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礁突現

「鬼才」賈詡的前世今生

賈詡並不是貪杯嗜酒之徒,但他每在遇到重大關頭需要自己剖析決斷之時,卻喜歡將自己關起門來靜靜地醺上那麼一壺。只不過他所喝的酒,也真的就是「薄酒」,酒味很淡很淡,並無多少烈性。而他就喜歡讓自己在那微微的醉意中把自己的思維完全放開,使它們如同草原上奔跑的羚羊一般活躍而靈動,於是有很多精巧的靈感便能噴湧而出。

沒辦法,在西北苦寒之地涼州武威郡那裡出生的人士,自幼都或多或少是能喝一點兒酒的。這是常年生活在風雪黃沙中的他們驅寒暖身的切實需要。賈詡作為武威郡土生土長的人士,自然免不了會受到這一風俗的影響。但他喝酒是有一個底線的,只是為了更清晰地思考問題才稍稍喝酒,而絕不像其他涼州人士一樣為了尋歡作樂而喝酒。這個「底線」也一直延伸到了賈詡居處進退中的方方面面,只做一切對自己有益的事情,絕不沾染任何對自己有害的事情。

曹丞相已經頒下了禁酒令,但是這禁酒令的範圍只針對庶民百姓,尚還未將名士大夫、文武官員納入其中。說起來,這還真得感謝那個被曹丞相腰斬棄市的孔融。當他聽說曹丞相甚至要禁止名士大夫、文武百官飲酒之時,便引經據典地寫了一篇文章予以批駁:「天有酒旗之星,地列酒泉之郡,人有旨酒之德,故堯帝不飲千鍾而無以成其聖。且桀紂以色亡國,今令為何不禁婚姻也?」雖然賈詡對孔融常常公然譏刺自己為「五姓家奴」而感到十分憤怒,但他也覺得孔融這篇短文講得沒錯。禁酒固然意義重大,卻亦應當因時、因地、因人而治,不可偏執而行。果然,曹丞相在看到孔融的這篇文章後,就暫停了在官僚名士階層推行禁酒令。

今天賈詡一個人坐在淨室8 裡慢慢斟酒自飲,正是想靜靜地對當前許都城中風雲多變的時局進行一場全面、深入、系統、細緻的條分縷析,然後統而籌之,為自己的未來做一個全盤規劃。這是再也迴避不了的一個緊要關頭,曹丞相終於還是自控不住,揮刀斬殺了孔融,讓先前一直半隱半現的漢曹爭鼎之局面猝然公開化了。其實,賈詡應該算是最先察覺到這種跡象的名士高人之一,所以此刻他也並不感到突然。他早已自官渡之勝後,便發覺曹操隨著自身權勢的逐漸膨脹,已和漢室朝廷的關係發生了微妙變化。於是他亦已相機行事,暗暗不露聲色地在曹操以曹代漢之業的進程中順水推舟地遞送過不少有斤有兩的點子,而曹操也早已暗暗視他為心腹謀士,時有密函來訪。只不過,為了避免漢室諸臣懷疑生變與授人以柄,他和曹操在對外場合中,一直都頗為默契地表現出了一種不冷不熱、不遠不近的關係。如今曹操誅殺孔融,撕裂了他「尊漢忠君」的遮羞布,與自己的聯絡也愈來愈密切——是不是我賈詡也到了要硬著頭皮,從幕後走到前台和曹操站在一起的時候?這樣做,有沒有什麼後患?這樣做,合不合乎時宜?這樣做,到底會給自己帶來多少利益?

想到這裡,賈詡一仰脖子又喝了一口淡淡的薄酒,隨著他腦中的思維和意念激盪得越來越厲害,他手心裡的杯盞也幾乎要被捏碎了。對於漢朝,他其實是沒有多少感情的。其一,他並不是世家名門出身,只是西涼一介小小孝廉,從沒得到過漢朝世族制度的任何蔭澤;其二,他也不是靠明經通典、學富才廣而登仕入宦的,漢朝那些舞文弄墨的名士大夫其實在心底裡一直是不怎麼瞧得起他的。他當年在雍州當上討虜校尉,竟是那個被罵為「國賊」的董卓大膽破格提拔的。說起來,這董卓負了一身穢名,但在識人辨才的本事上已遠遠勝過了朝中那些虛華無為的袞袞諸公。

可惜,賈詡在關西涼州軍營中沒能安生幾年,那個董卓便被司徒王允暗施美人計、連環計給殺了。王司徒一計成功,便得意忘形、恃勝自大,居然不問青紅皂白地要把董卓帶來的西涼人士斬盡殺絕!正是王允這道極端褊狹的絕殺令,讓原本有心歸附朝廷的賈詡一下心寒如冰。於是,為了自保,他鼓動李傕、郭汜等西涼驍將奮起反擊,終於攻進長安、殺了王允,為曾經給了自己知遇之恩的董卓報了仇。

然而,進入長安之後,賈詡才無比切實地走近了他曾經一度迷信過、曾經一度瞻服過的漢室權力中樞,才無比真實地發現了這個外表龐大的劉家朝廷內裡已然是千瘡百孔、搖搖欲墜……這樣的地方,還能為自己提供多大的馳騁空間呢?而賈詡自知在這裡跟著李傕、郭汜混鬧一場,也不會有什麼好的結局。但他自己又無軍權在手,自立門庭當然亦是不行的。漢獻帝固然不失為守文之主,然而他耐心侍奉了一段時間之後,覺得獻帝的器宇才略都不足以讓自己傾身事之。最終,他還是捨棄了長安城裡的一切,拋離了那一片喧囂,在中原大地上混戰不休的各個諸侯中間,猶如一頭孤狼般穿梭遊走著,尋找著那個屬於他自己的「真命之主」。

說實話,他在投奔曹操之前已經換過不少主子了。梟狠如董卓、怯懦如牛輔、粗莽如李傕、優柔如段煨、膚淺如張繡,就是素有「西伯」虛譽的劉表,他也去其帳下轉悠過一圈回來了。直到遇見曹操,他才察覺這個負有「閹宦遺丑」之罵名的曹將軍,實際上是一位世所罕見的大英雄!那個郭嘉一見曹操便興奮得跳了起來:「真乃吾之主也!」這種駿馬喜逢伯樂的心情,其實也早已在賈詡的心田里深深地埋下了種子。

賈詡一直記得,他曾經幫助張繡在宛城奇襲曹操,打得曹軍大敗,曹操的長子曹昂和心腹愛將典韋陣亡其中,曹操所乘的愛駒——大宛良馬「絕影」亦中箭而斃,摔得他落地倉皇而逃,可謂狼狽至極。然而,這樣的奇恥大辱與深仇大恨,並沒有蒙蔽曹操識人辨才的慧眼。官渡之戰前夕,賈詡說服張繡一同投誠在曹操帳下時,曹操果然不計前嫌,親自率眾出城遠迎,並敬奉賈詡為座上賓。而且,進入許都這麼多年,曹操對他也一直絲毫不存芥蒂,從來都是信任有加。這種「盡釋私怨而昭明德於四海」的王者之風,讓賈詡五體投地。說穿了,賈詡就是希望能碰到一個從內到外都能給予自己一種可靠的安全感的主君——現在,他終於遇到了。

到了許都之後,他才發現此地臥虎藏龍,實非易居之所。先前,賈詡也曾自負策謀之術當世鮮有其匹,但他在見識了荀彧、荀攸叔侄以及郭嘉他們韜略才智的高深莫測之後,便自甘退隱到官場一角,收斂起所有的才氣,非因曹操親問而不敢輕示於人。

他在那日朱雀池盛會上向曹操進獻的「玉既不可佩,亦不可碎——那便只能做宗廟裡的祭祀之用的瑚璉之器」那句話,確實包含了司馬懿所猜的「把孔融變成『瑚璉之器』一類的死物掃出朝廷、移入宗廟而永加摒棄」之意。他的本意是:上策自然是能將孔融流放到魯國曲阜孔廟去監控起來最好,實在不行也只得痛下殺手了。畢竟,孔融那一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舉動,那一派決意與曹操作對的行為,那一腔不惜以自己鮮血潑向曹操的用意,朝廷上下的明眼人幾乎都看出來了。不過,對孔融的處置,他也看出曹操是左右為難。急而殺之,則禍之發速而較淺,但會激起朝野一時嘩然;緩而殺之,則禍之發緩而較深,恐有朋黨潛結之弊。尤其是眼下南征在即,難保孔融不會乘機在後面鼓搗出什麼「驚人之舉」來。他這個人一時衝動之下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倘若曹操離開許都之後,孔融貿貿然糾合徒眾而作亂,又當如何?孔聖後人帶頭要造曹丞相的反,只怕這一鬧出來更是難以收拾。所以,到了關鍵時刻,曹操只能是理會賈詡那話裡的最後一層深意,「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再牽絆下去只會更糟。要幹大事,只能是「兩害取其輕」,縱然惹來物議沸騰,縱然背上一身罵名,為了根除隱患,他也顧不得了。

如今曹操既然與漢室朝廷的關係宣告破裂,那麼他南征荊州的助力只怕從漢室朝廷那裡也未必再能得到多少了。荀彧不是在孔融被下獄的第二天,便對外宣稱自己身患心痛之症而居家休養了嗎?這應該就是他拒絕輔佐曹操的開始罷?那麼,曹操也很快就該屈尊折節光臨自己這賈府寒舍,來敦請自己公然入幕曹府了罷?自己終於又將登上前台大顯身手了……不過,這一次自己再度出山就一定能馬到功成嗎?是啊!這一次若能襄助曹丞相南征全勝,那麼自己必然就會以曹氏新朝的開國元勳之榮而載入史冊,這對自己而言,又是多麼巨大的誘惑啊!可是,自己這一次真的能輔佐曹操一舉蕩定荊州嗎?

正在賈詡苦苦思索之際,淨室的木門被「篤篤篤」地敲響了數聲。

「何事?」賈詡握著酒杯仍自慢慢呷飲,頭也沒抬。

「稟報老爺,府門外有一位客人前來求見。」

「本座不是早已立下規矩了嗎?閒雜賓客皆不得允其入門……你且把他推托了吧。」

「老爺,這位客人自稱是您的故舊之交,並非閒雜人等。」

「故舊之交?他姓甚名誰?」賈詡的目光微微向上一抬。

「他自稱姓曹,名字卻沒說。」

「唉……又是揚威中郎將曹洪大人吧?你且出去告訴他,本座飲酒醉了,睡臥在床,不便相見。」

「嗯……這位客人並非往日常來的那位曹洪將軍。」

聽到這兒,賈詡手中的酒杯驀地一顫,全身一個激靈,腦際裡那微微的醉意倏然一下散了個乾乾淨淨:莫非是他來了?他真的竟然親自微服屈駕蒞臨我這賈府寒舍了!一念至此,賈詡立刻放下了酒杯,身形一正,緩緩向室門外開口說道:「很好。有請這位曹姓貴客先到客廳稍候,本座更衣之後便即來相見。」

火浣布衫

賈府的客廳十分簡陋,一方舊榻,幾張草蓆,一座屏風,寒酸得簡直不像一個散騎常侍家中的擺設。

曹操在客廳裡閒等無事,便走近屏風那裡,卻見那原本光亮的烏漆支架上面竟落滿了一層淺淺的灰塵——看來,那些校事和眼線給他匯報的情況沒有失誤。賈詡蟄居許都這麼多年,確是闔門自守、退無私交,否則這客廳裡的物事不會這麼久居然無人灑掃。

曹操又瞧了瞧屏風上的那一幕薄薄的紗圖,上面描繪的是一位中年峨冠文士的肖像。清眉深眸,相貌偉特,衣袂翩然,別有一番凜凜風骨。他湊近前去往左下角細細一看,是黃門侍郎、丹青國手楊俊的落款:建安八年「名相陳平之像」。

「陳平?」曹操瞧著屏風上面的紗圖畫像,淡淡地笑了。這個賈詡在外韜晦隱忍,而骨子裡卻志存高遠——果然是暗暗以一代名相陳平自許啊!不過,以他的謀略之術,確也當得起「陳平再世」之譽了!真希望這個「當世陳平」能夠幫助本相此番南征一戰而定、大獲全勝啊!

「丞相大人,下官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客廳的側門邊傳來了賈詡那永遠不溫不火的聲音。

曹操側目一視,只見面色微微酡紅的賈詡手裡握著一卷詩集,正一步一哈腰地向自己趨步而來。他呵呵一笑:「賈大人好興致,這個時節還在飲酒吟詩?」

賈詡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躬身引著曹操在那方舊榻之上先行坐下,又招呼隨同曹操微服前來的曹仁、許褚等在舊榻右側的草蓆之上坐了,最後自己才在曹仁、許褚對面的草蓆跪坐了下來。

「賈某剛才正就著一點兒小酒欣賞丞相府文學署送來的這一本《南征勵軍詩集》吶……」賈詡將手中那卷詩集翻開舉起給曹操看了看,淡笑道,「適逢讀到擊節稱歎之處,丞相大人便屈駕而來,賈某心中更是歡欣無限。」

「哦?這本詩集之中哪一處竟令賈大人您也為之擊節稱歎哪?」曹操雙目精光一閃。

「啟稟丞相大人,這本詩集中有兩處令賈某擊節稱歎。一篇便是詩集扉頁上荊州流民寫來的《歡迎南征喜訊書》,那可是民心所凝,拳拳可感,字裡行間溢滿了對王師南下那種久旱逢甘霖的真情摯意。」賈詡面含微笑娓娓而談,「另一篇就是大公子曹丕所作的《述徵賦》……」

「賈大人,荊州流民所寫的《歡迎南征喜訊書》乃是民之真情凝結而成,句句發於至誠,令人擊節稱歎,這倒不假。」曹操猛地打斷賈詡的話語,橫了他一眼,「至於子桓的那篇《述徵賦》不過是鋪陳華麗的應景之作,賈大人怕是有些謬讚了!」

當著一個父親的面誇讚他的兒子,這個父親必然是免不了要謙虛幾句的。賈詡對此早已是見怪不怪了,他絕不會傻到對曹操的謙辭信以為真:「哎呀!丞相大人過謙了!大公子的那篇《述徵賦》讀起來真的是鏗鏘有力、振奮人心吶!賈某一向記性不好,雖然只讀了兩遍,可是卻把這篇妙賦記得清清楚楚的,彷彿是大公子用這篇妙賦一下喚起了賈某對南征荊州的所有鮮活生動的想像與激情——『建安十三年,荊楚傲而弗臣,命元司以簡旅,予願奮武乎南鄴。伐靈鼓之硼隱兮,建長旗之飄搖;躍甲卒之皓旰兮,馳萬騎之瀏瀏;揚凱梯之豐惠兮,仰乾威之靈武;伊皇衢之遐通兮,維天網之畢舉;經南野之舊都,聊弭節而容與;遵往初之舊跡,順歸風以長邁;鎮江漢之遺民,靜南畿之假裔。』丞相大人,您聽一聽,這是何等激昂的豪言壯語啊。」

曹操笑著揮了揮手,道:「便如賈大人所言,這子桓強作而發的豪言壯語再是激昂慷慨,又濟得何事?要論用兵征伐、底定江漢,還得要靠賈大人胸中的文韜武略啊!」

口裡雖是這麼說,曹操內心還是為賈詡誇讚曹丕所著的《述徵賦》而隱隱有些樂滋滋的。突然,他心頭如水波般輕輕一動,一個念頭按也按不住地冒了出來:這一次南征,為何植兒不寫一兩篇勵軍壯氣的詩賦送來呢?他的文筆可是比丕兒精妙得多啊,他若是寫了一篇《述徵賦》來,只怕更是萬人傳誦、一片轟動吧?這對本相南征荊州應該會造成多麼有利的強大聲勢啊,可是他為什麼竟不寫呢?

這邊,賈詡仍在自顧自地說道:「丞相大人太看輕大公子這篇《述徵賦》了。古人兵訣中有『先聲而後實』之妙論,依賈某看來,大公子這篇文章一經馳傳天下,完全可以抵得上十萬威武之師。」

曹操雖然知道這些話都是一味逢迎奉承的溢美之詞,但是聽到它們從賈詡口中說來並不怎麼反感——相反,他心底還暗暗有些高興。賈詡這麼用心地盛讚曹丕的《述徵賦》,就分明表示他是全力支持自己南征荊州的。

想到這裡,曹操覺得自己今天和賈詡的談話是到了應該切入正題的時候了,他撫了撫胸前的鬚髯,輕輕咳嗽了一聲,清了清自己的嗓子。

聽得他這一聲咳嗽,一向熟悉曹操各種細節習慣的賈詡立刻非常知趣地停住了繼續講話,微微含笑地恭候著他開口。

果然,曹操的聲音沉緩肅重地響起:「散騎常侍賈詡接旨……」

聽到他這麼一開口,賈詡微微怔了一下,急忙離了草蓆,在曹操面前拜了下來。許褚、曹仁也離席而起,在他身後跪下。

曹操從袍袖中取出一卷黃絹,隨手輕輕展了開來,緩緩念道:

朕聞樹賢為國、擢才為民:原散騎常侍賈詡,志節高峻,德服於人,特升任為太中大夫之職,欽此。

賈詡拜在地上一聽,耳朵裡不禁「嗡」的一響,原來自己竟被陛下下詔接任了孔融的太中大夫之職!而且,不知是曹操刻意寫的呢,還是天子故意暗諷自己,這份詔書上居然還給自己安了兩個驢唇不對馬嘴的評語「志節高峻,德服於人!」這可真是讓人有些啼笑皆非了。

但他此刻也不敢多說什麼,只得跪在地上叩頭謝恩道:「微臣賈詡領旨。」

待賈詡收好詔書坐回了草蓆之上,曹操含笑向他拱手一禮道:「賈大人……不,不,不,現在該改口敬稱『賈大夫』了。先前孔融那個狂徒雖亦曾位居『太中大夫』,但他虛有其譽、華而不實,不足以堪當此清貴之職;而賈大夫您德才內蘊、實而不華,您當這個『太中大夫』自然是實至名歸了。」

賈詡斜身欠身一禮,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孔融那個「太中大夫」是以忠於漢室而聞名天下的,而今天此詔一發,我這個「太中大夫」將來在天下士民眼中又是以忠於誰人而著名呢?只怕被曹操這麼一弄,自己從此可就真真正正成了他的曹府幕僚了。曹操這一步棋,是在徹底阻斷自己於漢、曹兩家之間的游移周旋啊!不過,以今時今日自己在許都的情形,只怕是除了依附他之外,也確無更好的出路。在漢室諸臣之中,以荀令君之通情達理、中正仁和尚能包容自己之外,自楊彪、伏完、王朗等漢室高卿以下,他們誰不把自己視為眼中釘呢?罷了,罷了,漢室對我本無格外之恩遇,我也犯不著攀上這條破船畏畏縮縮地仰人鼻息。

曹操卻似不曾注意到他這一副似喜似愁的異樣表情,又衝著他哈哈笑道:「本相除了在此恭賀賈大夫榮升要職之外,卻另有區區一道相府手令意欲就此宣讀——不知賈大夫肯不肯賞臉接令呢?」

賈詡一聽,急忙一整衣冠,又要起身離席跪下。曹操向他一擺手,連聲止道:「不必!不必!賈大夫還是坐著聽本相宣讀這道手令罷。」

賈詡推謝不過,雖是未曾跪下,卻仍然起身半躬半伏地聽著。曹操坐在榻上又從袍袖中取出一卷赤絹,展開了朗聲宣道:「進賢匡時,本相之急務也。素聞太中大夫賈詡謀略驚人,料事如神,運計如鬼,天下畏服——本相特聘其為相府軍師,襄助本相南征大業、掃除群逆!」

賈詡聞言,竟是呆了片刻,直到聽見對面席上的曹仁重重咳嗽了一聲,他才似回過神來一般,慌忙伏地跪答:「多謝丞相大人厚愛——賈某惶恐之極!賈某何德何能敢受此聘?丞相大人手下已有荀攸軍師智謀蓋世,賈某焉敢以區區微才而貽笑大方乎?還請丞相大人收回此令!」

「賈大夫!您是當得起這相府軍師之重任的,就不要太過謙辭啦!」曹操大手一揮,豪氣十足地說道,「荀公達擔任的是本相的右軍師,您擔任的是本相的左軍師——本相就是希望用這相府軍師之位可以換得賈大夫您這個『再世陳平』放才而為、盡展所長,輔助本相辟出一番驚天動地之大業來!」

賈詡聞言終於不再虛辭,上前接過那道丞相手令,捧在手上認認真真觀閱了數遍,然後又將目光投向了曹操,看了半晌,才微微頷首而笑。

曹操拿眼瞟了他一下,仍是昂然挺坐於榻床上,問道:「賈大夫心中此刻有何話要說?」

賈詡慢慢捲好了手令絹書,悠悠言道:「不瞞丞相大人,賈某剛才的確是稍稍走了一下神,突然回憶起了十多年前兩位當世英豪的一番對話來……」

「哦?兩位當世英豪的一番對話?」曹操不禁微微一愕,「您且講來聽一聽。」

賈詡伸手一擺袍角,端端正正坐回了草蓆之上,一瞬間他身上先前籠罩著的那一股閒散淡逸之氣倏然一掃而光,代之而來的是他舉手投足之際那一派奪人的莊嚴凝肅之風,凜然不可接近,即便與荀彧、楊彪一流的名公大賢相比,似乎也毫不遜色。這才是一代奇士賈文和真正的不俗風骨啊!曹操見狀,不由得在心底暗暗一歎。

賈詡繼續說道:「那兩位當世英豪,一位是前大將軍袁紹袁本初,一位便是丞相大人您。當時,面對烽火連天的滔滔亂世,二位同席煮酒共論應對方略,如今思來倒頗是值得尋味。

「袁紹當時亦是豪氣衝霄,他講:『吾將北擁燕代之地,收攬戎狄之眾,劃河而踞,乘風駕雲而南卷中原,誰能敵之?』然後,他又開口詢問丞相大人您的方略。

「——賈某清清楚楚地記得,您當時的回答十分平實簡潔:『吾將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馭之,無所不可!』其時,四座賓客聞之無不噴茶而笑,以為您那時兵少地狹,只得以此虛語而應之。然而,賈某從聽到這個傳聞之時起,便已料定,袁紹固然不失為一代雄豪,但終將為丞相大人您所吞併!您這十多年來能愈戰愈強、愈挫愈盛者,正是依恃這『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馭之』的十字方略也!賈某今日親見,更是折服不已!」

曹操聽他講完,撫鬚淡淡含笑:「誠如賈君所言,本相以前一直謹守的是那十字方略,以後亦將一如既往地恪守那十字方略。」

賈詡一聽,便在草蓆之上將身深深一伏,恭恭然言道:「既是如此,賈某謹代天下才智之士衷心謝過丞相大人了!」

「賈大夫,您還沒收本相的聘禮吶,何謝之有?」曹操揚聲大笑,同時向曹仁招了招手,「子孝,把本相送給賈大夫的聘禮呈上來罷!」

曹仁應了一聲,從身後推過一方紫檀木匣,托在手上,恭恭敬敬地放到曹操面前的桌几之上。

曹操將那方紫檀木匣緩緩打開,伸手從中拿出的卻是一件純白如雪、輕薄透亮的圓領布衫。他對著賈詡輕輕鋪展開來,微笑著問道:「賈大夫見多識廣,可辨得這是何衫?」

賈詡仔細一看,見那布衫的質地非絲非綢,白得發亮,卻辨它不出,只得搖了搖頭:「賈某孤陋寡聞,誠然不知此乃何物也。」

曹操向許褚使了個眼色:「仲康(許褚字仲康),拿你的酒來!」

「好!」許褚答了一聲,猶如洪鐘巨響,震得賈詡耳朵一陣發麻。這漢子的中氣當真是充沛異常!

那許褚解下腰間繫著的葫蘆,拔掉塞子,猛地飲了一大口烈酒,走到桌几之前,朝著那件白衫就是「噗」地一噴。

「哎呀——」賈詡急忙掩面長歎,待他放下雙袖一看。那雪白的布衫上已是沾滿了斑斑酒漬,濃一塊、淡一塊,黃兮兮的煞是難看。

他正驚疑之際,許褚右手提起那布衫,左手摸出火折子,「嘩」的一聲劃出火花來,便向那布衫上一燎。

「不可!」賈詡這一次再也忍不住了,急忙開口阻止。

然而,一切都晚了。只見火光一冒,「蓬」的一響,那烈烈赤焰已在布衫之上暴燃而起,「啪啪啪啪」地燒個不停。許褚一手提著那布衫的領口處,任憑火焰直躥上來,直是一動不動地緊緊抓著衣領,絲毫也不放手。

賈詡拿眼偷偷瞥了一下曹操,卻見他一直是撫鬚含笑不語,心底甚是納罕。他目光一轉,又向那燃燒著的布衫看了過去,不禁大吃一驚。那布衫在熊熊烈焰焚燒之中竟是分毫未損,它上面的酒漬已被漸漸燒淨,火光也隨之徐徐消退——最後,呈現在他眼前的,仍然是一件完好無缺、粲然潔白的圓領布衫,乾淨得彷彿剛剛用皂角水洗滌過一般。

「火浣布!火浣布!這是西域波斯國的奇寶火浣布!」賈詡這時才恍然大悟。

曹操哈哈大笑,從許褚手中接過這件火浣布衫,托在雙手之上,向賈詡遞了過來:「賈大夫,您知道本相為何選中這件『火浣布衫』作為聘禮贈送給您嗎?不瞞您說——本相就是看中了它這樣一點兒妙用。遇火而垢淨,除舊而布新!」

「遇火而垢淨,除舊而布新?」賈詡急忙起身彎腰接過火浣布衫,在心底裡默默地念了這一句話。他倏地眼睛一亮,頓時一下明白了過來,深深地點了點頭,向曹操恭然謝道:「賈某必定竭盡犬馬之勞,誓死輔助丞相大人除舊布新、繼往開來!」

借力采力

育賢堂上,紫金博山爐的鳳喙裡噴出縷縷香煙,凌空繚繞盤旋,隨著徐徐夏風忽卷忽舒,顯得飄曳多姿、異態橫呈。

「仲達,這尊紫金博山爐還是你大哥當年贈送給為師的吶……」荀彧清瘦的面頰上溢出了一片溫煦的笑意。他伸手指了一指那峙立堂中的紫金博山爐,向司馬懿柔聲而道,「你們司馬家中人一個個都實在是太客氣了,似這等孝武大帝的御用重寶,為師實在是受之有愧啊。」

「令君老師,您才真是太客氣了。此等精美寶爐,在我司馬府中,不過亦是普普通通一件燃香器物而已。但它在您這高士滿座的育賢堂上,卻能薰散異香以寧神,飄動煙氣以織景而與眾共享,這便已是它莫大的造化了!您還說什麼愧不愧的。」司馬懿像一個新近入門的弟子面對自己衷心崇敬的師傅那樣,神態拘謹,臉上竟還帶些羞澀的紅暈。

荀彧淺淺一笑,也轉眼瞅向那紫金博山爐,微微頷首道:「是啊!『物盡其益』便是這『物』莫大的造化了。這寶爐是你們司馬兄弟送到這育賢堂上的,那四面滿座的高士們終究還是應該感謝你們的。」

司馬懿見荀彧身居高位卻仍是如此持之以恭,便也不好再與他在言語上你推我謙地禮讓下去了,只得閉上了口,望向那紫金博山爐微微搖頭而笑。在他眼簾之中,那寶爐爐身上雕刻著的仙君倚松、高士對弈、碧樹環繞、鳥獸奔逐嬉戲之奇景,在矇矓香煙籠罩之下若隱若現、似虛似幻,令他不禁心曠神怡,恬然而生御風飄舉、嘯聚煙霞之幽情逸意,栩栩然不能自已。恍惚間,他只覺眼前這位竹榻之上垂袖端坐,顯得清逸出塵的荀令君,與那紫金博山爐上雕鏤著的仙君高士互為映照,亦融亦合,洽然之際難分彼此了。是啊,荀令君本就是神仙一流的曠世高人啊,他能有這般超凡脫俗、倜儻不群的風流氣宇自然是毫不奇怪的了。

荀彧溫和平緩的聲音彷彿從那裊裊煙氣中飄然而來:「仲達,你近來在丞相府裡一切都還做得順當吧?」

司馬懿在席上欠了欠身,作禮答道:「多謝令君老師關心。有崔大人、毛大人的悉心指點,小生還能應付得來。」

「相府之事千頭萬緒、繁雜交錯,你初入府中,切記不可自作聰明,要學孔聖人的『入太廟而每事必問』的慎敬好學之長,日久時深則自能圓融練達矣。」荀彧的話語聽來甚是體貼,「一時偶有失誤也不打緊,改了就好。為師當年從內廷一個小小的守宮令做起之時,不也是這樣一步一步歷練起來的嗎?若有疑難之處,隨時可來為師這裡咨詢。」

司馬懿聽得荀彧此言,心下暗暗感動,只是用力地連連點頭,滿眼儘是傾服之色。

荀彧又淺淺帶笑地望著他說道:「不怕仲達笑話,其實在二十九年前你誕生之日,為師那時便已向尊父司馬建公大人承諾過收你為徒。為師第一眼看到你時,你還尚在襁褓之中,虎頭虎腦的,憨厚可愛,直衝著為師笑,那個歡樂勁兒啊……真沒法形容!」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忽地哽了一下,眼眶裡淚花一閃,又粲然笑道,「當時為師就有一種莫名的濃濃的親切感在心底油然而生。呵呵呵,你這小子就是我荀彧天生有緣的貼心弟子啊。也就是從那時起,為師暗暗發誓,我穎川荀門一定要竭盡所能將你司馬仲達打造成『非常之器、棟樑之才』。」

「令君老師……真的是太感謝您了!」司馬懿也垂下淚來,伏在席上叩頭而謝。他一直都記得,當年穎川荀門族長、司空大人荀爽,就為自己入讀紫淵學苑而極為用心地向管寧先生寫過一封薦書的……

「謝什麼謝?二十九年來,為師忙於奔走國事,其間也沒幾天到你司馬府上教授過什麼。直到你如今入仕許都之後,為師才終於有了機會向你言傳身教,也算能盡一下為師身為人師的應盡之責了!」荀彧急忙擺了擺大袖,向他開口止道,「你今天能抽空到為師府上來一趟也不甚容易,曹丞相的脾氣為師是知道的,他最是看不得手下掾屬偷閒冗浮的了,一向督責得十分嚴厲。這次你只怕也是請了假過來的罷?你有何疑難之事就問吧!」

「這個……令君老師,小生今天並非有什麼疑難之事來拜訪您……」司馬懿遲疑了一下,滿面露出了關切之色,「小生是聽到令君老師似乎犯了心疼之疾,心裡忐忑不安,急忙前來探望。眼下看來,令君老師的氣色確實不佳……您一定要多加保重啊!明天小生給兄長提一下,讓他恭請丞相府裡的名醫華佗來給您診視診視,他的醫術真是了得,小生當年的風痺之症都是他治好的……」

「多謝仲達關心了。曹丞相早已催請太醫令吉本和華佗神醫一同前來給為師診視過啦。為師這心疼之疾,忽發忽止,發作之時疼不能當,不發之時恍若無恙,而今只可靜坐閱文處事,再也不能躍馬駕車劇烈運動了。」荀彧面色平靜之極,徐徐然言道,「只怕曹丞相此番南征荊州之旅,為師是再也不能與他同行了。」

「令君老師雖然不能陪同曹丞相南下平逆,但有您坐鎮許都後方,居中持重應機,亦必能如官渡一戰之時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的。」司馬懿故意揣著明白裝糊塗,在口頭上款款而道。

「唔……為師已建議曹丞相任命華歆大人為許都後方坐鎮統領使,今後南征軍務事宜這副擔子只怕該由他來挑了。」荀彧的眼睛從堂上敞開的一扇窗戶遙遙望了出去,投向了丞相府所在的那個方向,緩聲而道,「為師現在只管撫民庶務這一塊,為師現在也該好好地沉下心來把這一塊安民、養民、教民的庶務抓起來了。唉!如今這天下狼煙四起、群雄紛爭,終日殺伐不休,又有誰顧念了一下這芸芸眾生?」

說到這裡,他忽地想起了什麼,目光湛然一亮,凝視著司馬懿道:「對了,為師眼前就有仲達這麼一位起於郡縣的庶務練達之才啊!你當年在河內郡上計掾任上執行堂堂律法,有勇有謀地鋤除了貪官豪強,那些壯舉為師一直都牢記在胸啊,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為師感覺到你真的成熟了。其實,當時本該遵照你的想法,以大漢堂堂律法為準繩,將那些聯手作惡、魚肉百姓、橫行鄉里的貪官和袁氏豪強們公然處決、以儆傚尤、以正綱紀、以澄吏治。唉,只可惜我們受制於當時的形勢而不得不放過了袁氏豪強,使此事的影響之力難以盡量發揮。但是,對仲達你當時的良苦用心,其實為師和曹丞相都是惻然洞悉、暗暗嘉許的……也就是從這件事情上,為師看到了仲達你的深沉宏大之志、剛正雄遠之才,為你將來一定能夠成為亂世經緯之器而一直欣慰不已。」

說到這兒,荀彧驀覺心頭微微一漾,盯著坐在面前正向自己欷歔道謝的司馬懿,盯著這個只有二十九歲的青年的臉龐,一陣恍惚之間,腦際裡竟漸漸浮現出另外一個也只有二十九歲的年輕人的面貌,那便是大漢天子劉協……

三天前,正當荀彧為了黎民蒼生而欲捨棄一切去輔助曹操平定天下之際,天子劉協悄然御駕親臨荀府探視荀彧,還帶了前太尉楊彪一道同輦而來。見面寒暄幾句之後,他便下了龍輦,移位前來苦苦懇求荀彧要保衛漢室,不要再為曹操效力了。

荀彧當時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猶豫之中——突然,驚人的一幕發生了。劉協竟當著楊彪、荀攸、荀惲等在場人士的面「撲通」一聲向他倒身叩首而拜,「砰砰砰」直磕得腦門上沁血,哀哀泣道,倘若荀彧真要輔助曹操南征平定天下,他劉協亦是生無可戀,決意不再當這任人取代、任人擺佈的「傀儡皇帝」,當著眾人的面一死自裁以謝漢室太廟的列祖列宗……說著,他當場就抽出了藏在腰際的一柄銀匕橫在了自己的頸側……

他這一跪一求之際,慌得楊彪、荀攸、荀惲連忙跪下膝行過來勸阻。楊彪更是老淚縱橫、擂胸大哭,聲稱自己「屍位太尉、輔國無能」以致落下今日這般「主辱臣死」的悲慘局面。他也要以三尺頸血而贖己過了,哭著喊著便要奪過劉協手中的銀匕搶著自剄。

面對著大漢天子的叩頭泣求,面對著白髮蒼蒼的楊老太尉尋死覓活地哭著要「為國殉忠」,荀彧那顆仁慈善良的心終於軟了、碎了……他淚垂滿面仰望屋頂,驀地清嘯一聲,終於在萬般無奈之中做出了畢生當中最為重要也最為艱難的一個決定——自今而後,至死不再為曹氏進設一計一謀。同時,他也深深地意識到,這意味著自己一直堅守著的那個「扶世安民、兼濟天下」的大志,可能在有生之年再也無法實現了。

一想到這一點,荀彧便覺得心口一陣刀扎般的疼痛。這一疼之下,立時又讓他的思維從記憶之中落回到了眼前的現實裡來。他暗暗摀住了胸口,靜靜地瞧著司馬懿那英魁俊偉的面容,心底又有一股念想倏地冒將出來。若要本座突然捨了漢室而投向曹府以求得借力平定天下,只怕朝野上下立刻便要全盤大亂了,大亂之中又如何平定得了天下?若要本座撒手不管曹操,他又並非真的是「一代完人」、無懈可擊,倘若一時失策失算之下為勁敵所敗,那劉備、孫權之流的梟雄從此沒了他的壓制,只怕更會公然扯下假面稱王稱霸,從而導致漢室朝綱解紐、中原分崩、百姓流離失所,反而更與自己平定天下、兼濟蒼生的大志背道而馳了,自己那時只怕更是有負天下百姓了。唉,自己本身大概真的是無法從這漢曹糾結之中超脫出來為天下萬民爭得一個太平盛世的了。那麼,或許,或許還只有眼前這個司馬仲達堪稱當世偉器,值得自己好好陶鑄一番,然後再借他和他的同門好友之手,代替自己去實現「平定天下、兼濟蒼生」的大志了……

一念及此,荀彧心頭頓時生起了一種莫名的激動與興奮,心口也不感到那麼絞痛了,面色也漸漸恢復了正常。他定神靜默了片刻,才慢慢開口問道:「仲達,為師有一個問題問你。賢士君子當逆亂垂亡、憂危沓至之日,應是何為?」

司馬懿聞言,微一凝思,正色而答:「依小生之見,賢士君子當逆亂垂亡、憂危沓至之日,面臨紛紛擾擾之世態百變,詭隨之而難免有自陷不義之失,躁競之而難免有自迷所向之誤,唯有秉志循道、不屈不撓,為我所當為、為我所可為而已;而定大謀、成大事者在此焉,全身保節以不顛沛而逆行者亦在此焉!」

「講得好!」荀彧讚了一聲,又問道,「那麼,依你之見,什麼又是賢人君子『為我所當為、為我所可為』之事?」

他剛一問罷,荀惲便從堂門口處趨步而入,躬身稟道:「父親大人,丞相府大公子曹丕、豹騎營統領曹真結伴特來探望父親大人。」

司馬懿一聽,急忙便欲避席而起。卻見荀彧略一沉思,向荀惲擺了擺手,吩咐道:「惲兒,你且出去告訴他倆,為父正在臥床養病,今日一律謝絕來客探訪。」

「這……這……」荀惲聽了,不禁猶豫起來。

「不必猶豫。你且去回報他們罷,為父今天要與仲達暢懷交談一番,不想有任何人前來打擾。」

司馬懿聽到這裡,心頭不由得「怦怦怦」,立時激動得像敲起了小鼓一樣,滿面都放出了紅光,急忙伏倒在席,顫聲而道:「誠……誠蒙令君老師厚……厚愛,小生如……如何承受得起?」

荀彧笑而不語,又揮袖催了荀惲幾聲,荀惲這才有些驚疑地去了。

待得荀惲離開育賢堂之後,荀彧才向司馬懿緩緩而言:「你不必過謙了——還是先回答為師剛才那個問題吧?」

司馬懿暗暗思忖了一番,顯得甚為小心地輕聲答道:「這個……這個問題,小生也不屑引用一些典籍章句來回答令君老師您。小生只想以自己耳聞目睹的實人實事實例作答,如何?」在見到荀彧微微頷首之後,他才開口答道,「依小生之見,新任太中大夫賈詡,內負特立獨行之資,外呈和光同塵之相,正如丞相大人所贊,『料事如神、運計如鬼』,又如陛下詔書所稱『志節高峻、德服於人』,不知他之所作所為可稱為『為我所當為、為我所可為』乎?小生恭請令君老師明示。」

「賈詡?賈大夫?」荀彧聽了微微一愕,沉思了一會兒,方才肅然而道,「看來許都的青年才俊們似乎個個都以為賈大夫的屈伸進退之長頗可一采……不錯,賈詡之長,就在他立身行道不拘小節、順時而為。這一點,為師亦是甚為佩服的。

「欲成大事,不拘小節、順時而為,這本也不錯。但是,不拘小節、順時而為並不等同於自損清剛貞固之大節。大節有虧,猶如水之源濁、本之根朽、玉之體瑕,終是流而不長、脆而不堅、華而不潔;既是這般情形,其人立身行道又豈能感人肺腑而一呼百應乎?身為謀士,豈能僅僅『為己而善謀』?為他人而善謀、為社稷而善謀、為天下而善謀、為萬世而善謀,才是所有智謀之士所應遵行的正道!否則,世人怎會親你、敬你、推你、重你?世人於你不推不重不親不敬,你根基淺薄、浮萍隨波,豈能成就可大可久之大業?」

司馬懿一聽,頓時只覺心頭一亮,不禁「咚咚咚」在地板上連叩了幾個響頭:「令君老師之高見知微知彰、知利知弊,小生衷心佩服。」

荀彧看了他一眼,又緩緩言道:「孟子有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之心者可以為天子,得乎天子之心者可以為諸侯,得乎諸侯之心者可以為大夫,其下而皆不足論也。』你身為儒林新秀,自當篤行『兼濟天下,扶世安民』之大志,這才可算是『為我所當為、為我所可為』的精要——或許,依為師之見,你這『為我所當為、為我所可為』十個字似乎直接改為『為民而為所當為、為民而為所可為』這十四個字更加佳妙一些,如何?」

司馬懿聽罷,只覺得這荀令君果然是賢哲蓋世、出語不凡,其儒學根柢之清淳深厚,一開口便有堂皇正大之宗師氣象,迥非自己所能及也!他心悅誠服地叩首於地,喃喃而道:「令君老師賜教之語,小生沒齒不忘。」

「仲達,其實以為師耳聞目睹的實人實事實例當中,你們司馬家便有一位身處亂世而謹守『為民而為所當為、為民而為所可為』要訣的大賢高士!」荀彧娓娓而言,「這位賢士就是你的叔祖巨鹿太守——司馬直大人,那還是靈帝之時,內廷下詔催令天下各大州郡自民間聚斂造宮修殿之錢,而你叔祖司馬直大人在收到詔書之後悵然而歎『身為民之父母而反割剝黎庶以稱上之奢欲,吾豈忍為此哉?』遂上書奏請停收一切奢華之費並極言直陳當世之失,可惜靈帝昏聵而不聽用,他便吞藥自盡以明志了。為師當時身為守宮令,聽聞司馬直大人這一赫赫義舉之際,亦是欷歔歎服、衷心嚮往,以為身為儒士者實是該當如此方不愧此生。正因如此,為師愛屋及烏,才對你司馬家一直是瞻望有加,傾心與你司馬家中人永結金玉之交。只盼著你司馬家承蒙儒學清惠華澤之蔭潤而再出一位經天緯地之大才扶世安民、兼濟天下!」

關於叔祖父司馬直大人這件感人至極的故事,司馬懿自幼便已耳熟能詳,今日聽到荀彧這般娓娓道來,只覺胸中心弦緩緩彈動,泛起了陣陣共鳴。令君老師這是在苦心提醒我,只有將「為己而善謀、為他人而善謀、為社稷而善謀、為天下而善謀、為萬世而善謀」等五個層次的善謀之術融會貫通起來,自己才能成為「立身行道足以感人肺腑而一呼百應」的曠世雄才,自己才能遠遠超越賈詡一流的智謀奇士之上而與漢高祖、光武帝媲美於世。看來,令君老師對我司馬懿、對司馬家的衷心期許實在是高絕於人啊!只是……只是,他為什麼會這麼重視和關注我司馬家吶?他有沒有隱含著其他的目的?他的重視和關注會不會給我司馬家正在暗中實施的「偷天換日」大略帶來麻煩呢?……不行,我一定要巧妙周旋其間,既能夠從令君老師這裡得到源源不斷的指教和幫助,又不能讓他過多地察覺到我司馬家的所有內情——尤其是那些核心機密方略,一個也不可以洩漏出來讓他知道……不過,他既然表明了要幫助我司馬家參與這一場還遠遠沒有結束的「平定天下、扶世安民」之大業,我司馬家自然亦可順勢從他這裡借力采力,以實現「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的宏圖。

堯舜禹三代之後第一盛世

燭光幽幽,點點如星,忽閃忽亮。顆顆燭淚凝結在密室當中的青銅樹形燭架之上,猶若一叢叢樹梢間垂滿了晶亮的瑪瑙、珍珠。

司馬防如往常一樣依然端坐在那座方幾之後,面前依然擺著那張紫檀木棋枰和那一黑一白兩缽玉雕棋子。司馬懿和司馬朗分別坐在左右兩側的榻席之上,神情甚為凝重。

「從你今天去探望荀令君所觀察到的情形來看,他們穎川荀門應該真的是已經徹底放棄了繼續為曹家效忠,荀令君連許都後方坐鎮統領使的職位都推給了華歆,看來他是準備完全淡出曹家的核心勢力圈子,和曹家拒不合作了。」司馬防的目光筆直地射向了司馬懿,慢慢言道,「這一切,對我司馬家而言,絕對是一件至幸之事。穎川荀門是曹家勢力最主要的支柱,如果它被自行拆掉,曹家的根基可謂崩去大半矣。我司馬家對付曹氏,就更有把握了。」

司馬朗、司馬懿兄弟倆聽得默默點頭。

「對了,懿兒,你談起荀令君似乎對我司馬家亦是異常重視與關注?甚至還對你有『亂世經緯之器』的殷切期許?」司馬防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有些難以理解地自語道,「莫非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的大略已被他暗暗察覺了?這……這不可能啊。」

「這個……孩兒也曾有過這樣的猜疑。不過,後來孩兒細細一想,如今許都朝廷有四大世家根深葉茂,堪稱名門之冠——一是以前太尉楊彪為首的關中楊氏,他們一族自孝安皇帝之時的名臣楊震以至今日的楊彪,乃是四世三公的高門豪族,聲望非同小可;二是以荀令君為首的穎川荀氏,荀氏子弟與門生可謂人才薈萃、各居要津、遍佈天下,這一望族的潛在勢力堪稱天下第一;三是以諫議大夫王朗為首的山東王氏,這一望族之中俊才輩出,道德文章堪為儒林冠冕;四就是我們河內司馬家了……」司馬懿沉吟了一下,終於還是將自己心底苦苦思索出來的想法一吐而出。

「然而,荀令君決意退出與曹家的合作,那麼就等於這四大世家中楊、荀、王三姓大族已然一同疏離了曹家,而我司馬家由於與曹家眾所周知的故舊淵源關係,所以不能也不必與曹家『切割』。這樣的話,我司馬家倒成了無形之中楊、荀、王三姓世家與曹家之間可以左右逢源的一股勢力。面對楊、荀、王三姓世家,我司馬家和他們有著相同的文脈背景和緊密的人脈關係,他們至少是不會像討厭華歆、董昭那樣反感我們司馬家的;面對曹家,我司馬家和他們有著源遠流長的故舊世交關係,而且曹家也需要倚重我司馬家與楊、荀、王三姓世家相互制衡,所以他們對我司馬家自然亦是一味籠絡有加……

「如此一來,在荀令君的慧眼之中,他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真正站到這時勢的大舞台之上,馳騁縱橫的,就只剩下曹家和我司馬家兩大勢力了。曹家此刻尚還站在明處,站在高處,站在強勢之處;我司馬家此刻尚還潛在暗處,潛在低處,潛在弱勢之處。但是,只要假以時日,我司馬家亦可乘時運機,由弱變強、由低變高、由暗變明的。換而言之,荀令君既然不願由曹家來完成『平定天下、兼濟蒼生』的大任,那他就只有轉過頭來寄期望於我司馬家來完成了,這是一個『非此即彼』的問題,荀令君也許只能這樣選擇了。父親大人,不知孩兒這番見解是也不是?」

司馬防緩緩撫了一撫頷下的垂髯,思忖了良久,才開口而道:「你這話倒也有些道理……荀令君千古一聖、才略無雙,到最後他所有的心血和貢獻從近了說是給曹家做了嫁衣,從遠了說是給我司馬家做了嫁衣,細細想來真是可嗟可歎啊!」

司馬懿聽了,卻在心中暗道:其實這才是我最敬佩令君老師的地方——捨己為人、薪火相傳,身雖歿而業不朽!只要誰真正能實現他平定天下、兼濟蒼生的大志,他是甘願奉獻一切、捨棄一切的。以前,他選中了沛郡曹家;現在,他暗暗選中了我河內司馬家——這真是我司馬家千載難逢的天賜之幸啊!真想不到區區一個孔融,用他的捨身殉漢之義舉竟然促使了荀令君與曹操的徹底決裂,從而為我司馬家的雄圖偉業增添了巨大的助力……冥冥上蒼待我司馬家何其恩厚也。

他正暗想之際,司馬防又向他徐徐道來:「不過,為父聽了你剛才複述他的那些話,字字句句都可謂是金玉良言,你一定要銘記在心。我司馬家子弟就是應當繼承祖先代代相傳的宏圖大志,一方面在朝廷之上縱橫捭闔、所向無敵,另一方面在市野之間『為民而為所當為、為民而為所可為』,攬盡民心而為我所用……

「只是,荀令君的有些話也有些迂鈍。平定天下、兼濟蒼生之大志,非但需要曠世奇才為根本,而且更需要絕大權柄為後盾。這一點,朗兒、懿兒,你們都要牢牢記住。古人有云:『賢人而屈於不肖者,則權輕位卑也;不肖而能服於賢者,則權重位尊也。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竟能威天下。吾由此而知勢位之足可恃以立身行志也。』手中無權無勢,又如何去實現『平定天下、兼濟蒼生』之大志?所以,我司馬家目前還是應以奪取天下權柄為首要大事,不可稍有懈怠。待大權獨攬之後,我司馬家族以蓋世之才,必能令天下重歸一統、四海重返昇平、萬民重獲康樂,開創堯、舜、禹三代之後第一盛世!」

聽了父親的話,司馬懿心中的激情之焰又似被熊熊燃燒起來,全身上下氣勁充溢,恨不得躍躍欲試、大幹一場。

賈詡這個絆腳石

正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司馬朗突然開口講道:「父親大人、二弟,你們可知新任太中大夫賈詡已被曹丞相聘為丞相府左軍師,將會隨同曹丞相一道南征荊州?這件事情只怕有些棘手。」

「唔……曹操果然在最後起用了賈詡。這是一步妙棋。」司馬防從棋缽裡摸出一枚黑子,在手心裡緩緩地把玩著,臉上掠起一絲憂色,「荀攸呢?他沒有隨同曹操南征嗎?」

「荀大人現在被任為丞相府右軍師。」司馬朗身居相府主簿之位,對內中政務機密自是瞭如指掌,「他應該也要隨同曹操南下出征的。」

「曹操右有荀攸出謀,左有賈詡策劃,真是虎生雙翼,荊州說不定真能被他一舉拿下吶!」司馬防幽幽地說了一句。

「父親大人,您過慮了。」司馬懿道,「依孩兒之見,荀攸身為荀令君的親侄,亦是穎川荀門中的首要人物,他不可能不受到荀令君的影響,應該也不會全力輔佐曹操的。」

「那也不一定。荀攸可不像荀令君那般『立德高整,軌儀以訓物』,他可是一向都非常深沉縝密的,喜怒愛惡從不形之於外,有點兒隨方逐圓之機巧。」司馬朗對荀攸的行事作風甚是瞭解,不禁駁了司馬懿一句。

「深沉縝密、隨方逐圓,是荀攸身處荀、曹兩家左右周旋的必要偽裝。穎川荀門與沛郡曹氏畢竟共事多年,關係膠結緊密,哪能一下就切割得乾乾淨淨?至少把荀攸留在丞相府中還可以向曹操表達一個模稜兩可的信號,以免招來曹操蓄怒積恨的決裂報復。但是,曹操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信任荀攸,這是可以肯定的;而荀攸也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忠於曹操,這也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荀攸此番同行南下,至多也只是幫助曹操一心自保防敗,而不會為曹操謀求大勝的。因為萬一曹操一敗塗地,必會導致四方不安、天下大亂、王綱解紐、百姓遭殃,這也是穎川荀門上下都不願看到的。所以,對荀攸繼續擔任丞相府右軍師之職,我們不必過慮。」

司馬懿抬頭看了司馬朗一眼,又繼續深入剖析下去:「只是賈詡擔任丞相府左軍師,此事確為棘手。他是我們全盤謀劃之中突然闖進的一個變數……依孩兒之見,賈詡應該是抱有一意輔助曹操大獲全勝、底定江南而獵取曹氏開國元勳之榮的念頭而受聘的。以他的才能,應該也能幫助曹操取得這樣的大勝。這一點甚是可慮。」

「可是,面對這樣的難關,我司馬家終究還是應當拿出一個有效的方略化解啊。」司馬防一甩手將那枚黑子往棋缽裡重重一投,「叮」的一響,他的聲音也沉重了起來,「枝節橫生,須得以利斧劈之!朗兒,你去安排一個最厲害的死士,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賈詡剷除掉!」

司馬朗抬眼看著父親,苦苦笑道:「父親大人,曹丞相為了防備那些漢室忠臣們因痛恨賈詡背漢投曹而對他行刺報復,早已讓許褚派了三十餘名精銳劍士形影不離地保衛著賈詡,賈詡本人也一向善於匿形逃生之術。我們的死士要取他性命,只怕實難成功……」

「這……」司馬防臉色一緊,甚是躊躇,「莫非我司馬家的宏圖大業竟會葬送在區區一個賈文和的手中?」

「父親大人勿憂。」司馬懿突然開口了,「孩兒願自告奮勇參加南征隊伍,陪同曹操他們一道南下,乘機與賈詡巧妙周旋,竭盡所能,使他無法有效輔助曹操取得南征全勝。」

「連曹丞相都稱讚賈詡『料事如神、運計如鬼』,你竟敢與他過招?」司馬朗大吃一驚。

「任何高手,只要找準了他的弱點猝然猛攻,他也並非不可戰勝的。」司馬懿的聲音顯得十分剛硬,「此時我司馬家已經闖到了緊要關頭,千萬不能退縮,唯有鋌而走險、冒死一搏而已!對付荀令君,孩兒自是甘拜下風;對付賈詡,孩兒自信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密室之中頓時一下靜了下來,靜得只能聽到燭花燒爆的畢畢剝剝之聲和他們三人沉沉的呼吸之音。

司馬家潛伏了二十五年的頂級特務

「很好!很好!有膽識!有志氣!有魄力!果然是君子豹變、霸氣天成——懿兒哪!你今日已然變得這般成熟進取,實在是令為父深感欣慰啊!」司馬防高興異常的聲音打破了這一片寂靜,迴盪在密室中,「不過,你此次南下荊州,也絕不會是孤軍作戰。其實無論賈詡去與不去,我司馬家早就在荊州布下了一支『伏戎於莽而不睹其形』的勁旅,等著你在那裡運用自如、縱橫馳騁吶。無論曹操怎樣用盡了心機、想盡了辦法,企圖在荊州一戰全勝而底定江南,我司馬家都不會讓他稱心如意的……」

講到這裡,司馬防突然伸出手掌在半空中非常響亮地「啪啪啪」拍了三下。隨著他的擊掌之聲,密室左壁一側的一個暗門無聲地開了。一個身著黑色勁裝的蒙面漢子疾步而入,逕自站到了司馬防的方幾之前,向他深深躬身一禮。

在司馬朗兄弟有些驚詫莫名的目光中,司馬防撫著垂胸飄拂的花白鬚髯,走上跟前,向那蒙面漢子徐徐含笑而道:「牛恆,你且見過兩位公子罷。」

一聽「牛恆」二字,司馬朗、司馬懿兩兄弟俱是暗吃一驚:牛恆就是牛金的大哥啊!自建安元年起,他便從司馬府中突然消失、影蹤全無,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現在他出現在這密室之中,令司馬朗兄弟不由得震駭莫名。

果然,只見那蒙面漢子轉過了身,慢慢取下罩在臉上的黑巾,露出一張熟悉之中又帶著一絲陌生的面容來。他的眉目之際仍與其弟牛金相仿,只是額門的皺紋多了幾分,髯角亦已有些灰白,臉頰間風霜之色清晰可見。

「牛大哥!」司馬懿不禁失聲而呼,喉頭忽地又被哽住了,眼眶裡一陣潮濕,「這麼多年您到哪裡去了?」

「二公子……您也終於長大了,成熟了!今天見到您,牛某可真是高興!」牛恆的雙眼也微微紅了,話語間仍然還是那麼的恭敬親和,「大公子,這麼多年您也更為富態了!」

司馬朗亦是雙目含淚地看著他,默然頷首不語。

「牛恆,二老爺尚還安好否?」司馬防忽然面色一斂,向牛恆問道,「唉,二十五年了,老夫與他已經分別二十五年了。雖然每年都有書信來往,但卻從來沒有親睹他一面,老夫也對他想念得緊啊……」說到後來,他語氣裡已掩不住帶出了一絲愴然。

「稟報大老爺,二老爺一切安好,他在荊州隨時恭迎大老爺您南下相見。」牛恆復又躬身答道。

「二老爺?」司馬朗與司馬懿相視而愕。怎麼?父親大人居然還有一個弟弟遠居荊州嗎?怎麼從來沒見父親大人提起過這個二叔呢?他在荊州幹什麼?……司馬防聽得牛恆答罷,歎了一口長氣:「唉……老夫只怕是不能親赴荊州與他相會了。懿兒,你這一次隨同曹操南下,一定會見到他的,你就代為父向他問好吧……」

「父親大人,這位二叔,孩兒可是從來不曾見過啊。」司馬懿不禁詫異地答道。

「你曾經見過他的。」司馬防的目光在他臉上一定,聲音倏地一沉,「你不是曾在紫淵學苑向他求學問道過嗎?還記得那位從荊州而來的青雲山莊莊主水鏡先生嗎?」

「水鏡先生?」司馬懿大吃一驚,「他……他就是孩兒的二叔?」對「水鏡先生」這樣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隱士高人,他一直都記得清清楚楚,自己當年正是從他口中得知,南陽有個和自己幾乎同齡的青年俊傑——諸葛亮。

「不錯。水鏡先生的真實姓名就是司馬徽,他就是你們的二叔。」

司馬防滿面沉肅,極為鄭重地注視著他們兄弟倆,緩緩而道:「他是我河內司馬家一位百年難遇的隱世奇才!當年你們的祖父司馬俊高瞻遠矚,見到桓、靈二帝失政失道,黨錮之禍大興而天下將亂,遂命為父『大隱隱於朝』,交結朝廷官場中各具潛力的名士英傑,引為日後攀援互助之資;又命你二叔司馬徽『小隱隱於野』,廣交潛伏在江湖草莽之間的奇才異士,以求互通聲氣、隨時備用。你們現在可明白了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的雄圖偉略並非一時一事的權宜之計,而是我司馬家代代相傳一脈承繼而來的。這其間,有多少先輩為我們司馬家這一『化家為國』的大略而默默耕耘了多少年,你叔祖父司馬直是這樣的人,你祖父司馬俊是這樣的人,你叔父司馬徽也是這樣的人。現在,到了這南征荊州之際,他是應該現身出來幫助懿兒你完成大計的了……」

司馬懿和司馬朗聽罷,都不禁面面相覷、駭然失色。原來我們河內司馬家為實現「異軍突起、後發制人、化家為國」的大略竟已謀劃得如此之深、蟄伏得如此之久、準備得如此之足,實在是匪夷所思。原來,我司馬家今天的一切成就背後居然都有無數先輩的無數心血與汗水。為了世世代代一脈傳承的那個雄圖偉略,我司馬家的每一代精英都宛若獻祭一般的默默付出了太多太多啊……

司馬防的目光緩緩抬起,向牛恆看了過來:「牛恆,你且將二老爺要帶給我們的那些話講出來聽一聽罷。」

牛恆肅然點了點頭,恭敬異常地說道:「二老爺讓牛某轉告大老爺,他在荊州沉潛二十餘年,創立青雲山莊,與豫州牧劉備、荊楚碩儒龐德公相交,門下收徒有諸葛亮、龐統、徐庶等一時俊才,蓄養部曲死士一千二百人。倘若大老爺有意南下,此資尚可一供區區之助。」

司馬懿此刻已全然從驚駭之中回復到現實的冷靜中來,他凝神片刻,禁不住便向牛恆問道:「牛大哥,你且向小弟細細告知一下劉備、諸葛亮如今的情形,如何?」

司馬防一聽,暗暗頷首:懿兒果然是慧眼獨具,一開口便徑直問到了關鍵之處——曹操南征荊州,面臨的第一大敵自是劉備。欲使曹操南征失利,我司馬家亦非得借助劉備之手加以抵禦不可。所以,阻礙曹操南征全勝的第一步妙棋,就是摸清劉備、諸葛亮的實力底細,並乘機和他們暗通聲氣甚至可聯手以削弱曹操。

「好的。劉備自建安六年左右投奔到劉表府下,經過這六七年間的休養調息,手下終於攢得兵已滿二萬、馬已足千匹,前段時間劉表為了對付曹操又任他為樊城守將,漸漸有了一些規模。但是,憑他目前這點兒實力根本還不可能與曹操對峙。」牛恆緩緩稟道,「不過,就是他眼下攢得的這點兒實力,大多也是靠了諸葛亮從旁運作而來的。畢竟,在荊州牧劉表的眼裡,他劉備一直是屬於『用而兼防、又用又防』兩手因應的對象。劉備寄居劉表之籬下,也一直不敢怎麼放手擴充軍力的。」

司馬懿聽得十分認真,又立刻問了上來:「諸葛亮此人在荊州的根基背景如何?他是什麼時候投靠了劉備的?據二叔和牛大哥看來,他有何過人之長?」

「諸葛亮字孔明,系山東琅琊郡人,其祖上諸葛豐曾官至司隸校尉,為一代能吏。其叔父豫章太守諸葛玄與劉表有故舊之交,其岳父為荊州名士黃承彥,其妻家表姨為劉表繼室蔡夫人,其妻家舅父為蔡瑁。自建安初年,諸葛亮與胞弟諸葛鈞遷居荊州立足,俱拜二老爺為師,一直半耕半讀,沉潛不仕。劉表多次徵召他入府為掾,他都婉言謝絕了。」牛恆的記憶力甚是驚人,而且也似與諸葛亮關係頗熟,一提起諸葛亮來,簡直是流水一般汩汩而出,「不過此人表面上寧靜淡泊,而實是深懷韜略的奇才,連二老爺都多次公開在荊州士林中讚揚他為『臥龍』大賢。大概是去年底左右,劉備將軍三顧茅廬,才終於將他請出山來……諸葛亮初出茅廬,便憑著自己在荊州牧府上下的人脈關係,為劉備暗暗積攢了不少錢糧、軍械,甚至還為劉備牽線搭橋,聯絡上了劉表的大公子劉琦為內援……」

「聯絡劉琦為內援?」司馬懿一怔。

「這個……為兄可以為二弟解說一下。」司馬朗也有自己派出的眼線佈置在荊州城內,所以對荊州牧府內部情形還是比司馬懿瞭解得要多一些,「其實,劉表府中一直存在著嫡庶奪嗣之爭,劉府大公子劉琦是他前妻所生的長子,劉府二公子劉琮是他繼室蔡夫人所生的次子。蔡夫人、蔡瑁、蒯越、韓嵩他們這一派自然是想擁立劉琮為嗣子。劉琦在這場立嗣之爭中勢單力薄——沒想到他卻找到了劉備、諸葛亮作為自己的助力以與劉琮抗衡。唉!荊州即將大難臨頭,而牧府內部卻還如此內訌重重。所以,劉表亦是心力交瘁,這才病倒了的。」

「不錯。大公子講得一點兒也沒錯。」牛恆有些驚訝地看著司馬朗說道。

「原來如此,怪不得韓嵩、蔡瑁他們要一意投誠曹操了!這些世家豪門早就把劉表治下的荊州搾得沒剩幾滴油了,而今又想把荊州『奇貨可居』賣給曹操以換取高官厚祿了。他們也知道無論是劉琦還是劉備,接掌荊州後都不會給他們好果子吃,所以便處心積慮地排擠劉琦、壓制劉備。」司馬懿何等聰明之人,一聽之下便明白了過來,「唉,劉表他們既有這等心腹之患,看來荊州之亡是在劫難逃了,劉備、諸葛亮、劉琦他們只怕也未必阻擋得了曹操的大軍吞併荊州……」

他心念一動。雖然在荊州內部單靠劉備、劉琦、諸葛亮等人的力量難以對付曹操,那麼我司馬家為何不跳出荊州這個圈子,放眼江東,把孫權一派的力量也借引過來阻撓曹操南征全勝呢?只可惜,在江東一域,我司馬家似乎沒有可與之暗通聲氣的內線啊。

「二公子剛才所言差矣。」牛恆雙眼一抬,平平地正視著他,「二老爺常說,擁有臥龍諸葛亮為輔臣的劉備,已不再是當日東奔西走而無一地之安的那個『流難之雄』了。他如今是如虎添翼,曹操此來,若是稍有不慎,只怕還會栽個跟頭在他和諸葛亮的聯手合力之下!」

「那麼,諸葛亮究竟有何過人之處,可以讓劉備不再成為當日那個東奔西走而無一地之安的『流難之雄』?」司馬懿盯著他的雙眼,猝然目光一凝,反問了一句。

「二老爺說了,就憑當日諸葛亮在南陽廬中對劉備上門恭請出山之際所講的那一番雄圖大略,他已堪稱一代人傑,足以傲視當世群雄!」牛恆仍是不緊不慢地答道。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雄圖大略?」司馬懿沉沉一問。

「這個……牛某才疏學淺,卻是背它不出。二老爺已經將它寫在這張帛書裡了。」牛恆從袍袖之中取出一卷帛書遞給了司馬懿,「請二公子過目。」

司馬懿一把接過那卷帛書,匆匆展了開來,埋頭而閱。看著看著,他的眉頭不禁漸漸舒展,雙目炯炯放光,到了後來竟是右拳「砰」地一下擂在地板上,失聲喊了道:「高見!高見!果然是胸懷王者之志的雄圖大略!『東和孫權,北抗曹操,佔據荊州,進取益州,三分天下,伺機一統』——他為劉備進獻的這個方略實在是高明之極。難怪劉備不惜三顧茅廬請他出山。他實是當得起這『三顧茅廬』的聘賢大禮。」

激動了片刻之後,司馬懿突然神色一定,轉過身來,向司馬防深施一禮恭然而道:「父親大人,請您及時發函給二叔,讓他先與諸葛亮暗通聲氣,就說他已找到一位忠於漢室的幕後高人,將在曹營之中巧妙策應回護,促成劉備、諸葛亮『東和孫權、北抗曹操』這一戰略徹底實現,並最終一定會使曹操南征無功而返。」

司馬防撫著胸前的花白垂髯,點了點頭。懿兒去當這個「幕後高人」自然是再合適不過了。他就打著漢室忠臣的牌子,以幫助漢室皇叔劉備為名,再通過司馬徽的引見與搭橋,周旋於諸葛亮的面前,誰也不會懷疑到其他什麼地方上去的。

司馬朗坐在司馬懿的對面瞧了他半晌,臉色也漸漸變了,終於徐徐拍掌而道:「父親大人,到了這時,孩兒才真正弄懂了那天那個『革』卦的最後一爻的爻辭的全部蘊意了——『君子豹變,小人革面。征凶。居貞:吉。』——『君子豹變』,自然指的是二弟雄才天縱、出奇應變、奄忽若神;『小人革面』,指的就是賈詡嘛!賈詡這個小人不是改頭換面,竟從為儒林所不齒的『五姓家奴』變成了『志節高峻、德服於人』的『太中大夫』了嗎?『征凶』,就是指曹操此番南征必會失利;居貞:『吉』,則是上天在啟示我司馬家須當居靜密備而伺機應之,定能一帆風順、大功告成!」

《司馬懿吃三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