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第九章 戰留城世子襲殺,歸離陽魚龍收官

你想要江湖,我便給你一個;你想要江山,我就給你一座。而我呢,就想要個兒子,你給不給?

留下城城牧府,身材雄壯的陶潛稚雖身著一襲文官袍,但難以掩飾屍骨堆裡爬起的武將氣焰。書房簡陋,許多上任留下城城牧刻意留下的古董珍玩都在第一天便盡數典當,得來的金銀全部分發給留下城武卒,文官筆吏則一顆銅錢都沒有分到手。其間有位官員仗著職責便利偷偷克扣瞭二百兩銀子,被舉發後,便有城牧府三十精銳健卒闖入,鮮血淋漓的腦袋被懸掛在校場旗桿上。官員小有背景,族人告狀告到龍腰州持節副令那邊,結果石沉大海,留下城再無人敢欺陶將軍新官上任不熟的地盤。

陶潛稚不曾將傢眷帶來,但這位曾是正四品沖攝武將的城牧大人並不是死板男人,每隔一些時日就會花錢去請城內青樓紅人前來府中溫存,該花多少銀子絕不少去一分。起先一些青樓都不敢要,都被強塞到手中,過瞭段提心吊膽的時日,也不見城牧大人有秋後算賬的跡象,這才如釋重負,加上這位沖攝將軍的神勇事跡不斷傳入留下城,對陶潛稚的認知也逐漸口碑好評如潮,許多青樓都主動奉送頭等花魁去城牧府,本是一夜幾十金的身價,隻開口要價幾十銀,陶潛稚也不過分計較細枝末節,越發顯得大將氣度,讓原本生怕賊來如梳官過如剃的留下城百姓心安許多。

小雨連綿,陶潛稚坐於空落落的寒酸書房,挑燈夜讀一部兵書。

一名從姑塞州帶來的心腹校尉站在門口恭敬道:“玉蟾州鴻雁郡主冒雨造訪。”

陶潛稚皺瞭皺眉頭,淡然說道:“她若是獨自入府便不見。”

一名貂覆額豐腴女子出現在校尉身邊,身後跟著雙手插袖的錦衣老者。

她跨過門檻,雙手搭在皇帝陛下欽賜的玉腰帶上,嬌滴滴道:“呦,陶將軍好大的官架子,還是說怕惹來流言蜚語?”

英武非凡的城牧大人皺瞭皺眉頭,放下書籍,對這位腰扣鮮卑頭的皇室宗親竟是絲毫不忌憚,冷笑道:“郡主艷名遠播,喜好豢養面首,小小留下城城牧,可不敢入郡主的法眼。”

錦衣老者重重冷哼一聲。

陶潛稚嘴角翹起,眼中滿是不屑。手中拎著一把緞面傘的貂覆額鴻雁郡主浪蕩大笑,花枝招展,擺手示意郡王府的老扈從不要介意,她盯著蠻橫無理的中年城牧,媚眼如絲說道:“陶將軍,本來呢,本郡主是不想進這座宅子的,每日都要殺人,陰氣太重,本郡主不如陶將軍這樣陽氣旺盛,就怕被冤鬼纏身,又快到瞭清明時節……”

陶潛稚冷淡道:“若是郡主沒有正經要事,恕不相送。”

這位在玉蟾州頭等富貴的腴美人幾次被沖撞,仍是不見怒容,笑道:“好吧,不與陶將軍兜圈子瞭,是有人讓本郡主代傳一句話給陶將軍,八個字,清明日,勿出門。”

感覺到被戲弄的陶潛稚怒氣橫生,書房內殺機重重。

錦衣老者雙袖翻湧如浪潮。

郡主輕輕拍瞭一下臉頰,歉意道:“呀呀,本郡主這張笨嘴,瞎說什麼哩,說錯啦,的的確確是八個字,清明時分,不宜出門。陶將軍可別不信,說這八個字的人,本郡主不敢有任何違逆。”

陶潛稚背過身,語氣沒有半點起伏,冷淡道:“不送!”

鴻雁郡主甩瞭甩沾滿雨水的綢緞花傘,笑瞇瞇道:“本郡主牢記陶城牧今日的待客之道。”

在院中屋簷下,武力絕對要高於陶潛稚的錦衣老者接過傘撐開,傾斜向這位女主子後,憤憤道:“郡主,為何不讓老奴出手教訓這名不識好歹的小小五品城牧?”

沒有急著步入雨幕的貂覆額女子伸出手掌接著雨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眼神迷離道:“老天爺哭什麼哭?”

兩天後清晨,雨勢漸大,道路滿是泥漿,城牧陶潛稚帶三十親騎前往城外,要給一名祖籍留下城的戰死袍澤上墳。

清明大雨。

燒紙不易死人易。

北莽邊境這邊與漢人衣冠的離陽王朝習俗相近,尤其是在八國遺民大量遷移湧入後,其實已是相差無幾。重陽登高插茱萸,中秋賞桂吃月餅,年夜守歲放鞭炮,還有今日的清明掃墓,傢中男子不管老幼攜帶酒食果品紙錢上墳,燒紙錢,為舊墳覆新土,讓做晚輩的稚童少年們在城中折上嫩黃新枝插在墳頭,燒過黃紙,然後叩頭行禮,祭拜先祖,求一些陰福,便可返回。

清明什麼時辰上墳沒有定數,早晚皆可,隻不過留下城今天頭頂大雨潑得厲害,墳頭大多在城郊,離得不近,許多百姓心疼衣衫,都希冀著能晚一些等雨小去瞭再去掃墓。

所以陶城牧三十一騎的出城就顯得十分刺眼,留下城內青石板街道由中間往兩側低斜,平時不易察覺,到瞭大雨時節,看到雨水滑入水槽,才能看出名堂。三十名披甲鐵騎馬蹄陣陣,重重敲在街道兩旁的人心上,聯系這名沖攝將軍在邊境沙場上殺敵破百,以及日日在城牧府中殺人喝酒盡興的血腥事跡,升鬥小民們就越發覺得這名軍旅出身的城牧可以放心依靠。

魏豐是商賈,商人掙錢再多,終歸不如士族地位尊崇,魏豐雖然是留下城屈指可數的富人,但所擁府邸仍是離城牧府第所在街道隔瞭兩條街,好在魏府在主城道上,鬧中取靜,恰好可以看到三十一鐵騎馳騁出城。為首的便是不合官制身披甲胄的陶潛稚,坐騎是一匹罕見汗血寶馬,通體淡金色。汗血寶馬本就已經格外珍貴,這一匹姑塞州持節令割愛賞賜下來的駿馬又是其中翹楚,雄健異常,讓城中富人垂涎三尺,讓百姓望而生畏。

城牧陶潛稚一馬當先,目不斜視,自然沒有留心到魏府大門高墻青瓦下,蹲著一個佩刀年輕人,一名身嬌體柔眼兒媚的丫鬟替他撐傘。那公子哥在墻根屈膝蹲著,臉朝南面好不容易燒掉幾捧黃紙,約莫是心意已經盡到,還剩下一捧黃色紙錢放回瞭懷中。秀色可憐的丫鬟小聲提醒說道:“徐公子,給先人用的紙錢不好放進活人懷裡的,奴婢幫你收著吧?”

徐鳳年站起身,見她左肩濕透,拿手指將紅木傘骨往丫鬟那邊推瞭推,雙手交疊放在腹部,望著雨中疾馳而去的鐵騎,笑而不語,隻是搖頭。眼角瞧見小傘又悄悄往自己頭頂這邊傾斜,他好氣又好笑地接過小傘,不偏不倚撐在兩人頭頂,丫鬟春弄抬起小腦袋,眨巴眨巴那雙天生春意盎然的眸子。

徐鳳年摸瞭摸她的腦袋,微笑道:“先送你進府,等下我要出去走走,你就別跟著瞭,這趟離開留下城也就不知牛年馬月才能回來。如果逛到城隍廟,雨不像現在這麼大,我就幫你和秋水帶一屜周記小籠包。”

身段初長開的小丫鬟善解人意地說道:“就這些路,奴婢跑幾步就到啦,公子你徑直去逛街便是。”

徐鳳年瞇起那雙好看至極的丹鳳眸子,故作委屈,調笑道:“本想與某位小娘子多說幾句話的,奈何人傢不解風情。”

那一刻,小姑娘好似如遭雷擊,整顆心肝都顫瞭,癡癡然說不出話來,隻是翹起那再年長幾歲便會驀地削尖下去的小下巴,望著眼前笑容醉人的公子。一些情竇初開,總是莫名其妙,也許多半會被雨打風吹去,但此時此景,讓小姑娘措手不及。

徐鳳年笑著將她送入魏府,進門後小姑娘沒有立即走入深深庭院,而是站在原地看著他的修長背影,看得仔細,便看到他撐傘走入簷外雨簾時,身形頓瞭一頓,似乎透過傘沿看瞭眼如一大方滲墨硯臺的天空。

徐鳳年撐傘緩慢走在街道上,鞋襪袍腳早已在燒紙時浸濕。北涼世子殿下踩著北莽城內的石板,去殺包括城牧在內的三十一鐵騎,真相說出去好像有點冷,跟這讓人忍不住縮脖子罵娘的鬼天氣差不多。

魚龍幫付出巨大代價送到城內的貨物其實交給魏豐以後,就沒有他們什麼事情,但還是留到今天,說好下午才出城。這幾天無非是魏豐盡瞭些地主之誼,讓幾名管事帶著這些沒見過大世面的土鱉幫眾,好好體會瞭一回溫柔鄉的滋味,光是這筆開銷就達三千多兩銀子,在魚龍幫看來實在是出手闊綽得驚世駭俗,連他們自己在吃喝嫖賭之餘都感到有點難為情,隻有吃瞭黃連有苦說不出的劉妮蓉保持沉默,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客卿公孫楊的死訊。

少年王大石是唯一始終留在魏府的笨蛋,除瞭練拳便是背口訣。前天徐公子教瞭他一招劍勢,可惜他如何都學不會,形似都稱不上,神似就更別提瞭,好在徐公子貌似是個不怕徒弟笨反而怕聰明的奇怪師父,王大石也沒啥負擔,反正徐公子好心好意教瞭,就老老實實學唄。隻知道那一招名叫“三斤”,光聽名字,王大石就挺鐘情,覺著透著一股子親近,不像魚龍幫裡那些師父的唬人噱頭,動輒就是萬劍歸宗、屠龍殺虎刀、無敵旋風腿什麼的,嚇唬誰呢,反正連王大石都不信這些招式能有多大能耐。

徐鳳年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意料之外的來人,平靜道:“去給公孫楊上墳?”

面容淒苦神情憔悴的劉妮蓉點點頭,然後一字一字沉聲說道:“再就是不讓你去上墳。”

徐鳳年搖頭道:“我就在城裡轉轉,不去公孫楊的墳頭說什麼,也確實無話可說。劉小姐多慮瞭。”

劉妮蓉大踏步前行,將徐鳳年遠遠甩在後頭。這對造化弄人的新仇人前後出城,劉妮蓉往西南方走去,徐鳳年則是行向東南。大雨滂沱,天色昏暗如夜,官道上泥濘難行。徐鳳年靴子裹滿瞭黃泥漿,不急不緩走瞭三炷香的工夫,沒有碰上一位掃墓的。徐鳳年吐出一口霧氣,啪一聲收傘,任由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開始狂奔,卻不是沿著官道直掠,而是繞瞭一個極大的圓圈,每一次腳尖踩地,地面都轟出一個泥窟窿,濺起水花無數,若有常人旁觀,隻能看到青影一閃而逝,留下一大串間隔六丈綻放如朵朵蓮花的水坑,就像用石子朝湖中打瞭一個大水漂。

城牧陶潛稚來到孤零零的一座墳頭,裡面躺著一位談不上有何官爵的姑塞邊軍袍澤,陣亡時不過才是一名伍長。這老傢夥十六歲進入邊軍步戰營,從軍三十來年,花瞭兩年工夫靠著僥幸殺死一名北涼鐵騎升為伍長,然後再用整整二十多年都在伍長這個位置上虛度光陰。在戰場上來來回回,始終沒殺過幾個人,但說來奇怪,槍林箭雨裡跟閻王爺打交道這些年,愣是沒死。老伍長這輩子麾下隻帶過十幾個兔崽子,而活下來的如今隻剩下四個。陶潛稚是其中一個,由步卒轉騎卒,平步青雲做到瞭沖攝將軍;一名當上瞭正五品的步戰統領;一名成瞭姑塞邊軍裡屈指可數的優秀遊哨;最後一人比陶潛稚的官位還要顯赫,隱約要一躍成為北莽王庭的棟梁。老伍長貪生怕死,教給這些新兵蛋子的不是如何英勇殺敵,而是怎麼貪生怕死怎麼去打仗,比如如何不露痕跡地裝死,比如偷取屍體上的細軟,如何搶斬首級撈軍功。但就是這麼一個馬上可以領取一筆俸祿回傢養老的老兵痞,在一次毫無征兆的接觸戰中,死瞭,替手下擋瞭一記兇狠的北涼刀,整個後背都劃開,他這個北莽邊軍的普通步卒,所穿軟甲在鋒銳無匹的北涼刀下根本不頂用。陶潛稚跟幾個同齡人袍澤那時候還年輕,抱著奄奄一息的老伍長,不明白為什麼嗜酒如命的老傢夥要說死在陣上好,都不用棺材。老伍長死前嘮嘮叨叨,也談不上骨氣,隻是疼得眼淚鼻涕一大把,最後說瞭一句,真他娘的疼。

三十名從姑塞帶來的嫡系親兵整齊翻身下馬,站在遠處,其中兩人各自取下背囊,一人拿出好幾瓶將軍專門重金買來的好酒,除瞭酒就再沒其他,另外一人拿出油紙裹住的一大摞紙錢,與火折子一同遞給將軍後,撐開傘,遮風擋雨。

陶潛稚蹲在墳頭,一拳砸裂一隻酒瓶,六七瓶從離陽王朝江南道那邊傳入北莽的昂貴燒酒肆意流淌,與雨水一起滲入墳前泥地。陶潛稚一甩軍中專用的火折子,點燃瞭黃紙,自言自語道:“老頭,你沒啥大本事,不過我們哥幾個的活命功夫都是你手把手教會的,那會兒要不是你說自己攢軍功沒用,將那兩顆首級轉送給瞭董卓,這傢夥打死也沒有今天的風光;不是最後你替我擋瞭一刀,我也沒法子幫你弄好酒來。董胖子這小子是茅坑裡的石頭,臭烘烘的犟脾氣,與我們喝酒時說漏瞭嘴,說他不做到持節令,沒臉來見你這個跟他一樣死要面子的老頭兒。我沒他想那麼多,既然到瞭留下城,清明節都不給捎帶幾瓶你生前垂涎已久的好酒,說不過去。你這老傢夥小心眼,以前偷你酒喝,就跟搶瞭你媳婦一樣,哦,忘記瞭,你打瞭一輩子光棍。要是能活到今天,老頭,你隻要說看上瞭誰,我和董胖子這幾個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幫你搶來就是瞭。”

陶潛稚握著在手上熊熊燃燒的黃紙,完全不理睬那種炙熱痛感,輕聲道:“來給你上墳前殺瞭個北涼甲士,我親手用北涼刀砍斷瞭他的四肢,知道你膽小,怕你睡不安穩,就不帶到墳頭吵你瞭。老頭,跟你說其實這北涼鐵騎也就我們那年輕時候覺得天下無敵,主要都是被你嚇唬的,每次還沒上戰場,光聽到馬蹄聲,就瞅見你發抖,兩條腿打擺子,連帶著我跟董胖子幾個也跟著害怕得要死。如今殺多瞭北涼人,其實也就那麼回事,來留下城的時候帶瞭四囚籠的北涼士卒,也有許多跪地求饒像條狗的,有為瞭活命跟袍澤拔刀相向還不如狗的。”

一捧黃紙燒盡,陶潛稚拍瞭拍手,拍散灰燼,緩緩起身道:“不耽誤你喝酒。”

三十一騎默然上馬,那名遊哨出身的心腹校尉策馬奔來,靠近陶潛稚後,沉聲道:“將軍,方圓三裡以內,並無異樣。”

陶潛稚點瞭點頭,笑道:“還以為那幾個去姑塞騙功勛的皇室醬缸裡的蛀蟲會借著我被貶的機會,跑來叫囂著要痛打落水狗,看來是我高估他們的膽識瞭。”

校尉陰森冷笑道:“將熊熊一窩,這些穿銀甲佩銀刀的繡花枕頭,能帶出什麼勇夫悍卒,來一百騎都是塞咱們的牙縫。”

陶潛稚抬頭看瞭眼灰蒙蒙天幕,雨勢仍是沒有清減弱去的跡象,他收回視線平靜道:“回城。”

雷聲雨聲馬蹄聲。

一騎銜尾一騎,奔出瞭墳頭這邊長達兩三裡路的泥路小徑,馬上就要折入官道。

陶潛稚瞳孔一縮,眼中閃過一抹陰鷙酷厲,揚起手,身後三十騎瞬間停下。官道平時可供四騎齊驅,大雨澆灌沖刷以後坑坑窪窪,三騎並肩已是極限,騎兵想要發揮最大的沖鋒效果,配合馬戰制式莽刀的揮動空間,兩騎最佳。

水珠四濺的官道上,一名佩刀青年撐傘而立。

精於遊哨技擊的校尉騎士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查探方圓三裡內一草一木,加上大雨消弭瞭足跡,隻敢保證確認有無十人數目左右的隊伍,對於這條攔路的漏網之魚,已是北莽六品校尉的騎士呵斥道:“來者何人?!”

佩刀男子沒有說話,隻是緩緩收起傘,將傘尖插入身側泥地。

陶潛稚不愧是殺伐果決的武將出身,見到年輕人的這個動作,嘴角扯瞭扯,平淡道:“兩伍隊展開沖鋒,殺無赦。”

兩騎率先並肩沖出,騎士胯下馬匹健壯,是邊境戰馬中熟諳戰事的良駒,奔跑過程中展現出一種極具動態的視覺美感,被雨水沖刷而過鬃毛隨著肌肉規律地顫動,一時間馬蹄聲竟蓋過瞭雨聲。

兩柄出鞘的莽刀清亮如雪,刀身比北涼刀要寬而厚,長度相似,鋒芒稍遜,彎度更大。

經驗老到的悍卒出刀必然要結合坐騎的奔跑速度,路況帶來馬背的顛簸起伏,兩名騎兵手臂粗壯,本是姑塞邊軍的勇壯騎矛手,一刀劈出,氣勢凌人。兩人若非精銳,也沒資格被陶潛稚作為親衛鐵甲帶到留下城。

兩匹高頭戰馬兩柄莽刀一同襲來,被夾在中間的年輕男子雙腳不動,身體如陀螺一轉,劃出一個弧度,後傾向一刀落空的一匹戰馬,右腳往後一踏,後背貼向向前疾行的戰馬側面,然後發出一聲砰然巨響,連人帶馬將近兩千斤重物就給側撞飛出,四隻馬蹄一齊懸空,在六七丈外重重墜落,馬背上的騎士當場暈厥。背靠一馬後,借著一股油然而生的反彈勁頭,年輕刀客身體前撲,閃電般踏出幾步,雙拳砸在第二匹戰馬肌肉結實的後臀上,鮮血瞬間濺射,戰馬哀嚎,在空中轉瞭半圈才落在官道以外的泥濘中,那名騎兵也確實悍勇,彈離馬背,在泥地裡滑行出一大段距離,抹瞭一把臉,臉色猙獰。

其餘分作兩列前沖的八騎,換成領頭的兩位騎兵面對這名刀客的冷血手段,絲毫不懼,按照戰場一場場廝殺打熬出來的經驗,再度與身邊袍澤配合劈刀。

年輕人不退反進,身形如一尾遊魚,踩著滑步在雨幕中穿梭而來,低頭躲過刀劈,不理睬右手邊一沖而過的騎兵,左手黏住另外一騎的手臂,雙腳順勢被戰馬前沖的勢頭帶著離地,滴溜兒就翻身上馬,坐到瞭騎兵身後,雙手按住騎兵的腦袋,交錯一扭,將其斃命。然後曲臂遊蛇,黏靠在這名屍體胸口,往後一擰,一百四五十斤的屍體就朝後激射拋去,恰好砸上身後追尾騎兵的馬頭,與主人征戰多年的駿馬頭顱盡碎,前蹄彎曲,向下撞入泥地。

騎兵幾個翻滾,就地站起。這一列第四名騎士馬術嫻熟,不但躲過瞭斃命倒地的戰馬,還彎腰伸手拉起前一名袍澤,後者毫無凝滯地躍身上馬,兩人共乘一騎繼續悍不畏死地追擊。

足可見北莽武卒之驍勇善戰。

刀客乘馬卻沒有要與留下城騎卒馬戰的意圖,坐騎猛地痛苦嘶鳴,四條馬腿好似被萬鈞重擔給壓折。馬背上的刀客鷂子騰空,在空中轉身斜刺向一騎兩人,兩名騎卒隻看到一道陰影在頭頂掃過。

兩顆腦袋被一腿掃斷,拔開身體一般,滾落在遠處黃泥漿中。

始終不曾拔刀的俊逸刀客站在仍在疾馳的馬背上,腳尖一點,身體如一根離弦箭矢掠向另外一名騎兵,幾個起落,皆是一腿踹在胸口狠狠繃死瞭身披甲胄的騎卒,一個個人馬分離,五臟六腑碎裂得一塌糊塗。

十騎中除瞭第二名騎卒沒有陣亡,其餘都已死絕。

感到驚悚的校尉低聲問道:“將軍,是否派人前往城中報信。”

陶潛稚點瞭點頭,俯身拍瞭拍馬頭,平靜道:“你們二十騎都分散回城,不需要擔心我。”

校尉紅瞭眼睛,嗓子沙啞喊瞭一聲“將軍”。

陶潛稚笑道:“哪有這麼容易死,我也舍不得死在這裡。”

陶潛稚說完以後,肅容冷聲道:“聽令,回城!”

二十騎經過短暫的猶豫後,軍令如山,紛紛含恨拍馬離去。

年輕刀客並未阻攔,從馬背上跳到官道上,顯然今日清明,他隻盯住瞭陶潛稚一人。

陶潛稚高坐於淡金毛色的汗血寶馬上,一手握住韁繩,一手握莽刀,神態自若,洪聲問道:“可是慕容章臺這條幼犬派你前來行刺陶某?”

站在道路上的刺客一言不發,隻是向留下城城牧走去。

陶潛稚譏諷道:“難不成是鴻雁郡主的新面首?這小娘們兒怎麼眼光一下子拔高瞭這麼多,有點意思。”

身披一具精良玄甲的陶潛稚翻身下馬,拍瞭拍坐騎的馬脖,通靈的汗血寶馬戀戀不舍地小跑遠去,在十幾丈距離外嘶鳴徘徊,急躁不安地踩著馬蹄。

身材魁梧的陶潛稚似乎知道這名刺客不會泄露什麼,不再廢話,抽出莽刀那一刻,殺意彌漫四周。雙方對沖而奔,官道上頓時殺機四伏,竟是遠勝過青年刺客與十騎交鋒時的氣勢。

陶潛稚刀法純樸,簡單明快,都是戎馬生涯中歷練出來的殺人招式,絕無拖泥帶水。

必然要留下其中一具屍體的兩人轟然相撞,莽刀劈在那柄短刀鞘上,莽刀分明沒有一刀斃敵的奢望,蓄力十之七八,故而刀鋒下滑,迅捷無匹,刺向年輕刀客的腹部。後者並未拔刀,隻握刀鞘格擋,他不去看即將觸及肚子的刀尖,右手手腕一旋,在鞘短刀竟然離手,在身前旋轉出一個看不到絲毫縫隙的渾圓,鋪天蓋地的雨點拍打到這個圓形後,便被激射反彈。陶潛稚瞇眼,刀尖不作退縮,驟然發力,試圖要戳破這個撐死厚度不過刀鞘的圓。

莽刀刀尖與古樸刀鞘摩擦,發出刺破耳膜的金石交錯聲。

陶潛稚層層疊疊,氣機如泉湧,剎那間數次疊加臂力,刀尖綻放出一股璀璨白芒。

青年刺客身體後撤,不見他如何觸碰,刀鞘便被牽引後移,右手斜抹出一個微妙幅度,離手刀鞘毒蛇一般繞刀尖急旋,然後攀緣向上,就要剁去陶潛稚的持刀手腕。

陶潛稚略微縮手,冷哼一聲,“哪來的野路子刀法,雕蟲小技!”

這位在姑塞素來以馬戰著稱的騎將雙袖鼓蕩,莽刀成功磕開那仍是旋轉不停的詭異刀鞘,眼見眼前此人手無兵器,莽刀光芒再漲,就要破裂這沉默刺客的胸膛。不過當陶潛稚看到刺客右臂做瞭個扯引再回拉的動作,心生警惕,使出千斤墜,雙足深陷泥濘,低頭堪堪躲過割頭的一鞘。躲過一劫的陶潛稚拔出腳尖,濺起一大塊泥濘撲向這名怪異手法層出不窮的年輕刀客,雙手齊齊握住刀柄,健壯身體前傾,挾帶剛猛勢頭,連人帶刀撞去。刀鞘沒有抹掉陶潛稚的脖頸,卻不是墜入地面,而是在空中作燕子回旋,到瞭刺客左手邊,屈指一彈,才觸及一眨眼工夫便再度離手,撩起刺向陶潛稚。

有些憋屈的陶潛稚莽刀一陣攪扭,身體隨之滾動,在官道一側站定,死死盯著這個輕輕彈指便精準駕馭刀鞘殺人的刺客,獰笑道:“竟然是江湖莽夫雜耍的離手刀!老子看你能一氣呵成到幾時!”

刀鞘如靈燕繞梁,隻見刀客每次彈指便盤旋不止。

雙方都沒有給對手停歇的機會,莽刀白芒如流螢,陶潛稚滾刀而走。

刀鞘燕回旋,不斷與莽刀沖撞。相比而言,殺機勃勃的陶潛稚已經怒不可遏,刀勢滾動,十分駭人。而那名正是北涼世子殿下的刺客則要悠閑許多,在官道上以倒馬關外從肖鏘那邊偷師而來的離手劍以及魚龍幫夫子三拱手,融會貫通,閑庭信步,顯得進退有據,已經有瞭幾分崢嶸豪氣的宗師風度。

曾有羊皮裘老頭一傘仙人跪。

春雷刀鞘已經數次在陶潛稚甲胄上無功而返,徐鳳年眼神突然凌厲,胸中劍意一時間如江海倒瀉,他讓人匪夷所思地以離手刀鞘使出瞭一記初具雛形的劍氣滾龍壁。

閉鞘春雷終於回到徐鳳年右手中。

陶潛稚單膝跪地,北莽刀插入地面,濃鬱鮮血由手腕沿著刀身滑落。

一身玄甲破碎不堪,渾身血肉模糊,有幾處甚至深可見骨。

陶潛稚抬頭咬牙笑道:“小子,還不給老子拔刀嗎?”

徐鳳年想瞭想,嘴角扯起一個殘忍笑意,然後不知疲倦地將劍氣滾龍壁翻來覆去耍瞭十遍。

三遍以後,陶潛稚玄甲全破。

六遍以後,隻剩下握刀右臂還算齊整。

十遍劍氣滾龍壁以後,陶潛稚已經被攪爛,雙膝跪地,雙手按在刀柄上,死而不倒。

徐鳳年慢慢走上前,毫不留情地拿春雷刀鞘將他拍飛。汗血馬狂奔而來,徐鳳年獰笑著側過身,輕輕躍起,雙臂環住馬脖,屈下雙膝,身體後仰,順勢將這匹戰馬整個身體都翻過來,汗血馬轟然塌陷在官道上,整個馬背都被砸斷,當場倒斃。

從頭到尾,徐鳳年都不曾跟這位本該前途似錦的北莽城牧廢話半句。

徐鳳年站起身,任由雨水沖去後背淤泥,重新懸好春雷刀,抽出那柄雨傘,面朝北涼方向,從懷中抽出在魏府墻根刻意餘下的一捧黃紙,輕輕灑向空中。

撐傘走在裹足沉重的泥濘中,徐鳳年伸手慢慢撕下一張生根面皮,揣入懷中。南疆巫女舒羞精心打造的六張面具中,通氣、生根、入神三種層次,那張通氣可以隨意塗抹和摘取,若是生根就要耗費相當精力,一張入神,舒羞說隻能使用一次就會作廢,至於改變根骨的投胎一皮,戴上以後哪怕毀容都恢復不瞭原來面貌三分。一張生根約莫可以反復使用三到四次。徐鳳年不要任何死士跟隨,留瞭一個傀儡在北涼王府做障眼法,進入北莽以後免不瞭要做個勤儉持傢的守財奴。

殺二品六人,殺金剛境三人,殺指玄一人。

這是徐鳳年給自己北莽之行定下的其中一項目標,而選定龍腰州留下城作為北莽踏腳點,大半原因便是沖著城牧陶潛稚而來。這名明貶暗升的前沖攝將軍,被北莽王庭安插在硝煙不濃的留下城,豈是簡單讓陶潛稚遠離與年輕一代數位皇室宗親是非恩怨。北莽女帝雄踞王庭寶座,對一統春秋的離陽王朝虎視眈眈,真真切切是擺出瞭坐北朝南氣吞萬裡如虎的姿態,誰敢說陶潛稚不是她矛頭直指北涼幽州的一枚關鍵暗棋?雖說此人隻是一名接近二品的武夫,但陶潛稚不管是邊境民心凝聚,還是以後對北涼的威脅,都遠超過尋常。他與徐驍密談,便提及這名新城牧,說殺一個陶潛稚,抵得上軍陣斬殺北莽三千騎!

此時喜好每日虐殺北涼甲士的陶潛稚根基未穩,徐鳳年如何能不動手?

挑瞭今日,陶潛稚算是死在瞭一個好時節。徐鳳年雖然摘下面具,腰間樸拙春雷佩刀也不算顯眼,但那二十騎鐵甲親衛逃回留下城,即便群龍無首,以陶潛稚治軍的成果,註定會佈下天羅地網。

徐鳳年前兩日在城中閑逛,早已研究透徹留下城的佈局,不走城門,挑瞭一段人煙罕至的城墻,如攻城蟻附般攀緣而上。大雨依舊滂沱,他攀至城頭,一躍而過,在城內墻根飄然落定,行走於冷清的小巷窄弄。

留下城除瞭陶潛稚還是有高人的,小股騎隊分頭遊弋,戒嚴得十分巧妙,外松內緊,並未給城中百姓造成半點恐慌。徐鳳年對這種程度的巡查搜捕,是當之無愧的行傢裡手,自然輕松避過,甚至還依約去周記鋪子買瞭一屜熱騰騰的小籠包。

從離開魏府到返回,不過一個半時辰,離午飯尚有半個時辰。丫鬟春弄一直在他屋裡候著,徐鳳年推門時,百無聊賴的小姑娘趴在窗欄上發呆,並未察覺,直到聞到瞭香味,才猛然轉頭,見到滿身濕透的徐公子,手上托著一屜吃食,沒來由就紅瞭眼睛,好一雙無聲勝有聲的媚眼兒。

徐鳳年不得不打斷她的情愫醞釀,調侃道:“別自作多情,順手買來的。拿去,跟秋水分瞭吃,至於換衣服,就我自己來好瞭,省得掃瞭你胃口。咦?哭啦?別,外人見著瞭還以為我禽獸不如,想拿一屜小籠包子就拐跑你私奔回北涼。”

小丫鬟抽瞭抽精致鼻子,見徐公子神色堅決,猶豫瞭一下,就敗給瞭肚裡饞蟲,小心捧過小籠包,到瞭門檻那邊,回眸一笑千嬌百媚生。徐鳳年揮瞭揮手,等她小跑遠瞭,才閂上房門,摘下春雷擱在桌上,取出包裹嚴實的刀譜和一沓面皮,沒有脫下冬暖夏涼的蠶絲甲,換瞭一身潔凈舒適的文士青衫,重新放好貼身物件,當真稱得上是孑然一身。

春弄應該是潦草吃過瞭小籠包,便被更識大體的秋水一路拎著耳朵押送回來,一起幫徐公子侍弄頭發,春弄一直丟眼色給秋水姐,後者悄悄嘆息一聲,問道:“徐公子,今日便要離開留下城返回陵州嗎?”

徐鳳年點頭開門見山地說道:“魏叔本意是想讓你們兩個跟我回陵州,但是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大丈夫沒有建功立業,何以成傢?”

轉頭見兩個丫鬟面面相覷,煞是可愛,徐鳳年哈哈笑道:“還真信啊?

我就是傢底薄,養不起你們的。想多跑幾趟北莽,掙瞭銀子以後再把你們風風光光迎去陵州。”

替徐鳳年梳理頭發的春弄怯生生道:“春弄跟秋水姐姐會女紅會琴棋,不用徐公子養活也沒關系啊。”

秋水心思細膩成熟許多,對春弄悄悄搖瞭搖頭,後者眼眶濕潤,決堤一般,像一汪被春風吹皺瞭的池水,情意綿綿戚戚,卻也乖巧地咬住嘴唇,不哭出聲。

徐鳳年當然不會真的將這對丫鬟帶回北涼,即便是以兵器監軍府邸上的幫閑子弟身份,也不適合,更別提宛如一座雷池的真實身份,輕易涉足,動輒粉身碎骨。兩株柔弱的十金蓮,在這種安靜環境生長才好,移植到瞭水流洶湧的江河,隻會早早夭折。

在留下城最後一頓午餐,最亮眼的一道佳肴竟是椒薑炒螺螄。

清明螺,肥似鵝,白玉盤中一堆青。

可惜魚龍幫幫眾都是一群粗鄙漢子,葷菜隻認豬牛羊,不清楚這些最佳時令的螺螄從江南泥塘小溪摸出,活著運至北莽留下城是何等艱辛。好在宴席每桌都有一隻鎮場子的烤全羊,讓魚龍幫幫眾吃得滿嘴油膩。今日劉妮蓉發話不許喝酒,有些讓人美中不足,不過劉小姐在肖副幫主和公孫客卿離開以後越發行事從容,逐漸有瞭獨挑大梁的趨勢,魚龍幫一夥人心服口服。

春弄兩頰淚痕不見,但興致低落,倒是秋水依然婉約周到,彎腰站在徐鳳年身邊,拿竹簽剔出螺螄肉,一粒一粒放在盤中。老狐貍魏豐出手豪氣,早已贏得魚龍幫的親近感,也就是心知肚明魏老爺子財大氣粗,是北莽站穩腳跟的豪橫巨賈,自然眼高於頂,否則不少人都想著認個幹爹,大樹底下好乘涼哪。他們原本對姓徐的摸不清底細,橫豎左右瞧不順眼,如今明擺著與魏老爺子沾親帶故,許多人徹底沒瞭與姓徐的叫板的膽氣和興趣,開始琢磨返回北涼途中要多熱絡,彌補一下北行的疏遠。

魏豐笑瞇瞇道:“侄兒,炒螺螄就老酒,閻王來瞭不肯走。這道炒清明,名菜算不上,但在北莽還真難以享受這份滋味,你多嘗嘗。”

應該是真把他當作親生侄子看待,也不繼續客套,魏豐轉頭對劉妮蓉笑道:“劉小姐,魏老頭兒還是那句話,真要現銀,馬上就可以給魚龍幫送到馬車上。魏府也有些會耍幾套把式的壯丁,可以幫忙護送,不敢誇海口,但二十騎的人手還是擠得出來。”

劉妮蓉搖頭笑道:“帶幾萬兩銀子行走邊境,實在太過冒失,這些天魚龍幫全靠老爺子悉心招待,破費太多,也委實沒臉面再讓魏老爺子勞心。劉妮蓉信得過老爺子,也信得過在北涼、北莽兩境通行的兩字票莊。”

魏豐捋須,笑而不語。

劉妮蓉舉杯,“劉妮蓉不敢多飲,可對老爺子,敬重萬分,就替魚龍幫敬老爺子三杯,老爺子您隨意即可。”

她連飲三杯,滴酒不漏。魏豐小酌瞭一口便放杯,卻沒有誰以為是老傢夥在端架子擺譜,這段時日除瞭靠著魏府在留下城風流快活,也聽說瞭許多有關魏老爺子的奇人軼事,比茶樓裡說書先生的演義還要精彩。

風雨停歇,街上多瞭許多出門掃墓的百姓。

來時一輛馬車有貨物,還坐著腳邊有牛角弓的西蜀公孫連珠箭,走時卻隻有一個摘下春雷刀擱在角落的徐鳳年,上車前給魏豐執晚輩禮作揖,這次後者沒有佯怒生氣,坦然受之。

望著魚龍幫漸行漸遠,魏豐收回視線,瞥瞭一眼春弄、秋水兩名沒能送出手的丫鬟,皺起灰敗的眉頭,嘴唇微動,含糊不清,不知老爺子說瞭什麼。

途經城門,不懸春雷的徐鳳年主動下車,魚龍幫路引齊備,比往時暗增瞭許多人手的城門守衛翻開進城記錄,一人一人仔細對比過去,驗證無誤,才放行。

離城百步,牽馬而行的徐鳳年下意識地望向城頭,看到瞭與錦衣扈從並肩而立的貂覆額女子,她做瞭一個刀抹脖子的狠辣手勢!

徐鳳年笑瞭笑,都趕著在清明這一天爭相赴死嗎?

留下城?留下?

徐鳳年這一刻竟有瞭拔刀的沖動。

一位腰扣鮮卑頭的郡主,她的頭顱,似乎不比陶潛稚的腦袋輕瞭去啊。

老天爺終於不再陰沉著一張黑臉,緩緩放晴,風雨如晦瞭多日的天空透過雲層,灑下第一縷陽光。豐腴女子頭佩貂覆額,腰扣鮮卑頭玉帶,一手拎著緞面花傘,一甩一甩,望著城下與魚龍幫一同出城遠行的修長男子,做瞭那個血腥動作後,似乎被自己逗樂,捧腹大笑。身旁錦衣老者有些吃不準主子的心思,小聲問道:“郡主,怎的與這個北涼平民較勁瞭?需要老奴出手?”

前兩天親赴城牧府給陶潛稚送那八字讖語一般口信的鴻雁郡主微微搖頭,收斂瞭笑意,玩味道:“老龍王,我鬧著玩呢,不知道為什麼見到這個傢夥就忍不住想欺負一下,嚇唬一下。不過說來奇怪,明知道不可能,但還是覺著這傢夥跟陶潛稚的死有關聯,我們女子的直覺,實在是連自己都琢磨不透。”

錦衣老者笑道:“哪裡當得起被郡主稱呼‘龍王’。”

在北莽皇朝中已是富貴至極的女子笑瞭笑,不置可否,輕輕旋轉著紫檀柄緞傘。她自小便喜歡下雨天氣,在雨中旋轉傘面,激射雨花。年過五旬的北莽女帝對枝繁葉茂的王庭宗親素來冷淡,唯獨對這名小郡主出格寵溺,當鴻雁郡主還是年幼孩童時就經常隨父親進宮面聖,皇帝陛下親手將其捧著放在膝上,看著她玩耍,曾是皇宮裡頭少有的含飴弄孫的溫馨畫面。可惜長成少女以後,遠離皇城,與皇帝陛下的溫情關系也就難免漸漸疏遠,尤其是鴻雁郡主的父親犯下失言重罪後,她已經有些年沒有見到那位殺過皇後皇帝皇子皇孫的鐵血女帝。

她嘆息一聲,搖頭驅散瞭一些灰暗情緒,眼神凌厲起來,說道:“陶潛稚實在是不可救藥,死不足惜,這麼一個想在王庭中樞重地要一席之地的大老爺們兒,與我一個郡主賭什麼氣,非要清明出城,這下好瞭吧,給人宰瞭。按照陶潛稚親衛的描述,自稱此生不負丹青的畫師赫連解元也繪制瞭一幅畫像,數百輕騎隻配莽刀,城內城外無頭蒼蠅一樣搜尋,還不是大海撈針。姓陶的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慕容章臺這幾個與陶潛稚有新仇舊怨的敗類,豈不是要被董胖子這些軍中實權青壯派給活活玩死,少不得被小題大做。再怎麼說我與慕容章臺都算是表姐弟。”

常年雙手插袖的錦衣老人笑道:“郡主若是因此兔死狐悲,也太給慕容章臺這幾人面子瞭。”

女子臉面變幻如六月天,嬉笑道:“也對,雖說這幾個兔崽子小時候總掛著兩條鼻涕跟在本郡主身後當跟屁蟲,可惜越長大越不可愛,才懶得管他們死活。”

錦衣老者自然不是靠溜須拍馬才能成為玉蟾州名列前茅的大清客,瞇眼道:“陶潛稚馬戰步戰都是好手,刀法砥礪個十來年,未嘗沒有機會登堂入室,南邊那個顧劍棠就是靠殺人殺出來的大宗師。留下城暗樁頗多,這意味著北涼風吹草動逃不過咱們的眼睛,因此那名多半是單槍匹馬闖過邊境的刺客,能夠輕易斬殺十名精銳鐵騎後,再在短時間內擊斃小二品的陶潛稚,讓援兵撲空,可想而知,不是弱手。關鍵在於刺客殺死陶潛稚,到底是否拔刀,若是沒有,就有些誇張瞭。估計接下來不光是留下城雞飛狗跳,龍腰州許多大城重鎮的封疆大吏都要提心吊膽。”

貂覆額女子沒心沒肺地笑道:“龍腰州遠比不得久經戰火的姑塞州,這邊的老爺們養尊處優慣瞭,個個養出一身肥膘,低頭一看,咦,竟然看不見胯下雀兒哩。這樣的北莽官員,多死幾個才好。”

錦衣老者哈哈大笑,這位小主子的唇舌實在是一如既往地惡毒,雖說自己常年跟隨左右,已經將北莽八州逛瞭個遍,還是會時不時被驚喜到。

鴻雁郡主輕聲呢喃道:“離陽有趙勾,咱們北莽不也有一張蛛網嘛,我倒要看一看這名刺客何時會撞入網中。兩隻繭,六位提竿,三百捉蜓郎,八十撲蝶娘,可都是瘋狗一般的貨色。”

聽到這一連串落入老百姓耳中不起波瀾的生僻詞匯,錦衣老者警惕張望,四顧無人,才沒有出聲。

貂覆額女子嫵媚笑道:“老龍王,你怕什麼,你以前不就是這張蛛網上的大人物嘛,如今六位不可一世的提竿,小半都得喊你師叔呢。”

老者嘆息一聲,道:“沒瞭那層人皮身份,便是一個新晉的捉蜓郎,都不會將老奴放在眼中。”

她笑道:“都說老龍王一腳在金剛一腳在指玄,位列咱們北莽十大魔頭第九,說出去多讓人膽寒,不比什麼提竿差瞭。”

錦衣老者略微失神,搖頭道:“比起拓跋菩薩、洪敬巖、洛陽這幾人,老奴不管是境界,還是殺人的本事,都差瞭太多。”

女子摸瞭摸頭上的貂覆額,一臉看似天真的柔媚容顏,嬌滴滴道:“比上小有不足,比下大大有餘,我都羨慕死瞭。”

老龍王會心一笑。

城外,魚龍幫少年王大石走在牽馬慢行的徐公子身邊,少年先前跟著回望瞭一眼,瞧見城頭上的貂覆額女子後,嚇瞭一跳。不是所有初出茅廬的江湖兒郎都有不怕虎的氣魄與底氣,王大石就很畏懼這個在倒馬關與官兵勾勾搭搭的妖嬈娘們兒,打心眼裡覺得她既危險,也太不正經,比起少年心中偷偷思慕的姑娘,差瞭十萬八千裡。

徐鳳年翻身上馬,來到領頭的劉妮蓉身邊,直截瞭當地說道:“我與魚龍幫同行到雁回關,就要分道揚鑣,有些將軍府交代的私事要去處理。馬車上有我從魏府討要來的一小箱專供軍營的火折子,還有幾幅魏老爺子贈送的字畫,就當作是將軍府對魚龍幫的額外補償,收不收,劉小姐自行決定。在這裡廢話一句,江湖幫派與官府籠絡關系,送真金白銀不妥,容易犯忌諱,不如送幾樣對胃口的雅物珍玩,而且進寺燒香,光去叩拜菩薩未必有用,守門的和尚也要打點到位,魚龍幫在這方面做得實在是,糟糕。越是失瞭先機想要亡羊補牢,越不能著急,其實劉老幫主在陵州口碑不俗,隻要肯低頭,想要打開僵局,並不困難,說到底,別看自己低頭去賠笑臉的老爺們光鮮,他們也一樣有低頭哈腰的丟人光景。換個角度一想,除非是閻王爺讓黑白無常來索命,世上其實也就沒有過不去的坎瞭。”

劉妮蓉冷冷瞥瞭一眼徐鳳年,抿起嘴唇,鋒芒畢露。這位內秀女子好似一塊璞玉,被生活雕琢以後,越發璀璨。

徐鳳年對她的刻意冷淡不以為意,繼續說道:“說這些,不過是想著做到面子上的好聚好散。”

劉妮蓉轉頭平靜望著徐鳳年,說道:“東西我不會扔,也不會嫌臟,那是魚龍幫應得的。”

徐鳳年笑瞭笑,轉頭指瞭指那個低頭在泥濘官道上奔跑的少年,小聲說道:“劉妮蓉,你知不知道他喜歡你?”

劉妮蓉順著手勢望見在魚龍幫默默無聞的少年,愣瞭一下。

徐鳳年直視前方,緩緩說道:“別誤會,我隻是告訴你一個事實,否則你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單相思的傻瓜。”

劉妮蓉皺瞭皺眉頭,“我其實知道。”

徐鳳年不再逗留惹人厭煩,拉瞭拉馬韁,放緩速度,雖說經過兩次天壤之別各有千秋的遊歷,已經不再如曾經的年輕世子那般玩世不恭,但脾氣再好,性子磨礪得再圓滑如意,也沒厚臉皮到嗜好討罵找白眼的地步。至於為何在魏府自攬一盆臟水,不去辯解肖鏘的死因,一來當時劉妮蓉怒火中燒,處在氣頭上,解釋反成掩飾,何苦來哉;再者她要恨便幹脆讓她恨個通透好瞭,世子殿下這些年一步一步走來,對於這種誤會,實在是近乎麻木。這何嘗不是世子殿下對逼死公孫楊無法與人言說的愧疚?

回到少年身邊,徐鳳年低聲笑道:“王大石,剛才我與劉小姐說瞭,你喜歡她。”

王大石先是驚愕,驚嚇,驚懼,繼而漲紅瞭臉龐,差點就要哭出來,而徐公子已經是他這輩子最為敬佩和感恩的人物,哪裡敢去怪罪,隻好低下頭去,雙肩聳動,顯然是委屈到哽咽瞭。

徐鳳年笑著安慰道:“騙你的。”

王大石抬起頭,說不出話,茫然而悵然。

徐鳳年微笑道:“王大石,我教你一個追求女孩子的好法子,想不想聽?是真人真事。”

王大石趕忙抹瞭抹眼睛,低聲道:“徐公子你說便是。”

徐鳳年望著烏雲散去的明亮天空,柔聲道:“你走到她面前,跟她說,你想要江湖,我便給你一個;你想要江山,我就給你一座。而我呢,就想要個兒子,你給不給?”

王大石目瞪口呆,嚅嚅囁囁道:“我可不敢這麼說。”

徐鳳年嘴角翹起,笑意溫柔。

王大石後知後覺,好奇地問道:“徐公子,誰呢,這麼有膽量,用咱們陵州的方言說,就是老霸氣瞭!”

徐鳳年輕輕說道:“我爹。”

徐鳳年很想告訴初入江湖的懵懂少年,那些人前白衣飄飄仗劍走四方的大俠,也要為一日三餐費神。那些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漂亮女子,也會有這樣那樣的小肚雞腸。那些耀武揚威的一方諸侯,也有打落牙齒和血往肚子裡吞的憋屈。隻不過最終還是作罷,少年郎的江湖夢,能多做一天白日夢都是好事。徐鳳年彎腰摸瞭摸座下棕色馬匹的柔順鬃毛,自己那個一見面就對媳婦大放厥詞的老爹,說完那句話就不出意外地討瞭一頓痛打,但讓世人感到驚奇的是,這名遼東行伍出身的年輕武卒,一次一次死裡逃生,一步一步登頂廟堂,除瞭與尋常將軍並無兩樣的一具鎧甲,更披上瞭那件王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藍緞蟒袍。不過在世子殿下眼中,北涼王,大柱國,大將軍,這幾個讓人敬畏的煊赫頭銜,約莫是燈下黑的緣故,都極少去深思,記憶最深的隻是徐驍年復一年地縫制佈鞋,少年時代覺得徐驍是無聊透頂,如今也還是覺得徐驍是無聊。

無聊無聊,人屠徐驍許多言語,趙長陵死瞭,那麼多同生卻不共死的老兄弟都死瞭,始終未再娶王妃,子女嫁的嫁,遊學的遊學,遠行的遠行,他又能找誰聊去?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挺無聊的,起碼這趟北行就是。世子殿下沒來由想起木劍溫華的一句口頭禪,當下很憂鬱啊。

魚龍幫一路平安無事地到瞭雁回關附近,徐鳳年也就反身北上,之所以沒有出留下城便往龍腰州腹地而去,是怕被魏老狐貍瞧出端倪。拒收春弄、秋水已經惹人生疑,徐鳳年不想再在這種小事上節外生枝。與魚龍幫的離別,既談不上半點傷感,也沒如何欣喜,平淡如水。

魚龍幫不敢入城,隻能在一處黃土高坡宿夜,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的滋味不好受,也就是功成名就以後憶苦思甜的談資罷瞭,當下沒幾個人樂意吃這份苦頭。

魚龍幫毫無懸念地隻有少年王大石給徐鳳年送行。夕陽西下,徐鳳年上馬前停步笑道:“教你的拳法口訣,不是什麼神功心法,靠的是滴水穿石,你就當作強身健體。至於那叫‘三斤’的劍招,你這輩子都未必有可能使得出手,如果你知道創出這招劍勢的劍客是個缺門牙的老鐵匠,一定會很失落。他呢,姓黃,西蜀人,這輩子窮困潦倒,既沒媳婦也沒有徒弟,我就當替老黃收你做徒弟,你們兩個都是笨蛋,笨師父不嫌徒弟不聰明。江湖油子太多,個個都是想成精的狐貍,我就是一個,實誠人反而成瞭鳳毛麟角,你也是一個。所以你別學我,我若是沒能回北涼,他的劍術好歹還留下一招。”

徐鳳年上馬以後,一人一騎一春雷,奔赴北莽。

王大石駐足遠望,直到徐公子身影消失,才握緊拳頭,給自己鼓氣,告誡自己萬萬不能偷懶。一轉身,看到劉妮蓉站在不遠處,才鼓起的勇氣蕩然無存,少年隻剩下局促不安,劉妮蓉一笑置之,一起走回山坡。王大石再遲鈍,也看得出她與徐公子之間劍拔弩張的關系,小心翼翼說道:“徐公子真的是好人。”

劉妮蓉柔聲道:“對你來說,當然是好人,我不否認。”

王大石漲紅著臉,少年性子憨厚,一張嘴拙笨,不知從何說起。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