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卷 第八章 道德宗佛道鬥法,葫蘆口涼莽廝殺

白虹停頓,現出身形,白衣僧人朗聲道:『貧僧還禮而來!』來而不往非禮也。天空掛黃河。這名白衣僧人,扯來瞭一整條黃河。

道德宗建於黃河起始處,傳聞天門之後有一座浮山,已經超凡入聖的國師便在那裡修長生,不問世事半甲子。

麒麟真人有高徒六人,除瞭兩位真人分別坐鎮天門和山腳,其餘分散北莽各地,但是當一個老和尚坐在道德宗天門霧靄之外,在外佈道濟世的四位神仙除瞭王庭那一位,竟然都回到瞭道德宗。

面慈目善老和尚不言不語,在天門之外落地生根而坐。

天門是高聳雙峰對峙圍抱而成一座天然孔洞,內裡雲霧繚繞,門外有九百九十九級玉石臺階,便是拾級而上在門外近觀,也不得看清內裡玄機。

天門以外有道觀十八座,左右各九,香客絡繹不絕,終年綿延不絕的香火融入霧靄,襯托得道德宗愈發人間仙境。

一條主道通往天門。

老和尚便是在第一級臺階前的平地上,安詳禪定。

先是佩劍紫袍真人自天門而出,飛劍下山。

劍旋龍鳴三曰不止。

唯獨不得入老僧四周三丈。

繼而有持玉如意真人自浮山山腳掠至天門外。

紫袍真人馭劍,一階一階走下。

走瞭三天三夜,已經走至第三百階。

再有三名仙風道骨的真人趕來。

其中兩位仙人或站立或盤膝在山腳道觀之巔。

剩餘一名國師最後嫡傳弟子掐訣走向老僧,每一步踏出都極為緩慢,但每一次踏出觸地,便是一次天動地搖。

半旬過後,老僧開始讀經。

一字一句,誦讀金剛經。

讀完一遍金剛經,自認識字不多識法亦是不多的老和尚開始講述說法。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山腳,密密麻麻,不下萬人。

從老和尚坐地以後,將近一旬時光瞭。

飛劍已將那件清洗泛白的袈裟劃破千百次。

那名一小步一天雷的道教真人也走到瞭老和尚背後幾尺處。

老和尚全身金黃,盡是血液。

老和尚雙手合十,已經說完所懂全部佛法,輕聲道:“阿彌陀佛。”

許多香客都猜到那一刻會是如何畫面,都撇過頭,不忍踮腳再看。

一條白虹當空劃過,高過天門。

身後是一條黃色瀑佈!

我不入天門,我自比天要高。

白虹停頓,現出身形,白衣僧人朗聲道:“貧僧還禮而來!”

來而不往非禮也。

天空掛黃河。

這名白衣僧人,扯來瞭一整條黃河。

白衣僧人挾一大截黃河過天門,水淹道德宗。十八觀內外香客們都看得瞠目結舌,本來見到黃河掛天,還生怕這和尚失心瘋瞭將萬鈞河水傾斜在眾人頭頂,那就死得冤枉瞭,真正稱得上是殃及池魚。白衣僧人直上浮山而去,山腳議論紛紛,許多香客在回神後都大呼過癮,這番異象,實在是當之無愧的仙人手筆,人間能得幾回見?除瞭來道德宗十八觀燒香的信徒,其實還夾雜有大量人士存心坐山觀虎鬥,道觀高處建築早已給北莽權貴瓜分殆盡,一名衣著樸素的男子站在洶湧人流中,毫不起眼,他極少抬頭與人直視,也瞧不出如何氣度風范,也就個子高些,他在半旬前來到山腳,衣食住行都不出奇,一樣跟許多香客啃蔥餅果腹,清涼夜晚隨便找塊空地就躺著睡去,頂多蓋上一件長衫當被子,當他看到白衣僧人躍過天門,好像是要去尋麒麟真人的麻煩,他就沒瞭繼續逗留的念頭,正要轉身,溫煦笑瞭笑,停下腳步,身邊走來一個矮小而結實的膚黑漢子,長臂如猿可及膝,耳垂異常厚實,跟菩薩塑像的耳朵差不多,常人一看,也就隻會說一聲是長瞭一副福氣不薄的福相,中年漢子眼神淡漠,抿緊嘴唇,跟相對年輕的素衫男子肩並肩而站,人比人氣死人,本來不出彩的後者立馬就被襯托得溫文儒雅,笑道:“料到你會趕來,隻是沒想到還能見上一面。”

黑黝黝的漢子嗯瞭一聲。

長衫男子抬手放在眼簾上,望向遠方,道德宗兩位真人留守兩禪寺老和尚,三位陸續進入天門阻擊白衣僧人,感慨道:“龍樹和尚的佛陀金身,五大真人都沒能打破,這樣的金剛不壞,才是金剛體魄啊。”

中年漢子平靜道:“三教聖人跟我們不一樣,在各自境界以內達到巔峰,就無所謂什麼陸地神仙瞭,羨慕不來。”

三十歲上下的高大男子輕聲笑道:“我還以為你要出手撕裂那條黃河。”

漢子搖頭道:“五位真人圍毆龍樹高僧,做徒弟的李當心還禮道德宗,就算擺場大一點,也不過分。目前看來,還是兩禪寺占理,道德宗不講理。我就是看個熱鬧,不湊熱鬧。”

而立之年的男子收回視線,他竟是一雙無瞳孔的銀白眸子,幸災樂禍道:“這一場大雨臨頭,道德宗成瞭座池塘,咱們北莽道教的面子可算丟盡瞭。要是國師還不出手,還怎麼有臉滅佛?”

漢子沒身邊男人這份看人笑話的閑情逸致,言語也一如既往的素淡,從不刻意給人平地起驚雷的感覺,“那我就不知道瞭。”

“龍樹聖僧講解金剛經,深入淺出,你沒聽到真是可惜瞭。”

漢子皺眉道:“洪敬巖,龍樹和尚一輩子深讀瞭一本金剛經,就成就佛陀金身。你卻什麼都要抓在手裡,對你以後武道造詣並無裨益,反而有害。”

被稱作洪敬巖的銀眸男子自嘲一笑,“反正怎麼習武也打不過你,還不如多學點花哨本事,能嚇唬人也好。你看離陽王朝李淳罡的借劍,還有李當心這次當空掛江,少不得能讓江湖念叨個四五十年。”

漢子好似不諳人情世故,說道:“怎麼勸是我的事,怎麼做是你的事。”

洪敬巖啞然失笑,“你要真要誰做什麼,誰敢不做?”

性情敦厚的漢子一笑置之。

被白衣洛陽從天下第四寶座打落的洪敬巖提議道:“吃些東西?”

漢子點頭道:“這一路走得急,也沒帶銀子,以後還你。”

洪敬巖挪動腳步,哭笑不得,“竟然跟我計較這個?”

不曾想漢子直截瞭當說道:“你我交情沒到那個份上。”

洪敬巖爽朗大笑,不再堅持己見。附近一座道觀有齋菜,隻是人滿為患,兩人就耐心等著,期間漢子給毛躁香客給撞瞭一下,紋絲不動,倒是那個瞧著魁梧健碩的香客狼狽踉蹌,他伸手扶住,那香客來道德宗燒香求財,可不是真心向道信神仙的善人,吃癟以後本來想要發火,隻是見著這莊稼村夫身邊站著個體魄不輸自己的男子,罵瞭一句才離去。中年漢子置若罔聞,洪敬巖熟知這人的脾性,倒也習以為常,兩人好不容易等到一張桌子,洪敬巖要瞭兩大碗素面,相對而坐,各自埋頭吃面,洪敬巖吸盡一根勁道十足的面條入嘴,含糊不清問道:“我們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金剛指玄天象三境,到底跟兩禪寺和尚的金剛不敗,麒麟真人的指玄,還有曹長卿的天象,根子上的差別在哪裡?再者武夫境界,好似鄧太阿的指玄,與我們又不太一樣。”

漢子吃完面條,放下筷子架在碗上,搖頭道:“不擅長講道理。你要願意,打架即可。”

跟你打架?洪敬巖完全不去接這一茬,自問自答平靜道:“挾黃河水過天門,我也做得到,當然瞭,肯定會更吃力。但李當心得講規矩,像他不會將黃河水倒瀉眾人頭頂,不願也不敢。換成我,就要怎麼舒心怎麼來瞭。道人講究舉頭三尺有神明,僧人想要成佛,必定先要心中有佛。說到底,三教中人,都是借勢而成。既然跟老天爺借瞭東西,如同百姓借瞭銀子,拿人手軟,渾身不自在。那些敢大手大腳的,就成瞭旁門左道或是野狐禪。說到底,他們的長生和自在,在我看來都不算真自在,至於儒傢舍身取義,就更是讀書人的牢籠瞭。說到底,唯獨武夫以力證道,才爽利。”

漢子皺眉道:“還是沒說到點子上。”

今日全無鋒芒崢嶸可言的洪敬巖輕聲笑道:“不說這個,你給句準話,什麼時候兩國再起戰事,到時候我好去你那兒落腳。”

中年漢子不置可否,洪敬巖也不覺得怠慢小覷瞭自己,慵懶靠著椅背上,緩緩說道:“陛下整肅江湖多年,是時候開花結果,屆時沙場上可就要出現很多西蜀劍皇這類驚采絕艷的江湖人瞭。慘啊,這些人估計能十人剩一就算不錯瞭。真是替他們不值。”

黝黑寡言的漢子雙手十指互扣,依舊一言不發。

洪敬巖突然問道:“你說咱們兩個,偷偷摸摸去一趟離陽王朝的皇宮,摘得下趙傢天子的腦袋嗎?要不就去北涼,殺徐驍?”

漢子瞥瞭一眼這位在棋劍樂府內一鳴驚人的男子,輕描淡寫道:“我雖不懂佛道,但也聽說過中原有句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敢肯定當你我站在皇宮門口,武帝城王仙芝早已等候多時。至於徐驍,牽扯到涼莽離陽三足鼎立的大局,既然你有野心,便不是你想殺就舍得殺的,再說,你也殺不掉。”

洪敬巖一聲嘆息。

中年漢子問道:“聽說你輸給她瞭?”

洪敬巖座下的椅子前兩腳離地,搖搖晃晃,這位曾經親眼看著魔頭洛陽長大的男子臉色平靜道:“輸瞭。她代價也不小,自毀一百二十六竅,絕情決意,活死人一個。後邊又給鄧太阿劍氣擊碎驪珠,活不長久。”

漢子有些遺憾。

他站起身,徑直離開道觀。

洪敬巖沉默許久,終於長呼出一口氣,幾乎瞬間全身被冷汗浸透。

走進一位戴帷帽抱琵琶女子,安安靜靜坐在洪敬巖旁邊,纖手撩起些許帷帽,露出半張臉。

洪敬巖看瞭一眼,再跟道觀要瞭一碗素面,說道:“他可以欠賬,你不行。”

半臉女子面嫩聲枯老,沙啞如老嫗:“她還沒死,你欠的賬如何算?”

洪敬巖冷笑道:“你跟那個姘頭種凉也配跟我要賬?”

女子剎那之間按住一根琵琶弦。

洪敬巖伸瞭個懶腰,“別跟我慪氣,你還沒吃素面就給撐著瞭?你看我多識相,打不過那傢夥,就知道乖乖請人吃頓飯。”

洪敬巖打不過的人,屈指可數。

而那尊能讓洪敬巖如臨大敵的大菩薩,已經渡過黃河,前往極北冰原。

第一百二十九 師父和草鞋

一起享福是難得的好事,退而求其次,能有人陪著一起吃苦,也不差,燕羊觀監院就是這麼個心態,跟姓徐的遊學士子一同風餐露宿,多瞭個談天說地的話伴兒,委實是此次出行的幸事,九微道人駱平央自恃會些看人面相,雖說這位負笈士子面相與氣相有些不相符,透著一股捉摸不透的古怪,隻不過再不濟也不會是個惡人,再說他和徒弟二人,也犯不著別人費盡心思來坑蒙拐騙,就算做肉包子,加在一起也不到兩百斤肉嘛。久而久之,一些小秘密就不再藏藏掖掖,徐鳳年逐漸知道這位不知名小道觀的監院在很用心地傳道授業,一路上都在教他徒弟如何煉氣,約莫是幾次住宿歇腳,都是徐鳳年掏腰包給銀子,老道人也不介意他旁觀旁聽,今日小徒弟按照師父的叮囑,在弱水河畔的背石蔭涼處盤膝而坐,雙足盤起作佛門金剛跏趺狀,放在道門裡便是如意坐,老道人從書箱裡小心翼翼撈出幾本泛黃書籍,遞給徐鳳年,撫須笑道:“實不相瞞,貧道年幼時傢境殷實,也讀過許多詩書,族內有長輩好黃老,研經習道,曾跟隨那位長輩煉氣幾年,後來傢道中落,不想半途而廢,就幹脆進瞭道觀做瞭迎來送往的知客道士,這些年遍覽儒釋道三教典籍經書,好不容易才挑出這三本,竊以為最不會誤人子弟,堪稱無一字妖惑之言。”

徐鳳年接過一看,是天臺宗修煉止觀的《六妙門》,春秋時期散仙人物袁遠凡的《靜坐法正續編》,最後一本竟是黃教的《菩提道次第論》,三本書對常人來說有些晦澀,隻不過對三教中人而言,入手不難,隻是佛道兩教典籍浩瀚如煙,能挑出這麼三本足以證明老道人非是那種隨便披件道袍的假道士,三書穩當妥實,講述靜坐禪定之法十分循序漸進,不像很多經書故作“白頭歸佛一生心”“我欲出離世間”之語,隻是故弄玄虛,在文字上玩花樣。當然,駱監院想要憑借這三本誰都可以買來回傢照搬煉氣的書籍,修出一個長生法,肯定是癡人說夢,不過如果修法得當,勤懇不懈,可以一定程度上祛病延年。

老道人難得碰上有人願意聽他顯擺修道心得,神態十分悠然自得,指瞭指徒弟背脊,有心要為這個年輕人指點迷津:“徐公子你看貧道這徒兒脊梁直豎,猶如算盤子的疊豎,這可是有講究的。”

老道士賣瞭個關子,笑問道:“徐公子可曾見過人參?”

徐鳳年笑道:“也就僥幸見過幾次。”

老道士瞇眼嘖嘖道:“那可是好東西。貧道年少跟隨長輩習道修行,見識到幾枝老參,是地地道道從離陽王朝兩遼地區采摘而來,粗得跟手臂似的,嘿,說偏瞭,不說這個,好漢不提當年勇。總而言之,萬物生而有靈,尤其是這人參,一株人參的枝杈必然卷曲成結,為的便是培養本源,不讓精氣外泄。我輩道人靜坐吐納,也是此理。還有靜坐時,得舌頭輕微舔抵上顎,未生長牙齒嬰兒酣睡,說來說去,這些還僅是修道打底子,其實未過門檻,想要登堂入室,難嘍,貧道遍覽群書,而且手頭一有閑錢就去破落世傢子那邊采購書籍,書中自有顏如玉千鐘粟,貧道是方外之人,隻想著在紙堆裡尋長生,這麼多年下來也沒敢說自個兒真修成瞭什麼,道教吐納運氣,有十二重樓一說,可如今貧道也隻自覺修得五六樓,唉,故有修道登樓如入蜀委實難如登天的說法。一些燒香百姓誇我是真人是神仙,實在是汗顏。這趟麒麟真人傳言天下,道德宗要修繕《道藏》,總匯天下道書,說出來不怕徐公子笑話,貧道並非沖著水陸道場而去,隻是想著去道德宗其中任何一座道觀內幫忙打雜,不說其它,能多瞧幾眼孤本殘卷就知足,住宿夥食這些瑣事,貧道和徒兒對付著過就成。”

老道士的徒弟搖搖晃晃,渾然昏昧,體力不支身心疲憊,垂垂欲睡,一副無力支撐靜坐的模樣,老道士緊張萬分,跟徐鳳年小聲說道:“貧道徒兒天資不錯,比起貧道好上萬分,你瞧他這是氣海升浮的征兆,何時眼前無論開眼閉眼,都會出現或螢火或鉤鏈的景象,就證明修道小成瞭。貧道當年修成瞭耳通和眼通兩大神通後,走這一關,可是吃瞭莫大苦頭,起先妄用守意上丹田,一時紅光滿面,自以為證道有成,後來才知誤入歧途,如今回頭傳授徒兒心法,就少走太多彎路。”

駱道士說得興致高昂,不曾想那徒弟差點摔倒,有氣無力道:“師父,我這是餓的。”

徒弟的拆臺讓老道士顏面盡失,氣得一記板栗砸在孩子頭上,“吃吃吃,就曉得吃。你這不上進的吃貨憨貨!”

孩子若是沒有外人在場,被師父訓斥打罵也無妨,隻是他對那個年輕士子打從見面起就無好感,這會兒感覺丟瞭天大面子,紅瞭眼睛跟駱道人狠狠對視,身為小觀監院的師父哪來什麼高人氣度,怒喝一聲伸手,然後就給瞭徒弟手心十幾下,孩子經不住打,老人又卯足勁瞭拍,小手瞬間通紅,又吃疼又委屈,嚎啕大哭,瞥見那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士子似笑非笑,更覺得傷心欲絕,起身就跑去弱水邊上蹲著,撿起石子往河裡丟。

老道人眼不見為凈,對徐鳳年語重心長說道:“道門修行,即便眼現螢火鉤鏈,可要是不得正-法,還是會被禪宗斥為光影門頭,這一半是因為佛傢從心性入手,不註重身體錘煉,更無道教內丹一說,因此視作障道。還有一半則是的確有走火入魔之嫌疑,公子如果有心研習靜坐,不可不察。隻是貧道也是瞎子過河瞎摸索,用自己的話說便是借假修真,說出去恐怕會讓大觀裡的真人們笑話死。貧道限於資質,至今未能內聞檀香,不提那些證道飛升,便是那些小長生,也遙不可及。貧道這個徒兒,也是苦命孩子,雖說不懂事,根骨和心性其實不差,貧道就想著能讓他以後少受些罪,徐公子莫要怪他整天板著一張臭臉,孩子太小,走瞭千裡路,腳底板都換瞭好幾層老繭,自小又把燕羊觀當成瞭傢,總是開心不起來的。”

徐鳳年微笑搖頭道:“駱監院言重瞭,是我沒孩子緣。誰傢孩子見著我都少有好臉色。”

駱道人輕聲感慨道:“咱們人啊,就如一杯晃動濁水,靜置以後,方見杯底污垢。有病方知身是苦,健時多向亂中忙。”

徐鳳年略作思索,點頭道:“一間空屋,看似潔凈,唯有陽光透窗,才知塵埃萬千。道門中人入一品,一入即是指玄境,這恐怕就是在這一動一靜之中的感悟。”

躋身金剛境以後,不論觀瀑觀河,依稀可見某種細如發的殘留軌跡,若是達到指玄境,是否可以產生一種預知?徐鳳年陷入沉思,秦帝陵中洛陽在銅門外抽絲剝繭,帶給他極大震撼。

駱道人咀嚼一番,然後一臉神往道:“一品境界啊,貧道可不敢想。”

三人一直沿著弱水往西北前行,每逢停留歇息也都是滿天星光下臨水而睡,最後一次歇腳,徐鳳年第二天就要與這對師徒分離,後者趕往黃河,再沿黃河乘船逆流,去道德宗參加那場聲勢浩大水陸道場,徐鳳年則不用拐彎,再走上半旬就可以見到此次北莽之行的最終目標人物。這一夜,夏秋兩季交匯,星垂蒼穹,頭頂一條銀河璀璨,北地天低,看上去幾乎觸手可及,徐鳳年坐在弱水河邊上發呆,收斂思緒,轉頭看去,駱道人的小徒弟站在不遠處,猶豫不決,看到徐鳳年視線投來,轉身就跑,可跑出去十幾步又止住身形,掉頭往河邊不情不願走來。

小孩不喜歡徐鳳年都擺在臉上,也不知道今夜為何肯主動說話,一屁股坐下後,兩兩沉默,終於還是孩子熬不住,開口問道:“姓徐的,你聽說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個說法嗎?”

徐鳳年點瞭點頭。

孩子皺緊眉頭,正兒八經問道:“一丈總比一尺高吧?我每次問師父為何魔要比道還要高出九尺,師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總是轉移話題,你懂不懂?”

徐鳳年笑道:“我也不太懂。”

小孩子撇瞭撇嘴,不屑道:“你也沒的啥學問,連靜坐都不會,還得我師父教你。”

徐鳳年點頭道:“你師父本來學問就大,否則也當不上你們燕羊觀的監院,我比不過他又不丟人。”

孩子一臉驕傲道:“誰都說我師父算命準!”

徐鳳年望向細碎星光搖晃在河面上的弱水,沒有作聲。

孩子說出真相,“師父臨睡前讓我來跟你說聲謝,我本來是不願意的,可他是我師父,總得聽他的話。”

徐鳳年自嘲道:“你倒是實誠人。”

孩子不再樂意搭理這個傢夥,把腦袋擱在彎曲膝蓋上,望著弱水怔怔出神。

他轉頭慢慢說道:“那天渡河,我真是看見瞭穿紅袍的女水鬼,你信不信?”

徐鳳年笑道:“信。”

說話間,弱水中一抹鮮紅遊走而逝。

徐鳳年想瞭想,從書箱拿出一疊草鞋,有三雙,抽出兩雙給孩子,“本來隻做瞭一雙,後來見著你們,就又做瞭兩雙。你不嫌棄,就當離別之禮。”

孩子驚訝啊瞭一聲,猶豫瞭一片刻,還是接過兩雙草鞋,這會兒是真不那麼討厭眼前遊學士子瞭。

孩子抱著草鞋,喂瞭一聲,好奇問道:“你也會編織草鞋啊,那你送誰?”

徐鳳年平靜望向水面,輕聲道:“你有師父,我也有師父啊。”

駱道人清晨時分睜眼,沒尋見嗜睡的徒弟,奇瞭怪哉,這小崽子別說早起,便是起床氣也大得不行,起身後眺望過去,才發現徒兒拎瞭一根樹枝在水畔胡亂擺架子,胡亂?駱道人很快收回這份成見,負手走近,看到底子不薄的徒弟一枝在手,每次稍作凝氣,出手便是一氣呵成,如提劍走龍蛇,尤其貴在有一兩分劍術大傢的神似,駱道人瞪大眼睛,敢情這崽子真是天賦好到可以望水悟劍,無師自通?可駱平央才記起自己根本沒有教他劍術,不是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而是駱道人本就對劍術七竅通瞭六竅,一竅不通!駱道人沒瞧見徐公子身影,等徒弟揮瞭一套,汗流浹背停下,這才見鬼一般疑惑問道:“怎的會劍術瞭?”

這塊小黑炭哼瞭一聲,拿枯枝抖瞭一個劍花,咧嘴笑道:“徐公子誇我根骨清奇,就教瞭我這一劍,我琢磨著等回到燕羊觀,青巖師兄就不是我對手瞭。”

說起那個仗著年紀大氣力大更仗著師父是觀主的同門師兄,孩子尤為記仇,總想著學成瞭絕世武功就打得他滿地找牙。駱道人皺眉問道:“那位徐公子還懂劍術?”

孩子後知後覺,搖頭道:“應該不會吧,昨晚教我這一劍前,說是偶然間從一本缺頁古譜上看來的,我看他估計是覺得自己也學不來,幹脆教我瞭,以後等我練成瞭絕頂劍士,他也有面子。”

孩子記起什麼,小跑到河邊,撿起兩雙草鞋,笑道:“師父,這是他送給咱們的,臨行前讓我捎話給師父,說他喜歡你的詩稿,說啥是仁人之言,還說那句劍移青山補太平,頂好頂好。最後他說三十二首詩詞都背下瞭,回頭讀給他二姐聽,反正那傢夥嘮嘮叨叨,可我就記下這麼多,嘿,後來顧著練劍,又給忘瞭些,反正也聽不太懂。”

老道人作勢要打,孩子哪裡會懼怕這種見識瞭很多年的虛張聲勢,倒提樹枝如握劍,把草鞋往師父懷裡一推,諂媚道:“我背書箱去。師父,記得啊,以後我就是一名劍客瞭,你就等著我以後劍移青山吧!”

駱道人無奈笑道:“兔崽子,記得人傢的好!”

孩子飛奔向前,笑聲清脆,“知道啦!”

駱道人低頭看著手中的草鞋,搖頭嘆道:“上床時與鞋履相別,誰知合眼再無逢。”

徐鳳年獨身走在弱水岸邊,內穿青蟒袍的一襲紅袍悠哉浮遊,陰物天性喜水厭火,陰物元嬰見水則歡喜相更歡喜,時不時頭顱浮出水面,嘴中都嚼著一尾河魚,面朝岸上徐鳳年,皆是滿嘴鮮血淋漓,徐鳳年也懶得理睬,那對師徒自然不會知曉擺渡過河時若非他暗中阻攔,撐羊皮筏的漢子就要被拖拽入水,給陰物當成一餐肉食,孩子將其視作水鬼,不冤枉。徐鳳年晚上手把手教孩子那一劍,是氣勢磅礴的開蜀式,不過估計以師徒二人的身份傢底,孩子就算日日練劍,到花甲之年都抓不住那一劍的五分精髓,武道修習,自古都是名師難求,明師更難求,入武夫四品是一條鴻溝,二品小宗師境界是一道天塹,一品高如魏巍天門。駱道人已算是有心人,還是個道觀監院,窮其一生,孜孜不倦尋求長生術,可至今仍是連龍虎山天師府掃地道童都早已登頂的十二重樓,都未完成一半,這便是真實的江湖,有人窮到一吊錢都摸不著,有人富到一座金山都不入眼。

徐鳳年突然停下腳步,蹲在地上,把書箱裡頭的物件都搬出來曬太陽,算是拿一個南詔去跟西蜀遺孤換來的春秋劍,劍氣之足,徐鳳年隻能發揮十之五六。那次雨中小巷狹路相逢,差點就死在目盲女琴師的胡笳拍子。藏有大秦古劍三柄的烏匣,由龍壁翻入秦帝陵,那一襲白衣。

一把春雷。白狐兒臉登樓否?

一部刀譜,止步於結青絲。

身上那件後兩次遊歷都睡不卸甲的軟胄。十二柄飛劍,朝露金縷太阿都劍胎臻滿。

一雙還不知道能否送出的草鞋。這份活計是跟老黃學的,記得第一次缺門牙老頭遞過來一雙草鞋,徐鳳年跳腳大罵這也算是鞋子?後來覺得草鞋總比光腳走路來得強,穿著穿著也就習慣成自然,那次剛回北涼王府,重新穿上舒適墊玉片的靴子,竟然反倒是不習慣瞭。

身為世襲罔替的藩王世子,可以平白無故得到多珍稀玩意,但徐鳳年不知不覺也拿命拼到瞭一些東西,但同時隨著時間推移,會失去很多不管如何努力都無法挽留的。吃瞭多少苦,這個不能說,說瞭別人也隻當你豬油蒙心不知足,是在跟饑漢說葷菜油膩。所以遇人隻能說享瞭多大的福。

徐鳳年一件一件放回書箱。

陰物元嬰來到岸上,歪著腦袋用悲憫相望向這個傢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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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陽王朝曾經在徐驍親歷督工下,打造瞭一張史無前例的巨大驛路系統網,驛站是點,驛路是線,線上輔以烽燧和軍事重鎮以及戊堡,構築成片,望讓人而生畏。如今離陽東線邊防幾乎完全照搬當初的框架,而吸納大量中原遺民的北莽,也開始不遺餘力刻印這份事實證明無比有效的戰爭骨架,其中烽燧煙墩僅茂隆所在的龍腰州嘉魚一郡,便有大小總計百座烽燧,按照三線分佈,十裡一座,連綿相望,邊烽相接,每逢戰事,狼煙依次四起。女帝曾經夜巡邊境,興之所至,登烽燧而親自燃火四炬,於是下一刻全州燈火熊熊,三條烽燧線如同三條火龍,當晚查知有一座烽燧誤時失職,連同正副燧帥三人在內的九人,全部就地斬首。十燧長斬臂,一州烽燧統領降職為一員普通烽子,下旨永不得升職。

北莽有幾線驛路僅供軍伍通行,曾有一位權勢炙手可熱的皇室宗親私營鹽鐵,在龍腰州境內與一隊南朝騎卒沖撞,盡殺之,消息不知為何泄漏,女帝手刃這位親外甥時說,私販鹽鐵可不死,縱馬驛道該死兩次。然後此人的年幼嫡子就給從傢中拉出來活活吊死。這以後,此類驛路再無雜人往來。

離谷軍鎮那一線驛路早已是驚弓之鳥,那四千鐵騎一路奔襲,馬蹄所至,驛站和烽燧無一例外盡毀,誰都知道離谷六千守軍就已經是一隻甕中鱉,撤不敢撤,戰不敢戰,瓦築和君子館兩大雄鎮就是前車之鑒,瓦築擺開架勢主動出擊,離谷在茂隆之前,不得不承擔起拿命換命去消耗那支孤軍的殘酷使命,隻能祈求南朝廟堂上大將軍們可以迅速給出應對之策,兩戰過後,昔日無比倨傲的南朝都再無任何一個軍鎮可與北涼軍精銳戰力比肩的氣焰,離谷面臨滅頂之災,人心惶惶,加上封鎮閉城,那些在城內不得出的高門大族子弟不少都是要麼抱頭痛哭,要麼今朝有酒今朝醉瞭,明日要死明日死。蒙在鼓裡的百姓,因為戒嚴,反而不如消息靈通的權貴豪紳們那般心死如灰。離谷不好受,茂隆也是兔死狐悲,城中許多傢族趁著尚未封城,都拖傢帶口往北逃,一如當年春秋士子北奔的喪傢犬景象,竟然都是那北涼軍和人屠禍害的!

茂隆梯子山烽燧。

建於山崗之巔,夯土結實,夾有穿鑿而過的堅硬紅柳枝巨木,燧體高大,由於此山臨近邊軍重鎮茂隆,梯子山烽燧額外多配烽子三人,一燧之內有十二人。前些年各州烽燧不管北庭南朝,隻用北人,南朝人士不得擔當烽子,隻是近兩年才得以進入烽燧,然後兩者迅速持平,為此皇帳方面抱怨極大。梯子山烽燧十二人剛好南北對半,燧帥三人中有兩人位是南朝人,另外一名副燧帥是個粗人,哪裡鬥得過其餘兩位,被排擠得厲害,這就使得莽人烽子十分尷尬,一日不如一日,先前還敢偷偷喝幾口酒,如今一經逮住就得遭受一頓鞭刑。

梯子山資歷最老的一個老烽子是典型莽人,剃發結辮,臉部輪廓粗獷,體型頗為雄偉,可惜隻是個沒膽的窩囊廢,以往出燧後私下喝酒比誰都兇,如今甚至幹脆連酒都戒瞭,兩位南朝燧帥沒事就喜歡拿他當樂子,使喚如豬狗,深夜值勤的辛苦活都安丟給他,這老傢夥也不吭聲,唯一一次發火是老烽子的俏麗女兒來探望,給燧帥半路截下調戲,就給拖入半山小樹林,其餘烽子看笑話之餘,也好奇這麼個廢物怎的就生出個如此水靈的閨女,若是不幸長得隨爹,那還不得五大三粗,這輩子也就甭想嫁人瞭,至於那次副燧帥大人是得逞還是失手,外人也就隻能閑來無事猜測幾句,南朝烽子瞧不起,北庭烽子也厭惡,老傢夥裡外不是人,日子過得孤苦伶仃,唯獨一個新入梯子山燧臺的雛鳥烽子,跟這個綽號悶葫蘆的傢夥還能說上話。這名不合群的新丁姓袁名槐,袁在南朝是乙字姓,也屬於屈指可數的大姓,隻不過沒誰認為這等大族子弟會樂意來做註定沒有軍功的烽子。

袁槐大白天的不用當值,老傢夥既然不再去烽燧臺外喝酒,就徹底無處可去,總是縮手縮腳站在烽燧臺內陰暗處向外瞭望,看瞭好些年也不膩歪,袁槐是個眉清目秀的烽子,小腰纖細得跟娘們差不多,梯子山人盡皆知燧帥向來葷素不忌男女通吃,都尋思著這姓袁的是不是拿屁股換來的烽子身份,烽子雖說相比正規邊軍是既無油水也無前途的清水差事,可比起許多行當還是要舒坦,起碼曬不著餓不到,每月俸錢也不落下。袁槐也不看那位老烽子,問道:“你說離陽王朝有多少座烽燧?”

年歲不老隻是相貌蒼老的老烽子沙啞道:“這會兒不清楚,前五六年得有一萬兩千座。”

袁槐摸瞭摸青頭巾,好奇道:“聽燧帥說離陽王朝的關內烽燧,每日子時,發火一炬,以報平安。咱們怎麼就不照著做?”

有一張苦相的老烽子嗓音如同風沙磨石,輕聲說道:“平定春秋八國,生怕內亂反復,就得靠這太平火傳遞訊息去太安城。”

袁槐笑道:“那離陽皇帝肯定累,哪天沒瞧見太平火,就沒得睡,還得把文武大臣喊去禁內。”

老烽子平淡道:“做什麼不累。”

北莽全境烽燧不報平安火,是女帝陛下親自下旨決斷。

不平安時才燃狼煙,朕照樣還你們一個太平便是。

何等自負!

袁槐嘆氣一聲,揉瞭揉當烽子後黝黑粗糙瞭許多的臉頰,“傢裡祠堂的臺階肯定爬滿青苔瞭。”

老烽子不言語。

袁槐自顧自說道:“要是在傢裡,這會兒我喜歡抓宵燭蟲子裝入囊,做成一隻螢囊,都不用挑燈就可以夜讀。”

他轉頭玩笑道:“項老頭,你閨女那麼水靈,跟畫上天仙似的,要不嫁給我算瞭。”

老傢夥難得笑瞭笑,沒有說好還是不好。

袁槐瞪眼道:“給個準話,是不是大老爺們!”

老烽子搖瞭搖頭。

袁槐轉頭嘀咕道:“小氣!”

袁槐是一陣東一陣西的毛糙性子,馬上問道:“項老頭,你說我啥時候能當上燧帥?”

老烽子盯著他看瞭幾眼,撇過頭說道:“你?不行。”

袁槐急眼道:“憑啥我不行?”

老烽子輕聲道:“當官要深藏不露,就像女人的胸脯。”

袁槐愣瞭一下,提高嗓門大笑道:“呦,你還知道講道理?”

老傢夥平淡道:“大道理隻要是個人就都懂幾個,尤其是到瞭我這個歲數的老傢夥。”

袁槐白眼道:“跟你說話就是無趣。”

一名年輕烽子大踏步走入,對老傢夥頤指氣使道:“項老頭,去,跟爺去集市拎幾壺酒來,酒錢先欠著。”

老烽子默不作聲,就要離開烽燧給同僚買酒去,至於這些個烽子欠他的酒錢,日積月累,不說五十兩銀子,三四十兩肯定跑不掉,不過他就是一團爛泥巴,任人拿捏慣瞭。袁槐看不過去,替項老頭打圓場,說他去。那位把占便宜視作天經地義的烽子怒目相視,見袁槐嘻嘻笑笑,巴掌大小的臉蛋,下巴尖尖的,細皮嫩肉處處跟娘們差不多,心裡就沒瞭火氣,可他也覺得下腹憋著一團邪火,隻是這姓袁的極有可能是燧帥的玩物,他膽子再大也不敢放肆,不過能過過手癮也好,舔著臉說好兄弟,就要去摟他的肩膀,被袁槐靈巧低身躲過,溜瞭出去。在梯子山混吃等死的烽子大失所望,狠狠盯著袁小子的屁股下狠力剮瞭幾眼,心中暗罵自己真是想婆娘想瘋瞭,回頭再看那個老不死的晦氣貨色,吐瞭口濃痰,這才大搖大擺走出去。

梯子山烽燧有兩匹馬,一匹給燧帥臨時騎瞭前往軍鎮茂隆,賣酒的集市得有二十幾裡路,袁槐跟看守馬匹的烽子說請所有兄弟喝酒,也就得以騎馬下山。

下山時,袁槐跟一小隊吊兒郎當的邊鎮騎卒擦肩而過,為首一個俊哥兒跟烽燧裡的傢夥差不多德性,瞧見瞭他,也是眼神玩味,還吹瞭一聲口哨,袁槐忍下惡寒,快馬加鞭。

騎隊總計六騎,跟為首騎兵小頭目隻差半個馬身的一員騎卒輕聲問道:“不解決掉?”

那名前一刻還玩世不恭的小頭目收斂神色,瞇起眼,微微搖頭道:“放在後邊殺。記住一點,重鎮附近的烽燧,未必隻有九名烽子。”

面容清俊的騎卒嘿瞭一聲,“翰林哥,都殺瞭一路瞭,光是咱們就搗掉七座烽燧,心裡有數得很!”

沉默時越發冷峻的李翰林呼出一口氣,“小心總不是壞事,兄弟們不能再把命丟在北莽瞭。除掉這座烽燧,接下來就沒咱們兄弟的事情。回去以後……”

李翰林沒有繼續說下去。

有幾人能回?

李十月咬瞭咬幹裂嘴唇,眼神陰冷,重重點瞭點頭。

離梯子山烽燧半裡路有一道關卡,一名烽子正在涼蔭底下靠樹打瞌睡,連並沒有刻意包裹軟佈的馬蹄聲都沒吵醒,不幸中的萬幸,一根弩箭瞬間透過頭顱,釘入樹幹,烽子死得不痛苦,僅是腦袋往後輕微抖動出一個幅度。騎卒故意在關卡稍作停留,然後慢悠悠上山,烽燧煙墩外有兩名南朝烽子在插科打諢,都等著袁槐買酒回來解饞,見著身披茂隆輕甲的騎卒懶洋洋出現在視野,以為是軍爺來這邊找熟人,擠出笑臉上前恭維幾句,六騎同時下馬,李翰林笑著跟一名烽子勾肩搭背走向烽燧,隨口問道:“你們燧帥在不在,老子好不容易逮住機會溜出來透口氣,說好瞭一起去今晚茂隆喝花酒,可別放鴿子!萬一北涼真打過來,老子是死是活都兩說,這會兒趕緊找幾個娘們痛快痛快。”

烽子心裡那個羨慕垂涎啊,嘴上陪笑道:“對對對,軍爺說的在理,是要痛快。軍爺要是信得過,小的鬥膽幫軍爺領路,茂隆的勾欄,小的熟門熟路。”

步入烽燧遮擋出來的陰影中,李翰林哈哈大笑:“你小子上道,爺喜歡。”

上道。

是真上道瞭,黃泉路。

李翰林動手的同時,李十月也拗斷另外一名烽子的脖頸。李翰林給瞭個眼色,陸鬥嘴中叼住一柄匕首,腰懸矛囊,高高躍起,雙手鉤入燧墻,向上迅捷攀沿,悄無聲息翻身而入。

一標五十遊弩手,可戰兵卒也就隻剩下他們六人。伍長李翰林,伍長陸鬥,李十月,還有三名俱是將涼刀換成莽刀的精銳遊弩手,其中重瞳子陸鬥已經幹脆不配刀。

烽燧內,李翰林殺紅瞭眼,本以為塵埃落定,梯子山烽燧除去騎馬下山那位女扮男裝的清秀烽子,已經全部殺盡,讓陸鬥和李十月搜索燧內是否有暗室,不曾想一名老烽子莫名其妙在隱蔽處偷襲瞭李翰林,當時他正要去取一些烽燧文錄,結果是馬真齋替他擋下那記陰毒刀子,鋒銳短刀將八尺北涼男兒捅瞭一個透心,那烽子明顯是高手,一刀致命,抽刀時還撩帶出弧度,整個心口子嘩啦一下給拉開,馬真齋死前還在說要回到北涼,就拿上銀子捎帶給幾位戰死兄弟的爹娘妻兒,老烽子出刀迅猛,李翰林艱辛招架,給那身手不俗的蠻子劈中瞭肩頭,好在尚未發力,老爾彌辣的烽子就給循聲趕來的陸鬥一拳轟爛後背,這還不夠,陸鬥按住他腦袋,砸向墻壁,整顆腦袋如拳捶西瓜,倒地時血肉模糊,全然認不清面孔,陸鬥看向李翰林,後者搖搖頭說沒事。

李翰林走到馬真齋屍體前蹲下,幫他合上眼睛。

李十月嘴唇蠕動,還是沒有出聲。

李翰林平靜道:“陸鬥,你精於追蹤,騎上我那匹腳力最好的馬,去追那名下山的烽子,記住,隻追二十裡,追不到就馬上返身,跟我們在前一個烽燧碰頭。”

陸鬥沉默走出烽燧。

李十月一拳砸在墻壁上。

李翰林抬起頭,說道:“咱們龍象軍根本沒打算吃掉離谷,就看誰會掉進離谷茂隆這個圈套瞭。”

董卓親率八千騎兵晝夜奔馳,趕赴茂隆。

他一開始就準備舍棄離谷。

董胖子隻是瞧上去很胖,實則是那種半點都不臃腫的壯實,一騎當先。

不斷有遊騎前來反饋軍情。

董卓麾下的烏鴉欄子,北莽八十欄子穩居第一。

八千南朝首屈一指的精銳騎軍,氣勢如虹。

董卓習慣性磕著牙齒,眼中浮現陰霾。

兩刻鐘後,一百烏鴉欄子竟然無一人返回。

終於,一騎疾馳而來,滿身鮮血,後背插滿弩箭,董卓快馬加鞭,阻擋他翻身下馬稟報軍情,“坐著說。”

這名瀕死的烏鴉欄子嘴角滲血,竭力咬字清晰:“前方三裡,有重兵埋伏!”

說完便斷氣死絕。

董卓伸臂扶住屍體,不讓其墜落馬背,長呼出一口氣,握拳抬起一臂。

全軍肅然。

戰意昂揚。

董卓按兵不動。

一面董字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前方又名葫蘆口,兩頭廣袤中間收束狹窄。

一百烏鴉欄子想必就都死瞭那裡。

董卓的耐心一直很好。

對面知道董卓騎兵知曉瞭埋伏,見他不打算向前推移,便由葫蘆口急速湧出。

黑壓壓列陣鋪成一線潮。

四千龍象軍。

八千董卓軍。

兩軍對峙,陣前一名黑衣少年手中提拽著兩具烏鴉欄子的屍體,身後騎軍展開沖鋒以前,他將屍體朝董卓方向高高拋向空中,墜地後摔成兩灘爛泥,這樣的尋釁讓董字大旗後的八千騎兵都咬牙切齒,加大力度握住手中利矛,下意識夾-緊馬腹,這些久戰沙場的老卒都趁間隙抓緊留心掛鉤裡的兵器,一旦相互嵌入陣型,早上些許抓住莽刀,就多一分殺人機會和活命機會。.一桿黑底紅字的鮮艷大旗迎風招展,這對位於逆風向平原上的董字大軍來說,戰馬奔速會得到一定程度的滯緩,隻是當老卒們抬頭望瞭一眼那個猩紅董字,頓時心無雜念。隻等董將軍一聲令下,就要將這僅僅半數於己的疲憊之師碾壓成灰。

許多騎卒心中不約而同默念一首質樸小謠:董傢兒郎馬上刀馬上矛,死馬背死馬旁。

董卓手中持有一桿綠泉槍,曾是提兵山的鎮山之寶,董卓做成瞭女婿,就被提兵山山主當做女兒嫁妝送出。董卓身後有十八騎,戰馬甲胄都並無異常,隻是不像董字騎那樣清一色手中持矛馬鞍掛物,兵器怎麼趁手怎麼來,其中過半人數都腰間懸劍,十八騎臉上也無老卒獨有的肅殺氣焰,相對意態閑適,但周圍素來以眼高於頂著稱的領兵校尉沒有半點輕視,尤其是望向一名空手坐馬背上的清癯老者,都有些由衷敬畏。畢竟提兵山第二把交椅,不是誰都有本事去坐的。

少年帶著一頭體型駭人的黑虎開始奔跑,董卓手中綠泉槍原本槍尖指地,猛然抬起,向前一點。

兩軍幾乎同時展開沖鋒。當兩支騎軍拉開足夠距離,並非誰先展開縱馬前沖就一定占優,若是距離過大,一鼓作氣過後往往士氣開始衰竭,第一矛遞出的通透力也要折損。但是此次對壘而戰,碰撞前的雙方距離,都可以保證將各自馬速和沖擊力提至極點。

大地在馬蹄錘擊下震顫不止,黃沙彌漫。

兩線潮頭向前以迅雷之勢推進。

尋常騎戰,不管是口哨還是嘶喊,沖鋒時騎卒喜好出聲以壯勢。一些騎卒馬術精湛的騎軍,在對沖臨近時,為瞭防止戰馬臨陣退縮,損傷速度,都會有甩出遮馬佈,罩住戰馬雙眼。隻是四千龍象軍和八千董卓軍都尤為反常,皆是沒有這類多餘舉動,騎卒與戰馬同時起伏,充滿無聲的鐵血韻律。以十八騎為首的六十餘提兵山武人,和四千戰騎已經沖出,董卓停馬而立,身後帶著兩千遊騎,其餘兩千遊騎繞出一個弧度,避開正面,從左右雙方以錐子陣型刺向兵力相對薄弱的龍象軍。

董卓靜等一錘定音。

雙方初次接觸,便都是入肉入骨。

一名龍象騎和一名董傢騎兵幾乎同時將長矛刺透胸甲,戰馬繼續前沖,棄矛抽刀,兩人側身而過時,又各自劈出一刀,龍象騎一刀砍去那北蠻子腦袋,無視重創,側頭躲過一矛,正要拼死砍出一刀,給後邊董傢騎兵一矛挑落,長矛在空中擠壓出一個弧度,北涼騎卒死前一手丟出涼刀,一手握住長矛,不讓矛尖拔出身軀,敵騎松手抽刀,彈掉飛掠而至的涼刀,繼續策馬沉默前沖。

有兩騎連人帶馬對撞在一起,戰馬頭顱當場碰碎,騎卒躍起馬背,兩矛借勢刺中敵人胸口,雙方同時往後墜落,但都握住瞭矛,尚未來得及步戰,以步戰騎,就給雙方跟上的騎兵準備一矛穿透頭顱。

膂力驚人的戰騎可以一矛刺落敵騎,借著戰馬沖鋒餘力抽矛再殺,一名龍象騎長狠辣一矛貫穿瞭兩位北蠻子的胸膛,兩具屍體墜馬時仍是如糖葫蘆竄在一起。

他腋下夾住凌厲一矛,將沒有第一時間果斷棄矛的董傢騎兵擰下馬背,一刀削掉瞭半片腦袋和整隻肩頭。

有落馬重傷未死的北莽騎兵臨死仍然砍斷北涼馬腿。

兩軍互為絞殺,盡是瞬間高下生死立判後一沖而過,除去幾名馬戰超群的校尉手不棄槍矛,在前沖途中不斷抽殺敵騎,但也根本不可能說一騎慢悠悠前行,被十數騎兵圍住,任由他一矛掃殺,更不可能因為碰上瞭旗鼓相當的敵將,返身再戰幾十回合。隻有一個例外,這條漫長戰線的中段位置,仍是出現一個有違常理的龐大空心圓,先前黑衣少年當空躍起時,給一名手無兵器的清瘦老者雙手拍在當胸,轟然落地,緊接著被十八騎或馬背或下馬傾力截殺纏鬥,一方大將隻要親身陷陣,在春秋時期便一直是註定要遭受潮水攻勢的醒目人物,這類角色附近就成為一塊大砧板,血肉屍體層層疊加,黑衣赤足的徐龍象在率軍入北莽後,哪怕在瓦築已經被刻意針對阻截,仍是直到今曰才真正意義被攔下腳步。

青衫老者正是提兵山一人之下的宮樸,內力雄渾,跟山主常年印證武道,其餘十七騎盡是提兵山以一敵百的勇夫,更別說還有四十幾名提兵山蓬萊扛鼎奴,個個身高一丈,天生力大如牛,習武後就浸泡在藥缸中,錘煉至江湖人稱偽金剛的境界。隻可惜遇上瞭生而金剛的徐龍象,隻要被少年近身撕扯住,就是分屍的下場,大圈中,已經躺下十幾具缺胳膊少腿的蓬萊奴。此時徐龍象無視一名提兵山劍士的劍刺後背,一拳洞穿一位扛鼎奴的心口,慢悠悠拔出心臟,隨手丟在地上,利劍刺中後背,中年劍士心中震駭,此子分明沒有依賴氣機遊浮遍身去抵禦利器加身,三十年浸銀劍道,頗為自負手中劍一劍刺中少年後心,竟然不論如何遞加劍氣,都不得入肉分毫。黑衣少年慢時極慢,快時更快,嫌那柄青鋒長劍不夠爽利,往後一靠,主動往青芒縈繞的劍尖上湊,不等劍士脫手棄劍,好生生一柄江湖上小有名氣的利劍就給剎那壓彎,然後崩斷,少年後靠之勢委實太快,劍客不僅長劍斷去,整個人都給撞飛,胸腔碎裂得一塌糊塗,向後飄落,跌入黃土,死得不能再死。

那頭黑虎仰天長嘯,爪下扣住一具蓬萊巨漢的模糊屍體,輕輕一鉤,就將屍體粉碎,鮮血浸透黃沙。

黑虎撲向下一位距離最近的魁梧巨漢。

不急於跟黑衣少年近身絞鬥的宮樸見狀怒喝一聲:“孽畜!”

黑虎被宮樸攔腰一掌打得側飛出去,落地後仍是滑出去五六丈遠,才搖頭晃腦站起,一騎提兵山武者就提槍戳來,長槍刺背足足一尺,黑虎渾然不覺疼痛,四腳著地下陷,蓄勁後連人帶馬都給撲殺,持槍騎士被這頭齊玄幀座下黑虎一口咬斷腰肢,觸目驚心。在斬魔臺被打趴下對黑衣少年認主的通神畜生,一甩硬如鐵的鞭尾巴,在背後蓬萊奴從頭到胸劃出一道血槽,向前撲倒另一名悍不畏死的巨漢,後者滿臉漲紅撐住黑虎嘴巴,不讓它下嘴,黑虎整顆頭顱都向下一砸,將那巨漢的手臂折斷,並且把他的腦袋砸得陷入泥土。

滿臉怒容的宮樸奔至,一腳將黑虎再度踹飛,一氣滾落瞭十幾名涼莽皆有的騎兵。

徐龍象全然不管黑虎那邊戰事,看似輕描淡寫一掃臂,就給一名提兵山劍客懶腰斬斷,拉住上半身,旋出一個圓弧,又將一名扛鼎巨漢胸部砸瞭個稀爛。一名面容木訥的年邁劍客劍如梨花雨,每一劍點出刺在赤足少年身上,便借著劍尖反彈收勢身形後撤幾丈,來來回回,眼花繚亂,瞬間便是九十餘劍,手腳頭顱臉頰心口腹部,無一遺漏,一連串金石相擊聲,清脆非凡,老劍客試圖找出這瘋魔少年的命門,當一劍抵住眉心,見那兇名直追北莽洛陽的年輕魔頭咧嘴一笑,才要趁著劍身微曲復原的後勁移步,將道門踏罡步鬥融入身法的劍客才踩出一步,就讓那瞬間趕至身前的少年一拳打在左耳側,老者匆忙運氣抵消七八分殺機,可千鈞巨力所致,身體憑空離地如同倒栽蔥,徐龍象握住雙腳,往地面向下一戳,如擲矛入地,久負盛名的劍道名傢就給擠壓得不見頭顱,隻見胸口跟黃沙地持平,徐龍象輕輕一腳踢斷這位劍術宗師的雙腿,瞥見那柄無主之劍,猶豫瞭一下,彎腰撿起,輕輕拋起,雙掌抵住劍柄劍尖,一柄劍給合起的掌心碎成無數片,雙手握住劍片,舉目望去,瞧見瞭兩名僅剩劍客,身形暴起,嚇得這兩位魂飛魄散,顧不得什麼名劍風流,撒腿狂奔,一名跑得不夠快,被黑衣少年一掌揮中臉頰,滿嘴碎片,面目全非,堂堂劍士死於被劍片兒喂飽,淒涼滑稽至極。

另外一名劍士因為有蓬萊巨漢赴死阻攔,躲過一劫,但已是肝膽俱裂,再無半點戀戰的心思,不管事後是否被提兵山重罰,向後撤去,身形沒入騎軍。

徐龍象嗜殺如命,撕掉一名巨漢,正要找尋下一位目標,被宮樸以一記取名提山的肩靠給撞得踉蹌幾步,宮樸怒發沖冠,大踏步前沖,一步一坑,雙拳巨力撕裂空氣,裹挾風沙,復爾給予這位少年悍然一擊。徐龍象雙腳離地,一腳踢中宮樸肩頭,雙雙後退,滑出相距十幾丈的距離後,又同時止住身體,兩人如兩軍騎兵如出一轍,對撞而去,宮樸一拳砸在少年額頭,少年一拳回在他胸口,以兩人為圓心,一大圈黃沙向外瘋狂飄蕩。

徐龍象吐出一口血水,右拳砸在左手掌心,揚起一個獰笑。

宮樸鼻孔滲出兩抹鮮血,輕輕抹去。

一旦投入兵力超過萬人,然後全軍死戰至一兵一卒都不降不撤的戰事,春秋以前不見任何史載,春秋中唯有妃子墳一戰,那一戰人屠義子排在第二的袁左宗僅留下他一人,他以一萬六千輕騎死死拖住瞭西楚最為精銳雄壯的四萬重甲鐵騎,這才讓當時還未稱作北涼軍的徐傢軍完成對西楚的戰略圍困,迫使西楚戰力全線徹底龜縮,最終促成瞭號稱一陣定春秋西壘壁戰役,那一戰,在妃子墳墳頭上,護在白熊袁左宗身邊的十六卒,皆是尋常士卒,因為三十餘校尉將領早已死凈。那一戰起始,袁左宗便身先士卒,從騎戰到步戰,殺敵將領十六人,一桿銀槍殺敵騎一百七餘,若非陳芝豹違令帶兵救援,袁左宗註定死於公主墳。當白衣陳芝豹走上墳頭時,袁左宗雙手扶槍而立,全身是血,血污得不見面孔。

一般而言,軍力損耗達到三分之一,軍心就會開始潰散,春秋中有無數梟雄借著亂世伺機揭竿起事,小有氣候便忙不迭自封為王,自稱皇帝,但這類魚龍混雜的軍伍大多數遇上精銳正規軍,往往是一觸即潰,不堪一擊,不乏有五六萬起義軍被數千騎軍追殺百裡的荒唐戰事,更不提什麼死戰不退瞭。離陽王朝權臣各懷鬼胎,說顧劍棠坐在徐驍那個位置上,也可以平定春秋,卻從未想過顧劍棠能否帶出袁左宗這樣的悍將,帶出春秋大定後仍是軍心凝聚的北涼三十萬鐵騎。

葫蘆口一役,堪稱慘烈。

從正午偏後時分兩軍開始沖鋒,一直殺到瞭黃昏。

葫蘆口黃沙彌漫,就不曾停歇過片刻。

四千龍象軍跟六千董卓軍幾乎史無前例地從馬戰打成瞭步戰!若非親眼看見,說出去都沒有人會相信。

董卓能夠在南朝破例占據三大軍鎮,在南朝廟堂上敢跟幾位大將軍紅脖子瞪眼,是靠著董字旗麾下共計有六萬豺狼之師,這六萬兵馬,女帝禦駕巡邊時曾親口詢問這個董胖子,他曰戰事大啟,肯不肯拿六萬換六萬,換一個南院大王?言下之意,董卓六萬軍馬足可拼掉北涼三十萬中的任意六萬騎軍。至於那個殲詐如狐貍的董卓如何答復,自然無人得知。

董卓雖然面沉如水,但嘴角似笑非笑。

身後兩千遊騎兵始終沒有投入膠著戰場。

北莽西線驛路烽燧連同戊堡軍鎮在內的完整系統,看似完善,可終歸不曾遭受過戰事的血腥浸染,華而不實,董卓一直看在眼中,心知肚明,卻不曾一次在廟堂上提及。像這次八千龍象軍孤軍深入,竟然一路打到瞭軍鎮瓦築,都不見一縷狼煙。事後吞掉君子館,烽燧曾有短暫燃煙報信,但接下來就南朝就再度成瞭睜眼瞎,龍象軍馬蹄所指,離谷茂隆前方的數百座烽燧都毫無音訊,連董卓自己都沒有預料到四千龍象軍竟然不是去攻打離谷,而是一路奔襲,來設伏截殺援兵。

如果不是自己調教出來的八千兵馬,恐怕就真要給這支龍象軍啃得骨頭都不剩瞭吧?

董卓還在等。

這次突發戰事,他的騎軍雖說也是一路疾馳增援離谷,但也稱不上以逸待勞,隻不過相對經歷兩場惡戰後的龍象軍還是要占據優勢,董卓想到瞭四千對四千,會陷入頹勢,但沒有想到兩千遊騎軍參戰,還是沒能一舉打垮掉如弓弦崩到極限的龍象軍。

董卓抬瞭抬屁股,依稀可見戰場上黑衣少年和提兵山宮樸的身影。

這個胖子嘖嘖道:“真是能打啊,好不容易舔著臉跟老丈人從提兵山要來的十八騎,加上四十幾個蓬萊巨漢,有宮老爺子坐鎮,就還是差不多都給宰光瞭。這仗打完,媳婦還不得幾天不讓我爬上床?”

一名遊騎將領策馬來到董卓身邊,低聲詢問道:“將軍?”

董卓搖瞭搖頭道:“不急。”

健壯將領小心翼翼問道:“僵持下去,宮山主恐怕就要?”

董卓直截瞭當說道:“就是要等到他死。”

跟隨董卓多年征戰的將領毫無異樣,面無表情地安靜退下。

當下天色就跟頑劣孩子往白紙上潑墨一樣,墨越多,夜色越來越濃。

戰事終於將歇,董卓招瞭招手,那名將領迅速趕來,這個胖子笑道:“傳令下去,咱們兩千騎去殺那名黑衣少年,盯著他殺,其餘龍象軍殘餘都不用理會。誰摘下那少年頭顱,是去南朝廟堂當個實權四品大員,還是在我董卓麾下官升三階,隨他挑。”

將領咧嘴會心一笑,沉聲道:“得令!”

董卓提瞭提綠泉槍,終於要親身陷陣。

六千軍馬,換四千龍象軍和一顆人屠次子的腦袋,值不值?

董卓冷笑道:“這趟老子看來是要賺大發瞭。”

葫蘆口外五十裡,八百騎兵縱馬狂奔。

一律白馬白甲。

為首一名俊逸高大騎將手提銀槍。

暮色中的葫蘆口東端戰場,黃沙漸停又漸起,當一聲號角響起,兩軍默契地停下殺伐,等待下最後一場戰事。

一名長瞭張娃娃臉的年輕龍象騎兵哇瞭一聲哭出來,抬頭對身邊一位並肩作戰的熟悉校尉哽咽道:“小跳蚤死瞭。”

一身甲胄支離破碎的校尉艱難咧嘴,不知是哭是笑,也不知如何安慰這名麾下士卒。這孩子祖上幾代都是北涼邊境牧人,打小就馬術精湛,入伍時,別的新人還得每天給戰馬摔上十次八次的,他倒是連鉆馬腹都能耍出來瞭,當時校尉就在場親眼看著,滿堂喝彩,二話不說就拎進瞭龍象軍,左挑右挑,跟挑媳婦一般用心,好不容易挑中瞭一匹才從纖離牧場投入軍中的戰馬,半生不熟,不起眼,唯獨給這孩子相中,後來證明這匹馬真是匹好馬,腳力極好,爆發力也足,可貴之處在於沖鋒時願意與馬隊齊頭並進,因為這匹馬性子跳脫,熟悉戰陣的閑暇時,喜歡在孩子身邊竄跳,就有瞭個小跳蚤的昵稱,那孩子恨不得睡覺都去馬廄,萬一心愛戰馬得瞭小疾小病,給戰陣演練中木矛捅腫半張臉也隻會傻樂呵的孩子心疼得隻會哭,真是比將來娶進傢門的媳婦還要上心瞭。這場戰事,這孩子不耐,光是被他看見的殺敵人數就有兩,也是最後一批從馬背下來步戰的龍象騎兵,不知多少敵騎的戰馬給這小子拿刀劃破瞭肚腸砍斷瞭馬腿,校尉知道這股子伶俐勁頭是殊為難得的天賦,許多百戰老卒都未必有這份本事。

校尉瞥瞭眼孩子的下巴,胡子都還青澀著,校尉本想著再過一兩年就給這孩子破例當個媒人,把侄女交到他手上,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才十九歲不到的小娃兒,連女人的滋味都沒嘗到過,今天死在這裡,真是可惜瞭。

拍瞭拍孩子肩頭,輕聲道:“到瞭下邊,跟兄弟們比一比誰殺得多。咱們如果死得早,指不定還能在黃泉路上追上他們。死得晚,就多殺幾個蠻子。”

娃娃臉騎兵抹去淚水,笑著點點頭。

校尉瞥瞭一眼遠處的黑衣少年,由衷崇敬。不知哪兒冒出的一股江湖頂尖高手,拿命去纏鬥不休,五六名三尺青峰竟能生出劍氣的劍客,四十幾個刀槍不入的巨漢,好在都給小將軍殺雞屠狗般收拾得一幹二凈,敵軍歹毒處還不止於此,先是一名打不死的青衫老先生跟小將軍對毆瞭半天,後邊又在騎兵中鬼祟藏瞭一名年輕劍客,裝孫子裝瞭許久,不料一劍竟然刺透瞭小將軍的右邊胸口,陰險一劍之後,便不見蹤跡,徹底撤出戰場。

校尉是老兵油子瞭,說完全不怕死那是自欺欺人,他這般官職和閱歷的傢夥,早過瞭年少熱血的年齡,再說還有拖傢帶口,無緣無故讓他坦然赴死,校尉腦袋又沒有被驢踢瞭!隻不過能進入北涼戰力名列前茅的龍象軍,左右官帽子大小相當的袍澤們比起許多其他北涼將領,都要勇悍和善戰,彎彎腸子不多,帶出來的士卒,也要相對一根筋。對龍象軍上上下下而言,隻要各自上頭敢沖敢死,他們就敢戰,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怕死就不進龍象軍瞭。校尉也是從小卒子當起,誰沒有從老卒嘴中聽過那些蕩氣回腸春秋戰事?褚祿山一千輕騎開蜀道,妃子墳一萬六千騎死戰至最後一人,陳芝豹西壘壁一戰平天下,襄樊攻守戰,太多瞭。校尉知道葫蘆口一役後,也必定會有熟人與人說起,提及自己名字,都會豎起大拇指,這些言語與撫恤銀兩一起傳回傢鄉,也算對得起那些兒時跪拜過的祠堂牌位,以後自傢孩子長大後,也能直起腰桿做人。

披紅甲的董卓軍隻餘下不足六百殘兵,支撐著他們誓死不退,是身後那支由將軍親率的兩千遊騎,以及擅自後撤者立斬的董傢軍法。當回首望去,一股鮮紅洪流湧來,一桿大旗尤為鮮明,這些精疲力竭到一坐下就可以大睡三天的董傢騎兵都如釋重負,繼而感到有些荒涼,所向披靡的董傢精騎,六千對陣四千,竟然輸瞭。腳邊都是昔日袍澤的死屍,跟北涼人的屍體雜亂疊加,許多次步戰廝殺,踩入粘稠血水中,每次抬腳比起踩在砂礫中還要吃力,許多甲士就是一不留神跌倒,就給對手劈砍而死,大戰之酷烈,早已不知是死在北涼刀還是自傢莽刀之下瞭。

因為北莽少有險地可供依據,北莽軍鎮佈局一直呈現出進攻態勢,無形中就讓絕大多數北莽軍誤認為那北涼軍,什麼三十萬鐵騎雄甲天下不過是陳芝麻爛谷子的舊賬瞭,春秋八國軍力參差不齊,如何能跟北莽相提並論?因此提起偏居一隅的北涼軍,再保守的校尉將領,也隻是以為涼莽兩軍戰力持平,北莽的問題不在於吃不掉北涼,而在於何時南下踏平。董傢騎兵是公認能與拓跋菩薩十八萬親軍位於一線的精銳勁旅,尤其是董傢騎兵擅長回馬槍,幾次規模在兩萬左右的東線激烈戰事,董傢騎兵能夠保證一撤百裡而不散,這趟救援茂隆軍鎮,聽聞對手隻有孤軍深入的四千騎兵,誰不視作唾手可得的大軍功?

一名董傢騎兵長呼出一口氣,扶瞭扶頭盔,低頭看去,想起那首不知何時在軍中盛傳的歌謠,董傢兒郎馬上刀馬上矛,死馬背死馬旁。傢中小娘莫要哭斷腸,傢中小兒再做董傢郎。

兩軍六百對九百,已經無戰馬可騎乘,隻是以步戰結陣對峙。

黑衣少年被穿胸瞭一劍,刺客一擊得手便撤,連劍都不收回。他隨後與宮樸整場酣戰都未曾拔去那柄劍,提兵山副山主早已經是筋脈寸斷,成瞭一具無骨屍體,少年摸瞭摸變成一頭通體赤紅的黑虎,四下張望,從腳邊一名戰死騎兵腹部抽出一柄刀,騎兵是龍象騎兵,刀竟然是北涼刀,可見這一場血戰亂到瞭何種地步。徐龍象一刀斬去宮樸腦袋,彎腰撿起,攥著頭發拎在手上,然後高高提起,九百龍象軍頓時一齊嘶吼震天:“死戰!”

一名校尉見許多騎卒手中都握有北莽刀,沉聲道:“換刀!”

沒有一匹戰馬,隻有九百柄北涼刀。

六百董卓騎兵也同時換刀。

董卓不是那張喜歡親自沖鋒陷陣的將領,但這葫蘆口一戰,打到這個份上,他不得不戰,心中也想著要親手砍死幾十號龍象騎兵。南朝不管如何唾棄這個死胖子的人品,但都不敢否認董卓的帥才,大將軍柳珪甚至將這個時不時頂嘴犯倔的後生拔高到顧劍棠陳芝豹那個高度,認為董卓在北莽和離陽王朝那一場註定要波瀾雄闊的戰爭中繼續崛起,成為繼拓跋菩薩後北莽的又一位軍事柱石。董卓手持綠泉槍,一騎當先而沖。他死死盯住那個逐漸強弩之末的囊中物,人屠次子徐龍象。

世人皆知董胖子貪生怕死,但這並不意味著董卓戰力平平。提兵山這次為瞭他這個女婿,是付出瞭血本,蓬萊扛鼎奴拿出瞭大半,客卿出瞭三分之一,甚至連被譽為北莽金剛第一的宮樸老爺子都搬動出山,這樣一支死士隊伍,竟然都沒能累死黑衣少年,何況還有一名朱魍首席殺手助陣,董卓不得不服氣,換成任何一名指玄境界,都要乖乖死上兩次還不止,董卓早知道這樣就是抱著老丈人的大腿,撒潑打滾也要求著老丈人親自出馬。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董卓也不是那種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他的底線是願意再拿一千遊騎性命去活活堆死那個徐龍象。

屍橫遍野,會阻滯騎兵攻速。

六百董卓步戰騎卒隻是拖住九百龍象軍,並不戀戰,當兩千騎兵臨近,迅速向兩側奔離戰場,騰挪出一片沖鋒空間。

兩千遊騎如洪水沖刷過九百座礁石。

類似中原農耕的秋收割稻谷。

這種蠻橫無理的以逸待勞,取得瞭情理之中的巨大戰果。

一個回合就斬殺龍象軍將近兩百人,己方僅損失八十騎。

董卓一桿綠泉槍,輕而易舉挑死掃傷瞭十幾名疲憊至極的步戰騎兵。

陣亡八十中半數是被黑衣少年連人帶馬撕碎。

穿透整個步戰陣型,董卓調轉馬頭,望著那個千瘡百孔仍是屹立不倒的礁石群,以董卓的冷酷無情,仍是浮現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將來自傢六萬董傢兒郎,就要跟這樣的北涼軍旅直面交鋒嗎?就算最終成為南朝廟堂唯一的權臣,又能剩下多少?董傢軍是他費盡心血用十年時間培養出來的嫡系,死一個就少一個,空缺極難填充,所謂的轉戰千裡以戰養戰,跟東線顧劍棠交戰,他還有這個信心,跟北涼鐵騎過招,董卓信心不大。

董卓展開第二撥沖鋒,除此之外,還撥出數百騎擔當起迂回遊獵之責,不給那龍象軍殘部任何喘息機會。

娃娃臉騎卒瞥瞭眼身旁連殺兩騎後被一名北蠻子用矛穿透的熟悉校尉,沒有什麼哀傷表情,握緊瞭手中北涼刀。

小跳蚤死瞭,總愛說葷話的老伍長死瞭,如今校尉也死瞭。

都死瞭。

怎麼都該輪到自己瞭。

他咧嘴笑瞭笑。

第二撥沖鋒過後,六百龍象軍又戰死三百人。

當董卓準備徹底解決掉這群冥頑不化的北涼士卒時,竟然不是他們率先展開沖鋒,而是黑衣少年開始朝他奔來。

是要拿命拖延時間嗎?

董卓瞇起眼,上下牙齒互敲,

離谷軍鎮此時不出意外已經趕來清理戰場瞭。

葫蘆口黃沙驟起。

天地間隻見白馬白甲。

董卓狠狠吐瞭口唾沫,瞪眼罵娘道:“我操-你黃宋濮柳珪楊元贊這些老不死的祖宗十八代,拐騙老子來跟大雪龍騎軍死磕!”

董卓毫不猶豫吼道:“伍長起,下馬,換馬給步戰兄弟。撤!”

白甲銀槍的將軍趕至戰場,望瞭一眼兩千董卓軍,沒有追擊。

走到胸口插有一劍的黑衣少年身前,恭聲道:“末將袁左宗見過將軍。”

少年隻是歪瞭歪腦袋,問道:“我哥呢?”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