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卷 第九章 隋斜谷萬劍壓頂,許織娘王府送袍

隋斜谷幾乎在一瞬間就被數萬柄飛劍迅猛鎮壓。前一瞬,丹種坪外看客隻覺得有黑雲遮天蔽日,下一刻,那些“黑雲”就落在人間,插滿瞭整座丹種坪。破空而來的飛劍數目實在是太過巨大,以至於層層疊疊緊密擁簇在一起,很快,那隋斜谷就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除瞭劍還是劍,年輕的北涼王如同使出搬山倒海的仙人神通,憑空打造出瞭一座恢宏劍山。

丹種坪外,一駕馬車姍姍來遲,悠悠然劈開瞭人流,然後觀眾隻看到一個修長身影掀起簾子,走下馬車,拾級而上,登上那片丹種坪,手中握有一柄劍鞘樸拙的古劍。

劍道一途,近百年來從不興崇古貶今,從沒有什麼後輩劍客找到一本前人秘籍就可以練出天下無敵的劍法,這歸功於李淳罡的劍意、鄧太阿的劍術都要超出古人。當然,必須一提的還有東越劍池的鑄劍。劍池出爐的新劍,無一不是江湖劍客夢寐以求的珍品。但是,在鑄劍領域,四塞之地的西蜀一直是個異類,有“越古越珍”的說法。蜀劍前三,除瞭那把陪著主人“西蜀劍皇”一同退出江湖的“地膚子”,“蜀道”和“雷匣”兩劍自出世起,始終不曾跌出天下十大名劍的行列。

不知是哪個明眼人最先辨認出那柄古劍,一時間,觀者都在談論那柄蜀道。世人皆知西蜀亡國後,此劍封塵於聽潮閣多年,如今終於重見天日。

也有識趣機巧的看客,見著瞭那年輕公子哥後就要扯開喉嚨跪拜,可這些人才喊到一半,就發現身邊盡是白眼,隻得訕訕作罷,悄悄咽回這一記馬屁。

北涼的骨子裡流淌著崇武的濃重血液,在大多數老百姓和江湖人看來,既然這位新涼王輕車簡從赴約而來,那就沒想抖摟“人屠”長子的大架子,而是堂堂正正與人技擊比試來瞭。咱們這兒又不是那繁文縟節的中原,在這裡,拳頭就是唯一的講究,要不怎麼都說北涼的文官能一隻手撂翻離陽朝廷的武將?北涼百姓之所以能夠容忍多如牛毛的將種門庭,能夠容忍他們將近二十年的欺壓禍害,亦是秉性使然,那些將種子弟的確為非作歹不假,可誰讓他們的父輩是實打實從屍體堆裡滾出來的將校?別人能投個好胎那也是本事,自個兒投得不好,沒啥好怨天尤人的,最要緊的是讓自己的子女將來有個好胎可投。

大概是實在等太久瞭,隋斜谷打瞭個哈欠,雪白的雙眉越發飄拂靈動。

徐鳳年顯然是要讓吃劍老祖宗再等會兒,走上丹種坪後,沒有馬上就大打出手的跡象,而是長劍拄地,手心抵在劍柄上。這副模樣,瞧在坪外看客眼中,真算得上是所謂的嶽峙淵渟高手風范瞭。北涼人窩裡鬥厲害,可排外的程度也是毫不遜色,相比那個沒有攜帶兵器的陌生老者,他們自然更親近這位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昔日的世子殿下,因此,當徐鳳年登臺露面後,頓時爆發出一陣異口同聲的喝彩聲和叫好聲。

氣機流瀉如恢宏巨瀑的隋斜谷環視四周一遍,最終盯住瞭徐鳳年。

高手之爭,鬥力鬥氣鬥智鬥勇,可歸根結底,還是鬥心。

隋斜谷是要跟這位年紀輕輕的天下第一人問那最強手,自然是想讓自己打一場酣暢淋漓的死戰,這也是老人疑惑的地方:聽潮閣束縛瞭雙方手腳,這丹種坪豈不是更加施展不開?可既然那小子點名要在此地交手,隋斜谷也懶得駁回,反正到時候殃及無辜,那也是這傢夥轄境內的子民,他隋斜谷隱於江湖近百年,始終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沒什麼好顧忌的。隋斜谷可不是什麼大度之人,他劃出道來,徐鳳年這小子若是不知輕重,硬是打腫臉充胖子,隋斜谷絕對會順勢宰掉他。至於事後那高深莫測的徐偃兵是否會追殺萬裡,北涼三十萬鐵騎是否會圍追堵截,隋斜谷何嘗會放在心上?如果真計較起來,吃劍老人還是更擔心那觀音宗的老娘們兒會對自己心生怨言,但也僅限於此。

徐鳳年望向隋斜谷,竟有些怔怔然。遙想當年跟在羊皮裘老頭屁股後頭逍遙江湖,初聽高人可以氣機剎那流轉數百裡,那真是如聞天書。當自己一步步登頂後,尤其是躋身天人,足以俯瞰一品四境中的金剛、指玄、天象,對武道玄妙也有瞭頗多獨到感悟。眼前的吃劍老祖宗與一般武夫不太一樣,跟那騎牛的年輕師叔祖有點相似,走的是天道的路數,根底是那氣化生萬物。不過,路途相同,路徑卻有寬窄之分。洪洗象當然是更寬一籌,但隋斜谷以劍求道,自提劍起已有足足八十年精耕細作的功夫,無論是氣血的輸佈流註、腑肺中氣的升降運轉,還是那樞機竅穴的大小開合,無一不是臻於巔峰的圓滿境界,與其說老人是以劍問道,不如說隋斜谷已經以道演劍,這恐怕也是隋斜谷當初敢問劍王仙芝的底氣所在。老人在體魄武力上自是不如武帝城王老怪,可隻要王仙芝不敢自詡高過天道之高,那雙方就有的一拼。

就在此時,有一白虹不知從幾萬裡外掛空而來,撞入丹種坪。

眾人下意識閉上眼睛去躲避那抹刺眼的璀璨,緩緩睜眼後,不知為何,丹種坪上依舊沒有異樣,那雪白長眉的老者依然老神在在,而新涼王徐鳳年也是心平氣和,除此之外,坪上空無一物。

但是隋斜谷似有憤懣,悶哼一聲。

掌心橫放在劍柄之上的徐鳳年突然笑瞭笑,有著仿佛一個扣死的心結被解開的豁然開朗之感。

當時出竅神遊夢春秋,泥濘道路上,他曾和北莽國師袁青山二度相逢,那位麒麟真人自言飛升在即,如今果然飛升。不過,袁青山在飛升之前,化虹而至做客北涼,親自給徐鳳年帶瞭一席話。可惜在場的除瞭道行深厚的隋斜谷,再無人可以欣賞到這個驚世駭俗的場景。丹種坪外數千人自覺不過是眨眼工夫,對徐鳳年和袁青山來說卻像是一炷香的時間。袁青山撞進丹種坪後,踉蹌瞭一下,差點撞到徐鳳年,被後者微笑著扶住後,老真人笑逐顏開,但是略帶幾分自嘲意味道:“既是頭回飛升,又還是飛升十八品秩裡的上品,先前以為撐死也不過是中品裡頭的乘龍騎鶴,饒是貧道也有些把持不住啊。大半都是托你的福,貧道不來這一遭,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徐鳳年微微作揖道:“恭喜真人鑄就仙身。”

袁青山伸出一根手指點瞭點頭頂,道:“閑話不提,上頭盯著呢,貧道在人間被當成活神仙,去瞭那兒不過是個初來乍到的愣頭青,少不得看臉色行事。貧道此次冒昧而至,是想與你說些遺言,權且當作仙人的遺世之言,畢竟再往後,世上有無飛升有無仙人還兩說⋯⋯不提這個,徐鳳年,我且問你,你捫心自問即可。貧道問完就得走,不聽答案。”

徐鳳年恭敬地答道:“真人請問,我自會細細思量。”

袁青山正瞭正面容,沉聲問道:“修道之人,證道長生,位列仙班,是不是跟天道叫板?習武之人,練體養生,延年益壽,是不是在跟閻王較勁?既然兩者有悖天地常理,為何仍有飛升天人,仍有一品高手?”

徐鳳年忍不住笑道:“真人這是給這一方天地當說客來瞭?”

袁青山搖頭道:“你再想想。”

徐鳳年剛要說話,袁青山指瞭指徐鳳年的心口,然後一閃而逝,接著世人無法看見的一道氣運光柱拔地而起,直沖雲霄,破開天幕。

徐鳳年抬頭望向那道逐漸消散的光柱激蕩後殘留在天上的餘韻雲海,突然想起瞭武當山上一種傳承千年並且公之於眾的修行法門:上山修道後問天地,下山修行時問他人,最終能否證道之際,問己。

修道,修一個“真”字。

徐鳳年開始意識到,似乎陪著徐驍在那場風雪中見過北莽女帝之後,自己就一直在忙碌,而且這種心思上的忙碌很自顧自,至少肯定不是徐驍的初衷。

內心深處,徐鳳年懷念北涼以外的江湖,那曾是他兒時的夢想,他曾經以為那是跟軒轅青鋒比喻過的一個雪人,化瞭便化瞭,不可再求。

在那個江湖裡,有很多人讓徐鳳年感到遺憾和愧疚。徐鳳年懷念缺門牙的老黃、挎木劍的遊俠兒、遲暮老去的羊皮裘老頭,懷念騎牛的洪洗象,懷念遠嫁江南的大姐,甚至懷念鴨頭綠客棧的那對魔頭夫婦,懷念那個對死去女兒念念不忘的北莽婦人青竹娘。

江湖裡有很多他在意的人,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與自己或生離或死別。

很多事情他都沒有做好。他沒能讓老黃不去武帝城,沒能讓溫華繼續在江湖中不勝下去,沒能留下大姐在人間,沒能讓二姐不去坐輪椅,沒能讓紅薯遠離敦煌城。

所以徐鳳年很多時候都覺得,當這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隻是一副逃不掉的重擔子,並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直到此時,被袁青山問及,徐鳳年才開始去深思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麼。

徐鳳年望向九天之上,輕聲道:“天道,那是天人才可走的獨木橋。大道,卻是俗世人人可走的陽關道。”

他並不清楚,這句話與那個讓天地滾走無數雷的李玉斧說過的是何其相似。

徐鳳年最後對自己說道:“想做什麼?多簡單的事兒,就是想做徐驍的兒子!徐驍讓春秋之中那麼多走投無路的老百姓有瞭活路,我這個當兒子的,就是想守住這條路。誰不答應,我就打到他答應為止。”

苦等多時的隋斜谷翻瞭個白眼,不耐煩地道:“你小子到底打不打?”

徐鳳年歉然一笑,抬起手掌,那柄蜀道隨之浮出劍鞘。

就在此時,一個女子的嗓音在眾人耳畔突兀響起:“隋斜谷,你滾下來!”

徐鳳年滿臉幸災樂禍,微微笑問道:“隋老前輩,你到底打不打?”

隋斜谷神情僵硬,一咬牙道:“打,怎麼不打!澹臺平靜,這裡沒娘們兒說話的份兒!”

徐鳳年斂去笑意,說道:“沒事,李淳罡說過,天下事就是一劍的事。”

他瞥瞭眼蜀道,輕聲道:“去吧。”那柄古劍蜀道瞬間消失不見。

隋斜谷猛然抬頭。徐鳳年笑道:“不過我這一劍,有點多。”

幾乎同一刻,身處北涼的吳傢劍塚百劍、徽山軒轅青鋒、洛陽、徐嬰、拓跋菩薩、鄧茂,還有那不用劍卻為媳婦佩劍的男子、北莽棋劍樂府的數位高人、依舊在龍虎山外遊歷的齊仙俠、京城棠溪劍仙盧白頡、正帶著徒弟餘福趕往武當山的年輕道士李玉斧以及在大楚舊都發呆的薑泥,都不約而同抬起頭。

尤其是薑泥,猶豫瞭一下,自言自語道:“借。”

吳傢劍塚、東越劍池、棋劍樂府,三座江湖公認藏劍埋劍儲劍最多的地方,接下來發生的一幕更是驚世駭俗。

天下名劍,盡入高空赴北涼。

這無疑是蔚為奇觀的一幕,這是一幅註定會在江湖經久不衰的畫面。

隋斜谷幾乎在一瞬間就被數萬柄飛劍迅猛鎮壓。前一瞬,丹種坪外看客隻覺得有黑雲遮天蔽日,下一刻,那些“黑雲”就落在人間,插滿瞭整座丹種坪。破空而來的飛劍數目實在是太過巨大,以至於層層疊疊緊密擁簇在一起,很快,那隋斜谷就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除瞭劍還是劍,年輕的北涼王如同使出搬山倒海的仙人神通,憑空打造出瞭一座恢宏劍山。

起先劍山還有肉眼可見的搖動,但晃蕩幅度逐漸減小,隨著無止境地一劍一劍飛來,劍山越來越高大,也越來越穩固,直至整座“山峰”徹底紋絲不動。

丹種坪外人人瞠目結舌,見過打架的,還真沒見過這般打架的。

這會兒,再不服氣徐鳳年莫名其妙就成為天下第一人的傢夥也終於心服口服瞭,對一觸即發的涼莽大戰再沒有信心的悲觀者也覺得是不是可以信那徐鳳年一次。

蜀道是最後一柄落下的名劍,像是被人漫不經心摔在瞭劍山之巔。

原本又有松動跡象的劍山這次完完全全沒瞭“生氣”,偶有一兩柄傾斜的飛劍從劍山上滑落,跌在丹種坪外。

一位遙遙站在街道遠處屋簷下的高大女子嘴角翹起,她瞥瞭眼高達三十餘丈的飛來劍峰,譏諷道:“讓你滾不滾,百年英名毀於一旦。”

徐鳳年並未站在那劍山山腳處,也沒有返回馬車,而是悄無聲息出現在同一屋簷下。比他高出一些的女子望向他,隻見徐鳳年臉色蒼白但神采煥發,這種情形看似矛盾,其實不然,澹臺平靜更是視為天經地義。當年她的師父也是如此,身子骨不顯雄壯,更像是弱不禁風的讀書人,但師父的眼眸,從來都是跟眼前的年輕人如出一轍的幹凈,幹凈到師父第一次為她伸手指向那條過江蟒時,她都忘瞭去欣賞那尾正值蛻變的百丈白蟒,眼中隻有自己消瘦的師父的眼神。

哪怕過瞭數十年,師父的那句口頭禪猶在耳畔。

“傻大個呦。”

盯著徐鳳年的澹臺平靜笑瞭,像個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尋回心儀物件的小女孩。

徐鳳年不明就裡,反而有些毛骨悚然。

百歲高齡的女子突然流露出如此稚趣作態,饒是徐鳳年這般的臉皮和心智,也有些扛不住,本想聊上幾句的他趕緊把到嘴邊的言辭咽回肚子裡。

澹臺平靜的失態很快消散不見,恢復成南方練氣士首席大宗師的淡泊神情。她轉移視線,平靜地道:“這一劍叫什麼,有沒有名字?”

徐鳳年笑道:“給招式取個響當當的名號,那不是俗人才會做的事情嗎,澹臺前輩也有這麼俗氣的習慣?”

她說道:“我也要吃喝拉撒睡,也會打嗝放屁,怎就不俗瞭?”

徐鳳年當年勸解溫華不要太癡情於江湖上那些瞧著高不可攀的女俠仙子,因為她們也得拉屎,難不成她們拉屎就能拉出一朵花來?

那番話與澹臺平靜的這番自嘲,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那畢竟是那個徐乞丐落難時的憤懣之詞,如今很難有這份苦中作樂的心境瞭。

徐鳳年的嘴角抽搐瞭一下,訕訕笑道:“不一樣的。這話別人說來俗不可耐,可從澹臺前輩嘴裡說出來,聽著還是透著股仙氣。”

澹臺平靜的視線越過依舊不肯散去的人群,望向堆積成山的數萬柄劍,感嘆道:“恭喜北涼王重返天人境界。”

徐鳳年放低聲音說道:“如果有一天——”

她打斷徐鳳年的言語,直截瞭當給出答案:“可以借你。”

徐鳳年撇瞭撇嘴,跟聰明人說話省事是省事,但無趣是真的無趣。他籠起袖子,跟澹臺平靜一起望向那座本該唯有天下之劍共主才能搬來的壯觀劍山,想起瞭一些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他喜好佩劍佩刀卻是個繡花枕頭,她藏有一柄神符,卻也好不到哪裡去。

徐鳳年忍不住嘆瞭口氣。

澹臺平靜問道:“何時前往涼州邊境督戰?”

徐鳳年緩緩道:“就這幾天的事情瞭,先等金縷織造局把那件新王蟒袍送來。”

涼州城以丹種坪為圓心,擁堵得水泄不通。因為這場大戰的落幕過於迅雷不及掩耳,很多外邊的人隻看到那飛劍如蝗落劍如雨的場景,並不知曉這場較量已經結束,仍是一路向丹種坪殺去,這就使得圓心那塊的一大撥看客根本別想走出去。可以說,大半的涼州城居民要麼已經到場,要麼在前來觀戰的路途中,折騰得比過年還熱鬧。北涼這邊其實遠不像太安城那樣喜歡隔三岔五就來一次萬人空巷,可是這一趟熱鬧實在太過百年難遇,北涼武人被軍伍生活壓制得半死不活,好不容易北涼王親自出馬與人過招,加上還頂著天下第一的大帽子,再心如止水的涼州人也難免心動不已。

茫茫人海之中,離著丹種坪半裡左右的路程,就有一對性子截然相反但身份都煊赫非凡的女子。她們分別是陵州別駕宋巖的獨女宋黃眉、經略使李功德大人的女兒李負真。後者開始並不想湊這個熱鬧,委實是拗不過最喜歡舞刀弄劍的宋黃眉死纏爛打,這才不情不願地跑來,結果馬車被堵在半路。以宋黃眉的跳脫,二話不說就躍上瞭車頂,李負真則站在馬夫身後,好歹沒有錯過那飛劍下墜的畫面。

站在馬車頂上的宋黃眉等瞭半天,沒等到劍山上數萬飛劍四濺彈開的結果,既有驚艷也有失望,跳到李負真身邊,滿臉的意猶未盡,嘖嘖道:“咋樣,咱倆沒白來吧?蕩氣回腸啊!你要是沒來,悔死你!”

李負真神情淡漠。

宋黃眉對此見怪不怪,攥緊拳頭狠狠砸在另一隻手的手心,自說自話道:“不行,我一定要跟那傢夥拜師學藝!就算每天給他端茶送水也不打緊,這樣的絕頂高手,不拿來當師父,不是暴殄天物是什麼?!”

李負真欲言又止,宋黃眉一臉可憐兮兮地望向她,哀求道:“負真姐姐,我的好姐姐,我知曉你與那傢夥是青梅竹馬的關系,你說話比我管用,要不你幫我說說情?”

李負真瞪眼道:“勸你死瞭這心!”

李負真微微撇過頭,語氣冷淡:“我與他從來便不對眼⋯⋯”

宋黃眉嬉皮笑臉道:“冤傢宜解不宜結嘛。何況男女能夠成為冤傢,本就說明有緣。”

李負真冷哼一聲:“那也是孽緣。”

宋黃眉翻瞭個白眼,看這條路走不通,就想著自食其力好瞭,於是絞盡腦汁尋思著如何偷偷摸入清涼山王府。為瞭能跟他練劍,女子矜持大傢閨秀什麼的就讓它們隨風而逝吧。

李負真在這一刻神遊萬裡,心不在焉。

如今北涼局勢可謂瞬息萬變,隨著宋洞明出任那名不正言不順的副經略使,北涼官場都清楚,今年極有可能是李功德擔任文官第一人的最後時光瞭。而且當時經略使大人在陵州軍政變動中表現得不盡如人意,雖說生瞭個爭氣的好兒子,依舊跟徐傢聯系緊密,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是自古而然的規矩,而且當下不是順順當當做一任太平官的光景,口碑平平的李大人未必能夠在北莽百萬大軍壓境之際保住官位。如此一來,門庭喧鬧遠遜前幾年的陵州經略使府邸越發冷清,官場上的新人舊人都一股腦跑去瞭刺史徐北枳和別駕宋巖那邊混熟臉。李負真對官場起伏一向不關心,可是看著爹年事漸高,又沒有小輩孩子可以含飴弄孫,整天就是閑在傢中對付那些花草魚蟲,李負真也不明白是因為爹的官癮突然變沒瞭,還是對前程認命瞭,但她還是更習慣那個每天與大小官員客套寒暄玩弄心計的爹,每天都鬥志昂揚,每天都知道明天該見誰該說什麼話,而不是像現在悠遊度日,做一個富貴老閑人。

李負真沒來由生出一股沖動。

如果我破天荒求你一回,你會不會答應讓我爹多做幾年北涼經略使?

李負真自嘲一笑,搖瞭搖頭。李負真啊李負真,你為何會有這種荒唐的念頭?

宋黃眉瞭解這位負真姐姐的性格,倔強起來,那是九牛二虎也拉不回來的,也就絕瞭要她幫自己引薦的心思。

宋黃眉嘿嘿一笑,湊近李負真:“負真姐姐,我一直很好奇,經略使大人怎麼給你取瞭這麼個古怪名字,比我的還要稀罕。負是什麼負?真又是什麼真?”

李負真愣瞭一下,這個問題還真難倒她瞭。她對自己的名字從未深思過,一直覺得興許就是久負盛譽的負,天真無邪的真,大概是爹想著她這個女兒能夠一輩子無憂無慮吧。

宋黃眉見她沉默不語,也就懶得刨根問底,自言自語道:“以前總聽說那傢夥曾經在春神湖上請下瞭真武大帝,一拳頭就滅瞭小天師趙凝神請來的龍虎山初代祖師爺。以前吧,還覺得世上哪有神仙,現在覺得還真不好說。”

說到這裡,宋黃眉哈哈大笑道:“負真姐姐,真武大帝裡也有個‘真’字。”

真武?

李負真笑瞭笑,然後猛然間就笑不出來瞭。

有個詞叫辜負。

數百陵州精銳驃騎護送三駕馬車駛入涼州城,領銜之人是那陵州副將韓嶗山,之後數騎觀其甲胄,也是如今在北涼可謂權傾州郡的實權校尉,這讓目睹此景的城內百姓都嘖嘖稱奇,不知是何人或是何物值得陵州軍界如此興師動眾,一下子就拿出瞭小半座陵州將校級別的武官。馬隊之中,有一騎顯得尤為鶴立雞群,準確說來是有雞立鶴群之嫌——在一大片大馬涼刀和鐵甲銳矛之中,唯獨此人身披文官公服。他為當頭一駕馬車保駕護航,時不時瞥向那車窗,眼神中頗有自得之意,正應瞭徐渭熊幼年那半句“雙眉懸得色”的說法。他正是金縷織造局的一把手王綠亭,此番趕赴北涼王府,不是織造大人小人得志,而是這位紫金王氏的年輕傢主的的確確做出瞭一樁漂亮的政績,當得起陵州副將韓嶗山為其鞍前馬後。三駕馬車內並未擱置什麼金銀珍稀,也不是要向清涼山進貢的什麼祥瑞,而是三件衣服。

金縷織造局換瞭主人後,王綠亭就一門心思親手抓這件事情。在離陽王朝其他版圖轄境內,織造官一職無非是有著品秩的密探,是皇帝陛下安插在地方的耳目,有密折五百裡加急直達禦書房的特權。王綠亭是李息烽告老還鄉後北涼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織造官,跟那位雄才偉略的趙傢天子沒有半枚銅錢的關系。王綠亭除瞭密切監視陵州的江湖勢力,尤其是魚龍幫的崛起,更多的還是當個字面上名副其實的織造官,做那縫補衣服的活計。

為首的馬車內放著一隻不大的紫檀鎏金箱子,裡面還坐著三位女子。年紀最大的女子不過三十來歲,年紀最小的女子體態婀娜,姿容出眾,雖然穿著織造局定制的冰紈質地女工服,但細處處處可見心思:面敷濃淡相宜的魚媚子,畫眉用的石更是從號稱陵州女子銷金窟的細娘齋購置,手腕上系瞭一枚寓意吉祥有餘的磐形雕魚玉佩。這女子一看就知道出身傢世優渥的官宦門戶,另外配飾寥寥的兩女與之相比,差瞭十萬八千裡。這富貴女子對那年長女織官向來有說有笑,對另一位姓許的女子卻是百般刁難,當然那些伎倆都是臺面下的手腕,肯定不會惹旁人討厭。年輕女子也不知自己為何對那出身貧寒的小寡婦如此敵視力,反正怎麼瞧著都不舒服。也許是那許傢小娘的胸脯竟然比自己還要“不太平”,也許是她明明是個住在鄉下還有個拖油瓶兒子的粗鄙婦人,竟然比自己在金縷織造局內還要受男子的矚目。就像那織造官大人的一位心腹俊彥,就瞎瞭眼對這小婦人一見傾心,跟灌瞭迷魂湯似的,連傢裡早已說好的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也推瞭,揚言非那許傢娘子不娶,還說隻要這女子點頭,他願意明媒正娶,毫不介意她的過往,甚至會對她的兒子視如親生。不光是這個白讀瞭二十年聖賢書的讀書人,陵州一位三十歲出頭便即將成為校尉的武將,前途似錦,傢裡的客人不是郡守便是將軍,什麼樣的良配找不到,對其亦是驚為天人。這讓車廂內的年輕女子不禁憤懣世道的不公,那姓許的狐貍精渾身上下透著股鄉土氣,相貌出彩歸出彩,卻也算不得如何驚艷,莫不真是深山野林裡走出的精怪,否則那些男子怎的人人為之癲狂?

她瞥瞭眼那被自己腹誹為“許狐貍”的女子,然後對年長女子笑道:“宋姐,我小時候聽爹說他曾經去過一趟清涼山,那會兒還是跟劉郡守攜手而往,是參與咱們小王爺的慶生宴。我爹還說瞭,大將軍還親自走下正位,與他們喝過一杯綠蟻酒哩。”

那年長女子笑著附和道:“藻兒,誰人不知你爹是陵州的一尊財神爺,能去王府走一遭,也是件熨帖事兒。藻兒你文采好,這次跟王大人去瞭清涼山,指不定被王爺一眼相中,不小心就成瞭梧桐院的批紅女學士,到時候可別忘瞭宋姐姐啊。”

昵稱藻兒的年輕女子掩嘴笑道:“借姐姐吉言,女學士委實不敢奢望,藻兒能給那位王爺做個小丫鬟就是天大的幸事嘍。”

那背井離鄉入瞭織造局的小娘許清神情淡淡的,對身旁二女的一唱一和不願摻和。其實她至今也不知怎麼就被幽州官府相中瞭自己的女紅,與其他州郡十數位心靈手巧的婦人一並被選中,懵懵懂懂就去瞭那有“塞上小江南”美譽的富饒陵州。她隻能解釋為當時在倒馬關老傢,得閑時給幽州官傢女子縫制些女兒傢的貼身小物件,才有瞭這份莫名其妙的機緣。其實她起先不太情願遠去陵州,兒子右松年齡還小,傢裡田地少歸少,可也耽擱不得,鄉下地方一向如此,少瞭汗水就少瞭收成,老天爺的眼睛毒得很哪,可村子上的裡正大人發話瞭,說這是趙傢村天大的榮幸,隻要她去陵州織造局,村裡不但免瞭右松的私塾蒙學費用,還會請鄰裡鄉親幫著照顧她傢的莊稼,右松更是能夠寄住在教書先生那兒,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即便沒有瞭後顧之憂,許清還是問過瞭右松。孩子懂事,雖心底戀著娘親,卻拍拍胸脯說沒事,娘親去陵州便是,他能照顧好自己,而且保證等娘親回來後,他就可以把那《三》《百》《千》都背誦得滾瓜爛熟。

許小娘想起自傢懂事的孩子,心中泛起暖意,嘴角隨之翹起。

那藻兒斜眼看見這女子嘴角的笑意,心中恨恨,這許狐貍長相也就那樣瞭,偏是這種無聲無息的內媚最是能勾引男子心動。她不是不想學,可總學不來,最後隻能悻悻然作罷。

藻兒眼不見為凈,一臉得意地跟那位容貌平平的宋姐說道:“宋姐,傾織造局之力打造的三件蟒袍鳳衣,蟒袍自然是給咱們王爺穿,其餘兩件想來是給兩位王妃置辦的。我爹曾經跟陸傢一位大管事同席把酒言歡——就是年初那會兒——那位管事私下說他們傢小姐未必能當上正妃,可一正三側一直是離陽宗藩由來已久的規矩,陸傢小姐就算不是正妃,也是側妃裡的頭一位,春神湖王傢那位,得排在後頭。宋姐姐,這話兒你聽過也就聽過瞭,可不許跟別人說,會有大麻煩的。”

那年長女子知道,帝王傢的事情再小,也重過百姓人傢的滔天大事,哪敢拿這種秘事胡亂嚼舌,聽得一驚一乍的,對這位按理說還是她下屬的藻兒姑娘越發恭敬,心想著以前偶爾還會在她面前拿捏架子,這趟王府之行是不是應該用點心眼去亡羊補牢?金縷織造局規格與離陽王朝幾大織造局大致相同,三大工房中除瞭誥帛機房形同虛設,其餘兩處都如出一轍。她這類戶籍在織造局落檔的官匠和許清這些招募來的臨時民戶,總計六百餘人,織機則有四百多張。總織造官王綠亭據說是新涼王跟前的大紅人,她也不知真假,但是陵州地方衙門和魚龍幫兩方的大人物,就沒人敢不賣王大人幾分人情,使得織造局在陵州左右逢源,這讓她這個綢緞工房的小女官也覺得與有榮焉,再不像以往李息烽執掌織造局時那樣爹不疼娘不愛,逢誰都低一頭。

她之所以沒跟著那藻兒一起排斥那外鄉女子許清,是因為隱藏在心底的一個秘密。她有一次曾經遠遠看到織造王大人在僻靜處訓斥別人,要知道,被罵的人可是手握半郡兵權的都尉大人。那名口碑極好的將種子弟年紀還比王大人略大一些,起先也想反駁幾句,可不知王大人說瞭什麼,她就看到那都尉臉色劇變。平時走路都狼行虎步的都尉大人離去時,她看著就像霜打的茄子,都把魂丟瞭。從那以後,都尉就再沒有來過金縷織造局糾纏小寡婦許清。她偷偷猜想,小婦人許清要麼是被織造王綠亭本人金屋藏嬌的幸運兒,要麼就是某位陵州幕後瞭不得的大人物的禁臠,否則她實在想不明白誰有這份通天本領,能將一個幽州邊關的鄉野女子輕易送入炙手可熱的陵州織造局,還讓她領著獨一份的雙份薪水,關鍵是許清始終都不知道真相,一直以為她與其她女匠是一般的待遇。

正襟危坐的許清趁著兩女聊天的工夫,偷偷伸出手指,指尖輕輕在檀木箱子上劃過。她也是進入織造局後,才知道世上有些木頭,比人命還值錢,堪稱寸兩寸金。

她一直不懂這個世道。

她想著這次完成任務後,就壯起膽子去跟她所在的綢緞工房的總高手大人說一聲,問問她能否告假回傢一趟看看孩子,看看莊稼地裡的收成如何。

許清沒來由地想起三隻箱子裡的衣物,真是讓人瞠目結舌。完工後,總高手大人在向王織造邀功時說過一句,按照那江南織造局正常情況下的工序和人力,別說三件,光是那件北涼王要穿上的蟒袍,就得耗費三年時間,而且未必能比金縷織造局做得更好。許清對此沒有任何懷疑,她親手參與其中,比誰都清楚其中的艱辛,每一道工序上的幾十人,從總高手到最下邊的工匠,幾乎每個人每天都要勞作八個時辰以上,故而織造局每晚都是燈火通明,她的手被刺破瞭幾百次。那件出自畫龍大傢之手的蟒袍有九幅畫稿,每幅的龍都栩栩如生,讓人望而生畏。她隻見過被揀選出來的那一幅,都不敢與畫上蟒龍對視,隻覺得它會從畫稿上騰躍而出吞雲吐霧。許清是挑花匠之一,這件蟒袍是雲錦中最為珍稀的妝花,並史無前例地達到瞭一千八百根挑花的駭人數目,而且即便隻挑錯一根,也會功虧一簣,要從頭再來。先前有名女匠跟許清關系不錯,就因為挑錯一根,差點被聞訊趕來的王織造命人當場打死。許清當時不管不顧地為她求情,本來隻是盡人事聽天命,不承想那女匠出人意料地逃過一劫,但也丟掉瞭官匠身份,被逐出金縷織造局。

三件衣服,心靈手巧的許清有幸都幫助挑花過,尤其是那件黑底繡金的大蟒袍,上有金蟒十八條,成形之後,那真是世間罕有的尊貴。便是許清這樣自認孤陋寡聞的村野女子,也敢說除瞭太安城那位坐龍椅的皇帝陛下外,天底下再沒有哪位藩王的蟒袍能與之媲美。

至於那兩件未來北涼王妃的嫁衣,許清則沒有太多感觸,也從不會像藻兒那般看一眼就心神搖曳,癡想著自己穿上的話該有多好。

這支馬隊長驅直入,來到清涼山的山腳後,王綠亭才如釋重負。這次織造局隨行人員有二十餘人,但不是誰都有那運氣可以踏入王府長見識的。三駕馬車三隻箱子三件衣物,每輛車上各有三名女匠護著紫檀箱子,王綠亭早就做好打算,每輛車上隻能有一名女子分別為北涼王和陸、王兩傢的兩位未來王妃試衣,那件蟒袍無疑是重中之重。那個叫司徒華藻的女匠,她爹用瞭無數人情臉面和整整六千兩銀子才求到一位總高手那裡,王綠亭嘴角泛起冷笑,憑這個就想給北涼王穿衣?

王綠亭下馬後,開口點名後兩輛由誰負責捧箱子入府,被點中的兩名女子都激動得立馬熱淚盈眶。她們傢世清白,相貌清秀,性子一貫老實本分,絕不是長滿心眼會做那畫蛇添足勾當的城府女子,王綠亭對她們很放心。然後第一輛馬車那邊,王綠亭這位織造大人飽含深意地看向名不見經傳的許清,伸出手指點瞭點她,沒有多說什麼。許清呆滯當場,她一直以為是司徒華藻這位天之驕女去給年輕的北涼王穿衣,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自己,一時間手足無措。王綠亭皺瞭皺眉。若是別人,他早就大動肝火,可既然是她,王綠亭也就破天荒多瞭一絲耐心,輕輕看瞭許清一眼,並且停下腳步專門等她。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王綠亭知道得更多一些。這名小寡婦的來歷很簡單,可一手送她進入他王綠亭地盤的幕後男子,便是他這個金縷織造一把手的王綠亭,也萬萬招惹不起!

幽州將軍皇甫枰!這位爺那才真正稱得上是北涼王的心腹啊。

他王綠亭比起這位北涼出瞭名的大狠人,不論是公門修行的火候還是心狠手辣的程度,都甘拜下風。

王綠亭一直以為這位胭脂郡倒馬關的小婦人是皇甫枰相中的女人,所以始終不惜捏著鼻子去以禮相待。

王綠亭自然不知道,那位幽州將軍見著這位小寡婦,那也是不敢有絲毫的造次唐突。

許清硬著頭皮,捧著那隻並不沉重的紫檀箱子,渾渾噩噩地跟隨眾人一同走入那座王府。

一路行去,許清都忘瞭去看一眼那名動天下的聽潮湖。以前在織造局內,一說起那片湖,都會充滿憧憬,用道聽途說而來的言語,極盡誇張之能事去描繪聽潮湖裡萬鯉翻滾的景象。

王綠亭緩緩登山,先將兩隻箱子送到瞭兩座雅靜院落的門口,最後才在大管傢的帶領下走向一座位於更高處而且極其不起眼的院子。

不是梧桐院,竟是老涼王徐驍的住處!

饒是心性堅韌的王綠亭也大吃一驚。

王綠亭長呼出一口氣,小聲叮囑道:“許清,做事伶俐些、自然些。要是真的緊張,我可以讓你在院外多待片刻,等手腳不僵硬瞭再進去。”

許清臉色發白地抱著箱子,被織造大人這麼一說,越發戰戰兢兢瞭,隱約有要哭的跡象。

裡頭那位,可是北涼王啊!她這輩子連縣令這樣的大官都沒見過一次,她能不緊張萬分嗎?

王綠亭看著局促不安的她,有些懊惱,早知道就該讓司徒華藻來捧箱子瞭,好歹那女子野心不小,膽子更不小,肯定不至於如此膽怯。至於她那點不安分,在這座有著父子兩任離陽王朝異姓王的王府裡,算得瞭什麼?

領路的王府大管傢還是笑著臉,甚至沒有半點要出聲催促的意圖,但王綠亭熟諳人情世故,心知肚明得很,自己被這許清連累慘瞭,以後若是想要再入清涼山,除非北涼王召見,否則恐怕是難如登天。

大管傢自不會去跟那女子斤斤計較什麼,可這位當之無愧的北涼大人物確是如王綠亭所料想,對王綠亭的紫金王氏以及整個金縷織造局都有瞭些惡感。

王綠亭看著那許清不減反增的慌亂,心中哀嘆一聲。

大管傢瞇眼斜瞥瞭一下年紀輕輕的織造大人,然後轉頭對那女子溫顏笑道:“姑娘,沒事,咱們王爺是天下頂好說話的好人,放心進去吧,辦錯瞭事也不打緊的。要不咱倆打個賭?若是王爺對你說一句重話,你出來後,我給你十兩銀子;如果王爺果真如我所說那般好說話,姑娘你可就得給我十兩銀子,如何?”

許清終於輕松瞭些,咬著嘴唇點點頭,不再那麼拘謹瞭。

大管傢微微一笑,幫著推開院門,等她跨過門檻後,再輕輕掩上。

然後,許清看到瞭一個年輕的背影,獨自站在一株秋天裡綠意猶在的枇杷樹下。

枇杷樹孤孤單單的,他也是孤孤單單的。

許清愣瞭一下,眨瞭眨眼睛,以為自己看花眼瞭,使勁眨眼後,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他的身影,怎麼跟那位兩次途經倒馬關的公子哥如此相像?

那人轉過身,許清立即如釋重負,但當她看到他的眼神時,又忍不住提心吊膽。

相貌不是一個人,但眸子和眼神又太像瞭。

許清整個人都蒙瞭。明知眼前這位高不可攀的年輕藩王註定不可能是那個人,但她在這一刻,很不合時宜地想起瞭那個人,真的很想他。

小娘許清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可她就是這樣瞭。

徐鳳年其實也愣瞭一下,但很快想清楚其中緣由,板上釘釘是皇甫枰多此一舉。不過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多說什麼。

徐鳳年走到她身前,接過箱子,淡然說道:“本王自己穿衣就行,你在院子等著便是。一炷香後離開,跟門外的王綠亭說一聲,本王說瞭,蟒袍不錯。還有,讓他先別急著離開王府。”

許清茫然地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瞭沒有。徐鳳年轉過身,笑瞭。

在他走上臺階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怯生生但肯定是那女子這輩子最大膽的喊聲:“徐公子?”

他沒有停下腳步。

她漲紅瞭臉,更是滿頭汗水,幾縷鬢角的發絲粘在臉頰上,她抬起手臂,偷偷擦瞭擦。

她開心地笑瞭,不是他啊。

不是才好。不是的話,說不定還能再見。

她還欠他錢呢。

他說是一千五百兩銀子,要她還五十年。

她其實不願意承認,答應去金縷織造局,是因為聽他說過自己是遊學的陵州士子。

屋內,光線有些昏暗,徐鳳年穿上瞭那件明擺著僭越王朝禮制的蟒袍。

很合身。

一如當年徐驍穿上的那件。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