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卷 第一章徐鳳年履新主簿,碧山縣歹人劫獄

胭脂郡郡城靠近青案郡,徐鳳年這個下縣主簿當初沒有拜會太守洪山東,這次趕赴郡城,依舊是另有所圖。如今他身邊連個馬夫都沒有。

徐偃兵去瞭幽州葫蘆口,大材小用,出任北涼邊境關隘八大校尉之一,主要還是震懾邊軍中跟幽州將種門庭有關系的大人物。徐偃兵躋身新武評十五人之列,光是這一點,就很能讓人忌憚,何況曾是徐驍的心腹扈從。春秋之中,身為人主,給心腹尤其是那些出身草莽的嫡系賜姓,很常見,不過在徐驍這邊則屈指可數,當年的劉偃兵是其中一個。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偃兵在北涼兩朝都被北涼王倚為心腹,在外人眼中,就算是步軍統帥燕文鸞也該賣這位徐校尉幾分面子。如今天下第六的新涼王,被說成瞭一人就當兩千騎,還需要誰來護駕?徐鳳年牽馬入城的時候用的是徐奇的戶牒,又有記錄在案的官身,自是暢通無阻。徐鳳年進入郡城的時候,看到許多年輕錦衣華服的男女,也都老老實實下馬步行穿過城門,就算過瞭城洞,重新翻身上馬,也不敢策馬狂奔,再無以往的驕縱恣意,更無一人膽敢私佩北涼刀,想必是整個幽州的血腥味,至今未曾散去的緣故。北涼豪俠自古而然的鮮衣怒馬,給硬生生去掉一半瞭。徐鳳年入城之後,依舊牽馬緩行,走向一座難得有山有水的宅子。在北涼看門第高低,隻需要看水的多寡,水井的口數,冬雪的窖藏,能夠臨湖更是瞭不得,至於清涼山坐擁一座聽潮湖,既然傢主姓徐,也就不用多說什麼瞭。

胭脂郡城內,胡柏是個諜子,還很年輕,但是早在少年時代就被前輩諜子寄予厚望。北涼由諜子轉為官員並不常見,但照理說肯定不難。胡柏很英俊,讀書不多,但天生就有一股書卷氣。胭脂郡的甲魚諜子曾是他師父的手下,對胡柏更是多有無聲的照拂,所以給他派遣瞭一樁出力不用多,但很討喜並且有利於前途的好差事。起先胡柏聽說是給一位女子當盯梢眼線,並不樂意,隻是聽命於人是諜子天職,不過當胡柏成為這條街上綢緞鋪子年少多金的新掌櫃後,當他親眼見過那女子一面後,本就沒有怨言的他連些許怨氣都沒有瞭。胡柏見過許許多多美貌女子,或妖艷如牡丹,或清冽如白蓮,他甚至還嘗過大青樓花魁的滋味,心境始終古井不波,但從未見過那樣動人心魄的女子,而且她容貌之外的東西,更讓胡柏難以釋懷。胡柏遵循本分,一步都不敢越過雷池,不主動見她。她在街上露面次數寥寥無幾,從綢緞莊出現到消失,就是一扇門的路程。胡柏甚至不會抬頭,隻能用眼角餘光打量那一瞬間,偶爾深夜躺在屋頂飲酒,看一眼不遠處那座黑沉沉的院子,知曉她住在那兒,就心滿意足。胡柏也沒有探究過她的底細,隻想著能夠這樣守著,不遠不近,一天是一天,能有一輩子那是最好。他隻知道女子姓裴,深居簡出,從無跟胭脂郡達官顯貴有過哪怕一場應酬,她的氣韻,永遠冷冷清清,便是這種難免會給人暮氣嫌疑的感覺,也一樣讓人驚艷。附近多有胭脂郡權勢人物的府邸,不是沒有嗅覺靈敏的傢夥聞風而動,胡柏就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親手打暈過連主帶仆十幾人,那個臃腫如豬的軍祭酒就給他掐住脖子,提起離地一尺,腦門狠狠撞向小巷墻壁,當場暈死過去,當晚又給聽說此事的郡守洪山東火急火燎起床,氣惱地暴跳如雷,竟是興師動眾迅速調動城中三十披甲持弩的甲士,拖走那十幾個傢夥,第二天軍祭酒大人丟官不說,整個傢族都被驅逐出瞭郡城,那之後,“武鬥”沒人敢瞭,想“文鬥”博取美人嫣然一笑的傢夥還是有的,不過也沒見那扇門打開過,後來不知郡守大人說瞭什麼,豪族高門裡喜好附庸風雅的浪蕩子也都一夜之間沒瞭身影,那條巷弄,復歸清凈,依舊那般沒有一絲煙火氣。

今日,胡柏在綢緞鋪子裡嫻熟應付那些穿金戴銀的富傢婦人,賺著天底下最好賺的銀子,買賣之間,也不知道是誰揩誰的油。他正在與兩位如狼似虎年齡的婦人調笑,突然瞥見門外有人牽馬走過,眨眼工夫,他就把那人從頭到腳都打量瞭一通,連馬匹優劣跟馬鞍材質都沒有錯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胡柏也就打算收回視線,不料那人有意無意側頭看瞭眼鋪子裡頭,恰好跟胡柏對視一眼,兩人幾乎同時微微一笑。胡柏等那人策馬走過,消失在視野中,皺瞭皺眉頭,不過想到這條街上隱藏暗樁頗多,不乏比他更有身手武藝的高手,就不去杞人憂天,勾起嘴角,心想那個年輕公子哥倒是長得極為耐看,在盛產美嬌娘漢子卻邋遢的胭脂郡確實並不多見。鋪子裡的幾位婦人見著瞭胡柏臉上的笑意,越發舍得一擲千金,不過她們拿捏綢緞料子的時候,在胡柏手臂手背上拂過的手心,力道也悄悄重瞭幾分。

裴南葦住進這棟院子後,就留下兩名手腳勤快的妙齡丫鬟貼身伺候,卻算不得貼心,她隻在心情好的時候,才會跟她們笑話幾句,都是些以過來人女子身份說出口的捉弄言語,問她們是否有心上人,是否需要她做媒幾句,她們也總紅撲撲著臉蛋,嚅嚅囁囁不知如何作答,裴南葦笑過之後轉身就忘,倒不是真的想做那牽線的月老。久而久之,兩名丫鬟也就大致摸清瞭院子女主人的性情,起先她們都以為是胭脂郡哪位官老爺的金屋藏嬌,後來沒見到任何男子能走進院子,就沒瞭這份揣測,連她們女子都挪不開眼的大美人兒,真要是誰相中瞭養在這裡,哪裡舍得一丟就是幾個月不來寵幸疼愛?今天丫鬟竹海聽到一陣不知疲倦的敲門聲,一開始不想理會,隻當作是某個不開眼的傢夥,很快就會給人像條死狗般拖走,可整整半盞茶,敲門聲也沒停下,竹海就納悶瞭,郡城裡頭還真有這樣不怕死的英雄好漢?她猶豫瞭會兒,想著反正女主子在後院那邊聽不著動靜,就去瞧一瞧是何方神聖如此不知死活。打開門一看,她立即愣神,喲,是個俊哥兒,好看到像是才子佳人小說上的讀書人走出書本瞭,而且他在開門後,也對隔瞭一道門檻的丫鬟竹海微笑,笑得竹海心如撞鹿,隻覺得比起鄰街上綢緞莊的胡掌櫃還要溫柔英俊。

徐鳳年柔聲道:“我叫徐奇,是碧山縣的主簿,你們裴小姐認識的,勞煩姑娘去通稟一聲。”

丫鬟有些為難,碧山縣她知道,一縣主簿這麼個官她也知道大小,可要說這人嘴上說認識自傢小姐,她就打死不信瞭。徐公子你長得再好看,也不是讓你大搖大擺進入院子的理由啊。她哪裡敢真的為此就去叨擾裴小姐,若是人人自報名號就得稟告一聲,這院子早就給胭脂郡的那群登徒子踏破門檻瞭,小巷地面的青石磚都得換上一換瞭。竹海一臉懷疑和質疑,就是不願意挪動腳步,於是大眼瞪小眼,都不願意轉身。徐鳳年也拿這個盡心盡責的小丫鬟有點無可奈何,想瞭想,說道:“郡守洪山東讓我來的,你要是跟裴小姐說過以後,她如果仍然說不見客,姑娘你就拿掃帚打我,行不行?”

在胭脂郡,洪山東已經是最大的官瞭,能夠在這棟院子當差,丫鬟竹海也知道輕重利害,思量片刻,語重心長說道:“奴婢這就去跟小姐說一聲,也不關上院門,但是你可不許擅自走入院子啊。”

徐鳳年點點頭。

這名丫鬟將信將疑轉身離去,不忘轉頭看那年輕公子哥是不是真的老實,見他紋絲不動,才加快步子,壯著膽子去後院跟小姐知會一聲。徐鳳年坐在門檻上,背對宅院,望著街上那匹算不得良駒也不至於是劣馬的坐騎,至於隱蔽處幾雙耐性極好的冰冷視線,應該是得到郡城諜子頭目的命令,不許插手阻攔,徐鳳年可以輕松清晰感知到他們的心跳。對於他們的恪守本分,徐鳳年有些感觸,外人提及北涼,第一印象肯定是無敵於天下的鐵騎,以及那一騎絕塵的白馬斥候,但是對褚祿山一手打造出來的北涼諜子死士,並不熟悉,其實這麼多年,沙場上兩軍對壘的死戰不多,北涼跟北莽朱魍以及離陽趙勾的互換性命,卻一直沒有中斷過。徐鳳年回過神,轉頭望去,啼笑皆非,那丫鬟妮子竟然真提瞭一把掃帚,怒氣沖沖跑來,敢情真是要把他掃地出門才罷休,不用猜都知道裴南葦這婆娘給自己下瞭絆子。

徐鳳年站起身,看著那丫鬟張牙舞爪用掃帚使出江湖上失傳已久的打狗棒法,趕忙離開院門,退到臺階下,朝院門裡頭氣笑道:“姓裴的,算你狠。”

丫鬟氣勢洶洶站在門口,揮瞭揮掃帚,猛然轉頭,看到自傢小姐站在院子裡頭的臺階上,有著從未目睹過的笑顏如花,哪裡還有先前聽自己稟明情況時的冷冰,竹海這才意識到自己多半犯瞭大錯,轉過頭,哭喪著臉,可憐兮兮望向臺階腳下那個叫徐奇的公子哥。差點被掃帚撲面的年輕人笑著走上臺階,並不惱火,從她手中接過掃帚,跨過門檻,瞪瞭一眼幸災樂禍的裴南葦,“很好玩?”

先前沒瞭靖安王妃身份,如今連胭脂評美人都沒她一席之地的動人女子,重新冷著臉。

丫鬟竹海怯生生站在徐鳳年身後,手足無措。另外一名丫鬟站在裴南葦身後,看著那個衣飾並不光鮮的年輕人,跟竹海一樣感到匪夷所思。她們小姐在胭脂郡都曾隨口拒絕過郡守大人的拜訪,洪大人聽說之後,別說火冒三丈,屁都沒放一個,在院門口等到答案,直接轉身就走。既然如此,恐怕隻有幽州刺史這樣的封疆大吏才有資格瞭吧,可哪裡來的如此年輕又能位居高位的大人物?堂堂經略使大人的嫡長子,北涼道官場頭一號的李翰林李公子,浪子回頭金不換,在邊境上建功立業,但聽說不也才是遊弩騎的一名標長?裴南葦面帶譏諷,輕聲冷笑道:“竹海,梅梢,還不拜見咱們這位微服私訪胭脂郡的北涼王。要知道過瞭這村就沒這店瞭,離陽王朝最年輕的上柱國大人,可不是誰想見都能見到的。”

兩個丫鬟也顧不得辨別真假,嚇得撲通一聲就直愣愣跪下,尤其是那個才拿著掃帚逞兇的丫鬟竹海,一下子就眼淚決堤。

徐鳳年輕聲道:“都起來吧,別聽你們小姐胡說八道。”

丫鬟們打死不敢起身,寧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誰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真要是那位殺人不眨眼的新人屠北涼王,殺她們兩個丫鬟不跟呼口氣一般簡單?再說瞭,整個北涼都在嘖嘖稱奇新涼王的天下第六高手身份,那還不是高興瞭讓麾下鐵騎殺人,不高興瞭自己就動手?徐鳳年放好掃帚,對裴南葦說道:“我現在是碧山縣的主簿,缺個燒飯做菜的,你有沒有想法?”

裴南葦斬釘截鐵道:“沒有!”

徐鳳年一笑置之,走過去一把扛起這娘們兒就往院門走去。裴南葦唯恐天下不亂,尖聲喊道:“快來人啊,有人強搶民女啊!”

沒人理睬她的煽風點火,兩個丫鬟偷偷抬頭,看著性子冷淡的自傢小姐跟走火入魔一般喊叫,她們再年輕,不諳情事,可畢竟同為女子,也咂摸出些味道,沒敢起身,眼睜睜看著小姐被那個也許大概可能真是北涼王的年輕人擄走。

到瞭門外,徐鳳年把她摔在馬背上,牽馬走出小巷。

諜子胡柏走過巷口,然後輕輕看瞭眼那名坐在馬背上一言不發的女子,他低下頭,繼續前行。

願字起於心頭,轉瞬間又死於心間。

徐鳳年轉頭看瞭眼那個難以掩飾落寞的背影,沒有說話。

牽馬出城後,徐鳳年翻身上馬,坐在裴南葦身後,一路疾馳,連夜回到碧山縣,然後很快縣城就都知道主簿大人有個傾國傾城的媳婦,真他娘是官場失意,擋不住這位大人情場得意啊。縣丞左靖聽到縣衙上上下下都在說這件事,終於按捺不住,頭一回主動提酒蒞臨寒舍,一見之下確實驚為天人,隻是那婦人一身荊釵佈裙,當真是給徐奇這個傢道中落的將種子弟坑害瞭,換作是他左大人,那還不得當一尊女菩薩伺候著?隻是那瞧著像是初為人婦的女子,對誰都不不理不睬,到瞭碧山縣城後,隻是頭兩天拉著徐主簿買瞭許多茶米油鹽瓶瓶罐罐,安心持傢,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訪客,她也僅是以小院子女主人的身份略微露面,勉強不失禮儀,再無更多的熱絡,隻能看到她搬弄那些不值錢的盆栽花草,和喂養墻角的一籠雞鴨。左靖何等油滑,耍瞭個小心眼,有意讓主簿徐奇在縣衙共同處理些無關緊要的陳舊積案,那女子也都會拎著食盒姍姍而來,等徐奇吃過瞭熱氣騰騰的飯食,再拎回食盒。就這麼簡單,都能把縣衙中人的眼珠子勾到地上,恨不得被她踩上幾腳才好。就算是素來眼高於頂的縣令馮瓘,也開始在晌午時分,準時準點跟徐奇這位佐屬下官閑聊上幾句,不過等那女子露面,就主動離去,至於縣尉白上闋,這些時日依舊沒跟徐奇套近乎,隻是衣衫天天換。不知是誰開瞭個頭,喊瞭那女子一聲“徐夫人”,被她點頭一笑後,“徐夫人”這個叫法就逐漸在縣衙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顯然是托瞭“徐夫人”的福,主簿大人總算有瞭些官樣子,三天兩頭有人請他喝酒,徐奇也來者不拒,每次都滿身酒氣回傢。

這一天,是夏至,在暮色中,徐鳳年看似醺醉但眼神清澈地回到院子,坐在桌前,哪怕已經吃過,仍是跟她同桌吃著素多於葷的簡樸飯菜。這些天,都是這般光景。白天相互間言語不多,夜晚更沒有外人艷羨的同床共枕,徐鳳年算是打著地鋪,這要傳出去,肯定大快人心,讓那些丟瞭魂魄的大老爺們兒如釋重負。

徐鳳年坐在院子裡乘涼,裴南葦收拾過碗筷,躺在徐鳳年身邊的沁涼長竹椅上,輕輕搖晃著一把蘆葦扇子。

裴南葦說道:“夏至瞭?”

徐鳳年嗯瞭一聲。

裴南葦停下扇子,問道:“廣陵那邊,要死很多人瞭?”

徐鳳年默不作聲。

裴南葦仰起腦袋,望著暮色,輕聲笑道:“史書上的好人,一個個都是沒有瑕疵的完人,壞人呢,好像就不可能幹過一件好事。你要是哪天死瞭,是不是也不會有人給你寫一句好話?”

徐鳳年蹲坐在小板凳上,還是沒有說話,隻是拿過她手中的扇子。他不像她那般吝嗇,搖扇之後,兩人都可得清涼。

裴南葦側過身,凝望著他,說道:“你不是天下第六嗎,你要是能給我變出一兩畝的蘆葦,晚上讓你睡床。”

徐鳳年平淡道:“我就算是陸地神仙,也沒這本事。何況,讓我睡床,你打地鋪,有什麼兩樣?”

裴南葦捧腹大笑,然後媚眼道:“你啊,白搭瞭天下第六厲害。”

徐鳳年笑道:“誰說不是。”

一標五十騎,在涼莽邊境草原上疾馳向重兵把守的一座牧場。北涼重視馬政的程度舉世無雙,這一標人人佩刀負弩,戰馬已是匹匹甲等,顯然是一等一的精銳戰力,無他,他們便是北涼的遊弩手。北莽八十種馬欄子,除去董卓用無數黃金白銀喂養出來的烏鴉欄子,就再沒有遊弩手放在眼中的敵對斥候,這並非遊弩手一味自負,而是用無數場短兵相接的血腥接觸戰慢慢積攢出來的自信,至於又算是遊弩騎中頭等雄壯的白馬斥候,直白說來,那就是隨便拎出一騎,尋常邊軍的都尉見著瞭,那都得老老實實繞道讓路,而且心服口服!這一標小雪營遊弩手舊部,剛剛積攢下足夠戰功,得以全部躋身白馬斥候,因此被北涼都護褚祿山特賜準許前往纖離牧場揀選戰馬。這五十騎如果不配驕傲,天底下誰配在他們面前驕傲?此標在去年那場把南朝打成篩子的奔襲戰中,為八千龍象軍跟大雪龍騎軍開道,拔除北莽烽燧十餘座,斬殺不下兩百人,五十名深入腹地的斥候最終隻剩下四人!分別是標長李翰林,副標陸鬥和李十月,伍長方虎頭。四十四名新騎,大多是老斥候出身,但也有從涼州邊軍中抽調到小雪營的好手,就像標中最年輕的伍長,同時也是年紀最小的伍長,綽號“跳蚤”的一個娃娃臉少年,曾經就是一名龍象軍騎卒,親身參加過葫蘆口戰役,殺敵四人,這不算太過驚世駭俗,可殺馬十八匹,讓此後詳細記載軍功的記錄官都咋舌。這個祖代都是邊關牧民的少年也讓人哭笑不得,不要軍功,就蹲在戰死的心愛坐騎旁邊哀號,把當時途徑的袁左宗跟騎軍副統帥何仲忽都給驚動。何老將軍蹲在這個孩子身邊耐著性子勸慰半天,屁用沒有,氣得老將軍一巴掌拍在這兔崽子腦袋上,氣咻咻讓貼身扈從牽來一匹才騎乘沒半旬的神駿。少年沒跟何統領客氣什麼,不情不願收下瞭,還一副我收下是給你面子啊的混賬態度,如果不是袁左宗拖走,脾氣暴躁的何統領就要伸腳去踹這個小王八蛋。這一標都不喊少年姓名,反正兩匹戰馬就叫小跳蚤大跳蚤,都習慣喊他跳蚤,別人要是敢摸一下如今的大跳蚤,少年伍長保管跟你拼命,比摸瞭他媳婦還大動肝火。這可不是玩笑,他剛成為遊弩手的時候,伍長洪潤就吃過苦頭,結果被身手靈活如野猿的少年硬生生揍成豬頭。少年的武藝沒有章法,都是不知道從哪裡學到手的野路子,尤其是馬術,精湛嫻熟到能躺在狂奔中的馬背上睡覺。他們這一標,也就標長李翰林可以摸上一摸大跳蚤,若說打架,其實重瞳子陸鬥也能隨便掀翻少年,可扛不住這愣小子屢敗屢戰,能跟你糾纏幾天幾夜,陸鬥又不好真打死這個死心眼的孩子,加上他也沒興致去逗弄這名手下,到頭來,隻剩下李翰林可以“一親芳澤”。

已經臨近北涼數一數二的纖離牧場,空中彌漫著濃鬱的馬糞氣息,五十騎幾乎同時用力嗅瞭嗅,滿臉陶醉,很多漢子在青樓勾欄趴在細皮嫩肉的娘們兒身上,也不見得如此舒坦。少年伍長站在那匹大跳蚤的馬背上,就跟雙腳牢牢釘入馬背一般,環視四周,迅速做瞭個小雪營遊弩手獨有的手勢。收到“敵情”的副標李十月笑罵道:“跳蚤,想打仗想瘋瞭,連女人滋味都沒嘗過,你好好一個精力旺盛的小夥子,上次標長好不容易帶咱們開葷,到瞭青樓,兄弟們叫一個都嫌少,生怕墮瞭標長大人的威風,你看方虎頭,就喊瞭三個姐姐,一點都不擔心咱們傢大業大的李大人錢囊不夠鼓,你倒好,蹲在房門口,說是給咱們望風,你丟人不丟人?”

生得兇神惡煞性子卻極其溫和的方虎頭嘿嘿一笑,摸瞭摸嘴唇,有些得意。

跳蚤撇嘴不屑道:“什麼姐姐,喊姨嬸都喊小瞭。以前老伍長都說老牛吃嫩草,方虎頭倒好,嫩牛吃老草,白瞎瞭,這跟馬駒啃草根有啥兩樣。還說我?我還覺得丟人呢!”

方虎頭齜牙咧嘴。

李翰林輕聲笑道:“那座青樓在涼州邊塞還算湊合,不過比起我傢鄉陵州那邊,確實差瞭十萬八千裡,以後隻要有機會,我帶你們去陵州那兒‘騎馬’去,豐腴的,清瘦的,高挑的,嬌小的,下巴尖尖的,屁股翹翹的,胸脯大大的,應有盡有。”

“騎馬”是北涼邊軍的術語,李翰林身後四十多騎都是垂涎三尺的嘴臉,還有李十月這般直接就抹嘴擦口水的,隻有少年白眼道:“你們瞎鬼混,別帶上我。我有大跳蚤就行瞭。以後真有對眼喜歡的姑娘,我是要跟她拜堂成婚的。”

一個盤膝坐在馬背上的光頭騎卒嘴裡叼瞭根甘甜草莖,笑道:“跳蚤啊,你該不會是喜歡大老爺們兒吧!你看我咋樣?哥哥我兩百斤重的漢子,要肌肉有肌肉,要體力有體力,要槍術有槍術,你要是萬一試過不中意,可以退貨嘛。”

跳蚤雖然是個雛兒,但從軍多年,什麼亂七八糟的葷腥言語沒聽過,斜眼瞭一下那顆大光頭,“謝拱,你乖乖‘騎’你屁股下的那匹母馬去,難怪每天晚上都聽你的小棗在馬廄嘶喊,你悠著點,善待戰馬是咱們北涼鐵律,萬一小棗真被你謝拱給拱壞瞭,咱們標長也罩不住你。”

李十月、方虎頭這幫糙漢子一起哈哈大笑。謝拱也不以為意,搖晃著那顆光頭自顧自笑,還不忘彎腰拍瞭拍坐騎的背脊,這個曾經用手指把北莽斥候眼珠子摳出來吃掉的漢子,用異常溫柔的嗓音說道:“小棗啊,別跟咱們伍長一般見識。官大欺人,沒的道理好講。”

這一標遊弩手原本沒有給戰馬取綽號的習慣,隻是少年給一標五十匹戰馬都取瞭個,比如謝拱的“小棗”,還有方虎頭的“大圓”,李十月的“梅兒”,還有康真的“老丈人”,等等,沒誰能逃過一劫,久而久之,所有人也就默認。

跳蚤突然喊道:“標長!”

李十月白眼道:“就你小子屎尿多,大的還是小的?你就不能再忍忍,就這麼幾步路就到纖離馬場瞭。”

少年破天荒難為情道:“小的。”

李翰林打瞭個響指,五十人一瞬間人馬分離,然後站成一排,把北涼刀扯向身後,繼而齊刷刷解開褲腰帶,而五十匹戰馬幾乎同時停下馬蹄,各自調轉馬頭,緩緩停在主人身後。

北涼三十萬鐵騎,戰馬就是他們真正相依為命的媳婦兒。

而且比真的媳婦兒要聽話太多,更是不離不棄。

有多少北涼鐵騎戰死沙場,又有多少戰馬在主人死後,絕食而亡?!

“標長,聽說上回你跟陸副標李副標去北莽烽燧那邊,一路往北殺過去,就喜歡把蠻子頭顱當尿壺?”

“瞎扯淡。”

“標長你還客氣謙虛個錘子哦,小雪營兄弟們都這麼說,連都統都沒否認。陸副標,你說是不是?”

“勺子,你還是太年少無知啊,你問陸木頭有卵用,問我英明神武玉樹臨風的李副標李大人才行嘛,我跟你說實話啊……”

“李副標李副標,你尿褲子瞭。”

“啊?你娘的!敢騙老子,勺子行啊,才去青樓開過葷,就敢拿你的副標大人開涮瞭?接招!”

“日你先人板板啊,李副標,你老人傢行不行啊,你尿我一身做啥子哦,你倒是尿勺子去啊……”

“行瞭行瞭,收功!老規矩,誰尿得最遠,誰的戰馬第一個入廄吃草。今天是誰?”

“李標長!”

“對,絕對是李標長你,這一尿,絕對能澆到北莽瞭!”

“就是就是,撒尿也能撒出風情萬種的,除瞭李標長還能有誰?誰,不要臉就自己站出來!老子第一個抽他!”

“娘的,別人溜須拍馬也就忍瞭,明明是你高長虹尿得最遠,好歹也是個伍長,有點出息行不行!李標長,這種王八蛋就算尿得最遠,也隻能當作墊底的貨色,所以還是你第一,板上釘釘的!”

重瞳子陸鬥撫額,攤上這麼一幫不要臉的下屬,真是頭疼。

標長李翰林板著臉,一本正經點瞭點頭,系好褲腰帶,翻身上馬。

短暫的嬉笑打鬧過後,五十名白馬斥候全部重新上馬,再沒有人吊兒郎當站著坐著趴著躺著,全部挺直腰桿,五十騎依次“闖入”纖離牧場柵門。僅僅五十人五十刀五十弩,但是那股子誰擋路誰死的跋扈氣焰,就在這種沉默肅殺的策馬突入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馬場箭樓士卒怔怔望著這寥寥五十騎,心神搖曳,臉上有著發自肺腑的崇拜敬畏。

一行人登上洛虎丘之巔的烽燧臺,有老太師孫希濟,依舊穩居天下武評第四的青衫文士曹長卿,背負紫檀劍匣的薑泥,還有十數位從紅鹿洞走出的西楚遺民,多為追隨父輩退隱山林多年的功勛之後,正值青壯年紀,很難想象正是這一撥年輕人即將成為支撐起西楚復國大業的頂梁柱。其中年紀最小的一位尚未及冠,背有四柄長劍,是西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大宗師呂丹田之孫,叫呂思楚,他這趟下山,更多是行走江湖,沒誰想著他摻和復國一事,隻是少年在紅鹿洞跟李淳罡相處過一段時日,不過當時不知那插秧的羊皮裘老頭兒便是劍神,追悔莫及,然後這次就偷溜下山,非要掙取些名聲才願意回去。少年的視線一直偷偷瞥向前處的公主殿下,輕輕蜻蜓點水就移開,時間不長,次數不少,隻是身邊長輩如今都沒心思理睬一個孩子的懵懂情愫,而那胭脂評前三的薑泥更是從不搭理這個她總覺得沒長大的清秀少年。登山之時,春秋十大門閥之一裴氏的“餘孽”裴穗輕聲說道:“形同傀儡的淮南王趙英已經屯兵滑山,靖安王趙珣的六千騎也兵臨篙鰲湖,燕剌王世子趙鑄的那一千人馬,則暫時沒有蹤跡。要我來看,我大楚要想經略北地,還是需要先拿下這幾支打著‘平亂’旗號的靖難王師,以絕後患。而且他們折損過後,各大藩王轄境,自有勢力隨之揭竿而起。我諒廣陵王趙毅也不會拿身傢性命當賭註,起兵呼應其他幾位藩王。”

一位沙場百戰身材魁梧的老將軍點頭附和道:“老太師,曹先生,裴穗此言不差。”

孫希濟登山吃力,氣喘籲籲,似乎置若罔聞。曹長卿望向洛虎丘山腳的滔滔廣陵大江,微笑道:“謝西陲,你說說看。”

謝西陲是個身材消瘦的年輕人,比起呂思楚也就大上個四五歲,緩緩道:“如此一來,咱們兵力就太散瞭,正中瞭盧升象的下懷。得一時一地之利,卻有損中原大局。這是離陽朝廷設下的一個圈套,誘餌是春秋那幾個亡國的遺民反復,讓我們以為有機可乘,事實上打仗這種事情,能跟趙室麾下真正精銳的虎狼之師一較高下,東越、北漢、南唐,都差得遠,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更別提瞭,也就咱們大楚還有戲,既然連打仗都靠不住,就更別奢望他們能成大事瞭。爭天下這種事,光嘴上喊喊,並無裨益。”

裴穗被一個比自己更年輕的傢夥當面反駁,卻沒有惱羞成怒,而是陷入沉思。

在一行人中獨獨出身寒庶門第的謝西陲並無絲毫怯場,停下腳步,伸出手指,從西劃到東,沉聲道:“按照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的形勢論,由於天下地理形勢大體為西北高東南低,山脈水道又多呈東西橫列,因而使得南北對峙,往往是北勝於南,尤其是東南兩方被大海遮蔽,缺乏回旋餘地,又地處低地,不易仰攻,多居守勢。許多南方偏安政權都喜歡憑借大江大河,以舟師水戰阻遏北地騎兵的陸爭。但是位於南北中段的廣陵道,又不太一樣,既有守江的天然優勢,也有地理形勝跟兩淮重鎮唇齒相依的可貴基礎,因此若是守江不成,可以退而守淮,實在不行,依舊還有守河這條最後的退路,不至於一潰千裡。既然咱們有這樣的地理優勢,又有人和,就不該浪費瞭。就兩件事,一件事是打人,直接集中兵力,尋找機會,一舉擊潰盧升象、楊慎杏、閻震春,一錘定音,要打,就要直接打散他們的軍心士氣。第二件事就很輕松瞭,挨打,守河有四大重鎮,守淮有六地,如今俱在我們之手,任由那些藩王親軍來打就是瞭,就憑他們?”

曹長卿既沒有說謝西陲說對瞭,也沒有說其說錯瞭,隻是輕聲笑道:“繼續說,知道你小子有‘謝半句’的綽號。”

謝西陲點瞭點頭,說道:“挨打一事,非是謝西陲小覷天下英雄,委實是我大楚占盡優勢,不足為慮。當初徐傢鐵騎浩浩蕩蕩南下,咱們守江大將叛變,但是守淮守河兩道戰線,仍是讓徐驍吃足苦頭。妃子墳死戰,大戟士據守景河,再到西壘壁決戰,加上夾雜其中的許多中小戰役,哪一場不是打得隻剩骨頭不剩肉?那時候幾乎到瞭今天徐驍給褚祿山三千兵馬他就能當天把所有人打光的地步,如果不是陳芝豹的將兵之法到瞭錙銖必較的化境,如果不是大局觀極好的袁左宗能接連打贏幾場關鍵性的硬仗,徐驍未必能以蛇吞象之勢一口吃掉西壘壁……”

年輕人說到這裡,老太師孫希濟突然感慨道:“可惜歷史沒有如果不如果,成王敗寇,泱泱大楚成瞭亡國西楚,離陽一躍成為天下共主。其實那時候大楚看待離陽,就如同現在的離陽看待北莽,一樣都是未開化的蠻子,穿上士子衣冠,依舊不值一提。”

謝西陲敬重老太師,靜等片刻,見老人應該沒有下文瞭,這才繼續說道:“如今離陽與咱們大楚大戰將啟,趙室人心不足,自以為勝券在握,一心兩用,要同時在兩副棋盤上下贏,一個是下贏咱們,一個是下贏天下。咱們其實不用如此多事,離陽想要借大楚的刀去殺人,將春秋遺民僅吊著的那口氣也掐掉,那也得看他們有沒有本事握牢這柄刀,所以我們出刀要快、準、狠。太安城說到底就隻有兩座屏藩,一座是顧劍棠的老舊勢力,早已北遷兩遼邊關,一座是以盧白頡、盧升象兵部雙盧為首的新生勢力,顧劍棠受制於北莽,而盧升象羽翼未豐就領兵南下,此時不殺,更待何時?”

裴穗皺眉道:“盧升象本就是廣陵春雪樓的老人,對我們並不陌生,就不會藏有應對之舉?”

謝西陲搖頭道:“盧升象知道是一回事,能否做到是另外一回事,就說一個兵部,他盧升象不過是左侍郎,連尚書都不是,如何節制楊慎杏、閻震春這些春秋功勛老將?何況……”

裴穗笑道:“謝半句,下半句不用你說瞭,我知道瞭。趙傢天子自負無比,未嘗不是有意讓我們嘗到一點甜頭。如你所說,幾支藩王之師都是魚餌,既然離陽朝廷膽敢存有這份輕視心思,我們不妨大大方方順桿子往上爬。”

謝西陲會心一笑。

孫希濟走入烽燧,登上樓梯,來到頂點,眺望山腳滾滾東逝水,除去曹長卿、薑泥,其他人有意無意都退遠瞭。

老人淡然道:“朝廷讓我回到這裡當廣陵道的經略使,無非是四個字:請君入甕。”

曹長卿輕聲道:“逐鹿山勢力,還有黃三甲在廣陵道周邊的諜子,都為我們所用。”

老人轉頭望向這位儒聖,愴然道:“長卿,大楚拖累你瞭。”

曹傢龍鯉最得意,年少入宮之後,師從國師李密,更是頭秀於大楚皇宮,之後十數年籍籍無名,始終做個君王侍臣的棋待詔,如同伶人。大楚覆滅後,若不是這位曹官子以一人力敵太安城,誰還能記得大楚仍有人在?!

曹長卿搖頭道:“老太師,你當知我所求,知我無憾。”

老人雙手撐在墻磚上。

洛虎丘烽燧一名正當值的年輕烽子給這麼一大幫大人物站在頂樓,隻得手持大戟,縮在角落,但是壓抑不住滿腔的激動。老太師,曹官子,還有公主殿下,原本隻要見著任何一個,這輩子都算值瞭啊!

當腰間佩劍的烽子看到那紫檀劍匣女子朝自己走來時,一時呆若木雞。

以禦劍太安城名動天下的絕美女子輕輕伸指,烽子佩劍出鞘,落在她手上,她凝視著那柄才從武庫搬出重見天日的舊劍,用手指抹去幾絲常人難以擦拭出的鐵銹,叩指一彈,佩劍發出一串叮咚聲,如同悅耳風鈴。

烽子都不知道如何從公主殿下手中接過的佩劍,整個人都魂不守舍。

孫希濟和曹長卿相視一笑。

薑泥輕聲道:“我去西壘壁再看一眼。”

曹長卿點瞭點頭。

年輕女子雙指並攏,向前一抹,大涼龍雀鏗鏘出鞘,她站在劍身之上,飄然欲仙,禦劍墜下,然後一個急轉,沿著大江水面,趕赴西壘壁古戰場遺址。

呂思楚快步走到樓邊,癡癡望向那抹身影。少年早就在江南那山清水秀的紅鹿洞見過公主殿下,不過記得那時候的薑姐姐練劍憊懶,境界也算不得高深,她隻學瞭禦劍這一門神通,可禦劍當空,也高不過地面幾尺,還搖搖欲墜。少年隻知道薑姐姐去過一趟北涼北莽,境界便一日千裡,他根本就拍馬不及,以前就需要仰視高高在上的她,覺得以後更是如此瞭。少年嘆瞭口氣,不知道薑泥姐姐以後會喜歡怎樣的男子,反正不會是他呂思楚的。

孫希濟突然壓低聲音,憤憤不平道:“那徐傢小兒何德何能,配得上我們公主殿下!”

曹長卿眼神溫柔,輕聲說道:“不知所起,不知所終。”

老太師仍是氣不過,冷哼一聲。

曹長卿有句話放在瞭心底。

徐鳳年,若是我曹長卿有朝一日由儒轉霸,一生之中兩次躋身陸地神仙境界,仍是無法保護公主殿下,你可莫要讓我失望!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縣衙便是如此。禮制仿三省六部,碧山縣就有三門六房。三門中皂門即為胥吏紮堆之處,皂吏皂吏,便出於此。至於巡門捕門,如今北涼錦衣遊騎的根子就在巡門,而捕門出捕快,通俗易懂,市井巷弄的三歲稚童也知。至於六房職責,就碧山縣而言,縣令馮瓘獨占吏戶工刑四房,隻留給縣丞左靖一個形同虛設的禮房,縣尉白上闋還算撈到一個油水頗豐的兵房,至於三門,馮瓘更是攬入懷中,視為禁臠,尤其是皂門,更是唯馮縣令馬首是瞻,尤其讓左靖難堪,其實徐鳳年這個主簿,原本才是理當手握皂門,不過馮瓘連縣丞左靖都打壓排擠得不留情面,哪裡會顧及“徐奇”的顏面,隻是徐鳳年的心思本就在觀察一縣衙門的運作環節上,至於他這個半吊子主簿到底有無權柄,無關緊要。

雖然他這個不成氣候的主簿無心爭權奪利,不過閑來無事,還是會在縣衙三門六房轉悠轉悠。刑房獄中就監押著十幾名罪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有無力養老故意惹事進來蹭口飯吃的老頭子,有拐賣人口的販子,有鬥毆尋釁的青壯地痞,也有偷竊女子兜肚給扭送入獄的最下等采花賊,但是十幾人中,就隻有一個花甲老人給銬上枷鎖,枷是大枷,鎖是重鎖,加在一起得有三十四斤重。徐鳳年特意翻閱過刑房的獄訟檔案,竟是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後來是請刑房頭目喝酒,好不容易才套出話來,隻知老頭姓沈,是個在河州兇名在外的江洋大盜,好像是做一樁掉腦袋的大買賣,得手後分贓不勻,去年在幽州青案郡那裡給黑吃黑,身負重傷,流竄到瞭本縣,這一關就是大半年,原本就該在今年初春押解郡城去問斬,隻是幽州那場變故,碧山縣新人換舊人,就給拖延下來,至於為何沒有在刑房入檔在冊,當時那個刑房小頭目就算並未醉酒不清,依舊語焉不詳,眼神閃爍。

徐鳳年反正無事可做,三天兩頭就來牢獄待著,拎壺綠蟻酒,捎帶些零碎醬肉吃食,搬張椅子坐在過道中間,跟兩邊經受牢獄之災的傢夥們閑聊,到後來,除瞭那名沈姓大盜,所有蹲大牢的難兄難弟都跟他這個吃飽瞭撐著的主簿討要過綠蟻酒喝,徐鳳年也少有拒絕,一來二去,竟然廝混得如同酒肉朋友一般。那個沈老頭倒是一直冷眼旁觀,偶爾睜眼看來,精光四射,用刑房當差的話說就是這老不死的手上有好幾條人命,有殺氣,陰氣重。

身體幹瘦的老傢夥每次勉強撐開眼皮子,嘴角都有陰惻惻的冷笑,望向那個坐在牢獄外的年輕主簿,好似給他騰出手來,一隻手就能把那顆腦袋從肩膀上拔下來。每當這種時候,這名碧山縣唯一一位重犯隔壁獄室的中年男人,就都有些盡量掩飾的憂心忡忡。漢子姓王,是個瞧著就很老實本分的莊稼漢子,好像是惹惱瞭碧山縣的大族,被拾掇得傾傢蕩產不說,還給丟進瞭牢房,這半年裡那大族子弟來過兩次,次次冷嘲熱諷,還陰險至極地揚言肯定會幫忙養活那漢子的妻女,便是牢獄中的一些犯人,也覺得這傢夥未免太淒慘瞭點,還不如一頭撞死來得一幹二凈。仇傢在外邊享受母女花,你這位兄弟難不成跟那些睡覺時候經常從臉上爬過的老鼠訴苦?怪不得生瞭一雙眉尾下垂的八字眉,看著就是吃苦遭罪的命。

今天徐鳳年又坐到牢房跟那些犯人閑聊,昨天剛領到俸祿,大半都給裴南葦收繳,不知藏到哪裡去瞭,隻餘下些瑣碎銀子,說是一月的酒錢,自己看著辦。不過如今風水輪流轉,在馮瓘分給主簿一個工房後,多是縣丞左靖請徐鳳年喝酒,因此徐鳳年手頭反而不似以往拮據,不過碧山縣職掌屯田水利的工房,就隻能撈些蚊子腿上的肉,不值一提,重要的是馮縣令破天荒主動示好主簿,這讓縣衙雜役都高看瞭主簿一眼。不過左靖在一次喝酒,有意無意提點過蒙在鼓裡的徐主簿,匹夫懷璧,千萬要小心引狼入室啊。徐鳳年假意渾渾噩噩,左靖以為這小子鬼迷心竅,也就等著看笑話。

徐鳳年拉來兩名早已關系熟稔的獄卒,三人一起就著熟肉下酒,若是有犯人眼饞,就也讓獄卒送去些酒肉。等到一位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拿香囊遮掩著鼻子走入牢房,就難免有些訝異:過道中坐著三個喝酒吃肉的,犯人大多坐在靠近廊道的監牢木欄邊上,大夥兒歡聲笑語,葷話連篇。公子哥皺瞭皺眉頭。徐鳳年拿起一隻酒杯,拿袖口擦瞭擦,笑著舉起杯子,詢問要不要來一口綠蟻。這名世傢子斜眼瞭一下,不理不睬。兩名獄卒知根知底,悄悄朝主簿大人丟瞭個眼神,然後指瞭指姓王的犯人。徐鳳年會心一笑,點瞭點頭。年輕公子徑直走到那個莊稼漢子所在牢外,正要開口說話,在這傢夥傷口上撒鹽,就有四名健碩捕快押著兩位年齡懸殊的犯人進來。年長的賊眉鼠眼,年紀輕的衣衫襤褸,不過生瞭一雙英氣勃發的劍眉,使得他哪怕滿臉污垢,也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隻覺得跟這座大牢格格不入,不過他的步子稍稍慢瞭,就給捕快一拳擂在後背上,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地,年長的共犯趕忙攙扶,給幾位捕快老爺賠著笑臉。徐鳳年笑問道:“犯瞭什麼事?”

四名捕快跟縣令馮瓘、縣尉白上闋走得比較近,對於這個主簿一向不放在眼中,不過或多或少都在官場上積攢瞭些人情世故,為首一名捕快頭領,擠出不冷不熱的笑臉道:“回主簿大人,是兩個不入流的毛賊,賊膽包天,偷東西偷到朱老夫人的宅子裡去瞭,沒被當場打死都算上輩子積下的福氣瞭。”

說完之後,這名捕快快步走近那個用香囊遮蔽牢獄惡臭的公子哥,笑臉謙恭道:“這不是郡城的宋公子嘛,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宋公子盡管放心,那個不長眼的貨色,兄弟們一得空兒就會招待他,保管他生不如死……”

氣質陰柔的公子哥掏出一隻錦緞錢袋子,隨手丟給捕快頭目,輕聲道:“別真弄死瞭,事不大,就是麻煩,本公子不怕事,隻怕麻煩。”

發瞭一筆橫財的捕快嘿嘿笑道:“兄弟們有數的,每次揍他,都墊上兩三層棉佈,都見不著傷痕,都是內傷。”

公子哥環視一周,視線最後落在姓王的漢子身上,伸手指瞭指,笑道:“這倆毛賊,要不就丟進這裡。”

捕快毫不猶豫道:“這有何難。”

公子哥轉頭望向那兩個小偷,笑瞇瞇叮囑道:“你們進去後,多照顧照顧那位老住客,照顧好瞭,自然有你們的大酒大肉。”

尖嘴猴腮的老毛賊咽瞭咽口水,瞥瞭眼主簿大人的那張小酒桌,怯生生問道:“這位爺,咱們能先賒欠幾口酒不,小的肯定一住進去,就跟公子的舊識好生套近乎一番。”

公子哥望向徐鳳年,在他看來,這種小事,一個下縣的主簿,不會也不敢拒絕,就算是才在碧山縣履新的外地人,也該知道胭脂郡郡城宋氏的名頭。隻是他很快挑瞭挑眉頭,眉宇間浮起一抹陰沉戾氣,那年輕主簿竟然伸手輕輕覆蓋在酒杯上,擺明瞭是不給他面子!那多半喝不到酒的老賊看到這一幕,偷著樂,既然無意間煽風點火瞭一次,讓一個當官的跟一個大紈絝起瞭嫌隙,比起痛快喝酒也不差。宋公子嗅瞭嗅香囊碎屑檀片的幽香,陰森森一笑,“好,沒想到碧山縣還有我宋愚請不動的人物,領教瞭。”

從沒有跟徐鳳年如何搭訕過的王姓中年漢子抬起頭,對這位絲毫“不識官場旨趣”的主簿感激一笑。

胭脂郡宋氏子弟宋愚徑直走出牢房,捕快在把兩個毛賊推入牢欄中後,也大踏步離去,在徐主簿惹上宋公子後,連身為下屬該有的告辭一聲都省略。

無意間樹敵的徐主簿站起身,正準備離開牢房,那大枷在身的重犯老頭兒突然咧嘴笑道:“姓徐的小子,你這個官當得有意思,老子喝你幾杯酒,不嫌臟瞭嘴,來,給老子拿酒來。”

徐鳳年無動於衷,走出牢房,把酒肉都留給獄卒。

老傢夥嘴上罵罵咧咧,眼睛卻跟兩位新鄰居對視上瞭,各自點頭。

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徐鳳年在工房當值,工房與刑房同列卻不同排,要更靠後些,不過離著監牢不遠。別看碧山縣是個不值一提的下縣,但是巡門捕門跟刑房雜役多有好手,源於碧山縣轄境大,是非多,而衙門名額就那麼點,沒點真本事來蹲茅坑,這座茅坑早就給那些歹人折騰得臭氣熏天。縣衙前任那一撥官老爺還算拎得清輕重,殺人放火的案子若是堆積太多,就不是面子上過不過得去的小事瞭。工房就徐鳳年一個人,他突然站起身,倒瞭一杯酒,端酒走出屋子,“湊巧”撞到四人從牢房大搖大擺走出,都穿著不甚合身的獄卒衣服,瞧著有些滑稽可笑。徐鳳年“一臉茫然”愣在當場,正要出聲,就給那名脫去枷鎖束縛的重犯老者快步如奔雷,一拳砸在額頭上。主簿大人倒飛出去,在重重墜地之前,又給那驟然出手的悍匪大步流星趕上,抬腳擱在後背,輕巧卸去勁道,主簿大人的身軀悄然落地,無聲無息。老人幹枯十指交錯擰動,嘿嘿笑道:“許久沒動一動筋骨,一下子沒忍不住,差點就誤瞭金蟬脫殼的大事。”

老人身後三人有倆毛賊,還有那個身世淒慘的王姓莊稼漢子,後者見到這個場景,有些於心不忍,前兩位則神情冷漠,其中年輕人走上前,瞥瞭眼躺在地上的碧山縣主簿,輕聲道:“沈前輩,此人有官身,不妨擄走當人質,碧山縣的夜巡一向嚴謹,比較棘手,若是中途出瞭紕漏,也能有張護身符,等進瞭山,再殺不遲。”

老人想瞭想,對那個莊稼漢子招手,說道:“王實味,你就還有些氣力,背上此人,跟老夫一同進山,以後你要尋那宋氏子弟報仇雪恨,輕而易舉。”

常年一臉苦相的莊稼漢子悶不吭聲,背起徐主簿。

四人加上一個被打暈過去的主簿,熟門熟路,劫獄的年輕人開道,遇上聲響便停步藏身,實在躲不過,就躍上墻頭,輕功瞭得,唯獨王實味徒有幾斤蠻力,談不上武藝身手,都是被姓沈的老人輕輕一抓肩頭,就捎帶上兩三丈高的墻頭,這大概就是尋常老百姓所謂的飛簷走壁瞭。一行人有驚無險離開縣衙,碧山縣城並無深壕高墻,今夜也沒有遇上一隊巡城士卒,就這麼輕松愜意遠遁。在一處僻靜小路,有三騎黑衣人接應,帶瞭三匹無人騎乘的馬,老者腳尖一點,便落在馬背上,四下無外人,朗聲笑道:“劉煜,你與王實味共乘一騎,順便宰瞭那主簿,拋屍荒野即可,就當老夫留給碧山縣一份臨別贈禮!”

莊稼漢子壯起膽子說道:“這位主簿人不壞,老前輩是不是手下留情?”

老人嗤笑道:“是不是好人,人心隔肚皮,難說,但既然是個好官,怎麼都該死!王實味,你哪來的婦人之仁,狗改不瞭吃屎!活該你妻女被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大族子弟凌辱欺侮,換成老夫,就算沒有這一身把式,也能宰瞭今日那個拿香囊的娘娘腔!”

漢子默不作聲,欲言又止,見著被老前輩稱呼為劉煜的年輕人走來,一咬牙,挪瞭挪腳步,退後幾步,似乎打定主意護住背著的年輕官員的性命。

老人看在眼中,皺眉道:“王實味,老夫順手帶你出獄,是念你也是個可憐人,不要得寸進尺。老夫脾氣確是比年輕時候好瞭千百倍,可江湖同輩贈予的‘剜心手’綽號還在。你再不放下那主簿,劉煜要連你一並殺瞭,老夫也不會上心。何況想要在仙棺窟找個位置坐下,就得殺個人當作投名狀。老夫最後給你一個機會,要麼陪那狗屁主簿一起下黃泉,要麼親自宰瞭你背後那小子,風風光光上符籙山,老夫跟山主窟主都有些交情,也能替你說上幾句好話。否則你就算上山,也沒人當你是棵蔥。自己掂量掂量!”

老實本分的漢子天人交戰,猶豫不決。

碧山縣牢獄出瞭這檔子禍事,很快就驚動瞭披衣起床的縣令縣丞兩位大人。馮瓘臉色陰沉,二把手的縣丞左靖則面無表情,心中竊喜,讓你馮瓘大權在握,姓沈的重犯逃脫且不說,畢竟起先便不曾記錄在案,還能亡羊補牢,可那姓王的,是給郡城地頭蛇的宋氏子弟惦記上的貨色,否則也不至於耗費財力用郡城大牢弄到小小碧山縣這邊,你馮瓘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以後還奢望升官去胭脂郡郡城?就算僥幸去瞭,就不怕宋氏給你穿小鞋下絆子?屋漏偏逢連夜雨,聽到下人稟報宋愚連夜造訪縣衙,左靖微微偏過頭,盯著堂上粗如嬰兒手臂的大紅蠟燭,有些難以掩飾的開懷笑意。隻是左靖很快就笑不出來,因為高門子弟宋愚在要求遣散縣衙雜人後,隻留下縣令縣丞兩位父母官,這才斂去倨傲神情,抱拳說道:“宋愚先前冒犯兩位大人,還望海涵。那綽號“剜心閻王”的沈厲乃是幽州在逃多年的匪寇,宋愚曾在胭脂郡刑衙掛瞭一個身份,王實味則是青案郡的捕快大頭領,一切謀劃,都是想要故意放虎歸山,查出那符籙山的老巢。除瞭王大人,還有白縣尉,請來瞭弱江都尉的精銳斥候以及一百輕騎,到時候隻需與王大人裡應外合……”

這時候,衙門大堂走入一個拎著食盒來送夜宵的女子。

宋愚有些愕然,這女子姿色絕美是生平罕見不去說,為何可以直入戒備森嚴的衙門重地?便是哪位官員的傢眷,也不該如此莽撞啊!

縣令馮瓘和縣丞左靖心情不約而同大好起來,馮瓘悄然撫平才翹起的嘴角,一臉憂愁道:“徐夫人,徐主簿給劫獄歹人擄走,暫時生死不知,不過懇請夫人寬心,碧山縣衙一定竭力營救……”

不等縣令大人說完,這女子清清淡淡哦瞭一聲,轉身就走。

左靖捻須一笑,難不成這容顏當得“禍國殃民”四字的婦人,跟艷福不淺的徐主簿實則“夫妻不和”?左靖瞥瞭眼眼神熾熱的縣令大人,心中冷笑,徐主簿啊徐主簿,你就算不死在匪人手上,也得死在縣令大人手上瞭。

有句春秋名言怎麼說來著?左靖很快就記起來瞭:兄且安心死,汝妻吾養之。

左靖現在一門心思就想著怎麼能跟縣令大人討要一杯殘羹冷炙,要不然收斂已經蓄勢待發的後手,別鬥得你死我活瞭,真心實意輔佐這位心高氣傲的縣令,大不瞭兩人和和睦睦做一回臺面下的連襟?

裴南葦走出縣衙,走在冷清的大街上,看瞭眼夜色,輕聲道:“夜不歸宿是吧,還嫌打地鋪沒夠?”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