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頭鑽心地痛,後來我才知道這叫偏頭痛。隨著日常活動被軍 事行動代替,我的頭不痛了。白天已經不在村場院上踢足球,而是 輪流到村裡各個哨位上去吸大麻,嗅撒在桌上的布朗粉(可卡因和 火藥的混合物)。當然少不了要吃些白色膠囊,我已經對它上癮 了,吃完渾身是勁兒。我第一次同時吸食這些毒品時,熱得渾身是 汗,把衣服脫得精光。我的身體晃晃悠悠,眼前模模糊糊,有一段 時間什麼也聽不見。我在村裡亂走一通,無法安定下來,感覺身上 有巨大的力量在奔突,又伴著麻木。吸過幾次以後,感覺就是肉體 麻木,精力旺盛,連續幾個星期睡不著。我們晚上看電影,像《第 一滴血》和續集《獨闖龍潭》等等,有時候用發電機,有時候用汽 車電池。我們個個都想成為蘭博那樣的英雄,急切地盼望著能親 身實踐他用過的戰術。

因為看電影,食物、毒品、彈藥和汽油消耗殆盡。我們奔赴 村鎮和森林,去洗劫叛匪營地。為了抓新兵或繳獲其他東西,我們也襲擊平民村子。

「我們剛剛得到密報。五分鐘以後出發,殺死叛匪,奪取他們 的補給。那些東西本來就屬於我們廣中尉宣佈,他的臉上透著自 信。他的笑容還未及展開就消失了。我們在頭上扎上藍布條以示 跟叛匪區別,男孩子在前面領路。沒有地圖,也不得提問題。我們 按命令順著路往前走,除非接到新命令。長時間行軍之後,會停下 來吃沙丁魚和鹹牛肉罐頭、木薯粉,嗅布朗粉和可卡因,吃幾粒白 色膠褒。多種毒品聯合使用,使我們精力無窮,兇猛無比。我腦子 裡從來沒閃過死的念頭,殺人對我來說如同喝白開水。我的思想 已經在第一次殺人時崩潰,似乎也不再有懺悔的記憶。吃飽喝足 用完藥之後,我們就在周圍警戒,讓老兵們歇口氣兒。我和阿爾哈 基在一個崗,我們常比賽卸裝彈匣的速度,互相計時。

「總有一天我會單獨拿下一個村莊,就像蘭博那樣,」阿爾哈 基對我說。他為自己制訂的新目標感到喜悅。

「我的願望是自己有幾個火箭筒,像《獨闖龍潭》裡的那 種。那該多美,」我說,兩人都笑起來。

到達叛匪營地之前,我們會離開路進入森林。看到敵營後從 四面包圍,等待中尉下命令。叛匪在四處走動,有的依牆坐著打盹 兒。還有些像我們這麼大的孩子在站崗,還分發大麻。每當我見 到叛匪,都會怒火中燒,因為他們看上去就像在我失去家人的那個 村裡的廢墟上打牌的那些叛匪。所以只要中尉一聲令下,我就大 開殺戒,但我並不感到高興。每次槍戰過後,我們就會進入匪營,殺死傷員。然後搜查房屋,繳獲汽油、大麻、可卡因、服裝、運 動鞋、手錶、大米、干魚、鹽、木薯粉等等大量物資。我們把平 民——藏在屋裡的男女老少——趕到一起,讓他們把戰利品運回 我們的基地。

有一次出擊,我們經過長時間槍戰,造成大量平民傷亡,後來 俘虜了幾名叛匪。叛匪被脫光衣服綁在樹上,胸脯脹得像鼓 -樣。

「你們這麼多彈藥是從哪裡來的?」下士問其中一個叛匪。 那傢伙的鬍子像牙買加人的「駭人」發綹。他朝下士啐了一口唾 沬,下士當即在近距離朝他頭部開了一槍,將他擊斃。他倒在地 上,血慢慢地從頭上流出來。下士的勇猛令我們仰慕不已,我們一 齊歡呼並向他敬禮。突然,一名躲在樹叢中的叛匪開槍打中了童 兵蘭薩納的胸部和頭部。我們在村裡散開搜索開槍者。那個人被 捉到了,年紀不大,但很粗壯。中尉用刺刀切開了他的脖子。那叛 匪在村裡跑來跑去,最後倒在地上不動了。我們再次歡呼,把槍舉 到空中,叫喊,吹口哨。

「如果有誰想搞怪,斃了他。」中尉的目光盯著俘虜。我們 把茅草屋頂點了火,押著俘虜離開了。房頂上的火焰在下午的微 風中痛苦地翩翩舞動,像是給我們招手送行。

「我們」——中尉指了指我們——「是來這裡保護你們的。 我們將盡最大的努力保證你們的安全。」他又指了指平民。

「我們的任務是艱巨而光榮的。我們有英勇善戰的士兵,他 們能為國家獻出一切。我們跟叛匪不同。他們是殺人不眨眼的惡 棍。我們為國家的富強而消滅他們。所以,這些人」——他又一 次指向我們——「為國服役,理應受到尊重。」中尉滔滔不絕地 講,目的是雙重的,一是給平民灌輸我們的行為景正義的,二是鼓 舞手下人的士氣,也包括我們這些孩子。我緊握步槍站在那裡,有 一種光榮感,因為我受到重視,不再東躲西藏。我有了自己的槍, 正如下士所說,「這年頭,有槍就有力量。槍能保護你,如果用得 好,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我不記得中尉為什麼會做這個長篇大論。許多事本來就沒有 原因,或沒有解釋。有時候,電影看到一半,我們就接到了出發的 命令,出去幾個小時,殺死許多人,回來接著往下看,好像幕間休息 完又回到劇場。我們不是在陣地上,就是在看戰爭片,再不就是在 吸毒。沒有時間一個人坐下來想一想。互相之間談話的時候,不 是講戰爭電影,就是談中尉、下士或我們中某某人殺人多麼利 索。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之外似乎再也沒有什麼存在了。

中尉講話後的第二天早晨,我們練習用中尉的方法殺俘虜。 一共有五名俘虜,殺人心切者太多。所以下士只好從我們中挑選 幾名。他選中了科奈,另外三人,還有我,來做殺人表演。五個俘 虜站在訓練場上,在我們面前排成一隊,兩手被綁在一起。我們只 等下士一聲令下,就上前切斷他們的喉嚨。誰殺的俘虜死得最快,就算誰獲勝。我們拔出刺刀。按要求,在送他們離開這個世界的 時候,我們的眼睛要盯住他們的臉。我的眼已盯住那個俘虜。他 的臉被打腫了,他的眼睛像是在看我的身後。他臉上的表情很平 靜,.只有下巴有些緊張。我對他感覺不到一點同情,也沒有想我在 做什麼,只是在等下士下命令。這個俘虜只不過是一個叛匪,我認 定他應該為我家人的死負責。下士的手槍響了,這是給我們的動 手信號。我抓住那人的頭,刺刀劃出一個流暢的弧線,切斷了他的 喉嚨。他的喉結被鋒利的刀刃刺破,我把刀鋸齒刃朝外拔出來。 他眼睛向上翻了翻,盯著我,冒出一道可怕的凶光,突然不動了。 那俘虜呼出最後一口氣,全身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我把他扔到地 上,在他身上擦乾淨刺刀,向在一旁掐表的下士報告。另外幾個俘 虜在男孩的懷裡掙扎,有的倒地後還在抽動。我被宣佈為獲勝者, 科奈得了第二。其他男孩和觀摩的士兵鼓掌歡慶,好像我們剛取 得了人生的最大業績。我被授予少尉軍銜,科奈被授予中士軍 銜。為慶祝那天的成績,我們盡情地吸食毒品,看戰爭片。

我有了自己的帳篷,但我從來沒進去睡過,因為睡眠已離我而 去。有時到了深夜,風靜靜地把蘭薩納的哼唱帶人我的耳朵,好像 樹木在低聲吟唱他唱過的曲子。我聽一會兒,然後朝空中放幾槍, 把縈繞的曲調驅散。

《長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