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那天肯定是星期天。早晨下士說給我們放假,不訓練。他用 刺刀背敲打著手掌說:「信教的人,我說的是基督教,今天就拜一 下上帝吧,否則可能就沒機會了。解散。」

我們穿上發的軍裝和運動鞋,踢了一場足球。比賽時中尉從 屋裡出來坐在露台上觀看。我們停下來向他敬禮。「繼續比賽。 現在我想看我的兵踢球。」他坐在斜坡上讀起了《尤利烏斯? 愷撒》。

踢完球,我們到河裡去游泳。那是個晴天,往河邊跑的時候, 我覺得涼風把我身上的汗吹乾了。我們游了一會兒,又分成兩組 玩伏擊遊戲。捉住另一組所有人就算獲勝。

「走了,戰士們,放假結束,」下士在岸上喊。我們停止遊戲 跟著他回村。%上我們跑步跟在他後面,開玩笑假裝跌倒,一夥人 推推搡搡進了樹叢。

回到村裡,我們接到命令,快速檢修AK-47步槍。擦槍時,給119我們發了子彈背袋和腰袋。擺放了兩箱彈藥,一箱實彈夾,一箱散 彈。下士命令盡可能多帶子彈。「但也不能帶太多。還要求能跑 得快,」他說。我往背袋和腰袋裡裝子彈,看到老兵們也在裝。我 的手在抖,心跳得飛快。其他孩子,除阿爾哈基外,都在鬧著玩,他 們還以為是在為訓練做準備。但我知道這不是訓練。阿爾哈基背 靠牆坐著,像抱孩子一樣抱著槍。他也知道實情。

「戰士們,起立。」下士喊道。剛才他出去了一會兒,換了衣 服,穿了一身軍裝,掛著裝滿子彈的背袋和腰袋。胳膊下夾著G3 狙擊步槍和鋼盔。我們列隊等待檢閱。所有男孩都穿上了短軍褲 和綠色的T恤衫。下士發給我們綠色的頭箍帶,說:「如果發現有 人沒戴這種顏色的頭箍帶,或沒戴頭盔,就開槍。」最後兩個字是 尖聲喊出來的。現在大家都明白這並非去訓練。我們往頭上扎頭 箍帶時,站在我身邊的捨庫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子彈裝得太多。 下士把他背袋裡的彈夾倒空了一些,扶他站起來。捨庫滿頭大汗, 嘴唇在抖。下士拍拍他的頭,繼續說.? 「那些人」——他指指那些 老兵——「會帶備用子彈箱,所以你們不要負載過重。稍事休息, 我們很快就要出發。」

下士走了。我們坐在地上,每個人都心事重重。叫了一天的 鳥兒已歇息,只有老兵準備作戰時扣動扳機的聲音。坐在我身邊 的捨庫和約西亞眼淚汪汪,目光呆滯。我只能撫摸他們的頭安慰 他們。我站起來走到阿爾哈基和其他幾個夥伴那裡,相互約定,無 論如何都不要走散。

一個年輕的士兵提著塑料袋走過來,袋裡面裝滿藥片。那藥看 起來像膠囊,但是純白色的。他給每個人發了藥片,還有一杯水。

「下士說,這個能讓你們精力旺盛,」 士兵說話時詭秘地一笑。吃 完藥片就出發了,老兵在前面領路。有的抬著彈藥箱,大概有兩塊 水泥磚那麼大,另外的背著半自動機槍和火箭筒。我右肩背著AK-47,槍口朝下。我用膠帶把一個備用彈夾粘在槍上的彈夾上,右邊 屁股上掛著刺刀,斜挎背袋裡是幾個彈夾和一些散彈。背包裡還有 彈夾和散彈。約西亞和捨庫手握槍筒拖著槍,他們勁兒不夠大,個 子也不夠高,背不起槍。計劃當晚返回,所以我們沒帶食物和水。

「森林裡小溪多得是,」中尉說。說完他就走了,由下士補充他未 說完的話。「多帶彈藥比多帶食物和水好。有了彈藥,就能找到食 物和水。但只靠食物和7JC,我們活不到天黑,」下士解釋道。

村裡的婦女和老人站在露台上,目送我們被老兵帶著進人森 林前的開闊地。一個在媽媽懷裡的嬰兒哭個不停,好像知道我們 的前途。燦爛的陽光把我們的背影投在地面上。

那天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那樣害怕去一個地方。甚至地上奔跑 的蜥蜴也讓我心驚肉跳。風很小,卻有刺骨的感覺,讓我牙齒直打 顫。我的眼裡湧起淚水,我努力掩飾著,手緊緊抓著槍,尋得一絲 安慰。 ,我們走人了森林的突出部,手握著槍,好像這是唯一能給予我 們力量的東西。呼吸很輕,好像喘氣都會給我們帶來死亡。我在121中尉帶的隊列裡。他舉起拳頭,我們停止前進。他慢慢放下拳頭, 我們蹲下來,眼睛在樹林中搜索。我想轉身看看夥伴們的臉,但看 不到。我們在樹叢中快速前進,來到沼澤地邊上,擺出伏擊陣形,槍 口一齊對著那片沼澤地。我和朱瑪、穆薩之間是捨庫和一個老 兵。我向四周張望,看是否能看到別人的目光,但他們都全神貫注 地盯著沼澤地裡那個看不見的目標。我眼眶痛起來,慢慢地擴散到 頭部。我耳朵發熱,淚水沿著臉頰流下來,雖然我並沒哭。胳膊上 的血管凸露出來,我能感覺到它的跳動,彷彿在自行呼吸。我們像 獵人一樣靜靜地等候,手指輕輕觸碰扳機。這種寂靜很折磨人。

沼澤地上的小樹搖晃起來,叛匪在林中走過。雖然還見不到 人,但中尉低聲傳令,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傳一個:「聽我的命 令再開火。」在我們注視下,一群身穿平民服裝的人從小樹叢中 走出來。他們招招手,又出來一批。有些是男孩,跟我們一樣大。 他們依次坐下,揮動著手在制定戰術。中尉命令發射火箭筒,火箭 彈從森林中呼晡而出,被叛匪頭目聽到了。「撤!」他命令手下 人,結果火箭彈只炸到幾個人,屍塊飛到空中。爆炸之後,雙方交 火。我趴在那裡拿槍瞄準,卻不能射擊。食指麻木了,只覺得森林 在旋轉。彷彿天地翻了個個兒,我要掉下去。我用手抓住一棵樹 的樹根。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但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槍聲和人死前 痛苦的叫聲。我彷彿在做噩夢。一攤血濺到我臉上。恍惚中我張 開嘴,嘗到的是血的味道。我吐出來,擦乾淨臉,這時看到那個流 血的士兵。他身上的彈孔還在流血,像決口的河水。他眼睛睜得很大,手裡還握著槍。我正盯著他看,突然聽到約西亞的尖叫聲。 他痛苦地喊著媽媽。那聲音在我腦中震盪,彷彿把腦子震成了 糨糊。

太陽光從槍支和飛來的子彈上反射過來,閃著陣陣亮光。屍???

體在一棵矮棕櫚樹旁層層堆集,葉子上滴著血。我四處尋找約西 亞。一顆火箭彈把他瘦小的身體拋到空中,又摔在一個樹樁上。 他扭動的腿漸漸停下來,哭聲也消失了。到處濺得都是血,好像子 彈從各個角度射人森林。我爬到約西亞身邊,看看他的眼睛。眼 裡含著淚水,嘴唇還能動,但說不出話。我眼見他眼裡的淚水變成 血水,棕色的眼珠變成紅色。他的手伸出來夠我的肩膀,好像要扶 著站起來,但伸到一半就停止不動了。槍聲我已經聽不到了,心跳 彷彿停止了,似乎整個世界都已停止了運動。我用手合上他的眼 睛,把他從樹樁上拉起來。他的脊椎已折斷。我把他放在地上,拿 起槍。我並沒意識到為把約西亞搬離樹粧,我自己已經站了起來, 只覺得有人在拉我的腿。原來是下士,他在說著什麼,但我聽不 到。他嘴巴一張一合,很恐懼的樣子。他把我拉到地上。一著地 我就覺得腦子在晃動,耳聾消失了。「趴下,」他大聲喊。「開 槍,」他說著爬回到自己的陣地。我看他趴過的地方,卻看到穆薩 滿頭是血,雙手撒開著。我轉向沼澤地,看到有槍手還要衝過來。 我的臉、手、襯衣和槍都沾滿血。我端起槍扣動扳機,打死了一 個。突然,我覺得腦子裡好像有人在向他們射擊。從遭遇戰爭那 天起,我所經歷過的各種血腥場面開始在腦子裡依次閃過。每當123我停下射擊更換彈夾,看到兩個失去生命的夥伴,我就會憤怒地把 槍口對準沼澤地,射殺更多的人。我見到移動的目標就射擊,直到 接到撤退命令,說是需要改變戰略。

死去戰友身上的槍彈被取下來,屍體留在了森林裡。森林網 羅了死者的靈魂,獲得了自己的生命。樹枝像是在挽著手低頭禱 告。我們躲進森林,在離原陣地數米遠的地方,構築了新的休擊 圈,又一次開始等候。現在已是晚上,一隻蛐蛐孤獨地叫著,卻沒 有一個夥伴加入,於是它也停下來,讓夜在寂靜中到來。我趴在下 士身邊,他的眼睛比平時更紅。他沒有理睬我注視的目光。這時 聽到了在乾草上行走的腳步聲,我們立刻開始瞄準。一夥持槍的 成人和孩子從樹叢中走出來,迅速躲到樹後。等他們走近了,我們 開槍射擊,把走在前面的人撂倒了。剩下的人被趕到沼澤地裡,不 見了。螃蟹已經在迫不及待地吞食死屍的眼珠。泥塘上散落著殘 肢碎顱。沼澤中的水已變成血。我們翻動屍體,取走槍支彈藥。

我對這些沒有生命的人體並不懼怕。我鄙視他們,用腳踢他 們翻身。我找到了一支G3,一些子彈和一支手槍。下士把手槍留 給自己用。我注意到,很多死的槍手脖子和手臂上都戴了大量首 飾。有的一個胳膊上戴了五隻金錶。一個男孩散亂的頭髮被血浸 透了,穿一件印有圖派克?沙克1的丁恤衫,上面寫著「萬眾注 目」。我們也損失了幾個老兵,還有我的夥伴穆薩和約西亞。會1Tupac Shakur,美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最出色的說唱樂歌星?在說唱樂界擁有極高的 地位和影響力,歌迷群體眾多。一九九六年遭槍擊身亡。

講故事的穆薩走了。再也沒有人在我們需要的時候給我們講故 事,逗我們開心。而約西亞——如果訓練第一天我讓他繼續睡覺, 可能他根本就上不了前線。

天黑時我們回到了村子,靠著部隊住房的牆坐下來。周圍死 一般的寂靜,我們好像害怕這種寂靜,於是擦掉槍上的血,擦淨槍 膛,上好油,朝天試射幾槍,既有自己的槍也有繳來的槍。那天晚 上我去吃飯,但怎麼也吃不下。我只喝水,沒有任何感覺。回帳篷 時,我撞在一堵水泥牆上。膝蓋流血了,但我不覺得痛。我在帳篷 裡仰面躺下,把AK-47放在胸上。我拿來的那支G3靠在帳篷樁 上。我腦子裡什麼也不想,一片空白。我兩眼盯著帳篷頂,竟然奇 跡般地睡過去了。我夢見自己把約西亞從樹樁上抱起來,一個槍 手居高臨下站在我身邊,用槍頂著我的前額。我一下子從夢中驚 醒,在帳篷裡開了火,把彈匣裡三十發子彈全部打了出去。下士和 中尉隨後趕來,把我帶到室外。我渾身大汗淋漓,他們朝我臉上潑 水,又給我幾粒膠囊。我整夜未再入睡,那以後連續七天沒有睡 眠。那個星期我們又出去打了兩次仗,射擊對我來說已經不在 話下。

《長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