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卷 第七章 韓谷子西行遇險,徐鳳年單騎退敵

離陽在三省六部之外增設六館,六館學士大半仍是空懸,但是已經有二十餘人陸續入館,躋身清貴的程度堪比翰林院黃門郎的校書郎。其中有被坦坦翁點評“筆下有神,明朗開闊,最具爽氣”的書法後起之秀董巨然,有中書令齊陽龍不惜破例提攜、善畫鬼神龍水的年輕畫師黃荃,這兩人又跟十段國手范長後,以及觀政邊陲歸來後寫出瞭一首被許多京城士林名士推舉為可做永徽二十年所有七絕詩壓卷之作的榜眼高亭樹,並稱為詩棋書畫分別奪魁的四狀元。除此之外,父親曾是刑部右侍郎的同進士杜鳴,在刑部任職六年籍籍無名,果真一鳴驚人,和卸任多年的父親共同編寫出瞭總計七卷的《棠蔭驚疑集》。宋恪禮進入翰林院沒多久,便向朝廷遞交瞭更為皇皇巨著的《祥符郡縣志》,內容豐富,且敘事有法,令人嘆為觀止,傳聞皇帝陛下手不釋卷到瞭挑燈夜讀的地步,親筆為其作序。同在翰林院包括嚴池集在內的三位黃門郎亦是不同凡響,在齊陽龍、姚白峰數位文壇巨擘的提綱挈領下,成功訂正儒傢十二種經籍,對此極其重視的朝廷很快制成八十一塊石碑,立於國子監門口,碑碑銜接,以便天下士子抄錄,一時間國子監門外夜夜燈火通明。與此同時,朝廷正式頒佈欽天監制定的新歷,首創各地見食不同的初虧、食甚和復圓推演法,堪稱所有歷法精密第一。春夏交替時分,離陽皇帝在宮中舉辦千叟宴,宴請瞭京城所有古稀之年以上的老人,春秋八國遺民竟然占據半數。

所有身在太安城的離陽子民,大概都會為如此文風鼎盛的悠揚氣象百感交集,以至於不少定居京城多年的年邁西楚遺民慨然落淚,幹枯十指顫顫巍巍摘下頭頂那離陽朝廷從無禁令的西楚獨有文雅冠。

世人皆知天子之傢的龍子龍孫求學之地是勤勉房,但恐怕除瞭京官很少有人知道就在勤勉房東側不遠處,有祭祀儒傢張聖人的祀聖處,此地懸掛有先帝禦筆題寫的“天地共參”四字匾額,供奉有聖人以及陪祭的亞聖、從聖和歷代儒傢先賢。此時,年輕的離陽皇帝仰頭面向那三尊神位和八座牌位,皇帝身邊還站有三人:已是紫衣公卿的陳望,出現過一門兩夫子可惜都晚節不保的宋傢雛鳳宋恪禮,還有一位對京城絕大多數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的中年儒士。皇帝輕聲開口道:“宋恪禮,你傢原本有希望在此地配位兩人的,但是你爺爺和你爹都讓先帝失望瞭,事不過三,我不想你讓朕再失望一次。”

宋恪禮低頭彎腰,緩緩道:“臣唯有鞠躬盡瘁。”

皇帝不再說話,宋恪禮就那麼低著頭,直到陳望輕輕扯瞭一下他的袖子。兩人輕輕走出房間,陳望是轉身前行,宋恪禮則始終是背朝房門後退出去。等到陳望和宋恪禮出門遠離,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悄悄關上門。

年輕皇帝終於露出一抹疲憊神色,而那位自從誕生起就有資格面聖而無須跪拜的中年儒生忍不住嘆息道:“陛下本不該放縱那徽山女子的。我雖不是廟堂中人,但也知道為人臣子,歸根結底,不過積攢聲望。聲望兩字斷開,便可分為傳入天子耳中的聲響,事成,即是所謂簡在帝心瞭,由上及下,位極人臣,指日可待。再者便是素來被官員口頭重視心底輕視的民望,由下及上,最是逆水行舟。遍觀廟堂公卿,七十年堅持身在江湖之遠的‘野逸之民’齊陽龍,是集大成者,大隱隱於朝的坦坦翁桓溫緊隨其後,隻適合做學問不適合做官的姚白峰略遜一籌,禮部侍郎晉蘭亭有心卻無力,真正有可能以祥符臣子身份超過永徽高度的人物,是剛才伴隨宋恪禮聯袂離去的陳望。那徐傢父子,不是正統意義上的趙傢臣子,越是如此,徐鳳年此人攫取民望越多,恐怕有朝一日,要比先帝壓制徐驍,更加艱辛。”

趙篆平靜道:“衍聖公是說那徐鳳年有反心?”

中年人搖頭道:“恰恰相反,我一直不認為徐傢父子會造反,當年西壘壁之戰後,是如此,現在涼莽大戰開啟,無論戰局如何變化,還是如此。”

趙篆皺眉道:“豈不是自相矛盾?”

世間唯一因為姓氏因為門第便可“生而為聖”的讀書人,這個被離陽皇帝尊稱為衍聖公的中年儒生又一次嘆息:“不矛盾。陛下不該把眼光放在十年幾十年內,應該更長遠些。陛下,試問每一次王朝興替,究其本源,是何緣由?”

趙篆苦笑道:“衍聖公的考校如此之大,朕委實不知如何從小處破題。若是說些空泛言辭,別說衍聖公,就是朕自己也覺得可笑。”

儒生搖頭道:“陛下錯瞭,大錯特錯瞭。”

趙篆誠懇道:“懇請衍聖公解惑。在這裡,你我二人,無不可言之事,無不可說之話。”

身為衍聖公府當代傢主的中年人,沒有半點尋常臣子那種達到爐火純青境界的誠惶誠恐,隻是淡然道:“道傢聖人推崇‘絕聖棄智,絕仁棄義’八字,後世看來,就算不去腹誹,也難免滿頭霧水。之所以如此,在於千百年來,讀書漸易,識字更多,人心機變隨之橫生泛濫。道傢聖人那八字,如治理洪水隻用一個堵字。早期蓄水不深,可行,時過境遷,則不可行。當初的汗牛充棟和連篇累牘,變成瞭如今的稚童手捧一本書即是數萬言。陛下,我儒傢講禮樂談仁義,為讀書之人訂立規矩,堵疏結合,規矩與規矩之間留下空隙,以供世人遵循禮儀而通行,既是順勢而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中年人抬頭望向一座牌位:“如果說首重禮樂,是我儒傢為天子開出的一份治國藥方,那麼獨尊儒術,是大奉朝開國皇帝對儒傢的一份還禮。天下興亡事的根本,其實正是被很多人……也包括陛下在內給看成僅是泛泛之談的禮樂崩壞。禮樂崩壞,仁義忠信便成為無根浮萍。外戚幹政,宦官亂政,藩鎮割據,黨爭禍國,甚至是皇帝怠政,哪一件不是不合禮之事?也許陛下會說知易行難,說那千裡之堤毀於蟻穴的道理,誰都懂,但是人非聖賢,而且天下何其之大,疆土何其之廣,臣民何其之多,作為君王,哪裡看得出那第一窩蟻穴來自何處、何時、何人?陛下可是這般認為的?”

趙篆笑瞭笑:“見微知著,叩指長生,那可是指玄高手才有的境界啊。朕讀書還算馬馬虎虎,習武真是要瞭命瞭。”

中年人也會心一笑,伸手張開五指虛空一抓:“話說回來,徐鳳年之所以是本朝的心腹大患,不是他不忠,甚至不是什麼不義,更不是他不講禮,事實上,這位年輕藩王也許很多事情都不講理,但在我眼中,他比太多太多讀書人都要懂禮。隻是他徐鳳年與張巨鹿如出一轍,為社稷謀,卻未必肯一心一意為君王謀。張巨鹿為天下寒士樹立起一道龍門,也許不出三百年,當皇帝坐龍椅就完全不用講究出身瞭,加上又有徐鳳年無形中的推波助瀾,朝廷壓制北涼越深,徐傢立功越大,這種趨勢甚至會縮短一百年甚至是兩百年。我這個衍聖公哪裡是什麼聖人,看不到黃龍士所看到的那麼遠,隻能盡力去做好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而已。很多先賢,初衷很好,不惜以死為後世走出一條新路,但是可惜後人未必會因此而感激涕零啊。腳下可走的道路越多,反而越去想著取巧。當初百傢爭鳴,民智大開,於是道傢聖人的無為而治,徹底淪為空談,君王夢寐以求的垂拱而治,更是奢望,也許將來終究有一天,我儒傢也是這般深陷困境……作為一國之君,先帝其實已經足夠英明,可惜遇上瞭徐驍和張巨鹿……”

中年人沒有繼續說下去,有些感慨道:“我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治國遠不如張巨鹿,謀國遠不如元本溪,守國遠不如徐鳳年,亂國遠不如謝觀應,眼光更是遠不如黃龍士。但是我有一點是他們做不到,或者準確說是他們不願去做的,那就是恪守本分。今天之所以特意讓陛下帶上宋恪禮,很簡單,就是喜歡他的那個名字,也想著那個被陛下寄予厚望的陳望能夠明白其中苦心。”

趙篆轉頭看著這位一年到頭足不出戶的張傢讀書人,突然想到一樁名動三教的公案。當代衍聖公年輕時,傢中有南宗高僧遠道而來,府上有其他客人接連問瞭三個問題:殺一人而救百人,和尚你殺不殺?殺百人而救萬人,殺不殺?殺萬人而救百萬人,殺不殺?那位高僧默然無語,不知是無言以對,還是有瞭答案卻難以啟齒。據說當時尚未世襲罔替衍聖公的那個年輕人便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斥責僧人根本就是執著於己身成佛而不敢開殺戒救眾生,是那“狗屁的僧人”!

中年人突然說道:“這趟入京,除瞭答應陛下會動身去廣陵道應對那轉入霸道的曹長卿,再就是想告訴陛下一件事。”

趙篆點頭道:“衍聖公請說。”

“北涼鐵騎可以在。”

中年人略作停頓後,沉聲道:“但是徐鳳年必須死。尤其當北涼萬一大勝北莽後,更是如此!”

趙篆面無表情嗯瞭一聲。

中年儒生率先轉身走向房門,推門而出,跨過門檻後,日在中天,他望向高空,抬手遮瞭遮刺眼的陽光,呢喃道:“原來是狗屁的聖人。”

陳望獨自行走在宮中,停下腳步,掏出那一小片歷久彌香的奇楠,放在鼻尖嗅瞭嗅,抬頭遙望遠方,輕輕喂瞭一聲。

太安城無風也無雨,你那裡呢?

風起北涼隴上。

在涼州、流州接壤的邊境,一隊車馬十餘人由東往西緩緩而行。有掀起簾子坐到車廂外的古稀老人,有在馬車附近小心護衛的中年騎士,也有被西北塞外天高地闊風光吸引的年輕男女,終於忍不住開始策馬狂奔相互比拼騎術。在車隊的首尾,各有兩名江湖草莽之氣濃重的穩重男子時不時註意周遭,以防不測。顯然是這支車隊主心骨人物的白發老人輕聲感慨道:“立夏至,鬥指東南,本該是萬物至此皆長大的大好節氣。草木尚且如此,可這人啊,卻不知道要死多少。”

馬夫是個差不多歲數的老人,不過大概因為是武道宗師,相比身後好友的老態盡顯,氣機旺盛許多。聽到相識大半輩子的老友這番感慨後,也不說話。在心底,他很費解好友既然出山瞭,為何不選擇在太安城施展抱負,就算比起“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中書令略有遜色,但肯定也差不遠瞭,至少也能與剛剛成為第一位六館學士的理學大傢姚白峰不相上下。可既然老友說要來兵荒馬亂的北涼走一遭,他當然不會拒絕,二話不說就帶著兩位與自己一樣不屑參加什麼武林大會的江湖晚輩,護送好友一行人從上陰學宮進入位於西北邊陲的北涼道。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底線,那就是如果老友是直奔涼州清涼山,那他就隻送行到涼州州城外,絕對不會入城半步。畢竟當年老涼王率領徐傢鐵騎馬踏江湖,其中就有他所在的宗門。哪怕這麼多年過去瞭,早已金盆洗手退隱山林,老人的心結仍未解開。所幸這趟西北之行,他們僅是在幽州葫蘆口的霞光城外逛蕩瞭一圈,然後就進入涼州卻繞過清涼山趕赴流州青蒼城。而北涼王府對此也有意無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騷擾他們。其實說起來北涼二郡主徐渭熊還是身後好友韓谷子的入室弟子之一,車隊中的許煌、司馬燦、劉端懋幾人更是她的同門師兄弟。

在上陰學宮聲名直追大祭酒齊陽龍的老人輕聲笑道:“立夏瞭,這一天,離陽皇帝按例要率領文武百官去太安城南郊迎夏,無論是以往朝會必然身穿正黃龍袍的皇帝,還是那些進退朝會皆黃紫的朝堂公卿,在這一天都要在禮部官員不厭其煩的提醒下務必一律身穿朱紅禮服。禮散後,皇帝就會開啟宮中冰窖,將去年冬季儲藏的冰塊賜予被吏部考評為上等的官員。可惜我那個擔任兵部侍郎的不記名弟子許拱,有些被他的徐師妹牽連,隻得留在兩遼巡邊,否則必然會有他一份。對瞭,老宋,你們傢鄉那邊有辭春入夏喝‘餞春酒’的習俗吧?”

馬夫點瞭點頭,悶聲悶氣道:“出發時帶的酒早就喝完瞭,在那個陵州買米刺史的提議下,北涼境內如今處處禁酒,最多買到那種綠蟻酒,這酒,我不樂意喝。”

韓谷子無奈道:“宋新聲啊宋新聲,你這個老酒鬼跟綠蟻酒置氣作甚?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嘛,真有本事,就跟那位姓徐的年輕大宗師打一架去。”

馬夫越發煩悶,冷哼一聲:“打不過!要是打得過,我早就喝他個幾百上千斤綠蟻酒瞭。”

在兩位老人的閑聊中,遠處四五騎疾馳而至,除瞭韓谷子的那個孫女韓國秀,其餘都是老人的得意門生。年紀最大的男子,四十來歲,是當世公認為兵法大傢卻不肯躋身廟堂的許煌,還有三十歲出頭的縱橫傢司馬燦,法傢俊彥劉端懋,而那位氣質清冷的佩劍女子,則是號稱“活武庫”的異類武道天才晉寶室。她自幼便流露出過目不忘的驚艷天賦,遍覽天下各大宗門的武學秘籍,偏偏不習武。其中劉端懋相貌最是不堪入目,頂骨凹陷,鼻陷山根,齒露牙根,屬於註定早夭短壽且窮困的面相,尤其是當他跟姿態出彩的晉寶室待在一起,更顯得奇醜無比,尋常膽小的女子看上一眼,說不定晚上就得做噩夢瞭。

許煌靠近馬車後,輕聲道:“先生,方才在北方三裡外,我們遇上瞭北莽斥候,看裝束應該是柳珪麾下的黑狐欄子,接近足足一標人馬,應該就是沖著我們來的,不出意外很快就會有一支騎軍殺出。以涼莽相差不多的斥候條例來看,跟那標馬欄子人數掛鉤的身後騎軍,最少也有千人以上。而我們身後遙遙跟著的那支北涼騎軍,僅有五百騎。如果我們繼續向前,他們未必能夠及時進入戰場,我們是不是往南或者反身,好給那五百北涼騎軍爭取時間?”

韓谷子膝蓋上擺放著一份堪輿地圖,他環視四周後,伸出手掌,五指快速掐動,笑瞭笑:“是好卦,無妨,咱們大大方方繼續前行便是,就算天塌下也有人頂著。”

許煌笑著不再說話,不但是他,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將那支馬上就要奔襲而至的大規模北莽騎軍直接就給忽略不計瞭。這可不是他們目中無人,或者是太過依仗武道宗師宋新聲的戰力,而是他們的老師韓谷子,學究天人,預算世故,無有紕漏。當年黃龍士還僅是一位普通上陰學宮稷下學子的時候,便自負無比,於是有瞭一個“谷子之外,目無餘子”的說法。

一行人就這麼視北莽騎軍如無物地大搖大擺繼續西行入流州。晉寶室拗不過韓國秀的黏人撒嬌,隻得同意同乘一馬,她們竊竊私語說著些女子閨中的體己話,便是在上陰學宮跟徐渭熊一樣冷傲的晉寶室,也有瞭幾分笑意。劉端懋跟兩位師兄許煌、司馬燦並駕齊驅,好奇問道:“許師兄,相比涼州虎頭城和幽州葫蘆口兩處的大戰正酣,流州青蒼城一帶的兩軍對峙顯得格外寧靜,除瞭一場小打小鬧的輕騎接觸戰,就再沒有動靜。那這仗到底打不打啊?”

熟讀兵書的許煌笑道:“這得問司馬燦,問我其實沒用。”

劉端懋愣瞭愣,專心精研縱橫捭闔之術的司馬燦微笑道:“流州打不打,不看北涼龍象軍也不看北莽大將軍柳珪,得看更北邊的南朝廟堂。那個被北莽女帝贊譽為半個人屠的柳珪,這會兒淪為涼莽邊境上最大的笑柄,北蠻子的南朝廟堂上更是喧囂四起,紛紛建言撤掉柳珪西線主帥的職位,讓賢給北院大王拓跋菩薩。隻是在這個敏感時刻,北涼王幫瞭個大忙,咱們前幾日不是也聽說瞭嘛,這位年輕藩王跟先前已經進入流州的北院大王拓跋菩薩狠狠打瞭一架,兩位武評大宗師,捉對廝殺,轉戰千裡啊……”

司馬燦說到這裡時,蓄有美髯的許煌捻須而笑,似乎有些神往之。而劉端懋則是冷哼一聲,顯然對那個王朝最具權勢的年輕藩王印象不佳。司馬燦繼續說道:“說起北莽三線,不提南院大王董卓的中線,在葫蘆口那邊主事的大將軍楊元贊,是隻深諳廟堂規矩的老狐貍,主動吸納瞭許多北莽南北豪閥的子弟,充當攻城先鋒的種檀就是個例子。楊元贊願意分攤軍功,所以雖然兵馬折損嚴重,但朝堂上卻沒有什麼彈劾,否則死瞭那麼多人,卻隻打到霞光城下,早就給口水淹死瞭。相比之下,油鹽不進的柳珪就不討喜瞭,好在拓跋菩薩本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趕赴北庭覲見陛下,尤其是這位北莽軍神在中途故意放低姿態,不惜以西線副帥身份與柳珪商談軍務,全然沒有奪權跡象,這才給這位老將贏得一絲喘息的寶貴機會。”

司馬燦突然自顧自開懷大笑起來:“但是南朝那幫當初在柳珪傢門口吃瞭閉門羹的官油子,也不是好相與的,此計不成又生一計,但是很快就又有小道消息傳出,說是那年輕藩王之所以不惜以身涉險與北院大王在大漠黃沙中轉戰千裡,就是為瞭保住柳珪的帥位,以便換取流州的相安無事,否則換掉過於保守的柳珪,北涼邊境就要三條戰線同時經受北莽鐵蹄的碾壓。北蠻子十餘萬青壯的戰死,虎頭城和霞光城兩座戰場仍是僵持不下,北莽軍中本就怨聲載道,主持流州軍務的柳珪自然而然就成瞭眾矢之的,成為南朝文官武將發泄心頭怒火怨氣的最佳選擇。對柳珪一直信賴有加的北莽老婦人,估計不會因為這些流言而懷疑東線,之所以沒有打壓流言,也是維護軍心的無奈之舉,我猜她私下肯定有過密信給柳珪,好生安慰瞭一番。”

司馬燦眺望遠方,神情凝重:“沒有雄城高墻的流州會不會打?答案是肯定會打,而且會異常慘烈!雙方死人的速度也肯定要超過虎頭城和葫蘆口。至於何時開打,大概就要看拓跋菩薩何時悄然動身返回流州瞭。遠離廟堂的戰場,即便遠離龍椅幾千裡,可從來都是那張椅子下的染血‘地衣’,椅子腳下的毯子上要流多少血,都是由一個人或者說椅子附近那一撥人決定的。”

劉端懋輕聲道:“師兄你該去太安城的。”

司馬燦搖頭笑道:“許師兄應該去,我不該去。”

這個時候,晉寶室、韓國秀那一騎來到三個男人身邊,正值妙齡的韓國秀嫣然笑問道:“為何啊?”

司馬燦哈哈笑道:“因為太安城擅長紙上談兵的人很多,真正會調兵遣將的少,滿腹武略的許師兄去瞭那裡,很快就可以錐出囊中。我呢,恰恰相反,更適合猛將如雲但是謀士寥寥的北涼。可惜啊,老師沒帶我們去清涼山,否則我都想好怎麼跟徐師妹敘舊,還有跟那個副經略使宋洞明怎麼吹噓自己瞭。”

坐在晉寶室身後的韓國秀做瞭個俏皮的鬼臉,調侃道:“司馬燦,難怪爺爺說你的臉皮厚度,足以躋身天下十大高手之列!”

司馬燦轉頭對馬車那邊嬉皮笑臉喊道:“先生你也真是的,誇人怎麼都喜歡在背後誇,當面誇我,我也不會驕傲的嘛。”

以有教無類和因材施教兩事著稱於世的韓谷子沒好氣道:“滾一邊去!”

饒是隻要一提到北涼和那個年輕藩王就泛起滿肚子憤懣的劉端懋,也心情開朗起來。

就在此時,在北方,北莽黑狐欄子的身影已經依稀可見,而在車隊正前方,出現瞭不知敵友的攔路一騎。

位於車隊最前頭負責開路那個江湖漢子,雖然是武道宗師宋新聲的晚輩,但境界不低,已經一隻腳跨入二品小宗師的門檻,而且因為有赫赫有名的神兵在手,所以有過力敵一品金剛境高手百招不敗的壯舉。佩有傢傳絕世名刀“禁火”的漢子下意識如臨大敵,滿身氣機勃發,但是很快就發現那一騎的氣機並無駭人氣象,不過小心起見,他仍是全身肌肉緊繃,伸手握住瞭刀柄。

韓谷子讓宋新聲停下馬車,然後站起身,對為首那一騎笑道:“陶端陽,不用緊張。”

前方那一騎沒有停下馬蹄,愈來愈近。韓國秀的腦袋從晉寶室後背一側探出,見馬背上坐著個英俊的年輕人,轉頭對劉端懋開玩笑道:“瞅瞅人傢的相貌,說不定是你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哦。”

劉端懋差點給一口氣憋死。

那一騎來到馬車附近,在馬背上畢恭畢敬抱拳道:“韓老先生,北邊有北莽騎軍三千,我來護送一程。”

一聽說有三千北莽騎軍,韓國秀天不怕地不怕,依舊還有心氣開玩笑:“你小子臉皮可以啊,確定自己不是急著投胎嗎?”

然後她又轉頭嚷道:“司馬燦司馬燦,你遇到同樣的十大高手瞭!趕緊切磋切磋臉皮神功!”

在少女的調侃聲中,隴上風勢漸大,所有人的衣袂都開始翩翩搖晃,嗚嗚作響,如泣如訴,襯托得那名年輕騎士越發豐神清朗,也許稱贊句“好一個天上謫仙人”也不為過。這無形中難免讓人驚訝貧瘠且彪烈的涼地水土,竟然也能養育出這般能讓江南名士也要自慚形穢的風流子。

因此便是晉寶室這般心高氣盛的奇女子,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不速之客,不管武道修為的斤兩有多少,最不濟賣相是極佳的,若是身在最重品第風儀的江南士林,此人很容易成為那些高門大戶的座上賓。

老人似乎已經辨認出年輕人的身份,眼神復雜,有長輩的慈祥、局外人的憐憫,還有看待同道之人的欣慰。

在一大片打量審視的視線中,揚言要在數千北莽騎軍馬蹄下盡那地主之誼的年輕騎士,嫻熟掉轉馬頭後伸出手,示意馬車先行。韓谷子點瞭點頭,充當馬夫的宋新聲輕揮手中馬鞭,籲瞭一聲,再次驅馬起程。

韓谷子總共收瞭八名入室弟子。首徒於嵩陽,訥於言而敏於行,是上陰學宮極負盛名的稷上先生,註疏功力極深,但是也“勇於改經”,與理學宗師姚白峰有過一樁名動士林的義理爭辯,兩位儒傢賢者書信來往各自十八次,於嵩陽也有瞭“十八筆鋒先生”的綽號,在離陽文壇毀譽參半。接下來是行事荒誕的詩壇巨匠“酒中仙”常遂,然後分別是與龍驤將軍許拱是遠親的兵法大傢許煌,寒族出身的縱橫傢司馬燦,北涼徐渭熊,瑯琊晉氏的晉寶室,陽陵劉氏嫡孫劉端懋。最後一位,相對不為人熟知,正是那個持銀瓶赴西域最終死在鐵門關外的皇子趙楷。韓谷子的弟子中男女皆有,溫文爾雅嚴謹守禮者有,將綱常禮樂棄如敝屣的狂人也有。寥寥八人,就涉及儒、兵、法、陰陽、縱橫五傢之多。關鍵是韓谷子門下弟子俱是當之無愧的人中龍鳳,所以這位老先生在離陽朝野也有“避一頭”的無上美譽。意思是說韓老先生不論出現在何時何地,無論帝王卿相還是販夫走卒,見者都理當避讓致禮。至於是誰率先說出“避一頭”的綽號,則無據可查。有人說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或是國師李密弼兩人中的一位,也有人信誓旦旦說是黃三甲這個最是眼高於頂的老神棍。總之韓谷子在離陽王朝的名頭,隨著琳瑯盧氏兄弟二人盧道林、盧白頡以及北涼姚白峰和齊陽龍先後入京為官,始終閉門謝客不問政事的老人,名氣越來越響亮,所有人都在掰著手指頭計算老人哪天會被召赴京,到時候一個不但清貴至極而且權柄漸重的禮部尚書肯定是跑不掉的。

為瞭照顧韓谷子的年邁身軀,車隊依舊緩慢前行,但是北面在北莽騎軍馬蹄下已經是塵土飛揚,很快就要奔殺而至,這邊氣氛就開始有些微妙。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沒心沒肺的韓國秀,也有些慌張,時不時轉頭北望,好像都感受到瞭地面的劇烈震動。先前借刀殺人拿司馬燦冷嘲熱諷那個年輕騎士,可惜沒有得到半點回應,那人既不出言反駁也沒有惱羞成怒,這讓在上陰學宮威風八面慣瞭的少女很是不滿。她都已經想好許多自認精妙絕倫的後手後招瞭,結果對手是個比“木頭伯伯”於嵩陽還無趣的傢夥,她有些憋出內傷瞭。韓國秀忍不住對那騎背影喊道:“北邊來的那可是幾千騎北莽蠻子,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趕緊說,別連累我們到時候被你坑瞭,手忙腳亂!”

年輕騎士扭頭一笑,打趣道:“姑娘問我行不行,我從來都是說行的。”

聽出弦外之音的司馬燦艱辛忍著笑意,生怕被韓國秀這個刁蠻的小姑奶奶當作出氣筒。

晉寶室皺瞭皺眉頭,對此人的印象急轉直下,迅速把他劃入無良浪蕩子之列。

心思單純的韓國秀有些懷疑:“真的假的?別打腫臉充胖子,到時候北蠻子騎軍殺過來,沒人救你!”

看上去心情不錯的年輕騎士一笑置之。

晉寶室轉身叩指敲瞭一下女孩的額頭,輕聲道:“傻丫頭,別說瞭。”

韓國秀迷糊糊問道:“晉姐姐,幹嗎打我?”

韓國秀猛然恍然大悟,笑瞇瞇在晉寶室耳邊輕聲說道:“晉姐姐,你是不是看上這個瞅著還挺人模狗樣的北涼人瞭?唉,不是我說你,這傢夥皮囊是不錯,可比起我的未來夫君謝西陲,還是差瞭十萬八千裡。我娘說瞭,看男人可不能隻看相貌和傢世,品性比什麼都重要……北涼男人,尤其是那些將種子弟,常年殺來殺去的,脾氣肯定不好,又胸無點墨。晉姐姐,我可事先說好,你要是敢嫁給北涼人,咱倆就絕交!”

哭笑不得的晉寶室惡狠狠擰瞭一下這個口無遮攔傻閨女的耳朵:“謝西陲是你的嗎?是誰哭著鼻子跟我說給他寫瞭幾十封信,一封都沒回?!”

就在兩個女子相互撓癢打鬧的時候,那騎已經跟韓谷子告辭一聲,向北策馬遠去。看到一騎絕塵的那幕後,韓國秀瞪大眼眸:“這傢夥失心瘋瞭?還是真被我說中瞭,是急著投胎?”

女孩嚷道:“爺爺,他到底是誰啊?你肯定已經知道瞭,對不對?”

老人懶洋洋靠著車廂外壁,笑而不語。

韓國秀幽怨道:“小氣!”

馬車一旁的許煌輕聲問道:“是他?”

老人嗯瞭一聲,瞇眼望著天空,感慨道:“常遂有首詩怎麼寫的來著?‘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北蠻騎。試拂鐵衣如雪色……’”

晉寶室下意識握住腰間佩劍的劍柄,豪氣橫生,跟著老人默念道:“一身轉戰三千裡,一劍曾當百萬師!”

但是接下來的事態讓除瞭韓谷子之外的所有人都蒙瞭。在疾馳出去一裡地後,依稀看到此人停馬不前,然後北莽斥候中一等精銳的幾十騎黑狐欄子驟然轉身,再然後晉寶室等人已經可以勉強看到鐵甲森森的北莽大隊騎軍,沒來由就放慢瞭沖鋒,緊接著毫不猶豫繞弧轉身就走,瞬間就跑得一幹二凈。怎麼都有兩三千騎的大軍,就這麼雷聲大但別說雨點小而是根本沒有雨點地跑瞭。

正是得到拂水房諜報緊急折道趕來的徐鳳年,也沒有單槍匹馬追殺過去,而是勒馬掉頭,反身馳向車隊。他之所以來此充當護衛,一來是北涼五百精騎未必能護住所有人,老人畢竟是二姐的授業恩師之一,於情於理,他徐鳳年都應該出現。二來也想著親眼見識一下“避一頭”韓老先生的風采,試著看看能否招攬到清涼山。隻可惜見到韓谷子第一面後,他就清楚老人沒有這個意向,老先生隻像是一場讀書人的負笈遊學。強扭的瓜不甜,何況以老人隻差中書令齊陽龍一線的巨大聲望,他徐鳳年哪怕是四大宗師之一,那也強扭不過來。如果強行扣下這一行人,那麼好不容易對北涼有所改觀的中原,恐怕就真的要視若仇寇瞭。退一步說,副經略使宋洞明和青鹿洞書院的黃裳等人,以及那幾千入涼士子,都會造反瞭。

徐鳳年來到馬車附近,抱拳道:“韓老先生,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希望老先生返程時能去涼州一趟,哪怕是不進城,也有人會主動出城相迎的。”

韓谷子搖頭笑道:“老頭子我好不容易臨瞭才鼓起勇氣出門遊歷,能多走一個地方算一個地方,所以啊,就不走回頭路瞭。不出意料此行我們會一直西去,見過青蒼城、臨謠、鳳翔三城,在爛陀山那裡止步,然後南下,進入南詔見過瞭南海風光,再北上西蜀,最後沿著廣陵江乘船返回。”

徐鳳年點瞭點頭,微笑道:“那就願老先生一路順風。”

老人突然很有倚老賣老嫌疑地樂呵呵笑道:“怎麼,這就走瞭?老頭我可不敢確定那北莽好幾千騎軍真撤瞭,不再送送?要是我們死在這裡,可不是什麼小事。北涼鐵騎擔當得起叩關壓境的北莽百萬大軍,可你未必能承受得起這份罵名啊。”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那個同樣是二姐師父的臭棋簍子王祭酒,怎麼當二姐恩師的,都是這般為老不尊的嗎?徐鳳年無奈道:“那我就再送十裡路,再多,可真不行瞭。”

老人使勁擺手道:“當年大將軍為瞭讓徐渭熊進入上陰學宮,出錢建造的那條沿湖長堤,都要號稱十裡春曉,腿腳夠嗆的老頭子我不管風吹雨打,這麼些年每天都要走上一遭,所以我覺得你這十裡相送,誠意不太夠啊,怎麼都得二十裡才算馬馬虎虎。行不行?”

徐鳳年苦笑道:“行,就二十裡。”

韓國秀白眼道:“你這傢夥,怎麼誰問你行不行,你都說行?”

連嘴皮子功夫也挺天下無敵的徐鳳年都無言以對。

司馬燦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這個傻丫頭當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懵懵懂懂的就無形中給予對手致命一擊瞭。

滿臉好奇的少女問出瞭一個在場很多人都想知道的問題:“那支北莽騎軍怎麼打也不打就跑瞭?”

徐鳳年一本正經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啊,我隻跟他們說瞭一句話而已。”

知道那多半是個陷阱的司馬燦和晉寶室幾乎同時脫口而出:“別問。”

可是韓國秀火急火燎開口追問道:“什麼話?”

徐鳳年說道:“我跟他們說天色不早瞭,柳珪喊他們回傢起灶燒飯。”

韓國秀愣瞭一下,瞪圓眼睛問道:“那幫北蠻子是傻瓜嗎?還真信啊?”

徐鳳年笑意促狹,點頭道:“是啊,真信啊。”

司馬燦伸手捂住額頭,這個傻丫頭啊,你一個陷阱還沒爬出來呢,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蹦進第二個瞭。

晉寶室對這個滿嘴抹油又喜歡故弄玄虛的傢夥嫌惡到瞭極點,冷聲道:“好玩嗎?”

徐鳳年笑瞭笑,不再說話。

為瞭你們這一行人走得雲淡風輕,應付那些被下瞭死命令的趙勾死士,北涼拂水房已經死瞭二十六人瞭,其中大半都死在瞭北涼境外。

這一次韓谷子率隊西行入涼,於嵩陽作為幾乎舉傢死於那場戰火硝煙中的北漢遺民,自然不會隨行。詩壇大文豪常遂,是唯一沒有進入北涼境內的韓谷子弟子,獨自青衫仗劍拎酒壺,無比瀟灑地去瞭薊北。三名江湖高手,除瞭“開碑手”宋新聲是韓谷子的至交好友,攜有名刀“禁火”的齊自虎是出於俠義心腸,車隊尾巴上那位相對年輕的陸守溫,身份不俗,出自離陽當年新訂天下族品中高居三品的會稽陸氏。陸守溫雖然是庶出,但是陸傢一向文武兼重,不到三十歲就有三品修為的陸守溫,自然是深受傢族器重的驕子人物。拂水房諜報上提及此人與劉端懋一樣心儀那個叫晉寶室的女子,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陸守溫極有可能是一名雙面諜子,明面上投靠瞭趙毅的廣陵春雪樓,暗中也許是南疆道的諜子。這一路行來,陸守溫拼死親手殺瞭三名趙勾高手,返程以後是別想安生瞭,可謂是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癡情種瞭。

韓谷子不知怎麼突發奇想,說要嘗試一下策馬嘯西風的滋味。宋新聲、許煌等人怎麼勸都勸不動,韓國秀唯恐天下不亂,拍手叫好,給憂心忡忡的晉寶室狠狠收拾瞭一頓。老人在滿頭汗水的司馬燦攙扶下好不容易翻身上馬,徐鳳年不得不靠近幾分,防著老人跌落下馬。好在老人沒有什麼要老當益壯策馬揚鞭的意圖,跟徐鳳年兩騎並肩而行,許煌小心翼翼護在另一側。在馬背上晃晃悠悠讓人提心吊膽的老人笑道:“老夫聊發少年狂倒是真的,可惜既沒有左牽黃右擎蒼,也沒錢穿那錦帽貂裘,就這幾十年沒碰過馬鞍的騎術,千騎卷平岡就更不奢望瞭。再回想剛才那些北莽蠻子的氣勢洶洶,確實慚愧啊。讀瞭一輩子的書,也教瞭大半輩子的書,帶出來的入室門生和不記名弟子,怎麼都有二十來個瞭,到頭來哪怕算上已經在兩遼邊境上的兵部侍郎許拱,好像也沒一個人親手殺過北莽蠻子。”

老人傷感呢喃道:“一個都沒有啊。”

徐鳳年笑道:“有的。”

老人點頭道:“對,是我老糊塗瞭,那個徐丫頭啊,可是帶著那支威名赫赫的北涼鐵騎,長驅直入到瞭北莽腹地。當時在上陰學宮,她的那些個同門,都從我那兒偷走好些壇酒,第二天個個滿身酒氣不成體統,我呢,就隻當沒看見。哈哈,當時就連於嵩陽都破天荒沒例外,據說授課的時候差點睡過去。所以說啊,大將軍當年做得沒有錯,你做得,更是很好。否則半截脖子都埋在瞭黃土裡的我,也不會冒天下大不韙走這一趟。”

徐鳳年說道:“老先生是冒天下大不韙瞭。”

老人滿懷歉意道:“雖然你不說,但我還是要跟你,跟你們北涼說聲對不住瞭。老頭子不過是一時興起,可是害死瞭不少人的。結果跟踏春遊玩一般,拍拍屁股就走瞭,也幫不上你們什麼忙,甚至為瞭那點清譽,都到瞭傢門口,卻連徐丫頭也沒見上一面。”

徐鳳年輕聲道:“上陰學宮的讀書種子,經不起風雨折騰瞭,老先生並沒有做錯什麼。不管北涼武夫守不守得住西北,這天下終歸是需要讀書人來治理的,說不定有朝一日,還需要他們走出書樓放下書籍,在馬蹄洪流之前挺身而出。”

就在三騎身後的晉寶室,其實一直豎起耳朵,聽到這席話後有些訝異,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他略微刮目相看瞭。她忍不住抬頭凝視瞭一眼那騎的背影,風塵仆仆,穿著很普通的衣衫,背著一隻棉佈行囊,沒有北涼遊騎制式配備的涼刀輕弩。如果說是北涼那種多如牛毛的將種子弟,也不太像,雖說很多北涼將門子孫如今在大勢下都紛紛投軍入伍,但是她實在想不出流州境內有哪個年輕人如此“奇特”,能跟先生心平氣和地閑聊,難不成是那個在江南籍籍無名卻在北涼聲名鵲起的寒族謀士陳亮錫?

韓國秀在晉寶室耳邊小聲道:“晉姐姐,我覺得吧,這個傢夥說不定是那個人哦。”

晉寶室啞然失笑,搖頭道:“不可能的,你不習武,不清楚世間最拔尖的大宗師,擁有何等氣勢。我見過數位一品境界的武道宗師……”

韓國秀連忙出聲打斷道:“我怎麼不知道啊,不就是什麼龍驤虎步淵渟嶽峙嘛,年紀大一些的,就該是什麼仙風道骨氣韻巍峨瞭。”

然後女孩自言自語道:“這麼一說,這傢夥的確不是啥高手,尤其是笑起來特別不像個好人,連那個替你擋下一刀的陸守溫都比不上。”

最後韓國秀唉聲嘆氣道:“無奈啊真無奈啊,本來我還想著這趟來北涼,一定要見識見識那個徐鳳年,咱們學宮裡好些姐妹都自己給自己灌迷魂湯瞭似的,我要是親眼見過瞭,回去以後她們還不得眼饞死啊,哈哈!我想好瞭,我到時候就說見過徐鳳年瞭,還要跟她們說那傢夥長得身高一丈,虎背熊腰,滿臉絡腮胡子,胳膊有她們腿那麼粗!什麼龍章鳳姿北徐南宋,那宋茂林反正咱們可是親眼見過的,真是俊,除瞭我的夫君謝西陲,我看這世上是沒誰能比得過宋茂林瞭。一想到她們聽到我的描述後,想到她們傷心失望得哭哭啼啼……”

女孩小腦袋抵著晉寶室的後背,自顧自捧腹大笑起來。

晉寶室搖瞭搖頭,輕聲笑道:“你啊,別這麼壞,小心嫁不出去!好歹給你那些朋友留一點念想。”

韓國秀孩子心性道:“偏不!誰讓她們口口聲聲說我的夫君不及那徐鳳年萬分之一!”

劉端懋剛想要湊上去插嘴,不料陸守溫恰好已經驅馬上前,來到晉寶室身邊,天生那副能夠辟邪模樣的劉端懋眼神哀傷,沒瞭動靜。眼尖的司馬燦悄悄嘆息,多少次跟這個師弟說晉師妹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女子,可劉端懋愣是次次一見到她便英雄氣短。當年小師弟趙楷還在學宮的時候,倒是成功“拐騙”他在醉酒後去表白瞭一次,晉寶室雖未心動,但看得出來她其實也不討厭,可劉端懋仍是酒醒後嚇得兩腿直哆嗦。本來趙楷已經想好如何慫恿劉端懋趁熱打鐵,可是隨著小師弟的突然離開上陰學宮,以及之後那個驚人的噩耗傳來,劉端懋就徹底退縮瞭,足足半年整日借酒澆愁,最後還是被看不下去的晉寶室狠狠罵醒,才松開那些與他相依為命被外人取笑為“酒媳婦”的酒壇酒壺。

本來除瞭徐渭熊和晉寶室外的同門六個男人,都約好瞭等到趙楷和劉端懋各自抱得美人歸後,要一起大醉一場,要一口氣喝光師父所有藏酒的。

司馬燦紅著眼睛遙望南邊,默默嘆道:小師弟,你我說好瞭要攜手做那名垂青史的君臣啊。

司馬燦不恨北涼,也不恨當時還是北涼世子殿下的年輕人,他隻是很想念那個玩世不恭的小師弟而已。

陸守溫與同乘一騎的晉寶室、韓國秀並駕齊驅,卻不是跟一見鐘情的晉寶室說話,而是望向韓國秀,溫柔笑道:“看到那些北莽蠻子,怕不怕?”

心中當然更親近劉端懋那個膽小鬼的韓國秀白眼道:“怕死瞭!”

陸守溫有些無奈,也不生氣,其實比起開始給小丫頭處處針對,他當下的處境已經好很多瞭,視線偏轉幾分,輕聲問道:“晉姑娘,為何北莽騎軍主動退卻瞭?”

晉寶室搖搖頭,淡然笑道:“我不清楚,那個人不願意說,先生也不願意道破天機。”

陸守溫嗯瞭一聲,再沒有在言語上死纏爛打,隻是默然騎馬。

回過神的司馬燦不得不感慨劉端懋這個師弟碰上對手瞭。

在最前方,韓谷子和許煌,一個是知道,一個是最早猜出徐鳳年的真實身份。

三人隨口聊到瞭廣陵道戰事,韓谷子有意無意言語漸少,多是許煌有條不紊講述他對局勢的見解。徐鳳年沒有一味附和,偶有直言不諱的質疑反駁,許煌也一一解答,但是兩人對江上那場水戰的最終勝負和落幕時間,始終有著差距不小的認知。許煌認為是勝負立判的速戰速決,有青州水師參戰助陣的趙毅水師勝出。而徐鳳年則認為兩到三個月後,曹長卿所在的西楚一方勝出。韓谷子對此僅說兩人對錯各一半,然後就不再對此發表意見。許煌之後詳細詢問瞭葫蘆口戰事,徐鳳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最終許煌感慨瞭一句,說當年你們北涼放話說要在葫蘆口吃掉十五萬北莽人,許拱在入京任職前就是不相信的,他說不是多瞭,而是少瞭。當徐鳳年和許煌談到涼州要再建一座虎頭城後,老人又順嘴提瞭句,說許煌在三年前做推演的時候就有這個構思瞭,當時還被很多人當成是癡人說夢,偌大一座學宮,隻有寇江淮和齊神策兩個年輕人認同。

就在許煌看似漫不經心說到北莽中線主力有可能會傾斜一部分兵力到東線流州,這個時候好像委實撐不住馬背顛簸的韓谷子笑問道:“咱們有沒有走出十裡地瞭?”

許煌愣瞭愣,點頭道:“差不多瞭。”

老人突然對徐鳳年笑瞇瞇道:“送十裡也好,送二十裡也罷,其實心意比路程重要。老頭子我呢,就不耽誤你去往懷陽關瞭。徐丫頭一旦發起火來,別說她的師兄弟們個個戰戰兢兢,跟老鼠見著貓差不多,其實我也怕的。”

老人嘀咕著老啦真老啦,艱難下馬,上瞭馬車後,依舊沒有進入車廂,在宋新聲身後盤腿坐下,揮瞭揮手,朗聲笑道:“無酒為你送行,老瞭,有心無力。”

徐鳳年笑著停馬,一騎騎與他擦肩而過,他目送一行人漸漸遠去。

隴上風已大,徐鳳年的衣袖向前肆意飄蕩。

司馬燦給小丫頭韓國秀使瞭個眼色,可惜女孩根本沒有領會,等到司馬燦估計眼皮子都要眨酸的時候,她終於火冒三丈:“有屁快放!”

老人咳嗽一聲,板起臉教訓道:“國秀,好好說話!”

女孩甕聲甕氣說瞭句“知道啦”,然後轉身對司馬燦做瞭個看本姑娘不打死你的招牌彪悍手勢。

老人望向前方,緩緩道:“你們啊,也別瞎猜瞭,再等會兒,隻要回頭看一眼,就知道為何北莽騎軍會主動後退瞭。”

除瞭許煌和需要小心駕車的宋新聲,所有人都轉頭望去。

老人哈哈笑道:“我韓谷子這個名不副實的‘避一頭’,比起將來可能要讓整個北莽避一頭的年輕人,算是一大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瞭。不過哪怕如此,我高興啊。”

司馬燦和劉端懋,晉寶室和韓國秀,齊自虎和陸守溫,這些人都轉頭望向那邊,但是隻看到那一騎跟他們背道而馳,僅此而已。

老人閉上眼睛,悠悠然哼唱起在幽州市井無意間聽到的一支歌謠。當時是個總角小丫頭給她爹買綠蟻酒時唱出來的,稚聲稚氣,清脆清脆的,也許是她買到酒後回傢能用那點餘錢買些吃食,天真無邪的孩子在唱歌時顯得很開心。

但是此時此刻,塞外黃沙,隴上大風,從嗓音沙啞的老人嘴中哼出,顯得尤為悲愴蒼涼。

“春復一春,枝頭黃鶯飛。秋復一秋,城頭大雁歸。一年復一年,等瞭很多年。北涼佩刀郎,馬革裹屍回……”

等瞭半天也沒能等到答案的韓國秀,脖子都發酸,終於忍不住要埋怨自己爺爺騙人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驀然瞪大眼睛。

遠處視野中,有如同一線雪白潮頭的無雙騎軍,洶湧而來。

司馬燦駭然道:“是大雪龍騎?!”

許煌始終沒有轉身,沉聲道:“是白馬義從!”

韓谷子睜開眼睛:“遙想當年,所向無敵的大秦銳士,每逢大戰,必有兩字響徹雲霄。”

許煌閉上眼睛,似乎在想象那支虎狼之師勢如破竹的情景,輕聲笑道:“風起。”

熟讀史書的司馬燦呢喃道:“風起。”

在背後韓國秀的震驚中,晉寶室猛然掉轉馬頭,竟是渾身顫抖,對那個背影扯開嗓子喊道:“北涼!風起!”

韓谷子輕輕呼出一口氣,大聲笑道:“八百年前有大秦風起!但我韓谷子所幸所處的這個時代,又豈會遜色半點!”

因為八百年後,有北涼死戰。

徐鳳年在八百白馬義從的護送下,並沒有按照原本計劃直奔虎頭城,以便在懷陽關都護府內居中調度,而是給人喊到瞭更南的一處地方。此處有著北涼道難得能稱之為山清水秀的旖旎風景,水源充沛,山勢險峻,地理形勝,自然難逃兵傢法眼。正是在此地,北涼要建造一座比虎頭城更加雄偉的城池,采自西蜀、南詔深山,在北涼儲存多年的巨木,幾乎將大嶼洞天山峰鑿空的無數巨石,沿著寬闊驛路源源不斷運來。在年輕藩王一錘定音的發號施令下,以清涼山王府作為中樞、三州刺史府邸和各地駐軍作為主要力量,幾乎除開流州之外的整個北涼道,被這座新城牽一發而動全身,如同高手體內的磅礴氣機,開始急速運轉起來。新城由徐鳳年親自擔任臨時設置的將作大匠一職,經略使李功德和一位墨傢巨子擔任總督,包括四位刺史中高出半品的涼州刺史田培芳,以及昔年青州“財神爺”王林泉在內,共計六人,擔任參與具體事務的副監,一口氣動用瞭涼州邊關以南全部駐軍,和十數萬年齡都在五十歲以下的三州兵籍役夫,盡數屯紮在此,破土動工,熱火朝天。

如今的北涼,能夠對徐鳳年下命令的人物,肯定就隻有那個剛剛被離陽朝廷敕封為福靜公主的徐渭熊瞭。夕陽西下的暮色中,徐鳳年和徐渭熊還有那幾位大權在握的總督、副監一起緩緩走在河畔,那位跟流州刺史楊光鬥一起走出清涼山入世的墨傢巨子暫時脫不開身,同為總督之一的經略使李功德當然就得在場,為年輕藩王講述新城建造的進程。這幾年裡李功德可謂是嘗盡人生百態的滋味。先是榮登正二品的經略使,成為離陽王朝首屈一指的邊疆大吏。然後屁股底下椅子還沒有坐熱,就遇上北涼“改朝換代”的動蕩格局,果然徐北枳不聲不響就奪走瞭他牢牢把持兼任的陵州刺史頭銜。緊接著宋洞明擔任不合禮制的副經略使,坐鎮清涼山。在北涼官場眼中,自然是新涼王出於制衡考慮的手筆,但是就在所有人誤以為李功德很快就要自己卷鋪蓋滾蛋的時候,年輕藩王馬上就起用李功德擔任新城總督。祥符二年初春時經略使府邸那門可羅雀的淒涼場景,陵州官場可仍是歷歷在目,如今許多官員都開始悔恨自己沒有趁機燒冷灶瞭。而李功德在趕赴此地後,也跟以往判若兩人,跟墨傢巨子一起風餐露宿,以至於連累最重養生的田培芳也多吃瞭好些苦頭。

李功德說得口幹舌燥,隨手就從腰間摘下摻雜有多味祛火中藥的水壺,灌瞭一口,然後由衷感慨道:“王爺,卑職在北涼做瞭大半輩子的地方官,都是在挖空心思琢磨為官之道,哪怕動身後坐入那駕馬車的時候,也不過是暗中慶幸王爺沒忘記我李功德,當時掀起簾子,看著王府派遣的鐵騎護衛,再看著車外那一張張重新諂媚起來的嘴臉,倍感愜意,就像親手抽瞭他們一個大嘴巴,痛快啊。”

田培芳雖說是位高權重的涼州刺史,但是仍然沒有資格跟徐鳳年、李功德幾人並肩而行,隻能拉開幾步距離跟在他們身後。因為經略使大人沒有刻意掩飾嗓音,都給田培芳聽在耳中,咀嚼之後,他對這位北涼最會做官的老傢夥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李大人見縫插針的功夫真是爐火純青啊,而且這番不惜自污形象的掏心掏肺,真是深諳邀寵固寵的精髓瞭。田培芳覺得自己受益匪淺,大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

李功德轉頭北望一眼新城地址,輕聲笑道:“當年硬著頭皮答應翰林去邊關從軍,其實一開始隻想著這個寶貝兒子在邊軍裡頭混日子就行瞭。靠著他爹的關系,弄個都尉當當就差不多,到時候衣錦還鄉,回到他爹說話還算管用的地方上,也就平步青雲瞭。以後做將軍也好,做刺史也罷,總好過在邊境上亡命廝殺。所以當我聽到這小子偷偷摸摸成瞭白馬遊弩手,真是嚇得魂都沒瞭。聽到李翰林竟然跟著龍象軍攻入姑塞州,而且還是作為那開路的斥候,我這個當爹的,那段時間內,哪天沒有燒香拜佛求菩薩?所以當翰林這小子活蹦亂跳回到傢中,身邊多瞭那幾個被他當作換命袍澤生死兄弟的年輕人,我李功德是想罵他,卻舍不得罵啊!我喜歡斂財又貪生怕死的李功德,怎麼生出這麼個兒子?!”

李功德說到這裡,臉上的自豪格外濃重,哈哈笑道:“怎麼就生出這麼個讓爹都感到萬般慚愧的兒子?!”

忙碌得焦頭爛額以至於嘴唇滿是血泡的李功德停頓瞭一下:“所以當這個從小就揮霍無度的兔崽子,突然有一天,說要拿著他砍殺北莽蠻子頭顱掙來的銀子,請我去陵州最好的酒樓喝頓小酒,我李功德舒坦,比自己當瞭夢寐以求的北涼道經略使,還要舒坦啊。”

徐鳳年輕聲道:“翰林已經按功從遊弩手標長升任都尉瞭。當年我勸他從軍,其實跟李叔叔一樣,隻是想著讓他去邊關靜靜心,省得在陵州無所事事,成天闖禍,到時候最為難的肯定是新當上經略使的李叔叔。我也沒料到翰林就那麼脫胎換骨一般,靠自己就成瞭北涼邊軍中的頭等銳士。”

李功德突然放低聲音,沙啞說道:“說句心裡話,如果能夠反悔,卑職仍是不願翰林投軍入伍的,畢竟我就這麼一個兒子,沒瞭就沒瞭,誰給我養老送終?還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哪怕他李翰林是個一輩子沒大出息的浪蕩子,在當爹的人看來,隻要活得好好的,比什麼都強。但是世上沒有後悔藥可以買,既然翰林走到這一步,不管我李功德怎麼每天心驚肉跳,就隻能盡人事聽天命瞭。”

李功德不合規矩地率先停步轉身,望向城址,喃喃道:“我北涼要在此平地起高樓,要讓這座城池雄踞邊關!我李功德不說什麼為北涼邊軍出力,不過是剛好借著這個機會,親力親為,讓自己那個廝殺在前線的兒子多一分依靠。”

父愛如山,世間所有父親,本就是兒子的靠山,從始至終,從老,到死。

有些失態的李功德自嘲一笑:“王爺,卑職就先行返回去做事瞭,否則就要給那位脾氣不太好的墨傢巨子噴得滿臉唾沫。”

徐鳳年笑著答應。在官帽子最大的經略使大人離去後,王林泉、田培芳這幾位副監也就順勢補上位置。尤其是王林泉,身份特殊,不但他年輕時是徐驍的馬前卒,女兒王初冬更是板上釘釘的未來北涼儲妃之一,隻不過因為老涼王的匆忙去世,這件天大喜事才在清涼山那邊始終拖著。如今北涼道,北涼王府的兩個親傢,照理說青州豪閥出身的陸傢子弟更應該出人頭地,但隨著時間推移,結局出人意料,滿身銅臭的王傢已經脫穎而出,陸傢卻好似水土不服,幾乎沒有幾個年輕子弟擔任北涼實權官員,書法造詣冠絕江左的當代傢主陸東疆更是鬱鬱不得志,據說幾場風波後,這位陸擘窠跟女兒陸丞燕都有瞭不可調和的矛盾。對此北涼官場看法不一,原本還是對王陸兩傢押註各半的光景,隨著王林泉出任新城副監而陸東疆卻無緣此職後,徹底一邊倒瞭。不過也許是清涼山為瞭陸傢臉面不至於太過難堪,陸東疆的一個侄子當上瞭負責新城營造糧草的度支主事。不同於高不可攀卻是臨時設置的副監,在北涼這是個很容易轉正的官位。此時此刻,這名陸氏子弟就在二十餘步外緊緊跟著。陸傢男子大多風流倜儻,此人也不例外,今日他特意脫下官袍,換上瞭一身嶄新鮮亮的錦衣華服,在隊伍中顯得尤為超拔於流俗之上,與他同行的還有幾名年齡相當的士子。

徐鳳年其實一眼就認出此人身份:陸丞燕的堂兄陸丞頌,青州陸傢在丞字輩中的翹楚俊彥。隻不過徐鳳年對於此人的鶴立雞群,有些無奈。入鄉需隨俗,是最簡單的道理,鶴立雞群其實就等於格格不入。官場上廝混,誰不是和光同塵,很忌諱這種棱角,畢竟和講究高標清逸的士林文壇那是截然相反的領域,也難怪陸傢在北涼處處碰軟釘子。徐鳳年心中嘆息一聲,在和老丈人王林泉聊過後,故意轉身停下腳步,望向還隔著三排官員的陸丞頌。在場人物都是修煉成精道行深厚的官場老狐貍,很快就讓出道路。一直留心年輕藩王動態的那個陸丞頌很快就會意,氣度昂然地瀟灑前行。走出幾步後,突然轉身回頭看去,然後有個年輕士子猶豫著走出行列,跟上陸丞頌同行。這個冒昧舉動,讓包括田培芳在內所有官員心底都有些不悅,修養略遜的,已經皺起瞭眉頭——你陸丞頌一個小小的七品度支主事,靠著陸傢子弟的特殊身份得以覲見王爺也就罷瞭,但是哪來的資格捎帶外人?

徐鳳年對此視而不見,在陸丞頌作揖致禮後,笑問道:“陸叔叔身體可還好?”

陸丞頌直起腰桿後,腰就再沒有彎下去。這個小動作,更是讓附近官員很是反感。雖說在大將軍不拘小節的影響下,北涼不會刻意遵循那種“天子不能仰視,諸侯不能平視”的規矩,違禁者自然也更不會誇張到需要自刺雙目謝罪,但是陸丞頌的這種中原文人骨子裡透出的倨傲,實在是太招人反感瞭。陸丞頌依舊是旁若無人的架勢,不卑不亢道:“叔叔身體安好,每日都要在傢中寫上十幾幅字。”

連田培芳都要忍不住翻白眼瞭——你小子這是話裡有話啊,是說那位陸擘窠因為無法施展抱負,才不得不假裝閑情逸致嗎?田培芳瞇眼盯著那張曾經在宴會上見過的年輕臉龐,有種爆粗口的沖動。別人不清楚,他這個涼州刺史可清楚得很。王爺當時有意讓陸東疆出任涼州別駕,可這位陸傢傢主嫌棄給人打下手,心裡不痛快,拒絕瞭。王爺又提議去與青鹿洞書院齊名的白馬書院當山主,陸東疆仍是不樂意。當時田培芳對於自己占瞭涼州刺史這個“茅坑”還有些愧疚來著,親自設宴邀請陸擘窠,結果陸東疆一輩的陸傢男子一個都沒有到場,隻有陸丞頌這些毛都沒長齊的年輕人進入府邸。反觀與陸東疆身份相當的王林泉,同樣是清涼山的皇親國戚,哪次與人見面不是和和氣氣的?讀書人咋瞭,我田培芳還是姚白峰都贊賞過幾句的讀書人呢,難不成天底下就你們青州姓陸的讀書人矜貴,我北涼讀書人就不值錢瞭?在離陽廟堂上,老一輩中有主掌國子監的姚白峰,有殿閣大學士嚴傑溪,年輕人裡就算不提那個白眼狼晉蘭亭,不一樣還是有已位列中樞的陳望和名動京華的孫寅?

徐鳳年和顏悅色道:“如今在一道之上設立副經略使,算是朝廷的特例,宋副經略使一直跟我抱怨事務繁重,一個人忙不過來。畢竟北涼道不同於其他地方,跟朝廷多要一個名正言順的副經略使,想必不難。”

聽出弦外之音的陸丞頌難免神色激動,但他第一時間卻是輕輕瞥瞭眼站在徐鳳年身邊的王林泉,後者不動聲色。

然後陸丞頌對徐鳳年介紹道:“王爺,這位是在江南士林中極負盛名的張煥芝,琴棋書畫樣樣精絕,尤其畫山川遠近,有咫尺千裡之勢。而且張煥芝若是參加科舉,定能摘得一甲頭三名,故而是舍瞭錦繡前程,孤身來到北涼。”

相比名士風流的陸丞頌,叫張煥芝的年輕士子就要拘謹許多,畢恭畢敬行禮道:“草民張煥芝拜見王爺,誠惶誠恐。”

田培芳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隻要王爺露出一絲絲的不滿,他就能讓這個叫張煥芝的年輕人,在北涼官場把冷板凳坐穿。

徐鳳年已經打量過張煥芝,聞言後笑道:“難為你瞭。”

張煥芝愣瞭一下,低頭顫聲道:“不敢。卑職到瞭北涼之後,一番親眼見親耳聞,才知道北涼與印象中大不一樣。”

徐鳳年一笑置之,轉身繼續前行,沒多久就讓田培芳、王林泉這些人都回去做事,隻是推著徐渭熊的輪椅走在河畔,不遠處就是負責戒備的白馬義從。

徐鳳年輕聲問道:“軒轅青鋒是主動跟拂水房聯絡的?”

徐渭熊點頭道:“大雪坪那邊當時先是跟魚龍幫劉妮蓉聯系,梧桐院和拂水房都有些倉促,所以我們在那三路人中都安插瞭許多有江湖身份的諜子,順便將這些外地拂水房死士遷回瞭北涼,他們負責引導言論。”

徐鳳年笑道:“難怪當時軒轅青鋒說要打一架,讓我敗給她,我要是知道有這麼一茬,也就答應瞭。這份人情,可不小。”

徐渭熊問道:“你見過先生一行人後,如何?”

徐鳳年搖頭道:“老先生畢竟還頂著上陰學宮祭酒的身份,一舉一動都身不由己,能夠前來北涼已經越過離陽趙室的底線瞭。我猜齊陽龍很快就會在京城做出對策,放出消息,隻等韓老先生遊歷反身後就要接任大祭酒的位置。”

徐渭熊轉動輪椅,停下後面朝河流,輕聲感慨道:“先生當時故意不入涼州城,我就知道先生是下定決心瞭。若是先生入城,我們反而會失望,因為這意味著先生當真是無欲無求,會帶著所有弟子返回學宮。既然避嫌給離陽朝廷看瞭,那就說明最少也有一名弟子會悄悄留在北涼。”

徐鳳年驚喜道:“許煌,司馬燦,兩人隻要留下其中一個就很不錯瞭。”

徐渭熊大概是記起瞭那些年在上陰學宮求學的光陰,有些失神。

徐鳳年柔聲道:“放心吧,老先生身子骨還很健朗,騎瞭十裡地的馬。”

徐渭熊抬頭瞪眼道:“你也不知道勸阻?!”

徐鳳年白眼道:“當時老先生倚老賣老要我送他們二十裡路,我急著趕往懷陽關,加上已經有許煌幾個死命攔著,我也就沒出聲。”

說到這裡,徐鳳年壞笑道:“老先生最後隻讓我送瞭十裡路,嘴上說是我心意到就行,我看其實啊,是老先生真的扛不住瞭。”

徐渭熊嘴角翹起。

徐鳳年在輪椅旁邊蹲下身,揉瞭揉太陽穴,嘆氣道:“怎麼陸傢人就是不開竅呢?難道整個傢族的聰明,都一股腦集中在老供奉陸費墀和陸丞燕兩人身上瞭嗎?王林泉也不是省油的燈,雖然一直袖手旁觀,還算厚道,沒有對陸傢落井下石,可勉勉強強好歹是一傢人瞭,如果王林泉能夠多退一步,清涼山也安生許多。”

徐渭熊平靜地問道:“所以你故意當面提出要讓陸東疆當那個雞肋的副經略使,敲打王林泉?”

徐鳳年苦澀道:“算是旁敲側擊吧,不過我要是再對陸傢不聞不問,這個在陸老供奉手上不惜舉族遷入北涼的豪門,恐怕不用三四年,就要給北涼當地官員吃得骨頭都不剩瞭。你說這都什麼時候瞭,連我的梧桐院都在偷偷賣出字畫古玩換取外地的鹽鐵糧食,這個陸傢倒好,老供奉辛辛苦苦攢下的那些黃金白銀,光是字畫就買下瞭三十多幅,既然沒有選擇餘地地在咱們北涼紮根瞭,就算是有樣學樣跟王林泉那般,與那些遷出北涼的傢族壓價買入土地也好啊。這會兒是附庸風雅的光景嗎?個個在那裡沾沾自喜,覺著占瞭天大便宜……”

徐渭熊突然幸災樂禍道:“其實你小看王林泉的為人處世瞭。這位財神爺在開春以來,悄悄低價買入瞭好些價值連城的字畫,應該是要自降身份送給陸傢的,你這一開口,隨手就丟出個從二品的副經略使,王林泉可就送不出手瞭,否則陸傢不念好不說,還得被陸東疆這些老的陸丞頌這些小的越發看輕。”

徐鳳年懊惱道:“姐,這種事情你怎麼不早說?”

徐渭熊笑瞇瞇道:“怪我咯。”

徐鳳年馬上舉起雙手:“是我行事唐突瞭。”

徐渭熊冷笑道:“唐突?咱們北涼王做事還會唐突?否則怎麼會跟天下第二的拓跋菩薩從西域北部一路打到雪蓮城,打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翻天覆地,真是威風極瞭。我這不就還想著讓人做一塊‘天下第一’的匾額,回頭就掛在清涼山的大門上。要是你覺得天下第一這四個字俗氣,‘舉世無敵’如何,是不是更霸氣一些?”

徐鳳年知道這個二姐的脾性,哪裡敢火上澆油地還嘴,愁眉苦臉從地上拔瞭根青草,彈去泥土後叼在嘴裡。

徐鳳年突然感慨道:“偌大一個北涼,方方面面的,當傢三年狗也嫌啊……”

徐渭熊伸手在他腦袋上重重一拍:“誰是狗?!”

徐鳳年無奈道:“我這不是還有下半句,剛想說才知道咱們爹當傢不易嗎?”

徐渭熊望向天空,呢喃道:“是啊。”

原本蹲著的徐鳳年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慢慢嚼著草根。

徐渭熊沒來由想起一支不曾流傳開來的小曲子。

當年她和他的姐姐,遠嫁江南。

那一天,有個少年,就在梧桐院裡,用筷子敲酒碗。

送君千裡直至峻嶺變平川。

惜別傷離臨請飲酒六兩三。

一兩願你江南多雨帶油傘。

二兩願你酷暑可以輕搖扇。

三兩願你入冬莫忘添衣衫。

四兩願你年年多聚無離散。

五兩願你無病無憂心常寬。

六兩願你無風無雨長相歡。

六兩三。

餘下三。

我在西北,一關接一關。

與你相隔,一山又一山。

最後隻願我,知道你平安。

徐渭熊長呼出一口氣,轉頭柔聲道:“以後別再做傻事瞭,會讓爹娘……還有,還有你姐擔心的。”

徐鳳年嗯瞭一聲,然後吐掉草根,望向遠方輕聲道:“拓跋菩薩去瞭流州,黃蠻兒在那裡,我就是不放心。”

徐渭熊低下頭,看不清表情,微風拂動,額角發絲起伏。

徐鳳年笑著站起身:“姐,我去懷陽關瞭啊。趁著拓跋菩薩沒在邊境,我要親自去趟虎頭城。姐,你放心,這次肯定不意氣用事,隻要見機不妙,就風緊扯呼!”

徐渭熊抬起頭,莫名其妙說道:“喊二姐!”

徐鳳年撓撓頭:“都一樣。”

徐渭熊揮揮手:“去吧,到瞭虎頭城,擰他個幾百上千顆北莽腦袋下來!”

徐鳳年哈哈笑道:“這可是你親口說的啊。”

三天後的黃昏中,當一個人的身影出現在虎頭城的城頭,已經晝夜攻城一月有餘的北莽大軍,猛然鳴金收兵,破天荒休戰瞭。

遠遠看著那個人,北莽全軍悚然。

第二天拂曉時分,大風撲面,北院大王董卓那一騎在密密麻麻的北莽鐵甲護衛下,仍是隻敢略微出陣一百步,遙望虎頭城頭,他沒有任何豪言壯語,隻是高高舉起手臂,然後重重揮下。

祥符二年間最為慘烈的一場戰役,就此拉開帷幕。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