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照影邪靈碧血新

    走出了木屋,發現只是傍晚時分,門外林壑巖岫,含煙浸彩,頂端都被夕照染成淡紫,下半部沉浮於陰影之中,卻愈加發青,周圍雲蒸霞蔚,映著夕陽斜暉,幻出無邊異彩。當中擁著一輪落山紅日,大有畝許,照得滿山遍野都是紅色。

    千利紫石借宿的鳙姓人家離此處竟然有好幾里地的路程,兩人到達鳙家大屋的時候,太陽已經整個落了下去,騰騰的煙霧伴著氤氳的水氣,把木屋整個罩在濃厚的白霧之中。

    相思推開房門,屋內涼水齊膝,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中,千利紫石伸手過來,相思以為她要接過自己的油燈,正要遞給她,不料她手腕一沉,猝不及防間,已經扣住了相思的脈門。

    相思訝然道:「千利姑娘,你……」

    千利紫石也不答話,另一手飛快的封住了她的穴道,而後從腰間抽出一根繩子,將相思的雙手緊緊綁住。

    相思茫然間,突然回憶起火堆旁她異樣的目光,心中頓時湧起一陣寒意,顫聲道:「千利紫石,你到底怎麼了?」

    千利紫石平靜的把繩子打上結,道:「相思姑娘本來也算中原一流的高手,千利並沒必勝的把握,只是江湖險惡,相思姑娘原不該對一個陌生人如此信任。」

    相思秀眉緊皺,不再答話。

    千利紫石淡然道:「相思姑娘不必暗中運動內力了,紫石武功雖然低微,但相思姑娘要衝開穴道也要一個時辰以上,何況這根繩子是幽冥島迡蠶絲所織,天下能掙開的人不過四五人,少主人、楊盟主、卓先生或者不在話下,然而對於姑娘而言,卻是萬萬不能之事。」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反而平靜下來,道:「那麼你到底想要怎樣?」

    千利紫石道:「相思姑娘還記得我剛才有一件事要求姑娘幫忙麼?」

    相思道:「可是我已經答應你了。」

    千利紫石搖頭道:「那只不過是因為姑娘不知道我要什麼。」

    相思道:「那好,你要什麼?」

    千利紫石注視著相思的眼睛,緩緩道:「我要借姑娘心頭之血。」

    相思一怔,道:「我心頭之血?」

    千利紫石冷冷望著她,道:「傳說中,平常人心有五竅,聖人七竅,比如殷商比干,稱作七竅玲瓏心,主聰慧而早夭,是萬中無一的異稟。而相思姑娘心中卻流著九竅之血。」

    相思不可置信的道:「我?你是說我心有九竅?」

    千利紫石冷笑一聲,搖搖頭道:「九竅者普天之下只有三人,均是半人半神之體,擁有不可思議之力,並非凡人所知。相思姑娘不過偶然的機會裡得到了九竅異人心頭之血,成為了九竅神血的繼承者。」

    相思道:「就算是這樣,你要我心頭之血又是何用?」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她猝然住口,眉宇間掠過一絲痛苦,瞬時又已恢復了冷漠:「這些相思姑娘不需要知道,只要告訴紫石一聲,是借還是不借。」

    相思道:「我若借給你,便會怎樣?」

    千利紫石道:「人無心則死。你在半個時辰中將失血不治,而且剜心之痛,也非姑娘這樣養尊處優的人能夠忍受。」

    相思臉色一變,道:「我若不借呢?」

    千利紫石歎息一聲,道:「我只有強迫姑娘。」

    相思苦笑道:「既然借也是死,不借也是死,為何還不動手?」

    千利紫石搖頭道:「這裡不行,九竅神血離開人心,片刻就會變質,我必須將夫人帶到少主面前。」

    相思深歎一聲,道:「沒想到你竟然是為了殿下而來。」

    千利紫石冷冷道:「姑娘和少主多次彼此感應,難道就沒有想到是九竅神血的作用?殿下和我遠涉中原,目的之一就是為了尋找另一位九竅神血的繼承者,取她心頭之血。其間雖然多有變故,然而我們最終還是找到了九竅神血的所在……相思姑娘,生命誠然可貴,但可以為少主人的大業而犧牲,何嘗不是死得其所?從這一點來講,紫石倒是很羨慕姑娘。」

    相思苦笑著搖了搖頭。

    千利紫石道:「相思姑娘還有什麼話說?」

    相思道:「我只是不明白,若真如你所說,殿下有很多次殺我的機會,為什麼都白白放過了?」

    千利紫石臉色陡然一變,似乎相思這句無意中說出的話,正好戳到了她的痛處,她的眼神更加凌厲,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明白,好在我們現在都不需要明白了!」她話音方落,揚手張開一個銀色的口袋,將相思整個套住,迅速拴好袋口,往屋內涉水而去。

    千利紫石將口袋重重扔到一張船床上,解開了口袋,相思全身都已被冷水浸透,長髮搖散,和衣衫一起緊緊貼在身上,在夜風中微微顫抖。

    千利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受苦了。」

    相思將臉轉開,不再答話。

    她一轉頭就看到了小晏。

    他在一張很大的木船上趺跌而坐,雙手結印胸前,長眉緊鎖,雙唇毫無血色,似乎正在極力克制著某種痛苦。他身後的長髮和紫衣不時被虛無之風揚起,又立刻垂落。周圍一層淡淡的護身紫氣,也只能勉強成形,時有時無。

    紫石靜靜的在一旁看了片刻,眼淚默默的從冰霜為色的臉上滑落。她抓住相思的手腕,一縱身,兩人一起落到小晏身旁。

    千利紫石跪地道:「少主人。」

    小晏的雙目睜開,一陣細微的碎響傳來,他身旁的紫氣再度如春冰解凍一般化開,落了一地紫塵。

    千利紫石猛地抬頭,嘶聲叫道:「少主人!」,伸手去抓小晏的衣袖。

    小晏已知無力將她的手震開,只是輕輕一讓,千利紫石頓時跌倒在一旁,慟哭起來。她雙手在船板上一頓,木板上頓時多了十道深痕。

    小晏聲音雖然很輕,然而仍然含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紫石姬,我要你立刻放了她。」

    千利紫石道:「不!」

    小晏道:「紫石姬,你要違抗我的意旨麼?」

    千利紫石低頭哽咽道:「屬下不敢,屬下只是不忍心讓少主再受折磨。」

    小晏歎息一聲,道:「這點傷勢,我自會處理,你馬上放了相思姑娘。」

    千利紫石突然抬頭,嘶聲道:「紫石姬自幼服侍少主,心中明白體內每一滴血對於少主人意味著什麼,何況這次少主人所失之血,已經太多……」

    小晏打斷她道:「我已經療傷無礙,你不必擔心。」

    千利紫石突然大聲道:「你在說謊!少主九天星河的內力已經全部打散,在體內伺機反噬,凶險無比,難道不是麼?」

    小晏雙眸神光一動,又漸漸平靜,道:「生老病死,不過人生常態。」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難道忘了老夫人的囑托?」

    小晏歎息一聲,慨然合目道:「慈親之命,何敢忘懷。」

    千利紫石猛地將相思拉過來,一字一句的對小晏道:「既然如此,星漣就在眼前,少主人為什麼不肯殺她?」

    相思聽到星漣兩個字,身體不由一顫。不久前的那一幕漸漸在她腦海中清晰起來。

    原來所謂九竅神血,就是青鳥族的預言者星漣臨死前注入她眉心之中的桃紅色鮮血。

    青鳥族信奉女神西王母,其預言有洞悉天地變化,山河改易的威力。她們的力量就來自於血液。因為他們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獨自在崑崙之顛修煉時,用月光割開手腕——三滴血,化作三隻青鳥,到人世間傳播西王母的恩澤。因此青鳥族的力量來自於神。

    幾個月前,傳說中不死的青鳥族先知星漣,在為卓王孫預言此行吉凶的時候,卻突然發狂,向相思撲來。在她的尖尖十指插入相思咽喉的一瞬間,雙手突然折回,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一股桃紅色的鮮血帶著刺鼻的腥氣,頓時濺滿她的雙眼。一種刺骨的幽寒也從雙眼潛入全身,這種感覺詭異之極,直到如今想起來,也是不寒而慄。

    而當時她腳下,落著一枚桃紅的心臟,上邊九個美麗的孔竅,還在輕微的搏動著。

    相思的記憶一旦開啟,眉心中一陣強烈的刺痛伴著噁心感頓時浮湧而上。要不是她穴道被封,幾乎忍不住要伏地嘔吐。

    小晏目光只在相思臉上一停,便挪向遠方:「很久之前我就已經證實,她並非星漣。」

    千利紫石道:「不錯,她的確不是星漣。然而她和少主一樣,是九竅神血的繼承者!」

    小晏默然片刻,千利紫石又道:「九竅神血本來流淌於日曜、月闕、星漣三位真神心中,然而三位真神都會在滅度前為自己選擇一位繼承者,將鮮血灌注於其體內。然後立刻剖心滅度。所以,相思就是星漣神在世間的唯一傳人,也是少主唯一的機會……」

    小晏一聲輕喝:「紫石,不必再講了!」

    千利紫石掙扎著向前跪行了兩步,抬頭逼視著小晏道:「其實這些,少主人比誰都明白,為什麼一直不肯殺死她,不肯取她心頭之血?」

    小晏拂袖道:「時機未到。一旦機緣成熟,我自會動手。」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分明是在撒謊!取九竅神血之事,早一日就多受益一分,而晚一日就多一分凶險。」

    小晏一時默然,輕歎道:「她和我不同,我是自願承受九竅神血,而她完全無所知覺。」

    千利紫石道:「她誠然無辜,但少主所圖乃大,非為一己之私,有所犧牲在所難免,不可因一念之仁而讓老夫人多年心血化為泡影!」

    提到老夫人,小晏臉上閃過一絲淒涼之色。

    自孩提時代開始,多少人羨慕他龍鳳之姿,天人之表。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天皇貴胄、容顏絕世的後面,是深淵一般的黑暗,痛苦,和一顆永遠的寂寞的心。

    上天是如此厚愛,賜給了他一身幽絕的異香,然而,只有他自己能聞到,異香籠蓋下,那若有若無、卻又無處不在的血腥之氣。他曾因此而深深的恐懼、痛苦、絕望,甚至徹底厭棄這具被他人艷羨的軀殼。

    從記事那一天起,他就知道,每到月光最盛的時候,自己體內就會透出一種魔鬼一般的慾望,宛如針芒一般,狠狠刺透他的骨髓,讓他全身的血液沸騰,燒灼著每一寸肌膚。這種痛完全來自神髓深處,根本無法阻止。

    每當這時,母親大人就會遞過一尊琉璃盞,裡邊盛滿了猩紅的液體,寒光宛轉,散發著最邪惡的誘惑。

    喝下去,痛苦就會暫時減輕,然而慾望和罪惡卻也更深深的植入了身體,下一次將來臨得更加猛烈。他漸漸的不敢出門,不敢站在陽光下,只能躲藏在陰暗的帷幕後,他知道,這個自他出生之日就種下的惡毒咒語,必將伴隨他一生一世。

    直到十三歲那年,他才知道,自己喝下的,是人血。

    不是普通的人血。只有稟性極陰極寒者的心血,能夠緩解這個嗜血之咒。

    母親為了他,四處尋找稟性陰寒之人,再從中選出健康、乾淨、美麗的少女,將她們帶到幽冥島上,然後,終結她們如花的生命,將她們心中之血,注入那一盞盞美麗的琉璃杯。

    珍珠紅,琥珀濃,酒盞杯握在他蒼白而修長的指間,美得讓人心顫,誰又知道,這美麗後邊,是何等的罪惡,殺戮?

    他終於將酒盞打碎,再也不肯喝下這一杯杯鮮血。這是他第一次忤逆母親。酒盞落地那一刻,他看到母親眼中的痛楚與淒傷。

    破碎的聲音透過了時空,彷彿從不可知處傳來,他的心猛地收緊,彷彿被多年前的回憶猛擊了一下,痛得再也說不出話。

    千利紫石注視著他,眼中也有了淚光,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能看懂他的痛苦,也一直默默侍奉在他身邊,但卻無能為力。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殺了她,就能終結這一切痛苦,如果少主人不忍下手,就請讓紫石代勞!」

    言罷,千利紫石左手一抖,將相思手上的繩索繞在她脖子上,強迫她抬起頭來。另一手運指如鉤,向她胸口直插而落!

    「住手!」小晏一聲輕喝,紫袖微張,一蓬散亂的紫氣從袖底湧出,在相思和千利紫石之間砰然爆散。

    千利紫石低哼了一聲,右手手腕頓時脫臼,指尖鮮血淋漓而下,相思胸前也是一片血痕,不知是千利紫石的還是她自己的。

    小晏雙眸神光閃爍,似有不忍之色。他本無心傷到兩人,只是此刻真氣已全然不受控制,若一個不慎,不僅自己血脈頓時逆流,而且兩人絕難以承受其真氣,必定重傷。這樣僅受輕傷,已經是萬幸了。

    然而他自己的情況卻頗為不妙。一招擊出後,全身凌亂的真氣似乎都脫離了約束,在體內恣意亂行,不時猛烈反噬。

    小晏再也無法控制,雙手支撐著地面,身後的長髮凌亂的垂散開來,鋪散在木板上,額頭上也是冷汗淋漓,全身都在一團凌亂的寒光中微微顫抖。

    千利紫石不顧自己的傷勢,將相思推開,撲上前去。她一手扶住小晏,一手放在口中,用力一咬。鮮血頓時從她嘴角流出來,染在因疼痛而蒼白的臉上,顯得十分詭異。她小心翼翼的將流血的手腕遞到小晏唇邊。

    黑暗中,小晏澄淨如秋夜一般的目光從亂髮後面透出來,冷汗已經將他額間的散發濕透。他輕輕搖頭,似乎想盡力將千利紫石滴血的手從眼前推開,而另一種壓抑不住的慾望又從他蒼白的唇間升起——那是對人類鮮血的慾望。

    他用力握住千利紫石的手,全身微微顫抖著,像是要抗拒,又像要攫取,猩紅的鮮血一滴滴滾落在他本是永遠一塵不染的衣襟上。

    相思轉開臉,她已不忍再看下去。

    她已然明白了,為什麼初見千利紫石的時候,她的頸間會留著那可怕的巨大創口,為什麼岳捕頭會斷定小晏身上有血腥之氣,為什麼小晏在甲板上會逼她脫下衣服,為什麼當她反抗的時候,僅僅在他臉上劃出了一道血痕,就會讓他突然瘋狂般的想殺死自己。

    相思將目光投向茫茫水波,心中一陣刺痛。眼前這具宛如神佛一般完美無暇的身體,居然同時棲息著魔鬼的慾望,需要不停攫取人類的鮮血才能延續。

    相思回過頭,透過他夜幕一般垂散的亂髮,隱隱看到了他雙眸中的淚光。那不是為自己的痛苦而流淚,而是年少的釋迦太子,在偶然的機會裡領悟了人類的生老病死,卻感到深深的迷茫、痛苦、孤獨、而又無可奈何。

    相思心頭一慟,或許千利紫石是對的,若真能為他解開血咒,那麼一切的犧牲都是值得的。如果她的身體還能行動,她或許也會毫不猶豫的走過去,將自己腕間的鮮血遞到他唇邊。

    黑暗中水波微微的振蕩已經停息。小晏的呼吸也已漸漸平靜下來,道:「我已經沒事了,你放了她。」

    千利紫石臉色蒼白如紙,聲音卻輕了很多:「能為少主減輕痛苦是紫石最大的榮幸,但是紫石不忍看著少主為紫石而自責!」

    小晏合上雙目,道:「我自有辦法,你快點讓她走。」

    千利紫石一面垂淚,一面包紮好腕上的傷口,再為小晏束起身後的散發。她的動作如此溫柔、仔細,彷彿已經做過了千萬遍,她泣聲道:「少主人,只要殺了她,你就能解開月闕在你身上的血咒,你還要忍耐到什麼時候?」

    小晏避開她,沉聲道:「不要再說了,你立刻把她帶回去!」

    千利紫石跪直了身體,搖頭道:「決不。」

    小晏沉默了片刻,緩緩將臉轉開,看著一池墨黑的水波:「千利紫石,現在我以幽冥島主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回老夫人身邊,不得我允許,不得擅自離開。」

    千利紫石愕然了片刻,仰望著小晏,喃喃道:「少主人是要趕我走?」

    小晏歎息一聲,道:「是。」

    千利紫石陡然站起身,後退了一步,搖頭道:「不,紫石誓死服侍少主,決不離開。」

    小晏冷冷道:「你自幼生長在幽冥島上,應該知道違抗島主之命的後果。」

    千利紫石呆呆的看了他一會,淚水已經奪眶而出:「少主人……」

    小晏臉色一沉,道:「此話我已經出口,就決不會收回,你立刻離開。」

    千利紫石重重的跪倒在地上,雙手支撐著身體,失聲痛哭起來。

    小晏轉過身不去看她。

    濃濃黑暗中,只有清冷的水聲和她輕輕哭泣的聲音。

    過了好久,千利紫石緩緩從船板上支撐起身體,哽咽道:「紫石自幼經老夫人撫養,恩重如山。少主人善良慈孝,待紫石名為主僕,實如兄妹,如今不僅狠心趕我離開,而且違抗老夫人的命令……這一切卻不過,不過是為了這個陌生女子……難道……」

    千利紫石抬起淚眼,嘶聲道:「難道少主人也動了世俗情慾之念,竟然為了她,連一切都不顧了麼?」

    小晏猛然回頭,喝道:「住口!」

    這句話一出,三個人都同時一怔。

    千利紫石呆呆的望著小晏,淚水如斷線之珠,無聲的落下。

    小晏低頭,輕輕咳嗽了幾聲,神色也有些黯然。

    正是十三歲那一年,他打碎了母親遞過來的酒盞,而後將自己鎖在臥室內,整整七天七夜。他發誓永遠不再碰哪些罪惡的液體,發誓憑借自己的毅力,擺脫對鮮血的倚賴。

    那是一段夢魘般的日子,記憶裡只是大塊的血紅,他將床上的紫色幔帳拖到地上,一條條撕碎,指甲折斷,紫檀木的地板也被劃出道道深痕。黑色的長髮披散,宛如一朵凋謝的墨色蓮花,又被淚水濡濕——他的優雅,他的風儀,他的高貴,都被慾望與掙扎擊得粉碎!然而,他始終不肯打開房門,接過那杯救命的鮮血。

    第七天的早晨,他已經完全虛脫,房門突然開啟,陽光是如此刺目,然而更刺目的是母親的目光,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將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輕輕推了進來。

    她就是紫石。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漁民的女兒,本來坐在海邊織網,卻被他的母親虜走,作為供血的獵物。

    那時候,她的眼神如此惶恐,宛如一隻誤入虎穴的小獸,四處張望著。但她很快發現,這座華麗而黑暗的屋子中不止她一個人。她試探的走近了兩步,好奇心戰勝了恐懼,她竟主動跑到他身邊,扶起他,問他是不是病了。

    他艱難的抬起頭,長髮瀑布般流瀉到她纖細的手腕上,凌亂的髮絲後,那雙幽潭一般的眸子,彷彿比大海還要深,她頓時看的癡了。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目光只停駐在她脖側,那條輕輕顫動的青色筋脈上。

    尖利的呼叫聲在黑暗中響起,直透過厚厚的房門,他的母親再也忍不住,推門而入。

    陽光下塵埃飛揚,千利紫石似乎被重重的推開,跌倒在屋角,全身不住瑟縮,彷彿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而黑暗深處,小晏一點點抬起頭,他竟狠狠的咬在自己的手腕上,鮮血順著嘴角滴滴墜落,將他淡紫色的衣袖染得斑駁陸離。他原本美秀無雙的面孔也因飢渴、疲勞而憔悴如紙,更沾染了點點血污。然而,他的目光卻是如此空靈、深沉,絕決中還透露著不屬於他年齡的悲憫——為了紫石,為了他自己,為這錯亂的因緣本生。

    他的母親重重歎息了一聲,將他扶起。

    從此,島上再沒有了被虜來的少女,漁村中流傳的吃人海怪的恐怖傳說,也終會漸漸被人遺忘。唯有千利紫石不願回家,她甘願追隨這個一見之下就永難忘懷的少年,一生一世。

    此後的一月內,母親幾乎不眠不休,終於製造出了代替鮮血的藥物。雖然這種藥物只能減輕不到一半的痛苦,但已經能讓他憑著毅力和不斷增進的內力,在大多數時間中控制自己,依舊顯得那麼優雅從容,完美無缺。

    直到又遇到了相思,另一滴青鳥血的繼承者,將他苦苦壓抑多年的嗜血之欲完全喚醒。

    小晏的目光彷彿穿透了過去和現在,落在紫石和相思身上,他似乎有些後悔,又似乎一個從未動過怒的人突然發作,過後卻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就這樣默默注視著兩人,良久沒有說話。

    千利紫石躲開他的目光,低頭啜泣。她的心從來沒有這樣痛過,追隨少主人多年,少主人就如她心中的神祇一般,高高在上,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是她悉心守護的珍寶。她也知道少主人對她的情感,僅僅如同神佛對世人的慈悲,無差無別,不會為誰加重一分。她早已習以為常,也從不妄想得到少主人的塵俗之愛,但她也不能容忍有另一個女人,佔據少主人空靈的心。

    千利紫石徐徐抬頭,決然道:「若真是如此,紫石更是無論如何也要殺了她!就算少主賜我死罪,也在所不惜!」言罷只見她騰身而起,手上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把匕首,化作寒光一道,逕直向相思胸口刺去!

    小晏要起身阻擋,卻感到一陣暈眩,體內的真氣居然不能聚起半分。

    相思一聲驚呼,也忘了自己還被封住穴道,全力往旁邊一閃。沒想到這一驚之下,一直凝塞的內力竟然突然運行自如了,雖然雙手還在迡蠶絲的束縛之下,但身體一側,已經將千利紫石的這一殺著躲過。

    千利紫石始料未及,手中一慢,這一刀深深斬在船床左壁上。

    黑暗中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似乎一條緊繃的弦突然斷裂,在寧靜的夜色中顯得分外刺耳。

    接著,他們身旁響起一聲極其淒厲的慘叫。然後整個房屋都震顫起來!

《曼荼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