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曹丕算命

這幾日曹丕的心情頗為明朗,因為那篇《述徵賦》的關係,父相曹操很是誇讚了他幾句「成熟持重」「通明時務」。在暗暗高興之餘,他終究還是對父相始終偏愛曹植一事放心不下,也一直留意著如何「乘勝追擊」,再獲父相的歡心。

他近來聞得甄宓、方瑩在閨房私語中談起許都城東郊青雲觀中有一位高人,自號「玄機子」,算卦占斷甚是靈驗,人人都讚他是「百算百中,神仙再世」。曹丕聽到此事之後,心底暗暗一動,便挑了個空暇日子,偷偷換上一身簡樸儒服,打扮成一個寒門遊子的模樣,獨自一人前往青雲觀尋覓那位「玄機子」高人占問前程吉凶。

青雲觀位於許都城外東郊四十里外的棲霞峰上,周圍群巒環抱、清流縈繞,環境甚是幽靜。觀內殿堂森森、屋舍綿綿,其間修竹掩映、翠柏連綴,四處清氣襲人,竟似靈山仙境一般不染俗塵。

曹丕進了山門,一直來到老君殿前,遙遙望見那殿門口高高懸著兩副黃綾織錦的對聯,各自繡著兩行大字,左邊是「風調雨順,願祝老君降大法」,右邊是「河清海晏,祈求昇平安萬民」。他靜靜地看了一眼,往裡深深望去,又見那老君殿正堂內人影起伏、香煙滾滾、鐘鳴悠悠,想必是這一方士民正在舉行祈祀大典,忙得不亦樂乎。他是自幼修習儒學之教的,對這道門玄虛之事向來不感興趣,便站在了門外廊下,沒有進去稽首參加。他暗想,這凡夫俗子果然是愚昧得緊,要想「河清海晏、天下昇平」,不知去祈祀大漢天子和我家父相,反而向這泥塑木雕的老君像祈禱膜拜,這又濟得何事?這太上老君還能從香案上走下來把那些諸侯、逆賊替你們滅了,還你們一個昇平之世?真是可笑可笑!

於是,他一抬腳,便往老君殿右側的那一排淨室走去,希望能夠找到個道童詢問一下那「玄機子」的所在。往前瞧了幾間淨室,裡邊都空無一人。他心下暗暗有些失望,正欲轉身再向老君殿左側的那排淨室訪去,卻聽得身後驀然響起了一個清越淳和的吟哦之聲:

……勤而行之,夙夜不休。伏食三載,輕舉遠遊。跨火不焦,入水不濡。能存能亡,長樂無憂。道成德就,潛伏俟時。太乙乃召,移居中洲。功滿上升,膺菉受圖……

曹丕聞得這吟誦之詞甚是清奇,不禁停下了腳步,側耳靜聆,又聽到那個聲音緩緩吟道:

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於陰陽,和於數術,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

聽到這裡,曹丕忽然想起了這些詞句,乃是出自正宗典籍《黃帝內經》,而非旁門左道的詭秘虛詐之辭。他心念一動,便轉過身來,向那間淨室徐步走去。

他剛剛邁近那淨室門檻,又聽那聲音在裡面吟誦道:「青氣如蓋東湧來,罩得赤日變黃雲!」

一聞此言,曹丕心下又一動。怎麼這後面的詞句又變得有些神神叨叨了?我本以為這裡邊坐著一個博學明道的君子,不曾想到他也講出了這等詭亂之詞。這個,該不該當入室訪問他呢?他正遲疑彷徨之際,淨室內那人再次緩緩吟道:「灑掃淨室待貴客,客在門外卻狐疑!」

曹丕聽得分明,當下不再猶豫,便伸出手來,在那門扉之上輕輕拍響:「小生叨擾高人靜修,失禮失禮了。」

那室門是虛掩著的,在他伸掌一拍之下,竟自向左右兩邊開了過去。曹丕往裡一望,只見一位羽衣星冠、氣宇靈逸的青年道士正悠然而坐,手中一柄烏木拂塵輕輕拂拭著面前的香幾桌面,向他含笑而道:「這位公子,你終於來了。在下已然恭候你許久了。」

曹丕見他彷彿早和自己十分熟識一般,講起話來竟是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全無陌生拘謹之感。他不由得喃喃問道:「這……這位道長,小生先前可曾與你相識麼?」

「在下玄機子,今晨起床聞得窗外枝頭喜鵲歡叫,撒卦一算,便知公子您這位大貴人此刻將會蒞臨指教,所以在下已早早備好茶水,恭候您入內一敘了。」那青年道士面色一恭,伸出烏木拂塵指了指自己面前方幾之上。那裡果然早已放好了兩盞熱氣騰騰的茶。

「您……您就是『玄機子』?」曹丕一愕,「小生乃是一介寒門學子,並非什麼大貴人,道長您認錯人了吧?」

「哈哈哈!這位公子,您不必掩飾,在下豈會看錯?」玄機子將手中烏木拂塵往外一拂,一陣微風蕩得那茶香四面飄了開去,「在下於望氣、星相、占卜、算卦之術無所不通,無所不精,怎能不識得您這位貴人的真面目吶?您雖是衣著樸素、英華暗斂,然而頭頂之上自有貴人之氣直衝靈霄,如虹如霓,粲然可睹,豈會錯哉?」

「貴人之氣?」曹丕暗暗一驚,嘴上卻毫不放鬆,「小生真的是一介寒門俗子,頭頂上哪有您所說的什麼『貴人之氣』?」

「唯貴人之身,方能有貴人之氣。這位公子,您也是飽讀經書之人,應該記得楚漢爭霸之時,項羽的謀士范增曾講過,劉邦『頭頂有氣狀若龍虎、色有五彩,乃天子之氣』這話罷?又應該記得王莽篡逆之際,有術士曾見光武帝所居之南陽上空竟有煌煌赤氣直逼牛鬥?」玄機子並不氣惱他一味矯飾,仍是款款道來,「凡俗之人,欲求這等貴氣盈溢而騰亦不可得也……貴人之氣乃天賦之奇、天兆之吉,誰能捏造得出來呢?」

曹丕聽他講得振振有詞,便暗暗生了幾分驚疑,假意問道:「那麼請問道長,你且看小生這頭頂之氣是何色何狀?又有何兆?」

「人在門外問,心往室內馳。欲聞玄機語,還請進屋來。」玄機子並不立刻回答,只是笑瞇瞇地朝著他吟了一段偈語。

曹丕臉頰一紅,只得邁步進了淨室,反手又將室門輕輕掩上,半信半疑地行到玄機子面前坐下。

玄機子待他坐定之後,才又將烏木拂塵執在手中緩緩一揮,雙目一睜,灼灼生光,看向他來:「這位公子,您頭頂之上有濛濛青氣亭亭如蓋摶聚而罩,盤旋上下,奇妙絕倫——實乃自高祖皇帝頭頂五彩之氣、光武大帝頭頂煌煌赤氣之後所僅見的大貴之氣!」

「什……什麼?濛濛青氣?」曹丕怔了一下,「五彩之氣、煌煌赤氣、如蓋青氣……大貴之氣……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玄機子卻臉色一變,盯著他輕輕念了兩句《道德經》裡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然後避開了他追問的目光,悠悠一歎,「這位公子,你今天只需記得在下這番話就夠了。有些玄機,天時未到,不能講得太深,也不必輕易點破。到了你應該明白的那天,你自然就明白了。」

曹丕坐在那裡聽了一頭霧水,半晌才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出來,心想:好你個道士!末了你是在彎彎繞繞地逗弄本公子玩吶!你再這麼裝神弄鬼的,本公子倒還沒心情陪你再待下去了呢!當下,他臉色倏地一沉,冷冷說道:「這位道長好沒道理!你既這般戲弄小生,小生就只有告辭而去了!」說罷,他身形一挺,便要起身而去。

「在……在下怎敢戲弄於您呢?在下戲弄您,那可是自犯大罪啊。」聽了曹丕那話,玄機子的臉色大變,驚慌得聲音都有些走了調,「今日道觀會,一朝君臣分。——日後在下滿門上下數十口人丁的身家性命可就繫於您一念之間吶!」

「罷了!你也不要拿這個『大貴之氣』說事兒了!」曹丕右手一揮,打斷了他的話頭,「玄機子道長,小生素聞您神機妙算、占卜靈驗,今兒是特來向您求問個前程吉凶的。」

「公子既有此令,在下何敢不從?」玄機子沉默有頃,緩緩而答。

曹丕一尋思:人人都說這玄機子是「百算百中、神仙再世」,那不過都是傳言罷了,真偽難辨。自己向他求問占卜吉凶,須得不要有了「先入為主」的偏信之意,被他花言巧語給騙了。應該好好想一個辦法出來檢驗他一番才行!若是請他預測未來虛遠之事,只怕他又是信口開河、滔滔胡言,自己眼下也找不到事實證據來核驗,自然也無從辨別正誤……對了,可以向他探問自己的往昔之事,這樣便可找到已有的事例一一與他的占斷之言對照核驗,便可萬無一失矣。

於是,他心神一定,向那玄機子問道:「這樣罷,小生前幾個問題只問往昔之事,你便據此而斷;倘若你佔斷得對,小生自會重重有賞;倘若你佔斷有失,那就休怪小生把你扭送到官府去治你一個『妖言惑眾』之罪!」

「公子與在下邂逅相逢,存有這種疑慮,自然不足為怪。」玄機子頷首而道,「有什麼問題需要在下為之占斷,你儘管問罷!」

「那好,這位道長,你且先占斷小生素來所習何籍何經?學術文才如何?能否通過朝廷的考試察舉?」曹丕一開口就問了一個刁鑽古怪的問題。自古以來,占卜術士大概只能預測人之窮通貴賤壽夭,卻似乎從來沒聽說誰能推斷得了學業才藝的。他心底暗暗冷笑,看你這個「玄機子」如何化解這一難題……

玄機子坐在他對面,向他臉上端詳了片刻,忽然手中拂塵一擺,侃然而道:「公子你清眉入鬢,長而過目,正應著上天列宿『文曲之星』的吉兆;所以你年方八歲便能提筆賦詩,到十歲已深通屈原之《楚辭》、司馬相如之妙賦,然而於典籍學術之上卻不甚著力。這也沒什麼可懊惱的,只因你系天縱偉才、富貴自來,已然不須借文士舉人仕進之途而立身天下矣!」

「不須借文士舉人仕進之途而立身天下?」曹丕一愕,似是有些不太明白。

「不僅如此,而且公子你日後必能文高一世、指點群英,而天下文士學子無不以你之親筆褒揚為莫大之榮!」玄機子正色又道。

聽到這裡,曹丕又有些糊塗了,但他心裡分明知道:這玄機子說他「年方八歲便能提筆賦詩,到十歲已深通屈原之《楚辭》和司馬相如之妙賦」,甚至連講他「典籍學術根基之上卻不甚著力」這一缺點,都是鐵板釘釘的事實!

他略一沉吟,又問道:「道長,那麼你且占斷小生家中兄弟幾人?小生於兄弟之間歲居第幾?」

玄機子聽問,抬眼盯了他片刻,徐徐又答:「公子,你家中兄弟情形有些複雜。與你同父同母的兄弟共有三人,與你同父不同母的兄弟共有二十餘人,而你現在在貴府諸位兄弟之中,年歲最長,位居長子!」

此言一出,曹丕不禁心頭大震。自己同父同母的兄弟確有三人——曹彰、曹植、曹熊,只不過曹熊因身患暴疾在前年去世了;父相也確有二十幾個兒子,就等同自己也確有二十幾個同父不同母的兄弟——這個青年道士果然有些門道,竟是一點兒也沒講錯。

他正沉吟之際,玄機子手中烏木拂塵輕輕一揮,哈哈笑道:「罷了!罷了!這位公子,你所問的問題不過是常人耳之能聞、目之能睹的尋常之事罷了。在下卻要向你講一個對你來說甚是隱秘的占斷,你可否願意一聽?」

「道長但講無妨。」曹丕此刻對他不覺已平添了幾分尊敬。

「在下據先天易理面相數術推斷,公子,你面目敦厚,生有戊土黃中之德。假如在下沒有推斷失誤的話,你腹部應有一片狀若浮雲的沉黃色胎記,同時在胸膛正中生有一顆硃砂赤痣,不知在下講得可對?」

曹丕聽罷,面色劇變。這等貼身秘密之事,休說外人萬萬不知,便是自家兄弟也未必瞭解得如此清楚。而這玄機子居然一口道穿、毫無差錯,豈非神人也?他怔了半晌,才向玄機子伏身一禮,道:「道長真不愧為『百算百中、神仙再世』!小生佩服之極!」

玄機子手捧那柄烏木拂塵,滿臉含笑,頷首不語。

曹丕驀地挺起身來,面容一正,又向玄機子懇切地說道:「道長……道長……小生近來頗有煩擾苦惱之事,還望您指點迷津助我渡過難關!」

「你所說的『煩擾苦惱之事』,在下已然知道了。」在窗外重重綠萌的掩映下,玄機子的面龐突然顯出一種莫名的神秘高深來,「唉……公子,你本是『子以父貴』、『鸞隨鳳騰』、『坤隨乾升』的大貴命格,盡可坐享綿綿福澤基業……」

聽到這兒,曹丕心頭暗暗驚喜,只覺這道士的話字字句句彷彿都講到自己心坎裡去了。他正暗喜之際,那玄機子語氣忽地一轉,竟是一聲長歎:「只可惜你命格之中的『比肩』太旺,大有插手奪你基業之勢。這四五年間,你將有若立乎危巖之下,時時須得惴惴小心、謹慎應對。這一道難關,你若闖得過去,自是福祚綿綿、貴不可言;你若闖不過去,則萬事休矣!」

一聽此話,曹丕心頭猶如被千斤重錘沉沉一擊,「嗡」的一陣耳鳴乍然爆響——只見他臉色灰白,雙手幾乎要從掌心裡擠出血水來,囁囁地問道:「這……這……道長,可……可有什麼補救之策嗎?」

「補救?補救?」玄機子喃喃地說著,在他面龐上上下下打量了半炷香的工夫,驀然間像燦燦一亮,彷彿從他面相之上找出了什麼稀世珍寶一般,驚喜地說,「哎呀!在下剛才有一處地方看走眼了。你這右臉頰上這顆『天賜貴人痣』生得真是太巧太好了!唉……真是冥冥之中上天已有定數啊!上蒼給你安排了這許多的劫難,同時在你最關鍵的時刻又給你送來了幫助你化險為夷的『天賜貴人』……上蒼待你真的不薄啊!」

「什……什……什麼『天賜貴人痣』?」曹丕急忙伸出手掌向自己的右臉頰上摸了過去,「它……它有什麼作用?……它……它能補救小生的命運嗎?……」

「這『天賜貴人痣』實乃命相之上的大吉大利之兆!得到這顆吉痣,你命中注定將會與一位德才兼備,可以為你濟困解厄的大貴人有緣有分,並且最終在他的鼎力相助之下心想事成、馬到成功!」玄機子用手指了一指他右頰上那顆小小的黑痣,神色極為鄭重地向他講道,「公子,在下希望你要好好珍惜這個『天賜貴人』,好好抓住這四五年間的緊要時機,小心謹慎、步步穩進,最終必能龍騰九霄、大展宏圖的!」

「天賜貴人?天賜貴人?我要好好珍惜這個天賜貴人?」曹丕癱坐在席位之上,心情忽而好似熱鍋裡的開水一般沸騰不息,忽而又似大海上的浪濤一樣激盪不已,口裡只是不住地喃喃自語著,「可是這個『天賜貴人』是誰?他在哪裡?我要到哪裡去找他?」

「這個『天賜貴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現在誰一直在幫助你走近心中的目標,誰就是那個『天賜貴人』。」

玄機子的聲音突然顯得有些飄忽不定,彷彿正漸漸消退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曹丕霍然雙目圓睜,從席位上一躍而起,站在屋中茫然四顧,卻見這間淨室已是空空如也——不知什麼時候,玄機子已然杳無蹤影,只剩下方幾上兩盞清茶冷卻得沒有一絲熱氣。

一切,都彷彿是一場神秘的夢……

眼線

從窗縫間瞧著曹丕慌慌忙忙地奔出了那間淨室,又似無頭蒼蠅一般在青雲觀中亂找了一氣,終於看到他悵然出觀而去,玄機子這才輕輕吁了一口長氣,在密室內的榻席上坐了下來,向屋角里一直靜靜而坐的那個人有些懶懶地說道:「仲達,你要周某扮演的這一齣戲可真累啊。既要扣人心弦,又要循循善誘;既要令他深信無疑,又要令他勿生歧念。換了是別的玄門術士,還未必應付得過來。」

「那是,那是……」坐在密室屋角的司馬懿緩緩起身,向他走近過來,臉上笑容可掬,「我靈龍谷紫淵學苑中的周宣周師兄一向善觀天人之變,通識占卜之理,能洞知未來之事,豈是那尋常的玄門術士可比?今日依小弟之見,周兄你的占卜推斷之能已然突飛猛進、造詣非凡,只怕堪與師父的數術之才比肩而立了!」

周宣呵呵一笑,將那柄烏木拂塵在手裡把弄了幾下,忽似想起了什麼,抬頭看向司馬懿,說道:「仲達,你為何要讓周某對這個公子故弄玄虛地扮演這麼一出活戲吶?」

司馬懿轉眸凝視著他,對他肅然講道:「這個曹大公子,將來對你我師兄弟而言,實在是關係重大啊!周兄,自我大漢立國近四百年來,前有張良、京房等高明之士,以易數之術匡時安君;後有郅惲、赤符子等博學之才,以命理之學順天濟民。周兄你的占卜之術堪稱『百算百中、神仙再世』,若是不能匹配上那官秩二千石的『太史令』之位,豈非天道不公、大為可惜?」

「唉……功名富貴飄若浮雲,哪裡是你想抓就抓得到的呢?」周宣將手中的烏木拂塵有些悵然若失地甩了一下,輕輕搖頭一歎。

「周宣此言差矣。天下之事,只要立定志向、篤行不懈、持之以恆,決沒有辦不成的。」司馬懿的聲音顯得極為剛勁有力,「你只要讓這位公子對你敬若神明,有疑必求,你日後不消說能當上一個小小的太史令,只怕封侯賜爵之榮都是唾手可得。」

「呵呵呵……聽仲達你這麼說,這位公子簡直就成了當世太子一般的貴重要人……」周宣斜看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微微一笑。

「他本來就是當世太子一般的貴重要人——只因他是當今丞相曹操的長子曹丕!」司馬懿面色一正,聲音頓時顯得十分沉緩而又幽深,「現任太史令王立曾言:『前太白守天關,與熒惑會;金火交會,革命之象也。今漢祚將終,必有人傑起而代之。』周兄你是深通易理數術的,放眼天下,他口中所講的這個『人傑』若不是曹操,又會是誰?」

他這段話恍若悠悠鐘鳴在周宣耳畔震響。是啊,自己亦久觀天象,察知炎漢四百年之氣數將盡,曹氏代漢建業也是大勢所趨。這正如司馬懿所言,恰是我以命相數術而獵取功名富貴的大好良機啊!自己確實應該與司馬懿齊心合作,好好抓住這個良機,借此出人頭地、榮登高位。

司馬懿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周宣恍然大悟、驚喜過望的表情,這才暗暗放下心來:用來監控和誘導曹丕的「棋子」,終於又敲定了一枚——只要自己在合適的機會讓他發揮效用,必能收到四兩撥千斤之奇功。

其實,今天周宣在淨室內給曹丕講的那些故弄玄虛的話,都是他事先編好之後通過周宣之口說出去誘導曹丕的。那個「亭亭如蓋」的「大貴之氣」的說辭,是自己用來勾起曹丕貪得無厭的浮華虛榮之心的;那個「比肩太旺、插手奪嗣」的說辭,是自己用來勾起曹丕面對兄弟相爭的危懼自保之念的;那個「天賜貴人」的說辭,則是自己用來勾起曹丕在尋求外援之際徹底投向我司馬家的傾心交結之情……只要在丞相府中把曹丕這張「王牌」牢牢抓在手裡,就如同曹操當年把天子劉協那張「王牌」牢牢抓在手裡一樣,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制人、扭轉乾坤」之大略才會根基扎實、無懈可擊,才會有水到渠成、登峰造極的那一天。

送走了周宣,司馬懿並沒有立刻離開青雲觀。他在密室裡將思緒細細地整理了一遍,直到確定自己在整個事件裡沒有留下任何錯漏之處,這才緩緩起身,打開了密室的扉門,悄悄沿著偏殿的長廊走將出去。

「司馬君,來去何必太匆匆?」一個柔柔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後響起,恰似黃鶯出谷、清麗如歌。

這聲音在外人聽起來確是柔美動聽、悅耳至極,然而它傳到司馬懿的耳中,卻似一柄無形的利刃深深地刺了他一下。他的心驀地一陣狂跳,彷彿不由自主地要從胸口間直蹦出來。他緊緊地咬了一下雙唇,緩緩回轉身來,往身後長廊的那一頭望去。

只見方瑩全身上下一襲緋紅紗衣,翩翩若仙,彷彿乘著仲夏夜的習習涼風飄然而近,入眼之際恍若玄女臨凡,一派清韻芳華宛若汩汩清泉漫目而來。

司馬懿靜靜地迎視著她,臉上肌肉驀地抽搐了片刻,微微變了幾變,終於還是恢復成一泓止水。待得方瑩款款走近,他微微欠了欠身,慢慢說道:「司馬懿在此見過……方夫人……」

「方夫人」三個字彷彿一支利箭射中了方瑩的要穴,讓她從莫名的欣然與惘然裡掉回了冰冷的現實之中。她身形微微一晃,終於慢慢把持住了自己浮浮蕩蕩的心情,燦燦然一笑,說道:「司馬朗大人已經見過……見過妾身了。他的話,妾身也都聽明白了……」說到這兒,她的語音稍稍停頓了一下,抬頭看了一眼司馬懿,又道,「不過,妾身思來想去,總覺得還是應該親自見你一面……有些話,也許當面問一問要好一些……」

司馬懿心底一陣絞痛。有些話當面親問又如何?親自相見又如何?為免長痛不絕,相問不如不問,相見不如不見啊……他垂下了雙目,只是不敢與她對視。

「聽說你成家了?」方瑩的語氣很淡很淡,然而聲音卻輕輕顫抖。

「是的。」司馬懿木然而答。

「尊夫人想必一定是當年贈送冰綃帳給你納涼的那個『春華』妹子罷?」方瑩的聲音裡如同浸透了深深的回憶,在徐徐晚風中顯得更加顫抖了。

「……」

「那她可真是有福了。你可一定要轉告我對她的恭賀。」方瑩的話聲裡漸漸透出來一絲莫名的淒然,「靈龍谷中、棲鳳巖上、公子舞劍、倩女撫琴,可惜已成夢幻泡影矣!而春華妹子終得賢夫,也讓妾身對這茫茫紅塵亂世不至於那般灰心絕望了……」

司馬懿雙目淚光濛濛,他的右手禁不住向腰間佩著的那只香袋緩緩伸去,香袋被輕輕解開,一截白潤如雪的玉簫倏地跳進了方瑩的眼簾之中——那正是她當年贈送給他的那支白玉簫。

只聽得「嚶嚀」一聲,方瑩玉頰微微變色,腮邊淚珠滾滾落下,嬌軀亦是輕輕顫抖了起來:「你……你……你何必如此?你又讓瑩兒亂做迷夢了,司馬大哥!」她猝然失控脫口喊道,「你……你不如帶了瑩兒離開這裡吧!」

司馬懿避開她滾燙的目光,轉過頭去,任臉頰邊的淚水狂瀉……

方瑩見狀,滿腔的灼熱不禁又慢慢冷卻了下來,冷成了一塊沉重的寒冰堵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她靜默許久許久,才開口茫然自失地說道:「剛才是妾身在說夢話吶!讓司馬大人見笑了。司馬大人是什麼人?司馬大人是管寧師父眼中的『治世英雄』,是同門師兄弟心目中的『曠代人傑』,是你們司馬家光大門楣、振興基業的『天之驕子』……你身上承載了太多太多別人的期許與重托,你心中裝滿了太多太多的抱負和志氣。這一切你怎麼可能會捨棄呢?我,我還是那麼傻啊……」

她一邊喃喃自語著,一邊旁若無人地從司馬懿身邊移步而過,逕自向長廊的那一頭走去。她的聲音也漸飄漸遠:「司馬大人!您放心!今後妾身會全力支持你實現你所有的宏圖大業的。既然你今天不能帶了妾身絕塵而去,妾身就會讓你一生一世都無法忘卻我,忽視我,離開我……」

司馬懿緊緊握著腰間那支白玉簫,淚流滿面,哽咽著答不出話來。

「噹」的一聲鐘響悠悠漾開,引得他心境一片波動。夜風徐徐穿過梧桐,帶來陣陣清涼。繁星密佈,璀璨的銀河橫亙天幕,悠遠而又神秘。他靜靜立在廊下,傾聽著簷角銅鈴的叮叮輕響,一時間心頭百感交集,腦際彷彿響起了自己兒時熟知的那首樂府詩曲的吟唱之聲: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徹底搞定曹丕這顆棋子

涼風一陣陣吹進屋內,弄得燭架上的燈焰忽明忽暗、飄曳不定,彷彿隨時都會熄滅。

「司馬君,你難道一句話也不肯指教在下嗎?」曹丕直盯著司馬懿,心情就像那被風吹得亂跳亂動的燭焰一般忽上忽下的,眼睛裡浮滿了失望之色——

他幾乎把自己昨天在青雲觀裡見到那個「玄機子」的所有情形都告訴了司馬懿,只是隱去了關於「天賜貴人」的那一部分內容。然而,司馬懿坐在他的對面,卻是目光沉沉,只是靜靜地聽著,始終一聲不吭。

「大公子,依您之見,這個『玄機子』所講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呢?」司馬懿終於開口問他了。

「這……這個『玄機子』神神秘秘的,就像妖人一樣讓人高深難測。」曹丕囁囁地回答。

「這個『玄機子』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司馬懿毫不理會他的支吾,繼續追問了一句。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曹丕一定要對周宣之言從心底裡存有幾分相信才行,否則這後面的一切謀劃都將無從談起。

「這……這……這個『玄機子』的話,大體上似乎還是有七八分可信的。」曹丕被逼到了死角之上,只得如此答道,「在下……在下懷疑他是黃巾妖道張角一流的妖人……司馬君,在下該不該稟告父相大人把……把他抓起來殺掉?」

司馬懿瞧著他深深地一笑:「大公子,你怎麼去向丞相大人稟告?倘若查實了他真是妖人,別人會抓住口實追問大公子你,你是如何認識這妖人的?你與這妖人是不是有什麼瓜葛?再加上另外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在旁邊推波助瀾,大公子你可就說不清楚了。這恐怕反而對大公子你更為不利吧?」

「那……那……在下應該怎麼辦?」曹丕囁囁又問。

「其實,依懿之見,這個『玄機子』與大公子先前毫不相識、素昧平生,居然在與您初次見面之下便能推占出這麼多的精準之語。由此可見,此人亦堪稱是京房、郅惲、赤符子一流的玄門異士。」司馬懿沉吟了片刻,緩緩道來,「這樣一個通曉吉凶運程之兆、洞知過去未來之事的高人異士,大公子倘能將他暗暗納為己用,豈非如虎添翼、助力大增?大公子你以為如何?」

「可是……可是他為什麼後來又要偷偷躲避而去?」曹丕有些惱恨地咬牙而道,「這般藏頭露尾的行為,也太過詭異了。」

「大公子,這是可以理解的,他一介玄門術士,與你乍識而剖心,交淺而言深,講的又都是一些不可洩之於人的隱秘之語;他不乘機避你而去以觀後效,莫非還真要待在那裡被你抓住不放?你剛才不也曾想逮了他下獄嗎?不過,你此刻也不必再去管他。倘若你與他真有天定之緣,日後時機一到,你與他自有重逢相交之日……」

曹丕聽了,緩緩地點了點頭:「唉……這個『玄機子』的有些話還真是有些門道的。只可惜他不知跑到哪裡去躲起來了,其實本公子還真有幾個疑點要好好請教他一番。」

司馬懿站起身來,走到廂房牆壁邊,伸手將那兩扇窗戶輕輕關上。室內燭架上的燈焰再無夜風吹動,便筆直向上地高高燃了起來,照得滿屋亮堂堂的。

曹丕的心情隨著這份敞亮也一下變得亮堂起來,他輕輕笑著說道:「這『玄機子』居然說本公子頭頂上有『亭亭如蓋』的『大貴之氣』,他莫不是在預言本公子將來會繼承父相的鈞位而榮膺宰輔之貴罷?」

「不對。」司馬懿緩步走回到他面前坐下,雙目一動不動地正視著他,「這『玄機子』已經多次暗示了,您頭頂上的『大貴之氣』是繼高祖皇帝頭頂『五彩之氣』、光武大帝頭頂『煌煌赤氣』之後所僅見……也就是說,您頭頂的貴氣實乃帝王之氣!」

他此話一出,頓時震得曹丕心臟一陣暴跳,臉色轉而煞白:「司馬君——這話說不得的!這話萬萬說不得的!」

司馬懿的臉上靜若止水,竟是波紋不動。他繼續言道:「這樣的話,亦並非在下一個人在說了。太史令王立大人深明天道,其星相數術之妙天下罕見,不也說出了這樣的話:『前太白守天關,與熒惑會;金火交會,革命之象也。今漢祚將終,必有人傑起而代之。』——依懿之見,當今天下能代漢立國而令四方恭服之人傑者,莫過於曹丞相也!」

「司馬君!司馬君!」曹丕一下從席位上跳了起來,大驚失色,驚慌著呼道,「你……你……這些話簡直是在置我沛郡曹家於不忠不遜之地啊!本公子不敢聽之也不忍聽之!」

司馬懿坐在榻席之上,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待他扭扭捏捏地又坐回了自己面前之後,才又緩聲而道:「其實,在下知道今夜講出這番話來,倘若有朝一日被曹丞相察知,說不定便會一刀殺了在下以證他的清白。然而,在下還是無怨無悔地將大公子您迎到了屋內並講出了這番發自肺腑的話來,您又何必存有自外於在下的心思?」

「啊,司馬君……司馬君如此看重本公子,如此看重我沛郡曹家,實是……實是……」曹丕在強烈的激動之中,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這司馬懿分明是在說,他已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我的手中,交到了我沛郡曹家的手中。既然司馬懿連性命都交給了我,交給了我沛郡曹家,我、我們沛郡曹家豈能反而對他存有「見外」的心思?

「大公子,你可知道在下甘冒奇險,是為了什麼嗎?」司馬懿的聲音突然變得字字千鈞。

「司馬君深明天道、心憂天下,完全是……完全是順應民心天意所向。」曹丕肅然說道,「不像孔融那個狂儒食古不化。」

「大公子的話真是講到在下的心坎裡去了。」司馬懿的臉色也極為嚴肅,「如今天下的有識之士都已看出,大漢王朝已然氣數將盡,只有曹丞相削平諸逆,拯民於水火,才能堪當代漢治世之重任。天道無親,百姓與能。有蓋世之功者必當受蓋世之賞。所以,混齊六合、南面以制、移神器於己家、代衰漢以定祚,實乃曹丞相應得的蓋世之賞。」

他講到這裡,微微停頓了一下,肅然又道:「而大公子身具帝王之奇相,負有大吉大貴之瑞兆,更是天命所歸的一代英主。能與大公子相識相交,我司馬家實是莫大之幸!所以,今日在下願向大公子傾吐肺腑之言。我河內司馬家從心底裡深切地盼望著、支持著大公子能夠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啊,本公子承蒙司馬君這般看重,實在是感激不盡……感激不盡!」曹丕心中狂喜,連聲音都禁不住大大地變了調。

司馬懿的一番話,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更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期望——「天賜貴人」這四個字恍若電光石火一般「刷」地在他腦際裡一激而活、倏地凸顯了出來。難……難道司馬君就是那個「玄機子」口中所說的那個能助我「逢凶化吉」「一路高昇」的「天賜貴人」?他睜圓了雙眼,牢牢地盯著司馬懿——彷彿生怕一眨眼他就會無翼而飛了一般。

「大公子,我司馬家為什麼會深盼著你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吶?是因為只有大公子的聰明賢德,才能將曹家的大業發揚光大。而且遵循萬世不易的立嫡立長之禮法準則,也只有大公子成為曹家大業承襲之人才是天順人從、天道所歸。」

聽著司馬懿這麼懇切的話,曹丕的眼眶裡不禁一陣陣潮熱起來。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已經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這些話,大公子,你應當永遠銘記在心,決不可輕易洩之於外。」司馬懿的目光突然一下變得極深極深,「如今,曹府內外強敵環伺、險不可測,不少異己之士都在搜索曹家的『把柄』——為了曹家大業、為了丞相大人、為了大公子你自己的安全,這些話只能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可再有第三人知曉。」

「這個……本公子自然是懂得的。」曹丕答道。

「還有五六天時日,曹丞相就要親率大軍南征荊州了。」司馬懿注視著曹丕,慢聲說道,「依懿之見,他在出發之前,可能會召見大公子、三公子去囑咐一些要事的,也可能會考問你們一些重要問題。懿認為大公子應該時時刻刻站到建立曹家大業的高度,站到丞相大人『代漢立國』的角度去思考他的問題。」

「司馬君……父相大人他……他會問本公子什麼問題?您……您幫我猜一猜吧!」

曹丕在潛意識裡已將司馬懿完全看成了最可信任的「天賜貴人」,情急之下便毫無顧忌地脫口問道。

「如果曹丞相問到您是願意和他一同南下荊州還是留守許都,您就一定要回答,自己甘願留守許都。」

「什麼?留守許都?司馬君,你先前不是曾經說過,陪同父相南征,一則可以建功揚名,二則可以為父相分憂解難,是兩全其美的大好事嗎?況且,說不定三弟他會答應陪同父相南征吶。」

「大公子,在下先前是曾經這麼說過的。然而,此一時,彼一時也,時移而事變,我們的對策也應該隨之靈活改變。」司馬懿的聲音彷彿就是從一個無底黑洞之中緩緩傳出的,「首先,據懿所知,三公子已經托病不起,似乎還在暗暗地生著丞相大人誅殺孔融的悶氣,所以他是絕對不會陪同丞相大人南征立功的了。既然三公子不會南下荊州,大公子你一個人再去南邊就沒了比較,也就失去了任何意義了。而且,依懿之見,丞相大人最放心不下的地方,只怕還是咱們腳下的這個許都。大公子,你好好想一想罷……」

賈詡做了一個夢

七月十六日,最後一次南征議事大會在丞相府白虎堂召開了。在這次大會上,太中大夫兼丞相府左軍師賈詡第一次坐到了曹操右手一側長席的首位上,在此之前,這個位置是專門留給尚書令荀彧的。丞相府另一位右軍師荀攸沒有參加這次大會,他被曹操派去許都城外駐軍行營裡安排揮師南下的籌備事宜了。

白虎堂上,自賈詡而下,鍾繇、華歆、曹洪、曹仁、夏侯淵、董昭、司馬朗、崔琰、毛玠、楊修、司馬懿等,按照往常的慣例分左右兩條長席依次恭然而坐。讓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丞相府大公子曹丕、三公子曹植在曹操指定的大堂東角處也列席參加了此會。

「今天是本相在許都最後一次召集大家共議南征荊州事宜。」這二十多天來幾乎是夜以繼日的軍務操勞,讓身板一向硬朗的曹操也有些吃不消了,臉上隱隱顯出了幾分疲態。然而,當他一坐到會場中心的主位之上時,整個人一下彷彿比吃了華佗煉製的什麼靈丹妙藥還要精神抖擻、意氣昂揚。他的整個身軀在無形之中似乎也陡然變得魁梧了許多,顧盼之際竟有一股洶湧澎湃的雄壯之氣頓時籠蓋了全場——這是一位天生帥才在戰鼓號角吹響之際,自然流露出的凜凜威風。南征之役尚未打響,曹操已然提前進入了那種飽滿緊實的戰鬥狀態中。

他掃視了一下會場,一個字一個字就如鐵鑄一般地說道:「本相在此恭請在座諸君針對南征事宜各抒己見、查漏補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哪怕是當面指著本相的鼻子直斥本相先前部署當中的舉措失當之處,本相也一定會笑臉相納、重重有賞!」

他話音落地,場中卻是一片沉默。丞相府南征議事大會在這二十多日裡已經開了不下五次了,每位臣僚都覺得自己該進獻的幾乎都差不多進獻完了,該建議的也幾乎都建議完了。

然而,曹操仍是坐在方榻之上,一臉誠懇地等待著他們發言。

過了半盞茶的工夫,華歆咳嗽了一聲,舉手一禮,在得到曹操點頭同意之後,才起身在堂中地板之上跪了下來,誠惶誠恐地講道:「丞相大人……華某特冒死請求辭去許都後方坐鎮統領使之職,望予恩准。」

「華大人何出此言?」曹操臉上表情有些愕然。

華歆把額門碰觸在地板上緊貼著不敢抬起來正視曹操,似乎很是慚愧:「稟告丞相大人,華某實非經綸庶務的精幹之才,這十多日來埋首南征軍需糧械供奉之事,實是深感力不能支,長久下去只怕會誤了丞相大人的南征軍務……華某懇請丞相大人另擇高明之士以代之。」

曹操默默地聽完了他這番訴苦,不由得歎了口氣,他自己事先也很清楚,以華歆的才幹能夠接下這許都後方坐鎮統領使之職,本就是難以想像之事。這是需要「蕭何之才」的,華歆他哪有這「蕭何之才」?想當年,官渡之戰時,荀令君也是擔任坐鎮許都後方以及軍需供應之職,竟能統舉兗州、豫州兩州二十三郡所具之人力物力,對抗袁紹轄下的冀州、幽州、并州、青州、遼東五州六十二郡所積之人力物力。面對對方強盛於己近十倍的壓力,他猶能游刃有餘,何曾叫過一個「苦」字?而這華歆才接手此職十餘日,便已是手忙腳亂、叫苦連天。唉,人與人之間的才能懸殊何其巨大也。可惜……荀令君又一直養病在家聲稱不耐繁劇、不能應事……他蹙了蹙眉頭,冷然而道:「華大人不必推辭。朝廷目前正是亟需用人之際,還望你奮力而為、盡心報效朝廷才是。倘若您你有什麼應付不來的地方,本相建議你前往荀令君處多多請教。」他話聲頓了一頓,又給他打氣道,「你放心——以我冀州、幽州、并州、豫州、兗州、徐州六州中原全境之力,直往那荊州區區八郡之地傾壓而去,豈非以石擊卵乎?」

「這……」華歆微微抬頭斜眼一看,見曹操已然變了臉色,知道自己萬萬不能再硬拗下去了,便十分知趣地閉上了嘴。

「況且,本相一向長於『以戰養戰、資糧於敵』——」曹操仍是盯視著他,繼續緩緩而道,「只要此番南征能在兩個月內蕩平荊州,本相這三十萬大軍所需的錢糧軍械有大半的負擔就無須你在後方操心了,你只要給本相打理好這兩個月內的一切軍需事務就夠了。」

「丞相大人既然成竹在胸,華某也唯有勉力而為、恪盡職守,只求不負丞相大人所托。」華歆聽得曹操話語間竟還如此顧及自己的難處和感受,自己當然也不能「不識抬舉」了,急忙順勢「滑驢下坡」而去。

安撫好了華歆的畏難情緒,曹操暗暗鬆了一口氣。他的目光又在堂中在座諸人臉上緩緩掃過,最後投向了離自己坐得最近的賈詡:「賈大夫,您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建議和意見嗎?」

「這個……這個……賈某沒有什麼要補充。」賈詡急忙側身一躬,淡淡地答道。他身形坐正之後,彷彿又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伸手一拍自己的腦門說道,「對了,賈某聽聞丞相大人一向是精通解夢、釋夢之術的,賈某昨夜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冒昧懇請丞相大人指點解析一下,不知可否?」

白虎堂上眾人一聽,幾乎都暗暗失色。這賈詡也太有些胡鬧了。在白虎堂上參議南征事宜,這是何等莊重嚴肅的活動,他賈詡居然當成了兒戲,還公然有請丞相大人當眾為他解夢、釋夢?當真是西涼陋儒之習未脫,實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在諸人竊竊私語的議論中,只有司馬懿神色如常不為所動,緊緊盯視著賈詡的一言一行。

「哦?賈大夫做了一個什麼樣的怪夢?」曹操初聽他所講之話時微微怔了一下,突然暗暗醒悟過來,頓時一下來了興致,「您且講來給本相先聽一聽。」

「那……就請丞相大人恕屬下冒昧叨擾了。屬下昨夜在夢中見到了一座金碧輝煌、氣派非凡的巍巍寶殿,它凌霄而立、壯觀無比,看得屬下實在是忍不住目醉心迷、嘖嘖稱歎……」賈詡容色一正,卻是煞有其事地娓娓道來,「屬下慢慢走上前去,認真看著看著,卻漸漸發現這座寶殿有些隱隱的蹊蹺之處。它殿頂西邊的簷角吊著幾隻銅馬風鈴,晃晃蕩蕩,被風吹得叮叮直響;它殿頂東邊的簷角卻是吊著一隻斗大的銅猴風鈴,沉甸甸的,搖搖欲墜;最不夠完美的地方,是它殿頂正中那根最大的橫樑,脫落了不少金漆,彷彿還鑽進去了一些蛀蟲。丞相大人,依您的高見,屬下這個怪夢應該做何解析呢?」

「哈哈哈……賈大夫,俗諺有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大概是你平日裡想住新房想得太執著了!所以你才會夢見這座殿宇的。」曹操暗暗思忖了一陣兒,倏地便有所悟,眼珠一轉,臉上卻並不顯出異樣的神色來,笑道,「這樣吧,倘若您此次輔助本相取得南征全勝,本相定要讓將作大匠滿寵按照你夢中所見殿宇的模樣,好好地修建一座全許都城中除了皇宮之外最豪華、最壯觀的殿府獎賞於你!在座諸君皆可作證,本相絕不食言。」

賈詡瞧見曹操一邊放聲笑談,一邊暗暗向自己使了個眼色,頓時明白他已全然領悟了自己話中深意,也便拈著頷下的一綹鬍鬚,點頭笑答:「丞相大人一言既出,自是駟馬難追。屬下今日就在這裡先行謝過丞相大人了!」

堂上諸人一聽,也都哄然而笑。司馬懿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轉頭向坐在自己身側的楊修輕聲說道:「賈大夫真是有些逗人,繞了個圈子是想在自己南征立功之後請丞相大人賞賜他一座華麗非凡的殿宇豪宅啊!」心底卻暗暗想道,什麼「銅馬風鈴」「銅猴風鈴」「橫樑有蛀」,全是他在巧妙設喻暗諫曹操吶!這個賈詡,說話做事真是圓滑之極,簡直讓人逮不到他半點兒把柄。

楊修卻不以為然地皺了皺眉頭,輕輕答道:「這個賈大夫最是喜歡故弄玄虛、神神叨叨的了,楊某可不欣賞他這種風格。」

司馬懿聽了他這話,不禁暗暗斜眼瞥了他一下:你這楊修,雖是才識出眾、文筆不俗,怎麼一開口竟是這般的淺薄?唉,又是一個孔融一般的書獃子、衛道士……

那邊,曹操表面上隨著眾人正自縱聲大笑,心底卻是一片雪亮。賈詡煞費苦心編出這個「怪夢」,是在暗暗告誡他——所謂的「華麗寶殿」,就是指他的曹家大業嘛;那幾個「銅馬風鈴」,是指西邊關中一帶,馬超、韓遂等人坐擁十萬鐵騎,虎視眈眈,隨時便會東侵而來;那個斗大的「銅猴風鈴」,是指東邊的揚州一帶,孫權、周瑜等人潛兵伺伏、游弋江淮,隱藏不測之變;那殿頂正中「橫樑生蛀」,是指他的心腹根本——許都,楊彪、伏完、馬騰、趙彥等異己之士暗中勾結,隨時也會乘機發難。這三大隱患,都是自己南征荊州之際最為頭痛的問題。

對這三大隱患,曹操已經絞盡腦汁、竭盡所能地想出了許多對策,但都不能從根本上徹底解決問題。他也清楚,隨著自己一個月前誅殺孔融之後,自己先前「挾天子以令諸侯、借天子以納人心」的大略已然完全「破產」,再也不能像在官渡之戰時那樣擁有凌駕於敵手之上的政治優勢了。也就是說,他今後只能依靠自己的實力來和這些敵手們硬打硬碰了,而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惡性消耗戰是最笨拙的,也是自己「以寡敵眾」難以承受的。所以,對這三大隱患,他只能盡量避免它們的密集爆發從而產生連鎖效應,委實難以徹底根除。

首先是江東孫權那邊的問題,這一點最讓曹操顧慮。南征荊州之前,他也知道應該採用一些懷柔手段將孫權暫時穩住才是上策。其實通向孫權那裡的人脈線絡也不是沒有,孫權幕府中的文吏之首張昭、顧雍、孫邵、秦松等,就一直與荀彧、王朗等私誼交好,關係密切。但是,此時此勢之下,荀彧、王朗還會為自己與孫權一派牽線搭橋嗎?這個想法拿到桌面上來,連曹操自己都懷疑它的可行性。所以,對江東孫權一派,他只有採取「置之度外、臨機應變」的策略了。

其次是許都內部暗敵四伏的問題。對付楊彪、伏完、馬騰等漢室忠臣,曹操只有先把他們中間的首領人物楊彪牽制住——把楊彪的獨子楊修扣在自己身邊當人質。關中楊氏是四世三公的儒林望族,唯有楊修是楊彪老來得子而繼後為嗣,是楊彪一脈兩代單傳的獨苗。楊彪應該會顧慮到這一點的,未必敢做出太過激烈的決裂之事來。

至於衛尉馬騰,曹操本來也是可以強行挾持他一同南下荊州的。但是,這樣一來,就會迅速激化自己與關西馬超、韓遂等的矛盾,說不定立即便會爆發一場大混戰。若是如此,自己哪裡還能抽出身來一舉拿下荊州?自己再在關西和馬超、韓遂他們糾纏個一兩月後,只怕荊州早被劉備乘機反客為主、鵲巢鳩佔了。那樣的後果可就更嚴重了。所以曹操明知自己在許都留下馬騰是個大大的隱患,卻也無可奈何,只得由他去了。只要自己南征荊州的途中西涼馬氏不跳出來打自己的岔兒,自己便可用最快的速度一舉搶佔荊州,待得站穩腳跟之後再行分兵西防。那時候,自己就能首尾兼顧、高枕無憂了。

以楚制楚、楚人治楚

曹操一邊在腦海裡這麼翻翻騰騰地想著,一邊卻在面容上保持著一份讓人永遠也望之不穿的鎮定自若。他漸漸收起了思緒,又向堂上諸位臣僚緩緩掃視而去。

最後,他的目光倏地一亮,凝定在了左手一側長席末位上坐著的司馬懿臉上。這個司馬仲達,前段日子裡那本《南征勵軍詩集》還辦得不錯,在許都內外也造成了一些影響。聽他大哥司馬朗講,他這一次居然還自告奮勇主動報名參加南征,請求立功報國。唔,有志氣。我丞相府中的掾吏,那就應該學著做能夠「入管機要、出典方州」的文武通才!卻不知他在兵法謀略之上有無過人之處,且待本相問他一問。

曹操撫了一撫胸前的垂須,遠遠地注視著司馬懿,慢慢開口問道:「司馬仲達,你可對此番南征荊州有何建議?不要拘謹,放膽講來。」

司馬懿聽到曹操突然點名問他,心頭先是暗暗一驚,立刻又意識到這正是自己表現才華,接近曹操的最佳機會,實是不能輕易放過。他急忙在腦際裡飛快地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面容一斂,恭恭然出席答道:「屬下承蒙丞相大人垂問,甚是惶恐感激。為了南征大業萬無一失,屬下便根據自己當年一點兒淺薄的郡縣庶務經驗,斗膽獻上一條愚鈍之策,懇請丞相大人萬勿見笑。」

「講。」曹操緊盯著他,目光灼亮如電。

「屬下在此冒昧而陳了。此番南征荊州,以丞相大人之赫赫神武,必是能一戰而勝、一鼓而下的。然而,佔據荊州之後,卻不可不審慮如何運用荊州八郡之資進取江東。」司馬懿面色恭敬之至,口裡所講的話語卻如一柄利劍節節出鞘、寸寸逼人,「所以,屬下斗膽建議丞相大人拿下荊州之後,立刻施行『以楚制楚、楚人治楚』之策,一則從容納盡荊楚士民之長為我所用,二則及時建立一個與當地士庶關係和睦的荊州牧府,以消來日之隱患。」

他此話一出,坐在曹操右手邊的賈詡全身驀地一顫,原本懨懨欲睡的神情不禁一掃而光,驚訝異常地看向司馬懿。

「以楚制楚、楚人治楚?」曹操喃喃地重複了一遍,目光亦是猝然一亮,「司馬仲達,你且細細講來。」

司馬懿仍然顯得謙恭之極,款款言道:「王者之略,在於不擇人、不易地而皆盡其用,故有『入彼方之地,用彼方之人,立彼方之功』之妙理。荊州之資,不可小覷,若能運用得宜,則可西拓巴蜀,東下吳越,一舉而定大業。然而,欲盡荊州之用,非得『以楚制楚、楚人治楚』不可,其理由有三。

「第一,朝廷缺乏水師,不得不假手於荊州水軍而征江東。丞相大人,請恕屬下直言,我朝廷轄下那些在朱雀池中、穎河邊上訓練出的水軍,在長江風浪中實是難以馭舟實戰,倉促之際豈能與江東水師相抗?而荊州現有的十萬人馬之內,竟有四萬士卒正系水師。他們常年習練水戰,馳騁於大江之上,實非中原北方諸兵將可比。故而丞相要取江東,必先撫納這些荊州水軍。他們又都是荊襄本地子弟,其將尉軍校亦皆出自當地各姓望族,丞相大人若不能妥為撫用、唯才是舉,只怕就得不到他們的真心歸附;他們若不真心效力,丞相大人又如何威行江東?」

曹操深深點了點頭,待司馬懿話頭稍落,便有些急不可耐地遞上一句:「那麼,第二呢?」

司馬懿又道:「第二,古語有云:『地皆有其人也,民皆有其望也,用人者迫求之驟起喜事之人,而略老成物望之士,求民之歸也難矣。』荊楚本是名士薈萃之地,蔡瑁、韓嵩、蒯越、王粲等固然是丞相應予納用之士;那些先前中立觀望的荊楚名士,亦請丞相不可忽視閒置,免得他們因心懷怨恨或畏懼報復而煽民生亂。

「第三,無論是西拓巴蜀或東下吳越,荊州均為根本之地;不管是錢糧輜重還是舟楫甲兵的第一籌措供應來源,終歸還是這些荊州士民。若不給予他們適當的自任自主之權而反用外地官吏壓置其上,恐怕也無法調動他們的積極性;調動不了他們的積極性,丞相大人的征戰事宜必遭拖累。須知,屆時新建之荊州牧府如果得力,則萬事皆可;新建之荊州牧府如不得力,則萬事皆休。畢竟我中原北方官兵初來乍到,終究不如他們荊州本地人士更為熟悉他們的人情物宜啊!」

靜靜地聽完了司馬懿的長篇論述,曹操眉頭舒展,轉臉向賈詡看去,只問了一句:「如何?」

賈詡凝視著司馬懿,目光湛然若淵,停了片刻,才慢慢答一句:「後生可畏。」

「仲達可謂河內司馬家之驕子也。能文能武,鋒芒奪人,果然無愧於本相當年遣使三聘之禮。」曹操撫鬚笑道,「現在,本相任命你為丞相府文學掾兼兵曹從事中郎,於南征軍署內參議效力!」

「多謝丞相大人抬愛,屬下感激不盡。」司馬懿在地板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然後退了回去。

「楊君,你對南征事宜有何建議嗎?」曹操一轉眼瞥到了楊修,也向他問道。

楊修面色一滯,離席而跪,叩首而答:「丞相大人集思廣益、謀算無缺,屬下焦心苦思亦無計可獻,還請丞相大人恕罪。」

一聽此言,曹操臉上掛著的笑容立刻冷了下來。你這小子平日裡那麼愛出風頭,顯得那麼聰明伶俐,今日一談正事你就裝癡作傻啦?哼!肯定是你那死鬼老爹在背後搗弄了你來裝糊塗的吧!看來,你們楊家終究是和我們曹家不貼心啊!他一念及此,便吩咐道:「既是如此,也就罷了。這樣吧,楊君,你這次也隨本相南征荊州吧,主管行營文書圖簿撰擬事務。」

「屬下遵命。」楊修正準備按照父親事前的囑咐乘機開口稱病告假的,但是看到華歆那樣的身份、那樣的懇求、那樣的叫苦叫累都沒能滑得脫去,現在又見曹操臉色有些不善,便只得把那些話嚥了回去,接受了曹操的安排。

曹操與楊修交談完畢,又端坐在方榻正位之上,靜待了許久,看到堂上諸人均是再也獻進不出什麼建言之後,便袍袖一拂,宣佈了這丞相府中最後一次南征議事大會就此結束。

賈詡、華歆、司馬朗等人紛紛起身作揖告退而去。鍾繇也從席位之上站起了身,正欲向曹操揖禮而出,卻聽曹操低低地說了一句:「鍾君請留步。」

鍾繇一愕,只得站在原位不敢離去。

終於,白虎堂上走得只剩下了曹操、曹丕、曹植三父子和鍾繇。

「鍾校尉,此番南征臨行之前,本相有幾句話想和你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曹操仰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鍾繇被他盯得不由自主地躬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答道:「丞相大人請講,鍾某洗耳恭聽。」

「鍾校尉,自建安元年七月本相恭迎陛下遷至許都以來,本相與你已熟識整整十二年矣。本相至今尚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在兗州牧府裡,是鍾校尉你一紙書函遙寄而來,誠懇勸說本相前往洛陽『恭迎天子於萬全、尊奉漢室而削群逆』。所以,本相對鍾校尉的進言暗助之功,一直是感銘於心的。」

聽了曹操這話,鍾繇在心頭暗暗一歎,臉上表情卻顯得非常謙恭:「丞相大人忠勇蓋世、天下景仰,鍾某其時只是順應人心所向而進勸於您罷了。鍾某區區薄勞,何足丞相大人掛齒?」

是啊,當日的曹操確是忠勇之名遠揚,自己發函進勸他速到洛陽救駕,亦是出於至誠。然而,今天的曹操是否還堅守著當年的那一份初衷,只怕是誰也不敢打包票的了。我鍾繇說不定在這件事上就成了「勸迎匪人、為虎作倀」的大漢罪人了。唉……世事難料、人心易變啊。

曹操沒有等他繼續再想下去,盯在他臉上的目光倏地變得銳利如刀,筆直地刺向他來:「如今本相『奉天子以討不臣、尊漢室以平逆亂』,正在成敗進退的緊要關頭,深切希望鍾校尉能善始善終,一如既往地輔助本相成就大業!」

他講到這裡,看見鍾繇開口似欲辯說,便擺了擺手止住了他,繼續說道:「本相知道鍾校尉是一向尊奉荀令君為楷模的,對荀令君的嘉言懿行一向十分欣賞……不過,本相也要懇切地提醒鍾校尉一句,荀令君是什麼人?荀令君是千古一聖、海內儒宗,是五百年間不世而出、魁然而峙的巍巍大賢。他有他自己的選擇與操守,那是一代聖賢的選擇與操守,常人邈乎而不可企及;鍾校尉你也有你自己的趨時與應變,這也是一時俊傑之所當為,不必刻意追隨別人。你若是強行學他,只怕是『造之者富,隨之者貧』、畫虎不成反類犬,徒貽他人之笑也!」

曹操的話聽起來雖然淡如白水、輕如鴻羽,然而鍾繇聽了卻似置身冰窖,臉上一片慘青:「多……多謝丞相大人賜教,鍾……鍾某豈敢不從命。」

「很好。那麼,鍾君留在許都,就替本相多多關注一下西涼馬超、韓遂那邊的情形。本相雖是遠在江南,也絕不會忘了你這一份潛心暗助之勳的。」曹操見他這副模樣,心頭一塊大石終於落下,這才順勢拋出了正題。

天子劉協、荀彧、楊彪、伏完等人的一張張面孔恍若過眼煙雲一般在鍾繇腦際悠悠飄逝而過,他微微閉上了雙眼,彷彿不敢正視,只迎著曹操的聲音來向緩緩垂下頭去,應了一聲:「是。」

曹家最厲害的死敵

終於把鍾繇也打發走了,本相真的是太累太累了。曹操靜靜地坐在榻床上,不禁恍恍然發了一陣兒呆。這樣的身心疲累,是正常的,是必然的,是不可拒絕的,誰叫我曹家自己選擇了要走這樣一條注定會鬥爭一生、疲憊一生的艱險之路呢?

夕陽的斜暉彷彿千絲萬縷的金線從白虎堂的軒窗外細細密密地飄灑進來,把曹操皺紋縱橫的臉腮染成了一片燦爛的金紅。他微微地露出了笑顏,悠悠吟起了自己所著的《秋胡行》——

慼慼欲何念!歡笑意所之。慼慼欲何念!歡笑意所之。

壯盛智愚,殊不再來。愛時進趨,將以惠誰?

泛泛放逸,亦同何為!歌以言志,慼慼欲何念!

他的吟哦之音在白虎堂上迴響著,彷彿繞樑而旋,裊裊不絕。

這時,白虎堂上的東角席位那邊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鼓掌聲,曹丕的讚揚之聲也飄然而來。

「父相的詩寫得真好!吟得真好!孩兒們聽了真是神思清爽!」

曹操這才想起自己這兩個兒子還留在堂上吶!他急忙攝定了心神、平靜了情緒,緩緩向他倆那邊舉目注視過去:「植兒……你,你近來的身體可好些了麼?」

曹植面色有些憔悴,輕輕避開了父親那兩道關切的目光,低低答了一句:「孩兒至今還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你還在為為父誅除孔融一事埋怨為父嗎?」曹操的聲音微微顫抖了起來,「唉……為父誅除孔融,實屬迫不得已啊!植兒,你應該明白為父這一片良苦用心啊!『愛時進趨,將以惠誰?』你明白嗎?……」

曹植悶悶地坐在那裡,沒有回答。

「也罷,為父派辛毗明天安排你回鄴城調養身心罷……許都既是你的傷神之地,就不要再久呆了。」曹操心底暗想:植兒哪!你千萬不可存有婦人之仁啊!這世間有多少的鬼魅陰邪,你知道嗎?我曹家在朝野之中亦是暗敵四伏、凶險萬分啊!看來,為父南征期間不能把你留在許都,免得你因為遭到一些別有用心人的蠱惑而犯下大錯。

「是。孩兒謹遵父相的安排。」曹植在席位上伏下身,徐徐答道。

曹丕在一旁聽得怒火中燒。父相真的是太偏愛三弟了!偏愛得太露骨了!他居然連正眼都沒瞧我一下……他眼裡只有三弟!他從來沒有像關切三弟一樣關切過我啊!

在他恍惚失神之際,似乎聽到曹操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你們退下罷。」一瞬間,他也不知從哪裡鼓起了勇氣,猛地開口失聲喊道:「父相大人,孩兒有要事需要面稟於您。」

曹操一愣,目光立刻移到了他臉上:「有何要事?」

曹丕將頭伏在地板之上不敢抬起:「孩兒此事需要向父相大人單獨面稟。」

曹操聽了,面現訝異之色,不禁滿腹狐疑地向曹植看了一眼。

曹植此刻已從從容容地站起了身:「孩兒告退了。」

「植兒,你留下來陪為父聽一聽你大哥所稟的是何要事吧。」曹操向他招了招手,溫顏而道,「我曹家父子兄弟之間應當不分彼此、異體同心,無事不可共議,無情不可共見。」

曹植斜眼瞟了一下曹丕,見他仍是伏在地上一聲不吭,便淡淡答道:「父相大人,孩兒現在有些頭痛,到了回府用藥的時候了。」

他這麼一說,曹操也不好再堅持什麼,只得揮了揮手,點頭答道:「好吧,你就先回府去吧。」

聽著曹植的腳步聲終於消失在堂外的院落裡,曹丕這才緩緩抬起了頭,卻倏地一下碰上了曹操那凌厲的目光,他心頭不禁暗暗一陣慌亂。

「嗯,丕兒哪,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曹操沉沉地開口問道——他是不相信曹丕能和他談出什麼「要事」來的。

「唔……父相大人,您真是英明!孩兒心頭確是壓著一件大事。」

「有什麼事就快講嘛!不要半吞半吐的。」

「這件事,孩兒一開始也很懵懂,直到前兩天才終於想透徹了。」

「你把什麼事情想透徹了?」

「孩兒左思右想,忽然覺得不管是南邊的劉表、劉備、孫權,還是西邊的馬超、張魯、劉璋,其實都不是我曹家最厲害的死敵。」

啊?丕兒他……他怎麼會想到這一層來?曹操的臉龐一瞬間便微微變了顏色,心中大感意外,不由脫口問道:「依丕兒看來,他們都不是我們曹家最厲害的死敵,那麼誰才是我曹家最厲害的死敵?」

「是……是當今陛下!」曹丕竭力以沉緩凝重的語氣說道,強壓住心頭的陣陣震盪——

司馬懿說過,我「獨自悟出」的這些事情,必須單獨進呈給父相大人。如果我當著三弟的面獻上這些想法,只恐會驚醒了他,讓他搶過了話頭,就顯不出我的過人之處了,也讓我的一腔心血枉費了。所以,我今天冒著被父相誤解,冒著被三弟記恨,也一定要單獨面稟給父相。我必須要牢牢抓住這個機會,讓父相對我刮目相看啊。

「胡說!當今陛下賢德仁明,又對我曹家恩重如山——他怎麼會是我曹家的死敵呢?」曹操板起了臉孔,冷冷叱問,眸中卻閃射出奇異的光芒,心底思潮紛湧。這些正是我一直以來最為擔心的「要事」,也是我一直以來最難與外人啟齒的「要事」。恐怕連我的心腹至親夏侯惇、曹洪、夏侯淵他們,都未必明白這一切。然而丕兒卻悟到了!他能悟到這件事情,可見他目光之長遠、思維之成熟,已迥非往昔年幼之時可比了。我先前真是有些看輕他了,沒料到他胸中竟有這等的智略……他是真的站在推進我曹家大業的立場和角度來思考問題了呀……

「父相大人講錯了,是我們曹家對當今陛下恩重如山,是我們曹家為當今陛下爭取到了一切的尊榮。」曹丕緩緩答道,「倘若當今陛下通時達變,他是應該主動效仿堯帝禪位於舜帝、舜帝禪位於大禹的……」

曹操坐在那裡,濃濃的夜色掩蓋住了他的面龐,讓曹丕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曹丕暗暗咬了咬牙,繼續冷冷地說道:「然而,當今陛下非但沒有通時達變、知恩圖報,反而再三挑動孔融、楊彪、伏完等漢室大臣們拚命和我曹家作對,時時刻刻恨不能置我曹家於死地,我曹家已經被逼得退無可退了……」

「停!」曹操驀地斷喝一聲,「你今天的話就講到這裡為止吧。」

曹丕一聽,急忙閉住了口,心中暗想:怎……怎麼回事?莫非父相心中最顧慮的居然還不是大漢皇帝和那些漢室忠臣嗎?難道司馬仲達和我都猜錯了?……

曹操緩緩地從那一團陰影之中站起身走了過來,目光犀利得彷彿一直射到他的內心最深處,語調也凝重得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向他逼壓而至:「這些想法不會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是誰教你這麼說的?」

「父相……父相……這些想法真的是……是孩兒從太史令王立大人所講的那些天機之語中自己領悟出來的……」曹丕一聽,急忙依照司馬懿先前所教,伏在地上連連叩頭,「還有,這些日子以來,陛下和那些漢室重臣們也的確對我們曹家是步步緊逼啊!——您那天大公無私地讓出了武平縣封邑,陛下甚至連一道婉勸之詔都沒有頒下,也許他在心底裡還認為這是父相身為人臣的應盡之事吶!只要一想到這些事情,孩兒就深深地為父相您感到寒心吶!」

曹操臉上的表情深不可測,他仔細地觀察著曹丕的神情變化,心中暗道——

丕兒年齡漸長,所歷之事亦是甚多,近來還為支持本相而寫了《述徵賦》,舉止甚是穩重得體,與往日相比,實是大有長進。而且他的長進也自有脈絡可尋,看起來並非像是受人所教那般「突發奇想」。這樣看來,倒是本相刻舟求劍,先前對他的看法有些太死板了。

他慢慢緩和了面色,聲音也變得異常地親切起來:「丕兒,你真能這麼去想我曹家的事情,為父很是欣慰啊!這樣吧,你就留在許都,為我曹家盡心盡力守護好許都這個『根本之地』,為父會特別交代曹洪、司馬朗、夏侯惇他們好好輔助你的。」

「孩兒恭謝父相的信任和重托!」曹丕心頭興奮若狂,猛地一頭叩了下去,磕出「砰」的重重一響來。

永別了,昔日的盟友

「文若,你的心痛之疾現在好些了麼?」剛在客席之上坐定,曹操便探過身來向斜倚在榻床上的荀彧軟聲問道,語氣裡顯出了一種發自肺腑的關切。

「托丞相大人的洪福,荀某的病情近日稍稍好了些,不再像一個月前那般心痛欲裂了。」荀彧臉上的笑容始終是那麼清淺見底,讓人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唉……文若,你都是先前整日裡為了軍國大事而操勞成這樣的啊!不瞞文若,其實本相近來亦有頭痛之狀,有時候顱內就像突然抽了一下筋似的一跳一痛,簡直是難受極了……」曹操臉上憂色重重,似是感同身受地慢聲而道,「如今匡漢大業尚未底定,文若卻和本相一樣都患上了這種病痛之症,實在是朝廷之大不幸啊!本相這些日子裡為此事當真是憂愁至極。」

「多謝丞相大人如此關心。荀某區區無用之身,一病一痛之際何敢與朝廷匡漢大業相提並論?」荀彧笑容一斂,輕輕而道,「倒是丞相大人身染疾恙與否,實與天下治亂大局息息相關……」

「文若你怎麼變得這般客氣了?」曹操聽了他這話,臉上表情不禁為之一滯,「你我當年均是同心同德以撥亂反正、濟世安民為己任——大丈夫磊磊落落不掩其志,你也一向對此是口念心存、言傳身行的,今天怎的卻這般虛飾迴旋了?」

荀彧雙目一抬,清凌凌的眸光往曹操眼中一投,立刻將他的眼波攪起了層層漣漪。二人對視片刻,曹操終是不敢硬頂下去,唇角忽地澀然一笑,先行將自己的目光移讓了開去。

場中一下出現了一種莫名的讓人隱隱感到壓抑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曹操忽然「哎呀」一聲,主動打破了這片沉默,揮起手掌在自己額頭上輕輕拍了幾下,呵呵一笑道:「文若!哎呀!本相剛才一時忘記了,本相先前特令太醫令吉本和神醫華佗共同為你精心煉製了一味『七竅靈香保心丸』,昨天方才完工出爐,今天一早本相就趕緊給你送過來了,你且速速服下。它們一定會對治療你的心痛之症有所裨益的。」

說著,曹操從袍袖之中急忙取出一方雞血般殷紅奪目的瑪瑙盒來,托在了自己的左掌之上,遞到了荀彧眼前。

在荀彧深深凝視的目光之中,曹操又一伸右手,將那盒蓋輕輕開啟。六顆色若紫李、大如雀卵的丹丸靜靜地躺在黃緞絨墊之上,異香四溢,撲鼻而來。

荀彧雙眸深處有一絲感動隱隱掠過,他緩緩閉上了眼,深深一歎:「荀某這心痛之症,本不須浪費此等珍稀藥丸。倘若上蒼能使孔大夫死而復生,荀某這心痛之症,自可不治而愈。」

聽了荀彧這話,曹操托著瑪瑙藥盒的雙手不禁似被火焰燙著了一般陡地顫抖了一下,盒中那呈六角形陳放的六顆丹丸隨之滴溜溜地滾到了一塊兒——文若他終於還是提起這件事了!

曹操的雙眼低了下來,滿臉漲得一片通紅,囁囁而道:「孔……孔文舉雖然小節有失,但終究還算瑕不掩瑜。本相亦自知此事刑措失當,現在已是追悔莫及了……」

荀彧的目光慢慢地抬了上去,望著自己臥室那高高的屋頂,彷彿要一直將其看穿,一直看到孔融那張表情活潑生動的面龐,在天穹的雲端上正衝著自己含笑而視——兩行清淚沿著他的臉頰無聲地流了下來,他的聲音也沉緩有力地響了起來:

周西伯昌,懷此聖德。

三分天下,而有其二。

修奉貢獻,臣節不墜。

崇侯讒之,是以拘繫。

後見赦原,賜之斧鉞,得使征伐。

為仲尼所稱,建及德行,

猶奉事殷,論敘其美。

曹操默默地聽著,心中不禁一顫,欲說什麼,竟是不能說出,彷彿他的咽喉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

荀彧所吟誦的,是曹操自己先前所做的《述史詩》中的開篇第一段,其中的意味是在旁敲側擊地告誡他:想當年西伯姬昌何等賢明,哪怕已然擁有了「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之資,卻仍是「受讒不怨、臣節不墜、猶奉事殷」。而你曹丞相此刻僅據冀、幽、並、青、豫、兗、徐七州天下之半,功業尚還遠遠不及西伯姬昌,恐怕更應屈節事漢、忠心不二了。

然而,曹操就是曹操,面對荀彧如此的探問「摸底」,他縱然是心頭大為不快,縱然在理智上也知道自己這時最佳的對策應是順勢曲意虛應而不能直接硬擋。但是,在荀彧面前,他覺得自己無須虛與委蛇而自欺欺人,也不屑以此宵小之術詐取荀彧一時的信任。於是,他也直接亮明瞭自己的「底牌」,目光炯炯然正視著荀彧,徐徐吟道:

齊桓之功,為霸之首。

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一匡天下,不以兵車。

正而不譎,其德傳稱。

聽罷曹操吟誦的這首《述史詩》的第二段詩詞內容,荀彧的眉稜倏地輕輕一跳,目光中頓時流露出一縷失望。曹操用這段詩詞相答,表明了他終究還是不願學習西伯姬昌的屈身事漢終守臣節,他終究還是準備著有朝一日像齊桓公那樣裂土擁眾稱尊居大啊……

唉!荀彧在心底悠悠一歎,緊緊閉上了雙目。

瞧著荀彧這般模樣,曹操坐在那裡幾乎有些手足無措起來。不知為什麼,他突然一下覺得自己和荀彧彷彿無形之間已隔離了千山萬水,再也無法靠近。頓時,他心頭一陣酸酸的,淚珠兒情不自禁地掉了下來。

「文若,你不要這樣子對待我啊!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你……你還記得興平元年嗎?那一年,我為報殺父之仇而傾師直取徐州陶謙那狗賊,卻沒料到我的隊伍剛入徐州,留守兗州的陳宮、張邈居然突起異心與呂布勾結背叛了我,陳宮、張邈也是我曹孟德多年的舊友啊!為了一己私利,他們居然背叛了我!那個時候,兗州幾乎在一夜之間全境陷沒,我在徐州前線還沒來得及拭乾眼淚,你荀文若已在後方巍然而起,奮不顧身,力挽狂瀾,為我曹孟德牢牢守住了甄城、東阿等三座縣城作為我光復兗州的根據地。面對豫州刺史郭貢渾水摸魚的兵臨城下,你才高膽大,凜然不懼,外無一卒相衛,內無一刃相藏,出城單騎赴會,責之以大義,辯之以利害,居然說服了他斂兵自退。

「所以,從那之後,我只要一遇到什麼困境、逆境,頭腦裡第一個跳出來的念頭就是,『趕緊找文若你商量!』唉!文若,你真的不要這麼狠心捨我而去啊……」

荀彧的雙眼依然緊緊閉著始終沒有睜開,過了許久許久,他才淡然而道:「丞相大人,荀某昔日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輔助您匡扶漢室、撥亂反正,您不必這般感念於我的。」

他這話一出,曹操喉間的哽咽之聲驀地一滯,鼻中的氣息卻有些粗重起來。

臥室裡靜了很久很久,彷彿足足長達數個時辰,終於曹操的聲音悠然響起,彷彿冰塊凝成的一般又冷又硬:「本相此番南征,可謂兵凶戰危,一別或成永訣,時已至此,荀令君仍是無言相告乎?」

荀彧放在榻床之側的右手慢慢動了,只見他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卷曹操托荀攸轉送給他的帛書來,握在掌中。他的聲音仍是那麼謙恭而又倔強:「丞相大人惠贈的這篇《對酒歌》寫得極好,彧衷心受教了。這中原七州、千萬黎庶,皆系丞相大人當年戮力浴血苦戰而靖安之。彧身在許都,必不會使這一方百姓重陷戰亂流離之苦。至於其他事宜,彧亦未可知也。」

揮師,南方

勁風呼呼,旌旗獵獵,七月驕陽也被漫空殺氣掩成了一團灰白。沉沉蒼穹之下,戈矛林立,大漢士卒們黑壓壓地站成一片無邊無際的方陣,整整齊齊戎裝而待。

賈詡、荀攸、毛玠、曹仁、夏侯淵、張遼、於禁、樂進、徐晃、滿寵、司馬懿、楊修等隨同曹操南征的丞相府將校、掾吏,各自乘馬站在大軍方陣的前列,向前方許都朱雀門外的那座鋪氈結綵的餞行台上舉目望去。

原來,大漢天子獻帝劉協御詔設下餞行宴,親自帶領文武百官駕臨朱雀門,為曹操今日揮師南征而送行。

只見寬闊的餞行台上,華歆、王朗、伏完、楊俊、馬騰、司馬朗、崔琰、曹丕、董昭、曹洪等留守許都的將臣大夫們分列兩旁恭然而跪。天子劉協穿戴著一襲整齊端莊的袞冕帝服,用雙手舉起一方青銅九龍逐日雕紋大爵,斟滿了流光漾漾的美酒,神情肅穆異常地向曹操敬遞過來,口吻極為鄭重地說道:「朕特以此酒恭祝曹丞相南征旗開得勝、早日凱旋!」

一身金盔銀甲的曹操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了劉協遞來的那一爵餞行酒,執在掌中,目光卻如矢如劍直射在劉協的臉龐之上,深深而道:「老臣謹謝陛下恩典。老臣也在此恭請陛下放心,當今之世,四方雲擾、群丑跳梁,然而只要老臣一息尚存,陛下自可端居天位、巍然獨尊!想當年擁強兵如袁紹者、挾梟武如呂布者、多詭詐如袁術者,老臣皆已為陛下一一剪除,眼下這蝸守荊楚的劉表、劉備,徒負山川之險,老臣此行亦必能於旬月之間一舉為陛下蕩平之!」

「很好。若是如此,丞相凱旋之日,朕亦定在此處再率群臣設宴歡迎!」劉協的臉色微微一僵,倏地又綻放出一種難以言說的粲然笑容,於隱隱的怯縮之中又不乏幾分堅韌地直視著曹操的雙眼。

曹操知道他這是在皮笑肉不笑地敷衍著自己,便也裝出不勝感激的模樣,向劉協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一個旋身轉了過來,當著台下所有將士的面,將手中那一爵餞行酒仰天一飲而盡,再驀地凜凜然掃視著台下站著的重重軍隊,揚聲高吟而道:

王綱返正,日月復明。

恭奉聖命,勵率群英。

席捲江南,四海歸一。

功成告退,笑看太平!

他的吟誦之聲是那麼的沉渾蒼涼,是那麼的慷慨豪邁,又是那麼的激越昂揚,宛若虯龍之吟、鳳鸞之噦,在茫茫蒼穹之中遠遠傳送出去,久久不絕地縈繞在諸位將士的耳畔,迴旋在諸位將士的心頭。

聽著他這高亢激揚的吟詩抒懷,所有參與此番南征餞行大會的卿臣大夫們,雖然各自心頭的感受複雜不一,然而對他吟哦之際發出的那一派峻壯雄放的王霸之氣,無不為之深深動容。

司馬懿在欽服之餘,心底卻暗想道:曹操的這首抒懷短詩在表面上固然不失臣節,對漢室的尊崇之情也看似溢於言表,但那一種貫穿其中的「四海歸一、捨我其誰」的隱隱霸氣卻始終是沛然難掩,令人不可輕覷。他縱然是一意借此表明「功成告退」的心跡,可誰又會相信這一點呢?「功成告退」這句詩詞,只怕在天子劉協和列位漢室忠臣的耳中是完全反轉過來的——他是要「功成告進」吧!曹操一代梟雄,連在自己的詩詞裡做個假,撒個謊都不圓通,終究是他霸氣天成、難以自斂啊!

這時,曹操站在台上一招手,旁邊的侍宴宦官立刻會意跑上前來,在他手中的青銅九龍逐日雕紋方爵裡斟滿了酒。曹操捧爵在手,又向台下的所有將士、臣僚們遙遙敬去:「列位臣工、列位將士,為了預祝此番南征大勝,為了預祝天下重歸太平,本相代當今陛下、代大漢朝廷衷心給大家敬上一杯了!」

「恭奉聖命!席捲江南!恭奉聖命!席捲江南!」台下千千萬萬將士們的響應之聲宛若滾滾雷鳴,震耳欲聾,又似一重重的波濤浪潮此起彼伏,彷彿一直綿延到天際的盡頭。

司馬懿雖是跟著大家一同呼喊著口號,目光卻暗暗一轉,瞥向騎馬站在行陣最前列首位的賈詡。只見賈詡微側著頭滿面帶笑地仰望著餞行台上意氣風發的曹操,眼縫間都溢出了深深的滿意之情,彷彿正欣賞著一出引人入勝的活劇。

也許,這一切都是他和曹操暗中策劃導演的吧?司馬懿在心底暗暗想著,又向站在餞行台上一角的司馬朗、曹丕望去。司馬朗滿臉凝重之色,彷彿如承大祭、如臨大敵。大哥就是在倉促之際喜怒哀樂易形於色。他此刻一定正在心中暗暗謀劃著如何巧妙操縱許都內廷與相府之間的一切矛盾因素而加以靈活利用吧?有父親大人在他身邊指點,大哥一定能一帆風順的。曹丕的眉宇間卻在故作莊敬之中隱隱透出一分喜色來,似乎正在為他自己能在許都留守曹家大業而沾沾自喜吧?他應該會在許都留守期間對大哥言聽計從、毫無疑滯吧……

司馬懿在深深的思忖之中,不知怎的腦際又倏地跳出了前天晚上張春華給他寫來的那封信函。她在信中有些羞澀地告訴他,她已經懷孕三四個月了,以前因為擔心他公事繁忙便一直沒告訴他。現在聽到他即將南下遠征,她才連忙來信告知,希望他在征途當中善自珍重。這個消息讓司馬懿一陣驚喜又一陣振奮。我司馬仲達終於也後繼有人了!就是為了這個孩子,我在南征途中也一定要巧妙保護自己並順利完成任務。

一念及此,他又不禁將目光遠遠地投向了自己即將隨軍而下的那個南方——

在那遙遠的荊楚之地,自己又會碰上什麼樣的機緣、什麼樣的境遇、什麼樣的人物、什麼樣的事情、什麼樣的運程呢?我司馬家潛遏曹操、偷天換日的大略又該從何入手實施呢?曹操、賈詡……他們是何等厲害的權謀高手,自己和叔父大人真的能夠對付得了他們嗎……

《司馬懿吃三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