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第八章 弱嬌娘人魔難辨,登徒子福禍不斷

記得徐驍說過,年輕時候第一次遇到媳婦,就被打瞭個半死不活。

世子殿下站在城頭俯瞰全城,這時候的雁回關寧靜安謐,就像一位暮年老婦打著瞌睡,但世子殿下確定這名老婦與慈祥沒有半點關系,一旦垂死掙紮起來,會是異常的猙獰。城頭上就隻有徐鳳年一人,他緩緩走到東城墻點將臺下,見有一座石碑,蹲下後仔細看去,竟是北莽書法大傢餘良的傑作《佛龕記》。碑記行文晦澀,夾雜太多佛教術語,一般人根本認不全,不過餘良行文旁征博引推敲過度,字卻是一等一的好,當今天下書法四大傢,北莽就這位擔任兵鎧參事的餘良上榜,連離陽王朝文壇都由衷贊譽“餘龍爪字裡有骨鯁金石氣”。北莽女帝對這位“字臣”也相當青睞,曾對一名近臣戲言:“餘良學而有術,以字求寵,以文感恩,如小鳥依人,竭誠親近於朕。

寡人自當憐愛餘良。”

徐鳳年盤膝而坐,將《佛龕記》一字一字讀去,讀完以後,啞然失笑道:“餘大傢啊餘大傢,給一名半百老婦人說成小鳥依人的滋味,不好受吧?”

然後徐鳳年轉頭笑問道:“這位姑娘,喜歡聽我讀《佛龕記》?”

世子殿下身後正是無意間來到城頭的山漸青,黃寶妝。

她腰間懸一柄古劍綠腰,是劍府珍藏四百年的三大名劍之一,傳言劍紋若九條青蛇,放於水中,遊走如活物。

在棋劍樂府面如寒霜的黃寶妝露出一抹羞澀。

徐鳳年難免感到驚訝,在雁回關要找一名臉皮淺薄的女子實在比登天還難,況且她還有九十文的姿色,他瞥瞭眼那柄綠絲纏繞的劍鞘,問道:“姑娘是棋劍樂府的人?”

她猶豫瞭一下,點點頭。

徐鳳年起身後作揖道:“在下徐殿匣,宮殿的殿,劍匣的匣。”

黃寶妝以棋劍樂府獨有的劍禮回禮。

眨眼間,徐鳳年身形暴起,掠至這名女子身邊,一隻手貼住她的心口錮住氣機,一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其張嘴,瞇眼往嘴中看去,“果然如我所料,師父曾教我一些失傳的相術,我隻記住瞭天人相、龍妃相在內最神奇的六種,這位姑娘竟然身兼兩種,早該承受不住而暴斃死去,一定有那浩瀚青史上唯一一顆被見證以及記載的驪珠,在姑娘體內借氣生長。好一個驪龍頷下吐龍珠!”

有一顆紅珠懸於黃寶妝口中,她張嘴後便再難以遮掩這顆千年驪珠的流光溢彩。

黃寶妝眼淚如珠子滑落臉頰,眼神逐漸渙散,但仍是竭力沙啞道:“你快逃!”

女子如龍,悠悠口吐驪珠。

國士李元嬰曾給世子殿下講述過人生百相,後者隻挑瞭六種去記,真正見識過的隻有一種,共工相,有兩人皆是如此,弟弟徐龍象,再就是青州陸傢帶來的傢仆,重瞳兒陸鬥。黃蠻兒和這位曾經在山熊利爪下救下陸丞燕的重瞳兒,都是天生膂力驚人,即便沒有後天習武鍛煉體魄,也能憑借著先天恩賜,扛千斤鼎,生撕虎豹,有如神助。但眼前這位棋劍樂府裡走出的女子,竟然既是道門真人垂涎三尺的天人相,又是密宗歡喜雙修中的夢寐以求的龍妃相,打個比方,這類人就像一棵活人參在街上逛蕩,豈能不讓人心生歹念。

況且兼具雙相,她除非有黃蠻兒那般的身體,否則根本承受不住,能活蹦亂跳到今天,隻能依靠那顆傳言八百年前大秦皇後銜嘴入棺的驪珠綿延氣機。這樣的神珠隻聽說前朝被盜墓,但未有發現它的消息流傳世間。

當徐鳳年看到女子吐珠後眼神渙散,下意識就要將驪珠逼迫回她口中,但已然來不及。她死寂無神的雙眸猛然一變,毫無征兆地變作一赤眸一紫眸,熠熠生輝。徐鳳年驚悚,應變已經算是迅捷,攔不下龍吐珠,當下左手向下按住春雷刀柄,右手緊貼女子心口發力一推,試圖打散她體內炸雷的洶湧氣機,這一瞬間哪裡顧得上手心那一團鴿肉是軟是硬,至於男女授受不親就更是個笑話,再有絲毫分神,可能自己小命就得莫名其妙交待在這裡。

紋絲不動的徐鳳年額頭滲出汗水,王重樓灌入體內的大黃庭吸納八分,竟然在純粹與這名女子硬碰氣海的前提下,仍是完全落於下風!女子雙色眼眸滴溜溜轉動,好似在黃泉路上倒行回陽間的厲鬼,在緩緩適應與陰間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光是有揩油嫌疑的右手被黏住,徐鳳年搭在春雷上的左手一樣動彈不得,就像一座雕塑杵在女子身前,保持著看似親昵溫馨其實兇險萬分的架勢。她雙眸終於有瞭焦距,直直盯著近在咫尺的徐鳳年面孔,驪珠歡快地繞著女子飛旋,在暮色中帶出一抹一抹的流螢光華。

不知道還能否算是棋劍樂府黃寶妝的女子伸出一根纖細手指,輕輕點在徐鳳年眉心。

徐鳳年體內氣機幾乎寸寸砰然炸裂,發出一串黃豆在鍋中爆開的聲響,可想而知世子殿下的氣機是何等充沛,而受到的疼痛又是何等巨大,千刀萬剮的酷刑肯定要比一刀腰斬來得恐怖。這段時日鉆研王仙芝的刀譜,尤其是那一頁講解劍氣滾龍壁的氣機運轉路線,讓逆水行舟的徐鳳年已經很能承受其中足以讓常人暈厥的刺骨戰栗,越是如此,此刻受罪越重。

好像是因為有些訝異徐鳳年沒有被彈指殺死,女子僵硬緩慢地歪一下腦袋,然後低頭望去,看到春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出鞘一寸,再歸鞘大半,如此不停往復,可謂艱辛地終於出鞘至兩寸半,她的耐心也消耗殆盡,閃電出手,拍在徐鳳年手背上。春雷剎那間徹底回鞘,不僅如此,春雷刀沖撞刀鞘的餘勁,讓這柄短刀在徐鳳年左腰蕩出一個上翹弧度,緊接著她左手在徐鳳年胸口“輕柔”一推。

徐鳳年雙腳離地,連人帶刀倒撞向《佛龕記》石碑,厚達三寸的結實石碑不是折斷,而是被徐鳳年體內的混亂氣機殃及,整座等人高的大碑瞬間砸成無數塊碎石。

徐鳳年立定後不驚不懼不悲不喜,略微壓抑下痛感,勉強調順氣機運行,左手按住春雷,抬頭見她不急於追擊,抬起右手抹去嘴角猩紅鮮血。

不知道棋劍樂府如何養出這麼個怪胎的女子,她扭瞭扭脖子,望著徐鳳年,嘴角扯瞭扯,應該是在譏笑他的不堪一擊。然後伸出一根手指點瞭點城墻以外,很善解人意地提醒徐鳳年嘗試一下逃跑。

於是徐鳳年沒有讓她失望地掠向城頭,腳尖在箭垛墻體上一點,但卻是在空中轉折,春雷毫無凝滯地出鞘三寸,身體狠狠撞向這名高深莫測的女子。逃?以她的凌厲手段,身體落地時肯定便是喪命時。距離五步時,春雷即將徹底拔出的關鍵一瞬,她輕描淡寫地向前踏出一步,一隻五指纖細如青蔥的玉手往外一推,讓徐鳳年身體一滯,恰好在節點上延緩瞭春雷出鞘的時機。她另一隻手伸出凌空往回縮,徐鳳年如同龍汲水給吸納過去,女子驟然加速快步前行,橫出手臂,轟然揮在徐鳳年胸膛。徐鳳年身體如同一張被拉弦滿月的弓胎,再度向後倒飛出去。女子繼續前行,看似閑庭信步漫不經心,實則快得讓人眼花,她“慢騰騰”走到身體浮空的徐鳳年身側,一個肘擊擊在他的腰間。徐鳳年的身軀在邊墻上砸出一個坑,他單膝跪地,吐出一大口瘀血,青磚地面上一攤紅色,觸目驚心。

她面無表情地勾瞭勾手指。

徐鳳年默然以春雷鞘尖點地,借力撐起身體,直起腰,渾然忘我,沒瞭疼痛,沒瞭雜念,腦海中隻有那一頁劍氣滾龍壁的精髓所在,氣海沸騰。

氣吞雲夢澤,波撼昆侖山。

徐鳳年再不去握春雷,他雙手在胸前起手勢,雙腳在地面上擊出兩團塵土。

在這種要人生死存亡的緊張時刻,她肚子發出咕嚕一聲,隨即聽聞一聲輕輕嘆息,幾乎彌漫整座城頭的浩然殺機蕩然無存,她低頭摩挲著肚子,喃喃道:“餓瞭呢。”

徐鳳年氣機一松,她的那張臉龐眨眼間就貼到瞭他的眼前。雙手握住徐鳳年雙臂,喜怒無常的她沙啞道:“餓瞭,我就格外喜歡殺人。把你手臂撕掉好不好?”

徐鳳年決絕的臉色浮現出一抹冷血,故作一松的氣機悉數提起,張嘴一吸,將那顆驪珠咬在牙縫中,隻要她撕斷他的雙臂,他就可以拼上全部大黃庭將這顆驪珠炸碎。

她問道:“你真以為我會讓你心想事成?”

初見面時,是徐鳳年說話,她做啞巴,現在風水輪流轉,顛倒過來,徐鳳年成瞭啞巴。

她笑瞭笑,松開徐鳳年的雙臂,不見她任何氣機運轉,驪珠便脫離徐鳳年的駕馭,重返她身邊活潑打轉。她躍上城頭,彎腰看著徐鳳年,說道:“算你運氣好,我曾經與她許諾,吐出驪珠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殺。”

徐鳳年不笨,知道這名棋劍樂府的女子是雙重人格,他顯然更喜歡跟那個靦腆婉約的她打交道,眼下這個她,應該至少是指玄境界,吐出驪珠,就等於釋放瞭一尊天大魔頭,難怪當初她讓自己快逃走。徐鳳年倒不是說貪戀這顆傳說可以讓女子青春常駐的驪珠,但他至少想見識一下天人相與龍妃相的玄奇,不過打死都沒預料到一顆珠子會惹出這麼大麻煩。跨境殺人,是很解氣,但事實證明徐鳳年目前還做不到。

她玩味道:“答應不殺,不意味著可以活得痛快,不過你這人還有些小本事,受得住一彈指。你其實應該一開始就拔刀殺人的,否則也不會如此狼狽。為何猶豫瞭?憐香惜玉?真蠢。你練刀,已經到瞭蓄意的地步,這跟李淳罡到達指玄境以後閉鞘封劍是一個路數吧。對瞭,你方才有李淳罡在西蜀皇宮劍氣滾龍壁的雛形,你跟這老頭是什麼關系?說來聽聽,要是我開心,教你幾手不輸兩袖青蛇的好東西。”

徐鳳年多此一舉地握住春雷。

女子負手站在城頭,赤眸紫眸很是瘆人,居高臨下微笑道:“呦,看來這老傢夥在你心目中還真有地位,都舍得拼上性命維護?他有什麼瞭不起的,不過就是十六歲入金剛十九歲入指玄,這個跟我差不多嘛。況且他二十四歲才達天象,說起來比我還晚,什麼‘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好笑好笑。我看也就是你們離陽王朝沒有真正的高手,哦,王仙芝算一個。”

始終沒有說話的徐鳳年終於張嘴,早已湧到喉嚨的鮮血吐出。不是他想做啞巴,實在是已經說不出話來,隻好朝她做瞭幾個字的口型。

她伸出一根手指,驪珠繞指而旋,她笑瞇瞇道:“哦,你是說‘去你娘的’。”

她說完以後,徐鳳年兩袖獵獵作響,重新閉嘴後,唇角溢出鮮血卻是更濃。

她撇瞭撇嘴,冷笑道:“也就是你不知道我是誰,否則哪來這麼多狗屁骨氣。”

她跳下城頭,伸瞭個懶腰,握住驪珠,輕柔摩擦臉頰,戀戀不舍嘆氣道:“回瞭。”

驪珠重新入嘴,雙眸光華逐漸淡去,歸於暗淡。

懸掛綠腰劍的女子一臉茫然地站在那裡,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徐鳳年,立馬眼眶濕潤地小跑到世子殿下身前,緊閉嘴唇,拿手指在空中比畫。仍是不敢有絲毫懈怠的徐鳳年看懂瞭,她是在說:“別殺我。對不起,我如果張嘴或者死瞭,她就會出來殺很多人。”

徐鳳年暗自慶幸沒有在她回魂的時候痛下殺手,她那一番故意激怒自己的言語果然是有預謀的,恐怕更是存心主動給自己殺死另外一個她的機會,這個手段駭人的女魔頭,心機也不淺啊。眼前這個相對來說普通的棋劍樂府女劍士,無非是與自己一樣臨近金剛境,論起貼身搏殺,徐鳳年有九成把握將其斬殺,要不然方才也不可能一瞬間就制住口銜驪珠並未瘋魔的她。她分明是個沒有江湖閱歷與廝殺經驗的雛鳥,頂尖宗門的嫡系親傳大多如此,按部就班地在武道上飛躍晉升,看似一騎絕塵,一旦遇上在江湖摸爬滾打過來的同境武夫,隻有一個死字。而且以她這種百年難遇的情況,棋劍樂府沒有拿鐵鏈把她當作兇獸鎖起來已經足夠寬宏大量瞭。

徐鳳年一邊吐血一邊苦笑,要有多悲涼就有多悲涼,讓那個從小就在棋劍樂府長大而涉世未深的黃寶妝無限愧疚,以至於完全忘瞭這場災禍是這名佩刀男子自討苦吃。

兩個鮮明的極端,一個她,上一次現世,惹下瞭駭人聽聞的滔天大禍;一個她,隻會埋頭練劍,隻會在棋劍樂府板著冷臉用這麼個最笨的法子,去應對所有人,師父說什麼便是什麼,師父逝世以後,便是瞎子一般茫然失措,隻敢躲起來偷偷哭。

這個她,此時此刻,忘瞭矜持和羞澀,顫抖著伸手去幫這名陌生男子擦去鮮血,但如何都擦不幹凈,徐鳳年輕輕抬手擋去她的幫倒忙,一臉無奈道:“沒事,吐著吐著習慣就好,死不掉的。”

徐鳳年好奇道:“她是誰?”

黃寶妝抽泣著沉默下來。

徐鳳年也不追問。在離陽王朝,魔道式微得厲害,尤其是當年六大魔頭上金頂,被齊玄幀一人殺盡,徐驍馬踏江湖後,一些個幫派名字稍微有魔教嫌疑的都忙不迭更名,夾起尾巴做人。但北莽皇朝大大不同,北莽王庭除瞭扶持少數幾大宗門去壟斷江湖,對於所謂的魔道派別,一直不予理睬,以至於那些個公然食人心肝的、采陰補陽的大邪派,一樣能夠風生水起。北莽王庭一直遵循江湖事江湖人自己拿雙手去解決的宗旨,這次北莽點評武榜,除瞭天下十人,還列出瞭十位魔道巨擘,隨便拎出一個,在離陽王朝被江湖傳首十次都不夠。其中高居榜首的洛陽,隻憑雙手便轉戰東錦、寶瓶、橘子、龍腰四大州,最後更是堂而皇之殺到帝城,見人便殺。這還不夠,直到趕至皇城門口的軍神拓跋菩薩親自出手,才擋下這位一身紫袍魔頭的腳步。

北莽女帝就在城頭觀戰,始終耐著性子沒有調動拱衛皇城的六千錦甲,而是說瞭一句:“用六千甲士殺一個洛陽,寡人的巍巍北莽豈不是少瞭一萬二千好兒郎?”

這樣的江湖,這樣的北莽,是應該親眼去看一看。

“鳳年,你有沒有想過,北涼三十萬鐵騎,要擔心被背後捅刀子,到底能否擋得住北莽一個皇朝的正面南下?”

那一晚徹夜密談,臨近尾聲,徐驍問瞭這麼一個問題。

徐鳳年後移瞭一下,靠著墻壁,總算止住鮮血湧出的勢頭,抬臂拿袖子隨意擦瞭擦嘴,苦笑道:“當時一時沖動,對姑娘有所不敬,見諒則個。”

黃寶妝搖瞭搖頭,指瞭指徐鳳年的臉,繼續比畫手勢,“你的面具破瞭。”

先前在雁回關墻根下蹲著換上一張舒羞精心制造的易容面具,與那個她一戰後,已經破碎七八分。徐鳳年仔細地一點一點撕去,在她幫著指指點點下,逐漸露出本來的面容,略顯蒼白。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她以為他要自己攙扶,也伸出手,卻一下子被他拉入懷中。

手足無措的黃寶妝嬌軀僵硬。

徐鳳年輕聲笑道:“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喜歡我。我也沒說喜歡你啊,不過就是吐瞭這麼多血,好歹把老本掙回來,虧本買賣,我不做的。”

精疲力盡的世子殿下閉上眼睛。

記得徐驍說過,年輕時候第一次遇到媳婦,就被打瞭個半死不活。

黃寶妝年幼便被師父帶入北莽百姓心中的仙府,纖細肩膀早早被壓下太多重擔,以後除瞭練劍下棋就再無事可做,單薄如一張世間質地最佳的白宣。棋劍樂府將她看得太重,由不得任何人私自去在這張宣紙上寫下一撇一捺。從稚童長成少女,幾乎便是隻與師父和兩位府主寥寥幾人接觸,她曾無數次站在高聳樓閣上踮著腳尖,遙遙俯視那些與她無關的歡聲笑語,充滿好奇和憧憬。

黃寶妝十歲以後開始知道另一個自己,十六歲在青山中橫空出世,這個她強大到棋劍樂府不得不讓一位大師祖時刻盯著自己,她就像腳踩西瓜皮能滑到哪裡是哪裡。二十歲以後,師父已經不在世,除瞭銅人師祖,就隻有洪師兄會時不時來找她下棋,兩個臭棋簍子,棋府府主看過棋局後,就再不願意在一旁觀戰。黃寶妝知道自己除瞭那個她的存在和練劍兩樣外,幾乎一無是處,下棋糟糕,識字不多。她一直很羨慕宗門裡師兄師姐們的腹有詩書氣出口成華章,入雁門關前東仙師兄吳妙哉就與西湖師兄打賭誰能一字不差讀順《佛龕記》,因此當她登上城頭看到這個背影,聽著他讀得朗朗上口,便在心底很敬佩他的博學。

師父,兩位府主,銅人師祖,洪師兄,加上她共計六人,不過如果世子殿下知道自己僅是在比一隻手略多的人數裡,還排倒數第三的真相,一定會覺得這種博學的稱贊也太沒誠意瞭。

徐鳳年見四下無人,從懷中掏出一沓纖薄如蟬翼的面皮,小心翼翼剝下其中一張,往自己臉上貼去,五官每一個細節,都用手指緩慢推移過去。黃寶妝毫不掩飾自己的震驚。別看就是拿面具往臉上一拍,其實這是個不輸繡花的細致活,徐鳳年的精氣神折損嚴重,生怕露出破綻,正要跟她說上一聲看哪裡不妥,她已經心有靈犀地伸出青蔥,緩慢輕柔地替他抹平一些細微瑕疵。

面皮共有六張,舒羞挑燈夜戰瞭兩旬時間。世子殿下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反正那段時間雙胸如春筍倒扣的舒大娘,一得閑就來撫摸他的面孔,每次一摸就是幾炷香的漫長工夫,天曉得她有沒有心存揩油的念頭,幾次世子殿下胸口或者手臂都清晰感受到她兩粒櫻桃尖兒都挺立起來,心猿意馬得一塌糊塗,不愧是上瞭歲數的熟透女子,春天一到就跟花貓一樣耐不住寂寞。

徐鳳年趁黃寶妝幫忙的空隙,見她雙眼滿是有趣和驚奇,就笑著解釋道:“這是一位出身南疆巫門的易容大傢打造的,她說這易容術有五層境界,落子,通氣,生根,入神,投胎。落子隻是最粗劣的易容,也就蒙蔽眼力不佳的常人;通氣才算登堂入室;若能生根,就不易看破;入神的話,不光是相貌,整個人戴上面具後連神態都會改變;至於投胎,她也自稱隻是聽說。要知道有面由心生這個說法,換上這種面皮,就等於改瞭局部根骨,可能連命運都會發生不可預測的變化。她幫我制造瞭六張,其中通氣和入神各一張,生根四張,你手頭這張是落子,剛才破損的是一張生根。這個說法,你們棋劍樂府應該比較能理解深意。”

徐鳳年站起身,黃寶妝趕忙跟著站起,往後退瞭幾步。徐鳳年知道此地不宜久留,離開前輕聲道:“你我二人就當今天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對誰都不要說起。”

不料黃寶妝搖瞭搖頭,徐鳳年訝異問道:“你要如實稟報給棋劍樂府?”

她點瞭點頭。

徐鳳年眉頭緊皺,天人交戰,若眼前女子隻是棋劍樂府的嫡傳弟子,先不說辣手摧花正確與否,將其擊殺是最穩妥的做法。但她口銜驪珠身世神秘,殺瞭她就等於放出一尊無可匹敵到不是天字號也是地字號的大魔頭,與自殺無異。可綁架她的話,實在不是一個明智的做法,她註定是棋劍樂府一顆至關重要的棋子,分量恐怕隻在洪敬巖之下,帶走她就等於在棋劍樂府屁股上捅瞭一刀還在那裡喊“來追我啊,來追我啊”,棋劍樂府實力雄厚,高高在上,不追你追誰?打殺也不是,綁架封嘴也不是,就這麼放瞭?

徐鳳年撫額沉思,這娘們兒瞧著挺和氣的,當時被貼住心口要挾,第一時間還是讓自己逃命,怎麼到頭來還是個鉆牛角尖就不出來的角色,半點圓通都不懂。徐鳳年重重嘆息一聲,得瞭,看來是板上釘釘要擦不幹凈屁股瞭。反正當時為瞭不給魚龍幫惹麻煩,自己畫蛇添足地向鷹鉤鼻老者要瞭本《公羊傳》,去打消棋劍樂府以外江湖客疑慮的同時,也意味著隻要王維學心細,就等於攬禍上身。虱子多瞭不怕咬,到瞭留下城與魚龍幫分別後,反正也要大鬧起來,你們棋劍樂府愛怎麼來就怎麼來,老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黃寶妝猶豫瞭一下,用一根青蔥手指比畫道:“我隻說見過你,讓我吐出驪珠,但不說你姓名,不說你佩刀,不說你有面具。”

徐鳳年愣瞭一下,滿臉燦爛笑意,上前兩步,攤開雙臂似乎想要來一個離別擁抱。黃寶妝紅著臉往後退瞭不多不少也是兩步,胭脂粉堆裡長大的徐鳳年會就此罷手?他繼續厚著臉皮向前踏出兩步,臉上還多瞭一抹看似真誠到發自肺腑的可憐無辜,那位棋劍樂府的山漸青羞澀更濃,臉頰如桃花,退瞭一步。兩步到一步,咱們花叢老手的世子殿下會不知曉其中玄妙?當那些年無數黃金白銀珠寶綾羅都是白送的?他一把抱住這個不是喜歡自己隻是不擅長拒絕的女子,在她紫檀木簪綰起的青絲旁使勁嗅瞭嗅,促狹笑道:“以後我有機會就去棋劍樂府找你,你要是覺得被我抱瞭很吃虧,到時候回抱我一下。”

終於舍得松開黃寶妝,不知道是口銜驪珠的關系,還是她龍妃相天賦使然,她的身體夏日沁涼如泉,冬天溫暖如玉。徐鳳年從她身側縱步踏出,故意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單手在城墻上一撐,躍下城頭,離開雁回關向荒漠疾行。

黃寶妝呆呆站在城頭,怔怔出神。暮色漸濃,她曾聽遊遍天下的師父說過,雁回關有南雁北歸,口銜蘆葉而過。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海市蜃樓的奇景,她這次出行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跟府主求來的。

過瞭許久,黃寶妝身體猛然僵硬,緩緩轉身,看到青磚長廊盡頭站著兩人,隨即放松,露出一個笑臉。黃寶妝視野中,兩名男子並肩而立,一位身材魁梧到匪夷所思的境界,幾乎有黃寶妝兩人高,這巨人的肌膚呈現出罕見的金黃銅色。

如天庭仙人的巨漢神情木訥,身邊站著一位鋒芒竟是更勝一籌的男子,三十歲出頭的模樣,手裡提著一串好似冰糖葫蘆的頭顱,有幾顆血液已幹,面容顯得幹涸,有些尚且有血珠滴落,仍是栩栩如生。宋老蠱頭的腦袋就在其中,臨終前肯定是驚懼到瞭極點,頭顱五官扭曲。如果世子殿下還在城頭,一定會誤以為這是年輕時候的武帝城王仙芝,並非形似,而是太過神似。

而立之年的男子將一大串冰糖葫蘆交給身邊銅人,走向黃寶妝,笑瞭笑。也就黃寶妝會覺得他是在笑,任何一個略曉人情世故的常人,看到這名男子的笑容,都隻會感到遍體生寒的不適,緣於他的雙眸根本無瞳,隻剩下詭異的銀白。他掏出那本《青蚨劍典》,“盯”著黃寶妝打量瞭片刻,緩緩說道:“我跟銅人師祖去瞭趟北涼邊城,給那個殺我北莽皇室中人的陳芝豹還一份禮,回來的路上順手拿到幾本秘籍,這本《青蚨》本就該是送你,我就不交給府主瞭。”

這名男子交出《青蚨劍典》以後,不再說話,整個人拔地而起,如一根羽箭刺入天空,整座城頭都在一踏之下震動搖晃起來。黃寶妝看到這位師兄踩在瞭一隻排在人字形最前頭的大雁背上,向北而去。她拿著《青蚨》,眼中有著單純的崇敬。

這位師兄洪敬巖,他曾在下棋時指瞭指自己雙眼,說整個天下,隻看到兩個人,一個是王仙芝,一個是拓跋菩薩。

黃寶妝的銅人師祖左肩向下斜瞭斜,她笑著躍起,站到他肩上。

月色籠罩的大漠裡,黃銅巨人手提六七顆頭顱,帶著女子朝北狂奔。

在北莽隻有棋劍樂府少數幾個神仙府邸才會出現連綿青山山漸青的景象,黃寶妝打心眼裡喜歡這個第六等中遊的詞牌名,對於這個沒有傢人的傢,她不想撒謊,偷偷隱瞞下什麼,已經是她的極限。

寂靜深夜,老儒生背著沉重竹編書箱來到城頭,看著破碎不堪的石碑,搖頭惋惜,呢喃著“現在的後生們啊”。滿臉風霜的老人孤獨地站在點將臺下,離鄉背井二十多年,不管是近鄉情怯還是什麼念頭作祟,都該回傢瞭。

徐鳳年終於還是趕在進入留下城前追上瞭魚龍幫。這一夜兩晝走得並不愜意,被那女子重創氣海後,三百多竅穴翻江倒海不說,事後發現竟然被她植入瞭許多凌厲如劍氣的外來氣機,抽絲剝繭異常艱辛困苦。為瞭不耽誤養劍,剔除那些惡心人的駁雜氣機,徐鳳年差點沒瘋掉,這就像在偌大一座雁回關裡尋找幾隻螞蟻飛蟬,殊為不易。

但仍是耽誤瞭一天養劍,讓徐鳳年罵瞭一路,但不幸中萬幸的是這種細膩到極點的勞心活,就跟當初武當山上以《綠水亭甲子習劍錄》的手法雕刻棋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對於深入挖掘大黃庭的奧妙有種不可言傳的裨益。

大黃庭就像一柄劍坯,羊皮裘李老頭的兩袖青蛇是以萬鈞重力錘煉,後者則是名劍收官時的水淬,兩者缺一不可。

徐鳳年與魚龍幫重逢後,停下牙齒上下輕敲與雙耳左右鳴天鼓的大黃庭基礎秘術。少年王大石十分欣喜,劉妮蓉和想必已經買到弓弦的公孫楊都對徐鳳年點瞭點頭。

留下城繁花似錦,毫不遜色於北涼腹地的陵州大城,讓自倒馬關出關以後滿目荒涼的魚龍幫眾人再也生不出怒氣敵意,隻覺得終於活瞭過來。

徐鳳年身上有偽造的前任兵器監軍書信,字跡一模一樣,隻不過內容做瞭變更。印章更是貨真價實,甚至印泥都取自這名武散官書案上的珍品,一般人無法想象那名粗野將軍會去鐘情八寶齋的魁紅印泥,這也越發坐實瞭密信的“千真萬確”。按照信上內容介紹,徐鳳年搖身一變,成瞭將軍府上一名尊貴清客的子侄晚輩,還是姓徐。

徐鳳年自然知曉接頭的地址,進城以後找人問瞭路,徐鳳年帶著魚龍幫來到一座竟是江南官商做派的府第。門房拿著密信通稟以後,走出一名身著富貴綢衣的清癯老者,腳步急促,見到徐鳳年以後,先是相互作揖,老人讓門房安頓魚龍幫一行人馬,然後熱絡地拉著徐鳳年的手臂,一同跨過門檻,大笑道:“老頭兒與齊老兄弟可是多年的交情瞭,嫂子的霜降茄子燒得那可叫一絕,至今想起來,都要流口水,這留下城可沒這等美味。”

徐鳳年一臉尷尬道:“嬸子的茄子,實在是太辣咸瞭,虧得朱伯伯吃得慣。”

清瘦老人瞇眼笑瞭笑,微微點頭,加重力道握住徐鳳年的手臂,哈哈道:“辣咸才能下飯。齊老兄和老嫂子的身體都還好?”

徐鳳年一臉陰霾嘆息道:“嬸嬸身體還算好,就是叔叔年輕時候落下肺部老毛病總去不瞭病根,一到陰雨天氣就咳個不停,聽著就讓人擔心。”

老人沉默瞭會兒,聲音低沉起來,說道:“老頭這兒有幾品雪蓮,回頭你給齊老哥捎帶回去,燉著冰糖喝,能養胃肺。”

徐鳳年作勢要感激作揖,老頭趕忙攙扶,佯怒道:“你這孩子,都是自傢人,怎的如此見外!”

留下城雖然不像兩朝帝城那般寸土寸金,卻也需要白銀六七萬兩才能買下一棟像樣的宅子。魏姓老人的宅子是豪奢的五進大宅,沒有十五萬兩根本拿不下來,若是在太安城有這麼一棟豪宅,能讓許多為官多年的正三品大員都羨慕得不行。繞過照壁假山,沿著中軸向裡遞進走去,兩側有賬房和傢塾,大廳富麗堂皇,再往裡一進就是宴飲聽曲的花廳,多半會有一座栽滿荷花的小水池,這大概是江南官商大宅的共性,庭院深深,淡雅幽靜。徐鳳年見這大廳裡與江南風情不太相符的扶手座椅,微笑道:“魏老叔真是念舊,否則不會用上這些南唐美人靠。”

老人與徐鳳年和劉妮蓉、公孫楊三人說著“坐坐坐”,等三位客人落座才將屁股擱在美人靠裡,他由衷笑道:“這輩子是沒辦法落葉歸根嘍,但總得讓自己還記得是哪裡人不是?”

在留下城有十幾傢鋪子的大商賈老者才坐下,與劉妮蓉、公孫楊在面子上的客套寒暄,相比“自傢子侄”的徐鳳年,明顯就要冷淡許多,他很快起身道:“老頭兒親自去清點貨物,總要給監軍大人賣出個好價錢,否則丟不起這人。不用送,你們都當是在自己傢。”

兩名年輕俏麗的丫鬟留在大廳伺候人,自然而然更親近一些與老爺更像親戚的徐公子,茶水才涼去一兩分,就嬌滴滴殷勤詢問徐公子要不要換茶。

賬房裡,魏老頭透過窗戶望向大廳,似乎記起什麼,背著三名賬房管事,從袖中抽出那封密信,沾瞭口水,然後拿發黃的指甲蓋在印章上劃瞭劃,蘸瞭唾液的手指肚一抹,嗅瞭嗅後,松瞭口氣,將密信放回袖中,點頭喃喃道:“是這個味道,這趟生意沒差瞭。”

能在留下城打下一番基業的魏老頭瞇眼打瞭會兒盹,然後會心一笑道:“既然真是齊老哥的遠房侄子,這一路千裡走得辛勞,我這做叔的,是不是該去金鳳閣請位頭牌回府?隻是不知道這侄子喜歡什麼口味,若是清淡一些的倒省瞭破費和麻煩,大廳裡秋水和春弄兩個丫鬟就挺好。老叔一大把年紀,已經有心無力吃不動瞭,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進城以前劉妮蓉就跟幫眾們提過醒,寄人籬下千萬要小心謹慎,住下後別磕碰瞭什麼,其實這是她多慮瞭。一路北行,魚龍幫早已沒有初出陵州的躊躇滿志。這趟北莽行,見識過將門子弟的倨傲陰險,也親身感受過官兵的毒辣手段,也見識過那幫搶奪秘籍的江湖人飛來飛去的場景,早已被打磨得毫無脾氣可言。尤其是三名跟著劉小姐一同進入雁回關的青壯,唾沫四濺說起那女子的白花花大腿,沉甸甸雙峰,又是如何一腳將壯漢踩出個大窟窿,更讓魚龍幫幫眾們膽寒。

一輩子都在打算盤的魏老頭心思縝密,先讓管傢去探瞭探口風,在那名侄子點頭和魚龍幫劉姑娘默認後,晚宴過後,讓人分批帶著魚龍幫成員去留下城青樓喝花酒。青樓不是城中最上檔次的,不是說魏老頭出不起這個銀子,而是怕惹事。青樓本就是最不講理的地方,他的傢產是不少,但在北莽,銀子能使鬼推磨的前提是你得先讓銀子在權貴子弟手上過過手,而與這些傢夥做生意還好,在青樓勾欄裡爭風吃醋的話,翻臉不認人比翻書還快,魏老頭不想為瞭一個與兵器監軍府的交情而惹一身葷腥,他畢竟是在留下城做買賣,而不是陵州。

魏府有意無意將劉妮蓉和徐鳳年單獨安排在花廳後頭的隔壁房間,與那些魚龍幫隔瞭一進。徐鳳年沐浴更衣都是兩個清秀丫鬟侍弄的,對此世子殿下沒有任何汗顏,倒是沒怎麼做過這種事情的兩個丫頭臊得不行。換瞭一身清爽裝束的徐鳳年出房間後敲響隔壁房門,劉妮蓉開門後沉默不語,坐在靠窗位置,望著水池,清風拂面,與先前大漠旅行相比,實在是置身仙境一般。徐鳳年拿起一梨咬瞭口,問道:“還在為魚龍幫去逛青樓而生悶氣?”

劉妮蓉狠狠瞪瞭一眼這個說逛青樓就跟吃飯一樣稀松平常的王八蛋!

徐鳳年笑道:“我幸好不是魚龍幫裡的,要不然非被你這個未來幫主活活氣死。好不容易提心吊膽活著到瞭留下城,都憋得兩眼冒火瞭,我的劉大小姐,你是娘們兒當然沒啥想法,但大老爺們兒容易嗎?”

劉妮蓉怒道:“那你怎麼不去做那種下流勾當?!”

徐鳳年頓時悲從中來,滿臉淒涼。看得劉妮蓉一頭霧水,一陣對視以後,她好像發現瞭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破天荒露出同情的眼神,小聲問道:“你不行?”

徐鳳年咬瞭口多汁的梨,又好氣又好笑道:“我行不行關你什麼事情。”

劉妮蓉臉色古怪萬分,好像認定瞭那個事實,很體貼地轉移話題問道:“到瞭留下城,應該不會出岔子瞭吧?”

徐鳳年點頭道:“一般來說,以魏豐的能耐,這趟買賣就算成瞭。你們回陵州也能得到他的暗中照應。”

劉妮蓉憤懣道:“既然他有這個本事,為什麼不早點幫忙?”

徐鳳年平靜反問道:“他是你爹,還是你是他兒媳婦啊,憑什麼要花銀子花人情跑來幫忙?別跟我說這筆生意跟魏豐有關系,對這種不缺錢的老狐貍來說,魚龍幫自己沒本事送到留下城,以後就甭想再跟他套近乎。他好歹也是留下城有頭有臉的豪紳,你真以為陵州一個不在其職的兵器監軍就是天王老子的大人物啦,隻不過礙於情面罷瞭。做成瞭大傢皆大歡喜,都有銀子拿,做不成,魏豐不過是少賺瞭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錢。做生意,說到底除瞭貨物,還得把人的本事拿到秤上一起計算斤兩。你的魚龍幫想要日子過得滋潤,歸根結底,還要你自己爭氣,成瞭陵州首屈一指的大幫派,魏豐興許就要反過來巴結你這位姑奶奶瞭。”

劉妮蓉黯然。

相視久久無言,一直神遊萬裡的她冷不丁順著這傢夥的視線往下一瞧,可不就是自己的雙腿?!

劉妮蓉惱羞成怒道:“臭流氓,你看哪裡?!”

那傢夥竟然理直氣壯一拍桌子,嚇瞭她一大跳,厚顏無恥道:“犯法啊?”

等府上丫鬟端來一壺茶水,姍姍離去,公孫楊輕輕閂上門,倒瞭一杯茶,白瓷杯淡綠茶,瑩瑩可愛,他端起茶杯卻又放下。

腳患濕毒的他忍著刺痛脫下鞋襪,已過不惑之年,卻無而立。公孫楊望向窗外,嘆息一聲,忍著刺痛摘下靴襪,陷入追思。

少年時代,徐字王旗麾下鐵蹄所過之處,寸草不生,以雷霆之勢奔襲西蜀皇城,他父親陣前戰死的噩耗傳來,祖父作絕命詩慷慨殉國。據說如今王朝作忠臣傳,西蜀僅次於西楚,絕命詩之多,更是八國最盛。西蜀舊帝雖說才略平平,治國無能,但正是這麼一個昏君一個小國,少年的他被忠仆帶走時,經過西蜀京城官員紮堆的那條青雲街,盡是官員赴死後傢人響起的哀號,逃亡者大多如他一樣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少女,極少有脫去官服混入流民的青壯男子,誰能想象那些留在傢中飲盡鴆酒、懸梁自盡、刀劍抹脖的男子可能前一天還在朝廷上大罵皇帝昏聵?可能上一個月才受瞭廷杖之辱?

西蜀公孫氏,擅使連珠箭。

公孫楊伸手撫摸桌上已經補上弦的牛角弓,淚流滿面,嘴唇顫動。

敲門聲響起,公孫楊迅速擦去淚水,穩瞭穩心神,說瞭聲“稍等”,穿好鞋襪,瘸拐著走去開門,見到是徐公子,後者自嘲道:“被劉小姐拿劍追著砍,隻好逃到公孫前輩這裡避災。”

公孫楊輕聲笑道:“恰好這裡有壺好茶,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徐鳳年掩門後走到桌前坐下,不客氣地給自己倒瞭一杯,也就是仰頭一口的事情。公孫楊挪瞭挪牛角弓,雙指捏住質地薄膩的瓷杯,慢慢喝瞭口涼透的茶水。徐鳳年伸手倒茶時,動作一停,問道:“有件事情不知當講不當講。”

公孫楊心一沉,臉色如常說道:“徐公子但說無妨。”

徐鳳年倒完茶水,一根手指摩挲著纖細杯沿,平淡道:“我與雁回關當地百姓打聽過,城裡就隻有一傢老字號的弓鋪子,姓張的老頭性情冷僻,拉不開門口兩石弓就不做你的生意,弓長張,我看十有八九是假姓。這鋪子很好打聽,也好找,以公孫前輩的膂力,應該不會被攔在門外。然後我無意中從劉小姐那裡得知,公孫前輩是過足瞭一個時辰才到城門。以前輩對魚龍幫的感情,應該不會故意將劉小姐與三名魚龍幫幫眾晾在雁回關這種險地,那我就猜測,是不是前輩身上銀子帶得不多,花瞭大半個時辰在那裡討價還價?但再一想,似乎不太可能,以前輩的江湖閱歷,而且還是連珠箭的高手,自然知道弦絲的行情。於是我就問自己,是不是公孫前輩與那張老頭是舊識,敘舊才耽誤瞭時間,但我很好奇的是多好的關系,才需要讓魚龍幫的未來幫主在城門等上小半個時辰?公孫前輩,可否告知一二?”

公孫楊猶豫瞭一下,徐鳳年微笑道:“前輩不用急,慢慢想,我就是喝茶閑聊來瞭,等得起。”

公孫楊放下茶杯,緩緩問道:“是兵器監軍大人和徐公子一起給魚龍幫下瞭一個套?”

徐鳳年冷笑道:“公孫楊,你是你,魚龍幫是魚龍幫。到瞭這種時候,你還想混淆視聽?魚龍幫的根底很幹凈,這一點毋庸置疑。劉妮蓉,甚至是肖鏘都被你蒙在鼓裡,這趟買賣是你一手大力促成的,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送瞭什麼情報給那個老張頭,是北涼的軍事防禦圖,還是北涼軍的人脈分佈?我想是兩者兼有,才會讓你在弓鋪子待瞭那麼久。北莽給你畫瞭怎樣的一張大餅?是日後光復西蜀,還是要北涼鐵騎全部覆滅?或者給你西蜀公孫氏東山再起的背景支撐?”

公孫楊臉色復雜,道:“既然說到這一步,徐公子仍然敢單身赴會,想必與我想的不差,徐公子深藏不露,起碼有二品實力。公孫楊隻想知道肩上這顆頭顱,加上雁回關一座弓鋪子,能讓徐公子掙多少黃金,能撈多大的官帽子?”

徐鳳年瞥瞭一眼公孫楊搭在桌邊上的雙手,笑道:“我連肖鏘都殺得掉,殺你一個掉回三品的公孫楊並不難。而且你我相距才多遠?你就算提起牛角弓和箭囊,成功拉開可供連珠的距離,但你真以為逃得出魏府,魏豐會讓北莽留下城知道來瞭一個北涼將門子弟?到時候不說我與魏豐如何,魚龍幫第一個全部慘死。忠孝義三字,孝不說,忠義兩字,似乎對你公孫楊來說,後者可有可無。”

脾氣溫和的公孫楊面容猙獰起來,十指如鉤抓在桌沿,渾身顫抖卻仍是沒有出聲。桌面輕顫,順帶著兩杯茶水起漣漪,茶香越發撲鼻。

徐鳳年伸出雙指按住薄胎甜白的剔透茶杯,低頭望著杯中茶面,不帶感情地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公孫楊,或者說幾百個像你這樣蟄伏在北涼的遺民,不惜性命,活得像條狗,對,你們絞盡腦汁源源不斷地給北莽送情報,恨不得日夜不休挖斷北涼的根基。但如果真的有一天,北涼三十萬鐵騎在北莽傾盡舉國之力的潮水攻勢下,全部戰死覆滅,整個北涼都硝煙彌漫,你們就人心大快。但是到時候北門被打開,舊西蜀,舊南唐,舊東越,舊西楚,又有多少人會死?二十年前你是一條喪傢犬,這些年當喪傢犬也當得大義凜然,為瞭國仇傢恨不惜與北莽蠻子眉來眼去,如果北涼鐵騎真有敗亡的那一天,天下漢人衣冠皆換莽服,真是有意思極瞭。公孫楊,對於你們這群銘記春秋大義的亡國遺民,在下佩服至極!”

不等公孫楊反駁什麼,似乎覺得無趣瞭的徐鳳年屈指一彈,盛滿茶水的瓷杯滴溜溜旋轉起來,茶水不灑半點。望著茶杯,徐鳳年自嘲道:“說這些大話空話,挺無聊的。”

公孫楊鎮靜道:“徐公子隻要能夠保證不把魚龍幫拖進火坑,公孫楊願意束手就擒。”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你還想與我講條件?公孫前輩啊公孫前輩,你就別試探我瞭,我若是對魚龍幫有企圖,至少有一百種法子讓它萬劫不復,你那個丟瞭的‘義’字,我幫你撿起來便是。那個‘忠’字,我也一並送你,如何?”

公孫楊初始在房中的渾濁眼神,逐漸清明。他身體後傾,重重靠著椅背,好似一個眼光短淺的老農,一副不知道該擱在哪裡的要命擔子背瞭太多年,終於可以歇一口氣瞭。公孫楊笑道:“才知道無親無故,也有好處的。

就是有些對不住劉老幫主,妮蓉是個好姑娘,希望徐公子好好對待,返回陵州,就靠徐公子費心瞭。至於如何跟她解釋,想必以徐公子的心智,不會太難辦。”

徐鳳年搖頭道:“不需要我解釋什麼。”

他才說完,陰差陽錯要來公孫楊這邊談事的劉妮蓉聽完這場對話,終於按捺不住,猛地推開房門,堅韌如她也是梨花帶雨,死死咬著嘴唇,搖頭道:“公孫叔叔,不要死!”

她頹然無力,哭腔問道:“我們一起回陵州,好不好?”

公孫楊揉瞭揉眼睛,不去看劉妮蓉,輕聲道:“可惜瞭,手邊沒酒。徐公子,喝杯茶不礙事吧?”

手才伸出去,卻又停下,已是將死之人的他自言自語道:“還是到下面喝個痛快好瞭。麻煩徐公子把劉妮蓉帶出去。”

徐鳳年鐵石心腸地冷漠道:“公孫楊,我看著你死。”

劉妮蓉撕心裂肺道:“姓徐的,你還是人嗎?!”

公孫楊反而更加平靜,笑道:“也好,這樣才算死得一幹二凈。妮蓉,與老幫主說一聲,公孫楊這些年愧對魚龍幫,死得並不冤枉。”

劉妮蓉反常地安靜下來,不去看公孫楊,雙目赤紅死死盯住徐鳳年。

“世間再沒有西蜀公孫連珠箭瞭。”

公孫楊閉上眼睛,直起腰,正瞭正衣襟,雙拳砸在自己太陽穴上。

癱軟在椅子上。

劉妮蓉捂住嘴,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徐鳳年轉頭說道:“別急著與我撇清關系,也別想著不要貨物就離開留下城,真要是這樣,公孫楊就白死瞭。至於你恨我什麼的,大可以回到北涼以後再謀劃。出倒馬關,我能做掉肖鏘,在留下城,我能逼死公孫楊,你劉妮蓉現在就別湊熱鬧瞭。”

劉妮蓉松開手掌,滿嘴血污,冰冷道:“告訴我你的真名。”

徐鳳年想瞭想,指著春雷刀說道:“如果我能活著回到北涼,你就知道我是誰。”

劉妮蓉斬釘截鐵道:“肖鏘根本沒有背叛魚龍幫,是你殺的!”

徐鳳年看著她半晌,沒有說話,但還是點瞭點頭。

“好!我到瞭陵州會燒香敬佛,求菩薩保佑你活著回到北涼!”

劉妮蓉決然轉身。

徐鳳年無動於衷地坐在椅子上,盯著對飲二人都沒來得及喝的兩杯茶。

本想自顧自調笑一句“多美的一雙腿,說沒就沒瞭”,可見到老人的屍體嘴角流淌出血絲,就沒有說出口,隻是探身拿袖子幫著輕輕擦去。

出瞭死人這檔子大事,這棟宅子的主人魏豐初聽時勃然大怒,將前來秘密報信的丫鬟秋水嚇得噤若寒蟬。不過多年養體養氣,魏豐早已不似尋常商賈,更像是一名士子猾吏,瞬間壓下震驚與怒火,讓秋水領路,這名府上二等丫鬟生怕耽擱瞭老爺的大事,步子急促,一開始魏豐沒有作聲,跟著小跑穿過一進庭院。

走在兩側狹長陰暗謂之避弄的甬道時,魏豐咳嗽瞭一聲。黃花豆蔻時經過精心調教被高價賣入魏府的婢女連忙緩瞭緩步伐,嬌柔回頭一瞥,果然見老爺一臉沉思,她乖巧地小碎步悠悠前行。久經商場宦海無數風浪的魏豐趁這段時間好好權衡瞭一番,根據秋水略顯支離破碎的說法,徐公子去瞭趟背負牛角弓老人的屋子,沒多久便出瞭這樁命案,似乎與魚龍幫那個叫劉妮蓉的女子還起瞭沖突。

魏豐揉瞭揉太陽穴,離屍體所在的屋子近瞭,示意秋水留在過廊,他才加緊步子,一臉憂心忡忡地走入屋子。魏豐第一時間並未出聲訓斥那名遠道而來的“侄子”,而是閂上門,見到年輕人殺人以後雲淡風輕,他從心底將其高看瞭幾分。紈絝子弟在自傢院子裡棒殺瞭誰,這種無法無天的鎮定上不得臺面,在別人傢裡惹下禍事,要麼是城府可怕,要麼是有所憑仗,不管如何,魏豐都覺得是件好事,心想齊老兄弟膝下無子,倒是有個值得雕琢的遠房侄子,難怪這次生意會由這麼個年輕小夥子牽頭,三萬兩的買賣,真的不小瞭。

魏豐頓時靜下心,搬瞭張椅子坐下,沒有流露出半點焦躁,問道:“需要魏老叔做什麼?”

徐鳳年本來已經想好一套可以自圓其說的措辭,即便稱不上滴水不漏,也足以暫時應付魏豐這般的老狐貍,當然前提是劉妮蓉別失心瘋一般胡亂攪局。可他怎麼都沒想到魏豐什麼都不多問,這讓徐鳳年始料不及。之所以敢第一時間告知魏豐,在於他假借陵州將種子弟的敏感身份,篤定魏豐不敢去官衙往自己身上潑臟水,隻要魏豐以為能夠魏府事魏府瞭,那就有的談。

看到這位侄子的臉色眼神,魏豐伸手拿過一隻江南道那邊運來的瓷杯,倒瞭杯涼茶,微笑道:“徐侄兒,與你說實話吧,別說是魚龍幫這種小幫派的一名客卿,便是幫主的孫女劉妮蓉,隻要是在魏老叔傢裡,你愛怎麼來就怎麼來。咋的,陵州官府還敢來留下城抓我,還是說魚龍幫敢去兵器監軍將軍府鬧事?魏老叔就算借魚龍幫十個熊心豹子膽,他們敢嗎?徐侄兒,老叔與齊老兄弟是過命的交情,並非嘴皮子上的客氣話。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商賈看錢士子重名,老話說得不錯,可也沒說老叔這幫做買賣的傢夥就完全不看重情分瞭。”

見那侄兒起身又要作揖致敬,魏豐瞪瞭一眼,笑罵道:“侄兒,你這習氣是跟陵州士族學來的吧,以後若想在陵州、北莽來回闖出功業,這份書生迂腐頭一個要不得,你再作揖試試看?看老叔不把你小子攆出府去!到瞭北莽這邊,入鄉隨俗,你還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更討喜,本來老叔想讓下人帶你好好在留下城風花雪月一番,哼,甭想瞭,這兩天就待在老叔身邊,在一旁看著如何做成生意,好好磨去你的棱角。齊老兄弟一身江湖義氣,魏老叔舞刀弄槍,比齊老哥差遠瞭,但是別的本事沒有,還懂些能換真金白銀的人情世故。”

徐鳳年舉起杯,苦笑道:“魏叔,侄兒以茶代酒,走一個?”

魏豐欣慰道:“這還湊合。”

喝瞭茶,徐鳳年起身給魏豐倒瞭一杯,落座後緩緩說道:“魏叔,今天這事小侄還是要跟您老敞開瞭說,否則不得勁兒。將軍的大公子一直對魚龍幫和劉妮蓉有覬覦之心,有意納她做妾,原本這次生意,以魚龍幫在陵州都無法名列前茅的實力,根本爭不到手,不過大公子既然有瞭私心,也就不可以常理來定。隨行北莽的肖鏘副幫主有個兒子叫肖凌,與劉妮蓉青梅竹馬,有消息說肖鏘返回陵州金盆洗手時,會順勢提出讓肖凌與劉妮蓉定下姻親,大公子豈會讓肖傢父子遂瞭心願?所以出倒馬關後,小侄略有武藝,按照大公子的囑咐,僥幸襲殺瞭肖鏘,然後嫁禍給幾股馬賊,不承想被客卿公孫楊瞧出瞭蛛絲馬跡,揚言要告知劉妮蓉和魚龍幫,這才不得已撕破臉皮,粗糙設瞭個局,隻與劉妮蓉說這公孫楊是春秋遺民,暗中與北莽勾結,如此一來,才勉強鎮住瞭心眼簡單的劉妮蓉。魏叔,這其中是否有紕漏,您老幫著謀劃謀劃?若是壞瞭大公子的佈局,侄兒就算帶瞭銀子回去,以後也不要奢望能在將軍府出人頭地瞭。想必魏叔也知道,二公子雖說是庶出,卻才思敏捷,在陵州士林已是小有建樹,故而母子二人頗為得寵。二公子三番兩次故意拉攏,已經讓大公子心生不滿,這一次北莽之行既是侄兒的機遇,也是危機。成瞭,一切好說;不成,恐怕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魏豐眼中露出一絲長輩對晚輩的激賞,笑著點瞭點頭,捋瞭捋胡須,分明坐在死人邊上,仍是慢悠悠道:“侄兒在小事上能夠步步為營,大事上眼光也不短淺,不錯不錯,是可造之才。”

徐鳳年放低瞭聲音赧顏道:“侄兒出門前,曾厚著臉皮想要與傢叔討要一封傢信,讓他跟魏叔叔說上幾句好話,隻不過飯桌上嬸子才起瞭個頭,就被叔叔罵瞭個狗血淋頭,說是男兒成傢立業,萬事要自己雙手雙腳,求人情施舍算個屁的本事。好在嬸子一拍碗說明天自己下廚去,傢叔才沒繼續罵我。”

魏豐哈哈大笑,手指懸空點瞭點徐鳳年,老狐貍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坦透徹,然後唏噓感慨道:“的確是齊老哥和老嫂子的脾氣,魏老叔年輕落魄時,可是足足蹭瞭三年飯食哪,老嫂子雖然偶有怨言,那也是怒其不爭哀其不幸,希冀著我能有出息,不是小氣那一碗碗來之不易的米飯,也不是壞心眼,瞧不起我什麼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魏老叔沒這份境界,但三年活命的大恩,魏老叔再沒心沒肺,也不敢忘卻。這些年魏老叔也算有瞭一份大傢業,可齊老哥和老嫂子一封信都不曾寄來,生怕有事相求便減瞭當年的情分,老哥老嫂子心善,何嘗不是心狠哪。都已經是半截入土的一大把年紀瞭,指不定什麼時候一覺睡去就醒不來,還在意這些做什麼?如今你這侄兒到瞭魏叔傢裡,好好好!沒有傢書勝過千言萬語。”

徐鳳年輕聲道:“魏叔,找塊風水中上的地,厚葬瞭這名魚龍幫客卿,可有麻煩?”

魏豐大袖一揮道:“不值一提的小事。不過魏叔打開天窗說亮話,相比與兵器監軍可有可無的交情,魏叔要更看重與齊老哥的情分,所以劉妮蓉那邊,一時關系僵硬不打緊,但切不可始終冷落,以後若是她入瞭將軍府做妾,一朝得寵,須知女子枕頭吹陰風,能耐比什麼都大,侄兒你一個不小心,就成瞭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這種事情前車之鑒多不勝數,不得不防。要魏老叔來說,侄兒你相貌才智都是上上人,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使些手段,攏住劉妮蓉的芳心,她若在將軍府如魚得水,你就算有瞭另外一座靠山,富貴險中求,隻要不污瞭她的身子,相信以侄兒的謹慎,火中取栗不是難事。

古往今來,成大事者,身邊身後少不得幾個紅顏知己!”

徐鳳年一臉訝異,魏豐笑瞇瞇道:“如果離開留下城前,侄兒能與今日還是恨死你的劉妮蓉眉來眼去,魏叔叔許諾給你小子八千兩銀子,就當作你在將軍府內外經營人脈的開銷。”

徐鳳年厚著臉皮討價還價道:“魏叔,侄兒是見錢眼開的無賴脾性,要不湊個整數,一萬兩?”

魏豐不怒反喜,開懷笑道:“好一個獅子大開口,魏叔喜歡,答應瞭!”

徐鳳年笑臉燦爛,魏豐起身笑容玩味道:“府上秋水、春弄兩個丫鬟都很幹凈清白,北莽這邊有養馬一說,此馬非彼馬,大多是從離陽王朝江南精心挑選、重金購來的年幼女子,教以琴棋書畫詩茶酒,幾年以後十個美人坯子中真正成才的,不過三四。這對婢女也算是其中佼佼者,若是放在府外,得有五十金的行情價格。侄兒喜歡就送你瞭,留在魏府用處不大,你帶回陵州也好,與那些附庸風雅的書生士子籠絡交好,有瞭這對伶俐璧人的話,事半功倍。”

倍感意外的徐鳳年連忙笑道:“謝過魏叔割愛。”

魏豐走到房門口,輕聲道:“老叔會找機會讓丫鬟秋水去劉妮蓉身前遞一些話,說魏府已經按照侄兒的意思厚葬瞭這名客卿,由旁人傳話入耳,比你親自解釋要來得更有誠意。放心,秋水有一顆玲瓏心肝,那劉妮蓉閱歷淺薄,看不出破綻。”

徐鳳年贊嘆道:“魏叔算無遺策,侄兒受教瞭。”

“虧得犟脾氣的齊老哥能有你這麼個嘴甜的好侄子,幸甚啊。”

魏豐搖頭笑道,似乎記起什麼,漫不經心問道:“侄兒對詩畫懂得多不多,字寫得如何?魏叔這些年隨波逐流砸瞭大錢,買瞭百來樣,多半是從流竄到北莽境內的春秋遺民手上低價劫來的。魏府上少有學問大的人物,魏叔怕走眼被行傢笑話,不好意思示人。你小子如果懂些門道,就給老叔掌掌眼,萬一真要撿瞭漏,老叔心情一好,少不得送你幾幅。”

徐鳳年搓瞭搓手,毛遂自薦道:“傢叔這輩子吃瞭不識字的大虧,故而常年讓侄兒用心讀書博取功名,字寫得不差,再者給大公子做幫閑多年,免不瞭沾光見到一些珍貴書畫的鑒賞證偽,勉強有些眼力。魏叔不嫌棄的話,讓侄兒瞧上一瞧,嘿,隻怕到時候魏叔又要肉疼嘍。”

魏豐一臉無奈嘆息道:“早知道就不提這一壺。”

送魏豐出屋子,見到走廊盡頭身姿婀娜的丫鬟秋水,徐鳳年嘴角翹瞭翹,後者心思巧妙,約莫猜到自己已是這位公子的囊中之物,她俏臉一紅,與老爺離開時,嫣然回眸,纖細腰肢幅度稍大地扭出瞭別樣風情。

徐鳳年回房坐下,臉上再沒有半點笑意。一番詳談甚歡,若是劉妮蓉這種姑娘在場,估計隻會覺得長輩慈祥晚輩乖巧,而其間硝煙彌漫的鉤心鬥角,是萬萬察覺不到的。當時說及傢信,徐鳳年說出口便知道有瞭算不上漏洞的小紕漏,因為根據將軍府有關齊姓清客的資料顯示,此人識字不多,絕無寫信的可能。但世子殿下未嘗沒有試探魏老狐貍的念頭,若是三言兩語輕輕揭過,證明魏豐已經確信無疑自己的身份,已經信賴到瞭不在這種小馬腳上吹毛求疵的地步。可若是按捺不住,就意味著魏豐心中仍有疑慮,果不其然,世子殿下才下瞭小套,老狐貍便在臨行前以字畫掌眼回過來不動聲色地下瞭個大套,好在世子殿下絕不會在這條小陰溝裡翻船。

而且魏豐的眼力不差,認準瞭這個侄子奇貨可居,才大大方方又是給銀子又是送丫鬟的,無非是想著以後徐鳳年能在陵州平步青雲,他的生意自然而然會得到豐厚回報。老狐貍若隻是惦念當年兄弟情誼,肯定不至於出手豪邁到這個地步。

劉妮蓉這般初出茅廬的女子,如何能在這種不是豺狼橫行便是狐貍紮堆的江湖裡不受欺負?

徐鳳年安靜等著魏豐心腹來收屍,站在窗口,自言自語道:“江湖險惡,人情練達。公孫前輩,你若是活著,是不是覺得眼不見為凈?你放心,如果本世子活著回到北涼,魚龍幫會得到一些暗中的支持,如果死在北莽,你與那個小心眼的劉姑娘,也算報瞭大仇。我若不是世子殿下,以公孫前輩性情,大可以有一場忘年交。知道前輩絕不會出賣誰,加上當初那一囊子綠蟻酒,我也就不做那個刑訊逼供的惡人瞭,可若說知道瞭前輩與北莽的關系,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太過為難本世子瞭,相信前輩泉下有知,也會少罵幾句。”

親眼看著兩名魏府嫡系扈從搬走如茶水一樣漸涼的屍體,徐鳳年返回屋中,看到劉妮蓉房門緊閉,心想真是難為這個耿直姑娘沒有當場拼命瞭。

很奇怪,她的的確確是個內秀的出彩女子,但在世子殿下記憶中,最鮮明的印象不是倒馬關客棧裡的獨力殺敵,也不是大漠黃沙裡她一馬當先的領路,而是她坐在山坡環膝而坐的發呆,以及她在雁回關井旁喝水前幹裂滲血的嘴唇。

清明將至,怎麼可以少瞭讓行人斷腸的苦雨?

上墳道路泥濘,才好讓後人多走一步,便多想一分先人。

夜幕中,老天爺很不吝嗇地灑下淅淅瀝瀝的雨水。徐鳳年推開窗戶,涼意陣陣,聽著雨點拍荷花,隻不過臉色冷漠,不確定世子殿下是否聽出瞭淒苦冷清。

在北涼王府,應該有個身材相似的傀儡,貼上瞭舒羞精心制作的面具,小心翼翼扮演著世子殿下。

徐鳳年趴在窗欄上,沒有一絲迷茫,眼神異常堅毅。

倒馬關村頭,第一次想要拔刀,最終卻沒有拔出。在雁回關城頭,想拔出春雷卻沒能拔出。

徐鳳年看似在賞景,其實已閉上眼睛,雙手掐訣,一遍一遍洗滌體內氣機。

真陽須從根底生,陰符上遊降黃庭。川流不息精神固,此是真人大煉形。

徐鳳年就這樣站定足足一個時辰,緩緩吐出一口照著劍氣滾龍壁演練形成的如劍氣機,砰然而發,攪爛瞭水池中一朵荷花,瞬間化作齏粉。

隻不過茫茫夜色雨幕中,誰會註意到這個駭人細節?

徐鳳年如釋重負道:“原來這便是大黃庭所謂的口吐繡乾坤,起火得長安。”

僅剩七穴未開的世子殿下,在辛勤摘去千絲萬縷被黃寶妝植入體內的駁雜氣機後,新開地倉穴,配合這段時間體內孕育的劍氣滾龍壁,竟然一呵成劍氣,毀去瞭一朵荷花。荷池水淺,異於常理,白日沐浴更衣後向兩名丫鬟問起,才知道這種蓮花是珍品旱芙蓉,不僅無法在漲落懸殊的流水中生長,而且厭濕喜幹,藕根浸水太重就會腐敗枯死。池塘蓄水極有講究,若栽培得當,開花要比尋常蓮花早上幾月,花期也長,一株荷花價值不菲,故而有十金蓮的昵稱,以及悍婦蓮的諧稱。一般富裕門第也就隻能缸植一兩株就算瞭不起,百來株的池塘,既沒有那個銀子砸得起,也沒精力打理得過來,足見魏府傢底之厚。

口呵劍氣斬青蓮以後,徐鳳年隻覺得通體舒泰,氣機運轉再無半點凝滯,大黃庭妙處無窮,最淺顯直白的就是耳聰目明異常。徐鳳年方才看似依著口訣閉目凝神,卻在用心去聽一朵含苞待放蓮花的緩慢綻放,在這個過程中劍氣滾龍壁,沿著脈絡洶湧流淌,與池中那朵花苞的羞澀舒展截然相反,可惜世子殿下才支撐瞭一個時辰,就撐不住體內磅礴氣機的迸發。想必六竅開啟以後,可以熬上一整宿去等到一朵蓮花的完整綻放,徐鳳年伸瞭個懶腰自嘲道:“好男兒當持久啊。”

徐鳳年坐回桌前,掂量瞭如今的傢底,那些柄飛劍,練成瞭才算價值連城,但短時間內註定都是一堆廢銅爛鐵,中看不中用。雖說飲血成胎的過程很辛苦,但如今沒有羊皮裘老頭兩袖青蛇的打熬,靠這種蠢笨法子養劍也算另一種磨礪。世間吃幾分苦得幾分利益的好事,很難找瞭。一旦養劍大成,入指玄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遙不可及瞭。

身上五張舒羞打造的面皮,是很取巧的旁門左道,相當實用。至於貼身而穿的一件蠶絲錦繡甲,水火不侵刀槍不入什麼的,都是廢話,真對上瞭一品高手,也就撐不過去,不過應對尋常刀劈劍砍的偷襲還算有些裨益。

刀譜撕去瞭六頁,用處最大的,無疑是最新一頁詳細解析的劍氣滾龍壁,不但無意間幫忙沖破一竅,而且這段時日氣機勤懇不懈地走繁不走簡,才知道初期晦澀凝滯十分難受,可習慣成自然以後,果然應瞭先苦後甜的老話,古語誠不欺人。當初從千百秘籍中擷取的刺鯨、疊雷、覆甲在內的十二招式精華,每日都要在腦海中反復以神意印證,靜等有朝一日能夠厚積薄發。

當初選擇潛入魚龍幫趕赴北莽,選擇留下城作為踏腳點,一來是幽州以北戰火較少,江湖空間更大,再者留下城城牧陶潛稚是一個必死之人。此人不光熟諳兵法韜略,武力更是超群,尤其對北涼軍政鉆研深刻。本來已經做到北莽南部姑塞州的沖攝將軍,因為那名運氣糟糕到極點的皇室宗親閱兵時,被陳芝豹以一股奇兵長驅直入一擊斃命,受到牽連,貶職到留下城做瞭城牧。其實明貶暗升,官職看似降瞭一品,卻在邊境留下城手掌軍政大權,算是因禍得福脫離瞭軍隊樊籠,隻要略有功績就會被龍腰州持節令甚至是北莽女帝青眼看中,遠比在等級森嚴的北莽軍中辛苦爬升來得機會要大。

根據北涼搜尋到的資料,陶潛稚行軍佈陣有獨到見解,尤擅詭道,性子暴戾。最為北莽朝野稱道的是此人每日都要殺一位北涼甲士才睡得著覺,他從姑塞州來到留下城,不帶一名傢眷,不帶一分銀子,不帶一樣珍寶,隻帶瞭六輛囚車,禁錮瞭四十多名戰場上被擄獲的北涼士卒,一月過後便被殺得一幹二凈。不過陶城牧與北莽邊軍許多將軍同僚關系很鐵,總會有新俘虜運送到留下城供他每日親手割首。可以說,陶潛稚是北莽朝廷中被各方勢力都看好的青壯派官員,既有治軍手腕,也有民間聲望,遲早會鯉魚跳龍門,成為北莽王庭未來一塊不可或缺的基石。

按北莽律,城牧可有鐵甲親衛六十人,陶潛稚本身應該有二品實力。徐鳳年掂量一下雙方斤兩,陰森森一笑。兩朝邊境上的相互刺殺,十分頻繁,不過大多是死士而為,得手可能性並不高。北莽曾經下瞭血本打造出一支刺客隊伍,從王朝內部頂尖宗門分別索要兩到三名高手,再搭配軍伍出身的精銳健卒百餘人,共計一百三十人左右,分作三批潛入北涼,避實就虛,暗殺對象皆是北涼軍政中的中層。不承想被北涼一個守株待兔,陳芝豹、袁左宗和褚祿山,三名義子胸有成竹地兵分三路,以三千鐵騎夾雜北涼王府豢養的近百隻鷹犬,將其悉數擊斃,引得北莽朝野震動,女帝更是進行瞭一場大規模的鐵血清洗,腦袋掉不少顆,但事實上隻揪出幾名蟄伏於北莽朝廷多年的北涼棋子,滑稽的是到頭來查到北莽右相的頭上,才知道其中一名相府栽培的間諜是雙面人。這個雙面間諜北莽、北涼的生意都來者不拒,仗著右相府的天大金字招牌,大肆倒賣軍機秘事,使得原本權傾廟堂的右相引咎辭官,至今仍是以白丁之身隱居山林。

涼、莽兩地的恩怨糾纏,委實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的,好似一塊砧板,今天塗抹瞭你的鮮血,明天便加上我的一層,層層鋪疊,早就凝固成一塊令人作嘔的血碑。

輕輕柔柔的敲門聲響起,徐鳳年知道是秋水、春弄其中一位到瞭,說道:“進來。”

是相對體態更小巧玲瓏一些的春弄,肌膚白皙,長瞭一張微微圓潤的不明顯瓜子臉。這樣的小女子,床榻上稍微用力一些仿佛就要擔心給揉壞瞭身子,不愧是值五十兩金子的小可人。可惜徐鳳年一日不得全部大黃庭,就要做一天吃素的和尚,梧桐苑那麼多八十文以上的鶯鶯燕燕,世子殿下不說修為其他,光說定力之好,簡直就是可歌可泣的超凡入聖!

小丫鬟端著食盒走入屋子,纖細小腿悄悄從裙擺下露出,動作俏皮地勾上門,見到徐公子看來,她紅臉笑瞭笑,將食盒放在桌上,站在一旁低頭怯生生說道:“秋水姐姐說今晚讓我來暖被,不知公子何時歇息。”她沒臉皮說出“侍寢”兩字,望著腳尖,耳根紅透。其實春寒時分,大傢族裡婢女暖床溫被,是很常見的本分事。到瞭酷暑時,侍寢婢女搖扇不管如何手酸,按照規矩一夜都不許打瞌睡。她與秋水都是悉心調教出來的碧玉,伺候主子熟稔得很,隻不過她們在魏府畢竟少有機會露面,見到這位被老爺相當器重的英俊公子,情愛遠遠說不上,女子天性的羞赧膽怯,才是真的。徐鳳年打開食盒,捏起一塊入口即化的棗糕,抬頭看著這名丫鬟,面容身段隻有七十來文,卻生瞭一對好眉目,雙眉嫵媚,小小年紀便風韻暗藏,殊不知春弄出道時便被養馬大傢點評眉媚獨值三十金,世子殿下久在花叢看那姹紫嫣紅,眼力自然不差。

徐鳳年伸手拈起一塊糕點遞給這妮子,笑道:“不急,先坐下來聊聊天。”

小姑娘軟糯哦瞭一聲,微微側身坐在徐鳳年對面,接過糕點仍是低頭,小嘴兒微微張合,吃得細致緩慢。

徐鳳年說瞭一句大煞風景的話,“你們留下城這邊應該也要清明祭祖掃墓吧,哪兒有賣黃紙的?過兩天便是清明,我想在街角燒紙遙拜南邊。”

俏麗丫鬟抬頭正要說話,察覺嘴裡還含著糕點,生怕含混不清出聲對眼前的徐公子不敬,趕忙下咽,伸出手指想抹去嘴角幾粒糕渣,妮子的眉目天然含春,柔聲笑道:“公子隻管吩咐,春弄明兒便給公子準備妥當。”

徐鳳年笑著點點頭,伸手替她擦去其實並沒有抹掉的糕末,瞇眼打趣道:“在這兒呢。”

小婢女媚瞭一眼,低下頭去,不敢見人。

秋水敲門而入,見著這一幕,順帶著也臉紅起來。她捧瞭十幾幅名人字畫過來,老爺說要請徐公子掌眼,辨別真偽,字畫大多是銅軸或者紫檀烏木軸,都不輕巧。徐鳳年起身幫忙搬到桌上,秋水見春弄還在發呆,偷偷點瞭一下她的額頭,輕聲斥責道:“燈暗瞭也不知道幫公子添油?”

春弄委屈地撇瞭撇嘴角,見秋水姐姐微微瞪眼,趕緊嬉笑著去給一座白玉觀音托凈瓶樣式的精致油燈添瞭添油。徐鳳年對這些小打小鬧不以為意,雙手擦瞭擦袖口,在秋水將食盒移開以後,在桌上緩緩攤開一幅字畫,笑瞭笑。是前朝陳淳的《酷暑花卉圖》,很不湊巧,真跡就在北涼王府上。

他不急於給出真相,重新卷起放在桌角,打開第二卷軸,是呂紀的《桂菊山禽圖》,色彩鮮明,落筆纖毫畢現,三百年來空白處後世藏傢的印章蓋得密密麻麻,足以證明這幅字畫的珍稀。徐鳳年字畫鑒賞一事,跟國士李義山耳濡目染多年,功力不淺,就算沒有那些枚琳瑯滿目的印章,也知道是真品無疑。他再度合起,打開第三幅,是舊南唐後主的《梅下橫琴圖》,不過是假的,有趣的在於不談真偽,僅論筆力,顯然是後者更高一籌。

徐鳳年全部看完以後,輕聲道:“秋水、春弄,取紙筆來。”

秋水雙指提袖,一手研磨,春弄不敢偷懶,幫著在熟宣上蓋上一方鎮紙。徐鳳年落筆緩慢,自有一股優哉遊哉的淡然從容。秋水與春弄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瞭驚艷,她們顯然沒有料想到徐公子寫得一手漂亮好字,隱約到瞭藏拙的層次,她們自認再下十年苦功夫都寫不出來。十一幅字畫,徐鳳年故意辨識不出三幅真假,假裝不敢妄言,認錯兩幅生僻的,其餘六幅都準確無誤,後八幅,都給出瞭為何是真品贗品的詳細理由,以及相對的估價,其中估價與真實情況又各有錯對。既然魏豐老狐貍有心試探,世子殿下的接招就不能太實誠瞭,至於筆下所寫百餘字的小楷,當然會有所遮掩,這種馬腳如何都不會露出。等墨汁微幹後,秋水對手上小楷愛不釋手,小心翼翼揣入懷中,彎腰捧起沉重字畫,就要回去老爺那邊交差。

徐鳳年對春弄笑道:“去給秋水搭把手,今天就不用暖被瞭。”

春弄心中一半輕松一半失落,睜大眼睛,一臉不解。

徐鳳年溫柔拍瞭她臉頰一下,說道:“清明過後再說。”

秋水和春弄兩人雙雙捧著字畫走出屋子,走廊中還有一名來時為秋水撐傘的同齡婢女,她見到春弄吃瞭一驚,原先的妒意也悄悄淡去幾分,眼眸裡的笑意立即真誠許多。從老爺書房到這裡其實不需要撐傘擋雨,隻不過懷中字畫不知價格幾許,鄭重其事,才有瞭一把多餘的油紙傘。三名丫鬟一起往回走,自然少不瞭幾句女子之間的戲弄調笑。秋水、春弄出自同一名養馬大傢之手,情同親姐妹,與那名來路不同的婢女有些微妙隔閡,不過聰慧女子相處起來,都天生帶有一張濃妝艷抹的厚重面具。

徐鳳年關上門,在床上盤膝而坐。第二次與李淳罡、小泥人一同出門遊歷,隻要有床可睡,大多是這麼個自討苦吃的姿勢,而且不卸軟甲,屋子必定與李老劍神相鄰或者相望,可想而知世子殿下怕死到瞭何種境界。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