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伏變

    殿中沉水香的氣味沉沉入鼻,如懿微微一怔,心裡有什麼念頭還來不及起來,便已把它們死死地按了下去:「永璉是正宮嫡出,皇上立他為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皇帝飲了一口粥,不覺慨然:「朕自幼便知道自己不是嫡出,庶出的孩子身份到底不同,哪怕如今朕當了皇帝,坐擁天下,午夜夢迴的時候仍是覺得心驚委屈。我朝自開國以來,從順治爺、康熙爺、先帝到朕,都是庶出的兒子。朕真的很想朕的兒子是名正言順的嫡出之子,身份貴重,無可挑剔。就當是替朕自己,完成一個幼年的願望。」

    如懿聽他感慨萬千,自能分辨出皇帝言下的失落與悵惘。皇帝是那樣敏感的人,生性多思,幼年生涯的種種心酸缺失,即便是如今富有四海也無法彌補的。所以他才那樣在意,那樣執著,要去完成自己當年的小小心願。

    那麼,她又怎肯去拂逆他的心思。她俯下身,伏在皇帝膝頭,輕聲道:「皇上想做的,那就一定要做到。那是對二阿哥好,也是撫平皇上自己的心意。」

    皇帝撫著她新梳起的青絲,緩聲道:「如懿,朕知道你疼大阿哥,大阿哥也爭氣,但他到底不是你親生。哲妃的位次也不能與皇后相提並論。三阿哥雖然也可愛,但總笨笨的,被養得太過嬌氣,以後也只能做個富貴閒散宗室了。怡貴人這一胎是公主也好阿哥也好,朕都不想了,只希望他們母子平安就是。」

    如懿低低答了聲「是」,只是靜靜伏在他膝頭,聽著他呼吸聲悠然綿長,感觸他紛疊的心事如潮。

    皇帝低低在她耳邊道:「朕知道這樣很不公平,朕和你還沒有孩子。但朕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說,說出朕這麼多年的心願,讓你明白。」

    如懿翻過皇帝的手,將它貼在面頰上,輕聲道:「皇上,臣妾都明白。以後臣妾有了和您的孩子,也只盼他一生富貴平安便是了。」

    皇帝眼中有伏波似的動容與感切,彷彿是劃過深藍天際的流星,有那樣璀璨的光影:「如懿,謝謝你這樣懂得朕。朕也知道,這是在委屈你,可是有時候名分所在,朕也不得不委屈了。」

    如懿頷首道:「那皇上要立太子之事,會告訴皇后麼?若是皇后知道,一定會非常高興。」

    皇帝搖頭道:「康熙爺在時,就是因為過早公佈了儲君,才讓諸子起了奪嫡之心。朕會和先帝一樣,將太子的名字藏於正大光明的牌匾之後,等朕百年之後,群臣自然會依照這個立定儲君。這樣也防止太子驕矜,母家專權。所以,朕不打算告訴皇后,如懿,你也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

    如懿望著皇帝的眼睛,頷首道:「皇上說的,臣妾都記著。倒是有一事,臣妾不能不問問皇上。王欽已死,如今伺候皇上的人可還得心應手麼?要不要再從內務府選些好的來伺候?」

    皇帝夾了一點小菜喝了口粥道:「李玉事事仔細,人也謙和不驕矜,朕打算再看他兩個月,就將副總管太監的位子給他。」

    如懿柔聲道:「李玉人是機靈,也忠心,但他年輕,皇上得好好歷練了才能放手重用啊。」

    皇帝「嗯」了一聲,聽見外頭人聲響起,便道:「外頭是什麼人?」

    如懿探首看了看道:「是御膳房給怡貴人送的新鮮魚蝦,都是一早送來交由小廚房親手烹製的。」

    皇帝道:「太醫是說過,有孕之後要多食魚蝦,朕記得那時候玫貴人也很喜歡吃。朕昨日去看怡貴人,發現她這幾天總說頭昏頭痛,夜不安枕,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朕心裡十分擔憂。」

    如懿道:「太醫已經來看過,說初初有孕之人的確會如此。而且因為怡貴人夜不安枕,嘴上還發了潰瘍,幸而太醫已經開了清涼下火的湯藥了。臣妾會叮囑小廚房多用菊花茶和綠豆湯,希望怡貴人服下之後會舒適些許。」

    皇帝蹙眉道:「玫貴人有孕之時也是心火旺盛口角潰瘍,朕如今看見怡貴人,實在是心有餘悸。如今皇后無暇分身,如懿,一切就需你多多照顧了。」

    如懿含笑道:「皇上既放心,怡貴人住在延禧宮,便是放心臣妾了的。」

    皇帝悠然長嗅:「朕當然放心。就像每每聞著你殿中才有的沉水香,朕便覺得心思寧靜分明。」

    如懿微微一笑:「那也是皇上恩准,只許臣妾所用罷了。」

    飯畢,皇帝便起身往養心殿去。如懿想著太子一事,又念著怡貴人的身體,實在是百感交集。正想著,卻見海蘭急匆匆過來道:「姐姐,我剛從怡貴人那裡過來,像是不大好呢,你快過去看看。」

    如懿趕忙起身,一迭聲吩咐了去請太醫,立刻跟了海蘭往東暖閣去。因著怡貴人有身子一直畏寒,雖然入了三月裡,她殿中仍供著炭盆暖爐。如懿攜了海蘭一進去,便覺得那暖意兜頭兜臉撲來,不覺生了濛濛一層汗意。

    怡貴人裹著一條暗紫織花雲錦被,整個人乏力地歪在床上,似乎呼吸有些艱難,一張臉也憋成了暗紫色,與那錦被一般無二。殿內焚著檀香,連炭盆裡也扔著一把佛手,被暖氣一烘,種種香氣織在一起,香是香,卻讓人聞著有些渾濁氣悶。

    如懿忙吩咐道:「裡頭的香氣太重了,快開了窗給貴人透透氣。」

    怡貴人緊緊擁著被子,往床裡縮道:「嫻妃娘娘,別開窗,有人要害我!」

    如懿忙笑道:「好妹妹,這是在延禧宮,沒人敢害你!」她伸手摸了摸怡貴人的臉,她身上臉上都熱熱的,出了好大一身汗,她忙取過絹子替怡貴人輕輕擦拭了,溫聲道:「你別怕,告訴本宮,剛才是不是做噩夢了?」

    怡貴人畏懼地縮在床角,驚惶地指著地上道:「好多蛇,好多好多蛇要咬我!」

    海蘭忙摘下銀帳鉤上懸著的一個香包,笑道:「你別怕,延禧宮裡掛了好多驅蛇的香包,蛇一聞到氣味就跑了,你安心住著就是。」

    海蘭看了看怡貴人,有些擔心道:「怡貴人似乎有些發熱呢,你們去取些熱水來給貴人服下。」她看著怡貴人嘴角的潰瘍,似乎又比昨天大了一些,便道:「太醫開的清熱去火的藥都給貴人喝了麼?怎麼貴人嘴上的口子長得更厲害了。」

    伺候怡貴人的環心道:「回海貴人的話,小主昨夜的晚膳貪吃了些魚蝦,那東西是發的,估計因為如此,嘴上的東西才長得大了些。奴婢也勸過,但小主說多食魚蝦可以讓腹中的孩子聰明,所以寧可發些潰瘍。」

    海蘭無奈道:「那便罷了。你們還是聽我的囑咐,平日給怡貴人服用的茶水都換成胎菊茶才好。」

    正說話間,許太醫便到了,如懿忙讓了許太醫為怡貴人看脈。許太醫一徑只是搖頭:「小主連日來夢魘頗深,是不是?」

    怡貴人乏力地點頭:「自從上次驚蟄日遇蛇之後,午夜夢迴,常自不安。」

    許太醫會意:「一旦醒來便渾身發熱,虛弱無力,心悸難安,更兼因噩夢而渾身顫抖,腹中隱然作痛,可有這樣的症狀麼?」

    怡貴人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太醫說的全中了。雖然每日夜來清晨都如此不安,但白日裡倒還好些。敢問太醫,我為何會如此?」

    許太醫捋著鬍鬚慢條斯理道:「小主初次有孕,又在懷胎三月之時受驚,導致心悸煩亂,白日有人陪著開解還好,夜來入夢難免會想起。因著多日如此,睡夢不安,小主才會內火上升,嘴角潰爛。微臣可以開些安神的湯藥和外敷治療潰瘍的藥物,小主只要按時服用應可無虞。」

    海蘭尚有些不放心:「可是怡貴人有腹痛之狀?」

    許太醫擺手道:「初初有孕之時,的確會有隱隱腹痛,那是腹中孩子在慢慢長大,牽扯到母體的緣故,不打緊的。」

    如懿忙問道:「怡貴人身上總一陣陣發熱,不要緊麼?」

    許太醫含笑道:「孕中體熱,乃是常事。小主不信可以隨時在怡貴人身上搭一把,任何時候都一定比各位身上都燙。所以有些女子剛有孕身之時,常以為自己風寒發熱,誤服湯藥,以致沒了孩子。其實只要看過大夫,都會無事的。」

    如懿不免失笑,亦帶了一分感慨:「是啊,要本宮和海蘭這樣兩個未有生育之身來照顧怡貴人,難免有不周到之處,還得多謝許太醫提點。」

    怡貴人忙道:「有嫻妃娘娘在,嬪妾心裡已經安穩許多了。若還是留在景陽宮,那才真是後怕呢。」

    海蘭拍拍她的手道:「前幾日我經過景陽宮,看裡頭已經在重新粉飾了。大約是怕有蛇蟲待過,你住著害怕。等一切都裝飾好了,你也平安生下了孩子,便可以安心住回景陽宮中做你的主位了。」

    怡貴人微微一怔,撫著小腹含笑道:「我哪裡敢奢望真能做一宮主位呢。從前在潛邸時我不過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小小侍女,能有幸侍奉皇上已經是老天爺格外厚待了。現在我只盼著能好好安穩入睡,來日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來就好了。」

    許太醫在旁開好了方子,道:「啟稟怡貴人,因貴人有孕在身,微臣不敢開太烈的藥,以免損傷胎兒。所以安神湯藥也好,外敷治嘴角潰爛的藥也好,藥性都極為溫和,以保貴人和胎兒安好為上,見效會比較慢一些,但請貴人切勿焦急。」

    怡貴人的笑意溫婉得若三春枝頭一朵粉燦燦的櫻花:「太醫能以我和腹中胎兒為重,我又怎會怪責太醫呢。」

    如此,如懿和海蘭便陪著怡貴人閒聊直至午膳時分。怡貴人甚是熱情,索性便拉了如懿和海蘭一同用膳。二人推卻不得,便也一同坐下了。

    因著怡貴人有孕,所有的菜品都是御膳房送了新鮮食料來,然後在延禧宮小廚房由怡貴人自己的廚娘烹製,不可謂不小心。這一日送來的午膳有瓜燒裡脊、琵琶大蝦、繡球干貝、炒珍珠鴨、奶汁魚片、桂花魚條、八寶雞丁、香油膳糊、紅燒魚骨、鮮蘑菜心、玉筍蕨菜、砂鍋煨鹿筋、羅漢釀蝦丁、金腿燒魚圓山雞湯。

    如懿看著琳琅滿目一桌菜色,不覺笑道:「難怪妹妹你口角的潰瘍好得這樣慢,每頓吃那麼多魚蝦,飽了口腹之慾,便傷了自己的嘴了。」

    怡貴人不好意思道:「嫻妃娘娘有所不知,嬪妾原也不喜歡魚蝦腥氣,但皇后娘娘有孕的時候一直大量進食,頓頓不離,所以二阿哥如此聰明伶俐。而純嬪娘娘懷孕的時候總嫌味腥吃得少些,以致三阿哥……」

    怡貴人沒再說下去,但論起來,這也實在是純嬪的一樁心病。三阿哥嬌生慣養,學走路比旁的孩子慢,學話也是,雖然長得圓頭圓腦,十分可愛,但的確是不如大阿哥和二阿哥聰明了。為著這個緣故,皇帝連純嬪也冷落了不少,一直少去她的鍾粹宮,連累了婉答應也更不受寵。而據說本與怡貴人同住景陽宮的秀答應,因為移居到了鍾粹宮,也幾乎見不到皇帝了。

    若是生下這樣的孩子,不僅不能母憑子貴,只怕也是一生的拖累吧。

    這樣想著,彼此也沉悶了不少。倒是怡貴人胃口甚好,一連吃了許多,倒也開懷。

    一連安靜了幾日,皇帝因為掛心永璉的病情,也常逗留在長春宮中,對延禧宮難免有所忽略。如懿既已知皇帝的心事,只管安心照顧好怡貴人,也不再做他想。

    這一晚永璜下了學,便留在如懿房中一同用了晚膳。如懿本就雅好筆墨,見永璜的字大有進益,心下也甚欣慰,便親自看著他習字誦讀。

    永璜將今日所學都背與如懿聽了,忽然生了幾分頹喪之意:「母親,兒子每天都在尚書房用心習讀,只盼皇阿瑪來查問的時候能討皇阿瑪歡喜。可是,可是,皇阿瑪已經多日不來問兒子的功課了。」

    如懿笑著撫了撫他的額頭道:「那麼你就不好好學了麼?」

    永璜搖頭道:「那也不是。不管皇阿瑪問不問,兒子都會好好讀書的。」

    如懿慈愛笑道:「那就是了。不管別人問與不問,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因為你是為自己活著,為自己爭氣的,不只是為了旁人。」

    永璜似乎有些明白,用力地點點頭:「兒子知道了。」

    如懿微微一笑,牽過他的手道:「不過,自己用心之餘,還能討別人喜歡,自然是更好的。母親記得前些日子皇阿瑪問你在讀《史記》了沒有?你說已經讀了是麼?」

    永璜道:「是啊,都已學了大半了。」

    「那便好。母親教你一首你皇阿瑪的御詩。你好好記下熟讀成誦,等到哪一日見到了你皇阿瑪背給他聽,他一定很歡喜。」

    永璜立刻笑道:「那母親快些教兒子吧。」

    如懿握住他的手取過筆,把著他的手一起寫下:「鹿走荒郊壯士追,蛙聲紫色總男兒。拔山扛鼎興何暴,齒劍辭騅志不移。天下不聞歌楚些,帳中唯見歎虞兮。故鄉三戶終何在?千載烏江不洗悲。1」

    永璜好奇道:「母親,這是寫誰的詩?」

    如懿不覺帶了一抹甜蜜笑色:「是你皇阿瑪讀《項羽紀》後寫下的詩,你皇阿瑪感歎項羽英雄末路,自刎烏江,所以寫下這首詩。你讀了《史記》再能熟讀你皇阿瑪的御詩,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永璜鄭重地點點頭,自己又臨了一遍,末了,道:「母親,兒子跟隨你多日,如今才知道原來母親會寫字。兒子的額娘,便是字也不識的。」

    如懿輕輕噓了一聲,取過一塊湖藍暗色如意雲紋的寧綢料子縫製起來:「有什麼本事,別一下子都拿出來。旁人不知道的,或許到了哪一天就是你的傍身之技了。若什麼都拿出來讓人知道了去,豈不也就讓人看穿了。」

    永璜的眼珠子機靈一轉:「兒子明白了。」他看著如懿手中的料子,問道:「天都黑了,母親還縫衣裳做什麼,仔細看傷了眼睛。」

    如懿笑道:「好孩子,你且去背你的詩吧。天氣暖起來了,母親想替你縫製一件薄些的衣裳,那些奴才們手腳太粗,針腳都留在衣裳的背面,怕磨得你不舒服。母親自己來做,會格外留意,把針腳都塞到夾層裡去,讓你穿著舒服。」

    永璜滿臉感激,眼中含了薄薄的淚光:「母親待兒子這樣好……」

    如懿的笑容溫和而慈愛:「母親就是該待兒子好的,不是麼?乖,快去讀你的書吧。」

    永璜坐在一旁默默誦讀,如懿取過針線慢慢縫製起來,燭光搖曳,紗窗上映著桃花窈窕的枝葉,隱隱聞得見那灼灼其華、其葉蓁蓁的芬芳。

    母子二人正溫馨相對,忽然間外頭喧嘩聲大作,怡貴人身邊的環心面無血色地衝進來,哭著道:「嫻妃娘娘,不好了,不好了!我們貴人見大紅了!」

    如懿陡然一凜,一顆心直直地墜落下去,像是墜進了無底的黑淵裡。她聽得自己的聲音都變了:「怎麼會這樣?」

    環心渾身都在發抖,像篩糠似的,得靠著牆根才能站穩:「奴婢也不知道。用了晚膳之後小主便開始腹痛,因為小主懷孕才四個月,每常也有腹痛之像,還以為不要緊。誰知今晚腹痛來得太急,才發作起來就立刻見了大紅。」

    「那麼太醫呢?去請了麼?」

    環心帶著哭音道:「已經去請了,娘娘快去看看吧。」

    如懿本能地撂下手中的東西,向外奔了幾步,回頭才想起永璜還在,忙道:「永璜,不管出了什麼事,聽見什麼動靜,你都不許往怡貴人那兒去,明白了麼?」

    她奔進怡貴人房中時,房內已儘是血腥氣。怡貴人整個人蜷縮在床內,已然暈了過去。如懿才要抱過她的身體喚她,一出手褥子上溫熱一片,她心底瞬即涼透了,彷彿被硬生生塞進了一大塊寒冰,冷得她也忍不住發起抖來。她猶疑了片刻,才敢將自己的手從褥子上抬起。

    她的整個手掌,都沾滿了熱而腥的鮮血。

    註釋:

    1出自乾隆御詩《七律讀項羽紀》。
《後宮·如懿傳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