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卷 第八章 儒聖徽山顯神通,劍神重回地仙境

半晌後她起身去拿回酒杯,才發現杯底刻有兩行小字,字跡清逸出塵。『人生但苦無妨,良人當歸即好。』

在稱雄東南江湖的徽山上,若說軒轅敬宣是一把出鞘的利劍,那軒轅敬意就是一柄鈍刀,鋒芒稍遜,但對傢族來說作用反而更大。軒轅敬宣的性子不適合待人接物,那位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嫡長孫隻知讀書,許多重擔自然而然就落在軒轅敬意肩上。廣納四海賓客,善於養士蓄勢,二房的地位這些年水漲船高,越發穩固,客卿十占六七,兩百騎兵都由軒轅敬宣掌控指揮,附近幾州的綠林好漢提及這位,都會豎起大拇指贊一聲“江東及時雨”。曾有美婢取笑一名慕名上山的跛腳武人,後者羞憤下山,軒轅敬意聽聞後二話不說割下寵婢頭顱,拎頭下山請罪,這武人當時在江湖上隻是一個無名小卒,如今卻已是徽山次席客卿。到敬字一輩,分流三脈,資源分配本就要此消彼長,斷然沒有並駕齊驅的好事。嫡長孫軒轅敬城已是公認的一棵枯木,枝葉稀疏,毫無樹蔭乘涼可言。而軒轅敬宣太過跋扈,都敢說出吃餃子吃嫂子的荒謬狂言,加上自恃宗師境界,難免有拒人千裡的嫌疑。軒轅敬意有沒有將來入主牯牛大崗的心思?如今是騎虎難下,他自己不想,可被眾人架在火堆上,似乎由不得他不去爭。大傢門戶唯有逍遙狗,絕無逍遙人,不爭的淒涼下場,大哥軒轅敬城早已給出。

軒轅敬意相貌堂堂,年輕時是被譽為“江東奇器”的翩翩公子,隻不過氣質敦厚,銳氣內斂,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此時與那幫不請自來的北涼蠻子對峙,軒轅敬意頭疼歸頭疼,卻也不懼,身邊百餘弓箭手,比起尋常軍旅甲士,膂力無疑要出眾許多,一撥攢射,便是潑水般的箭雨。何況徽山客卿聽聞是人屠的兒子登山,同仇敵愾,便是三弟那邊的都聞訊趕來。要軒轅敬意來說,若非對方有老劍神李淳罡壓軸,便是殺雞用上宰牛刀,李淳罡單槍匹馬,再老當益壯,三十客卿還圍困不住?可世上許多事情不好講平常的道理,穩贏的棋局,軒轅敬意卻也不敢太放肆,真不小心將那北涼世子給屠瞭大龍,於徽山何益?

軒轅敬意遙望儀門下的世子殿下,雙方人數懸殊,既然這盤棋勝券在握,隻需要把握好出手敲打的力道即可,軒轅敬意便有些思緒飄散。他自信武學天賦不比弟弟差,可這些年父親軒轅國器極情於劍,一年中有大半時分都在或者潛心閉關,或者探幽攬勝,找尋世外高人砥礪劍道,軒轅敬意傾盡心血操持一個世傢豪閥,難免耽擱武道修行。少年時代除去隻修習一些強身健體術便再不沾碰武學的大哥,軒轅敬意與軒轅敬宣不相上下;及冠以後至而立之年軒轅敬意甚至有所超出;不惑以後,他勞心傢族瑣事,三弟軒轅敬宣才逐漸一騎絕塵而去,軒轅敬意如何能不去恨大哥?若不是軒轅敬城既不肯學武又不願擔起重任……想到這裡,軒轅敬意難免心中自嘲一番,十幾年前,他還在偷偷感激大哥的不爭不搶,後來才驚覺他那個看似大權在握的光鮮位置,既不誘人,也不牢靠。

牯牛大崗上聲勢浩大的客卿分作三足鼎立之勢,涇渭分明,明確投入軒轅敬意和軒轅敬宣兩個陣營的分成兩撥,剩下則是仍然舉棋不定,下一任傢主落入誰手的局勢尚未明朗,這一撮江湖大佬顯然打定主意要不見兔子不撒鷹。物以類聚,軒轅敬意身旁的徽山客卿性子都較為溫和,在江湖上的口碑都不錯,屬於鋤奸除惡的大俠一類,個個大義凜然,見到世子殿下一行人蹚著血路上山,都流露出義憤填膺的表情;軒轅敬宣那一撥則截然相反,大多是流竄上山尋求庇護的亡命之徒,皆是赫赫兇名在外,其中便有幾位在王朝東南名列前茅的綠林大盜,還有一名臭名昭著的采花聖手;最後那一撥亦正亦邪,不拘泥於道德,被朝廷裡對江湖存有好感的正統人士稱作武散人,這類人往往不做大惡事,興之所至,便做些小善事情,日積月累,倒也積攢瞭些名聲。

這時候,兩名大客卿視線一觸即散,似有嫌惡。軒轅敬意心中一笑,這便是他刻意經營的效果瞭。徽山客卿數量驚人,大多實力不俗,武道實力平庸者也有一些奇技淫巧傍身,但徽山常年一擲千金給予這些客卿舒舒服服的豪奢生活,要女人給女人,要秘籍給秘籍,但徽山的大人物們肚子裡自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賬本。真正入得牯牛大崗法眼的才寥寥七八人,而這些人中又以首席客卿黃放佛和次席客卿洪驃最為值得接納。而洪驃就是當年那個無名小卒的瘸子,此人不負軒轅敬意厚望,在天才輩出的徽山福地表現出不輸給軒轅敬宣的武學天賦,修為一日千裡,因洪驃為人豪邁有古風,行事具英雄氣概,在客卿中人緣最好。這還不止,洪驃更精於兵法韜略,後被給予騎兵統率權力後,反哺整個二房,才使得二房力壓三房,可謂是軒轅敬意的福將。

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便是江湖第一流武散人,接近宗師境界,遇到武道上的大瓶頸後,上徽山隻是想借閱秘籍,以他山之石攻玉。一般情況下牯牛大崗不會勞駕黃放佛做事,畢竟客卿不比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傢族走狗,這些高手大多遵循合則留不合則去的客卿規矩。再者世上最難伺候的便是文豪與高手,原本驕縱跋扈的徽山在軒轅敬意手上培養勢力,十幾年來一直奉行和氣生財,不願店大欺客,無形中便助長瞭客卿的地位和氣焰,使得他們脾氣越發刁鉆。試問有幾個人能如軒轅敬意那般為瞭拉攏人心而殺侍妾?黃放佛也是聰明絕頂之輩,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早早登堂入室,在江湖上罕逢敵手,可偏偏被壓在宗師境界之下,百思不得其解,其間不惜冒險趕赴西域與北莽,仍是到達不瞭那看似觸手可及的層次,最終一次在春神湖上與軒轅國器以劍論友,惺惺相惜,才被邀請到瞭徽山。如今黃放佛是武散人中的魁首人物,他對軒轅敬意、軒轅敬宣兩兄弟隻是以禮相待,卻談不上坦誠相見,倒是經常與嫡長房那個不成氣候的傢夥煮酒說青史,烹茶論英雄,很是氣味相投。

一個致力於制霸江湖的大傢族,自然是既有蠅頭小利的蠅營狗茍,也有放眼整座武林的宏闊佈局。

黃蠻兒赤手空拳走到當中廣場空地,軒轅敬意已經得到消息說這枯瘦少年上山途中連殺十幾人,都是被活生生撕裂手腳,手段端的生猛恐怖。軒轅敬意在老祖宗和父親不在場的時候,便是徽山的旗幟,在高位上養尊處優,他最重臉面,就要給那世子殿下一個下馬威,冷聲道:“放箭。”

弓弦崩出一陣刺耳嗡嗡聲,箭矢如飛蝗射向那不知死活的少年。

一品初境金剛,取自佛門說法,寓意長壽佛身,如來身者,即是金剛不壞堅固身軀,金剛法身,號稱三界最勝之身。仙人呂洞玄曾作歪詩“得傳三清長生術,已證金剛不壞身”,說此詩歪,是因為混淆佛道兩教,後輩卻不敢輕視,釋門道統都以此自我標榜,故而金剛境界在道教中又被視作小長生修為,以示與大長生的區別,這裡頭顯然有道門的矜貴嫌疑。絕大多數後天修就金剛境的武人,都是以體內精氣借來“不動如昆侖”之力,刀斧加身而不侵。天象以下金剛、指玄兩大一品境,都是如此。李淳罡說當下金剛多如牛毛,實在是高看瞭如今的江湖,委實是世子殿下樹大招風的緣故,尋常人一輩子別說看到金剛境高手出手炫技,便是離一品境隻差一層窗紙不能捅破的小宗師,都不得見。

箭矢在空中拋出一道弧線,直刺黃蠻兒。精於箭術的武者挽弓,準度與力道都遠超尋常弓卒。

軒轅敬意瞇眼靜待那名少年躲避不及後被攢射成一頭刺蝟。

洪驃生得一副五短身材,僅就相貌而言,十分不起眼,比起道骨仙風的首席客卿黃放佛差瞭十萬八千裡,但洪驃膽大,心思卻異常細膩,是典型的莽夫可繡花,看到箭雨潑去,他憂心忡忡道:“先生,聽聞趙老天師秘密收瞭名徒弟,是北涼小王爺,武胎根骨十分不俗,會不會就是眼前此子?若是同時惹怒瞭北涼王府與龍虎山,會不會後患無窮?”

軒轅敬意輕聲笑道:“你猜他是北涼小王爺,可我不知道嘛。再說瞭既然是趙希摶的高徒,怎麼都該有些斤兩,否則真當牯牛大崗是那山下的酒肆茶館,說來便來說去就去瞭?”

咦?

軒轅敬意與洪驃同時一愣。

飛蝗氣勢洶洶當空墜下,絲毫不見少年有氣機流轉的跡象,他不躲不閃,伸手撥去幾根箭矢,來不及撥開的,任由射在身上,但激射而至的羽箭,如撞在金石上,盡數斷折,竟是以卵擊石的下場。幾根算計到少年躲避方向的羽箭擊中地面上,擦出一陣火花,可見其弓手氣力之大,箭矢去勢之猛,這越發襯托出場內景象的古怪,既不以氣機壯大體魄,卻又能讓那些根羽箭折去,識貨的徽山客卿們都面面相覷。

黃放佛淡然道:“好一個生而金剛境!以前隻聽前輩們當咄咄怪事說起,始終不敢信以為真,今日大開眼界。”

客卿邊緣,一名秋日搖扇的貌美男子雖說生瞭一雙桃花眼,但怎麼看都透著一股邪氣。扇面正反繪有十數名女子,寫有姓名傢族,以十幾二十幾字描繪其風流,盡是艷詞穢語,這些女子都遭瞭他的魔爪。美人扇已有十數把,都被他小心珍藏著,說是當作傳傢寶交給後人。這位自詡情畫雙絕的情場聖手這些年恣意花叢,若非前年毒害瞭一名郡守之女,徹底惹惱瞭官府,他才不會來徽山看人臉色行事過活,山上哪有山下那般快活自在?徽山山清水秀女人美,這不假,可這份陸地清福卻是給軒轅嫡系獨享的,他早就心生不滿,多有怨言。此人口碑惡劣至極,很難想象這麼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淫賊,卻能寫出諸多“人生須臾一百年,且去酣暢罵萬古”的氣概詩句。

他見到那名據說是北涼世子的佩刀青年,相當不順眼。他生平最恨兩種人,一種是醜陋的女子,那會污瞭他眼睛;一種是比自己英俊的男子,前者他可以不去看,後者卻多半要被他折騰成殘廢才罷休。場中少年武力驚人,但他掂量瞭下,看那小傢夥表情,癡呆木訥,覺得隻是個會使蠻力的。他對此這倒是半點不懼,要做采花賊,跑路是最緊要的本領,所以他的輕功在高手如雲的徽山上都可排在前頭。他覺得在徽山實在是待得乏味膩歪,一些個出彩的奇質女子又都被瓜分殆盡,隻能看不能吃,太撓肝鬧心瞭。徽山藏龍臥虎,雷池座座,在這兒翻墻采花與尋死無異,還不如下山去眼不見為凈。

兩年過去,差不多也避過風頭,是時候重出江湖瞭,那些個隻知暗投媚藥糟踐女子的後輩實在是給他這位采花聖手丟人現眼。花不是這麼摘的,采花的最高境界是摘下後享用一番再種回花盆,可以更加嬌艷,而不是魯莽折斷,此後再無生氣。既然要下山,但這兩年在牯牛大崗好吃好喝,總得還一個人情,今日狀況棘手,他料定瞭徽山許多客卿心底忌憚北涼王的名號,不敢出手,可他不一樣,下瞭山後管你是天王老子還是異姓藩王,我龍宇軒何處瀟灑不得?

黃蠻兒回頭看瞭眼徐鳳年,得到眼神允許後開始撒開腳丫子狂奔。

“不許再用霸王卸甲這般拼命的招式瞭,打不過咱們就跑嘛。丟人沒關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遲早能找回場子的。”世子殿下轉頭對身邊的青鳥打趣道。說著說著就有些遺憾,可惜溫華這小子沒在場啊,要不然這種熱鬧場面,他打架也許不在行,可罵架功夫絕對是登峰造極,能把人罵得七竅生煙,祖宗十八代,一代一代罵下來都不帶半個字重復的。這獨門絕學十八罵,也算與村婦們學瞭不少嘴皮絕技的徐鳳年都要自嘆不如,不甘拜下風不行。當年碰上誤以為叫軒轅青鳳的軒轅青鋒,本來無非是兩浪蕩子不肯與一位大傢閨秀讓路的屁大事情,打架不過也就是忍氣吞聲一場,但溫華這王八蛋的那張嘴實在是厲害得無法無天,又喊狗做爹喊她做娘的,又胡說八道說她腋毛有狐臭可以熏蚊蟲的,更要做當眾脫褲子露出兩個屁股蛋的下流動作,軒轅青鋒就是菩薩好脾氣,也要怒起揍人,這趟上徽山,沒有吵架功夫堪比陸地神仙的溫華陪伴,有些遺憾啊。

青鳥持槍掠出,身形不比黃蠻兒來得讓人驚訝。

先是癡傻少年,再是秀氣女子,這北涼世子除瞭那老劍神李淳罡就再無拿得出手的高人瞭?

龍宇軒遵循規矩向軒轅敬意請戰,幾乎同時一名拳法剛猛的客卿也出列,龍宇軒見到青衣女婢持槍而來,軒轅敬意不用他多說,就示意龍宇軒去對付那名冒冒失失的女子,少年交由另一名客卿擒拿。

大局已定。

軒轅敬意勉強算是猜中瞭結果,可卻是自己這邊被大局已定瞭!

拳法著稱於世的客卿不知是否心存輕視,才一個照面,就被那名少年硬抗當胸雙拳,少年身體不動,隻是雙腳深陷入瞬間碎裂的地板,然後一拳就把客卿的腦袋給削瞭去!

說削並不準確,整顆頭顱是被少年砸離開瞭身體。

場面血腥生冷到瞭極點。

哈哈大笑飄向青衣女子的龍宇軒正要調笑幾句,眼角瞥見這一幕,嚇得把話都咽回肚子,果然一槍驟然掄下,地面割出一條餘勢遞增下長達兩丈的裂痕,所幸他側移得迅速,否則一槍之下,不得跟被人刀切西瓜一般?

那女子讓整座徽山都知道瞭什麼叫槍法剛烈如遊蛇炸雷。

龍宇軒的輕功無疑是極好的,可那桿紅槍遊走,如影隨形,每一槍隻要觸及地面,都會碎石無數,便是掃在空中,一樣獵獵作響。

見多識廣的黃放佛在見到生而金剛境的少年後再度被震撼,喃喃道:“槍仙王繡的剎那終於現世瞭?可這也就罷瞭,一名年輕女子如何使得如此霸道?”

徐鳳年一直拿眼神瞥羊皮裘老頭兒,此時不趁眾人驚愕時出手拿下賊首軒轅敬意,可就是揮霍大好時機瞭。

李淳罡白眼道:“心疼那閨女瞭,老夫就不明白你小子明明在意她在意得緊,怎的就不吃瞭她?對女子而言,這種在意才最實在。”

徐鳳年惱羞成怒道:“甭廢話,前輩你倒是出手啊!”

老劍神抬瞭抬下巴,沒好氣道:“再等等,你瞧瞧那邊。”

徐鳳年順著方向望去,看到軒轅青鋒緩緩行來,她對軒轅敬意朗聲道:“我父親邀請世子殿下前往牯牛大崗觀景,已經得瞭老祖宗的許可。”

此話一出,議論紛紛。

軒轅敬意皺眉道:“青鋒不要胡鬧。”

顯然他對這個侄女所言視作假傳聖旨。

軒 轅 青 鋒 平 淡 道 : “ 如 果 叔 叔 不 信 , 可 以 親 自 去 牯 牛 大 崗 詢 問 老 祖宗。”

軒轅敬意瞇眼微笑道:“這倒不必,不過世子殿下有意要以武會友,那便等打完瞭再說。”他轉頭對次席客卿說道:“洪兄,你與那後輩切磋切磋?由你親自出陣,如此才可顯示徽山的待客之心誠嘛。”

洪驃面無表情,準備出手。軒轅敬意則用眼角餘光打量這侄女的細微神情變化。他對軒轅青鋒並無好感,身為女子,卻想要從自己這個親叔叔手裡奪權,真真正正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軒轅敬意等到她出聲,斷定那已是呼氣多過吸氣的袁庭山已被侄女當作棄子,轉而傍上瞭北涼世子的大腿,希望借以外力來抗衡老祖宗所在的牯牛大崗府邸。可這位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有這個本事去叫板老祖宗?不過軒轅敬意理解侄女的心情,畢竟一入牯牛大崗再出來,對任何女子而言,便都是兩個世界瞭。

軒轅青鋒本身就心神激蕩,一心一意破罐子破摔,自然不去在意軒轅敬意一錯再錯的猜測。

長房大宗的後院,面容清冷的少婦靜靜望著火候漸足的酒爐。

酒名當歸,夾以徽山老茶雨前茶葉,以及每逢中秋摘下的桂子,該酒色澤金黃透明又微帶青碧,酒香兼有茶香與桂香,入口微苦,細細品嘗,卻綿甜長久,餘味無窮。此酒契合苦盡甘來之意,在徽山上卻不流行。

徽山又名搖招山,古書《山海經》在雄山志裡記載搖招之山多桂樹,可軒轅世傢占據這座洞天福地後,獨享清福數百年,約莫是福不長久,氣運漸次減少,連帶著老桂樹都一棵棵死去,去年甚至連那棵性命比龍虎山一千六百年天師府還要長久的兩千年老桂,被取名唐桂的僅剩一棵的桂樹都凋零,故而這當歸桂子酒,除去去年摘下桂子釀就的幾壇子酒,便終成絕響。

徽山都知曉嫡長房軒轅敬城是個荒唐人,嗜好以聖賢書下當歸酒,老一輩更記得每年軒轅青鋒生日,這名曾癡心妄想要下山考取功名死活不願習武的讀書人,都會帶著年幼女兒去唐桂那邊刻下身高,隻是十五歲以後,早熟世故的軒轅青鋒便將這件事當作恥辱,不願再做,與父親也愈行愈遠。這些年唯有黃放佛等屈指可數的幾個與那書生談得來的客卿,才有口福喝上一壺色呈琥珀的桂子苦酒。軒轅敬城喝酒喜歡那苦味,不負怪人的印象。

軒轅敬城每年釀當歸酒三壇,兩壇都讓人送來庭院,自己隻餘一壇。

所以他從來都是喝不夠酒,而這裡卻是從來不喝,任由年年兩壇酒擱著閑置,年復一年,酒壇子越多,酒香也越發醇厚。

她終於啟封一壇酒,搬來一套塵封多年的酒具,酒具是那男人自制而成。

反正除瞭習武,那人仿佛沒有不擅長的事情。

獨坐的她盛瞭一杯酒,放在桌上,好似對於喝不喝酒,猶豫不決,她沒來由地開始惱恨自己,伸手猛地拍掉酒杯。

半晌後她起身去拿回酒杯,才發現杯底刻有兩行小字,字跡清逸出塵。

“人生但苦無妨,良人當歸即好。”

大雪坪,黑雲壓頂,山雨欲來。

想要撼動那昆侖?

軒轅大磐聽到孫子軒轅敬城的言語後,仰頭豪放大笑,絲毫不介意對敵在即。

這並非軒轅大磐自負,扳手指算上一算這位鮐背老人曾經叫陣過的對手,及冠時挑戰傢族老祖,讓其重傷不治;而立之年迎戰槍仙王繡,稍遜半籌;四十歲單槍匹馬入吳傢劍塚,逼迫那一代劍冠使出飛劍術,雖敗猶榮;劍塚一戰,十年悟劍,自信劍術可以媲美那一輩江湖頂峰的劍神李淳罡,與吳傢劍塚再戰,再敗;繼而練習刀術,與年輕的顧劍棠一戰,又輸。更別提其間軒轅大磐還與仙人齊玄幀比試過內力,落敗是自然,可若他修為平平,一生都待在斬魔臺上悟道的齊玄幀豈會出手?

軒轅大磐看似與人比武,次次都輸,故而被嘲諷為軒轅不勝,可是不說五百年唯一幾可並肩呂祖的齊玄幀,以及那時候俗世天下無敵的李淳罡,便是當時最不起眼的顧劍棠,如今也是刀法超凡入聖,自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如此算來,又有幾個人敢小覷這位軒轅世傢的老祖宗?世人喜好一味高古貶今,軒轅大磐活瞭將近百年,他與境界江河日下最終一蹶不振的李淳罡不同,大體而言,他一直穩步上升,世人預測天象境早在軒轅大磐杖朝之年就已到達。這些年潛心雙修,致力於將儒釋道三教熔於一爐,以軒轅大磐的老而彌堅,未必無望陸地神仙境界。龍虎山在齊玄幀飛升登仙後再無此境大真人,當年之仇,一旦被軒轅大磐成就大長生,算是一並奉還給瞭道教祖庭,到時候顧劍棠即便刀法超絕,又怎是一位陸地神仙的對手?

耳目靈通人士對於李淳罡的登山,不乏惡意揣測獨臂老頭想要借軒轅大磐立威,而且大多不看好境界大跌的老劍神。江湖好事之徒專門為此給出賭註,押註李淳罡與各位一品高手的勝負,無一例外賠率極高,說明對李淳罡是何等不抱希望,至於與王仙芝以及新劍神鄧太阿的賠率,大抵是下註五千兩押李淳罡勝出,就能讓莊傢傾傢蕩產的地步。

江湖健忘而薄情,便如那文人相輕,自古皆然。

軒轅大磐十年閉關明顯境界大漲,雙鬢由霜白轉青黑即是明證,已經返璞歸真,是證得長生真人的玄妙兆頭。齊玄幀在龍虎山斬魔時,古稀之年卻是容貌俊逸如弱冠男子。

軒轅大磐並不急於出手,等瞭二十年,終於等到這一天,往往年紀大瞭,耐心也就越來越好。軒轅大磐望著遠處一記起手勢不沾煙火氣的嫡長孫,眼中不帶任何感情。對他而言,血緣關系可重可輕,聽話乖巧並且有望成龍的,那便栽培,若是根骨平庸的廢物,便是親子親孫,不如心意也要被他隨便舍棄。軒轅大磐何曾是那種喜歡含飴弄孫的慈祥長輩?天倫之樂,比起自身的長生不朽,不值一提。眼前這個曾經讓他寄予厚望的長孫,他破例多給瞭一次機會。第一次時是軒轅敬城成人禮時,問他是否願意習武,可惜這頑固孩子執意要學那知章城荀平治國平天下,這也就罷瞭,軒轅大磐委實是驚艷於這孫子的天賦,哪怕一輩子都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就當作擱在傢裡蒙塵也好。後來軒轅敬城遇到那名落難女子,回山乞求傢族出手相救,軒轅大磐於是再給瞭他一次機會,可這個將一身才華暴殄天物的孫子竟然再度拒絕。軒轅大磐雷霆大怒,不再將其視作嫡長孫,轉而培養天賦較差但勝在野心勃勃的軒轅敬宣。後來那女子竟主動要求雙修房中術,軒轅大磐不過是順水推舟,他既然決意拋棄軒轅敬城,一個豐韻年輕的孫媳婦,吃瞭便吃瞭,適合做鼎爐的女子本就是多多益善。

軒轅大磐淡然看向那道被軒轅敬城充沛氣機引來的龍卷。龍卷呈巨大漏鬥狀,風根在大雪坪上劇烈旋轉,恍如直達天庭,不斷將天空中的黑雲撕扯下來,愈演愈烈。

軒轅敬城探出一手畫出一弧,另一隻手向上緩緩托起,輕聲道:“再起。”

大雪坪左側憑空再起一條大龍卷。

天地氣象圍繞龍軸旋起無盡飛沙走石。

軒轅敬城一鼓作氣,氣勢暴漲,卻沒有半點衰竭跡象,他雙手握拳,一襲儒生青衫鼓脹如球,氣機瞬間攀至頂峰,緩緩道:“三起!”

右側起龍卷。

大雪坪上。

三龍汲水!

軒轅大磐灰白發絲被勁風吹拂得凌亂不堪,平靜道:“竊取天地之力,這便是你的天象境?這種投機取巧的行徑,嚇唬人倒還行,想要傷我,真是可笑至極!”

軒轅敬城不言不語,三條龍卷挾激蕩天威迅猛移向紋絲不動的軒轅大磐,三龍驟然匯聚,擠壓位於中心並不屑躲避的徽山老祖。

“來得好!”軒轅大磐大笑一聲,雙手鉤爪,左手探出,伸入兩根龍卷,蘊含將近百年內力積淀的浩瀚氣海開始發力,如沸沸鍋爐翻滾。他之所以瞧不起軒轅敬城這份通天本事,與軒轅大磐自身修行有關。大體而言,三教聖人都分別留下瞭一鱗半爪的言語留於後人揣摩大道,其中北方張素聖提出讀書以養天地浩然正氣,又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故而以儒入武道大境的高人,極其擅長與天地共鳴,以自身四兩撥動萬鈞天機,這無疑是極為宏大壯觀的景象。可在以力證道的軒轅大磐看來,卻隻是滑稽,這位老祖宗一生不拜天地君師,隻信奉自己的雙拳,與一劍既出便要叫天地驚鬼神泣的李淳罡是一個路數。什麼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什麼今世苦德來世福,都是放屁!軒轅大磐越是鉆研三教奧義,越是堅定原先所走的道路。我有雙手,仙佛魑魅都得給老子乖乖退散滾蛋!

更何況,軒轅大磐有一個再清晰不過的目標,證實他挑的這條路不但可行,而且異常正確。

武帝城王仙芝!

當今天下,可與我軒轅大磐一戰的,屈指可數,軒轅敬城你這個窩囊廢的傢族棄子還不配。

軒轅大磐竟然生生撕碎瞭兩道龍卷,沒瞭根基的龍汲水,頂端黑雲緩緩經過一陣垂死掙紮般的翻滾,最終飄散,重歸天空。

正當他對付最後一根龍汲水時,軒轅敬城腳尖一點,地面轟出一個大坑,他身影如長虹,刺入龍卷,一穿而過,再來到軒轅大磐身前,一掌推出。

並未吃驚的軒轅大磐冷笑著變爪為拳,直取中門。軒轅敬城側瞭側手掌,無視其洶湧拳罡,隻是搭上拳背。軒轅大磐面有輕微異色,右拳縮手,左手黏住其手橋中節,試圖將這隻手腕卸掉。不料軒轅敬城攝手剎那間轉成匣手,斜向下一壓,左手猛拍軒轅大磐肩膀,這一擊看似輕描淡寫,卻將內力早已爐火純青的老祖宗打亂重心,身體向前一沖。但軒轅大磐臨敵何等套路嫻熟,借勢就要來一勢肩撞泰山,將這手法古怪絕倫的嫡長孫給撞爛胸膛。但面無表情的軒轅敬城精妙一匣復而乍變回攝手,把軒轅大磐給推回原地,一時間後者空有一身天下罕見的勇猛,卻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這一切,不過是雙方在眨眼工夫交出的攻守轉換。

軒轅敬城再一掌推出,軒轅大磐掐準掌速,還以更加剛烈的肘擊,不承想軒轅敬城那一掌原本僅是綿裡藏針,在即將觸及肘撩一瞬,氣機就如滔天洪水開閘,一掌比軒轅大磐的肘撩更猛更快,拍在後者心口。

兩人之間因這一拍掌蕩起一圈圈肉眼可見的漣漪。

軒轅大磐高大健壯的身軀被拍得倒退十丈!

牯牛大崗屋簷下一直緊繃拉直的風鈴在這一刻終於不堪重負,斷墜於地。

以勇猛著稱於世的軒轅大磐竟被擊退?

此時,一名佩劍老者緩緩走上大雪坪,對這駭人一幕沒有絲毫驚訝,低頭朗聲道:“父親,軒轅敬宣已被軒轅敬城殺死。”

軒轅大磐不冷不熱嗯瞭一聲,玩味地看著今日顯然要大逆不道到底的軒轅敬城,問道:“殺你那初入指玄境的三弟,用瞭多少招?”

一直面無表情的軒轅敬城突然笑瞭笑,咳嗽瞭幾聲,捂住嘴巴,略微含糊不清地微笑道:“事先說好以指玄殺他,不過其實用上瞭天象境,所以一招而已。”

軒轅國器腰間古劍抱樸悲鳴不止,臉色怒極。

軒轅大磐點頭道:“方才你那最後一掌,也是如此,先前不過都是障眼小把戲罷瞭。”

臉色如雪的軒轅敬城淡然道:“雕蟲小技,當然屠不得惡蛟。敢問老祖宗手熱瞭沒,若是已熱,敬城便不再客氣瞭。”

一旁觀戰的軒轅國器愣瞭一愣。

軒轅大磐發出一陣發自肺腑的愉悅笑聲,抬手指瞭指軒轅敬城,道:“你這小子,狂妄得可愛,不愧是整座徽山最被我器重看好的,著實可惜。”

軒轅敬城捂住嘴咳嗽瞭幾聲,抬頭看向滾滾烏雲,輕聲道:“年少時讀書讀到一句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當時隻覺得的確可笑,後來細細琢磨,以為將‘笑’字改成‘敬’字,也不錯。”

蚍蜉撼大樹,可敬不自量?

徽山三個敬字輩,軒轅敬宣已是死人,而軒轅敬城也是將死之人。

軒轅敬城收回視線,一手負後,一手伸出,大聲道:“軒轅敬城請老祖宗赴死!”

軒轅國器頓時驚懼不能言。

病貓一般的長子,何時變成瞭一頭可與父親軒轅大磐撕咬搏殺的猛虎?

自詡獨享陸地清福的徽山,竟然也難逃一山不容二虎的下場?

搖招山大雪坪,風雨將至。

儀門那邊,軒轅敬意動瞭真怒,尤其是侄女軒轅青鋒出來攪局後,火上澆油,那個吊兒郎當的年輕世子真當是來徽山賞景來瞭?我徽山與近鄰龍虎山互引奧援,連那在帝國東南首屈一指的地頭蛇廣陵王趙毅都敢事事拂逆,你一個根基遠在北涼,而且尚未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就敢來撒野?他對這條北涼過江龍心存忌憚不假,卻也不見得真的如何畏懼。真正讓軒轅敬意不敢使出全力碾壓的,不是一個空有皮囊與頭銜的徐鳳年,甚至不是那仍是天下第八的李淳罡,而是那個瘸子人屠而已。軒轅敬意斜眼瞥瞭瞥軒轅青鋒,冷哼一聲。吃裡爬外的小賤貨,不愧是那不知羞恥婆娘調教出來的女兒。想要借勢挽回嫡長房頹勢,你一個小娘們兒拋頭露面也不害臊。先是袁庭山那鄉野出身的粗鄙小子,再是對文壇執牛耳的宋傢拋媚眼,現在連口碑惡劣的北涼世子都勾搭上瞭?牯牛大崗軒轅世傢的顏面都給丟光瞭!

軒轅敬意換瞭個溫煦臉色,轉頭對最為倚重的次席客卿笑道:“勞煩洪兄瞭。”

洪驃淡然道:“分內事。”

場內一拳打爆客卿頭顱的黃蠻兒,閑來無事,時不時伸腳踹踹那無頭屍體,看得徽山眾人毛骨悚然。

天生膂力舉世無匹的少年看到洪驃出列,咧嘴一笑。

這時二房大管事火急火燎地跑來,一名被三房供奉起來的客卿壞心眼使瞭個絆子,管事撲出一個瀟灑的狗吃屎,竟然顧不得怒目相向,隻管爬起來沖到主子軒轅敬意身邊,這名不知為何背脊發涼的管事嘴皮顫抖,踮起腳附耳小聲道:“三爺死瞭。”

軒轅敬意以為聽錯瞭,皺眉道:“你說什麼?”

管事身體打著擺子,顫聲重復道:“三爺,軒轅敬宣,死瞭。”

軒轅敬意瞪大眼睛,但瞬間壓抑下震驚,極力保持平靜問道:“怎麼死的?”

仿佛要抵擋初秋涼意的管事雙手護住胸口,低頭輕聲道:“大夫人說是軒轅敬城殺死的。”

軒轅敬意終於忍不住怒道:“放你的屁!”

管事哭喪著臉委屈道:“是真的,三爺的屍體都還躺在庭院裡頭,沒人敢動。”

心知肚明的軒轅青鋒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她從未感覺到如此酣暢快意。

本性就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世子殿下見到這個場景,靈機一動。場內青鳥正把持扇男子追攆得像頭喪傢犬,徐鳳年大聲笑道:“青鳥,回瞭回瞭,這牯牛大崗已是後院起火,軒轅敬城做掉瞭軒轅敬宣,手足相殘,可悲可嘆啊。”

全場嘩然。

客卿們都不是睜眼瞎,除去極少數不諳世事的武癡,大多都是人精,稍微聯系軒轅敬意有違常理的表現,便知道北涼世子這石破天驚的一番話,離真相不會太遠。

徽山這棵參天大樹要倒?

樹倒猢猻散,有些跑得慢的,可就會被大樹給砸死。尤其是那些把身傢性命都拿繩子捆綁在枝丫上的,註定死得最慘。

但是會倒嗎?徽山會變天嗎?

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

哪怕軒轅敬城真殺瞭軒轅敬宣,隻要有老祖宗坐鎮牯牛大崗,這個天便變不瞭!

至於軒轅敬城如何殺得瞭宗師軒轅敬宣,反正不論誰想破腦袋都想不到,幹脆就不去想,轉而將註意力投在那名一上山就掀起巨大波瀾的世子殿下身上。一些個心眼活絡的武散客卿則識時務地偷偷思量,是不是可以攀附在北涼王府?人往高處走,徽山秘籍是多,可能多得過武庫聽潮亭?軒轅老祖宗武力通玄無邊,可終究跳不出江湖,江湖再大,對上當年曾在馬背上冷眼俯瞰江湖的北涼王,算得瞭什麼玩意?!

場面突然徹底失控。

“快看!大雪坪那邊怎的一回事?!”

“莫不是人力造就的龍卷?”

“乖乖,這可是三龍汲水!莫非是老祖出關瞭?是要證道飛升?”

軒轅敬意轉頭望去,臉色陰沉鐵青。

徐鳳年趁熱打鐵,胡說八道:“喂,姓軒名轅敬意的老頭兒,再不給本世子放行,大傢可就都要錯過一場百年難遇的好戲瞭。”

軒轅青鋒很不識趣地錦上添花一番,平靜道:“叔叔,殿下此次上山,是我爹邀請,得到老祖宗許可的。”

軒轅敬意猶豫不決。傢醜不可外揚,給那災星放行臉面上過不去,可如果執意僵持不讓,任由世子潑臟水,徽山人心可就不穩瞭。等等!軒轅敬意的腦子一下子轉過彎來,如果管事所言確鑿無疑,三弟軒轅敬宣已死,大哥倒行逆施後去大雪坪那邊自尋死路,父親軒轅國器本就無意傢主一位,他日老祖宗渡劫長生,這徽山,由誰來一言九鼎?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軒轅敬意心中狂喜,但仍是一副難以抉擇的神情。

所有人都屏住氣息,耐心等待軒轅敬意的決定。

“要下雨瞭嗎?”

徐鳳年抬頭看瞭眼天色,繼而望向軒轅敬意笑瞇瞇道:“借個道,再借把傘。不為難吧?”

軒轅敬意面有怒意,但顯然退瞭一步立場,語調不輕不重地吩咐身邊管事,“去拿傘。”

徐鳳年全部人馬都帶去瞭大雪坪,但軒轅敬意隻帶瞭心腹洪驃和黃放佛兩名大客卿。

軒轅青鋒走在最後。

一些本以為早已忘卻的畫面場景,沒來由歷歷在目。

那名自嘲一日不讀書便三餐無味的男子,以前親自教授她如何讀書,說但凡開卷必有益,可不求甚解。手把手教她如何寫字,如何撰文。說開卷之初,可取巧以奇句奪人眼目,使之一見驚奇,虎頭蛇尾也不打緊。他曾讓年幼的自己騎在脖子上,笑著說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要做好人,不妨先學狗。許多話許多事,那時候軒轅青鋒還小,什麼都聽不懂看不真切,等到瞭可以理解的年歲,因為鉆牛角尖,對他隻有偏見和蔑視,這些年對於他那些詩賦文章,隻有不屑譏笑,“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易漲易降大江水,易左易右墻頭草,易反易復小人心”,“吃茶吃飯吃虧吃苦,能吃是福,多吃有益”……

如今再看再讀再咀嚼,軒轅青鋒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大雪坪風雨如晦,電閃雷鳴。

暴雨傾盆直瀉,潑灑在一行人頭頂。

徽山,似乎氣數已盡。

一行人快步行往大雪坪,越是靠近,風雷越是激蕩,如萬馬奔騰,震得耳膜一陣刺疼。青鳥一手持剎那,一手撐傘,臉色如常。

羊皮裘老頭兒估計覺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走得相當懶散閑適,任由大雨砸在身上。以老劍神一身雄渾內力,要讓風雨不近身並不難,隻不過對李淳罡來說,這種花裡胡哨的高人風范,不裝也罷。

一把傘遮擋不住風雨,徐鳳年錦袍子下擺早已濕透,靴子裡都快可以養幾條小魚瞭,他抬手伸到雨幕中,把傘往青鳥那邊推瞭推,但沒走幾步,青鳥就悄悄移瞭回來,大半個身子都露在暴雨中。徐鳳年氣笑得幹脆拿過傘,摟過青鳥纖細肩頭,一起撐傘。

軒轅青鋒這一路失魂落魄,搖搖欲墜,她的武學修養本就稀松平常,黃豆大雨顆顆拍在她那張冷艷臉頰上,顯得煞是可憐。

徐鳳年回頭看瞭一眼,談不上憐憫。真說起來,他與這娘們兒哪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隻不過當年遊歷撞到刀口上,結下瞭個小梁子,加上軒轅世傢樹大招風,世子殿下與人過不去,自然不會與一般人傢斤斤計較,一來二去就挑中瞭軒轅青鋒和徽山。再者溫華每次提起這世傢豪門女,總是咬牙切齒,作為患難裡結下的兄弟,徐鳳年於情於理都要出口氣。

跟溫華一同闖蕩江湖的歲月,說到底就是一篇倆窮光蛋苦中作樂的血淚史。記得徐鳳年下野棋掙飯錢時,溫華都會假充棋手贏些銅錢,才好勾搭觀戰者入局入甕。徐鳳年與人爭執鬥毆,他都會一邊說著君子動口不動手啊,看似勸架,嘴上使勁嚷著別打別打,卻往死裡踹那些賭棋輸瞭卻不肯掏腰包的王八蛋,往往是一場架打下來,別人莫名其妙就挨瞭無數記猴子摘桃或者黑虎掏心,全身上下都是溫華的腳印,等到終於回過神,已經躺在地上沒力氣還手瞭。

而溫華也是打心眼裡佩服徐鳳年那些天馬行空的花花腸子。記得一次在柳州的元宵燈會,倆傢夥看到前頭一位小娘那蠻腰可真是細啊,細得讓人擔心會一扭腰就給折斷瞭。徐鳳年跟溫華打賭可以摟瞭那姑娘的小腰卻不被打,溫華哪裡肯信,結果徐鳳年果然堂而皇之去搭上那姑娘小蠻腰,還親昵地在她耳畔說瞭一句話,接下來溫華眼珠子差點給掉到地上,那姑娘先是朝徐鳳年怒目,聽到話後竟然瞬間眼神溫柔似水,隻是對溫華狠狠瞪瞭一眼,也不掙脫,徐鳳年隨即松開那誘人小腰,與小娘子有說有笑,那隻手卻在她小翹臀上做瞭個揉捏手勢給溫華看,至今溫華還不知道徐鳳年是怎麼做到的。其實很簡單,徐鳳年跟那小娘子說身後溫華是個意圖不軌的蟊賊,他這是在護花。可憐溫華當年看哪個女人不是眼神綠油油的,別說是小有色心的蟊賊,就是辣手摧花的大淫賊,姑娘都深信不疑。

徐鳳年摟緊青鳥濕潤的肩頭,輕聲笑道:“你那幾聲‘溫公子’,溫華真會記你的好很多年。”

青鳥疑惑地嗯瞭一聲。

徐鳳年轉頭凝視著她那張僅算秀氣卻總看不厭的臉龐,微笑道:“沒事,腦子裡一不小心想岔瞭。”

軒轅敬意走在最前,肚裡的小算盤正在噼裡啪啦,打得十分響亮。大哥在害死宗師境的軒轅敬宣後,還敢來牯牛大崗大雪坪,哪怕是負荊請罪都討不到好處。老祖宗的心性難料,但喜好睚眥必報和極為衡利量益這兩點,毋庸置疑。大哥軒轅敬城顯然已經讀書把自己給讀廢瞭,安分守己做那無用學問也就罷瞭,可不知用什麼陰謀手法殺掉整個傢族寄予厚望的三弟,老祖宗豈會輕饒?那胳膊肘往外拐得厲害的侄女,行事反常,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女子在徽山,哪有半點出人頭地的機會!

大客卿黃放佛神情平靜,反倒是洪驃似有戚戚然。這些個旁枝末節,軒轅敬意也不去理會。踏上大雪坪,軒轅敬意立即瞅見老祖宗的雄魁身影,氣機潮水般洶湧外泄,如同撐瞭一柄大傘,雨點始終被排斥在三尺以外滑落。

再看大哥軒轅敬城,落湯雞一般站在場中,捂嘴咳嗽。

“你輩儒生,恪守北方張聖人所言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可我問你,軒轅敬城,你修什麼身,齊什麼傢?活瞭一輩子,連媳婦女兒都保護不瞭,別人轉世投胎求逍遙,哈哈,你這個胎不投也罷!”

山巔風聲呼嘯,軒轅老祖宗中氣十足的猖狂大笑聲卻更加刺耳。按照常理,軒轅敬城遠尚未五十歲,說活瞭半輩子才恰當,軒轅大磐卻是說活瞭一輩子,可見他已然看透瞭軒轅敬城以性命代價博取境界的手法。再者老祖宗也不打算讓這個書生匠氣的後輩繼續活下去,徽山有一個陸地神仙便足矣。

何謂獨享陸地清福?如果有兩個,成何體統?又何來獨享一說?若是軒轅敬城當年願意按照他的意願去習武,軒轅大磐不介意在飛升之後讓他接管徽山,可軒轅敬城能夠在他有生之年去爭陸地神仙的話,軒轅大磐定要將其扼殺!

老子能夠飛升那是最好,若是辛苦百年求長生無果,死後哪管傢族興衰,兒孫自有兒孫福,是榮是辱,我軒轅大磐才不管這鳥事!

軒轅敬意聽聞此言,總算吃瞭顆定心丸。事態發展,終歸沒有偏差,老祖宗這次是再不會容忍大哥胡作非為瞭。他好奇的是大哥如何才能殺得已入指玄境的軒轅敬宣?軒轅敬意自認坐擁主事徽山的天時地利人和,尚且都做不到。

軒轅敬意無意間看到父親軒轅國器的表情,吃瞭一驚,為何父親表情如此凝重?

緊接著軒轅敬城說瞭一句讓軒轅敬意呆滯的言語:“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軒轅敬城今天隻是替天行道,掃一掃徽山五百年積淀下來的塵埃,至於能掃幾分,看天意而已。半盞茶工夫,以天象境與老祖宗過招兩百一十六,老祖宗可曾有半點贏面?又何必用言語壯膽?”

已是在徽山積威一甲子的軒轅大磐十分平靜,針鋒相對說道:“你不惜性命地全力而為,又可曾傷得瞭我?”

中年儒生裝扮的軒轅敬城淡然笑道:“老祖宗在武道上走瞭將近百年,於徽山而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是軒轅敬城二十年博觀而約取,便輕松勝出,老祖宗會死得不甘心。”

軒轅敬意隻覺得這位大哥失心瘋瞭。但很快軒轅敬意便一股滔天涼意充斥骨髓,與老祖宗過招兩百多?

軒轅敬城突然轉頭道:“三弟敬宣曲道以媚時,二弟敬意你則是詭行以邀名,皆非正道。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軒轅大磐面容猙獰道:“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麼把戲可以耍!”

軒轅敬城平淡道:“敬城二十年博觀而約取,求今天厚積而薄發,定然不會讓老祖宗失望。既然人都到齊,敬城便先行一步瞭。老祖宗如果還要藏著掖著,把境界壓在中天象上,小心就再沒有展現大天象的機會瞭!”

軒轅大磐冷笑道:“哦?你鬧出這般大動靜,連那破鞋女子都沒來觀戰,便等不及要去黃泉路瞭?難道說你已經撐不到那個時候?你這法子玄妙是玄妙,可比我要旁門左道太多……”

不等軒轅老祖說完,軒轅敬城便很不客氣地不再去聽,而是轉頭遙遙望向女兒,這位書生一臉豁達笑意。

修身在正其心。

莫道書生無膽氣,敢叫天地沉入海。

成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志。

軒轅青鋒腦海中走馬觀燈,那些詩詞文章一一浮現。

“我入陸地神仙瞭。”

軒轅敬城閉上眼睛,隻見他七竅流血,卻神情自若地雙手攤開,似乎想要包容那整座天地。

以他為圓心,大雪坪積水層層向外炸起。

那一瞬間,有九道雷電由天庭而來。

一直沉默的李淳罡嘆氣道:“這小子哪裡是儒生,分明已是儒聖瞭。”

天雷粗如合抱之木,幾乎眨眼間便齊齊投射在大雪坪上,炸出九個大窟窿,所幸觀戰人士都安然無恙。大雪坪上以儒生軒轅敬城為界限,分成兩塊,九條如紫蛇雷電俱是擊在軒轅老祖那一邊。老傢夥自傲到不做躲避,大如碗的拳頭砸向一根紫色雷柱,觸碰之下,地動山搖,大雪坪上泛起一陣紊亂的網狀焰光,徽山老祖宗屹立不倒,隻是一隻手臂袖子燃燒殆盡,閃爍著殘餘紫電,恍如一尊雷部神將,這可是以人力擋天威的壯舉。

軒轅國器實力超群,境界艱深,早已不惑耳順知天命,但見到這一幕後仍是心中起伏得厲害。在徽山唯有他有資格與性情涼薄的軒轅大磐說上幾句話,但也隻是說話,遠不是平起平坐,哪怕軒轅國器已是劍道大宗師,在老祖宗面前也要低眉順眼恭謹說話。

徽山軒轅在紫禁山莊破敗前並稱北哥舒南軒轅,武學底蘊源遠流長,博采眾長,徽山嫡系子孫除去幾部精妙獨門心法,長輩栽培晚輩,大多因材施教。軒轅國器自幼被高人譽為有先天劍胎,故而早早習劍;至當代敬字輩三位,按照習俗,周歲時要抓周,三人各有不同,軒轅敬城抓瞭一本《春秋》,軒轅敬意、軒轅敬宣兩位抓住瞭兩部武學秘籍;再下一代,因為子嗣眾多,越發駁雜,軒轅青鋒握住瞭一柄玉如意,軒轅敬意嫡長子軒轅青芒選瞭一串鈴鐺,千奇百怪,這一輩孩子雖說父輩們各有嫌隙,但彼此仍算是相互親近,談不上鉤心鬥角,隔三岔五都能喝上一頓桂子酒喝上一壺明前茶。

徐鳳年剛要問話,老劍神歪腦袋撓瞭撓耳朵,似乎因為沒能掏出耳屎,以至於沒啥成就感,沒好氣說道:“睜大眼睛看清楚瞭,接下來兩人比拼都是千金難買的東西,招數興許平平,返璞歸真以後,無非是去繁求簡,可氣機運轉與時機把握,才是關鍵所在。如我輩劍士,說到底,出劍不外乎橫豎斜挑刺撩,為何俗人用劍死板,高明劍客就可劍生罡氣,劍仙便可飛劍取頭顱瞭?一劍遞出,除非是竭力而為,快到能力極致,否則一旦氣機圓轉,看似極快,卻驟然一慢,讓對手預期的接招落到空處,當他轉變時,再猛地增速,他若再變,即使來得及,也失去瞭起初一鼓作氣的勢頭。這隻是最平常簡單的道理,高手搭手過招,鬥力是根基,其中鬥智鬥勇鬥狠才是精彩之處。記得當年北莽第一高手去兩禪寺,被白衣僧人所阻,兩人看似並未真正交手,一招都不出,隻是站著不動。一個武聖,一個本可以做釋門佛頭的菩薩轉世,總不是都在打盹發呆吧。可要問那臻於武道巔峰的北莽子為何不出手,嘿,這才是金剛境的真正妙處,當下世人所謂一品金剛境高手,可差遠瞭,徒有虛名。死翹翹的軒轅敬宣,不是號稱金剛入指玄嗎,金剛不敗個屁!”

大雪坪滿坪雨水猛然間被軒轅敬城以氣機帶起,硬生生騰空。

九雷過後,又是天雷陣陣。

瞬間異象起,大水接紫雷。

李淳罡瞇眼道:“徐小子,不想你那些個扈從被殃及池魚,落得個死於非命的下場,就趕緊讓他們撤瞭,老夫隻答應護住你小子的性命,其餘人等,這天雷滾滾而下,雜亂無章,老夫沒那好耐心替他們擋下天災。”

徐鳳年揮手示意黃蠻兒和青鳥以外所有人都退出大雪坪。

軒轅敬意和兩名大客卿心神搖曳,饒是見慣瞭大場面,此時都臉色蒼白得厲害。尤其是心中有愧的軒轅敬意,簡直是肝膽欲裂,大哥一句自言自語的“我入陸地神仙”,勝過千言萬語的警告威脅。陸地神仙境界?江湖百年,除去少年時代便公認天人資材的龍虎山齊玄幀是此境人物,便是那在武帝城霸占天下第二位置長達甲子時光的王仙芝,世人都隻敢猜測或有這般神通,仍是不敢斷言,可見這陸地神仙境界是如何稀罕。尤為玄妙的是,這個天人合一境界遠非其餘一品三境可以揣度。五百年中有一些武道上讓人驚艷的天縱大才曾一度登頂,但往往不可持久,好似飛鴻踏雪泥,隻是在泥上偶然留指爪,很快就重歸天象,少有齊玄幀這樣直達飛升,這也是為何將齊玄幀視作五百年來唯一可以媲美呂祖的仙人。

大坪上軒轅敬城再度出人意料,舍近求遠,與軒轅老祖近身肉搏廝殺。

軒轅敬城與軒轅大磐一同前沖,後者身形所至一條直線,風雨蕩開,對著軒轅敬城就是躍起一記膝撞。軒轅敬城雙手按住老祖宗膝蓋,雙腳往後一滑,濺射水花無數。這名已然超凡入聖的儒生卻不是要卸下這千鈞霸道力道,而是往側面一撥,軒轅大磐魁梧身軀仍在空中,軒轅敬城身體前傾,手肘砸下,將老祖宗身軀狠狠砸到大雪坪地面上。這還不夠,他一腳踹出,將軒轅大磐整個人橫著踢飛十幾丈外!軒轅敬城趁勢前追,軒轅大磐被踢飛出去,五指鉤爪,刺入地面,壓抑下這股潰敗趨勢,手掌一拍,終於一拍起身,當軒轅敬城欺身時,雙拳迎面轟出!

臉色淡漠的軒轅敬城雙手對敵雙拳,硬生生握住,身形屹立不倒,身後一大片空間卻已是被龐大氣機壓榨得風雨於一瞬蒸發。軒轅敬城手勢往上一托,輕聲道:“送老祖宗上天。”

軒轅大磐身體沖天。

天雷當空砸下。

轟然作響。

站在地面上的軒轅敬城得勢絲毫不饒人,兩掌在前空合手一拍,大雪坪上邊緣地帶原本流瀉下山的積水如兩條青龍洶洶襲來,兩龍長貫大坪天空,將空中原本正忙不迭運轉氣海抗拒天雷的軒轅大磐,炸得再無餘力動作。

軒轅敬城腳尖一點,身形騰空,抓住軒轅老祖的腰帶落地後,快步奔跑,跑出二十丈後,雙腳驟停,將軒轅大磐直直往西丟去,似乎要將這位徽山老祖宗丟下大雪坪!

一送送到西天?

軒轅大磐的身體在快要飛出大雪坪崖外時,出奇一墜,堪堪落足崖畔,終於是雨水沖刷不盡的滿臉血污,不復當初鎮定自若的大傢風范。

老人在熬,在等,等那名嫡長孫由旁門入神仙的境界耗盡性命油燈!軒轅大磐的中天象境界是實打實一步一個腳印獲得,隻要經脈不斷去七八,氣海就不怕耗竭。但那鐵瞭心要欺宗滅祖的軒轅敬城不同,走捷徑登天,便如空中搭建閣樓,不管建成時看上去再如何巍峨堂皇,終歸會有倒塌的一刻。

軒轅大磐呼吸一口,胸腹間猶如烈火灼燒,痛入骨髓,這種傷及心脈程度的恐怖傷害,已經多年不曾遇到,時間長久到讓他都快忘瞭這種疼痛,上一次還是斬魔臺上與齊玄幀比拼內力。至於顧劍棠之流,所謂的輸,隻是輸在一招半式上,既然並未拼死相搏,軒轅大磐輸得還不算慘烈。

軒轅大磐正要抓緊時間調息,軒轅敬城卻悠然而至眼前,軒轅大磐聽到這名幾可謂儒聖的孫子輕聲道:“從善如登,雖難可達昆侖。從惡而崩,雖在昆侖亦無用。老祖宗,你確實是該讀一讀那些被你視作無用的書,武功可由秘籍練就,想要成就陸地神仙境界,卻不是幾百幾千部武學秘典就可以堆積出來的。”

軒轅大磐猙獰怒道:“你也配與我說大道理?!”

軒轅敬城七竅血跡不再是滲出,而是淌出,也不再是猩紅,而是觸目驚心的烏黑,隻是這名儒生仍是臉色從容。軒轅大磐一腳橫掃,他便一腳踏在徽山老祖的膝蓋上,讓其狼狽倒地,轟然摔在雨水中。

軒轅敬城微笑道:“軒轅敬城與你說話,老祖宗自然可以當作耳邊風。

隻是此時仙人與你說話,你怎的還是這般自負無知?”

一根粗壯天雷恰好擊在軒轅大磐落地處,所幸後者心生感應,一個顧不得身份的翻滾才堪堪逃過一劫。

軒轅敬意瞧得瞠目結舌,嘴唇顫抖。

軒轅國器腰間古劍再不敢發出任何顫鳴,生怕氣機牽引,惹來不可預測的天機橫禍。

牽一發而動全身。

天機天機,越是得道高人,越是能夠牽引天地。軒轅國器心知肚明這座徽山大雪坪上,除瞭老祖宗,就數他最有可能被這場浩劫的餘波殃及。

軒轅敬城咳嗽瞭幾聲,原本應該十分輕微,但在場高人耳中都顯得格外尖銳刺耳。

軒轅大磐面有喜色,身影直掠,不再死戰,隻想著拉開與軒轅敬城的距離,越遠越好。

面子這玩意,比得上性命這個最緊要的裡子?

軒轅敬城並不追擊,望向大雪坪入口,並未看到那個熟悉身影,眼神略微黯然,他捂住嘴巴,轉頭看著軒轅老祖,淡然問道:“可有遺言留給徽山子子孫孫?”

軒轅大磐故作深思狀拖延時間。

徐鳳年說實話挺佩服軒轅大磐的厚顏無恥,身為高高在上的徽山老祖宗,在整個江湖裡也是最頂尖的一小撮人物之一,可又是擄人雙修又是霸人妻女的,與人對敵劣勢時也半點不顧及身份地位,武功不用說,臉皮功夫更是瞭得。正當世子殿下浮想聯翩時,那名被老劍神稱作儒聖的中年書生突然視線投來,徐鳳年身體頓時凝滯,隻不過羊皮裘老頭兒不知為何竟然並不理會,反而隻是怔怔望向龍虎山斬魔臺,留下一個並不高大的背影。

軒轅敬城看向世子殿下,一邊咳嗽一邊斷續說道:“稍後處理完傢事,軒轅敬城會與青鋒說一番武學心得,以後由她轉述於你,就當酬謝今日世子殿下涉險上山。可惜沒機會請殿下喝一壺桂花酒瞭,青鋒溫酒的手法,是極好的。”

軒轅敬城再看向徐龍象,眼神中有欣賞,“好一個生而金剛境,兩禪寺李白衣不寂寞瞭。在這裡軒轅敬城多嘴一句,小王爺不可輕入天象境,入指玄境以後便可舉世無敵,須知入瞭天象,就要與天地共鳴。匹夫懷璧,隻遭盜賊;天人懷璧,卻遭劫數。”

徐鳳年畢恭畢敬道:“徐鳳年謝過先生指點。”

軒轅敬城點瞭點頭,繼而對軒轅國器言語,但沒有轉頭對視,隻是淡漠平靜道:“請父親下山,此生不可再入山。”

軒轅國器氣笑道:“你?!”

這時,軒轅敬意被身後兩名客卿同時出手,一擊斃命當場。

軒轅國器一臉呆滯。

黃放佛與這個兒子交好也就罷瞭,徽山皆知兩人關系不錯。可洪驃何時與軒轅敬城搭上線的?!

軒轅敬城劇烈咳嗽道:“洪驃今日武學修為,是我一手造就。軒轅敬城也不是書呆子,不會整個二十年都隻在那裡讀書。”

軒轅國器心如死灰。

軒轅敬城對兩名大客卿擺手道:“送下山去。”

軒轅國器怒極,咬牙冷笑道:“就憑他們?”

軒轅敬城淡笑道:“早知如此。”

軒轅敬城低頭看瞭眼被血染紅再染黑的胸襟,大雪坪當空烏雲密佈,出現一個巨大詭異旋渦,籠罩整座搖招山。

這等規模的異象,隻差瞭當年齊玄幀飛升景象一線。

軒轅敬城緩緩跪下,朗聲道:“天垂千象,地載萬物,皇天後土,軒轅敬城跪天地,以求死!”

“軒轅敬城求死!”

軒轅敬城的聲音回蕩不止。

不說徽山牯牛大崗,連那龍虎山近萬道士都清晰可聞。

天地動容。

軒轅國器這時神情幾乎絕望,抱樸古劍出鞘,向大雪坪崖外飛去,身影一起倉皇掠去。

同時,一物傾瀉而下。

是一道紫雷。

粗如山峰。

獨獨除去軒轅青鋒那一處小小方寸地,仿佛不管世間何等風雷跌宕,身為人父的軒轅敬城臨死都要庇護出一片清靜地、安穩地。

老劍神帶著撐傘的徐鳳年和徐龍象以及青鳥向坪外飄去。

軒轅大磐想要躍下大雪坪,卻被硬生生扯回紫雷光柱中。

天劫。

一閃而逝。

浩大大雪坪上,雷聲不響,隻餘風雨,竟然最終隻剩下軒轅青鋒一人,真正是煢煢孑立瞭。

軒轅敬城與軒轅大磐同歸於盡,屍骨無存,連灰燼都不曾留下半點。

軒轅青鋒呆滯過後,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啞喊叫,跌坐在雨水中。

徐鳳年緩緩重新走回大雪坪,百感交集。

看到軒轅青鋒蜷縮在那裡嗚咽,徐鳳年嘆息一聲,走過去替她撐傘,不是為瞭她,隻不過軒轅敬城所作所為,當得徐鳳年為這名儒聖的女兒效這點舉手之勞。

大雨依舊滂沱。

她不起身,徐鳳年便一直撐著傘。

老劍神李淳罡望向這一幕,瞪大眼睛。

隨即眼中黯然落寞緬懷追憶皆有。

那一年背負那女子上斬魔臺,一樣是大雨天氣,一樣是撐傘。

世人不知這位劍神當年被齊玄幀所誤,木馬牛被折並不算什麼,隻剩獨臂也不算什麼,這都不是李淳罡境界大跌的根由,哪怕在聽潮亭下被困二十年,李淳罡也不曾走出那個自己的畫地之牢。

原本與於已是無敵,於己又當如何?

李淳罡想起她臨終時的容顏,當時她已說不出一個字,可今日想來,不就是那“不悔”兩字嗎?!

李淳罡走到大雪坪崖畔,身後是一如他與綠袍女子場景的撐傘男女。

她被一劍洞穿心胸時,曾慘臉笑言:“天不生你李淳罡,很無趣呢。”

李淳罡大聲道:“劍來!”

徽山所有劍士的數百佩劍一齊出鞘,向大雪坪飛來。

龍虎山道士各式千柄桃木劍一概出鞘,浩浩蕩蕩飛向牯牛大崗。

兩撥飛劍。

遮天蔽日。

這一日,劍神李淳罡再入陸地劍仙境界。

徐鳳年練刀以前就好像一個窮光蛋,天天在一座金鑾殿上吃喝拉撒,還在那裡喊窮,為瞭練刀,聽潮亭武庫裡的秘籍寶典被他搬山一般搬來又搬去,大肆惡補,總算眼界大開。雖說也聽白發老魁提及那飛劍斬頭顱是仙人神通,但也僅當作一個傳說去看待,何曾奢望親眼見證?此時,世子殿下抬頭望向那兩撥密密麻麻的漫天飛劍,凝望這幅景象,頭皮炸開,血脈賁張,一臉癡呆,喃喃自語道:“娘咧,這技術活兒,沒法賞瞭。”

僥幸躲過一劫的兩大客卿面面相覷,驚駭異常,以旁門入儒聖境界的軒轅敬城才灰飛湮滅,怎就又出現一名劍仙瞭?那身穿一襲破敗羊皮裘還喜歡掏耳屎的老頭兒,是昔年劍道第一人李淳罡不假,可鄧太阿現世以後,行走江湖,偶有出手,俱是半妖半仙的氣派,誰還會懷疑老劍神斷然敵得過新劍神?可眼前場景,徽山數百劍出鞘飛來也就罷瞭,可龍虎山那千柄五花八門的桃木劍,可是離牯牛大崗隔瞭最近都有幾裡路,更別說一些偏遠道觀的道士佩劍,都被那老前輩輕輕“劍來”兩字就給呼喚到瞭大雪坪?不是說劍折臂斷以後的李淳罡境界大跌嗎?別說與王仙芝一戰,哪怕與軒轅大磐過招,黃放佛與洪驃尚且不看好,可眼前退隱江湖二十年的老頭兒,竟達到瞭口吐讖語的境界,玄通何以至此?!

江湖上曾有一個秘聞,三教至境,儒傢聖人一身浩然氣勢接通天地,故而口含天憲,方才軒轅敬城跪拜皇天後土,說出“求死”二字,才引來粗如峰巒的天雷,是一佐證;道門大長生真人可一語成讖,故而可持咒斬妖除魔,替天行道;而佛門諸多菩薩都曾廣發宏願,出口便可讓三千世界撼動。

李淳罡這等手段,自然是也差不離瞭,不愧劍仙。

還在給軒轅青鋒撐傘的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這番劍從天來很霸道,要是還能劍去龍虎就真牛氣瞭,看那幫牛鼻子老道還敢不敢嘚瑟。”

背對世子殿下面朝斬魔臺的老劍神好似聽到徐鳳年嘮叨,直沖雲霄的氣機一凝,一千三百餘柄飛劍頓時墜入山崖,他轉頭沒好氣道:“就你小子愛顯擺,要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這龍虎山能與兩禪寺南北對峙千年,小覷不得,未必沒有不願飛升的天人道首坐鎮。況且老夫早就過瞭鬥狠的歲數,現在就想著收薑丫頭做徒弟,唉,可惜她沒見著,要不然收徒的把握又大瞭幾分。”

徐鳳年本想取笑老劍神沒出息,白白耍出這等浩大陣勢瞭,但委實沒這膽量。徐鳳年第一次聽到道首一說,疑惑問道:“道首是什麼?”

李淳罡向牯牛大崗府邸走去,撓瞭撓褲襠,這場雨下的,黏糊得難受,說道:“道首就是道教當代祖師爺,與佛門領袖的佛頭地位相當。隻不過這位置太燙屁股,佛道兩教有資格坐上這位置的,心性都不差,不樂意做出頭鳥,那些個削尖瞭腦袋想當道首佛頭的,又是沽名釣譽的宵小,大多與朝廷官府離得太近,人望不足,所以百年以來除瞭齊玄幀的道首當之無愧外,其餘人等都不能服眾。至於佛門裡,西行萬裡求經的白衣僧人李當心,曾經有機會做那菩薩頭,可惜聽說人傢拍拍屁股娶妻生女去瞭,故而道首佛頭皆是空懸。之所以這時候與你說這個,是老夫禦劍大雪坪時,察覺到龍虎山有幾座山峰,氣機難測,其中天師府有道人阻攔,真君觀也有人出手擾亂,這倒不奇怪,奇怪的在於雲錦山那裡一道氣機已經充沛至稱作氣運地步,卻獨獨不肯出手。”

始終撐傘為軒轅青鋒遮擋風雨的徐鳳年握緊傘柄,陰沉道:“肯定是那叫趙黃巢的古怪道人!自稱是一名入龍虎山修道的離陽皇室成員。當日我在匡廬山劍崖,他便做出瞭天人出竅的舉動,乘龍而來!相貌看去隻在三十四十歲之間,天曉得有沒有活瞭兩三個甲子,這道士口口聲聲替天行道,端的好大氣魄架子!”

許多詳情,徐鳳年自不會細講,畢竟那場龍蟒之爭太晦澀玄妙,而且有軒轅青鋒這個外人在場。

傘下裙擺都浸透在水中的軒轅青鋒緩緩回過神,眼神冰冷,不帶感情道:“前段時間我曾與人去雲錦山尋找蛟鯢,見著一名中年道人在深潭垂釣,當時以為修為平庸,是在故作隱士高人。當時這道人與宋傢世子宋恪禮談論三教經義,口氣極大,聽他所言,直呼北方張聖人為張夫子,好似早生兩千年,都敢與聖人同席坐而論道。”

李淳罡皺眉道:“三教貫通的趙黃巢?老夫沒聽說過,兩次見著齊玄幀也沒聽齊老頭提起。不過以這道人一身修為,做那道首,綽綽有餘,徐小子,你怎麼惹上這位天人瞭?還能讓其出竅神遊,不惜擺出乘龍的排場?以這道人實力,能夠在龍虎山隱居起碼上百年而不顯名聲半點,分明不是嗜好虛名的那一類。趙姓,天子人傢,哈,老夫懂瞭!無非是關心天下氣運聚散,照此說來,你小子得感激曹長卿早早帶走薑丫頭,否則被趙黃巢撞見,勘破玄機,你小子吃不瞭兜著走。在匡廬山那邊,以老夫當時的能耐,恐怕開瞭天門也無用。”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那現在?”

老頭兒罵道:“老夫吃飽瞭撐的要幫你出頭?與天人交手你當是小打小鬧?”

天人出竅,乘龍神遊,玄機氣運。軒轅青鋒聽得滿心沁涼。她本是自負偏執的女子,出身武林第一等豪閥,嫡長房的獨女,遍覽群書過目不忘,本身而言,便可算作一個小武庫,唯有宋恪禮這般頂尖書香門第的世傢子,還得有真才實學,才能讓她略微折服。可自從撐傘這位入劍州以後,她的整個人生頓時天翻地覆,父親才彰顯仙人風采便身死,本該支撐徽山未來五十年威望的敬字輩三人死絕,曾經的定海神針軒轅大磐被殺,爺爺軒轅國器被逼得跳山,兩大客卿在大雪坪反戈一擊,若有父親在,反復無常的他們還可安分,如今牯牛大崗可剩下半個宗師?如何駕馭那群樹不倒時尚是猢猻,樹倒便是豺狼臉孔的客卿死士?

徐鳳年見這娘們兒沒起身的打算,坐地上坐上癮瞭?他沒好氣提醒道:“軒轅青鋒,你總讓我撐著傘也不是個事啊,現在牯牛大崗群龍無首,正是你施展抱負的大好時機,別浪費瞭。”

軒轅青鋒掙紮著起身,估摸是坐久瞭,雙腿酸痛,一個不穩就要跌回水中,徐鳳年好心好意攙扶住,結果被她不知從哪裡蹦出的氣力使勁揮開,她冷笑道:“是我施展抱負,還是世子殿下想要掌控徽山軒轅?”

徐鳳年面露譏諷,厚顏無恥道:“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喜歡。既然你挑起瞭話頭,那咱們就好好算計算計?”

軒轅青鋒針尖對麥芒,說道:“請講。”

老劍神不理睬這對男女的鉤心鬥角,徑直走向牯牛大崗府門,走上臺階,彎腰撿起那串風鈴。

徐鳳年有板有眼娓娓道來:“你無非是擔心本世子鳩占鵲巢,把你當作牽線傀儡,啥時候將徽山的幾百年傢底給掏空瞭才罷休,對不對?”

軒轅青鋒毫不猶豫道:“不錯。殿下傢世好,眼光高,胃口相信也不會小。”

徐鳳年哈哈笑道:“軒轅青鋒啊軒轅青鋒,本世子不妨把話撂在這裡,這座牯牛大崗,隻要將那些秘籍的摹本收入北涼聽潮亭,其餘東西,一概不要。既然你我做臺面上的生意,我收瞭你的好處,拿人手軟,自然會幫你坐穩徽山傢主的寶座,有人不服氣的話,大可以讓他們來嘗嘗北涼刀的滋味。

再說瞭,老劍神已是當世陸地劍仙,狐假虎威也好,借勢成事也罷,誰敢說個不字?撐死瞭不待在徽山,卻絕不會有人與你正面沖突。這是一檔子生意,接下來你當傢主是當得舒服還是當得不痛快,看你自己手段,到時候需要本世子出馬,可就得再給另外好處,做生意,親兄弟還要明算賬,何況是我們這對可大可小的仇傢,是吧?”

軒轅青鋒冷漠道:“殿下也說我們是仇傢,那做什麼生意?大不瞭軒轅青鋒破罐子破摔,將爛攤子交給兄長們,我下山又何妨?”

徐鳳年嘖嘖道:“這麼說話就沒勁瞭,你父親軒轅敬城拼死才造就眼下局面,以你的鉆牛角尖性格,放得下?你騙鬼去吧!本世子沒心情跟你拐彎抹角,說句難聽的,現在徽山正值動蕩,若非本世子敬佩你父親的所作所為,早就不跟你這小心眼娘們兒客氣說話瞭,還會傻站在這裡給你撐傘?你除瞭賭氣功夫不差,還能拿出點別的本事給本世子瞧瞧?真把本世子惹惱瞭,扶植一個心甘情願做走狗的傀儡很難?北涼世子殿下的帽子,不算小吧,不湊巧,這頂帽子壓不住的那幾個剛好都死瞭!”

徐鳳年觀察軒轅青鋒臉色,循循善誘道:“牯牛大崗本來就鬥不過道庭龍虎山,現在沒本世子給你撐個腰,還不得幾十年壓得喘不過氣來?再說瞭,本世子終歸是北涼人,這不馬上就要走,一走,你還擔心出什麼幺蛾子?那你未免也忒沒本事瞭。說實話,之所以不計前嫌幫你上位,你得感激那個挎木劍的溫華,他說等哪天習成上乘劍術,非要拿劍拍紅你這豪閥女子的小屁股。可你一旦離開傢族,溫華還不至於跟一個身世淒涼的普通女子過不去,本世子可就看不到好戲瞭,多沒意思。”

軒轅青鋒走到油紙傘外,不理會木劍溫華那一段調侃,隻是問道:“淒涼?”

徐鳳年反問道:“那你以為?”

軒轅青鋒問道:“你在可憐我?”

徐鳳年沒有回答,隻是將傘交給她,見她無動於衷,幹脆將傘斜放在她肩頭上,自己抬頭望著灰蒙蒙雨幕,道:“要是溫華在這裡,肯定要說老天爺又撒尿瞭,真調皮。”

軒轅青鋒愣瞭一下。

這時洪驃前行幾步,單膝跪地沉聲道:“小姐,洪驃今日起,唯命是從!”

黃放佛微笑道:“黃某隻想繼續在徽山安靜讀書,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敬城兄境界。誰與小姐為敵,便是與黃某為敵。”

軒轅青鋒怔然,默不作聲。

一道洪鐘聲音從龍虎山天師府遙遙傳來,“李劍神既然借劍而去,可敢還劍而返!”

在打量風鈴的李淳罡懶得搭理。

接下來軒轅青鋒無意間看到那世子殿下可勁兒朝老劍神擠眉弄眼,做瞭兩個字的口勢。

李淳罡看到後,翻瞭個白眼,朝龍虎山那邊將一個不雅至極的詞語脫口而出,“放屁!”

如果僅限於此,軒轅青鋒也不至於如何,接下來成就陸地劍仙境界的老頭兒說的才叫霸氣,“這是徐鳳年說的!”

軒轅青鋒一瞬間破涕為笑。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