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卷 第八章 虎頭城戰事正酣,徐鳳年單身陷陣

昨天徐鳳年毫無征兆地由南面掠上城頭,就這麼單獨闖入瞭大戰正酣的虎頭城,別說北莽大軍聞訊後不知所措,就連劉寄奴這些北涼將士,在得知消息後也面面相覷。當時在徐鳳年從懷陽關一路掠向虎頭城後,一名在虎頭城南部臨時充當馬欄子的北莽武道高手,幹脆就棄馬向中軍大營瘋狂奔走。然後北莽的攻城勢頭頓時為之一滯,大軍如潮水一般退去。

這一夜,徐鳳年就站在血跡斑斑的虎頭城正北城頭。上次一起喝過酒的虎頭城主將和校尉,已經少瞭兩張面孔。大大咧咧的馬蒺藜死瞭,氣度儒雅的褚汗青也死瞭。走的時候,都是正值壯年的大好歲數。在劉寄奴僅是嗓音沙啞並無太多情緒起伏的平淡敘述中,徐鳳年得知城內可披重甲當作重騎作戰的精騎三千,和那輕騎六千人,這兩者依舊完好無損,但是兩萬四千正規步卒和近萬輔兵,已經戰死八千人。徐鳳年當時詢問傷患有多少,劉寄奴隻說瞭一句傷兵其實不多。徐鳳年默然,他其實在懷陽關中知道瞭那個殘酷的答案。虎頭城正北面和東北西北兩側,北莽三大攻擊面,劉寄奴精確到劃分出整整三十二個防線陣列,每個都尉各自領兵防禦,如果被北莽蠻子攻上城頭,而且在一炷香內殺不退,需要劉寄奴動用其他兵力支援,那麼主將就地撤職,成為一員普通士卒,副尉頂替,以此類推。將近兩個月,有足足七個小隊全員戰死。

校尉褚汗青之所以戰死,就是因為他麾下三個防守相鄰的都尉,在短短一個時辰內接連戰死。虎頭城城頭第一次出現相連地帶有多達六百敵人擁入的狀況,關鍵是防線有越撕越大的趨勢,憤怒的劉寄奴讓哨卒傳話給那個已是渾身浴血的褚汗青,說你姓褚的如果真守不住,給句話就行,我劉寄奴親自帶人過去幫忙。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的北莽開始瘋狂調兵,當劉寄奴帶著八百親衛火速趕到戰場殺退北莽蠻子時,腳邊橫屍無數的褚汗青坐在墻根血泊中,被砍得面目全非。如果不是身上那具早年因為戰功而被大將軍親自賜下的鮮明甲胄,不會有人認出這具屍體,就是那個傢中一雙女兒生得格外粉雕玉琢的褚校尉,是那個曾經被大將軍幾次勸說去太安城考取功名的北涼讀書種子。

天色將明未明之際,徐鳳年轉頭順著那條北涼邊軍喜歡稱之為“城頭走馬道”的馬道輕輕望去。雙方屍體在昨夜就已經搬空,所以此刻出現在城頭的人,都是活人。這似乎是句廢話,但其實不是。普通老百姓隻要無病無難,可能四五十年才能躺進棺材,但是在這裡,可能一瞬間就會從陽間走到陰間,而且不會有太多棺材可以躺。

徐鳳年收回視線,對馬上要返回城中高樓時刻關註第一手戰局的劉寄奴說道:“劉將軍,目前我隻能根據觀音宗練氣士的粗略判斷,知道拓跋菩薩從西京南下,大概還有半天就可以到達姑塞州和流州的接壤地帶,所以董卓緊急停下攻勢,是為瞭讓斥候給拓跋菩薩傳遞軍情。練氣士大宗師澹臺平靜此時不在北涼,無法準確獲知拓跋菩薩的行蹤,所以我最多隻能在虎頭城再待兩天一夜。實不相瞞,我如今跟拓跋菩薩,勝負在五五之間,誰更後出手,誰就是穩贏的局面。所以我不能過早讓拓跋菩薩察覺到氣機傾瀉,在前期隻能壓境而戰,大概是指玄,至多天象門檻,最不濟要等到董卓的斥候把軍情交到拓跋菩薩手上,這樣我才能殺最多的人。”

劉寄奴猶豫瞭一下:“其實王爺隻需要出現在虎頭城就成瞭,不用涉險出手。”

徐鳳年搖頭道:“虎頭城不需要我徐鳳年來搖旗吶喊鼓舞士氣。”

然後徐鳳年笑瞭笑,說道:“既然如此,來瞭虎頭城又不殺蠻子,難道站在城頭上給人當箭靶子,或是一個勁假裝高手風范?這其實比上陣殺蠻子累多瞭。”

劉寄奴握緊刀柄,盯著徐鳳年,坦然笑道:“大戰在即,也許這麼講很晦氣,也不合規矩,但末將還是忍不住要說一句:誰都能死,隻有王爺不能死。要是王爺死瞭,以後這仗就沒法打瞭。”

徐鳳年笑道:“劉將軍放心,我怕死得很。”

劉寄奴望著大概是來不及披甲的年輕藩王,轉身前輕聲道:“馬蒺藜在城頭第一線堅守瞭一個多月,本來一百八十來斤的粗大漢子,死的時候也就隻比王爺稍重十來斤,所以王爺當時在葫蘆口外披掛的那具鎧甲,老馬死後才穿得上,咱們虎頭城都說老馬賺大瞭。”

北莽攻城大軍開始列陣。興許是為瞭“迎接”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原本在戰場上已經寂靜幾分的投石車,全部推出。

劉寄奴重重呼出一口氣:“來瞭!”

徐鳳年輕聲笑道:“借刀一用。”

劉寄奴摘下佩刀,拋給徐鳳年,放聲笑道:“末將這輩子無牽無掛,以往這涼刀就是末將的閨女,誰也摸不得,今兒就當閨女出嫁瞭!”

劉寄奴大踏步離去。

江湖上,月黑風高殺人夜。

沙場上,尤其是北涼虎頭城和北莽大軍駐紮的龍眼兒平原,不講究這個。

當南院大王董卓抬臂砸下後,雄壯號角聲驟然響起,漆黑的鐵甲洪流從董卓親軍方陣兩側,緩緩向前湧出。

因為不堪重負或是使用過度,近千架北莽投石車如今隻剩下七百餘,但是大型投石車大多修繕完好,在這一輪整齊拋射下,威勢仍是讓人動容,如同漫天流火。

董卓下意識上下牙齒輕輕互敲著,環視四周,身邊除瞭近千精銳的董傢親騎扈從,那撥道德宗、棋劍樂府、公主墳三大宗門的北莽江湖頂尖高手,也都一股腦被他隱藏其中。在外圍,是足足四十架號稱能夠射出百丈內等同陸地劍仙一劍的巨大床弩,清一色由軍中膂力最健者操控,再交由南朝僅剩的十幾個練氣士負責準頭。本來一座挺生機勃勃的北莽江湖,這還沒徹底打垮北涼,差不多就糟蹋得隻剩下這麼丁點兒香火瞭。要是按照董卓最初的佈局,一開始就該把北莽武道高手一股腦堆積在中線上,加上所有練氣士,擰成一股繩,任你是徐鳳年、徐偃兵,能擋得住?隻可惜他就算已經是南院大王瞭,終究還是需要照顧到各方勢力,結果就是當下這麼個七零八落的可憐境地。折騰什麼滲透幽州刺殺燕文鸞,搞得元氣大傷,有意思嗎?

董卓撇瞭撇嘴,抬起頭,視線順著一顆砸向虎頭城的巨石,望向那個身影,自言自語道:“姓徐的,來殺我啊,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你就不動心?反正拓跋菩薩要趕到這裡還早呢,有本事就境界大開……你要是能躲過一陣陣床弩射出的飛箭雨幕,我董卓保證……肯定逃!”

就在董卓獨自在那兒磨磨嘰嘰的時候,城頭上的男子,如同一抹璀璨白虹拔地而起。

董卓瞇著眼睛,嘖嘖道:“一人曾當百萬師,西蜀劍皇就做過這種勾當,結果呢?那傢夥可就是死在你們徐傢鐵騎的馬蹄下,你小心今兒遭報應啊。”

胖子身邊有個騎馬披甲英姿颯爽的年輕女子,皺眉道:“用嘴巴能殺人?”

董卓板起臉一本正經道:“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嘛。”

這個董胖子的二媳婦,正是那個提兵山山主第五貉的女兒。當年在北莽境內,因為小女孩陶滿武,她和董卓跟徐鳳年都有過一面之緣。隻是那時候她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會死在一個年輕人手上,連頭顱都被摘走帶回北涼。

董卓突然笑道:“我董傢軍昨夜就已經在前往流州的路上瞭。殺瞭他弟弟,比殺他徐鳳年更有意思。”

董胖子披甲佩刀坐在一匹體格龐大的神駿上,一人一馬相得益彰。董卓雖然胖,但不會顯得肥壯臃腫,廣陵道的趙毅、趙驃父子比起這位執掌北莽半朝兵馬的南院大王,確實賣相差瞭許多。董卓直起脖子望著那墜落在城前的白虹,眼神熠熠。他也是身手不俗的武人,否則當年也坑蒙拐騙不走提兵山第五貉的女兒,早就給揍成瘦子瞭。

對於敵對陣營的徐鳳年,就個人觀感而言,董卓沒有太多惡感。當年在北莽境內初次見面,他作為一方割據勢力董傢軍的締造者,距離如今南院大王,還隔著北莽大將軍這層很難捅破的窗紙,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徐鳳年橫空出世,不但成功世襲罔替北涼王,還贏得瞭北涼鐵騎的軍心和北涼百姓的民心,那麼董卓撐死瞭是在柳珪或者楊元贊麾下任職,就像是洪敬巖和種檀。加上有陶滿武那麼一檔子事,他欠瞭一份人情,所以如果不是大勢所趨,董卓其實很想跟徐鳳年坐下來好好聊聊,學那喜好清談的中原士林名士,挑個雪夜煮酒論英雄,而不是現在這般不死不休的境地。

董卓的視野中,那人果然如同預料的一樣,因為忌憚拓跋菩薩,沒有施展天象境界的無上修為,向虎頭城邊軍或者幹脆向北莽甲士“借用”兵器,以此阻擋近千架投石車拋擲出的巨石。那襲身影落在兩軍之中的空地上,雖然已經壓抑境界氣機,但氣勢之壯,毫不遜色那千騎出城沖鋒的場景,這讓受累於根骨際遇隻能停留在金剛境的董卓,難免感到膽戰心驚。董胖子嘴上說西蜀劍皇也做不成沙場萬人敵,可董卓心知肚明,徐鳳年如果沒有拓跋菩薩這個後顧之憂,任由他放開手腳去廝殺,步卒居多僅有兩翼騎軍遊弋的北莽攻城大軍,很容易就會被攪亂陣形,因此董卓很希望那位大宗師拿出陸地神仙該有的氣度,別理睬腳下的螞蟻打架,最好是單槍匹馬來尋自己的麻煩。

對此董卓早有應對。除瞭身邊紮堆護衛的頂尖高手,和那些能夠激射出百丈內地仙一劍的大型床弩,董卓在兩翼騎軍中也安插瞭許多隱蔽氣機的高手,一旦徐鳳年深陷陣中,等他想要撤退時,就很容易被己方形成包圍圈。不說截殺返回虎頭城的徐鳳年,最不濟也能消耗徐鳳年大量的精氣神,那麼拖到拓跋菩薩入陣,也就十拿九穩瞭。

為此董卓專門詢問過數位北莽宗師,反復確認,得知躋身天象境界後,達到儒傢所謂的天人感應,能夠與天地共鳴,那麼武人體內的氣機就如同一條洶湧河流遇上瞭汛期,可謂如虎添翼,但是這種屬於竊取天地氣象的行徑,有個先天缺陷,那就是老天爺隻能錦上添花,卻不能雪中送炭,一旦涉及武人根源的損耗,短時間內依舊難以彌補齊全,否則兩個同為天象境界的宗師,豈不是要打到天荒地老也分不出勝負?當年離陽江湖有個叫李淳罡的年邁劍客,廣陵江畔一氣破甲兩千六,凡夫俗子多半是震驚那大破鐵騎兩千六百人的數目,但隻有在武道登堂入室之人,才會明白真正恐怖之處,其實在於那“一氣”兩字,這意味著那個叫李淳罡的老人當年根本不屑氣氣相生的天象手段,一氣便是一氣,一劍便是一劍。

董卓擺明瞭就是要用數百甚至是數千北莽高手和將士的性命,耗掉徐鳳年的一絲根本,隻為聞訊趕來的北院大王拓跋菩薩多贏取一分勝機。

視線中,那抹白虹開始以筆直一線的蠻橫姿態沖陣瞭。董卓撇嘴道:“如果不是什麼北涼王,僅是個江湖人,那麼這個天下誰還攔得下他?又做李淳罡又做曹長卿,真是瀟灑得不要不要的……這傢夥也真是讓人不佩服不行。據說那些個北庭甲字豪閥出身的女子婦人,都明明白白開出價錢瞭,揚言隻要我老董俘虜瞭這個風流無雙的年輕藩王,給她們消受一次,她們就敢出價黃金五千兩,而且價錢還可以再談。僅僅是春宵一夜啊,這都能讓老子養活多少董傢兒郎瞭?!他娘的,我董卓除瞭比姓徐的胖一些高一些,哪一點差瞭?咋就不對我嚷嚷什麼光是聽到徐鳳年三個字就要耳朵懷孕瞭?”

董胖子的小媳婦聽著那不入流的鄉俗俚語和粗鄙言辭,連忙咳嗽幾聲,提醒自己男人大庭廣眾之下要註意形象。董卓置若罔聞,繼續自言自語道:“換成我,別說一晚上五千兩黃金,五百兩銀子也行嘛……”

他那個已經怒火中燒的小媳婦瞪眼道:“董卓!”

胖子縮瞭縮脖子,斂去為瞭減少緊張情緒而故意流露出來的輕佻神色,淡然道:“來瞭。”

一人一刀。

徐鳳年開始破陣。

經過一個多月鮮血淋漓的攻城,馬背上生長的北莽蠻子在交出瞭兩萬多人傷亡的巨大代價後,面對虎頭城正北那堵巍峨城墻,北莽從需要親自攀城的萬夫長到最普通的士卒,都開始迅速成長起來。在前奔途中,預估那座囊括瞭北涼所有弓弩種類的城頭,各種力道的弩會分別在何時迸射而出,他們就會何時集體舉盾,腳步當然不會停止,雖然推進速度難免相對減緩,甚至會給城頭上的北涼弓箭手增加一到兩輪的拋射機會,但是北莽已經證明這種看似不起眼的小技巧,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減傷效果,畢竟北涼弓弩的準頭實在太驚人瞭,哪怕是結陣推進,但隻要你敢無視潑水一般的箭矢,為瞭更早一步趕到城下,那麼北涼邊軍就敢讓你把命交待在城下三百步內。

董卓眼前分出瞭三股密密麻麻的鐵甲洪流,幾乎夾雜著一切被記載在兵書上的攻城器械:南朝遺民功不可沒,由數十力士推動的撞城錘車;與城頭等高甚至猶有過之的移動對樓,對樓以裹有可防火箭的特制牛皮,近百人藏身其中;底部設置滑輪的鉤援雲梯。隊伍中還有原本僅是用以填平壕溝就算功德圓滿的壕橋,一旦被他們架上城頭,如同人為造就一座傾斜的山坡。當時北莽能夠有六百人同時擁入虎頭城城頭,兩架化腐朽為神奇的壕橋可謂功不可沒……

三萬餘步卒,主攻虎頭城北面的中軍多達一萬五,兩翼人數稍遜,分別攻打東北、西北兩側。在三個步卒方陣形成的兩個間隙中,有兩股各有千餘人的精銳遊騎率先突進,用以盡力壓制守城的箭雨。而在最外圍的兩翼,又各有大股騎軍分別展開沖鋒——在憑借嫻熟箭術支援攻城兵卒,防止虎頭城內騎軍主動出擊的同時,北莽也需要遙遙牽制北涼駐紮在懷陽關一線的騎軍,應付北涼鐵騎援軍那來去如風不求殺傷隻為擾陣的閃電奔襲。

依據東線葫蘆口那邊種檀總結出來的寶貴攻城經驗,對虎頭城展開的連綿攻勢,在於戰場最前線投入足夠兵力蟻附攻城的前提下,還應當在第二線之上,以十名左右兵源齊整的千夫長領銜,配備足足養精蓄銳且靠近戰場的一萬人馬,城下一旦出現某個千夫長麾下傷亡達到兩百人至多三百人的緊急形勢,無論戰果大小,這支人馬都要立即撤出戰場,然後交由後方某位千夫長率兵火速頂替攻城。這虎視眈眈的一萬人,也被董卓賦予便宜行事的兵權,如果在某處戰場尋覓到機會,無須等到主帥營帳的軍令,可以第一時間把兵力投入戰場。那些心存僥幸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千夫長,由於錯失良機,不等他們返回營地,就已經被南院大王派出一隊董傢騎軍就地處決瞭兩個,還連累兩名萬夫長被降職為千夫長。其中一人戴罪立功,最終帶領三百死士攻入虎頭城城頭,在殺死一名姓褚的北涼校尉後,為劉寄奴親手斬殺,死在城頭,屍體被北涼士卒用飛鉤釘入脖子,懸掛於城墻之上。北莽收回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後,董卓親自將這位中線戰場首位戰死沙場的萬夫長送入棺材,派人運回南朝。

此時此刻,兩支穿插在步軍方陣中先行沖鋒的遊騎看到那抹快如奔雷的身影撞向中軍步卒,有精於騎射的騎卒在得到主將軍令後,左右兩側幾乎同時向中央空白地帶拋射出一撥箭雨,哪怕幾乎所有騎卒都預判那人的奔速,沒有射人,而是射向瞭那人的前方地帶,但是他們仍是隻見到一支支羽箭落在瞭那道白虹的身後——實在是太快瞭!

兩支騎軍不再浪費囊中箭矢,繼續前沖。

徐鳳年在前沖時,左手輕輕按在腰間刀柄上。從城頭落在城前後,轉瞬間就可以清晰看到中軍步卒最前方的那一張張臉孔。清晨時分,那些清一色拎著盾牌的北莽蠻子大口大口吐著霧氣。很多人正值壯年,也許很多年前就是久經戰陣老於廝殺的北莽老卒,眼中也許仍有緊張,但沒有絲毫初次上陣的那種茫然。這不奇怪,無論是以騎軍對騎軍的沖撞,還是以步對騎的重型步卒拒馬陣,能夠位於最前頭的士卒,都是軍中最為善戰且敢死的一等精銳,因為他們做的事情正是“趕死”二字而已。

北涼守城,先弩後弓再弩,這三板斧,在葫蘆口的臥弓城和霞光城,就已經讓北莽步卒吃足苦頭。而那撥“先弩”之中,又按照弩的輕重之分,充滿瞭層次感。床弩、大黃弩、蹶張弩,北涼邊軍三種最為著名的重弩,在細分為提弩、填弩和發弩三種職責弩手的操控下,一支支弩箭依次射出。

在徐鳳年突入北莽戰陣之前,其身後的城頭就有巨型床子連弩的弩箭激射而出。弦上綁有鐵兜子,完全可以將一名騎軍連人帶馬當場貫穿。弩箭大如槍,其中一根弩箭掠過徐鳳年的頭頂,射中一座移動對樓,直接穿透而出。帶著樓內屍體血跡的巨大弩箭沒有就此停止,落在對樓身後的步軍大陣中,將一名誤以為僥幸列陣在遮掩物後起碼可以更晚些戰死城下的士卒,連盾牌帶胸膛一起射出大窟窿,恐怖的貫穿力,讓那名士卒還來不及感受疼痛就徹底死絕。

徐鳳年剎那之間拔出涼刀。

單人破陣!

與徐鳳年正面相對的北莽步卒第一線上,隻見數名負責為身後弓箭手遮擋箭雨的士卒,“緩緩”提起盾牌。

徐鳳年一穿而過,北莽士卒的盾牌與身軀同時分為兩半,向兩側飛去。

在這條直線上,最前幾排的盾牌手和稍後的弓箭手,無一例外都裂出一團血霧。

而在直線附近的橫向位置,不知為何,相比縱向上的死法淒慘,後者都死傷得無聲無息。也許是被細針一般不易察覺的玄妙之物,從太陽穴刺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紅點;也許是從一側肩頭刺透另一側肩膀;也許是心口給穿過。死得莫名其妙,死相並不駭人,隻有等到屍體倒地後,才會有些許血跡從傷口緩緩淌出,而那個破開厚實陣形的身影早已在屍體後方很遠。

以尋常武人肉眼不可見的驚人速度,青梅、竹馬、黃桐、蚍蜉在主人四周瘋狂旋轉。四柄飛劍起雷池,如同一把利器在肌膚上劃拉出一條血槽。徐鳳年一氣破陣一百六十步後,身形略微停滯,抬頭望去,意料之中,近處已經有三名聞腥而動的北莽武道高手圍殺而來,更遠處,亦有一撥高手兔起鶻落,紛紛趕來。而北莽步軍戰陣沒有因此而滯緩腳步,在震天響的戰鼓聲中與他擦身而過。當時徐鳳年趕到虎頭城,看到北莽大軍那種極為有序的撤退,就已經深感棘手,也越發敬佩虎頭城劉寄奴的守城有方。徐鳳年趁著為首一名用刀高手當頭劈下的空隙,很“閑情逸致”地一抖腕,看似隨意抖落涼刀上的鮮血,但是那股凌厲罡氣所致,左首邊那些個北莽甲士的屍體就是成片倒飛出去。

那個用刀高手視死如歸,他那自認臻於化境的一刀灌註自身所有氣機,刀尖處有淡青色罡氣吐露,顯然是二品小宗師才能具備的不俗修為。

在心存必死的小宗師吸引徐鳳年註意力的同時,其左右有兩人不約而同地驟然加快速度。一個赤手空拳的魁梧漢子從天而降後,猛然前撲。而徐鳳年右首那個矮小老人嘴巴緊閉,一手貼住胸口,一手拖後做斜提長槍狀,弓腰沖向那個傳說中的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年輕人。瞬間爆發出來的盎然殺機,讓那些戰戰兢兢卻目不斜視的北莽普通士卒都感到瞭一股遍體寒意。

那個高高躍下一刀勢如破竹的小宗師,驀然瞪大眼睛。

他手中那柄相依為命半輩子也算是刀中重器的“老傢夥”,竟然就給那個年輕人隨隨便便伸出一隻手,就那麼輕描淡寫握住瞭刀鋒。

與此同時,那個雙拳捶出的壯漢如遭重擊,魁梧身軀一頓,繼續咬牙前沖,然後胸口再度傳出一陣陣細微卻綿延的聲響。這名被一紙令下征召入伍的江湖武夫也的確是條硬漢子,在整個胸膛幾乎被四柄飛劍來回穿出千瘡百孔的可憐情形下,仍是試圖將雙拳轟砸在那個年輕人身上。但是相距不過七八步,竟是好像咫尺天涯,他的身體在接連四次撞擊後,不僅胸口鮮血四流,臉上更是七竅流血,腳步已是踉蹌,最後隻能搖搖晃晃,那耗盡性命元氣的一拳,到頭來仍是隻能軟綿無力,就像是試圖摸瞭一下對手的肩頭而已。漢子眼中充斥著不甘神色,倒地身亡,到頭來竟是沒能碰到那人的一片衣角。

在壯漢死絕之前,朝徐鳳年劈刀的小宗師就兵器脫手而出,給徐鳳年在胸口隨手一拍,橫飛出去。

矮小老人對兩人的戰死不理不睬,身體一旋,雙腳在地面上擰出一陣黃沙塵土。在視線模糊中,老人做拖槍式的那隻手,從袖中飛出一柄他賴以成名的陰險暗器,而原本貼住胸口的那隻手也從手心掠出一抹白芒。叮叮兩聲輕響後,紋絲不動的徐鳳年一隻手抓住老人的頭顱,緩緩提起。嘴巴緊閉的老人沒有半點掙紮,對著那個近在眼前的年輕人猙獰一笑,一口吐出藏在舌底真正的撒手鐧!

這位窮其一生才悟出半招指玄境的瘦弱老人,舌尖即劍尖,故而在北莽江湖魔道有個“吐劍翁”的綽號,不知有多少同等境界的高手死在那出其不意的“一口”飛劍之下。隻可惜在老人臨死之前,看到瞭匪夷所思的一幕。那柄養育多年的半寸飛劍懸停在兩人之間的空中,在老人腦袋被徐鳳年往下一按,變作一攤肉泥之前,依稀可見自己那柄半吊子的飛劍之前,有一柄真飛劍。

而那個被徐鳳年一手拍飛卻驚訝地發現自己沒有受到重創的刀法宗師,不等他有劫後餘生的感慨,就突然從心口處傳來一陣劇痛,墜落在地面後,才發現自己胸口插有一支程度幾乎與鐵槍媲美的弩箭。

虎頭城的城頭上,一名發弩手給身邊嚇出一身冷汗的床弩標長惡狠狠地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那名時刻關註著城下戰況的標長滿臉憤怒道:“他娘的薑文生!你小子是北莽蠻子派來的臥底不成?射不中對樓也就罷瞭,咋的還差些傷到瞭咱們王爺?!就差四五步!你還想不想做弩手瞭?得瞭,滾一邊去,老子自己來!”

那個叫薑文生的虎頭城發弩手,年紀輕輕,但因為眼力出眾且膂力驚人,已經位列邊軍弩手中第一等悍卒,這會兒哭喪著臉,一個屁都不敢放。標長正想要一把推搡開這個差點闖禍的小兔崽子,隻是當他看到年輕人臉上那個潦草包紮的傷口後,就停下瞭動作。這小子是半個月前給北莽蠻子弓箭手一箭射中臉頰,所幸躲得快,但仍是給箭頭扯掉好大一塊肉,這些天總給標裡其他人笑話說本來就長得砢磣,破瞭相以後就更難討媳婦瞭。標長手上缺人缺得厲害,也不矯情問這小子能不能繼續發弩,薑文生也沒給他們床子弩丙字標丟人現眼,那以後就都咬著牙沒下過城頭,隻是標長知道,這個年輕娃兒幾次輪換休息睡覺時,都睡不安穩,臉上那麼大一塊肉給剜走,能不疼嗎?

這時候,一名填弩手使勁嚷嚷道:“標長快看!”

不光是他們這一丙字標,附近幾標的弩手也都睜大眼睛。

遠處戰場中的那個背影,收起瞭涼刀,從地面那具屍體上拔出瞭那根弩箭,像是要拿來當作一根鐵矛,以此繼續陷陣。

城頭附近那幾標弩手都悻悻然——狗日的,丙字標今兒起可就真是牛氣大發瞭!

標長嘿嘿笑著,又是一巴掌拍在薑文生的腦袋上:“還疼不疼瞭?”

年輕士卒咧嘴一笑,不小心扯動傷口,立馬齜牙咧嘴,一邊笑臉燦爛一邊抽氣道:“疼個卵哦!”

標長環顧四周,怒吼一聲道:“發什麼呆!敵至兩百步,床子弩照舊,其餘人等,給老子換上腳踏弩!就當騎娘們兒一樣,把北莽蠻子騎在胯下!”

戰場上,徐鳳年提起那根弩箭,望向前方。

更遠處,董卓細瞇著眼,臉色陰沉。死人很正常,尤其是有徐鳳年親自出馬,死幾個江湖高手,他這個南院大王根本不肉疼,但是如果死得比預想中不值錢,如果是在廟堂而不是在戰場,那麼董胖子肯定就要跳腳罵娘瞭。他身邊那個很喜歡跟金枝玉葉身份大媳婦爭風吃醋的小媳婦,皺眉輕聲道:“分批送上門去給姓徐的這麼殺,不是沒有效果,但是未必能夠撐到拓跋菩薩趕到,最好是夫君撤入後軍,讓那些個一品高手尤其是指玄境一起出馬,而且隻要從旁騷擾,不可近戰搏殺,鈍刀子割肉,慢慢耗。”

董卓微微搖頭,陰惻惻笑道:“不先給客人端上幾碟子開胃小菜,人傢是不會上桌的。再說瞭,徐鳳年不願意上桌也行,反正他今天殺我一個高手,我就讓虎頭城今天多搬走一百具屍體。看誰的耐心和脾氣更好就是瞭,董爺我啊,傢大業大,拼得起!”

董卓突然轉頭厲聲道:“傳令下去!讓崔宏再領一萬五千步卒結陣推進,同時告訴前線那三個當萬夫長的,今天攻城,每千人傷亡五百人才準後撤!派出督戰刀手,膽敢怯戰私自後退者,殺!戰後問罪所在傢族部落!”

很快就有董傢軍的烏鴉欄子前去傳達軍令。

董卓敲著牙齒,輕聲道:“有本事就讓我下令每千人徹底戰死五百人才後撤。”

她頭皮發麻,顫聲問道:“夫君,如此行事,會不會太極端瞭?”

董卓冷哼一聲,沉聲道:“隻要跨過瞭虎頭城這道門檻,那麼我董卓麾下主力大軍的戰力,才算真正能夠跟北涼三十萬邊軍叫板。”

如果更進一步,隻要跨過瞭北涼,打爛瞭徐傢鐵騎,天底下就更沒有能夠與他董傢軍一較高下的軍伍瞭。今天在這裡多死一個人,也許以後在離陽中原就可以少死十個人。這筆賬,劃算得很!

徐鳳年的存在,就像河道中的礁石,雖然激起瞭巨大浪花,但終究無法阻擋洶湧洪流的去勢。

虎頭城正北戰場上,步卒方陣兩翼的騎軍憑借嫻熟箭術,已經對城頭進行瞭數輪拋射壓制。位於潮頭位置上的持盾步卒在城外轟然立盾,後排弓手也冒著城頭箭雨展開第一撥仰射。在盾卒和弓手攻防期間,那些雲梯和對樓也在方陣間隙中突然加速,而在後者更多吸引北涼弓弩註意力的時候,在盾卒掩護下的弓手仰射並不停止,又有充當死士的北莽健卒開始狂奔,清一色不披掛沉重鐵甲,隻披更為輕便的皮甲,一手持盾,一手持莽刀,這些在方陣推進途中一直保持養精蓄銳態勢的死士,在距離城頭一百五十餘步後開始發力沖鋒,他們將充當戰爭史上最血腥的一種角色——附蟻,人如蟻攀附城墻。

幾乎同時,被北莽士卒高高舉起的將近百架雲梯架在瞭城垛空隙,而那些幾乎與城頭等高的十餘座巍峨對樓,顧名思義,它們在停下後便形成瞭與城對峙的格局,此時也如同露出猙獰的面孔。被北莽南朝春秋遺民美其名曰“遮面”的厚重牛皮,嘩啦一下猛然扯下,隱蔽在樓內的弓手無一不是草原上的神箭手,比起先前位於盾卒身後造就箭矢雨幕的弓手,其準頭要遠遠勝出,務求最大程度殺傷那些能夠躲在仰攻死角的虎頭城守軍。

在對樓之間,頂端釘有鐵鉤的雲梯像那附骨之疽,死死咬住瞭虎頭城這個西北邊陲巨人的身軀。與此同時,最先推動雲梯的普通士卒開始提盾登梯。他們手中的盾牌相較盾卒要更小,而比起已經跟隨他們一起沖至城下的死士,則要更為堅固。這些士卒的職責就是為身後死士開路,根本不奢望他們能夠登上城頭,所以幹脆就不持兵器,純粹是拿血肉之軀甚至是性命去換取那一點點攻城高度。

遠處,董卓身邊不知何時多出瞭一隊精銳騎軍,鐵甲尤為鮮亮,但不是那種繡花枕頭的華而不實,人手一張大弓一張輕弩外加一把戰刀,馬鞍側更懸掛有一桿鐵矛,正是北莽王庭耶律、慕容兩大國姓才有資格配備的精銳侍衛——怯薛鐵衛。北莽那從未現世的唯一的重騎軍,就一律從怯薛親衛中篩選,由此完全可見北莽對這支軍伍的破格倚重。

兩百怯薛騎軍拱衛著一對年輕男女。男子身穿淺黃蟒服,天生容貌粗獷,但是似乎有些病容,臉色蒼白,坐在一匹汗血馬的馬背上,微微彎腰,顯得束手束腳。倒是他身邊那個雍容大方的女子,顯得比自己男人更適應戰場上的氛圍,始終瞇眼望著城頭方向,偶爾收回視線看幾眼那個不斷破陣愈行愈近的身影,流露出深重的陰沉氣息。她所在的棋劍樂府,除去太平令依然擔任帝師,洪敬巖廝殺於葫蘆口,其餘幾大詞牌名、銅人師祖不知所終,大樂府戰死,劍氣近黃青也死瞭。所以身為棋劍樂府二字詞牌名以“寒姑”奪魁的她,一向被認為性情婉約的北莽太子妃,才會近乎逼著自己男人趕赴此地,她希望親眼見識一下那個能讓自己宗門傾塌一半的罪魁禍首。

北莽太子耶律洪才小聲說道:“南院大王,那傢夥還在破陣前來,咱們是不是稍稍後撤些?”

董卓嘿嘿笑著不說話。董胖子的媳婦第五狐皺瞭皺眉頭。以前聽傢中那個總跟自己爭搶大婦名頭的女子說過,耶律洪才這個傢夥好像小時候嚇破膽過,如今倒是長得跟先帝有七八分相似,可氣魄實在是欠奉,甚至還會暈血,每次跟隨女帝陛下巡狩,都隻能靠著身邊親衛怯薛捕獲的獵物來蒙混過關。第五狐對此很快釋然,若是耶律洪才跟他父親一樣雄才偉略,恐怕早就跟許多姓耶律的龍子龍孫那樣早早夭折瞭吧。

耶律洪才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提議有些上不得臺面,很快就給自己找瞭個臺階,故作鎮定道:“南院大王,咱們不是要等軍神嘛,那個北涼王突陣越深,耗費的氣力就越大,咱們的位置若是太過靠前,那姓徐的可不是要馬上就得碰壁而返?到時候姓徐的吃過瞭苦頭,結果龜縮在虎頭城不出來瞭,豈不是壞瞭南院大王的大事?”

董卓總算緩緩轉過頭,正視這個北莽身份最尊貴的魁梧男子,笑瞇瞇道:“太子殿下所言極是啊,深諳兵法的誘敵深入,也好,就按殿下說的去做。後撤五百步,如何?”

耶律洪才輕聲道:“八百步會不會更穩妥些?”

董卓哈哈笑道:“殿下說如何便如何。”

董傢親軍和太子的怯薛鐵衛開始後撤,那些隱匿氣機的頂尖高手和床子弩陣也隨之轉移。耶律洪才頓時笑逐顏開,連腰桿也下意識直起瞭幾分,也不知道這位在北莽王庭如同傀儡的太子殿下,是在慶幸自己脫離瞭危險,還是享受那種被董胖子尊重帶來的巨大成就感。耶律洪才勒馬掉頭,正要意氣風發地揚鞭策馬,突然聽到身邊董卓咳嗽瞭幾聲,莫名其妙的太子殿下盯著這位南院大王,一臉疑惑。董胖子悄悄撇瞭撇下巴,耶律洪才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媳婦還停在原地,根本就沒有跟自己一起撤退的意圖。這位在離陽朝野幾乎沒有任何事跡流傳的北莽太子輕輕嘆息,示意麾下怯薛鐵衛繼續前行,獨自撥轉馬頭,來到她身邊後,柔聲問道:“怎麼瞭?”

她拎起馬鞭,指向虎頭城那邊,冷聲道:“那處戰場之上,我數萬大莽兒郎盡是前行赴死。”

耶律洪才伸手揉著下巴,點頭道:“是啊,北涼確實敢戰,但我草原健兒又何曾懼死。”

她緩緩轉過頭,望著這個同床共枕卻異夢很多年的男人,眼中充滿瞭怒其不爭和哀其不幸的復雜意味,同時她那雙秋水長眸,似乎在詢問這個貴為草原未來主人的男人:草原兒郎不畏死,甚至連北涼王都敢親身陷陣,那你耶律洪才又是如何?

耶律洪才似乎不敢跟太子妃直面相視,低頭道:“走吧。”

她放下馬鞭,冷笑道:“後退八百步哪裡夠,還是直接回西京好瞭。”

她掉轉馬頭後率先向北一騎絕塵而去。耶律洪才望著她的背影,嘴唇微動,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在這對夫婦的背後,在那個單獨身影的更南方,虎頭城那邊,大戰正酣。

虎頭城那條堪稱舉世無匹的堅固城防線,就是一條陰陽相隔的界線。

在正北這條防線上,城墻高五丈半,填層上部以桐油、糯米和石灰等攪拌的灰漿封頂夯實,僅這一部分就可高達丈餘,再加築以七層磚。城墻之上,除去正城門之上的主箭樓,更有墩臺十二座,大型弩臺八座,東西兩段亦建有兩座角樓。北涼邊軍喻為“走馬道”的兩側雉堞女墻兩兩對峙,虎頭城可供射箭和瞭望的箭垛總計多達兩千餘個,這座位於離陽王朝最西北地帶的城池,甚至連每一塊磚頭上都有鈐印,清晰標明年代窯廠和匠戶姓名,以防匠人瀆職誤事。並且在虎頭城的正北方向,又細分出三重城門——正門、箭樓和閘樓,虎頭城主將劉寄奴便站在最為高聳的箭樓頂層,居高臨下俯瞰全局。

因為當年那場為北莽帶去許多士子匠人的洪嘉北奔,在戰爭史上,從沒有哪次遊牧民族的南下遊掠,能夠攻城攻打得如此登峰造極,能讓歷史上許多土生土長的中原王朝都黯然失色。更為關鍵的是,北莽也從未如此堅定地主動舍棄戰馬,下馬作戰後依舊這般悍不畏死。虎頭城號稱擁有離陽最豐富最完善的儲備,是北涼最龐大的武器儲存地,但在不到兩個月的防禦中,損壞的弓弩就已經多達四千多張,弩臺被毀掉半數,用以收放礌具的絞車被摧毀二十多架,以至於虎頭城不得不換上威力大打折扣的磚泥礌。

北莽由百架雲梯登樓的千餘死士死傷過半,雖然其間有十多架雲梯的死士最終登上城頭,但終究還是未能站穩腳跟。城墻根下,層層疊疊的屍體和那些根本來不及被拖曳出戰場的傷患,前者沉默,後者哀號。他們的傷亡,除瞭來自頭頂傾瀉而下的箭矢,也有可能是一鍋鍋滾油,一具具滾礌,甚至是類似水師船戰的拍桿——一桿拍下,可以讓一架雲梯瞬間崩碎,而攀附在雲梯上的北莽健壯士卒,脆弱得就像蚊子,被一巴掌拍死在城墻之上。

相較雲梯死士的慷慨赴死,城外巨型對樓內的北莽弓箭手,對虎頭城守軍造成瞭不容小覷的殺傷。比起為瞭快速登城而不得不付出減少重甲負重代價的北莽士卒,北涼邊軍身上甲胄更為堅韌牢固。先前北莽兩翼騎軍和盾卒身後弓手的仰射,看似密集,但除非是射中要害,否則都不太能造成真正意義上的戰損。但是北莽幾乎可以稱之為面對面的近距離平射,尤其是在人人神箭手的情況下,一個個虎頭城守軍被一箭箭射透喉嚨、射穿眼眶,甚至不少北涼士卒當場連人帶甲都給穿透。

步卒方陣內的雲梯源源不斷架在城頭上,在千餘輕甲死士拿性命開路為後方贏取時間之後,北莽不會給虎頭城絲毫喘息的機會,接下來很快就是頭頂鐵盔身披鎖子甲的北莽力士開始悍然登樓。如果說第一撥死士都是身形靈活的北莽步卒,那麼這一撥身材尤為健壯的步卒幾乎可以說是隨便換一個戰場,披上真正意義上的重甲,就可以媲美那種歷史上幾乎一度把騎軍葬送的中原重型步卒。

這些力士的登城,哪怕是近在咫尺從城頭上激射而下的箭矢,也僅是讓舉盾而上的他們略微停頓,偶有北涼膂力驚人的弓手一箭射穿盾牌,鋒銳箭頭直接釘進胳膊,他們也絕對不會有任何退縮。就在震破耳膜的廝殺聲中,一名北莽登樓力士遮在頭頂的盾牌已經釘入瞭四五根箭矢。他正值壯年,是北方草原上一個小部落的男子,對他來說,沒有什麼王庭什麼寶瓶州,這次應征跟隨大軍南下,隻是想著今年過冬時候攢夠軍功,好讓個子正在拔高的兒子能夠吃足肉,順勢跟隨自己升高一級戶籍。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夠走出風雪不定的草原,有機會代替自己去離陽中原走一遭,至於自己,他不奢望能夠活著離開戰場瞭。這座虎頭城實在是太過難以撼動,跟自己入伍時的傳言大不相同,不過他也沒有什麼被蒙騙的惱火,便是戰死瞭,那份撫恤也足以讓兒子長大成人,讓兒子成長為不輸自己的草原男兒。

身披鐵甲頭頂盾牌的力士眼角餘光,瞥見一座對樓被城頭拍桿重重拍下,對樓劇烈搖晃,頂部給拍得稀爛,十幾個神箭手當場暴斃,肉泥一般,與對樓融為一體。他重重呼吸,咬牙繼續向上攀緣,然後瞬間就脫離瞭雲梯。不僅是他,身後三四名力士也是一般無二的下場。他頓時心如死灰,下一刻,他與幾名北莽力士的後背幾乎同時撞在瞭雲梯附近的城墻之上,如同一串被繩子串起的可憐螞蚱。摔瞭個七葷八素的他死死拿住盾牌,抬起手臂擋在頭頂。果不其然,下一刻城頭之上就有輕弩激射而下。暫時逃過一劫的他知道真正的危險還在後頭,他們一夥人是給北涼守軍的飛鴞給鉤住甲胄瞭。這種專門對付大莽力士的器械是一根長七丈的鐵鏈,鐵鏈之上每隔三尺便釘有鋒銳飛鉤,雲梯甲士一旦被鉤住,就身不由己瞭,很快就會被拖曳上去,迎接他們的是一根根長矛。他親眼見過許多力士慘死在這飛鴞之下,若是這個時候匆忙卸甲,企圖墜城逃生,根本就不現實,被懸掛在鐵鏈最上方的他低頭怒吼道:“握緊戰刀!”

這條鐵鏈飛鴞被城頭數名北涼健卒拉拽回去,四名北莽力士的鐵甲與墻壁摩擦發出哧哧聲響。四人中最先以這種狼狽方式“登上”城頭的他頭腦幾乎一片空白,憑借本能擰轉身形面朝城頭。他被拽出城墻後,持盾護在前方,瞬間盾牌就被矛頭擊中,重重撞返砸在胸口,但是就在他試圖竭力胡亂揮出一刀後,城頭之上,一名北涼持有古怪直柄橫刀的守卒砸中他的頭顱,鮮血四濺,當場斃命。至於在他死後給陸續拽入城頭的三名力士,或死在這種銼子斧下,或死在長矛下,屍體被拔離飛鴞,隨意推下城墻,然後那根飛鴞再度重重拋出城頭。

虎頭城戰線上,一方蟻附,一方殺蟻,真是雙方人人命如螻蟻。

深陷敵軍腹地的徐鳳年繼續前行,勢如破竹。

所向披靡,沒有一合之敵。但是徐鳳年清晰感受到幾團濃鬱氣機在旁覬覦,跟隨自己的身形悄然移動。這些人無疑是伺機而動的北莽武道高手,多是小宗師境界。更遠處兩百步開外則隱藏有兩名頂尖高手,一名金剛、一名指玄。徐鳳年一路直線前行,殺人沒有任何花哨動作,多是槍仙王繡悟出四字訣中的“崩”字“弧”字兩訣槍法。尤其是弧槍,大開大合,最適以少敵眾的亂戰。弧槍式所至,夾雜以崩字訣氣機,徐鳳年身邊兩丈內,無人存活。

但是長驅直入的徐鳳年沒有絲毫得意,反而心思越來越沉重。自己直奔董卓大旗所去,誰都知道真正能擋住自己腳步些許的角色,隻有那些武道高手,普通士卒毫無意義,但是北莽步卒方陣的推進,一絲不茍,沒有任何變動,一旦不幸遇上自己,死即死。

歷史上草原騎士的大舉南侵,大多繞開險要關隘和雄城大鎮,要麼就是圍而不打,使其孤懸鐵騎大軍之中,迫其繳械投降。真正意義上的攻堅戰,一來馬背上的遊牧民族不擅長,二來得不償失,與其在邊境上跟城防穩固的守軍死磕,不如繞城而過,在城小墻矮且士氣萎靡的腹地大肆遊掠。徐鳳年雖然很早就清楚北莽出自下策,最早拿北涼開刀,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是在下策之中,董卓和太平令顯然也是野心勃勃,要拿北涼三十萬邊軍當作磨刀石,這就像徐鳳年不久前拿拓跋菩薩蓄勢是一個道理,若能勝之,以後就會是一馬平川的光景。北涼一旦失陷,看似傷亡慘重的北莽,卻可以贏得最為寶貴的大勢,恰如當年徐傢鐵騎戰勝西楚,於西壘壁一戰定鼎,之後打西蜀打南唐,不過是收拾殘局錦上添花而已。讓徐鳳年感到沉重的關鍵點在於,北莽一開始是董卓、太平令寥寥幾人有此雄心壯志,但是隨著虎頭城和葫蘆口兩座戰場的鏖戰,北莽士卒已經開始迅速拋開下馬作戰的不適感,徐鳳年帶著幽騎在葫蘆口境外與北莽騎軍廝殺,當時沒有見到種檀的率軍攻城,印象不深,隻有當自己身臨其境,親眼看到他們的有序推進和輪換攻城,才發現北莽百萬大軍壓境的孤註一擲,勝算真的很大。

徐鳳年驀然間生出一股怒意。

北涼地狹人少,清涼山每每招攬到一位小宗師都要小心用之,哪怕是他徐鳳年,對指玄境劍道宗師糜奉節,那也是頗為以禮相待。但是在這一處戰場之上,已經死瞭幾個小宗師瞭,先前那撥露面的三個,後來阻攔道路的又有兩個,被自己發現蛛絲馬跡,隨手拋出一根箭矢釘殺當場的也有一個。眨眼之間,這就有六個瞭,反觀整座清涼山整個拂水房,又能有幾個聯袂出席的六名小宗師?

就在徐鳳年準備對隱匿高手痛下殺手的時刻,那些氣機綿長的武道宗師突然不約而同地撤離戰場瞭。

徐鳳年舉頭望去,原來是董卓的南院大王旗幟開始向後方移動瞭。

誘敵深入?

本想快速突進的徐鳳年猛然停下身形。懷陽關都護府為瞭以防戰場不測,柳芽、茯苓兩鎮騎軍都為之做出瞭相應調動,一旦北莽不惜以數千鐵騎圍殺自己,兩鎮騎軍甚至做好瞭入陣的最壞打算,就連劉寄奴也明言城內騎軍隨時可以出城沖鋒。徐鳳年一直把視線停留在虎頭城一時一地之上,所以有信心單槍匹馬入陣也有本事脫離戰場,隻是此時徐鳳年突然心頭有個不好的預感。

董卓的突破口,或者說北莽的突破口,不是虎頭城,不是葫蘆口,而是涼莽雙方最初都盯上但是隨著形勢變化而又默契舍棄的流州!

自己當時兵行險著,提議褚祿山和袁左宗展開一個驚人戰略,要以始終按兵不動的大雪龍騎和一支貨真價實的重騎軍為主力,大范圍轉移兵力,一口吃掉楊元贊領軍的葫蘆口,先請君入甕,再甕中捉鱉。

那麼北莽有沒有可能在這之前,同樣更換戰略,試圖一口吃掉流州?

雖然徐鳳年在到達懷陽關之前,就已經按照既定謀劃,讓褚祿山給寇江淮安置一個流州將軍的頭銜,帶領三千騎軍和六千涼州步卒馳援流州,配合三萬龍象軍把守那座有拓跋菩薩加入戰場的流州戰場。

徐鳳年站在原地,望向西面,望向遙遠的流州。

這個時候,有二十餘騎不知何時也跟隨他這個北涼王闖入戰場,人人負劍。

為首兩騎正是那當代吳傢劍塚的劍冠吳六鼎和女子劍侍翠花。

便是破陣殺人也難掩吊兒郎當的吳六鼎策馬殺至徐鳳年身邊,這位年輕劍客嬉皮笑臉道:“這就不敢向前瞭?”

徐鳳年默不作聲,習慣性閉目養神的劍侍翠花皺眉沉聲道:“說正事。”

吳六鼎立馬噤若寒蟬,無奈道:“褚都護讓我捎句話,說他覺著董卓那小子不安好心,所以他已經於昨夜自作主張帶著幾百親衛趕赴流州瞭,不過在涼流兩州交界處,他早就有八千伏兵在那兒,就等著北莽來這一手。哦,褚都護還說瞭,那八千人,都是先前不久才從各地邊軍中緊急拎出來的刺頭人物,沒有他親自去帶兵,那幫老卒誰都管不瞭。”

徐鳳年毫無征兆地開懷大笑起來,怎麼都停不下來。

吳六鼎轉頭對翠花問道:“失心瘋瞭?”

徐鳳年好不容易停下笑聲,望向正北遠方那桿董卓大旗,微笑問道:“敢不敢跟我再向前破陣兩裡路?”

吳六鼎毫不猶豫道:“我就是一個捎話的,不敢!”

女子劍侍卻睜開眼睛,對徐鳳年平靜道:“請王爺大可放心後背。”

徐鳳年點瞭點頭。

那臨時拼湊出來的八千老卒啊。

其實早在徐傢入涼之前,就已經不成建制,甚至更早在某個胖子千騎開蜀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嫡系兵馬的說法,從來都是大將軍徐驍給他多少兵馬就打什麼仗,其麾下士卒,要麼是徐傢軍中死得最快的,要麼就是升官升得最快的。如果非要安上一個名頭,倒是勉強有一個,那是他少年帶兵的一場成名戰。那是在一條河邊,當時麾下七拼八湊出的八千騎軍,僅活四百人。徐鳳年世襲罔替北涼王後,上次在懷陽關偶然與擔任北涼都護的胖子隨口聊起,才知道自從胖子作為主將帶兵打過大大小小七十餘場戰事以來,勉強算是在他手底下當過兵而且沒死的人,北涼境內恰恰還剩下萬餘人,年長者都已經成為將種門庭的傢主,更多是四十來歲的軍中青壯,混得最沒出息的那撥,品秩最低也該是個標長瞭。

那條河,如果徐鳳年沒有記錯,是叫曳落河。

涼流接壤的邊境。

一個剛剛披上甲胄乘坐大馬的胖子望著眼前的那支騎軍、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朗聲笑問道:“各位,從將軍、校尉或者最不濟也是個標長,重新變成我褚祿山麾下的小小士卒,感覺如何?”

騎軍大陣中哄然大笑。

胖子笑瞇瞇道:“聽說還有不少從步軍中趕來濫竽充數的,我褚祿山念舊,就不跟你們計較瞭,想來這麼多年來,弓馬也不曾落下太多。”

那些騎士笑聲更大。

胖子突然滿臉殺氣騰騰,惡狠狠說道:“諸位大多知道一個老規矩,跟我上陣殺敵,隻要不死,回頭都能升官,這次就要讓你們失望瞭。死不死不好說,但是就算不死,也沒官可升!事先說好,這次敵人是北莽那個董卓的嫡系騎軍,最少兩萬人!我們隻有八千人,咋辦?”

滿場肅穆沉默。

褚祿山猛然間抱拳道:“那就有請諸位,與我褚祿山再走一趟曳落河!”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