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卷 第十章 無憂人終得無憂,徐鳳年境界大漲

徐鳳年不露聲色,在斜風細雨中,獨自下山。

迎向登山兩人。

千裡迢迢從京畿之南趕赴北涼的老宦官趙思苦。

還有連那張開山符都已在登山之初便剝落退散的高樹露。

徐鳳年知道這場相逢,才是真正的生死未卜。但是隻有過瞭這一關,徐鳳年才能心無雜念地面對北莽鐵騎。

才能在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局勢中,再次孤身走一趟北莽。

呵呵姑娘不知何時跟在瞭他身後,徐鳳年停下腳步,對她搖頭。

她也搖頭。

徐鳳年笑罵道:“你傻啊?”

少女刺客呵呵一笑。

這回竟是真的在笑。

風聲雨聲還在,沒有瞭臨近書院的讀書聲,不過有呵呵聲。

徐鳳年走近這個小姑娘,幫她擺正插在發髻裡的一枚熟悉金釵,“你像你娘,也好看。”

少女皺瞭皺鼻子,也不知道是開心還是傷心瞭。

她看瞭他一眼,蹲在臺階上,不跟著他下山瞭。

徐鳳年轉過身,雙手按住春雷跟過河卒,毅然下山。

離山腳不遠處,高樹露扯住太安城老貂寺的袖口,往山下一丟,就將之飄然扔回山腳,身子骨孱弱無比的年邁宦官毫發無損。

高樹露張開雙臂,盡情呼吸瞭一大口氣。

然後他就將尚未墜地的山上風雨,全部給托回瞭更高的九天之上。

與此同時,兩袖青蛇從山上滾落而下。

高樹露視野所及,皆是銀河倒瀉一般,從山上洶湧滾落的青色劍氣,對其迎面撲來。高樹露神情恬淡,雙手負後,不退反進,繼續拾級登山,隻是當他左腳踏及石階後,右腳才抬起,浩然充沛的青蛇劍氣便撲殺而至。高樹露雖然沒有做出任何動作,劍氣卻恰如洪水觸礁,從高樹露兩側滑過,但是他的雙鬢發絲仍是劇烈飄拂,而懸空右腳也沒能意料之中地落在臺階上,而是撤回低於左腳一級的臺階上。高樹露伸出右手,橫向截住青蛇劍氣的一些餘韻,收手後攥在手心,劍氣遊走縈繞指間,單手負於身後的高樹露低頭望去,略微訝異咦瞭一聲,如同行傢見著瞭心動之物,又伸出一手,雙手掌心相對,輕輕一抹,形成一柄猶如劍胚的三寸劍氣。高樹露將這柄青蛇劍氣凝聚而成的飛劍抵在食指指尖,輕輕凝視。這尊“茍延殘喘”四百年的魔頭,竟是目中無人到瞭看也不去看下山之人的地步。

與此同時,以兩袖青蛇開門見山的徐鳳年雙刀出鞘,左手倒提春雷刀,右手過河卒對著高樹露就當頭一劈——是那脫胎於劍氣滾龍壁的開蜀式。高樹露手指輕彈,用作揣摩第一道浩大劍氣精髓的三寸劍氣瞬間煙消雲散。他伸出手掌破開刀芒,輕描淡寫地按住那柄鋒銳無匹的過河卒,五指指肚裂出一絲血痕,但不等綻出血花,便恢復常態。眨眼之間,如此反復瞭不下六次,過河卒始終沒能割掉此人的五指,甚至都沒有見血!這已經不僅僅是金剛體魄那麼簡單,而是一品四境中金剛境與天象境的圓滿契合,恐怕隻有佛門聖人龍樹僧人的大金剛才能媲美。過河卒受制於高樹露紋絲不動的五指,但是這位號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忘憂天人,也並非真的全然紋絲不動,最不濟他一前一後的雙腳就下陷一尺有餘,被磅礴刀氣壓頂,最終踩裂瞭臺階。高樹露的視線一直逗留在那柄將出未出的倒提短刀之上,顯然在他看來,高手搏命對決,真正值得上心的,都是那些蓄勢待發的後手。再好的先手,哪怕妙至巔峰,高樹露見識過,拆解過,也就那麼回事,四百年前殺光幾乎所有的江湖頂尖高手,僅是陸地劍仙就有兩位,他領教過的玄妙招數上乘手段還少嗎?不過明知他是高樹露,還敢如此近身廝殺的所謂高手,四百年前那座烏煙瘴氣的江湖,屈指可數。那倒提短刀,出乎意料,才提起幾寸,就驀然收刀,不僅如此,頭頂那柄長刀也被那人從指縫間拔出。高樹露皺瞭皺眉頭,一個膽敢出竅神遊到他面前的傢夥,空有不俗的開端,可這麼快便技窮瞭?難道又是四百年前江湖上那些隻懂三板斧的半吊子武夫?真是如此,四百年後的江湖,又有何趣味,值得他剝去開山符希冀著能夠全力一戰?難道真是來北涼不如去東海武帝城?不過懶得趁勢追殺的高樹露才皺眉就笑顏,不知何時,他手背上有幾尾形同赤蛇的紅繩,如同初春雨後的荒原野草,長勢瘋狂,不光如此,九柄劍胎圓潤如意的飛劍在自己四周嗡嗡飛旋,搭建起一座看似不可逾越的雷池。當然,在高樹露看來這些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殺招在於隱藏於先前那當頭一刀,從青色劍氣滾落下山起,那年輕人就開始鋪墊這一刀瞭。

徐鳳年身形倒退飄搖,面朝高樹露,倒著飄掠上山,一步一個臺階,說不盡的寫意風流。

春雷歸鞘。歸鞘之時,遠處方寸起雷!

高樹露第一次雙手同時揮袖,瞬間在身邊連拍五次,雲淡風輕,不像是什麼殺機四伏的見招拆招,反而像是一個風流名士隨意隨心的指點江山,隻是片刻過後,青鹿山五聲雷響,炸出五處大坑,幾欲震破耳膜。在高樹露拍退方寸雷之後,劍陣收縮,高樹露興許是忙於剝去手背上的赤蛇紅繩,並未出手阻擋,更多是躲避,竟是沒有再度自負到不理不睬。徐鳳年站在高處,雙指並攏,駕馭飛劍。原本劍胎大成之後,飛劍隨神意而動,不拘泥於劍招禁錮劍術窠臼,才算大成。隻是徐鳳年這回以氣馭劍,出乎尋常地按部就班,一絲不茍,而那高樹露也沒有半點輕視之心,比較方才出手驅散方寸雷,重視程度相當。徐鳳年對此沒有任何得意,兩種手段,就招數而言,南轅北轍,但是追求的結局,如出一轍,顧劍棠的方寸雷要殺的就是陸地神仙,而鄧太阿在東海以飛劍釘殺的對象,正是龍虎山出竅天人趙宣素!

徐鳳年下山,高樹露上山,兩人相逢之後,細數徐鳳年的迎客之禮,不可謂不驚世駭俗!有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以劍氣滾龍壁開蜀,有天下用刀第一人顧劍棠的壓軸絕學方寸雷,有陸地神仙之下無敵手人貓韓生宣的紅繩,更有鄧太阿的飛劍術。徐鳳年跟高樹露真是一點都不客氣,不過就目前情形看來,高大魔頭還是挺客氣的。躲過瞭釘殺天人的飛劍,高樹露沒有惱羞成怒,反而有些不合時宜的怔怔出神,輕聲感慨道:“天下武學,在高某看來,不過‘意氣’二字,大多數高人,難免或者意長氣短,或者氣長意短,尤其是劍道之劍氣劍意之爭,在高某名動天下之前的百年,呂祖便已有道劍法劍之分。意氣俱是風發,殊為不易。當年與高某人同處一個江湖的高手,僅以劍而言,比較意氣高低,似乎都要輸給你偷師的兩位用劍對象。先前劍氣下山,自有先人不及的氣概,隨後飛劍釘殺天人竅穴,更是真正到瞭劍術的巔峰。敢問這兩位劍士,是誰?可還在世?”

徐鳳年平靜道:“一位叫李淳罡,無師門無宗派,可惜已經死瞭。一位叫鄧太阿,出自當時劍主為你所殺的吳傢劍塚,現在出海訪仙,尚未歸來。”

高樹露微笑道:“劍道能夠獨茂武林,確實不是沒有理由的,千年以來,天下劍山,歷來是一峰更比一峰高,從未有過崇古貶今的惡習。”

高樹露突然轉頭望向山外,“你養刀意的路數很罕見,我等瞭這麼久,是不是差不多瞭?”

徐鳳年笑瞭笑,一手敲在春雷刀柄上,連刀帶鞘都刺入身後石階中,不光如此,還把原先在手的過河卒也插入臺階,就隻剩下過河卒的刀鞘還懸掛在腰間。徐鳳年身無所依,但是氣勢卻驟然攀升,居高臨下,“一品四境的劃分,沿用瞭整整四百年,如今的江湖人士,大多數人都不清楚其實出自你高樹露之手,我很好奇你如何看待偽境一說。”

高樹露自有大宗師的氣度胸襟,哪怕此刻兩人生死相向,仍是直截瞭當說道:“偽境不偽,大致相當於佛陀的顯密兩法。密宗有立地成佛的捷徑,卻也不是人人可得,關鍵在於誰在修行。”

高樹露停頓瞭一下,笑道:“人生在世不稱意,求自在之人往往不自在,有所求必然是有所不得,道理再簡單不過……”

說話間,兩人相遇之後,才跨上半步臺階的高樹露瞬間長掠上山,直撞徐鳳年,後者心有靈犀,記起當初在武當山上騎牛的那一手攬雀在手雀不能飛之勢。高樹露一手探出,卻被徐鳳年雙手握住,腳尖一擰,高樹露雙腳離地就給甩出去,但徐鳳年亦是沒能掙脫高樹露的牽引,兩人一起離開登山石階,往山外墜落。高樹露被徐鳳年一記仙人撫頂砸下,徐鳳年則被高樹露一掌托住下巴,高高躍起,兩人距離頓時拉到四十餘丈,高低相望。高樹露凌空而站,瀟灑依舊。徐鳳年身形高拋的勢頭趨於平緩,雙袖一卷,青鹿山上被高樹露先前推回九天的萬千雨點,隨著徐鳳年的下墜,同時砸落。天上雨珠又有高低之分,同一條直線的雨珠子,在氣機牽引下,更高雨點墜落勢頭更為疾迅,於是雨珠串雨珠,珠珠相串成劍。若僅是成就一線雨水一柄長劍,那無非是叩指悟天機的指玄境界,可當萬千雨滴串聯成一張珠簾劍網,那無疑已然是天象境界的恢宏氣魄瞭。

這還不止,徐鳳年伸出一手,雨簾隨之一扯,劍尖所指,就在手邊,跟隨徐鳳年下落的身影,一起指向瞭那位負手仰首的高樹露。

借法天地,往往勢之所去,不由自已。這也是為何天象境之上還有陸地神仙的根源所在。

串珠成劍是指玄,雨劍成簾是天象,而下令劍簾所指,則是當之無愧的陸地神仙。

青鹿山先前在高樹露的天人手筆下,已經不復見風雨如晦的陰沉光景,使得青鹿山獨占光明,此時劍幕當空蓋頂,黑壓壓一片,大雨摧山。青鹿洞書院眾人先前不聞風聲,不聽一滴雨水敲打屋簷聲,本就覺得妙不可言,此時更是停下翻書聲竊竊私語聲,一起走出屋子,瞧見那條劍氣龍卷急劇落下山去,都驚駭得面面相覷,無一不是面無人色。鬱鸞刀急匆匆跑出書院,跟胡魁、皇甫枰一起站在圍欄旁邊,抬頭看著那名當空牽引龍卷的年輕藩王。這位廣陵道上最得意的年輕世傢子,此時此刻有些呆滯,有些神往。

鬱鸞刀喃喃自語道:“人生天地間,當頂天立地,才算真逍遙。”

高樹露扯瞭扯嘴角,打瞭個懶洋洋的哈欠,終於出竅神遊。

高樹露身軀瞬間落地,應當稱之為神遊天人的高樹露則來到雨幕劍簾之上的九天雲霄,地上之人托出一掌,天上之人則拍下一掌。

你徐鳳年有法天象地萬千劍,我高樹露不過一劍而已。

此劍面前,有何陸地神仙,有何地仙一劍?

這與洛陽那天地一線劍,有異曲同工之妙。

暫時落盡下風的徐鳳年毫無懼色,輕輕一笑,“你真當我不曾飽覽九樓之上的風光?”

徐鳳年打瞭個響指,任由萬千雨滴失去牽引,看似雜亂無章紛亂墜落,他則盤膝席天而坐,一手托腮,閉上眼睛。你高樹露自成天地又何妨?我就一直在等你此時此舉!徐鳳年輕輕一揮手,如臨書桌,一手推拂桌上雜物,之後又抬臂有五,跟他與王仙芝一戰後的逍遙遊如出一轍,輕聲道:“山嶽,江河,城樓,草木,日月,眾生。都且退散。”

兩尊高樹露之間,天地氣象,異常扭曲,那些雨劍都被攪碎而稀爛。

隻是這種亂象,卻在徐鳳年說出一句話後再起變化,“劍來。”

萬千雨劍再度凝聚。

萬劍雨劍,僅剩一劍,一劍成符。

符名封山。

四百年前有一符開山,四百年後有一符封山。

這一道符,來自李淳罡的兩劍兩願,來自鄧太阿的倒騎毛驢看江山,來自洛陽的雨水做劍,來自柳蒿師的雷池,來自韓生宣的無雙指玄,來自宋念卿死前的地仙一劍,來自軒轅敬城的坦然赴死,來自曹長卿的觀禮太安城,來自薑泥的禦劍直過十八門,等等,來自徐鳳年這輩子所遇世間風流子的一切風流,以及來自他的第十次出神,他的坐昆侖觀滄海,他的練刀養意,他在春神湖上請下的真武大帝,以及某次出神之時看到四百年的她,以及“自己”的那一符。

一符既出,徐鳳年就不再去管,亦是出竅神遊,來到高樹露身邊坐下。

那位神遊天人沒有任何氣急敗壞,反而神色怡然,悠悠然俯瞰天地。徐鳳年輕聲問道:“高樹露,你要是本本分分跟我比試武道實力,我必敗無疑,你為何要揀選境界來一較高低?”

高樹露淡然道:“必勝之局,對於我高樹露而言,有何妙趣?四百年前就未嘗一敗,四百年後再多一場,又能如何?”

徐鳳年搖瞭搖頭。

高樹露平靜道:“登山之時,我隻想知道這一代的忘憂之人,是否真的可以忘憂。說實話,我先前對你並不看好,你若是能算忘憂,天底下就沒有心懷憂慮之人瞭。我當初選擇走火入魔來忘卻一切,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看似知我者,謂我心憂,其實不過還是一知半解。四百年來,大概還是隻有你真正知我。”

徐鳳年一語道破天機,緩緩說道:“你高樹露在四百年前,曾經是大奉王朝即將登基為帝的皇子,隻是你一心求仙,不想做那百年人間帝王,才去訪當時的道教祖庭武當山,問一個問題:‘仙’字何解。當時呂祖轉世尚未開竅,無人可解,你又去瞭龍虎山,也是無人可解,或者說隻給出一字半解,直到後來那人應運而生,才幫你給出答案。‘仙’之一字,有兩解。如今兩山,武當和龍虎,前者解半字‘人’,後者解半字‘山’。龍虎山想著成仙,就要上山,做個山上人,一心成仙,不理會山下事。武當山則繼承呂祖意旨,山上修道,但是得道於山下,修己更修他人,更契合你高樹露所求。可惜當時山上道士分明有這個心,卻沒能說出這個道理,不過就算說明白瞭,也未必全合你心意。在你高樹露看來,做仙不忘做人,過瞭天門,位列仙班,已不是人,這個仙,想要下山降世,亦是要遵循世上氣運,哪裡稱得上逍遙天和地,所以你想要做的,是陸地之上獨一無二的天人,而不是九天之上的山上之人。”

高樹露感慨道:“是啊,天下分合,我有何憂?”

徐鳳年笑瞭笑。

高樹露收回視線,“海上有劍士反身,訪仙歸來,劍指南海某處,該是你所說的那個鄧太阿瞭。我最後想問一問,你所求為何?”

徐鳳年雙手籠袖,平靜道:“不去想前世來世,今生無憾就足夠。”

高樹露略顯遺憾道:“四百年後的江湖有趣太多瞭,可惜支撐我四百年形神不壞的意氣,終歸是強弩之末。四百年前大奉王朝幾乎一統天下,卻為北地蠻子踏破京城。要不?”

徐鳳年點頭道:“就等你這句話。”

徐鳳年叩指一彈,解開那道封山符。

地上高樹露一躍而來,與天上高樹露形神融合。

徐鳳年第十一次出神之後也回神。

高樹露站起身,回首看瞭眼天下,笑著向徐鳳年走去。

四百年前真正是一人就是一個江湖的高樹露,跟徐鳳年一個擦身,卻無過,而是就此消散。

來時無憂去無憂。

我已知生死,又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我已證長生,又不戀長生,奈何以長生誘之?

就在此時,天雷滾滾,紫氣結雲,電閃雷鳴。

青鹿山之上,隱約是大劫將至的驚人氣象。

似乎還有天人駕馭天龍於雲霧之中時隱時現,繞雷而出,要替天行道。

徐鳳年緩緩抬起頭,嘴角冷笑不止。

身後盤踞起一條氣運凝聚而成的數千丈雪白巨蟒,身具九爪,張開足可吞山的大嘴,朝天咆哮!

然後便沒有然後瞭。

因為很快天地之間便徹底寂靜無聲瞭。

老宦官沒有習過武,隻是太安城皇宮裡頭從來不缺高手,老人又是最拔尖的那一小撮貂寺巨宦,見多識廣,眼力還是有些的,山上如此這般能教風雨雷鳴聽命於人的神仙打架,看得老人一陣抽冷氣。北涼春末的陰風陰雨,又尤為入骨,趙思苦就越發難熬瞭,尤其是當老人看著那個修長身影緩步下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他本就不堪重負的心口上,隻覺得牙疼得厲害。等那個佩刀的年輕男子走到山腳,趙老貂寺抱著早死早投胎的悲壯心情,小跑上前,正要開口阿諛幾句,不奢望這位北涼王伸手不打笑臉人,在他手下有個輕松些的死法也是好的,不承想那人拜瞭擺手,率先開口道:“本王替北涼謝過趙老先生。咱們這兒比不得太安城繁花似錦,不過能讓老先生安度晚年的歇腳地方,本王還是能給老先生騰出來的。”

趙思苦愣瞭愣,就聽到已經走近的那人繼續笑道:“徐傢欠瞭趙長陵太多,但是還無可還,既然老先生是咱們北涼趙陽才的故舊,此番又為北涼冒死建功,沒有讓本王的師父失望,所以老先生你放心。本王說這麼多,其實就是希望老先生真的能夠放心。”

年邁老人灑脫一笑,略帶自嘲道:“咱傢一個人人唾罵的宦官,也配‘先生’這個稱呼?王爺如此措辭,該不會是又要咱傢賣命吧?真要是如此,僅憑‘先生’二字,可不太夠啊。”

徐鳳年哈哈笑道:“就說趙老先生不會真正放心的。”

老人彎下腰,疑惑問道:“咱傢真能在北涼想怎麼活就怎麼活,想怎麼死就怎麼死?”

徐鳳年微笑著點瞭點頭。趙思苦重重嘆氣一聲,抬頭望向變作雲淡風輕的青鹿山山巔,以宦官獨有的尖細嗓音輕聲說道:“既然王爺厚道,那咱傢就鬥膽說句大逆不道的心裡話。當初小主子看好陳芝豹,畢竟這位白衣兵仙沒有掌權北涼,也不能就說小主子就看錯人瞭,但若是小主子真能活到今天,大概也不會有太多憤懣。”

徐鳳年搖頭道:“趙長陵要是不死,北涼多半就沒有本王什麼事情瞭。”

趙思苦深深打量瞭一眼年輕藩王,感慨道:“王爺心性如何,咱傢一時半會兒看不透,可說出口的話,倒是實在,聽著舒服。”

老宦官轉頭望向太安城那邊,“那兒的人,可就喜歡雲遮霧繞瞭,頭頂著再好的天氣,也讓人覺著陰森森的。”

徐鳳年對此沒有妄加評斷,隻是柔聲道:“北涼這邊常年風沙粗礪,冬天酷寒也尤為難熬,不過站在哪兒,視野都還算開闊,待久瞭,便是心裡頭有些鬱氣,大風一吹,大雪一壓,總會少點。”

老宦官由衷開顏笑道:“借北涼王的吉言哪,本來隻當是完成瞭小主子的遺願就知足,不承想還能念著能多活幾年。”

徐鳳年轉身看到雙手空空的呵呵姑娘,這位少女正百無聊賴地晃著手腕,他又轉回身對趙思苦說道:“老先生不妨去山上看看風景,到時候跟胡魁、皇甫枰幾人一同下山便是。”

老人笑道:“是得趁著腿腳還利索,多走走看看。”

年老宦官跟少女擦肩而過,老人自言自語道:“當年大秦失鹿,天下英雄共逐之。八百年分分合合,也就四百年前的大奉王朝有一統南北的跡象,可到頭來卻開瞭被北蠻子南侵中原的先河,那之後的歷朝歷代,就沒一個能對北邊省心的,本朝更是不能例外。首輔大人張巨鹿執掌朝政二十年有餘,有一半時間都在盯著北地邊境,聯手大將軍顧劍棠,也不過是把劣勢拉到均勢。如今離陽要自殺其鹿,天下又當如何?唉,這個世道,咱傢一輩子都沒看懂,讀書人容不得宦官,讀書人還容不得匹夫,讀書人最後甚至容不得讀書人,張傢聖人的傳世典籍,咱傢一本不落,都看過,沒瞧出這樣的道理啊!思來想去,大概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咱傢倒真要睜大眼睛看一看這兒的書院,這裡的讀書人,是不是會稍稍不一樣。”

徐鳳年低聲笑道:“不愧是趙長陵所在傢族走出的人物。”

少女歪著腦袋,徐鳳年牽起她的手,柔聲道:“咱們不想那麼多。”

她輕聲道:“老黃想得更多。”

徐鳳年拉著她一起坐入停在山腳的馬車,始終沒有出手的徐偃兵打量瞭一眼徐鳳年,兩人各自點頭,盡在不言中。徐鳳年難得能夠真正喘口氣,跟這位少女如同隨口閑聊說道:“就謀士來說,自身器格大小是一事,立足點高低又是一事。在其位謀其事,元本溪在春秋謀士中排名一直比我師父李義山、陽才趙長陵,還有燕剌王幕後的納蘭右慈都要高出一籌,其實未必就是半截舌元本溪的才學要高於其餘幾人,隻不過他所站位置,註定瞭他可以有更大的謀劃餘地,手裡頭也能攥緊更多東西,這就像巧婦有瞭豐足的柴米油鹽,做出來的飯菜,自會更為豐盛。我們北涼這邊,目前有徐北枳跟陳亮錫,如果北涼能夠不被北莽踏破,他們未來的成就肯定不低,但要說有多高,也很難。襄樊城的陸詡也是一樣的道理。這也是鉆研屠龍術的孫寅為何不願留在北涼的癥結所在。北涼池中有蟒無龍,他瞧不上眼啊。但是身在離陽朝廷,有好也有壞。壞處就是天子眼皮子底下可用之人實在太多,亂花迷人眼,就算有徐北枳、陳亮錫這樣的天縱之才,一來很難像在北涼這樣迅速脫穎而出,二來正如趙貂寺所說,讀書人難容讀書人,文人相輕,趙室朝廷那邊規矩又多,許多文人的壯志難酬,絕大多數都是無病呻吟,但到底還是真有些人,的的確確是生不逢時,懷才不遇。黃龍士如果生在當下,恐怕別說成為春秋大魔頭的黃三甲,就是想當個上陰學宮的大祭酒,都會難如登天。”

徐鳳年瞥瞭眼呵呵姑娘,有些無奈道:“瞪我做什麼,我又不是說你傢老黃的壞話,誇他呢。我師父都說他是非常之人,超世之傑,我哪敢小看黃龍士。”

徐鳳年隨即有些思緒飄遠,“趙鑄這傢夥運氣好到可以說成是氣運好瞭,能讓黃龍士、北莽國師麒麟真人袁青山和納蘭右慈這三位同時看上眼。死在鐵門關外的那個趙楷,隻有楊太歲和韓生宣兩個師父,比起趙鑄還是要差上好些氣數。至於四皇子趙篆,已經是一國儲君,不用多說,反正以後離陽江山的歸屬,就看這兩位瞭。”

返回沂河城內幽州將軍府邸的途中,遇到瞭兩撥以卵擊石的刺殺,甚至不需要駕車和坐車的三位出手,就都被鷹隼諜子截殺殆盡。北涼民風尚且彪悍,更不用說將種門庭豢養的心腹死士。這些門戶裡的武人,性子多半剛烈,不把別人的性命當值錢玩意兒看待,甚至都不把自己的命當命,都講究一個你養我十幾二十年我便能報答你一命,樂意把此視為義字當頭,是豪氣幹雲,是大俠風骨,這樣的講究,外人都不好說這是對還是不對。徐鳳年期間掀起簾子望向倒在血泊中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談不上什麼惻隱之心,隻是想到瞭很多北涼之外的事。就說那趙傢天子,僅就一姓天子而言,足以在青史上成為百年一遇的明君,但是他登基之後就要殺徐驍,如今更是要再殺離陽功臣張巨鹿。這並非是這個皇帝當得不好,此人能容翰林院士子風流,能容張顧兩廬,能容八國遺民以筆墨興風作浪,實在是當傢天下的皇帝,就必然有一傢之主的難言之隱,他再願意為天下蒼生去日夜勤政,終歸還是先要為趙氏考慮得失。張巨鹿可以為不計自身得失,給天下寒士樹起一道鯉魚化龍的進階大門,甚至可以說,碧眼兒不光是以一人死換來當世六部衙門的四千間屋子,更換來瞭此後的寒庶子弟在廟堂上的立足之地。恰巧趙傢天子又不是那目光短淺之輩,就算他身後百年內,寒門士子依舊可以恪守君臣禮節,一心為帝王謀,但是兩百年以後保證還能如此嗎?若是廟堂之上,人人皆如張巨鹿這般兼顧趙氏與天下,甚至重百姓重過君王,以至於隻顧天下不顧趙氏,這道大門已開,到時候誰能關門?這並非危言聳聽。寒門士子不如豪閥子弟有這樣那樣的規矩,世族子弟穿習慣瞭好鞋子,就舍不得脫掉,可寒族本就是光腳的,若是不管不顧起來,反正又有才學傍身,輔佐誰不是輔佐,甚至幹脆我自己來坐龍椅又如何瞭?所以趙傢天子殺張巨鹿,是殺離陽本朝頭一號功臣不假,卻更是把大開之門盡力掩回一些的無奈之舉。

這些事,師父李義山看得到,黃龍士、元本溪肯定也都看得到,張巨鹿本人更是如此。至於是好是壞,徐鳳年不做皇帝,不用操這個心。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幽州這麼一亂,離陽那邊應該覺得是耗子扛刀窩裡橫。我剛好也要緩一緩,嗯,是得好好休養生息一下。”

小姑娘伸出一隻手掌,直勾勾望向頭發灰白越發轉黑的徐鳳年。

徐鳳年笑著搖頭。

少女彎曲起一根手指,眼神詢問。

四?

徐鳳年還是搖頭。

她又緩緩彎下一根手指。

徐鳳年繼續搖頭。

她即將隻剩下並攏兩根手指的時候,徐鳳年笑道:“沒跟拓跋菩薩打過,第二第三不好說。”

少女神采奕奕。

徐鳳年輕聲道:“但是隻要有王仙芝在世,是第二第三還是武評墊底的第十,都沒有太大意義。”

少女伸出手指,揉瞭揉徐鳳年額心隱約浮現的一枚紫金“眼眸”,不太像是夏秋時節向日葵花的金黃顏色,不過她還是挺喜歡。

小時候,她傢裡除瞭那個隻知道賭從不當爹的男人,就隻有她跟她娘,還有那塊田地裡金黃金黃的葵花。那些被那個男人帶回傢的陌生男人,也曾經在田地裡糟蹋她的娘親,她就隻敢躲在遠處。每次娘親穿好衣裳,理順頭發,走出田地,都會找到她這個哭都不敢哭的女兒,朝她輕輕笑,然後遞給她一根摘下的向日葵,一起回傢。後來娘死瞭,她就隻能一個人看著那些向日葵瞭。

幽州動蕩,沂河又是波瀾跌宕的中心地帶,這場慘劇,僅沂河一城,就有二十四個姓氏四十餘大小將種傢族遭難,當場殺死於沂河城內的地方豪橫不下七百人,株連卻未死之人,大多充軍邊關。當初識趣選擇明哲保身的地頭蛇,根據諜子密探的持續稟報,如今怨氣倒是不大——很簡單,死瞭人,就多出瞭地盤,除瞭大頭給北涼拿走,剩下的殘羹冷炙也相當可觀,都由他們這些墻頭草傢族接手,給糧給錢便是娘的扈從仆役,原本便心儀垂涎的別傢婦人婢女,賤賣的珍玩字畫,都是實打實的好處。徐鳳年入城後,幾次掀起簾子望出去,都能看到許多冰冷的眼神,麻木,憎惡,畏懼,仇恨,不一而足。

徐鳳年回到將軍官邸,宋巖跟王熙樺還未回府。沂河的收尾,這兩個臨時調入幽州的陵州高官並不直接插手具體事務,更多是將軍皇甫枰和刺史王培芳兩位幽州主官主持。徐鳳年也不知道他們這對政敵怎麼就能湊到一起,當時下定主意要將這位一起拉壯丁喊來幽州,有意讓宋巖擔任幽州別駕,輔佐武將出身的新任刺史胡魁。倒不是信不過在涼州刺史任上事功極其突出的胡魁,而是未來北涼道四州,文武相互補充以及相互制衡是必然大勢,這種趨勢,不僅僅局限於表面上的將軍、刺史兩職,至於文章學問在北涼出類拔萃的王熙樺,有點像是為腥風血雨白事不斷的幽州“沖喜”,而且青鹿洞書院也需要拿得出手的文壇大傢鎮場子。萬事開頭難,士子赴涼,不可能一下子全部都塞進北涼官場,這是一個相對循序漸進的過程,何況讀書人之中不乏濫竽充數之徒,先在書院這隻篩子裡晾曬抖落一番,以便分出個大致準確的三六九等。徐鳳年坐在皇甫枰那座異常簡陋的書房中,書籍沒有幾本不說,連裝飾擺設都欠奉,是個寡淡陰冷的屋子,跟皇甫枰的性子確實相像。

有腳步聲傳近,來人在書房門口止步。徐鳳年正在翻閱一本不入流的相書,見狀頭也不抬地說道:“進來。”

入屋之人姓柳,是沂河城的諜子頭目,跟北涼王稟報瞭今日搜集到的見聞,都是宋巖、王熙樺兩人的零碎言談。原來這兩位在目睹幽州血腥後,又知曉瞭事情緣由,對於沂河黃氏的處置並無異議,但是就酒樓聽客的抄傢一事,兩人就有瞭嚴重分歧:王熙樺堅持認為那六十五個聽說書之人,不論百姓還是豪紳,都罪不當北涼王如此重罰,一向推崇法傢的宋巖則以為人人罪有餘辜。兩人趕赴幽州,原本不出意外宋巖是擔任幽州別駕,王熙樺則掌管一州學政,兩人爭執不下,就有瞭個賭約,若是王熙樺勝出,兩人交換官位,而宋巖竟說他必贏無誤,以後官職照舊,不過王熙樺以後見著他宋巖便必須執下官拜見上官禮節。

聽到這裡,徐鳳年放下書,笑道:“兩位大人還真是有閑情雅致,難不成六十五人一一查詢過去。”

柳諜子輕聲道:“並非如此,王熙樺隻揀選瞭三人。”

徐鳳年點頭道:“書生意氣,是怕勝之不武。你繼續說,揀選瞭哪三人。”

貌不驚人的沂河大諜子恭聲道:“分別是沂河曹氏子弟曹升,齊記綢緞鋪的掌櫃戚豐年,村夫韓來財。三人中曹升是靜怡軒酒樓的老主顧,曹氏則是沂河將種門戶的末流。戚豐年是個上門女婿,在沂河西大街風評不錯。韓來財則是假意入樓買酒喝,實則囊中羞澀,躲在後頭借機聽那說書。這些事情,宋巖、王熙樺賭約之後都曾仔細翻閱檔案,王熙樺在一炷香內挑選出三人,宋巖點頭認可。”

徐鳳年起身道:“王熙樺相信人性本善,人人皆有惻隱之心,宋巖所學,卻是人性本惡,兩人之爭,不是道德文章之爭,說到底是書籍之外的人性之爭。要我猜,輸是肯定道德傢王熙樺輸瞭,但勝之不武的是老狐貍宋巖,若是換過來,從惡人堆中找尋善事善舉,輸的自然會是宋巖,隻不過宋巖也不會答應這樣的賭約。”

姓柳的諜子頭目猶豫瞭一下,還是鼓足勇氣說道:“在卑職看來,宋巖也非勝之不武。除瞭曹升身負兩樁命案之外,像那富賈戚豐年與村野百姓韓來財,按律本就該有牢獄之災。”

徐鳳年搖瞭搖手,“咱們北涼這種地方,俠氣是重,但俠骨未必重,犯事很容易,不犯事就難瞭。”

諜子默然。

徐鳳年笑道:“這次沂河城許多傢族都在忙著大撈油水,柳景興,你不妨從他們手上截下些金銀,就當犒勞你的兄弟們瞭,沒理由你們辛苦做事的幹瞪眼,不辦事的占盡便宜,諒他們也不敢不松嘴吐出點肥肉。不過本王與你事先說好,這回隻是特例,不是你們以後做事的新規矩。”

柳景興咧嘴樂呵,依舊沒有半點外人印象中精明諜子該有的狡黠,倒是越發憨厚樸實瞭,哪裡像是一個直呼宋巖、王熙樺名諱的陰冷諜子。徐鳳年繼續拿起書,柳景興便識趣告辭,在他跨過門檻並且輕輕掩門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一個小姑娘,嚇瞭他一大跳。從頭到尾,柳景興都沒有留意到這麼個少女。她頭斜金釵,蹲在一隻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旁邊,在跟柳景興對視。柳景興迅速收斂視線,低下頭,徹底關上門。柳景興走瞭沒多久,暫時還是陵州別駕的宋巖敲門而入。徐鳳年握住書指瞭指桌對面的椅子,宋巖坦然坐下。徐鳳年打趣道:“咱們王功曹還真自己一頭撞進你的陷阱瞭。”

宋巖不奇怪今日之事被諜子知曉,這段時日沂河城眼線遍佈,加上他跟王熙樺又惹眼,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宋巖有些無奈道:“王熙樺本來算是北涼道上比較圓通的文官,尚且如此,可見北涼之治,任重道遠。”

徐鳳年對呵呵姑娘笑道:“勞煩拎兩壺酒來。”

少女悄無聲息離去,果真給拎瞭兩壺綠蟻酒回來。徐鳳年跟宋巖一人一壺酒,徐鳳年感慨道:“以前知道當傢不易的道理,不過隻有真正坐上這個位置,才能體會當傢如何不易。與人鬥,與惡人鬥,像沂河黃氏這樣的,還要跟好人鬥,譬如黃裳、王熙樺這樣的。更要與天鬥,以往聽雨賞雪,都是樂事,如今就得考慮轄境收成。我現在手頭上就有一摞密信要處置,有說是王府管事勾結官員,為侄子纂改譜品。陸傢子弟侵吞良田,被人揭發,還有陸傢一位長輩重金購置字畫,竟然是贗品,退換不得,就要鬧事。一名小宗師在涼州喝花酒,跟將種子孫爭風吃醋,後者喊人圍毆,前者痛下殺手,雙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照理說,兩個都殺瞭才省心。更有步軍副統領尉鐵山的小兒子裹挾財物搬遷到鄰居河州,光是違例的真金白銀就裝瞭八九箱子,被巡關士卒扣押下,很快就傳出邊境甲士侮辱尉副統領兒媳婦在先的傳言。還有顧大祖一名器重的年輕都尉,莫名其妙在關外就給人打得半死。”

宋巖平淡道:“隻要拖傢帶口,就會有矛盾,父子之間夫妻之間尚有間隙,何況是這麼大一個北涼?”

徐鳳年笑道:“以後幽州巨細政務,都交給你跟胡魁、皇甫枰這兩位大人一同勞心勞力瞭。經略使大人一直為你打抱不平,說你宋巖空有法術勢,卻沒有用武之地,希望把你弄到幽州以後,能夠有些用武之地。”

宋巖點頭道:“理當鞠躬盡瘁。”

徐鳳年不去拎起還剩大半的酒壺,站起身,跟宋巖一起走出書房,宋巖告辭離去。徐鳳年找到暫居將軍官邸一棟偏院的王熙樺,跟他說要去見一個人。王熙樺一頭霧水跟著走出府邸,坐入馬車,離開沂河城來到郊外。這裡有一條灌溉溝渠,養育出一片還算茂盛的蘆葦蕩,北涼地產貧脊,用處還算頗多的蘆葦就都成瞭千金草。蘆葦蕩附近有幾座臨河而聚的小村落,涼風習習,春暉融融,走在狹窄泥路上,空氣中都是青葦的草香。有三五成群的村子稚童在采擷嫩芽,徐鳳年跟王熙樺緩緩來到河邊的一座小渡口,一叢叢蘆葦婀娜依偎,是北涼少見的柔情旖旎風光。徐鳳年手中有一截青綠蘆葦的空莖,形似一支粗糙的蘆笛,徐鳳年坐在鵝卵石砌成的渡口上,吹響蘆管,嗚咽幽幽。王熙樺沒有坐下,站在河邊,心中想著,大概是年輕藩王不滿於自己為何要跟宋巖立下那個賭約,為何要質疑他在幽州的舉措,不過是念在自己還算半個心腹的情分上,才沒有用常見的官場禦下手腕收拾自己。

徐鳳年停下吹奏蘆笛,抬起頭,伸手指瞭指東北,“有個北涼寒士,赴京七年,終於出人頭地,前年已經做到瞭天子近臣的起居郎,去年又當上瞭考功司郎中,輔佐吏部尚書趙右齡跟儲相殷茂春主持京評,今年更是要參與大評離陽地方四品官員,初春跟太子趙篆私訪南方,回京之後大婚,皇帝親自賜下府邸,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同時出席,蓬蓽生輝。新婚之夜,大紅燭,紅蓋頭,那女子是姓趙的金枝玉葉。這名讀書人,以後註定是要平步青雲的,哪怕入閣拜相,也都指日可待。七年中,送給北涼的密信僅兩封,一次是太子人選,一次是趙傢皇帝的身體狀況。這麼一個有大功於北涼的讀書人,隻是在兩封密信結尾分別寫瞭兩個字,讓北涼轉告一人。”

徐鳳年停頓瞭一下,平淡道:

“勿念。

“勿等。”

王熙樺嘆息一聲。

徐鳳年繼續緩緩說道:“在這名讀書人飛黃騰達之前,這裡就來瞭個趙勾諜子盯著,盯瞭很多年。所以哪怕是這麼簡單的四個字,那個掛念之人,等候之人,仍是從不知道。”

王熙樺輕聲問道:“那癡情女子還在等?”

徐鳳年點瞭點頭,伸手拍瞭拍身邊的渡口石頭,“當初她就是在這裡送讀書人去京城趕考,然後不曾婚嫁,若是想念,就會來這裡等一等,因為他當年親口答應過她,不論能否考取功名,都會返鄉迎娶她入門。”

王熙樺由衷感嘆道:“這樣的讀書人,這樣的女子,本該結成良人美眷,便是北涼王為他們親自主持婚事也不為過。”

徐鳳年置若罔聞,說道:“去年年尾以後,女子就不再來渡口等人。”

王熙樺愣瞭愣。

徐鳳年把蘆葦空管拋入水中,沒有轉頭,但是伸出手指,指向王熙樺身側遠處,“她死在瞭蘆葦蕩裡,也葬在瞭那裡。”

徐鳳年雙手伸入袖口,“我來幽州,來沂河,就是殺人來的。你王熙樺在心底說我濫殺無辜,我想那些權貴人物再無辜,總不如這個女子無辜。何況,這樣的女子,這樣的慘事,幽州數都數不過來。你們讀書人,口口聲聲一心為天下謀太平,我徐鳳年覺得天下太平實在太遠,身邊太平這麼近,總要先做好。”

王熙樺臉色蒼白。

徐鳳年起身抖瞭抖袖,面朝蘆葦蕩一座小墳頭作揖。

然後轉身離去,留下頹然坐地的王熙樺。

徐鳳年邊走邊沉聲道:“有幸生而做人,卻不把別人當人,既然自己不做人,在北涼,本王見一個殺一個。”

蘆葦蕩有百餘幽州死士現身,自以為逮住機會,要把這個落單的人屠藩王斬殺當場。

徐鳳年雙手負後,一氣呵成,把百人皆是一撞分屍。

幽州胭脂郡因為靠近邊境,跟沂河城有些遠,便是有些牽連禍事,比起幽州腹地那邊的血流成河,幾乎也可以稱之為世外桃源瞭,不過還是有些將種子弟給殃及池魚,丟瞭官帽子,於是這段時日不斷有外地士子帶著官文擁入此郡,占據衙門大小位置,這些新登龍門的讀書人大多有出自刺史府邸的印信,以及黃裳這些文壇大佬的推薦信。胭脂郡郡守洪山東這一旬來迎來送往,忙得焦頭爛額,才入夏,便不知道喝掉瞭多少壺降火茶,就怕怠慢瞭任何一個依有靠山的不知名大人物。如今新涼王崇文抑武那是明擺著的,在幽州大開殺戒,不都是武人?洪山東哪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擺架子。胭脂郡境內轄有七縣,上縣隻有一個。離陽律例產糧十萬石才屬上縣,北涼這兒折半都是一等一的大縣瞭。這趟士子進入本郡為官,擔當縣令一人,縣丞三人,主簿六人,縣尉一人,所幸都在中縣下縣任職,算是沒有往郡守大人的心窩子上捅刀子。新官上任,拜會一郡主官洪山東,是人之常情,也是該有的規矩,不過仍是有一位主簿一個縣尉沒有露面,約莫是文人風骨作祟,直接赴任當地,本就是讀書人出身的洪山東也懶得計較這類繁文縟節,境內勉強有個糊塗太平就很知足。

碧山縣是個鳥不拉屎的貧瘠下縣,空有胭脂郡最大轄境的架子,加之地方勢力抱團厲害,歷來在這裡當縣令當得憋屈,更別提什麼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的好事瞭。這回幽州官場巨震,碧山縣從上到下,不用誰發話,從縣令到縣尉自己跑瞭個一幹二凈,能去別縣高就是最好,沒這份能耐的,也都趁機自降一階去別地兒當肥差撈油水。結果這個縣的那座老舊縣衙,縣令、縣丞、主簿等父母官們會聚一堂後,大眼瞪小眼,相互都是生面孔。縣令馮瓘,是上陰學宮的讀書人,才至而立之年,據說是連王大祭酒也瞧得上眼的美玉良材,在如今北涼道上自然成瞭一等一的搶手貨,洪郡守收瞭此人的見面禮,卻悄悄送瞭一份更重的回禮。縣丞左靖,名頭上就要稍遜一籌,當初是跟隨青州陸傢一起入涼的讀書人,無甚功名傍身,不過既然能跟“皇親國戚”的陸傢搭上線,也無人膽敢小覷。都尉白上闋,喜好懸佩一柄私傢刀,正是那個沒去拜會洪郡守的膽大之人,身材魁梧,不以士子自居,就是在縣衙大堂之上,亦是斜眼看人。剩下一個主簿,官職在一縣內坐頭幾把交椅的大人物中官職最為半桶水,叫徐奇,不佩刀劍也不懸玉,年紀輕輕,倒是有副真正的好皮囊。四位父母官,馮瓘恃才傲物,又是縣令,對誰都不冷不熱。左靖有過交好白上闋的舉止,可惜後者不領情,隻好退而求其次,跑去跟徐主簿稱兄道弟。總算沒白費工夫,幾次往還下來,二人也就熟識,閑來無事就一起離開衙門去街上喝酒。期間左靖言語中三番五次試探,獲悉此人是跑來窮鄉僻壤避禍的將種子弟,一開始喝酒都是他左大人做東的酒席,後來就轉為都讓那位年輕主簿掏錢付賬瞭,起先左靖還有些忐忑,生怕這個小將種身上草莽氣太重,一言不合就手腳相向,後來喝酒次數一多,越發關系熟稔,就確定這隻官場雛兒極好說話,肯吃虧,但在左靖心底也就越發看輕瞭,隻當作一個冤大頭的酒肉朋友,要不然?士子執掌北涼政務是大勢所趨,你徐奇一個裡外不是人的小小將種子弟,日後有個屁的出息。但徐奇有一點很對左靖的胃口,那就是自己針砭時事的時候,徐奇不懂便是不懂,樂意豎起耳朵聽他這位縣丞大人的授業解惑。反正碧山縣事務並不繁重,馮縣令又搶著去做,白縣尉則成天神龍見首不見尾,左靖跟徐奇兩位有的是喝酒聊天的工夫,忙裡偷閑?閑裡偷忙還差不多!

縣衙正門對著的軲轆街不長,店鋪也是小貓小狗三兩隻,而且酒樓就僅有一棟,賣來賣去也就隻有綠蟻酒寥寥幾種,左靖實在是喝不慣入口燒喉的廉價綠蟻,今天就跟酒樓要瞭一壺剛到店裡的劍南春釀,要酒時,特意瞥瞭眼徐奇的臉色,見他有些肉疼又刻意藏掖的表情,左大人忍著笑意,之後大口喝酒的時候就越發心情舒坦瞭。喝著解饞的好酒,左靖隻覺得豪氣盈胸,直撲牙關,不吐不快,才喝完一杯,那徐奇就又識趣地趕忙伸手倒滿一杯,左大人端起酒杯,也不急於飲酒,悠悠然說道:“上回與你說到碧眼兒跟坦坦翁公然決裂,大快人心,今日就要好好說上一說後續波瀾。這位張首輔把持離陽言路,終於派上瞭用場,咔嚓一聲,這柄刀在朝堂上猛然一落,雖未死人,卻讓有資格入殿朝會的廟堂諸公丟瞭兩個爵位,外加十六頂官帽子啊!徐奇,你說厲害不厲害?”

徐奇輕聲笑道:“厲害,確實是殺瞭一記霸道至極的回馬槍,不輸給陳芝豹的梅子酒。”

左靖本是想自問自答,被打斷言辭,下意識就想瞪眼,不過迅速收斂,眼前所坐之人畢竟是與他相同品秩的實權官員,他慢飲一口,醞釀瞭下情緒,這才繼續說道:“廟堂群臣那是既灰頭土臉,又惴惴不安,但是這不打緊,很快就柳暗花明又一村嘍!那位碧眼兒有意要開鑿蓮子河以啟廣陵水患,以修煉閉口禪著稱的工部尚書破天荒直言上書,陳述利害,條理清晰,竟是竭力駁回瞭首輔大人!要我看啊,本朝兩個站皇帝,人貓不管怎麼個死法,終歸是死瞭,還頂著首輔頭銜的這位紫髯公,也已是搖搖欲墜的暮色光景。”

說到這裡,縣衙之內最有望接任縣令的左靖也是唏噓不已。既是文人,不論嘴上如何置評碧眼兒,心中又如何不會心神向往?習武不登武帝城,不算英雄;從文不識碧眼兒,何談為官?左靖喝瞭口酒,嘖嘖出聲,結果聽到一句大煞風景的問話,“左大人,張首輔離我徐奇太過遙遠,我反而更好奇如今的江湖。”

左靖難免腹誹你徐奇算什麼個東西,別說碧眼兒,就是太安城都跟你離瞭十萬八千裡,至於江湖,你就真的能近幾分瞭?不過心中不屑歸不屑,左靖喝人傢請客的好酒,臉面上還是笑意吟吟,緩緩說道:“江湖嘛,本官也有所耳聞,雖未上心,可既然你問起瞭,給你說上幾句閑話也無妨。恰逢朝局變動,從廣陵道那邊流傳出瞭天下新三評,將相評且不去說,都是意料之中的人物,也就本朝殷茂春與北莽董卓兩位略有新意,單就說你問及的這份武評,委實是百年不曾有過的大手筆,由十人增添為十五人……”

徐奇那廝又拆臺笑問道:“這麼多,是不是不值錢瞭點?”

左靖冷笑道:“不值錢?這回比歷屆武評都要值錢!以往離陽武評十人,以及上一次北莽越俎代庖出爐的武評,都不曾把三教中人加入此列,更不敢去碰武帝城和吳傢劍塚這些地方。這次的武評十五人,那才算真真正正的世間頂尖高手!”

徐奇低頭喝瞭口酒,然後瞇眼笑著。

左靖瞥瞭眼桌對面的年輕主簿,相貌平平的左縣丞肚子裡難免有些憤懣,這個將種公子哥倒是生瞭一副容易拐騙女子的皮囊。不知何時酒樓的少東傢也湊過來,也不知道帶壺反正賣不瞭幾個銅錢的綠蟻酒,就那麼枯坐著,不蹭酒,就是傻笑。左靖瞧著心煩,隻得眼不見為凈,不怎麼想浪費口水,拗不過那寒酸少東傢的渴望眼神,左靖抽瞭抽嘴角,見到徐奇又跟掌櫃的要瞭壺劍南春釀,這才展顏一笑,說道:“王老怪王仙芝,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無人能撼動,哪怕是訪仙歸來一劍翻南海的桃花劍神,鄧太阿也隻得乖乖屈居第二。”

粗眉大眼的酒樓少東傢一驚一乍,大聲道:“咋回事,拓跋菩薩變作第三瞭?”

左大人懶得理睬這隻學淺眼拙的井底之蛙,慢悠悠道:“有何稀奇,北莽拓跋菩薩給鄧太阿趕到瞭第三瞭唄,武道巔峰前三,位次有變,但人還是那三人,雷打不動。說過瞭這三位陸地神仙,接下來本官且說後五人,評點之人約莫是還有些忌諱,三教中的佛道領袖,都不入前十之列,像那已經被封山的兩禪寺白衣僧人——天下無禪李當心,北莽國師——麒麟真人袁青山,武當新掌教李玉斧,就都在十名之外,跟斷矛鄧茂,咱們北涼的徐偃兵,不分先後,並列占據這五席位置。若是擱在十年前,這五人誰不是穩居前五的神仙人物?”

酒樓少東傢樂呵道:“咱們北涼瞭不得哇,李掌教跟徐將軍都上榜啦。哥今兒高興,等下請你們喝酒,絕對是上好的綠蟻,找遍碧山縣,保準都沒一個地兒能賣!左大人,快說快說,還有那七位英雄好漢到底是哪些?!”

左靖有心逗樂,促狹道:“先拿酒來,否則免談。”

少東傢急不可耐道:“急啥,稍後一定請縣丞大人你兩壺綠蟻酒!小的還有膽子坑你左大人不成?”

徐奇啟封第二壺劍南春釀,左靖手中酒杯給倒滿之後,也就不去跟一個鄉野村夫斤斤計較,猛喝半杯,滿臉愜意齜瞭一口,這才說道:“第四的西楚儒聖曹長卿,第五的逐鹿山魔頭洛陽,第八的更漏子洪敬巖,第九的大柱國顧劍棠,第十的素王劍之主——吳傢劍塚當代傢主!”

少東傢愣神,扳瞭扳手指頭,納悶問道:“還有第六第七跑哪兒去瞭?縣丞大人,敢情被你老人傢喝酒喝掉瞭?”

左靖正要伸筷子去小瓷碟裡夾一粒花生米,聞言作勢要打這憨子,白眼道:“第七正是從你們北涼走出去的新蜀王,陳芝豹。”

那年輕人嘿嘿道:“啥叫你們北涼,縣丞大人你喝酒喝糊塗瞭吧,是咱們北涼才對。”

左靖微微悚然,微醺的酒勁散去大半,但很快恢復泰然神情,微笑道:“第六嘛,則是咱們北涼王瞭。”

年輕人張大嘴巴,瞪圓眼珠子。

左靖斜眼這廝,不掩飾滿臉的譏諷,冷哼道:“不信?裴矩,你小子是不敢相信還是不願相信啊?嗯?”

姓裴的年輕小夥咧嘴傻笑道:“天大的好事,信信信,不信我就跟你縣丞左大人一個姓!”

左靖忍不住開始掉書櫃,顯擺他的學問,嗤笑道:“裴姓放在二十年前是大姓不假,可如今連屁都不如,比本官之左姓在本朝譜品上差瞭六十好幾。”

裴矩小雞啄米般狠狠點頭道:“對對對,姓裴就是丟人現眼,走哪兒都不受待見,我現在就恨不得哪天找位大傢閨秀把自己送出去,入贅改姓才好。”

徐奇低聲感慨道:“第六。看來是黃三甲有意手下留情瞭。”

左靖疑惑問道:“你說什麼?”

徐奇搖頭笑道:“隻是覺得不管第幾,能登榜武評就很能嚇唬人瞭。”

裴矩面對鼻孔朝天的縣丞大人,還有些老百姓對父母官該有的敬畏,對於這個對誰都和和氣氣的徐奇也就習慣瞭順桿子往上爬,這些日子偶爾相處,一向大大咧咧,言行無忌。他抓瞭一把花生米丟到嘴裡,含糊不清道:“何止是嚇唬人,我要是見著一個,那還不得被嚇破膽,要是沒被嚇死,就是抱著他們的大腿,也得哀求他們收下我做徒弟,僥幸學成瞭一招半招,再出門行走江湖,打誰不是打?打不過也能把師父搬出來撐腰鎮場子,誰還敢欺負咱?那可不就是急著投胎?”

徐奇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你有這樣的想法,是練不成好劍,做不成高手的。”

裴矩翻瞭翻白眼,沒好氣道:“我也不練劍,你看看,天下前三,練劍的就一個,算上十五大高手,就還有個吳傢劍那個啥字來著的老傢夥也練劍,還是前十裡墊底。”

徐奇笑道:“也對。”

裴矩突然眼睛一亮,死死盯住那位才學淵博的縣丞大人,猴急問道:“那胭脂評呢,有哪些大美人?”

左靖到底是男人,會心一笑,小酌一口醇酒,回味片刻,說道:“這份胭脂評倒是沒如何更改,無非是少瞭個殉情的靖安王妃裴南葦,多瞭個西楚亡國公主薑姒。”

裴矩想瞭想,“這位,我曉得的,禦劍直過皇城十八門嘛,以後誰敢娶。那咱們的武林盟主徽山紫衣呢,不都說她也生得禍國殃民嗎?”

左靖低聲笑道:“西楚公主不敢娶,這位大雪坪女主人就有男子敢染指瞭?你要清楚,軒轅青鋒雖未躋身武評十五人,卻跟南宮仆射一起給點評之人單獨拎瞭出來,說前者隻差一關,後者隻差一樓,都有望以女子身份登頂武林,就看誰更快一步瞭,誰慢瞭一步,便步步慢,再難並肩。要本官看哪,這作評的老狐貍,也是一肚子壞水,恨不得這兩位大美人打起來才好。裴傢小子,本官問你,不去說高不可攀的她們,就說你假使認識兩位臨街的美嬌娘,你自己吃不到,樂意不樂意瞧見她們在大街上扭打起來?”

裴矩隻顧著嘿嘿笑,答案不言自明。

既然有不用花錢的酒喝,左靖說話就多瞭,這之後又給孤陋寡聞的兩個年輕後生說瞭許多江湖新事。比如東越劍池的宋念卿無緣無故死瞭,西蜀春貼草堂的劍法大傢謝靈箴也死得蹊蹺,這些宗門失去瞭定海神針,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已經不復當年傲視江湖的盛況,被龍虎山、吳傢劍塚遠遠拉開,隻得跟許多新崛起的宗門並列十大門派。北涼這回確是不折不扣的大贏傢,在這一樁離陽是離陽北莽是北莽的評點上,又有一個原先誰都沒聽說過的魚龍幫一鳴驚人,雖然是末尾,可第十又如何,出門在外,自報名號,那總是自稱咱魚龍幫是整個離陽江湖十大門派之一,而不會愣頭青到說是第十的。縣丞大人說到這裡的時候,裴矩就已經尋思著是不是該跑去陵州加入魚龍幫瞭。閑聊最後,裴矩一拍大腿,後知後覺問道:“左大人,那尊大魔頭人貓咋不上榜?給人比下來瞭?落魄到前十五都擠不進去?”

左靖哭笑不得,拿筷子指瞭指這個偏居一隅隻能一輩子坐井觀天的年輕人,“你傻啊!”

碧山縣主簿徐奇,一笑置之。

裴矩突然捂住肚子,說要去蹲茅廁,腳底抹油就不見人影瞭。

左大人等喝完最後一杯劍南春釀,這才猛然醒悟——這傻小子不是真傻,而是耍小聰明躲那兩壺事先說好的綠蟻酒瞭。左靖笑瞭笑,起身離桌,那徐奇說要再坐一會兒,縣丞大人便獨自走出酒樓,嘀咕道:“傻便是傻,酒樓在這兒,能跑到哪裡去,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本官堂堂六品縣丞,別說要喝你兩壺破酒,便是要你半座酒樓又有何難?”

等左靖離開酒樓,年輕人馬上跑回酒桌坐下,笑道:“徐奇,你說這傢夥笨不笨,朝三暮四的道理也不懂,白讀那些聖賢書瞭。”

徐奇笑問道:“朝三暮四難不成還有額外的道理講究?”

裴矩蹺著二郎腿,拎起劍南春釀的酒瓶,仰起頭,就喝瞭瓶底幾滴酒,但也心滿意足瞭,抹嘴道:“你讀書肯定比我還少。朝三暮四是說啊,一個耍猴人給猴子早上三顆橡子晚上四顆,猴子不答應,耍猴人就說早上四顆橡子晚上三顆。我小時候一聽這別人眼中的笑話,就覺得這猴子真他娘聰明。早上就能多拿到手一顆橡子,早到手早省心,不是比啥都強?再說瞭,咱們這世道,做生意的人,誰不是鬼話連篇?所以說嘛,猴子聰明著呢!那位縣丞大人就很笨瞭,也不曉得他咋當上的縣丞,要我看,還不如我去當這個父母官。”

徐奇望向窗外,平靜道:“是你說的這個理。可其實有些時候做事做人,其實都不用這麼聰明的。”

裴矩呸瞭一聲,譏笑道:“徐奇啊徐奇,你這話沒意思瞭啊,不聰明點,能出人頭地?街上野狗,都知道逮著窮酸乞丐咬,你看它敢不敢咬我,咬縣丞大人?”

徐奇默不作聲,走出酒樓。

走在行人稀稀落落的大街上,他抬起頭,任由陽光刺眼,無動於衷。

裴矩趴在窗口,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身影,心底一直嫉妒那個主簿衣衫相貌還有官身的酒樓少東傢,撇嘴嘀咕道:“人模狗樣有卵用,你也配跟老子講道理?”

徐奇獨自走著。

喂。

溫華。

你的兄弟,已經是名義上的天下第六。

如果將來那一天,我還能不死,你也還活著。那麼你不要的那一份,我也自作主張幫你加上瞭。

咱倆加在一起,弄個天下第一,不過分吧?

徐奇自然就是徐鳳年。

他這個主簿沒有住到縣衙後堂。縣令馮瓘攜帶的藏書多仆役多,占去許多屋子,縣尉白上闋也額外清理出一間習武房,也不跟誰客氣,一副誰不滿意誰來問過本官腰間刀的架勢,他這個主簿就很識趣地在外頭置辦瞭一棟小宅院,離著縣衙就一盞茶由熱到涼的眨眼工夫。巷弄僻靜幽深,院中有一口汲水不易的小井,有一架才泛新綠的葡萄藤,倒也馬馬虎虎算是幽靜宜人。徐鳳年回到住處的時候,一個頭斜金釵的小姑娘正趴在井口上,撅起屁股蛋兒,也不管這個姿勢雅觀與否。徐鳳年脫去嵌有從六品官補子的文官公服,搬瞭條小板凳坐在井邊,原本他是沒福氣如此優遊度日的,不過傢裡二姐知曉他目前的狀況後,寧願自己勞累些,也執意要他這個弟弟暫時不去觸碰堆積成山的案牘政務,要知道這些奏疏文本,搬山一空之後,可以馬上就再成一山,隻是她說是下人勞力中人勞智上人勞人,就當是給他最後大半年的悠閑日子。反正講道理,徐鳳年從沒贏過她,也就安安心心等待下一個春暖花開,到時候就算自己想偷懶,想必二姐也要揪著他耳朵到書桌前。他這個不大不小的主簿,在胭脂郡碧山縣,當然是將種子弟出身的徐奇,這個化名在北莽在離陽江湖都曾用過,可等到一年守孝結束,等到披上金縷織造局耗費大量人力財力精心打造的那件衣服,他也就該離開這裡,離開幽州瞭。在碧山縣,除瞭半旬一封的傢書密信,不會有任何人打攪他的清修,所以類似武評、胭脂評、將相評這些事情,還真得從縣丞左靖那裡聽說,以至於當主簿的那點俸祿,都給左大人喝酒喝得七七八八。這次新武評,無疑是黃三甲再一次故意掀起妖風,這其中龍虎山是最大的輸傢,一對父子大真人聯袂飛升,盛況空前,卻好似掏空瞭這座道教祖庭的所有傢底,此次無一人登榜,而至今杳無音信的武當李玉斧一躍入評,與袁青山、李當心並肩,武當山的地位肯定要水漲船高,而徐偃兵跟他這個天下第六的橫空出世,北涼儼然是最大的贏傢。

他靠著藤架,自言自語道:“十次出神逍遙遊,居高臨下,看過瞭許多地方,順勢見識到一時一地的氣運聚散。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在這一方水土的局限中,人與人的言行相互滲透,所以此水土與彼水土,兩地人士寫出來的文章味道都會不同,再放大瞭說,以廣陵江為界,南北之分,南人北人的性格更是截然不同。

“出神看大,回神看小,就說我如今看北涼新人左靖,看舊人裴矩,看他們的一言一行,最終氣數混淆,都融為北涼的氣運,都有啟發。如今北涼身負氣運之地,有武當山,不過得等到李玉斧回山。清涼山在薑泥跟羊皮裘老頭兒都走後,換成瞭雌雄莫辨的白狐兒臉,以及呼延觀音。但是這幾人,在或不在,都遵循天理昭昭四個字,強求不得。

“很多故人,都真的成瞭已故之人,還有些,也不知道哪天就要成為作古之人,像那跟在劉松濤身邊的王小屏,不知為何依舊沒有登榜武評的隋斜谷,還有不知所蹤的李子姑娘和南北和尚,不過說起來,跟我沾上關系的,多半沒有好下場。”

一直聽徐鳳年念叨的呵呵姑娘抬起頭,扶瞭扶微斜的金釵,平靜道:“我十幾年前就該死瞭。”

徐鳳年被逗笑,好奇問道:“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你還殺我?那幾次,你有手下留情,但也有的確是痛下殺手的時候啊。”

少女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望著他,眨瞭眨眼睛,“老黃說你活得那麼慘,死在我的手上,總好過死在別人手上。我覺得………”

徐鳳年無奈道:“你覺得挺有道理的?”

少女呵瞭幾聲,顯然挺高興。

她突然像是記起一事,一閃而逝,說走就走,留下一個孤苦伶仃的徐鳳年“獨守空閨”,徐鳳年不知道她去哪裡,卻感覺得到她一時半會兒不會再露面。他嘆瞭口氣,坐在小板凳上發呆。這些時日,大體就是去縣衙點卯打個照面,然後便沒有他主簿大人什麼事情瞭。碧山縣新老交替百廢待興,縣衙上下本該是最辛苦的時日,不過縣令馮瓘強勢無比,獨攬大權,左靖幾次明爭暗鬥,皆爭權落敗,也就無所事事,似乎是想從身後靠山那邊謀求一些支持,暫時選擇休憩蟄伏,且看馮大人橫行到幾時。白上闋志不在一縣一郡,多去胭脂郡一處關隘遊歷“散心”,結交於北涼道實權都尉——如今的北涼道,不說十四名新校尉,任何一位手握兵符的都尉都已是炙手可熱的大貴人。徐鳳年之所以選擇碧山縣作為落腳點,一來是幽州風波餘韻猶在,他還得盯著新刺史胡魁和幽州將軍皇甫枰能否一起唱好紅白臉,二來胭脂郡臨近邊境,徐鳳年對幽州境內戍守將卒大失所望,順帶著對幽州邊軍也信心不大,想著有空就去邊關上瞧一瞧,再就是更想親身體會親眼見識下北涼官場的新氣象,見微知著,比起道聽途說甚至是諜子密報都要來得準確全面,就像現在的情形,碧山縣內馮瓘跟左靖的內耗,以及縣尉跟縣令縣丞的離心離德,就已經讓徐鳳年心生憂慮。

徐鳳年看瞭眼天色,起身去灶房,無奈發現米缸子已經見底,雖說如今他已經與道教真人的辟谷無異,玄妙境界甚至遠有超出,不過自古聖賢皆言修道而不說修仙,再說為瞭得證長生,在未修成仙人之前,就早早把自己修得不是個人,又有何裨益。徐鳳年這段時日,吃喝睡一樣都沒有落下。他在桌上拿上一袋銀錢,就打算出門去買一袋子米。大概是碧山縣窮山惡水出刁民的緣故,當地盤根交錯的豪橫傢族,對於他們幾個新官上任一把火也燒得挺旺的父母官都沒什麼好臉色,以朱氏為首的傢族更是迄今為止頭面人物都閉門謝客,打定主意要跟他們劃清界限。

徐鳳年才要出門,就有個年輕人風風火火撞入小院,肩上扛瞭一袋子米,徐鳳年也不跟他客氣,笑著接過米袋子,回身倒入米缸。身邊年輕人就姓朱,名正立,是喝酒認識的,是個土生土長於碧山縣的當地人,自稱是被胭脂郡大戶人傢拒婚的小門小戶寒酸子弟。徐鳳年哪裡猜不到他便是個貨真價實的朱氏子孫,不過既然朱正立不願意承認,他也不去揭穿。朱正立性情灑脫,是少有作風正派的大族子弟,約莫是那點北涼遊俠風骨作祟,在碧山縣跟其他膏粱子弟廝混不到一塊,反而多有爭執,前些年因為一事還牽連傢族跟上任縣令鬧得不可開交。須知千萬別不把縣令當官,“破傢縣令”可不是白叫的,縣令官不大,卻是刺史、郡守之下的土皇帝,能夠坐上這個位置,既有不容小覷的背景,也得有不俗的官場學問,讓老百姓傢破人亡那是信手拈來。朱正立敢惹縣令,他自己不諳人情世故是一個,再者碧山縣朱傢也確實有份底蘊,若是真的朱傢當傢之人發話,別說縣令,就是胭脂郡太守洪山東也要乖乖噤聲,隻是朱傢這些年的退隱,才使得碧山縣官老爺猴子稱大王。朱正立是個喜歡碎碎念的傢夥,此時在笑話徐奇這個主簿做得太寒磣,撈不著油水,想不兩袖清風都難,還說徐奇肯定是傢裡掏光瞭積蓄才捐瞭這麼個芝麻綠豆大小的破官,否則哪裡會淪落到炊而無米的淒涼地步,徐鳳年也不反駁,隻是笑著提醒這傢夥在矮子面前不說揭短的言語,朱正立哈哈大笑,卻也不再念叨徐奇的落魄處境。徐鳳年拿出一壺綠蟻酒,兩人坐在葡萄架下一人一隻大白瓷碗碰起來。北涼的日頭尤為毒辣,才入夏便有江南酷暑的難熬光景,隻是有個好,那就是隻要待在蔭涼處,風一吹,就可燥熱頓消,加上一人一碗綠蟻酒,兩個同齡人更是逍遙勝神仙。

徐鳳年喝瞭口酒,醉然瞇眼笑問道:“今兒幽州哪裡都有實缺,你跟長輩說一說,去鉆鉆空子?狠下心,拿出幾百兩銀子去找個後門,再找個有點聲望的名士討要一封舉薦信,不說如我這般的一縣主簿,謀個官身總不是難事,以前遊俠兒在北涼道上就混不出大出息,以後更沒這個可能瞭,還是當個文官有前途啊。”

朱正立撥浪鼓般搖頭,“當官有啥好的,騎在老百姓頭上拉屎撒尿,也不算出息。不說我是破落戶出身,就算真有錢,也不花這個冤枉錢。真想當官,還是去邊關從軍,靠本事弄到手實打實的軍功,那才叫舒服。”

徐鳳年打趣道:“就你這三腳貓的身手,尋常戰事還好說,不說碰上烏鴉欄子,就是撞上北莽的二流騎兵,也跟送死差不多,當官再無趣,當個死人就有趣瞭?”

朱正立嘆息一聲,使勁揉瞭揉下巴,“所以我奶奶怎麼都不願我去投軍,說寧肯我在碧山縣混吃等死,也好過她白發人送黑發人,還說隻要我敢偷溜出胭脂郡,就找人打斷我的一條腿。嘿,我奶奶向來說話算數,我們傢所有人都怕她,見她都跟老鼠見著貓似的。我小時候倒是不怕,大瞭以後越來越怕。”

徐鳳年促狹問道:“你那個對白縣尉一見鐘情的妹妹,如何瞭?”

朱正立一聽到這個就牙疼,苦著臉道:“我就納悶瞭,你小子跟白上闋那繡花枕頭好歹是一樣大的官帽子,而且長得也比那小白臉俊俏幾分,奇怪瞭,我這妹妹就是不待見你,非要湊到那姓白的傢夥身邊去,女子該有的矜持都沒瞭。這也就罷瞭,古話都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一層紗,我也沒覺得那個姓白的給我妹妹一點好臉色啊。愁,愁死瞭。而且那個整天擺張臭臉的傢夥真要成瞭我的妹夫,我非要跟他們……徐奇,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徐鳳年笑道:“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朱正立一巴掌拍在徐主簿肩膀上,還不忘趁機揩去手上的酒漬,笑道:“徐奇,怪不得能當上咱們碧山縣的主簿,還是讀過幾天書的嘛。我就不行,一碰書就發昏,想睡覺。讓我練武的話,幾天幾夜不休息都沒問題,不過我奶奶死活不肯讓我去習武,唉,兄弟我空有一身天賦天資啊。”

徐鳳年微笑著直言不諱道:“你的天資平平,好不到哪裡去。是朋友才跟你說實話。”

朱正立也不生氣,瞪眼道:“王仙芝剛出道那會兒,還給江湖前輩說成天賦平常呢!再說瞭,我習武又不是非要做那名動天下的大俠,在鄉裡能揍幾個欺男霸女的無賴混子也行啊。”

徐鳳年點瞭點頭。朱正立喝完一碗酒,搖晃瞭一下酒壺,大概還剩下半碗,就擱下碗,說這趟是從傢裡偷跑出來透氣的,還得回去跟那些聖人典籍打交道,要是給奶奶發現,下次見面就得瘸腿瞭。徐鳳年也沒有送他,笑道:“下次登門記得帶酒來。”

小跑離去的朱正立轉身豎起一根中指。

徐鳳年笑著又給自己倒瞭半碗酒,獨自坐在葡萄架下,微風拂面,心情舒暢。在快喝完碗中綠蟻之前,他把酒碗擱在小竹椅上,站起身,迎客。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拄著一根拐杖緩緩走入院子,見到徐鳳年後愣瞭愣,然後坐在徐鳳年身前。等她坐下,徐鳳年才坐下。

老嫗便是碧山縣朱氏的當傢之人。朱氏四代同堂,上三代尤其陰盛陽衰,朱正立這一輩就他一根獨苗,在祖祠的族譜上叔伯倒是應該有六七個,不過如今無一人在世,再往上一輩,也是如此。老嫗當年身為朱氏長媳,隨著歲月推移,就成瞭碧山縣朱傢名副其實的主心骨,是位在整個胭脂郡都算德高望重的掌門主婦。都說當初徐傢入主北涼,大將軍徐驍跟王妃吳素都曾經下榻過朱傢,僅憑這一點,別說胭脂郡,就是幽州,誰敢輕侮朱傢?更何況朱氏男丁兩代十二人,二十年中,盡死邊關!

老嫗略微出神,望著徐鳳年,輕聲道:“真像。”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嫗擺瞭擺手,雙手拄著拐杖,望向院門,說道:“起先是想見一見能讓老朽那孫兒也願意稱兄道弟的主簿大人,見過以後,也就恍然。當年,朱傢大宅門裡的傢主,遇上大將軍,差不多也是這般情景。大將軍沒架子,我那夫君恨不得以死相報,他口拙,沒說什麼,但是做到瞭。”

徐鳳年沉聲道:“老夫人請放心,我絕不會讓朱正立步他先輩的後塵。這趟紮根碧山縣,甚至不敢造訪朱氏,與朱正立相遇,是偶然。以後某天離去,多半就再無相逢的時日瞭,還望老夫人安心。”

老嫗嗯瞭一聲,不再說話。

老嫗安安靜靜坐瞭一炷香的工夫後,緩緩起身,徐鳳年起身送到院門口,老嫗突然問道:“真能守得住?”

徐鳳年平靜答復道:“如果沒能守住,就勞煩老夫人跟朱正立說一聲,徐奇跑去中原做官瞭。”

老嫗顫顫巍巍伸出手,摸瞭摸徐鳳年的腦袋。

老嫗緩緩走向停在巷弄拐角處的馬車,上車之前,看到門口默然目送的年輕人,她呢喃道:“真像。”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