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卷 第八章 故人他鄉憶故人,相濡相忘纏不清

她堅信,新的江湖百年,不過就是她和他的事。

結果,他一舉掏空瞭武庫傢底,隻留給她一個面北的背影。

西北邊陲的北涼,一直有著天底下最快的刀、最勁的弩、最好的馬、最烈的酒,可惜在幾年前,這裡一直沒有出現最高的高手。武當洪洗象過於曇花一現,東山再起的李淳罡也不是地道的北涼人士,當時陳芝豹、徐偃兵都未躋身武榜,直到新涼王徐鳳年的橫空出世,先是登榜武評,後來更是在北涼境內斬殺王仙芝,離陽江湖都堅信那魚龍幫的崛起,不過是姓徐的即興之筆,就像當年世子殿下一擲千金勾搭花魁,如今隻是換成瞭調戲江湖。隨著徐鳳年在離陽江山和江湖上都展露崢嶸,變臉最厲害的不是北涼邊軍,也不是離陽廟堂,而是涼州境內那些曾經親身感受過世子殿下浪蕩行徑的人物。例如他喝過花酒的青樓,給過賞銀的各色鋪子,甚至那些剃瞭光頭就敢自稱高僧穿瞭道袍就自號真人的算命先生,都信誓旦旦地說當初就看出瞭新涼王的根骨清奇,尤其是那些接待過徐鳳年、李翰林這幾位的青樓老鴇,恨不得把當年世子殿下睡過的屋子坐過的椅子都供奉起來,曾經有幸給這幾位公子爺陪過酒的女子,更是身價倍漲。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徐鳳年襲瞭北涼王後,就再沒有光顧過城內任何一處風花雪月的場所。至於涼州城中一大群當年給北涼王揍過的紈絝子弟,如今出門那叫一個眼高於頂,個個自認為老子已經跟天下第一人打過,你們誰還敢在老子面前說自己是混江湖的,你們一輩子有機會跟那武評十人任何一位過招?

雖說世人都聽說北涼王宰瞭稱霸江湖一甲子的王老怪,可那畢竟是傳聞,對這位新武帝到底怎麼個無敵毫無認知,於是,聽說涼州城東北角的丹種坪會出現那兩個身影後,一時間萬人空巷,蜂擁而去。丹種坪的由來,原本一直是那位世子殿下舉止荒誕的有力佐證——耗費巨資,專門為江湖人士比武技擊而建。在府邸林立寸土寸金的涼州城內,丹種坪長寬各有五百丈,在清涼山上俯瞰全城,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大塊極為突兀的空白。據說當時異想天開的世子殿下為瞭推動丹種坪的打造,在刺史府邸接連喝瞭半旬的茶水,迫使刺史大人不得不冒著砍頭的風險,挪用瞭四十萬兩軍餉,才將丹種坪給造出來。

這麼多年來,丹種坪上都是些江湖上的蝦兵蟹將在那裡耍著花拳繡腿舞刀弄槍,別說問鼎江湖的武評高手,就是二品小宗師都不樂意去那裡顯擺,久而久之,丹種坪就成瞭城內出身權貴門第的稚童嬉耍的場地,倒是挺適合放風箏騎竹馬。但是,這一次似乎是動真格的瞭,在吳傢百騎入涼之際,北涼王要親自跟一名百歲高齡的不知名劍客在此比武!一時間塵囂四起,在趕赴丹種坪的途中,無數個小道消息瘋狂流傳,有說那雪白長眉及膝的無名劍客是吳傢劍塚的傢主,有說老劍客正是那在武帝城一劍連挫包括林鴉、於新郎在內王仙芝三位高徒的絕世高手,還有說北涼王之所以答應一戰,是為瞭博取美人一笑,至於為何把場地從王府搬到丹種坪,則是某位王妃持傢有道,覺得在清涼山打打鬧鬧會損壞聽潮閣。長眉獨臂的高齡劍客率先掠至丹種坪,北涼王並未迅速趕到,而是乘坐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姍姍而去,這就給瞭消息靈通的城中百姓足夠的時間前去觀戰。

率先到達丹種坪之上的隋斜谷站在這座校武場的左上角,兩條雪白長眉隨風飄拂,老人伸出兩根手指順著一條長眉捋去,沒有半點如臨大敵的緊張神情。老人對密密麻麻的坪外看客視而不見,神情淡然,隻是心中難免有些唏噓。原以為自己能忍住手癢,可見著那小子後就很難心如止水瞭,此生最後一戰,問那世間最強手,確實非他莫屬。倒不是說徐鳳年就一定強過鄧太阿的劍和拓跋菩薩的拳頭,隻是隋斜谷一百多年在江湖上無名無姓,臨老瞭,覺得不妨以一場轟轟烈烈舉世皆知的戰事來落幕,不論勝負,好叫天下劍林知曉曾經有個姓隋的老兒,也曾與李淳罡互換一臂,也曾吃劍無數柄。

聽潮湖邊兩人劍拔弩張之時,恰好有個小丫頭闖入,無形中消弭瞭雙方都攀至頂點的那份濃鬱殺機。隋斜谷也就順水推舟,要與徐鳳年換個顯眼的地方酣暢淋漓打一場。徐鳳年略加思索,就點瞭城內丹種坪的名,隋斜谷沒有異議。

一輛馬車內,大眼瞪小眼,徐鳳年膝上橫放著那柄古劍蜀道。北涼未來側妃之一的文壇頭魁——王初冬瞪大眼眸,使勁打量著這位早早一見鐘情的夫君,小臉上流光溢彩。

她有些愧疚,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是不是出現得不合時宜?”

徐鳳年神情溫柔,伸手揉瞭揉她的腦袋,微笑道:“你總是我的及時雨。”

王初冬歪瞭歪腦袋,一臉茫然。

徐鳳年解釋道:“在聽潮湖那邊與隋老前輩來一場生死戰顧忌太多,或多或少有些束手束腳。”

王初冬皺瞭皺眉頭,揮瞭揮拳頭,憤憤地道:“這些上瞭年紀的江湖老前輩,怎麼總喜歡找你打打殺殺,為老不尊!”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算再過幾十年,我與他們還是隔著那麼多輩分,一年不多一歲不少。”

徐鳳年伸手摸著蜀道的古樸劍鞘,感慨道:“人在江湖,歸根結底,無非是在求‘由己’二字,加上武無第二,可不就要打來殺去的?我算好的瞭,王仙芝在那一甲子裡更無奈。京城裡有個姓謝的讀書人要把他困在東海武帝城,王仙芝自己也不想走出去,結果就隻能在那裡等著被人挑戰。六十多年,大大小小將近一千四百場打鬥,別說親自打瞭,光是想一想,我都替王仙芝感到累。”

王初冬猶豫瞭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為什麼不帶陸姐姐一起出來?”

徐鳳年愣瞭一下,無言以對。自己似乎從來就沒有過這個念頭,總覺得她就該在清涼山的院子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與她相敬如賓便好。

王初冬單純,卻不笨,否則也寫不出道盡瞭男女情事的《頭場雪》,恰恰是因為赤子之心,她才能夠直指他人心。她低頭說道:“我這算不算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啊?陸姐姐比我懂事,所以你就容易忘瞭她,我覺得這樣不好。”

徐鳳年沉默不語。

經王初冬提起,他才記起許多瑣碎小事。記得似乎答應過要帶她逛一逛北涼,有機會要與她手談對弈幾局,要帶她去山上敲一百零八鐘。這些承諾當時大多是無心之言,之後她入嫁北涼,在梧桐院批紅,處理傢事殺伐果決,徐鳳年無形中就把陸丞燕當成瞭可以共謀大業的女子,當成瞭那種從不會訴苦叫屈的賢內助,而陸丞燕赴涼以後,為人處世確實八面玲瓏,滴水不漏,大概真是應瞭王初冬這丫頭的那句話,陸丞燕是個“不會哭”的雄奇女子。

徐鳳年有些恍惚,沒來由想起瞭春神湖上與陸丞燕的初次相逢。當時她很熱絡,略顯功利世俗,也許正是如此,徐鳳年對她一直牽掛不多,心之所系,甚至都比不上那個選擇留在上陰學宮的捧貓女子。

徐鳳年笑瞭笑,說道:“如果能扛下北莽鐵騎南下,答應過她的事情,我都會做到。”

清涼山北涼王府內一棟小院陰暗的內堂裡,一位出嫁前被相士批語與徐鳳年“八字相符,天作之合”的年輕女子悄悄點燃瞭一盞青燈。

這是她第二次點燃燈芯。第一次,是王仙芝入涼。這一次,是隋斜谷啟釁。

燈名換命,以我命換他命。

大江南北,暮秋已至,一隻隻掛樹秋蟬做著最後的嘶鳴,聒噪得委實讓人心煩。

春上枝頭,秋下枝頭,一個“愁”字,就這麼上瞭又下,更上心頭。

這個祥符元年的晚秋,中原大地上再度狼煙四起,讓許多經歷過春秋戰事的老人感到膽戰心驚。尤其是版圖僅次於南疆的廣陵道,戰火綿延,完全沒有熄滅的跡象。

在離陽官史上,大楚變成瞭西楚,神凰城更名為定鼎城,如今那些史官更是已經想好瞭新的措辭——西楚換為後楚。哪怕已為天下正統的離陽朝廷出師不利,他們也還是不覺得這幫本該跟隨春秋一同隨風而逝的亡魂野鬼真能成就大事。事實上,隻要繼徐驍之後的第二位大柱國顧劍棠沒有挪位置,沒有從北地邊防南撤,那就意味著局面依舊掌控在朝廷手中。

本名薑姒的女子沒有跟隨那位棋待詔叔叔離城,此時她安靜地坐在這個龐大的“傢”中,石桌對面是向她稟報東線戰況的老太師孫希濟。她沒有像頭回走入白鹿洞時那樣心不在焉,而是認真地聽著每個字,但她也沒有出聲,更沒有借著自己超然的身份對軍國大事指手畫腳。

曹長卿親臨廣陵江畔,坐鎮水師旗艦,與年輕的將領寇江淮一水一陸,矛頭直指廣陵王趙毅的那棟春雪樓。薑泥已經習慣瞭聽取捷報,先是初出茅廬的裴穗聯手謝西陲,不光守住瞭重鎮櫆囂,還順勢請君入甕,一舉將大意輕敵的春秋名將楊慎杏領軍的四萬薊南老卒死死釘在瞭青秧盆地之中,而這不過是誘敵之策的第一回合。謝西陲很快又打瞭一場骨頭磕骨頭的大硬仗,閻震春的三萬閻傢精騎全軍覆沒。與此同時,寇江淮趁勢向東經略,戰功僅略遜色於謝西陲,牽著趙毅數支嫡系大軍的鼻子遛街一般,時動時靜,動靜轉換,奇正結合,完全出乎離陽的意料。按照老太師剛才的說法,寇江淮的分兵之法如臂使指,已經打得趙毅的西部防線如同篩子,三支大軍可戰之兵總計六萬人,分別龜縮在梳妝郡、右舷城和火棗山三處,加之大楚水師極大地震懾瞭趙毅的後方,大軍主力不敢輕易投入西線去填窟窿,主動權已經全盤握在寇江淮之手,接下來就看這個年輕將軍先打哪個地方瞭。

在外人看來,寇江淮頗有擁兵自重之嫌,從不向皇城這邊上報戰事意圖,甚至都極少跟近在咫尺的曹長卿磋商。

對此,初具規模的大楚三省六部不是沒有非議,已經有人諫言將用兵更為穩重的謝西陲調入東線,再將桀驁難馴的寇江淮轉入西線。然而,在大楚廟堂上,包括淮南王趙英和靖安王趙珣在內的離陽幾大藩王的兵馬加在一起,不論是人數還是戰力,都比不上敢於跟北涼爭天下第一雄軍的趙毅的一條胳膊那麼粗。為此,寇傢老爺子前兩天還戰戰兢兢地主動到皇宮內負荊請罪。薑泥少不得好言安撫。她清晰地記得孫老太師分明跟寇傢是世交,但仍是在一旁狠狠敲打瞭年近八十的寇老爺子。薑泥當時看到跪地老人站起轉身後的背上已經被汗水浸透,再聯想到朝堂上,連她都看出三省六部一些官員已經開始有爭權傾軋的苗頭,沒有棋待詔叔叔在身側做主心骨的她,頓時泛起一陣濃重的無力感。

精神氣還算不錯的老太師喝瞭口茶解渴,放下杯子後,笑道:“老臣略通兵事,不敢妄自揣測寇江淮的下一步動作,不過老臣想啊,隻要能打掉梳妝郡三地中的任意一個,趙毅的那員福將宋笠肯定上任之初便焦頭爛額。”

孫希濟想瞭想,用手指蘸瞭蘸茶水,在石桌上點瞭三點:“入夏時,寇老兒帶著寇江淮登門拜訪,我聽過這個年輕人的一番見解,都是古人古書不曾說過不曾寫過的東西。他說以後的戰事,會逐漸傾向於野外之戰,攻城拔寨的份額要漸少,簡而言之,打仗,就是一時一地慢慢推及一國全局,無非是‘點、線、面’三字精髓。寇江淮說他比誰都要重視那個‘線’,他的兵馬一定會是最懂得快速轉移和長途奔襲的,如此一來就能保證己方即便總體兵力不如敵人,在某些重要時刻也一定能做到以多欺少,不打無謂的勝仗,隻求吃掉對方單獨的大量的精銳兵馬。”

老人心情舒暢,說道:“起初老臣也以為不過是這個成名於上陰學宮的黃口小兒欺負老臣老眼昏花,在那兒紙上談兵賣弄學識,如今細細思量,寇江淮確實是胸有成竹。”

孫希濟笑瞇瞇地道:“聽說春雪樓已經給戍守要隘火棗山劉樓崖的下瞭死命令,一旦丟瞭火棗,都尉以上所有武將,就算活著逃回去,也要一個個乖乖提著腦袋去見趙毅。”

老人說到這裡,似乎想起什麼,感慨道:“我又記起謝西陲說過的一句話:敵我攻防其實是攻心,就看誰抓得住心態和大勢。這讓老臣不得不提一提那個陳芝豹,此人被譽為‘白衣兵仙’,就在於他除瞭擅長將兵極致之外,尤其喜歡捉摸別人的心思。這麼說來,謝西陲和寇江淮倒像是他陳芝豹的高徒,各有所長。當然,隨著戰局推進,他們兩人的潛力也會得到更多挖掘,至於他們到底能走到什麼高度,很大程度就看每天參與朝會的文臣是否拖後腿瞭⋯⋯”

一名大太監快步走入院中,彎腰遞交瞭一份六百裡加急的軍情諜報,然後弓著身子退下,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也沒有什麼繁縟的禮節。對此習以為常的孫希濟翻開一看,是曹長卿送來的,老人笑逐顏開,望向公主殿下,滿臉喜慶地道:“這個寇江淮是鐵瞭心要給亂嚼耳根的老臣一個下馬威啊,加上長卿這麼一句話,估計朝會上短時間內是沒人膽敢說話嘍。殿下,你瞧瞧,宋笠顯然是想要來一手兵行險著,孤註一擲將火棗山前方的紅水溝當作一個魚餌,要釣起寇江淮這條神出鬼沒的大魚,同時用自己的嫡系親軍繞過紅棗山。這位將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寇江淮的的確確咬鉤瞭,但是他宋笠仍是沒有提竿的機會。一個半時辰,寇江淮隻用瞭一個半時辰就全殲瞭紅水溝四千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吃掉魚餌後,迅速撤出八十裡,等到行軍速度已經足夠迅猛的宋笠趕到紅水溝時,黃花菜都涼啦。”

孫希濟哈哈大笑:“倒不是說這個仗有多大,隻是讓宋笠一上任便吃癟,實在大快人心。這對春雪樓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對寇江淮而言則是一箭三雕:打壓瞭宋笠的氣焰,吃掉瞭紅水溝的兵力,更是讓我們這邊那幫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傢夥無話可說。也難怪長卿要在諜報上加一句,‘東線歸寇北線歸謝,兩人用兵調度,大可以自行做主’。好一個‘自行做主’!”

薑泥輕聲問道:“離陽的南征主帥盧升象,不是戰功煊赫的春秋名將嗎?還有龍驤將軍許拱,也是棋待詔叔叔都稱贊智勇雙全的將領,離陽那邊為何都不用?而且我們這邊有謝西陲和寇江淮,敵方陣營就沒有這樣的年輕將領嗎?”

老人斂瞭斂笑意,耐心地說道:“這就像黃三甲首創的象棋,我方大楚將帥和士卒之間間距分明,各司其職,該陷陣的陷陣,該領軍的領軍。但是界線那一邊的離陽朝廷,趙傢甕號稱囊括天下英才,趙傢天子手底下可用之人可動之棋實在太多,密密麻麻,反而擁堵在一起。打個比方,盧升象兵臨界線之處,但擠在他前頭的,先有楊慎杏、閻震春,後有下一位春秋老將,輪不到他這個根基淺薄的兵部侍郎打先鋒。至於那許拱,在離陽朝中比盧升象還要位置靠後,既非京官,更非老將,想要領軍獨當一面,首先需要在己方陣營中殺出一條血路才行。”

薑泥嘆瞭口氣,聽著一陣陣蟬鳴,有些難以掩飾的心煩意亂。

老人笑瞭笑,抬頭看著入秋後猶然蔥鬱的常青樹,然後起身,隨口說瞭一句:“蟬聲無一添煩惱,自是愁人在斷腸。”便請辭離去。

薑泥怔怔出神,喃喃自語。

她不願意承認,雖然身處這個傢,這個世間唯一能媲美太安城皇宮的天子之傢,但她總是經常想起那座山上,那個不大但獨屬於她的小屋子。夏日炎熱,冬天酷寒,硬板小床,縫縫補補的窗戶,總是跟難兄難弟的破舊被子默默相望。在那裡的那些年間,沒有半句阿諛奉承,隻有雜役丫鬟們的冷言冷語,那份惡意,誰都擺在臉面上,她看得懂也認得出。然而恨歸恨,她從來不會覺得心裡沒底,不用像現在這樣去想那一張張畢恭畢敬的臉龐後的鉤心鬥角,不用自己一肩挑起擔子。

她偶爾也會在夢中回到武當山的茅屋,會夢到自己在打理那塊總是滿眼綠意的小菜圃,會夢到自己蹲在菜圃裡,伸出手指仔細數著收成。

在她能夠禦劍飛行之後,見過太多壯觀的景象,可這些景象,看過瞭也就忘瞭。

很多年前,也是這個時候,一個吊兒郎當的少年拿著枝丫猛拍一棵寒蟬淒切的大樹,轉頭對一個少女嬉皮笑臉道:“知瞭知瞭,知道個屁瞭!小泥人,你可知瞭?”

薑泥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一如當年。

“知道你個屁瞭!”

那時候,少年一手捧腹大笑,一手用枝丫指著她,嘻嘻笑道:“小泥人,你懂我!我以後萬一找不到媳婦,你湊個數得瞭!”

齊神策站在窗口,望著那位盤膝而坐坐而論道的動人女子,眼神癡迷。兵荒馬亂之際,國傢不幸學問興,上陰學宮臨時接納瞭廣陵道那邊渡江而來的許多逃難士子,稷下學士立即達到瞭近萬人,稷上先生也首次突破瞭六百人,這個數目,比學宮在大秦和大奉兩大王朝最為鼎盛時還要誇張。在這個狼煙仿佛近在咫尺的當下,學宮猶如人間凈土,不聞馬蹄兵戈,依舊是先生授課學子聽講。此時屋中那位稷上先生,是學宮近年來最受歡迎的學問大傢之一,她每次講解聲韻格律之學,必定是人滿為患,不論寒暑。屋內沒瞭席位,窗外站著便是,就像齊神策身邊就擁擠瞭許多不知到底是聽課還是看人的學子,個個聚精會神。齊神策畢竟是齊傢的長房長孫,又是上陰學宮名聲大噪的風流人物,當他來到窗外時,很多原本近水樓臺的學子都不得不悄然讓出位置。齊神策望著那位許多小輩稷上先生也要敬稱一聲“魚大傢”的腴美女子,沒來由記起去年隆冬那個大雪紛飛的黃昏。那個當時齊神策不知其姓名的白發年輕人私下造訪學宮佛掌湖,兩人有過一場暗流湧動的針鋒相對,齊神策沒機會抽出腰間那柄位列東越劍池名劍十二的“玲瓏”。隨著逐漸猜出那人的身份以及那傢夥種種事跡在學宮流傳,齊神策有過一段時間的心灰意冷,但是沒過多久便振作起來。隨著北莽百萬大軍壓境西北以及“薑”字大旗在廣陵道上高高豎起,齊神策越發躊躇滿志。他以往在學宮的成績一向出眾,縱橫術僅次於徐渭熊,兵學僅次於寇江淮,劍學更是學宮魁首,既然寇江淮能夠聲名鵲起,他齊神策傢世學識都不輸寇江淮,何愁不能在亂世中趁勢扶搖而上,一舉成為傢族的中興之人?

屋內,那將歷朝歷代音律綱領娓娓道來的女子穿石青色衣,裹淡紅錦,腰間束著玉帶,雖然盤腿而坐,但依然能夠清晰地看出她的體態婀娜。從頭到腳,她那股風情如泉水流淌,令人驚艷,百看不厭。在她身側有一個小香爐,別開生面地用鵝梨蒸沉香,既無煙火氣,又沁人心脾。滿屋霧靄裊裊,她身為稷上先生,得以獨坐壁下,此時如墜雲霧,恍如神女。壁上懸有十幾枚未曾打開鋪下的卷軸,她身邊站著一位紮羊角辮的小女孩,這孩子在上陰學宮內是個孩子王,綽號“小木魚”,爹娘俱是學宮先生,曾是北漢煊赫的貴族,隻是在春秋亂世裡傢道中落,如今一傢三口生活清貧。小木魚的爹算是叛出學宮的王大祭酒的半個門生,不知為何沒有跟隨王先生趕往北涼,放棄瞭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依舊在學宮內做那個囊中羞澀的教書先生,鬱鬱不得志,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安貧樂道瞭。

齊神策與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聽課學子不一樣,他是真的在用心聽魚大傢授業解惑。她在今年夏天刻印瞭一部《金廛對韻》,得到瞭當時還未出山入京的齊大祭酒的贊譽,齊大祭酒親自為其作序一篇,在學宮內當天便告售罄。此書分上下卷,總計解字不過三十六,卻包羅萬象。其中許多佳句早已傳遍學宮,像解“東”字時,有一句“女子纖眉,一彎新月;男兒氣壯,萬丈長虹”,解“忠”字時,有“秦帝大定一戎衣,大奉太平三尺劍”,但最讓齊神策祖父感慨頗多的是解“江”字的“千山對萬水,故國對他邦”。而且魚大傢獨創訓詁“小學”,整理出瞭自西域梵音進入中原以來的音律變遷脈絡。祖父原先對他這個寄予厚望的孫子放不下一位落魄女子頗有異議,最近已經有所松動,雖仍然不贊同,卻也不再反對。

屋內,魚大傢正在講解各朝各代的軍伍戰歌,羊角丫兒負責打開一幅幅卷軸。每一軸畫上都寫有或雄渾或悲愴的歌詞,當代僅有兩支軍伍獲此殊榮,一首是北莽南院大王董卓領銜的董傢軍軍歌《無衣》,另一首則是北涼邊軍的《北涼歌》。齊神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魚大傢在講解《北涼歌》時,她那絲竭力掩飾的雀躍歡喜和隨之而來的積鬱茫然。齊神策穿梭花叢多年,片葉不沾身,怎麼會不明白一個道理:情淺時易拿起,情深後難放下,但是齊神策不覺得自己情之所鐘的女子,就真的對那個造訪過學宮的年輕人病入膏肓,否則她怎麼不跟隨他一起返回北涼,而是孑然一身留在瞭上陰學宮?

這堂課業臨近尾聲時,一隻臃腫的白貓不知從哪裡躥出。它在上陰學宮跟主人一樣膾炙人口,緣於它外表憨態可掬,實則精靈狡黠,許多稷上先生的吃食不知給它叼走多少。在學宮講解王霸學說的大先生劉臻養瞭一隻大白鶴,心愛至極,乃至於昵稱為“鶴妻”,結果半年來不知被白貓抓下多少羽毛,劉臻為此不知多少次去魚大傢那邊哭訴,最後不得不放棄那片梅林,搬遷到瞭上陰學宮最偏遠的地方,才終於躲過這白貓“武媚娘”的魔爪。

白貓撲入魚大傢的懷中,看得所有稷下學士都默默流口水,膽子大的目不斜視,心神搖曳;膽子小的則悄悄偏移視線,生怕自己臉紅。世人皆知魚大傢的娘親是西楚先帝的劍侍,她的劍舞曾是大楚王朝的四絕之一,與葉白夔的兵法、李沁的棋藝和王擎的詩歌齊名。都說魚大傢盡得其母劍舞真傳,而且稷下學士的眼睛又不瞎,都知道魚大傢不僅學識淵博,她一直刻意隱藏壓抑的胸前風情更是非“壯觀”不足以形容,若是能夠看她舞劍一回,便是減壽十年也值瞭。

授業結束,不論是坐在屋中還是站在窗外的稷下學士,連同齊神策在內都畢恭畢敬作瞭一揖致禮。魚大傢略微低頭還禮,然後讓求學士子們先行離開屋子,她則放下懷中正在慵懶打盹的白貓武媚娘,幫著羊角丫兒一同收起掛於墻上的畫軸。齊神策在這個時候逆流而行,來到屋內,安靜地看著她輕輕踮起腳尖摘下那些畫軸。在伸腰抬臂的時候,她的腰被玉帶束縛得極其纖細,某些地方則極其豐滿,齊神策心動不已,微微一笑,文似看山不喜平,欣賞女子更是如此啊。

已經用上本名魚玄機的她沒有理睬齊神策,低頭看著自告奮勇抱著那一大堆畫軸的小木魚,摸瞭摸小丫頭的小腦袋,柔聲笑道:“抱得動?”

這位在同齡人當中比男孩還要爭強好勝的羊角丫兒使勁點頭,眼角餘光瞥著那素來不喜的齊神策齊大公子哥,對魚姐姐努努嘴,翻瞭個白眼,然後跑出屋子。

當年在北涼用魚幼薇這個名字的她神情淡然地看著齊神策,問道:“有事?”

齊神策微笑道:“臨行告別而已。”

魚幼薇哦瞭一聲,就再無下文。顯然,她的意思是,你我關系平常,你要走,我不留,更不送。

齊神策猶豫瞭一下,沒有轉身離去,而是坐在上陰學宮處處可見的黃花梨矮腳書幾之後,如同學生問道於師。不可否認,這位齊傢未來的傢主風流倜儻,傳聞學宮內不少風韻猶存的女先生都為之傾心,更別提那些正值妙齡春心萌動的女子稷下學士,齊神策每次出行,身邊都不缺借著關系曲線湊近的世傢女子。齊神策正襟危坐,抬頭看著那個站著的魚大傢,輕聲問道:“魚大傢覺得我此時是該去找好友寇江淮討酒喝,還是去京城國子監遊學?”

魚幼薇皺眉道:“這該去問你那位沒有跟隨大流出仕西楚的祖父,而不是我。”

齊神策的笑容帶著玩味:“西楚?難道不應該是大楚嗎?好瞭,我已經知道答案瞭。在下這就去太安城。”

魚幼薇冷笑而不言語。

齊神策緩緩站起身,直直地望向這位對任何男子都拒之千裡的心儀女子,語氣溫柔地道:“玄機,你能等我三年嗎?三年後,我必定功成名就,朝野上下知我齊神策如同聽聞寇江淮。”

魚幼薇竟然笑瞭,那是齊神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風景。

正當齊神策以為自己有機會的時候,魚幼薇望向窗外,平靜地道:“寇江淮又如何?就算你是超凡入聖的大官子曹長卿又如何?很厲害嗎?”

魚幼薇很古怪地笑瞭,又問道:“真的很厲害嗎,難不成是天下第一瞭?”

齊神策頓時渾身冷意,如墜冰窟。

拿傢世拿功名說事的話,齊神策真的拍馬不及那個人啊。

世襲罔替北涼王,手握雄甲天下的三十萬鐵騎,武評登頂第一人,讓離陽、北莽兩國的江湖盡俯首。

齊神策很快從頹喪中恢復,搖瞭搖頭,眼神堅毅地說道:“不一樣的,我會從一名普通小卒子一步步往上走。”

魚幼薇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恨不得捧腹大笑才罷休,擺擺手,譏諷道:“別再說瞭,我會笑死的。齊神策,我就不耽誤你去沙場建功立業瞭。”

齊神策也不動怒,問道:“臨走之前,我想知道好笑的地方在哪裡,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魚幼薇伸出手,明擺著下瞭一道逐客令。

齊神策不愧是齊傢公認可以扛起大梁的角色,性情果決,沒有做出太過惹人厭的糾纏舉動,大步走出屋子。

魚幼薇等他走遠,才蹲下身,捧起武媚娘,與它對視,眼眸中帶著笑意:“有個人啊,說過一個笑話,說烏龜和兔子先後跑路,其實兔子是一輩子都追不上烏龜的,他說這叫作悖論,還一本正經用酒杯和筷子比畫解釋瞭半天,可我始終覺得是歪理,是笑話。武媚娘,你說對不對?”

她把臉頰貼著白貓的腦袋,眼神哀傷,輕聲道:“武媚娘,是不是沒有人欺負你瞭,反而會很寂寞?”魚幼薇緩緩閉上眼睛,“人活著在這裡,心死在那裡,才是悖論吧?”

放下瞭畫軸後一路蹦蹦跳跳回到屋子門外的小木魚,看著魚姐姐蹲在地上淚流滿面的模樣,頓時勃然大怒,趕緊跑到魚幼薇身前蹲下,憤然道:“魚姐姐魚姐姐,是不是那個姓齊的登徒子欺負你瞭?我這就一腳踹死他去!”

魚幼薇睜開眼睛,有些無奈,柔聲笑道:“不是。”

羊角丫兒有些懷疑:“真不是?”

魚幼薇點瞭點頭。

小丫頭伸出拳頭揮瞭揮,說道:“魚姐姐,你不是偷偷跟我說過那傢夥就是打敗瞭王老神仙的高手嗎?哼,要知道上次他都親口說過我拳法無敵腿法無雙的!”

然後小丫頭怯生生地問道:“魚姐姐,那你怎麼哭瞭啊?”

魚幼薇被一個孩子撞見自己的失態,有些臉紅,搪塞道:“觸景傷情而已。”

這才放寬心的羊角丫兒突然壞笑道:“嘿,魚姐姐,我這就學醫去。”

魚幼薇一頭霧水,問道:“為何?”

小丫頭樂呵呵地道:“好幫魚姐姐做一服後悔藥啊。”

魚幼薇愣瞭,回神後,捏瞭捏小木魚的紅撲撲的臉頰:“等你長大瞭,就會知道,有些事,不悔不如後悔。”

小丫頭做瞭個鬼臉,說道:“那我還是不要長大瞭,天天後悔,肯定會心疼死我的。”

魚幼薇笑瞭笑,站起身,一手抱著大白貓,一手牽著小木魚,走出屋子。

返回住處時,途經那片佛掌湖,小木魚忍不住嘖嘖道:“上回白頭發哥哥堆出來的雪人真的真的好大啊!”

羊角丫兒無意間抬頭看向魚姐姐,見她低著頭,好像是在瞧自己的胸脯,那模樣兒,大概就是登徒子嘴中經常念叨的“嬌艷欲滴”瞭。

小丫頭倒抽一口氣,她懂瞭,肯定那個曾經去自己傢裡蹭飯的傢夥輕薄過魚姐姐那裡瞭!

羊角丫兒給魚姐姐打抱不平的同時又有些好奇,好像魚姐姐也沒有生氣啊,反而有些歡喜?

大人的恩怨情仇,她還是不太懂。

窮苦孩子早當傢的小丫頭老氣橫秋地嘆瞭口氣,自言自語道:“果然啊,那服後悔藥的藥名是叫作‘相忘於江湖’吧,醫治的病根則是那‘不能相濡以沫’。”

北莽橘子州以北西河州以南有一座天下聞名的敦煌城,北莽第一大魔頭洛陽就曾經是這裡的半城之主。洛陽叛出北莽後,一路殺穿包圍圈進入離陽疆域,從此徹底在北莽江湖銷聲匿跡,但是這對夾縫中生存的敦煌城無異於火上澆油,尤其是軍神拓跋菩薩在陛下授意下掃蕩後方,清剿所有不服管束的大草原悉剔勢力。雖說西河持節令赫連威武對敦煌城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無太多惡感,而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更是一向被視為敦煌城的幕後靠山,但是這場席卷北莽北庭的大動蕩,多少還是殃及瞭敦煌城的池魚,許多性格桀驁的草原之主被迫離開轄境,躲避拓跋菩薩的鋒芒,導致他們如同蝗群肆虐。好在城內有新任大將軍徐撲執掌軍伍,又有敦煌大族俊彥宇文椴、端木重陽等擔任實權校尉,城內百姓都覺得,隻要敦煌城不舉旗造反,就算一些跨境流竄的悉剔想要鳩占鵲巢,敦煌城也不至於不堪一擊,隻是最讓依附敦煌城的居民感到惶恐不安的是那位大美人兒城主,在城內平定那場血腥的叛亂後便消失瞭,消失瞭大概有半年多時間。那時候,不光是城內一般權貴見不著她,就連宇文傢族和端木傢族這樣的新舊兩朝老臣的當傢人物也沒辦法見到她一面。直到今年入夏時分,她才悠悠然返回敦煌城中。這期間滿城的流言蜚語,各種傳言漫天飛,有說這位有著“北莽小女帝”綽號的女子被垂涎美色的慕容寶鼎給擄走瞭,也有說是被女帝陛下召入皇帳,承認瞭她親外甥女的身份,反正什麼光怪陸離的說法都有。好在這位城主消失瞭大半年後,重新從落魄漢一夜變成大將軍的徐撲手中取回瞭權柄。

巨仙宮內有一座並不顯眼的慶旒院,裡面種滿芭蕉,不知為何向來是禁地。更奇怪的是,這裡也稱不上戒備森嚴,相反,敦煌城的金吾衛從不踏足此地當值巡衛,倒像是一座冷宮。

此時此刻,外界傳言已經與城主水火難容的大將軍徐撲就坐在院中石凳上,除瞭坐在對面的敦煌女主人,連一名宮女、丫鬟都見不著。

徐撲,或者說昔年與北涼王小舅子吳起一同手握騎軍大權的徐璞,正在向她詳細稟報涼莽邊境上的最新戰況。北莽南朝那邊三支精銳騎軍分別進犯涼、幽、流三州,但是雷聲大雨點小,除瞭南侵流州的那一支騎軍露瞭個頭,並且是兩軍對峙片刻即不戰而退,趕赴涼、幽兩州的兵馬杳無音訊,不管敦煌城這邊的死士諜子如何刨根問底挖掘密報,都得不到半點消息。要知道,敦煌城的頭號諜子都已經把觸手伸到瞭南朝一位僅次於持節令的大人物那裡,仍然無功而返。徐璞不相信這是什麼狗屁的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要麼是董胖子臨時起意的陰謀詭計,要麼是太平令早就謀劃過的既定方針,不管是哪一種,徐璞都感受到瞭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感。如果他是北涼邊軍的將領,他可以做到泰然自若,可他如今僅是北莽腹地敦煌城一個隻能隔岸觀火的局外人,難免會鬱氣滿胸。

那女子,既是北涼王府梧桐院的一等大丫鬟,也是世子殿下身邊的死士,還是這座敦煌城的城主,更是北莽榜上有名的頂尖殺手。

紅薯聽著那支打先鋒南下進攻流州的騎軍竟然不戰而退,輕聲道:“徐叔叔,大將軍生前在涼、幽兩州苦心經營二十年,有老將燕文鸞把守幽州,如今褚祿山親自坐鎮涼州北關,董卓要先打流州是確認無誤的。北莽要拿流州作為突破口,咱們北涼要以此做餌,各有所求,歸根結底,就看地利贏還是人和贏瞭。”

徐璞平靜地道:“北莽若是鐵瞭心死磕流州,無城可據無險可依的流州肯定守不住,關鍵就在於涼莽雙方在這個屠宰場裡到底會被割下多少肉。在我看來,就算北莽在流州丟掉十五萬精銳,隻要我們北涼折損人數達到五萬,五萬,隻要過瞭這條界,哪怕隻多一兵一卒,那這場仗,北涼就已經輸瞭。守涼州的西北和守幽州的北方,都是給離陽拖延時間而已。北涼,北莽,離陽,三足鼎立,離陽最耗得起時間和國力,北莽緊隨其後,北涼最為捉襟見肘。”

紅薯憂心忡忡地道:“三萬龍象軍全在流州啊。”

徐璞感傷道:“這正是王爺在跟所有北涼百姓表態啊。戍守國門死戰邊關,到時候輸瞭,戰死之人中,肯定會有一個姓徐的。”

紅薯問道:“值得嗎?”

徐璞沒有回答。

紅薯自問自答:“很多事,說不上值得不值得。”

紅薯突然問道:“徐叔叔,那小宦官冬壽的習武資質如何?”

徐璞笑道:“資質平平,好在根性純良。武道一途,不是說隻有天賦異稟才能修成正果的,何況城主揀選出來的那部秘籍,本就不苛求先天根骨好壞,隻講究一個日積月累。”

紅薯咬瞭咬嘴唇,惋惜地道:“不是沒有立竿見影的武學捷徑,隻是都不適合這個淳厚少年,但是聰明伶俐的習武奇才,我又絕對不會放心。”

徐璞點瞭點頭,也感慨道:“人難稱心,事難如意。”

紅薯看瞭眼天色,徐璞輕輕起身,準備離開這座院子。

紅薯笑問道:“徐叔叔,我這兒還有幾壇子綠蟻酒,要不你拎回去喝?”

徐璞看瞭眼那緊閉的屋門,眼神欣慰,然後哈哈笑道:“心結解瞭,不用喝酒。”

紅薯目送徐璞離開後,轉身走向屋子,打開大門,然後迅速關上門。

屋內所有的桌椅凳子都裹有棉佈,還有一個似乎是用作小兒眠睡的精致搖籃。

躡手躡腳走向搖籃的她,此時的笑臉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暖。

她蹲在搖籃前,輕柔地稱呼道:“我的小地瓜,快快長大,然後去嚇你爹一大跳吧。”

江湖熱鬧瞭。

徽山突然向整個武林發出瞭數以百計的英雄帖,廣邀天下群雄前往那座高聳入雲的大雪坪缺月樓。對此,幾乎無人質疑或譏笑,因為新近出關的徽山紫衣的拳頭雖然未必大,卻絕對夠硬。傳說中她曾是新涼王的座上賓,然後又與其分道揚鑣,而她在大江之上攔截王仙芝是毋庸置疑的壯舉。雖然命懸一線,卻因禍得福,已是實打實的天象境界,閉關之後天曉得是不是躋身陸地神仙瞭。更有好事之徒推波助瀾,說太子殿下趙篆在微服南巡之時,跟這一襲紫衣也發生瞭一段秘而不宣的精彩故事。

原本就訪客絡繹不絕的徽山,這下登山之人更是摩肩擦踵,一些見多識廣的江湖老油條開始扳手指算哪個幫派哪個宗門已經到場。像那青城山青羊宮的小真人吳士幀就下榻徽山精舍瞭,還有快雪山莊莊主尉遲良輔帶上瞭頭一回走入江湖的愛女尉遲讀泉,新興於北地遼西的刀莊臺前話事人也大搖大擺上瞭牯牛降,南疆龍宮小宮主林紅猿出場依舊排場驚人。還有西蜀春帖草堂的新主人,同時是蟬聯胭脂評美人的那個謝謝,露面之時被無數男兒視為天人,隻是想到她跟蜀王陳芝豹千絲萬縷的關系,才沒人膽敢惹是生非。跟徽山做瞭數百年鄰居的龍虎山,新天師趙凝神親自走出天師府,做客大雪坪。這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人物,尋常時候能在江湖上偶遇其中一人都是難如登天,現在紛紛現世,讓沒資格做缺月樓貴客的閑雜看客們直呼大飽眼福,隻覺得這趟趕赴徽山耗費的那點盤纏真不是個事兒。除瞭龍虎山、春帖草堂、快雪山莊這些位列新十大幫派的龐然大物,還有許多在州郡之內可算執牛耳者的老牌武林宗門,那富可敵國卻喜歡裝窮的丐幫和漕幫在收到英雄帖後也都遣出分量最重的當傢人物來到徽山,一個都沒落下,要麼已經優哉遊哉登山賞景,要麼在匆忙趕來的路上。

還有一大串江湖散仙式的名宿豪客,莫不以自己收到一份英雄帖為榮。像那位江湖人稱“中原劍俠”的范青松,都九十高齡瞭,半截身子入瞭土,一樣咬著牙拼著老命趕到徽山。至於那些才入江湖沒幾年就闖出偌大名號的武林新秀,更是一個個志得氣滿,神采飛揚,穿最好的衣服,騎最好的馬,佩最好的兵器,相貌英俊的,怎麼玉樹臨風飄然出塵怎麼來;容貌上先天劣勢的,最不濟也要怎麼能夠引人矚目怎麼來,比老江湖更知道出門在外人靠衣裳的道理,叫一些老前輩好一番感慨唏噓——後浪推前浪,前浪沒死也要半死在沙灘上瞭。有趣的是,那些在江湖上混出名堂的女俠仙子這次收到英雄帖的可謂屈指可數。不過徽山不邀請,不意味著她們就願意錯過這場百年難遇的江湖盛會。有厚實人脈的,就跟大門大派攜手前往;暫時還沒能在幫主宗主們面前混出個臉熟的,也是輸人不輸陣,吆喝一些拜倒在她們裙下的愛慕者掏腰包,心甘情願為她們當冤大頭。這些大多姿色不俗的女子,或明或暗爭芳鬥艷,無形中又為徽山增添瞭無數茶餘飯後的談資。

湊熱鬧遊覽徽山看神仙是一回事,怎麼落腳找個睡覺的地方才是實打實的大難題。周圍的郡縣城鎮村莊,隻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擠滿瞭,別說客棧,連驛站民居都被銀子敲開瞭大門,如今徽山周邊的鄰裡之間每天都忙著爭吵誰傢的貴客才是江湖高人。一時間,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於此,其中不是沒有為非作歹和渾水摸魚的貨色,但都給負責山外巡視的徽山客卿驅逐甚至是當場打殺。其間有幾條過江龍仗著官府背景,目無法紀,結果大客卿黃放佛親自出馬痛下殺手,事後從縣令到太守再到刺史,竟然連收屍的人都沒有一個,江湖這才第一次認清瞭徽山隱藏的底氣。

數以千計的武林中人都削尖瞭腦袋想往徽山更高處走,哪怕能在解劍碑處露上一面都是天大的幸事。大概混江湖本就是登高望遠,有些人止步於山腳,有些人艱難地走到瞭山腰,然後就隻能看著那些背影,幸運兒的愈行愈高,見到高處人漸稀少,直到有資格心中竊喜卻嘴上自嘲一句“高處不勝寒”方停下腳步。

雖然今天距離武林大會召開還有三天,但遊人如織,幾條登山之路都擁擠不堪,性子急躁的已經開始罵罵咧咧,還夾雜許多孩子的哭哭啼啼聲。

徽山山腳臨時搭建瞭許多茶棚酒攤,供遊客駐足休憩,不遠處就是渡口碼頭,不下百艘的大小船隻來往於徽山、龍虎山之間。

茶肆酒攤之中盡是高談闊論,一個個大嗓門在那裡指點江山。其中就有一位衣飾鮮亮的豪客在那裡點評已隨江水逝去的天下豪傑,每點名一位必然要喝一杯酒。被此人提名的先後有武當王重樓、洪洗象兩代掌教,有人死劍不退的“劍癡”王小屏,有陸地神仙之下無敵手的“人貓”韓生宣,有兩禪寺的龍樹僧人,有東越劍池的宋念卿、“黑衣病虎”楊太歲、“西蜀鐵匠”劍九黃、春帖草堂的謝靈箴以及一對祖孫和父子——軒轅大磐和軒轅敬城、龍虎山那雙聯袂飛升的天師。當然還有老劍神李淳罡,以及重中之重的王仙芝。最後說及盧白頡時也頗多遺憾,有望成就陸地劍仙境界的棠溪劍仙,成瞭兵部尚書後連佩劍也送人瞭。

隔壁桌上,一位眉清目秀的稚童依偎在氣韻雍容的娘親溫暖的懷中。他的爹則滿臉笑意,淺飲慢酌。桌上擱放瞭一柄劍氣外溢的古樸長劍,觀其風度,定然不會是江湖俗人。孩子眼巴巴地望著那個滿嘴酒氣滿腔豪氣說豪傑的漢子,用清脆悅耳的嗓音好奇地道:“敢問這位伯伯,武帝城王仙芝死後,真的是那北涼王高居天下第一瞭嗎?我傢長輩說瞭,他跟王仙芝交手後,境界註定會大跌不止,現在還打得過那位北莽軍神拓跋菩薩嗎?”

童言無忌,不惹人厭。

剛喝完一杯酒的漢子抹瞭抹嘴,哈哈大笑,正要倒酒喝,提起酒壺卻發現已經一滴不剩。就在漢子打算跟掌櫃討要新酒的時候,那孩子的父親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酒桌上那未開封的酒壇脖頸處輕輕一拍,酒壇悠悠然旋轉瞭一圈,恰好落在漢子身前。這等送酒手法並不玄奇,可這位不知名劍客的妙就妙在對力道的掌控臻於巔峰,酒壇在觸及桌面後仿佛生瞭根,紋絲不動。這份火候,肯定是二品小宗師境界起底瞭。那漢子也不客氣,點頭致意後,給自己倒瞭一碗酒,一飲而盡,爽朗地道:“這位小少俠,我王伯坡不是那信口開河之輩,隻說自己心裡有數的事情。且不去說姓徐的異姓王境界是跌瞭還是漲瞭,我隻曉得在他與王仙芝一戰後,吳傢劍塚的當代傢主親自出山,在幽州邊境上使出瞭第十四劍,仍是沒能留下那年輕的北涼王。如今又有一位從不在江湖上現身的劍道老前輩去瞭涼州,我猜啊,少不得又是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巔峰大戰。”

那孩子搖瞭搖手:“我可不是少俠,起碼現在還不是。我爹說啦,一定要等我及冠以後才能獨自行走江湖。我娘都幫我取瞭十多個響當當的名號哩,可惜都跟每年的壓歲錢一樣,隻能攢著。唉,怎麼長大就這麼難呢?”

酒肆裡的男女都哄然大笑。那婦人敲瞭一下自己兒子的小腦袋,那劍客的眼神溫柔中有著寵溺和自豪,這是每位父親看著自己的孩子時都會有的感情。

孩子繼續稚聲稚氣地說道:“我可崇拜北涼王瞭,總有一天我要向他老人傢拜師學藝!”

那漢子忍俊不禁打趣道:“那可得看他‘老人傢’收不收你為徒嘍。”

孩子愣瞭一下,拍胸脯道:“爹說瞭,我天賦異稟,是百年難遇的習武奇才,早生六十年,都能跟隔壁龍虎山上的齊大真人比劃比劃!北涼王他老人傢要是不收我做徒弟,那真是⋯⋯真是⋯⋯娘,那個詞怎麼說來著?”

婦人柔聲道:“有眼無珠。”

又是滿堂笑聲,這兒童的父親一臉無奈。

這座酒肆內有那漢子和稚童這般一打一鬧,其樂融融。突然,酒肆外傳來一陣喧嘩,很快就有人跑進來嚷道:“那離開天師府遊歷江湖多年的小呂祖齊仙俠,也從渡口下船登山瞭!”

不僅是這座酒肆,附近茶攤上的人也跑出去十之七八。那稚童聽到齊仙俠這個名字後隻是撇撇嘴,大概是還沒能入他的法眼,他不樂意挪窩,就趴在桌子上,看著爹慢慢喝酒,趁著酒肆沒什麼人,用一種中原人士聽不懂的腔調低聲說道:“爹,北涼王是不是不屑參加這種武林大會啊?”

若是闖過北莽的徐鳳年在場,肯定聽得出這是地地道道的北庭方言。

那中年劍客微笑道:“他忙著應付咱們百萬大軍南下,是沒空搭理,否則我想他會來的。那人啊,我想他心底是憧憬江湖的。”

孩子伸出一隻手掌,唉聲嘆氣道:“離陽江湖走瞭這麼多頂尖高手,咱們就要幸運多瞭,五大宗門,就死瞭一個提兵山第五貉,公主墳大小念頭都還在,棋劍樂府洪敬巖、劍氣近和銅人更是一個沒死。”說到這裡,孩子嘻嘻一笑,“爹,你可與他們不一樣,你一人就是一個宗門,還排在棋劍樂府前頭。要不是娘是離陽人氏,你就可以去挑戰北涼王老人傢啦,然後輸給他,我呢,剛好可以借這個機會認識他老人傢。”

那男子望向自己的妻子,用純正的遼東方言笑道:“媳婦啊,瞧瞧,這閨女還沒長大,就開始胳膊肘往外拐瞭,以後還瞭得?”

男子原本笑臉溫煦,突然間渾身綻放出一股滔天氣勢,那柄原本劍氣昂然的古劍反而驟然收斂鋒芒。那婦人輕聲笑問道:“誰來瞭,值得你如此對待?總不是你那死敵拓跋菩薩或那新秀‘白衣魔頭’吧?”

男子望瞭她一眼,磅礴氣勢緩緩松懈下去,略帶苦澀地道:“不巧,都來瞭。”

婦人雲淡風輕地道:“你早就說過退出北莽江湖瞭,總不能綁著你回去吧?”

容貌並不顯眼的男子捏瞭捏自己的下巴:“想當年,女帝陛下那可是——”

婦人瞪眼,擰瞭他一把:“想什麼當年?!不就是想認你做女婿嗎?怎麼,娶瞭我這麼個拖你後腿的黃臉婆,後悔瞭?那你倒是回去啊!”

男子笑而不語,這時候說什麼都是錯,說多錯多,還不如修閉口禪。

世間癡情男兒,不論地位高低,大抵都是喜歡女子便是錯瞭,也希望能一輩子知錯不改。

那稚童問道:“爹,你又不是劍客,為什麼總喜歡佩劍?以前你總不告訴我緣由,給說說唄。娘要是怪罪你,我替你教訓娘親,反正咱們傢你老三,我老大,一物降一物。”

男人小心翼翼地瞥瞭眼自己媳婦,見她沒動靜,這才輕聲笑道:“你娘啊,年輕時候隻仰慕那青衫仗劍的遊俠兒,爹空有一身通天本領,你娘卻瞧不上眼,後來隻好佩一柄劍裝裝樣子。媳婦,我都佩劍多少年瞭?”

那婦人伸手握住自己男人的大手,溫柔地道:“孩子有幾歲,你便佩劍幾年瞭。”

男人忍不住感慨道:“可不是?”

酒肆外,一名長臂如猿的矮小中年漢子看瞭眼酒肆,猶豫瞭一下,繼續登山,在人流之中毫不起眼。姓拓跋的他,之所以將生平第一次進入離陽王朝的落腳點選在徽山,是因為王仙芝不等他,而徐鳳年已經在涼莽邊境等著他,那麼群雄會聚的大雪坪就成瞭首選。

在此人上山後,酒肆來瞭三位新客人,一位白衣,一位紅袍,加上一名背負行囊的魁梧男子,就坐在那一傢三口的桌對面。

不練劍卻佩劍劍氣更驚人的男人笑瞭笑,沒有看向那位英氣非凡的白衣人,而是看向那背囊男子問道:“鄧茂,手下敗將的手下敗將,怎麼,仗著有幫手,要以多欺少?”

鄧茂冷著臉說道:“你不也是三人嗎?”

那男子被這個很冷的笑話給弄得愣瞭一下:“你小子的臭不要臉還真是一如當年。”

然後他就不再理睬囊中有斷矛的鄧茂,轉頭望向那白衣和異常紮眼的紅袍女子:“洛陽,你在極北冰原毀掉那柄神兵,壞瞭拓跋菩薩和王仙芝的那場大戰,他為何跟你擦肩而過,卻不找你麻煩?”

一身白衣的逐鹿山之主神情淡然,給自己倒瞭一杯酒,沒有作聲。

稚童突然開口打破沉默,笑呵呵地道:“你是叫洛陽吧?天下男兒,我隻佩服北涼王這位我未來的師父;女人中,我隻佩服你。你們兩個人怎麼不在一起啊?以後我可以喊你們師父師娘!”

洛陽哈哈大笑,仰頭一口喝盡杯中酒。

一抹紫色如同一顆從天而降的紫色天雷,驀然從大雪坪之巔墜落在渡口,無數登山遊客大驚。

出關出樓的軒轅青鋒站在渡口,望向一艘青州水師轄下的黃龍戰艦。這艘巍峨樓船的船頭站著一名披甲校尉,船上劍戟森森,散發出異於本地青州甲士的氣焰。

隨著樓船的靠近,眼力稍好的岸上江湖人都看到一面旗幟,上書一個他們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字:徐!在認清這桿在王朝西北獵獵作響的王旗後,那些甲士腰間對中原地帶來說相對陌生的佩刀,其稱呼也就呼之欲出:涼刀!

軒轅青鋒瞇起那雙狹長的眸子,心情遠比她恬淡的神情要復雜許多。她毫不在意那船頭所立的北涼校尉——洪驃,這人曾是徽山僅在黃放佛之後的次席客卿,雖是江湖武夫,卻因為精於兵法韜略尤其是騎戰,後來追隨那人前往北涼,不惜背負兩姓傢奴的罵名,希冀在沙場上建功立業,隻是進入北涼軍伍後一直名聲不顯,軒轅青鋒原本以為洪驃會就此消沉,不想一封密信送達大雪坪,信上說,在武林大會開始之前,將由幽州新任驍騎都尉洪驃領著一百精銳,護送九十餘隻大箱子贈禮缺月樓,恭賀她軒轅青鋒榮登武林盟主之位,信上還用瞭“一統江湖”這樣調侃意味十足的四個字。

軒轅青鋒冷笑著喃喃自語:“明明人之將死,也沒見你說話有多好聽。”

樓船之上,大箱之中,是清涼山聽潮閣這座武庫的珍藏秘籍,而且全是第一流的珍本孤本。

軒轅青鋒望著眼前的滾滾江水。大江東去不復還,你是要千金散盡不復返嗎?想當年大難當頭,對上“人貓”韓生宣,我為瞭徽山傢業和父親遺願離你而去,那時候你不過是武榜十人眼中的螻蟻,依然沒有躲沒有退,怎麼,如今成瞭天下第一人,而且坐擁北涼三十萬鐵騎,不過是對上一個北莽,就開始為自己安排身後事瞭?

閉關修習天道大成的軒轅青鋒沒來由生出一股怒氣。在心底,她其實一直將他當作自己的追逐目標。他們兩人,跟離陽、北莽幾乎所有的武評高手都不一樣,他們練武的時間都太短瞭,天賦也稱不上百年難遇,隻是靠著一次次搏命而賺取機緣,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江湖頂點。她軒轅青鋒在大雪坪高手幾乎死絕後,為瞭力挽狂瀾,自甘墮落,墜入魔道,幾乎自毀性命,然後在北涼與他做買賣,汲取瞭那枚玉璽的氣運,才能穩固境界。與王仙芝一戰後,借王仙芝通神之力斬去己身之情,斷去一切塵緣因果,兇險萬分地渡過瞭“自己關”,返璞歸真,比那佛子、道胎、劍坯還要高出一籌。最終又因為他的出竅遠遊殺天人,跟離陽趙室有莫大牽連的趙黃巢在身死道消之前逃出一條殘缺黑虹,躥入牯牛降大雪坪,將一生所學所識灌輸給她,讓她軒轅青鋒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自信可以與拓跋菩薩、鄧太阿也可傾力一戰,不過是勝算略小而已,但是她尚未到三十歲,她的境界更是氣勢如虹一日千裡,什麼北莽武神什麼桃花劍神,遲早有一天會被她踩在腳下,成為陸地天人軒轅青鋒的墊腳石。

她堅信,新的江湖百年,不過就是她和他的事。

結果,他一舉掏空瞭武庫傢底,隻留給她一個面北的背影。

我攔江,是為瞭跟你兩清。你贈秘籍,是為瞭跟我兩清?

不知為何,隻在徽山這邊,大雨驟至,滿山泥濘。

也不知為何,軒轅青鋒並沒有流露出一絲氣機,去抵擋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但是在雨滴沾身的瞬間,她的身影一閃而逝,下一瞬,她已經走在一條登山小徑上,任由大雨潑在身上。

紫衣浸濕,拖泥帶水。

黃龍樓船即將靠岸時,洪驃抬頭看瞭眼牯牛降那塊巨石,嘴角翹起,自己這算不算衣錦還鄉瞭?在離陽王朝這邊別說都尉,就是雜號將軍和掌兵校尉也多如牛毛,可誰敢輕視當下北涼的一員都尉,並且是有實打實“十六大老牌校尉”名號之一的驍騎都尉?這個稱號,前輩騎軍大將徐璞背負過,現任騎軍統帥袁左宗擔任過,甚至連蜀王陳芝豹也做過一段時間。洪驃身材敦厚壯實,光看長相,就像一個常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中年村夫。在徽山,黃放佛一直壓他一頭,而他自己也從沒有把大雪坪當作可以養老的地方。洪驃在北涼一直盯著一個人——幽州將軍皇甫枰,這個江湖出身靠賣傢求榮上位的封疆大吏,簡直就是給洪驃鋪出瞭一條他完全可以復制的陽關大道。放眼徽山,除瞭軒轅青鋒不敢小覷,黃放佛這條幫人看門護院的傢犬已經不在他眼中,這讓洪驃很難不心情舒暢。即便如此,洪驃還是得小心翼翼地看身邊一位年輕女子的臉色行事。這名女子就是魚龍幫幫主劉妮蓉,她的身手和傢世不值一提,但洪驃自然聽說過她跟北涼王千絲萬縷的關系。說實話,一路行來,洪驃實在想不通以徐鳳年的挑剔眼光,為何會偏偏相中這麼個姿色普通的江湖女子。那陳芝豹入蜀之後,好歹扶持瞭個胭脂評上名叫謝謝的美人,擱這麼個花瓶在身邊,最不濟還能賞心悅目。那麼北涼王又是圖個什麼?對此,洪驃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真是如北涼江湖人所言,是在調戲江湖?

旁觀者洪驃不懂,局中人劉妮蓉更不懂。她覺得自己和魚龍幫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就像一場秋日的春夢,不合時宜。

劉妮蓉抬頭遙望著那座徽山,山巔那邊,僅見山上高樓的出挑翹簷。先前那紫衣女子如一道紫雷降世,好大的派頭,這般氣概雄奇尤勝男兒的女子,劉妮蓉打心眼裡佩服,她覺得那個靠自己登上武林盟主寶座的軒轅青鋒,若能跟那人一起遊歷江湖,才算登對。劉妮蓉沒來由想起當年那場出塞之行,這些年午夜夢回,不知為何,忘記瞭那些跌宕起伏的廝殺,卻唯獨清晰地記得那小小關城裡的井水,那人蹲在井口邊與水販子討價還價的滑稽場景。

劉妮蓉收回視線,看著滾滾東逝的渾濁江面,偶爾有幾尾遊魚躍出江面,一閃而逝,落回大江,不知它們是返鄉還是離鄉。

樓船靠岸之際,大船緩緩撞在渡口上,身形微微搖晃的劉妮蓉喃喃自語道:“你要是離開廟堂不當北涼王,隻做個江湖人,該有多愜意?”

當年春秋硝煙四起,卻也沒有燒到這麼個不起眼的鎮子,因為它既不是兵傢必爭之地,雖在江南,卻也無太多膏腴良田。聽幾個走南闖北的生意人說,廣陵江以北那邊又遭災瞭,可對小鎮子上偏居一隅的百姓而言,做井底之蛙就挺好,天空永遠隻有井口那麼大,平安是福,知足常樂。

今天的小鎮,秋雨綿綿,從一棟酒樓門口朝外看去,不斷有腳步匆忙的行人撐傘走過那座青石板小橋。酒樓生意冷清,不需要伺候客人,店小二就悠閑地坐在門口,等著那位心儀女子走近。她說今天會跟朋友一同到酒樓隔壁的胭脂鋪子揀揀選選,因為她的朋友馬上就要出嫁瞭,嫁瞭一個好人傢,是位功名在身的讀書人。

店小二嘆瞭口氣,心底有些苦澀。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哪,她自是不在乎那些榮華富貴,否則也不會瞧上他這麼個落魄瘸子,可任何一個有點擔當的男人,總還是想著能讓自己喜歡的女子過上好日子。她雖不是鎮上的大傢閨秀,卻是遠近聞名的良人,傢境殷實,衣食無憂,性子又好,那一手女紅更是百裡挑一,都說誰娶瞭她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可她偏偏就看上瞭自己。為此,她的好幾個一起長大的玩伴都氣惱得幾乎要與她絕交,為她打抱不平之餘,少不得一些陰陽怪氣的言辭,比如遇人不淑和豬油蒙瞭心,都是當著他和她的面直接說出口的。那時候,她望向他,纖細的小手怯生生地擰著衣角,那雙眸子裡滿是歉意。好在他臉皮厚,還能強忍著笑出來,可心中何嘗不是滿懷愧疚?

他被人拍瞭一下肩頭,轉頭一看,那個關系還算熟絡的傢夥一屁股坐在自己身邊,憨憨地笑問道:“溫大哥,想啥呢?”

他跟這小子算是同命相憐,不過這小子處境還要難堪些。去年才與娘親搬來鎮上,一本書攤開認不出十個字,打架也不頂用,成天被那群最欺生的地痞當樂子耍弄,慘到好不容易買瞭雙新靴子都要被人一腳一腳踩得破破爛爛,文不成武不就的。好在他娘親還有些積蓄,置辦瞭一間佈鋪子,日子還能熬,熬著就能活,就是活得不舒坦。他跟這傢夥住得近,大概是唯一不去火上澆油的當地人,久而久之,兩人就成瞭所謂的朋友,但他隻知道這小子姓王,爹出瞭一趟遠門還未歸來。

他笑瞭笑,看著雨滴順著屋簷串成線,問道:“竹子,聽說過一句話嗎?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

那人愣瞭愣,搖頭笑道:“溫大哥,瞧不出啊,還是個學問人?啥意思,有講頭嗎?”

姓溫的店夥計哈哈笑道:“我也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沒聽懂,當時也沒好意思問他,隻裝作聽明白瞭,早知道應該問問他的。”

綽號“竹子”的年輕小夥子疑惑地道:“溫大哥,你還有讀書的哥們兒?”

店小二揉瞭揉下巴,笑瞇瞇地道:“他可不是什麼狗屁讀書人,他就是打不過我,才瞎顯擺這些玩意兒。”

小夥子樂瞭:“那這人可真不咋的,連溫大哥都打不過,又不是讀書人,豈不是跟我一路貨色?”

店小二白瞭他一眼,卻沒有說話。

竹子是個管不住嘴的年輕人,很怕混江湖的人,怕那些人身上的匪氣和江湖氣,但是又很憧憬江湖,整天就喜歡混跡大小酒肆、茶樓,聽那些自稱江湖人的傢夥胡吹,這會兒就跟姓溫的店小二說那樁真真正正稱得上百年一遇的武林盛事,說他才知道徽山有個喜歡穿紫色衣服的女子,不但美若天仙,而且武功絕頂,能號令群雄,還廣邀天下好漢去她傢參加武林大會。竹子說得唾沫四濺,就沒註意身邊的溫大哥在那兒要麼不停地翻白眼,要麼滿臉恍惚的笑意。

竹子說得口幹舌燥,他也不是個講究人,彎腰伸手掬瞭一捧雨水喝瞭一口,故作豪邁地道:“好酒!”

店小二微笑著打趣道:“還給你喝出江湖的味道瞭?”

竹子轉頭盯著這個人,一本正經地問道:“溫大哥,你是咋拐騙到劉姑娘的?要不你教教我,回頭我也好找個媳婦。”

店小二一臉高深地說道:“靠相貌。”

竹子呸瞭一口。

他看竹子不信,笑道:“你還真別不信。我當年和那兄弟在外逛蕩,窮得叮當響的時候,他就是靠臉混飯吃的。我啊,什麼都比他強,就是這張臉輸瞭他。當年跟他爭誰做大哥誰做小弟,從年齡比到身手再比到傢當,若不是輸瞭相貌這一場,我就能當上大哥瞭。”

竹子嘴角抽搐,終於還是心善,沒去挖苦溫大哥跟他的兄弟。

接下來兩人一時無言,就這麼聽著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路上。

竹子突然小聲說道:“溫大哥,跟你說件事,你可別說出去啊。”

店小二拆臺道:“愛說不說。”

竹子猶豫瞭一下:“年初搬到鎮上那會兒,聽一位江湖高手說那天下有數的高手,其中有個人跟我爹同名同姓。”

店小二被逗樂瞭:“竹子,行啊,你爹是武帝城王仙芝那老怪物?”

竹子怒瞭,大聲道:“放屁,是當年那位天下第十一!”

店小二突然沉默瞭,許久之後才輕聲道:“原來是王明寅啊。”

竹子神情黯然,自言自語道:“不過我知道的,我爹其實就是個隻有幾斤氣力的莊稼漢子。這也沒什麼,不是那死在襄樊城外的天下第十一更好,我和娘都等著他有一天回傢。”

店小二嘆瞭口氣,也不知如何安慰,隻是拍瞭拍他的肩頭。

竹子突然站起身,指著小橋,嬉笑道:“溫大哥,不耽誤你瞭,我先走瞭。”

姓溫的店小二順著竹子的手指,看到有女子撐傘過橋,姍姍而來,他站起身,笑容燦爛。

初見她時,是返鄉時在鎮上集市的那場萍水相逢,那時候她的朋友都在笑話他這個瘸子,言語不善,把他當作瞭揩油的登徒子,隻有她不一樣。

以前,小年說他是見一個女子喜歡一個,對誰都一見鐘情。他原本以為,回傢之前遇上的那個女子,會是自己最後一個一見鐘情的女人。事實上確實如此,那之後,他就不再對誰一見傾心瞭。可是遇上小鎮上的她後,他覺得,如果這輩子都能跟她過日子,平平淡淡的,比什麼都強。

他小跑出去,她剛走下橋。

小鎮小有小的好,沒那麼多男女授受不親的刻板禮數,而她也不怕這些,臉色微紅,傾斜瞭一下油紙傘,替他擋雨。

他在她這兒,從不油嘴滑舌,而且事實上回傢以後,他就再不像從前那樣口無遮攔,老實本分,平平凡凡,大概這也是她喜歡他的地方。

擱在以往,才見著一個女子,他就敢當面調戲一句“姑娘,哥哥我幫你把生米煮成熟飯吧”。若是女子不理睬,他還會說“姑娘你能遇見我是修瞭三輩子的福,不嫁給我,肯定是倒瞭八輩子的黴”。若是女子惱羞成怒,他還有無數後手。

可是如今不一樣瞭。那時候見著水靈女子,他滿腦子都想著滾被窩,現在站在她身邊,卻連牽手的膽量也沒有。

江湖裡,有他。江湖外,有她。老天爺不欠他溫華什麼瞭。

她低下頭,鼓起勇氣說道:“我爹幫我說瞭一門親事,我沒答應。”

他撓瞭撓頭,沒說話。

她抿著嘴。

他突然笑道:“要不,咱們以後生個兒子吧?”

她微微張大嘴巴,一臉錯愕。

他長呼出一口氣,不像是在開玩笑,說道:“當年跟我一個兄弟定瞭一門娃娃親,誰生瞭女兒誰吃虧。當然,要是咱們生瞭個女兒,也很好。”

她撇過頭,漲紅瞭臉,但似乎點瞭點頭。

他無意中低下頭,看見她不撐傘的那隻手又習慣性地擰著衣角,一咬牙,終於壯起膽子又握住她的手。

她輕輕抽瞭抽手,然後就由著他握住。

溫華咧嘴笑著。不握劍瞭,握著她的手,這樣的江湖,比什麼都好。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