盼的。有了這樣一份《歡迎南征喜訊書》,司馬懿相信自己是絕對能夠得到曹丞相難得的讚賞和誇獎的。

當然,曹丕也絕不會僅僅是為了關心司馬懿承辦的這個南征勵軍詩會而來的,他是被一個有鼻子有眼睛的傳言逼得跑到司馬府來探探虛實的。這個傳言一直若隱若現地在相府內外飄浮著,已經成了曹丕揮之不去的一個噩夢。這個傳言就是:曹操極有可能在南征大勝、天下大定之後,返回許都立即著手以曹代漢的大業,並且冊立曹植為嗣子,用他的文才與賢德攬服天下士民之心。

曹丕對這個傳言基本上是信多於疑,父相對曹植的偏愛之情是毫不掩飾的,更是相府內外有目共睹的。但在它沒有成為絕對的現實之前,他還是抱有一絲僥倖的,自己畢竟是嫡生長子啊!難道父相真的就不顧禮法把自己本應繼承的嗣位讓給曹植?因此,在四顧茫然之下,他想來想去覺得別人又都似乎不太可靠,只有找到曾經救過自己性命的司馬朗兄弟來摸摸虛實、問問對策。司馬朗兄弟畢竟是天天周旋在父相身邊的主簿和掾吏,他倆知道的消息一定比自己更快、更多,他倆給出的建議也一定比別人更准、更靈。

「司馬兄,曹某聽說父相大人這……這一次南征荊州,似乎有意要帶上植弟一同出征,有這回事嗎?」曹丕一連喝了兩盞清茶,再也按捺不住,終於囁囁地問道。

「唔……大公子身在丞相府中切近之地,自己還不知道嗎?」司馬懿顯得微微一愕,「這事兒相府上下早就傳開了呀,丞相已經點名要三公子陪他一同南下出征啊。」

「哦,哦,哦……曹某記起來了,父相大人是給我們提起過這事兒。」曹丕臉上閃過一絲窘然,急忙順口掩飾了過去,「是啊,植弟他天資英挺、文武雙全,又得父相大人這般悉心栽培與扶持,這個……這個……必定是能在南征之中大顯身手、建功立業的……」

司馬懿唇角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倘若三公子在這一次南征之中建立了功勳,曹丞相將來對他的扶持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順了……唉,我司馬家一向堅守綱常禮法,主張『長幼有序、嫡庶有別』,對曹丞相這些做法也不甚贊同,只是礙於曹丞相偏愛之心太盛而不好明言罷了。」

聽到司馬懿這番話,曹丕如遭雷擊一般全身一震:這司馬家兄弟真是我曹丕的知己啊!他能對我公然講出這席話來,是冒了極大風險向我表達那一片擁立長嗣的誠摯心意啊!他心中狂喜之下,聲音立時都變了調:「司馬家不愧為儒林世家名門出身,一抬手一投足都遵循著綱常禮法,實與俗儒庸士之流截然不同。司馬家的這一片深心真意,曹某永銘於心、沒齒難忘……」

司馬懿見狀,慌忙避席而起,向曹丕施禮而謝:「大公子言重了。我司馬家只是遵循綱常禮法順道而為,您不必多禮——這一片深心真意,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僅此足矣!」

曹丕雙目之中淚光盈動,深深地正視著司馬懿,暗暗咬緊了嘴唇,默默地、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司馬懿見到曹丕這番情形,料知他果然已被自己這一番入情入理之言深深打動,便暗一思忖,心神一定,又徐徐吟起了一首樂府詩詞: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坎坷長苦辛!

曹丕聽他吟完了這首樂府詩詞,不禁拍掌讚道:「司馬兄詩書滿腹,出口成章,曹某佩服之至。」

司馬懿聽著他這刻意討好的誇讚,心底暗暗一笑,臉上卻現出一片惶恐之情來:「哎呀!大公子謬讚了——這……這首樂府詩詞並非在下所著,乃是前人所作。」然後,他語氣一頓,看向曹丕的雙眼,「這首樂府詩詞最吸引在下的便是那一句——『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這一句蘊意深遠、振聾發聵,最是令人玩味不已。」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曹丕雙眉一凝,在口裡將這句詩詞輕輕地念了一遍,倏然眼中一亮,急忙向司馬懿拱手一禮問道,「曹某在此恭請司馬兄不吝告以『先據要津』之策!」

司馬懿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此刻聽到他親口說出之後,才不慌不忙地一整衣冠,斂容而道:「大公子如此折節禮敬、不恥下問,在下倘若還是一味謙辭,未免有些待之不實了——也罷,在下就斗膽獻醜了。大公子欲求丞相大人之信重,必先恪盡孝心、躬盡子道,切要順父之心、得父之意,婉轉奉承,不可懈怠。如今這舉辦南征勵軍詩會一事,便正是你用來展現孝心子道的絕佳之機!」

「哦?一切還請司馬兄詳言。」曹丕急忙追問。

「此番南征勵軍詩會確是有些冷清,曹丞相對此必是暗暗有所在意的。其他那些名士大夫們故作姿態、疏避曹丞相,這且不去論它;便是三公子一向以詩文絕妙而揚名天下,竟也不為曹丞相的南征之舉作詩唱和,這便大大違背了孝禮子道。曹丞相對此口中雖不明言,心底卻難免暗生芥蒂。」司馬懿悠然言道,「倘若大公子能夠打破這一片沉寂,慨然揮毫潑墨賦詩一首,積極為曹丞相此番南征荊州鼓而呼之,則曹丞相對大公子你的良苦用心而必會深有體察,亦必會深有所感,日後對大公子你的印象也一定會大大改觀矣……」

曹丕聽到這裡,已是滿臉都放出一片亮亮的紅光來,眉眼間全是驚喜之色:「司馬兄所言極是!曹某回府之後,便精心構思一篇勵軍壯威、宣德耀武的雄詞妙賦送過來,請司馬兄指點之後再呈父相欣賞!」

司馬懿見曹丕如此迅疾地採納自己的建議,也暗暗有些佩服他的納言取諫之道,微微含笑點頭而道:「大公子穎悟過人,在下欽佩無比。那麼,在下就在此虛案以待大公子你的雄詞妙作了。」

曹丕哈哈一笑,只覺胸中一塊大石終於放下,眉目之際也禁不住溢出了幾分歡暢之意來。他又舉杯痛飲了滿滿一杯清茶,然後看著司馬懿煞是高興地說道:「曹某此生有緣遇得司馬兄這樣的大賢大才為友,實乃天賜之幸!曹某只恨司馬兄一向公務纏身難有閒暇,而不能與你時時促膝談心、恭受教益也!」

「曹大公子如此信重,在下倒是受寵若驚了!」司馬懿急忙又是避席一禮,恭然而言,「公子日後若有需用我司馬家之處,隨時便可發一紙之命而召在下前來以供驅馳。在下若是因故不能親赴,便是在下的大哥亦是公子急難之際可以托付心腹的。我司馬家全府上下皆以為大公子您竭誠效力而倍感榮幸……」

《司馬懿吃三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