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卷 第九章 徐鳳年終遇斯人,龍樹僧安然涅磐

一劍出鞘,天下再無不平事。洪柏輕聲感慨道:『真像李淳罡啊。』

撤退時,董卓兩千遊騎和六百步卒拉開一段距離,顯得銜接疏松,董卓在奔出三裡路後,籲瞭一聲,拉住韁繩,綠泉槍尖慢慢在黃沙地上劃出一條溝壑,回首望去,很遺憾那支大雪龍騎沒有趁勢追擊。董卓努瞭努嘴,摘下紅纓頭盔夾在腋下,也不介意在麾下將士露出一張苦瓜臉,唉聲嘆氣。一名下馬作步卒的嫡系校尉大步跟上遊騎軍,來到董卓馬下,三裡路佯裝潰敗,跑得跟喪傢犬一般,停腳時其實氣定神閑,滿嘴臟話,不外乎唾棄那北涼第一鐵騎沒膽量。董胖子調教出來的將士,大抵都是這副德行。董卓將綠泉槍放置在擱架上,戴好頭盔,說道:“走。”

那個跟在董卓一人一騎屁股後頭的校尉生得虎背熊腰,問道:“將軍,咱們真就這麼走瞭?不殺一個回馬槍?”

董卓沒有回答部下的詢問,他不說,那名校尉也就打消瞭追問的念頭。這便是董傢軍的默契。董卓不光擅於帶少數精銳騎兵長途奔襲,而且用兵極為擅長回馬槍,許多激烈戰事甚至可以在微小劣勢,乃至於局勢持平的情況下一氣撤退幾十裡甚至數百裡,掉頭再戰,繼而奠定勝局。須知回馬槍戰術就是一柄雙鋒劍,用得好有奇效,用不好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假戲真做,那就真的要一潰千裡,兵敗如山倒。需要對己方軍心士氣和敵方戰力韌性都有洞若觀火的透徹認知,這類拿動輒拿幾百上千條性命做代價的術算推演,絕非紙上談兵。

董卓自言自語道:“六千打四千,打瞭個平手,龍象軍的戰力差不多被咱們摸出底子瞭。瓦築洪固安輸得不冤枉。”

校尉嘿瞭一聲,言談無忌諱,“將軍這話說的,要是給朝廷裡那些閣老們聽著,又得說咱們不要臉皮瞭。”

董卓磕著牙齒,微微抬瞭抬屁股,傢裡那位皇親國戚的大媳婦總調笑他屁股蛋兒長老繭,摸著硌人,讓他少騎馬。董卓是頂天的聰明人,看似是閨房畫眉之流的私語趣話,其實言下之意,是讓他這位夫君少親身陷陣,畢竟還年輕,又有皇帳外戚身份,少些冒險掙得的軍功,隻要熬得住性子,總能往上爬到高位。隻不過這一趟增援岌岌可危的離谷茂隆,他不親自帶兵前來,確實放心不下。被龍象軍打掉六千親兵,說不心疼那是假話,不過董卓素來是名副其實的冷血無情,隻要心裡小算盤沒算虧瞭,也就懶得故意裝出如何傷心傷肺,不過董卓的六萬兵馬精銳所在,反常的不在騎兵,而在一萬兩千步卒,要是後者折損六千,董卓早就去南朝黃宋濮幾位大將軍那邊堵門口罵娘瞭。

前行幾裡路,又見董傢軍五百騎,這支精兵默默融入大軍。董卓從來就以詭計多端著稱,不太喜歡做將全部身傢孤註一擲的掰命買賣,他的回馬槍之所以用得次數不多,卻能夠次次成功,就在於每次後撤,事先都會有總兵力起碼六分之一的隱匿騎軍保持精氣神全滿,用作回馬槍的槍頭。

葫蘆口一役,董卓原本以為龍象軍既然敢設伏打援,一般運兵老道的將領負責調兵遣將,都不會傾巢出動,故而起先並未將正數八千騎投入戰場,事實證明除瞭龍象軍沒有後手一事出乎意料,董卓其餘的估算沒有出現任何紕漏,若非那名應該就是白熊袁左宗的無雙猛將橫空出世,董卓不光可以吃掉四千龍象軍,還可以一舉絞殺人屠次子。董卓當然不是怕瞭大雪龍騎,真要拼,加上後頭的五百騎兵,也能徹底拼掉袁左宗,隻不過想要殺死袁左宗和徐龍象就難瞭,董卓自認是一個很會過日子的男人,打理六萬董傢軍就跟小傢子氣男人打理小傢庭一般,不見兔子不撒鷹才行。既然殺不得此行唯一的目標徐龍象,多殺幾百甚至幾千北涼軍,對於大局不痛不癢不說,還要從自己身上剮下好幾斤肉,董卓肉疼,不樂意做。

死胖子哭喪著臉,無奈道:“這趟回去,以後是別想著去老丈人那裡借著拜年名頭順手牽羊瞭。這還不止,恐怕個把月都要摸不著小媳婦的手。”

宮樸和客卿以及蓬萊扛鼎奴的全部陣亡,董卓對於眼睜睜看著他們為自己戰死,毫無愧疚,隻是對於以後的佈局麻煩不斷,畢竟老丈人統領那座與軍事雄鎮無異的提兵山,也是出瞭名的城府冷酷。

校尉小心翼翼問道:“將軍,咱們好像不是去茂隆的方向啊?”

正在氣頭上的董胖子瞪眼道:“去急著投胎啊,沒瞧見北涼王的親軍大雪龍騎都冒頭瞭?才來瞭八百騎,其餘的呢?還不是去啃離谷茂隆瞭?否則四千龍象軍會出現在葫蘆口等著咱們進他們的褲襠?!”

那名校尉撓瞭撓頭,悄悄白眼道:“我姐早說不讓將軍來接燙手山芋,將軍非不聽。”

董卓擠出一個燦爛笑臉,招瞭招手,“耶律楚材,過來過來。”

校尉毛骨悚然,放緩奔跑速度,對將軍的招呼左耳進右耳出。

董卓笑瞇瞇道:“小舅子!”

校尉乖乖上前,果然結結實實挨瞭一腳,出過氣的胖子這才覺得神清氣爽,“你見你姐長得多絕代風華,再看看你,歪瓜裂棗。我第一次跟你見面就說瞭,你小子肯定不是你爹娘親生,指不定就是隨手撿來的。”

身為董卓小舅子的校尉,那可是實打實的皇室宗親,當下聽到這種大不敬言語,竟也不敢反駁,可見董胖子的淫威之盛。一肚子悶氣,攤上這麼個無賴姐夫,實在是老天爺打瞌睡啊。

董卓突然收斂瞭輕松神色,“有屁快放。”

隻會被人當做陷陣莽夫的校尉跑在董卓戰馬附近,說道:“一萬龍象軍贏瞭擅自出城的瓦築軍,不稀奇。可君子館據城不出,竟然還能有戰力齊整的四千龍象軍出現在葫蘆口,這裡頭足以說明君子館那邊有狀況,咱們北莽軍鎮雖說不如中原邊防控扼之地軍鎮那樣高城險峻,君子館卻也不是龍象騎軍就能攻下的,拿一支攻城器械完全跟不上的騎兵去攻城,實在是滑稽,這隻能說明北涼對北莽邊軍的滲透遠遠超乎南朝的設想,說不定洪固安頭腦發熱出城拒敵,都有諜子作祟。”

董卓不點頭不搖頭,繼續問道:“那你說說看龍象軍孤軍深入,葫蘆口剩下的四百,加上先前剩下的傷病,整整一萬北涼精銳已經剩下不到兩千,這麼大代價,圖什麼?”

經常被董胖子調戲是“金枝玉葉”的校尉想瞭想,說道:“瓦築君子館離谷茂隆四鎮,說到底都是易守易攻的軍鎮,除去兵力,沒有太多價值,北涼軍除非傻瞭,才會留兵駐守,等著南朝幾位老將軍去尋仇。說實話我也想不通這場仗打瞭什麼,是不是北涼王老糊塗瞭?還是說急著把次子送入北涼軍當將軍?”

董卓踹瞭一腳,小舅子躲得快,一腳落空的胖子氣笑道:“說瞭半天都沒到點子上,你姐說得對,讀兵書讀死瞭,不知道去探究兵書以外的東西瞭。”

校尉習慣瞭姐夫的打是親罵是愛,厚著臉皮笑道:“將軍英明神武,幫著給小的說透瞭。”

董卓清淡笑道:“原先邊線臨近北涼的所有軍鎮,就戰力而言,都相當自負,以為可以跟北涼鐵騎光明正大地一對一不落下風,不光是洪固安這些將軍如此認為,更有中原遺民老幼念想著返鄉,想著祭奠先祖,或是懷念南方富饒安逸的水土,故而暗地裡使勁推波助瀾,眾人拾柴火焰高,可惜都他媽的是虛火。先是南朝軍伍輕視北涼軍,繼而是整座南朝廟堂浮躁,難免影響到北邊王庭和皇帝陛下的心態,陛下急匆匆拿佛門開刀,或多或少是因為覺得可以一舉拿下北涼定天下瞭。”

校尉猶豫瞭一下,說道:“那就打唄,北涼軍既然僅憑一支龍象軍就讓龍腰州雞飛狗跳,分明可以往死裡打一場,咱們南朝這般眼高於頂,真打起來,肯定吃虧啊,北涼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出兵,難道被我說中,北涼王是真的老糊塗瞭?如今這場仗打下來,龍腰州幾乎毫無還手之力,女帝陛下引以為傲在她手上編制而成的驛路烽燧戊堡大網,一下子就給打成瞭篩子,結果真打瞭,才知道碰上瞭打造驛路系統的老祖宗北涼王,根本沒得玩。如此一來,咱們北莽用兵更為謹慎,再花上幾年時間真靜下心去不玩花哨的,而是認認真真打造實用的烽燧驛路,北涼軍豈不是就徹底北上無望安心南縮瞭?”

董卓緩緩吐出兩個字,“時間。”

校尉愣瞭一下,一頭霧水問道:“啥?”

董卓撫摸瞭一下馬鞍側的綠泉槍身,輕輕說道:“徐驍這隻虎老威猶在的北涼山大王,在等北涼世子有足夠的實力去世襲罔替,去全盤接手北涼軍。但想要讓那個年輕世子跟陳芝豹的爭鬥中不落下風,一來徐驍出力不討好,怎麼出手都是錯。二則陳芝豹有春秋大戰中積攢出來的巨大先天優勢,所以徐驍必須要在這幾年中慢慢雪藏陳芝豹,為他的長子爭取時間。若是北莽南下太快,就算匆忙扶起世子上位,北涼軍心肯定仍是多數倒向陳芝豹,恐怕到最後也就大雪龍騎和龍象渭熊這幾支親軍會留在徐字王旗之下。話說回來,這趟敲打北莽,用次子領兵的龍象軍幾乎是北涼王唯一的選擇,既能夠為兩個兒子鋪路,還能在陳芝豹身後那座山頭那邊說得過去,這次出兵北莽,沒有拿你的嫡系去填窟窿,面子上過得去,說到底,徐驍的吃相很好看,北涼軍內部方方面面都沒理由指摘。”

董卓自言自語道:“換成是我,一樣會不惜代價,就算龍象軍全部打沒瞭,也不心疼。將才帥才,肉疼心疼,都是不一樣的。何況龍象軍還留下兩千,事後重新成軍,可以隨便拉出八千兵強馬壯的騎兵,龍象軍戰力減少不會太多,我用屁股去猜都知道這八千兵力肯定是某位或者幾位在北涼王換代時會保持的中立人物,他們手中的精銳老卒,如此一來,就等於新北涼王和陳芝豹的一番暗中此消彼長瞭。這種手筆,是兵書上讀不來的陽謀。”

校尉呆瞭一呆,喃喃道:“那人屠謀劃得這麼遠啊。”

董卓笑道:“要不然你以為北涼能跟北莽離陽三足鼎立?我聽說北涼王府聽潮亭有一位謀士叫李義山,先前一直被兩朝大人物們低估成隻會治政一方,說他論起帶兵和廟算,連死瞭好些年的軍師趙長陵都比不上。我看啊,都是李義山的韜晦,這個讀書人,正奇兼用,才是值得我董卓去敬重的人。北涼軍三十萬鐵騎能夠在十幾年中保持戰力,偏居一隅之地而強盛不衰,大半功勞都是李義山的。他若是死瞭,我很好奇誰還有資格和能耐為新任北涼王出謀劃策。”

校尉嘿嘿笑道:“就不能讓朱魍刺殺瞭此人?”

董卓拿北莽刀鞘重重拍瞭一下小舅子的頭盔,“才給你說陽謀的緊要,就動這類歪腦筋,真是茅坑裡的石頭,教不會!”

校尉委屈道:“將軍你不就是以詭計多端享譽咱們北莽嗎?”

董卓破天荒沒有多話,在心中自嘲:老子這叫有幾分好處出幾分力。

校尉受不住姐夫的沉默,好奇問道:“將軍,你說那人屠的次子挨瞭掏心一劍,會不會死?那傢夥咱朱魍裡頭可是有掏心的稱號。”

董胖子想起朱魍首席刺客的那一劍,惋惜道:“那一劍的風情呀,可怕是可怕,但還沒能到刺死徐龍象的地步。”

葫蘆口戰場,白熊袁左宗望著徐龍象胸口那一柄劍,怒氣橫生,他是離陽王朝軍中戰力躋身前三甲的將領,知道這一劍的狠辣,不可妄自拔出,劍鋒初始分明是刺在瞭心口上,隻是徐龍象氣機所致,才滑至左胸,一刺而入。不光是劍鋒通透胸口,利劍離手,猶如一截無根柳枝,隨手插手即可成蔭,劍氣在黑衣少年體內茂盛生長,仍是不斷勃發,徐龍象何等體魄,仍是直到現在,胸口鮮血才略有止血的趨勢。

袁左宗雖然怒極,但養氣功夫極佳,輕輕咬牙,記住瞭這名刺客,朱魍的當傢殺手,號稱一截柳枝掏心窩。

徐龍象問瞭第二個問題,“還要往北才能找著我哥嗎?”

袁左宗微微心酸,搖頭笑道:“義父說到瞭葫蘆口就可以回傢瞭,世子殿下很快就可以返回北涼。”

徐龍象哦瞭一聲,“那我在這兒等等。”

袁左宗說道:“不用,義父叮囑過,殿下回傢不經過這兒。”

袁左宗本以為會勸不動這位天生閉竅的小王爺,不曾想黑衣少年隻是用心思索瞭片刻,就點瞭點頭。

袁左宗望著血流成河的沙場,第一次期待著那位大將軍嫡長子返鄉。

他此時才記起徐鳳年竟然已是三次出門遊歷。

北涼驛路上,楊柳依依,一名書生牽著位小女孩,無馬可供騎乘,也別提付錢雇傭一輛馬車,不過走得不急,驛路楊柳粗壯,走在樹蔭中還算扛得住日曬。

一大一小相依為命,這一年多時間走得倒也開心,本就是苦命出身,都不怕吃苦。

“陳哥哥,我們是要去見那位徐公子嗎?”

“也不一定,我想不想他,還要走遍瞭北涼才行。當然,他肯不肯見我還兩說。他畢竟是世襲罔替的北涼世子,不是一般人。”

“徐公子是好人呀,還去許願池裡幫我撿錢呢。後邊他送給我們的西瓜,吃完瞭用皮炒菜,陳哥哥你也不說好吃嗎?”

“好人也有做壞事的時候,壞人也有做好事的可能,說不準的。”

小女孩也聽不懂,隻是笑著哦瞭一聲。

書生見四下無人,偷偷折下一截長柳枝,編瞭一個花環戴在小女孩頭上。

他曾自言死當謚文正。他曾給將軍許拱遞交《呈六事疏》。他曾在江南道報國寺曲水談王霸中一鳴驚人。

這位就是攜帶小乞兒遊歷大江南北的窮書生陳亮錫。

遙想當年,陽才趙長陵初見人屠徐驍,挾帶丫鬟傢仆浩蕩六百人。

陰才李義山則獨身一人,也是這般落魄不堪。

五十餘頭駱駝成一線在戈壁灘上艱難前行,商隊成員都以絲佈蒙面,大多牽駝而行,唯有一名身材纖細的人物騎在一匹初成年的駱駝上,牽駝人是名年邁仍舊魁梧的老人,裝束清爽簡單,顯然是這支駝隊的領頭人,腰間掛瞭隻羊羔皮制成的大水囊,騎在雙駝峰之間絲綢鋪就精致軟鞍上的人物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大多天馬行空,讓遊歷羈旅經驗極其豐富的老人都要措手不及,不知如何作答。他們這一路行來,竟然遇到瞭接連兩次原本常人畢生難遇的海市蜃樓,兩次沙蜃俱是海上孤島仙境的稀罕畫面,恐怕也就傳說中的道德宗浮山可以媲美瞭,騎駝人物詢問蜃樓的真假與起源,好面子的老人也就隻好支支吾吾,實在被糾纏得無路可退,不得不轉移話題,說些道聽途說的野狐精怪軼事。

騎駝人言語輕柔,“洪爺爺,是不是過瞭這片戈壁灘就到北邊大城池瞭?”

老人笑道:“小姐,這塊戈壁灘還有得走呢,記得上次火焰山嗎,看著近,足足走瞭大半天,古人說望山跑死馬,就是這個道理。”

駝背上的人物竟是女兒身,她伸手揭開一些阻擋黃沙入嘴的絲巾,有一雙讓人倍感清涼的水靈眸子,好奇問道:“洪爺爺,咱們自己儲水也不多,為什麼還要送給那位遠遊士子一囊水,他說給銀子,你都不收。”

姓洪的壯碩老人輕聲道:“出門在外,能結下善緣,不管大小,總歸是一樁好事,老仆我當年在沙漠裡落難,便是小姐的爺爺仗義相救,要不然洪柏今兒就是黃沙下的白骨瞭。再說咱們身上掛袋水囊不多,可真遇上瞭困境,還能殺駝取水,頂多就是少去一駝貨物,銀子這東西,說到底還是死的,比不得活人。”

女子點頭笑瞭笑。

老人由衷誇贊道:“小姐從小便是菩薩心腸,好人有好報。以後啊,肯定能找到門當戶對的好人傢嫁瞭。”

這趟是偷摸著混入駝隊的女子又問道:“洪爺爺,可是我讀那些江南刻印的才子佳人小說,大傢閨秀可都是對落魄書生一見鐘情,沒見哪位女子去找門當戶對的相公啊。這是為什麼啊?”

老人一陣頭大,憋瞭半天,說道:“小姐你看啊,那些書生大多也都會金榜題名,衣錦還鄉,然後與女子白頭偕老,小姐讀這類禁書,可不能隻看到大傢閨秀們的荒唐,那些姑娘眼光可不差,萬千書生進京赴考,鯉魚跳龍門,能跳過龍門的就那麼幾條,偏偏就給她們瞧上瞭,這說明書上的小姐比起咱們做瞭半輩子買賣的生意人,眼光還要毒辣,是不是這個道理?若是姑娘不幸看走眼,上錯轎子嫁錯郎,寫書人也就不樂意寫瞭。”

年輕女子恍然,有些汗顏笑道:“以往從哥哥們那邊偷禁書,隻顧著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當下臉紅以後也就忘掉,這個道理還真沒想明白,虧得洪爺爺說透瞭。”

老人哈哈笑道:“才子佳人若是沒的團圓,那算什麼才子佳人。小姐以後嫁瞭人可得過得好,若是被欺負,洪爺爺就拼得被老主人趕出傢門,也要拾掇他。”

她搖頭道:“我才不願意嫁人,爹娘和哥哥對我這般好,就足夠啦。要是以後的相公三妻四妾,花天酒地,我可要哭死。”

涼莽之間除去擺在臺面上的茶馬古道,還有幾條臺面下的絲路綢道,打著各式各樣的貿易幌子,多是由邊境商賈往離陽王朝江南道和舊西蜀等地購置綢緞,賣給北莽王庭權貴,治國嚴苛的女帝對此還算有些人情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未取締那幾條道路,隻要有關系門戶,就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不過幾千裡漫長路途,賺的錢都是血汗錢,早些時候的絲路商人,不少都死在瞭路上,也就是這些年離陽北莽兩國安定,戰事停歇,才迎來絲綢之路的鼎盛時期,因為絲綢大多以駱駝為馱運工具,江南道有大量類似駱駝驛白駝橋的地名。

這隻駝隊屬於南朝澹臺傢偏房一支,澹臺是甲字大姓,大族自然有大族的氣魄,但支撐起派頭的還是要靠各種生財有道,嫡長房一直以書香世傢自居,君子遠庖廚,兩袖清風得厲害,更別提跟黃白物打交道,臟活累活就都落在不被青眼的偏房頭上,澹臺傢族枝繁葉茂,老太爺膝下子孫滿堂,未必都記得住一半的姓名臉孔,洪柏所在一支不過是小枝椏,否則那位小姐也絕不敢混入駝隊,高門大閥裡規矩森嚴,誰會允許自傢姑娘去拋頭露面。這名被寵壞的女子叫澹臺長樂,向往澹臺傢族的故地西蜀,恰好商隊在舊西蜀境內有千畝蜀桑,她入蜀時正是桑柔四郊綠疊翠的美景,差點不想回傢。過瞭涼莽邊境,沿著絲路向北,愈發荒涼難行,好在她吃得住苦,總能苦中作樂,讓洪柏負擔小瞭許多。

這位生長在朱門高樓內的澹臺小姐總有莫名其妙的問題,洪柏這次南下舊蜀北上王庭幾乎把滿肚子墨水都給抖摟一空,再有小半旬就可以穿過戈壁灘到達皇帳屬地邊緣,到時候返鄉,小姐估計就顧不上問為什麼,此時洪柏給她由絲路淵源說到瞭北涼,三句不離本行,說到瞭離陽王朝的官服補子,繼而說到瞭誥命夫人的補子,說到這一茬,久經患難的老人也是感觸頗深,“咱們南朝官服都是春秋中原那邊演化而來,像夫人她在慶典朝會上穿戴的補服,就是從四品,應瞭女憑夫貴那句話。當然也有許多女子是憑子得富貴,春秋時那些皇宮裡的娘娘們尤其如此。”

她歪著腦袋問道:“可我爹是武將,為何我娘的補子是禽紋補子?”

洪柏笑道:“小姐,這有講究的,女子嫻雅為美,崇文而不尚武。不過天底下還真就有一襲女子官服,可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她瞪大眼睛問道:“誰的?”

洪柏牽駝走在燙人的鹽堿戈壁上,笑道:“北涼王妃的補服,便是那一品獅的獸紋補子,傳言極為華美,稱得上是天衣無縫。哪怕與北涼王的蟒袍掛在一起,也不失瞭半點風采。”

澹臺長樂久居深閨,終歸隻是喜歡那詩情畫意的女子,對王朝更迭從來不去問津,對於那些北涼王妃,也隻聽說早逝,沒能享福幾年。洪柏卻是市井草莽出身,走南闖北,也曾有幾遭讓常人艷羨的因緣際會,壯年時在中原江湖上也闖蕩出不小的名聲,至於為何裹入士子北奔的洪流,又為何在澹臺偏支寄人籬下,估摸就又是一些不能與人笑說的辛酸事瞭。耳順之年後,舞刀弄槍不多,反而撿起瞭年輕時候深惡痛絕的書籍,修身養性。老人提起這位王妃,也是自發地肅然起敬,輕聲道:“這位王妃,曾是三百年來唯一的女子劍仙吶。”

她自然而然問道:“劍仙是什麼?可以踩在劍上飛來飛去嗎?”

未入二品的洪柏哪裡知曉陸地神仙境界的高深,耿直性子也由不得老人隨口胡謅,隻好訕訕然道:“約莫是可以的吧。”

她撇頭掩嘴一笑,好心不揭老底,洪柏成精的人物瞭,老臉一紅。

澹臺長樂斂去輕微笑意,問道:“咱們南朝有劍仙胚子嗎?”

洪柏搖頭道:“聽說離陽王朝那邊多一些。劍道一途,不得不承認,自古便是中原劍客更風流,以前有我那一輩江湖翹楚的李淳罡,現在有桃花劍神鄧太阿,我想以後也肯定是離陽人,輪不到北莽做劍道魁首。”

女子一臉神往道:“劍仙啊,真想親眼見上一見。”

洪柏不好明面上反駁,隻是低聲笑道:“一劍動輒斷江,要不就是撼山摧城,咱們凡夫俗子,還是不見為妙。”

天地之間驟起異象。如同脾氣難測的老天爺動瞭肝火,驀地狂躁起來,跟老天爺討口飯吃的行當,如佃農耕種,如牧人趕羊,最怕這個。澹臺長樂不清楚厲害輕重,洪柏卻已經是臉色蒼白,臉色頹敗,駝隊裡常年走絲路的老商賈也是如出一轍,澹臺長樂舉目眺望,天地一線宛如黑煙彌漫,遮天蔽日,正午時分,天色就逐漸黯淡如黃昏。在黃沙萬裡中行走,一怕陸地龍汲水,再就是怕這種沙塵暴,前者相對稀少,後者一般而言多發生在春季,如今已是由夏轉秋,怎的就無端攤上這種滔天禍事?關鍵是這次沙塵暴尤為來勢洶洶,遙望遠處那風沙漫天的恐怖架勢,洪柏如何都沒料到會在這座戈壁灘遇上這種規模的風沙,當機立斷,駝隊在戈壁灘上已是退無可退,命令駝隊開始殺駝剝皮,剔除內臟,騰出一具駱駝骨架,好讓澹臺商旅鉆入其中,五十餘頭駱駝匯聚一堆,再披上駱駝皮遮住縫隙,興許可以躲過一劫,平時一些小沙暴,還可以躲在屈膝駱駝附近,今天這場巨大沙暴是萬萬不敢托大瞭。好在澹臺傢族豢養的駱駝骨架都大,可以一駝擠兩人,至於這般全然不計後果的計較,能否躲得過風沙,就看天命瞭。

聽說要殺駝避風,女子舍不得座下那匹處出感情的白駱駝,哭紅瞭眼,怎麼都不願意抽出刀子宰殺剝皮。洪柏跟手腳利索的駝隊成員都顧不得那批價格等金的貨物,快刀殺死相依為命的駱駝,忙著摘掉內臟胃囊,沙塵暴已是近在咫尺,已經抬頭可見一道高如城墻的黑沙從西北方推移而來,卷起飛沙走石無數,呼嘯聲如轟雷。回頭見到小姐竟然還在跟那隻白駱駝兩兩相望,老人急紅瞭眼,顧不得是否會被小姐記仇怨恨,提刀就要替她殺瞭駱駝以供避難,正如老人所說,駝隊所載貨物很值錢,但人命更值錢,這支商旅人員俱是澹臺絲綢貿易的精英,死瞭誰都是傢族短時間內難以填補的損失,更別提澹臺長樂是老主人最寵溺的小孫女,甚至連老太爺都打心眼喜歡,她若是夭折在這場風沙中,洪柏沒臉皮活著回去。

洪柏大聲喊道:“小姐不能再拖瞭!”

她滿臉委屈,哭紅腫瞭眼眸,楚楚可憐,洪柏心中嘆息,提刀就走向那匹駝隊中最為漂亮的小白駱駝。

澹臺長樂轉過頭,雖然心中不忍,卻沒有不懂事到阻攔的地步。

她轉頭時,猛然瞪大那雙流光溢彩的秋水眸子,隻見一襲黑衫內白底的負笈書生飄然而至,她還以為看花瞭眼,使勁眨瞭眨眼,隻是一眨眼功夫,他就擦肩而過,到瞭舉刀洪柏身邊,按瞭按老人手臂,洪柏抬頭一臉茫然,曾經跟駝隊借瞭一囊水的書生搖搖頭,好似示意洪柏不用下刀,洪柏猶豫不決時,應該是那及冠年數負笈遊學的書生不知好歹地繼續前掠,一掠便是飄拂五六丈,說不盡的瀟灑風流,澹臺長樂看得目瞪口呆,他不是那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嗎?當時見他出錢買水,她還在心裡笑話他不識遊歷險惡,竟然敢單槍匹馬在黃沙荒漠裡出行。

那時她曾泛起一股不為人知的女子心思,隻覺得他這般的俊逸書生,就該在荒郊野嶺的破敗古寺孤廟裡挑燈夜讀,說不定還會有狐仙去自薦枕席呢。好在那時候絲巾蒙面,也沒有誰看到她的俏臉兩頰起桃紅。

書生孤身前掠,距離那堵黑墻隻差大概三裡路。

書箱有一劍出鞘。

一襲紅袍橫空出世,出現在書生身側。

正是徐鳳年的書生除去春秋一劍浮在半裡路外空中,更祭出十二柄飛劍,在他和紅袍陰物四周急速旋轉不停。

一座渾然大圓劍陣憑空而生。

劍陣結青絲,十二柄飛劍應時而鍛,自然有半數屬陰劍,但朝露金縷幾劍都是陽劍,想要結陣圓轉如意,就要借陰物丹嬰一臂之力。

商旅隻聽書生說瞭一字,如道門仙人吐真言,如釋教佛陀念佛音。

“起!”

洪流所至,被劍陣阻擋,兩邊洶湧流淌而逝,唯有劍陣前方被迫使拔高,在眾人頭頂就像是有一條黑虹懸空,劃出一道圓弧,再在眾人身後幾裡路外墜落。

澹臺駝隊完完全全位於這等異象之中,洪柏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竟然真能親眼見識一位劍士能夠以人力抵天時!

一炷香後,黑虹與沙塵一同在後方推移,眾人所處位置的天地復歸清平。

負笈書生早已不見蹤跡。

劫後餘生的商旅駝隊面面相覷。

女子癡癡望向前方。

落在洪柏眼中,依稀記得五十年前的江湖,也是有許多女子這樣癡然望向那一襲仗劍青衫。

一劍出鞘,天下再無不平事。

洪柏輕聲感慨道:“真像李淳罡啊。”

黃昏中,徐鳳年終於走到瞭寶瓶州邊境地帶的弱水源頭,是一塊滿目青翠的綠洲,如一顆綠珠鑲嵌在黃沙圓盤中,格外讓人見之歡喜。徐鳳年在綠洲邊緣的碧綠小河畔掬水洗臉,朱袍陰物在水中如錦鯉遊玩嬉戲,出北涼之前,知道的消息是這裡戒備深嚴,不光是常年駐紮有一支六百皇帳鐵騎,更夾雜有許多影子宰相李密弼麾下的捕蜓郎和捉蝶侍,交織成一張大蛛網,由一名朱魍頂尖殺手劍客領銜,既是保護那位古稀老人,也是嚴密監視,不論出行賞景路線,還是每餐菜肴都要盡數上報主子李密弼,加上老人自身心腹勢力,兩者對峙同時又相互配合,抵禦層出不窮的復仇刺殺。

可在徐鳳年看來實在是與先前得到的消息不符,暗樁稀疏,那支駐紮十裡以外軍營的勁旅也六百人驟減到寥寥兩百騎,徐鳳年拿幾捧涼水洗完臉龐,隨即釋然,老人在北莽眼中再如何虎死不倒架,徹底棄權五六年後,久居幕後頤養天年,聲望自然不如從前那般讓人忌憚,北莽離陽廟堂大勢如出一轍,起先大抵都是南相北將的格局,若說南院樞密大王黃宋濮開瞭個南朝為將的好頭,其實更早之前,就有人早早在北庭皇帳以春秋遺民身份,位居高位,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初每次女帝陛下狩獵,與群臣畫灰議事,也唯獨此人能讓桀驁難馴的王庭權貴心悅誠服,北莽以後能夠順利推行書生治國,可以說正是這位老者的功勞,徐鳳年此行目的便是見這位被女帝譽為北莽柱石的老人,誰能相信一個註定跟北莽不共戴天的北涼世子過關斬將,辛苦走瞭數千裡,就是自投羅網?

徐鳳年揀選這個臨水的僻靜位置,沒有急於進入綠洲腹地,分明是一座奇門遁甲大陣,胡亂涉足,說不定就要給當成刺客擒拿。行百裡者半於九十,徐鳳年枯等到暮色沉沉,朱袍陰物始終是那副飽暖無憂的散淡姿態。徐鳳年凝神屏氣,如同老僧入定,記起瞭小半旬前在戈壁灘上遇到的騎駝女子,不用看面相就知道是龍女相,否則以徐鳳年如今的道行,也不會露面去借什麼水。至於後頭的出手相助,倒也沒有太多念頭,無非是念在一水之恩,湧泉相報。古書上記載這類蜃女每次入汪洋或者入荒漠,就會出現海市蜃樓,差別無非是海蜃或者沙蜃,蜃屬於蛟龍,吐氣成樓,跟共工相等天生神力不同,與那鳳妃相可母儀天下也不同,蜃女相自古以來便被尋求長生不老的帝王視作尋訪仙山的鑰匙,凡人所見海市蜃樓自然是假,但這假象畢竟無法無緣無故浮現,終歸是有所依才行,歷朝歷代皇帝授意方士出海尋訪仙人仙山,隊伍中必然會有一名龍女相伴,可如何以具體秘術指引,就不得而知,那名女子以後是否會淪為帝王的鑰匙,徐鳳年漠不關心,也不是他一個自身地位都岌岌可危的世子可以決定的。

世間有幾人能如羊皮裘老頭年輕時那般快意恩仇?大多數武夫行走江湖,吃疼吃虧以後都信奉多看少做少說的宗旨。一個徐驍,傳首江湖,一個北莽女帝,納為鷹犬,輕輕松松就讓兩座江湖的所有江湖人全部身不由己瞭。

徐鳳年猛然睜開眼,望向水邊踩踏而就的小徑,小道盡頭有一老一小結伴而來,稚童生得唇紅齒白,騎竹馬而來,憨態可愛。以一竿青竹作胯下馬,嘴上輕嚷著駕駕駕,孩童穿瞭一襲寬袖道袍,神色天然,讓人見之忘俗。孩子身邊的老者須發皆白,身材高大,文巾青衫,自有一股清逸氣,老人一手牽著竹馬稚童,一手握有兩卷經書,見著瞭沒有隱匿行蹤的徐鳳年,似乎毫無訝異,松開小道童的手,朝徐鳳年笑著揮瞭揮手,像是久別重逢的忘年交。

徐鳳年之所以不躲不避,是猜測出瞭老人的身份,昔日北莽王庭第一權臣的徐淮南,出身於遼東,仔細推敲起來,竟然是比徐驍年長一輩的遠房親戚,隻不過這種關系大可以遠到可以忽略不計便是。徐淮南,在士子北逃之前就已經到達北莽,成為慕容氏女帝篡位登基的首席謀士功臣,學富五車,一生所學盡付與北莽朝政,離陽初定春秋,挾大勢沖擊北莽,正是他力勸尚未坐穩龍椅的女帝南下禦駕親征,才有瞭今日的南北分治天下。離陽第二次舉國之力北征,也正是本已卸任歸田的他重出茅廬,制定戰略,使得新貴拓跋菩薩擊潰離陽三線,他這些年隱居弱水畔,名義上是當年府上出瞭一名左右雙手倒賣軍情的雙面諜子,惹來女帝震怒,不得不致仕退出王庭,實則是當之無愧的功勛元老徐淮南對待慕容一族的態度上跟女帝產生嚴重分歧,心灰意冷,所謂震驚朝野的諜子案,不過是雙方各退一步的一個臺階。

看著這位曾經步步登頂然後緩緩拾階而下的老人,徐鳳年難免百感交集。眼前這位,可是論威名,論功績,實打實都可以跟徐驍相提並論的權臣。徐鳳年恭敬作揖行禮,精神氣極好的老者走近,扶起以身涉險的徐傢後生,端詳瞭幾眼,欣慰笑道:“我這老頭子想破腦袋也沒想到會是你來看我,我甚至想過有沒有可能是徐驍親自造訪,委實是天大的驚喜啊,不愧是我徐傢人,我很早時候就說嘛,沒些膽識的魂魄,都不敢投徐傢媳婦的胎。”

徐鳳年笑意苦澀。

徐淮南摸瞭摸身邊竹馬稚童的腦袋,望向漣漪陣陣的河水,輕聲道:“放心,涼莽邊境動靜很大,我這邊抽掉瞭一個很關鍵的朱魍劍客,因為猜到你要過來,就借機調走瞭大部分皇帳騎卒,這兒看上去最危險,卻也最安全。清明時節,留下城殺瞭陶潛稚,後邊又跟拓跋春隼打瞭一架,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將種吃瞭個啞巴虧,一路行來,趁手殺瞭啖人心肝的魔頭謝靈,敦煌城引來瞭鄧太阿出劍,好像在黃河那邊還跟公主墳扯上瞭恩怨,你這後生,實在是讓老夫大開眼界。當時我就說,隻要你能活著到弱水,我不管如何都會見你一面。來來來,咱們坐著說。”

徐淮南和徐鳳年坐在水邊草地上,憨態稚童突然作怒容,提起竹馬就要朝水中劈下,氣機之重,讓徐鳳年出現一瞬窒息,朱袍陰物躍出水面,也是要翻江倒海的模樣,好在徐淮南握住瞭那一截青翠竹竿,搖瞭搖頭,稚童這才斂去氣機,復歸天真無邪的神情,見到徐鳳年眼神異樣,老人泄露瞭些許天機,不過點到即止,溫顏笑道:“我也分不清是道門一氣化三清的無上神通,還是斬除三屍上十洲的生僻手段,不過身邊這位,肯定苦命孩子。這幾年茅舍門可羅雀,懂得燒冷灶這種公門修行的聰慧人也逐漸熬不住性子,愈發減少,虧得有這孩子陪著,才不覺得年老乏味。”

對道教正統而言,龍虎金丹一直是被視作僅有可證長生的正途,符籙外丹都是旁門,更別提斬三屍這種不見任何典籍記載的左道。再者徐鳳年也沒心思在這一點細枝末節上刨根問底,隻是一名小小道童就能讓陰氣趨於飽滿的陰物如臨大敵,北莽是不是太過於藏龍臥虎瞭?

年已古稀卻不見任何年邁疲態的徐淮南盤膝而坐,輕聲道:“既然你敢來這裡,我就破例跟你坦誠相見,說幾句本打算帶進棺材的心底話,若是一年前,我會按約定替徐驍給北涼謀劃吞莽一事,畢竟我談不上忠於王庭,也沒有做女子裙下臣的嗜好,之所以做離鄉犬賣國奴,為女帝鞠躬盡瘁,隻是因為是對春秋和離陽憋瞭口惡氣,既然如此,我也就樂得見著涼莽橫生波瀾,這比較棋局復盤還要來得有趣,當然,我跟徐驍一樣都是出瞭名的臭棋簍子,不過棋劍樂府的太平令,棋盤內外都是貨真價實的國手,他遊歷離陽十數年,摸清瞭脈絡,這次返回皇宮,對癥下藥,打瞭一局大譜,黑白定乾坤,囊括瞭北莽離陽北涼,我的謀士位置,自然而然被這位新任帝師取而代之,我這些年的待價而沽,便成瞭不小的笑話。徐鳳年,你說王庭既然已無我的用文之地,我哪怕厚著臉皮復出,又能做什麼?”

徐鳳年默不作聲。

言語中有自嘲意味的徐淮南不去看這位跋山涉水而來的年輕世子,“是不是很失望?”

徐鳳年點頭道:“說不失望,我自己都不信。”

徐淮南果真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緩緩說道:“我生時,自然是滿門富貴,我死後,註定不出十年便是滿門抄斬下場,一半是因為我故意不約束族人,由著他們鮮衣怒馬,為非作歹,而我做北院宰相時,也刻意跟耶律慕容兩姓交惡已久。另一半是女帝終歸是女人,女子記仇是天性,她死之前註定要跟我算舊賬,退一萬步,就算她念舊不為難我,下一任北莽皇帝,也要拿我後人開刀。我自認對得住族人,三十餘年如日中天,是尋常人幾輩子都享受不到的榮華富貴,唯獨一人,不能死,或是說不能死得如此之早,也算我對失信於徐驍的一點補償。”

徐鳳年抬起頭,迷惑不解。

徐淮南輕聲笑道:“當年徐驍有趙長陵和李義山做左膀右臂,我也不是神仙,給不瞭兩位,隻能給你這將來的北涼王其中之一。你要是信得過,就放心去用,他本就要在四十歲前活活累死的命。”

老人指瞭指自己腦袋,“我這一生讀史而懂和自悟而得的陽謀韜略與陰謀詭計,都傳授於這位不起眼的偏房庶孫。”

不用徐鳳年詢問,老人便笑道:“他已經在出發去北涼的路上,你們該相見時自然相見。”

徐鳳年正要起身致謝,便被老人擺手攔住,“本就是欠你們父子的,老夫能在北莽平步青雲,也少不瞭徐驍的助力。”

徐淮南突然笑道:“記得我年少離傢時,本意是立志做一名儒傢經學傢,行萬裡路後,再萬卷書,能夠訓詁註疏就好。哪裡會想到走到今天這一步。”

徐鳳年無言以對。

徐淮南拍瞭拍徐鳳年肩膀,和藹道:“以後的天下,畢竟要讓你們年輕人去指點江山。”

老人唏噓以後,繼而問道:“聽說你練刀練劍都有氣候,可有北涼刀?我想瞧上一瞧。”

徐鳳年搖頭道:“來北莽,不好攜帶北涼刀。隻有一柄春雷短刀。”

老人拍瞭一下自己額頭,笑道:“老糊塗瞭,短刀也無妨。”

徐鳳年從書箱裡拿出春雷刀。

徐淮南放在膝蓋上,凝視許久,“老夫生已無歡可言,死亦無所懼,之所以耐著不死,就是等著給那名孫子一份前程,再就是少瞭一個安心赴死的由頭。老夫既然欠瞭徐驍,就再不能欠你。而且老夫也想到瞭一個不負任何人的做法。”

徐淮南抽出春雷刀,遞給徐鳳年,那張滄桑臉龐上的笑容無比豁達,“來來來,割去徐淮南的頭顱,裝入囊中,返回北涼,去做那北涼王。”

談不上乘興而來,也不好說是敗興而歸。徐鳳年還是那個背書箱遠遊子的裝扮,紅袍陰物依舊隱蔽潛行,隻是多瞭一顆含笑而亡的頭顱。行出三百裡,見到兩騎縱馬狂奔去往弱水河畔茅舍,其中一騎馬背上的男子玉樹臨風,北人的身材,南人的相貌,見到徐鳳年後頓時臉色蒼白,下馬後踉蹌行來,跪地捂住心口咬牙哽咽,嘴上反復念叨著“知道是如此”。徐鳳年心知肚明,也不勸慰,冷著臉俯視這名被徐淮南寄予厚望的庶出子孫。如此陰冷的初次相逢,實在是大煞風景,哪有半點史書上那些賢君名臣相逢便恨晚的絕佳氛圍。剩餘一騎坐著個侍讀書童模樣的少年,見到主人這般失魂落魄,順帶著對徐鳳年也極為敵視。

男子早已及冠,卻未及三十,失態片刻後,便斂藏神情,不悲不喜,揮去書童試圖攙扶的手臂,自行站起身,讓書童讓出一匹馬,主仆共乘一馬,三人兩馬一同默契地前往南方。一路上經過各座城池關隘,溫潤如玉的男子都能與沿途校尉們把痹歡,不過少有稱兄道弟的矯情場面話。穿過小半座寶瓶州南端,繞過王庭京畿之地,即將進入金蟾州,在一棟邊荒小城的客棧停馬休憩,冷眼旁觀的雙方終於有瞭一場開誠佈公的談話,客棧生意清冷,偌大一方四合院就隻住瞭他們一行三人,夜涼如水,姓王名夢溪的侍童少年蹲坐在院門口石階上,對著滿天繁星唉聲嘆氣,院內有一張缺角木桌,幾條一屁股坐下便會吱呀作響的破敗竹椅,徐北枳不飲酒,入宿時卻特意向客棧購得一壺店傢自釀酒,此時擱在相對而坐的徐鳳年眼前,看著他倒酒入瓷杯,徐北枳平淡開口道:“都說濁酒喜相逢,你我二人好像沒這緣分。”

徐鳳年平靜道:“這名字是你爺爺親自取的?”

徐北枳扯瞭扯嘴角,“起先不叫這個,六歲時在徐傢私塾背書,爺爺恰巧途徑窗外,將我喊到跟前,有過一番問答,以後就改成瞭北枳。橘生南為橘,生於北則為枳。以往我不知道爺爺取名的寓意,現在才知道是要我往南而徙,由枳變橘。爺爺用心良苦,做子孫的,總不能辜負老人傢。改名三年,九歲以後,我便跟在爺爺身邊讀史抄書,與爹娘關系反而淡漠。也許世子殿下不知,爺爺已經留心你許多年,尤其是從北涼王拒絕你進京起,到你兩次遊歷,爺爺耗費瞭大量人力物力去截取第一手消息,我敢說他老人傢是北莽內第一個率先猜出你的身份。”

說到這裡,徐北枳視線投向徐鳳年所在的屋子,擱在膝上的一隻手,五指輕微顫抖不止。桌面上一手則並無異樣。

徐北枳一瞬後即收回視線,語氣波瀾不驚:“爺爺這麼多年一直有心結。解鈴還須系鈴人,自然解結一樣還須系結人,世子親身赴北莽,比起北涼王還來得讓在下感到匪夷所思。實不相瞞,我曾經建議爺爺不等你臨近弱水,就將你擊殺。既然是死結,就以一方去死為終。”

徐鳳年笑瞭笑,一口飲盡杯中酒。

徐北枳終於流露出淒涼面容,低頭望向他眼前空無一物的桌面,“隻是沒想到死結死結,換成瞭他老人傢去死。之前爺爺還說就算見瞭你的面,誰生誰死還在五五分之間。”

徐鳳年低頭喝第二杯酒時不露痕跡皺瞭皺眉頭。

徐北枳抿起嘴唇,註視著慢飲濁酒的徐鳳年,近乎質問地開門見山說道:“你既然不願做皇帝,來北莽做什麼?來見我那不問世事多年的爺爺做什麼?哪傢藩王嫡長子如你這般瘋瘋癲癲?你將北涼軍權交由陳芝豹又如何?”

徐鳳年瞥瞭他一眼,拿瞭一隻空杯,倒瞭一杯酒,緩緩推到他桌前。

徐北枳搖瞭搖頭,不去舉杯,神情頓瞭一頓,竟是隱約有哭腔,自言自語:“對,我不喝酒,便不知酒滋味。”

徐鳳年這才說道:“我第二次遊歷返回北涼,來你們北莽之前,臨行前一晚,徐驍跟我坦白說過,我頭回跟一個老仆出門,一個叫褚祿山的胖子就鬼鬼祟祟跟在我後頭,暗中聯絡瞭北涼舊部不下五十人。北涼三十萬鐵騎的反與不反,就在徐驍一念之間。生在亂世,都沒有做亂世犬,徐驍笑稱狗急還知道跳墻,他這個臭棋簍子,真要被皇帝拉扯著去下棋,萬一在棋盤上輸瞭,大不瞭一把掀翻棋墩子,看誰更翻臉不認人。第二次堂而皇之遊歷江湖,我才窺得北涼潛在勢力的冰山一角,徐驍事後說這份傢當,陳芝豹拿不起。當初踏平春秋六國,徐驍被封北涼王,陳芝豹原本可以去南疆自立門戶,帶著北涼近八萬嫡系兵馬趕赴南方,裂土分疆,成為離陽第二位異姓王,既然他當時拒絕瞭當今趙傢天子,也就怨不得他這個早已給過機會的義父吝嗇,在北涼,傢有傢規,要在國有國法之前。”

徐北枳默然沉思。

許久以後,他默念道:“氣從斷處生。”

徐鳳年換瞭個閑適寫意的話題,笑問道:“能否告知稚年道童的身份?不問清楚,我總覺著不舒服。”

徐北枳看瞭一眼手指旋轉空酒杯的徐鳳年,坦誠而生疏說道:“我也不知內裡玄機。隻知道十年前道童來到徐傢,十年後仍是稚童模樣。”

徐鳳年嘖嘖道:“豈不是應瞭那個玄之又玄的說法?”

兩人異口同聲說出兩個字:“長生。”

這個說法脫口而出後,兩人神色各異,徐鳳年藏有戾氣,徐北枳則充滿一探究竟的好奇意味。徐北枳自幼跟隨爺爺浸染公門修行,本就是長袖善舞的玲瓏人,擅於察言觀色,見到徐鳳年露出的蛛絲馬跡,留瞭心,卻沒有問詢,不曾想徐鳳年主動透底說道:“我跟一隻躲在龍虎山證得小長生的老王八有恩怨,如果你真到瞭北涼,樂意放低身架為虎作倀,以後你等著看熱鬧就行。”

徐北枳沒有接過這個話頭。

徐鳳年起身道:“馬上要進入金蟾州,恐怕以你爺爺的滲透力,在那兒通行就不如在寶瓶州輕松瞭,都早些歇息。”

徐北枳欲言又止,直到徐鳳年轉身都未出聲,直到徐鳳年走出幾步,他才忍不住開口,嗓音沙啞,“你取走我爺爺的頭顱返回北涼,才算不負此行。”

一張儒雅面皮的徐鳳年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這名比自己貨真價實太多的讀書人。

徐北枳雙手死死握拳擺放在腿上,不去看徐鳳年,“我也知道爺爺是要幫你助漲軍中威望,畢竟割走堂堂昔年北院大王的頭顱,比起帶兵滅去十萬北莽大軍還要難得。我隻想看一眼,就一眼!”

徐鳳年問道:“徐北枳,你不恨我?”

極為風雅靜氣的男子淒然笑道:“我怎敢恨你,是要讓我爺爺死不瞑目嗎?”

徐鳳年哦瞭一聲,轉身便走,輕輕留下一句,“你要見你爺爺,很難,我葬在瞭弱水河畔。”

徐北枳愕然。

夜深人靜,在門口用屁股把臺階都給捂熱瞭的侍童百無聊賴,聽聞動靜轉頭後,一臉不敢置信,滴酒不沾的主人不僅舉杯喝光瞭杯中酒,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仰頭提起剩有小半的酒壺,咕噥悉數倒入瞭腹中。

手長過膝的中年男子在道德宗天門外,曾讓那位素來眼高於頂的棋劍樂府更漏子汗流浹背,可這樣的梟雄人物離開道觀以後前往極北冰原,渡過黃河之前,一路上始終毫無風波,臨近黃河上遊,也沒有任何一躍過河的駭人舉動,老老實實給艄公付過瞭銀錢,乘筏過河,他就如同一尊泥菩薩,沒有脾氣可言。須知天下武夫,他可以並肩的王仙芝那次近五十年頭回離開武帝城,離陽王朝便提心吊膽用數千鐵騎去盯梢,生怕這個喜歡自稱天下第二的老傢夥惹出是非。兩朝兩個江湖都信瞭那個說法,隻要這個男人跟王仙芝聯手,就可輕易擊殺天下十人中的剩餘全部八人,足以見得這位姓拓跋的北莽軍神是何等武力!

若是以為隻要是個頂尖武夫,就都得是那種放個屁就要驚天地泣鬼神的江湖雛鳥,哪怕面對面見著瞭拓跋菩薩,恐怕也要遇真佛而視作俗人。

北莽皆知拓跋菩薩不信佛道,但是親佛宗而遠道門,尤其跟國師麒麟真人同朝輔佐女帝,二十年來竟然連一次都不曾碰面。很像是死敵離陽王朝的藩王不得見藩王。

這一日雲淡風輕,年輕時極為英武挺拔的拓跋菩薩走下皮筏,雙腳才堪堪踏及渡口地面,黃河水面就出現瞭一陣劇烈晃蕩,猶如河底有龍作祟,驚得艄公系緊筏子後,也跳上岸,不敢再去掙這點碎銀子,渡口等待過河的眾人隻覺得一個晃眼,就發現先前活生生一個中年漢子不見蹤跡。

空曠處,不茍言笑的拓跋菩薩瞧見一名老道人。

手持一柄麈尾,須發如雪,道袍無風自飄搖,真是飄然欲仙,舉世罕見的神仙風骨。

拓跋菩薩語氣平淡道:“國師,可知擋我者死?”

老真人一揮拂塵,灑然笑道:“我是國師,國師不是我。死不死,貧道都無妨。”

拓跋菩薩一臉厭惡道:“裝神弄鬼。”

下一刻,恍惚有雷在拓跋菩薩全身炸開,原本矮小漢子高達九尺。

那一雙如猿長臂再不顯得有任何突兀。

泥菩薩過河才是自身難保。

拓跋菩薩過河,神佛難擋。

傳言道德宗有大山浮空,離地六百丈,山上宮闕千萬重。李當心扯起河流水淹道德宗,大水由天門湧出,沖刷玉石臺階。白衣僧人飄然落地,走在一個滿眼翠綠的狹窄山坳,走到盡頭,豁然開朗,坳內並沒有世人想象中的恢弘建築群,僅有一座道觀依山而建,是一座雕刻有一張太極圖的圓形廣場,陰陽雙魚相互糾纏,整座廣場顯得返璞歸真,異常簡潔明瞭。陰陽魚圖案中有雲煙霧靄裊裊升起,直達蒼穹,白衣僧人抬頭望去,有數十隻異於同類的巨型白鸛盤旋遞升,可見有道士騎乘,道袍長衫寬袖,襯托得好似騎鶴飛升的仙人,這些道德宗道人顯然原本是逗留觀中的祭酒道人,李當心挾江造訪還禮,迫使他們往天上而逃。

在李當心視線中,除去道人和白鸛,果真有一座大山浮於空中。

眾位道人乘坐白鸛上浮,有一位年輕道士則是從高聳入雲的浮山輕輕飄下。

這名負劍道人落於陰陽魚黑白交匯處,一夫當關。

道士瞧上去二十七八的歲數,極為男子女相,竟然有幾分媚態。

李當心才瞧瞭一眼就嗤笑道:“不愧是臻於聖人境的麒麟真人,還真是手腕瞭得,連一氣化三清的秘法都給琢磨出來瞭,怎麼,要請貧僧拔九蟲斬三屍?隻不過剩餘兩尊假神仙呢,不一起出門迎客嗎?也太小傢子氣瞭。如今三教各出一位聖人,我師父且不去說,就算儒聖曹長卿,也是敢將皇宮當茅廁的風流人物,你這位縮頭藏腚的北莽國師,對比之下,可拿不出手。”

貌似年輕的道人和煦笑道:“無禪可參的李當心,也要金剛怒目瞭?貧道不與你做口舌之爭,隻是站在這兒拭目以待。龍樹僧人讀金剛經修成不動禪,既然你執意怖畏,貧道今日也動也不動,由著你出手。”

李當心簡簡單單哦瞭一聲。

也不再多說半字廢話,朝浮山方向探出雙臂,一身白色袈裟驟然貼緊偉岸身軀,繼而雙腳下陷,地面過膝。

白衣僧人將整座浮山都拽瞭下來!

轟然壓在那年輕道人頭頂。

李當心獨然入天門,單身出天門。

掠過近千臺階,蹲在地上背起瞭全身金黃的師父。

幾位道德宗國師高徒都不敢阻攔。

老和尚已是垂垂將死矣。

老和尚笑瞭笑,問道:“打架也打贏瞭?”

白衣僧人嗯瞭一聲。

“徒弟啊,山下是不是有情深不壽這麼個說法?師父也不知道當年答應你娶媳婦是對是錯啊。”

“這可不是出傢人該說的道理。”

“道理不分出世入世,講得有道理,就是道理。佛法也未必盡是佛經上的語句,佛經上的語句也未必盡是佛法。東西和南北,尤其是你傢那個閨女,就很會講道理,我聽得懂,就給心甘情願騙去糖葫蘆,當時聽不懂,就不忙著給,有些時候慢慢想通瞭,記起要給這妮子送些吃食,小閨女還來瞭脾氣,不要瞭。”

“師父,少說兩句行不行,這些事情你自個兒回寺裡跟我閨女說去。”

“來不及啦。”

李當心身形再度如白虹貫日,在黃河水面上急掠。

“光說領會佛法艱深,咱們兩禪寺很多高僧,都比你師父懂得多,不少還能跟朝廷官府打交道,出世入世都是自在人,師父當這個主持,實在是蹲茅坑不拉屎。唉,這些年都愁啊,也虧得出傢人本就剃去瞭三千煩惱絲。”

“跟師父同輩的他們啊,比起師父少瞭些人味兒,既然尚未成佛,不都還是人。”

“這話可不能說,傷和氣。”

“師父,這是誇你呢。”

“為師知道,這不是怕你以後當別人面說,你跟師父都討不瞭好。”

“師父你倒是難得糊塗。南北都是跟你學的。”

“其實說心裡話,滅佛不可怕,燒去多少座佛寺多少卷佛經,驅趕多少僧人,師父不怕。怕的佛心佛法不長存,一禪的那一個禪,不當下還是小乘,以後能否由小乘入大乘,師父是看不見瞭。”

“師父,我不希望看見那一天。”

“嘿,作為南北的師父的師父,其實也不想看到那一天,不過這話,也就隻能跟你說。”

說完這一句話,滿身幹涸金黃色的龍樹僧人吟誦瞭一遍阿彌陀佛,便寂靜無聲。

白衣僧人李當心停下身形,扯斷一截袈裟,捆住師父,閉眼雙手合十,往九天之上而去。

這一日,道德宗數百道士和近萬香客抬頭望向那佛光萬丈,皆聞有《金剛經》誦讀聲從蒼穹直下。

這一日,有數千人信道者轉為虔誠信佛。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