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七回

他覺得我應該是要幸福的。

除此以外的所有理由都站不住腳,

都是得由他來出面打掃掉的糟粕。

哪怕他仍舊要爬上爬下給我修電燈,換水管,補瓷磚,

他從來沒有動搖過的心願是,

自己再這樣操勞幾年也行吧,

隻要女兒最後找到的是一場以幸福為前提的婚姻。

她在那裡站瞭很久。踢腳邊的石頭,或者用一條紅領巾繞在手掌上演一段沒頭沒尾的醫療啞劇,後來她背抵著墻,兩腳是交叉站的,右腳腳尖稍微繃直,往前點著地,出來個舞蹈性的動作,也難怪往上,背在身後的雙手也有著奇特的一份造作,連同她仰頭看天的臉,小小的雪白的下巴是拗瞭一點力氣送出來的。她站得好像有相機在拍攝自己。終於累瞭,呼一口氣,臉嘟嘟地鼓瞭起來,也是有點覺得自己是被誰在看著的那種鼓法,她喃喃自語著什麼,慢慢地唇形運動的節奏變成瞭更像是唱歌。大概過去瞭多久呢,她把這個路口站得花樣百出,以至於看不出是在等人,還是單純打發時間的自娛自樂。但我還是願意將她想象成,大概不遠的地方,那裡有一傢開在街邊的飲料店,旁邊是個書報亭,書報亭前有個公交站——來來往往的人裡,也許有一個,是飲料店裡個頭高高的打工大學生,或是書報亭前每次都會來替傢人帶一份報紙回去的同桌男生,又或是公交車上走來的英語代課老師,也許有其中一個,一定是其中的某個,成為她在這個路口,不知疲倦地等瞭二十分鐘,三十分鐘的唯一理由。

她等得一點也不著急,甚至於在等待中獲得瞭自己的快樂,哪怕之後僅僅是一次幾秒內的註視,或者一次三個來回的招呼,或者更微小一點,擦肩而過的須臾。但那些並不成正比的結果卻仍被她認為是滿足的。

她還有大把時間,每天都來等一等,每天就都在這樣甜蜜的一小口恩賜中得到瞭幸福的結束。甜蜜而極小的一口,像她去公園時,會從一串紅裡拔出花蕊,嘗嘗裡面極甜的蜜。

我又走過瞭那個童年裡的路口。

每次走到這裡,就會放下腳步,不由自主多出許多旁枝末節的動作來。我會看看附近高大的洋槐,在臺階上磕磕自己的鞋跟,數一數公車站牌上貼的小廣告,我抬頭看貼在高處的它們時,突然就踮起很沒有必要的腳,而手不自覺地背到身後,誇張得有些過火。等我察覺到,童年時開在馬路邊的飲料店已經完成瞭文具店便利店藥店蛋糕店等一系列進化歷程,此刻它是一傢小書店。那麼難怪同屬性的報刊亭早早就不見瞭蹤影。倒是公交站點沒有發生大的變化,多瞭個電子顯示的廣告屏而已。播報著“今天:晴,氣溫:5℃-12℃,偏北風:3-4級”。

天晴,氣溫冷得很幹凈,風也悄悄的,我朝四周張望,行人們都很匆忙,一張張心事重重的臉,沒有停下來喘口氣的意思,靴子與呢子外衣在我周圍或黑或灰地編織著色帶。裡面倒的確沒有任何一個,是我在等待著他的人。為瞭和他有個須臾間的擦身也好,使我流連在這裡的人。

去取完老媽的藥,今天是替她上門跑瞭一次同事介紹的專傢,原意是帶著老媽和老爸一塊過去咨詢咨詢,但她最近太過頻繁地失眠,白天很難維持精神面貌的良好。不得已,我隻能先去探探路。專傢人挺實在,沒有對我嘮叨那些又長又空的廢話,就是那些多關愛,多呵護,多體貼之類的狗皮膏藥,我從來都以為,“百度知道”化成人形後,說的也差不多隻有那幾句。但專傢仔細地問瞭老媽病發的詳細特征,又問看過什麼醫生,帶沒帶病歷卡,他把老媽最近吃的幾種藥對瞭一遍,問我老媽吃完以後是否出現過之前沒有的狀況。

我想瞭想還真有,老媽最近震顫的跡象有明顯化,雖然為瞭鍛煉,她還是堅持用筷子吃飯,但隨著面前撒下的飯粒變多,不少次都不得不在後來換成湯勺才好一些。她拿勺子的動作也和過往不盡相同,沒有中指盛托在勺柄下的女性優雅瞭,而是一半被掌心包裹著,手腕朝裡翻,把它拿成瞭一件真正的武器,似乎這樣才能抵禦來自不知何處的顫抖。那一幕在我看來顯然是心酸的,可出人意料的是專傢給瞭我不同的看法:

“在我推測中,反倒是藥物起瞭療效的表現,先堅持一段時間看看,也許會帶來好轉。”

“是嗎……那像她的情況,是可能治愈的?”

“是有希望的,下次什麼時候我當面給她做個檢查看看。”專傢見慣瞭大世面地沖我和藹地笑笑,“現在就哭啊?不過,別那麼悲觀是對的。有時候看起來可怕,但能夠找對方向,治愈也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我知道的,我一直也這麼想著——太好瞭……”我在他面前傷感得一目瞭然,醫生和病患傢屬之間的身份差別,讓我很容易把自己的最軟弱不加防備地坦白給他看,好像這樣也是便於醫生的綜合瞭解,我也屬於老媽病源根由的一部分,“險些……前幾天,險些就,我跟我爸說,是不是要我去結婚,給老媽沖沖喜,她就會好啊——”

專傢一下笑得很大聲,是那種完全欣賞瞭一個笑話的,在茶館中當茶客時的笑,他把我很有趣地從上到下看瞭看,大概是沒有想到,穿著筆挺的風衣,手上繞著的圍巾看起來也質地很好,腳上的短靴連鞋底都有些微妙的幹凈,可就是這樣一個我,會突然說出很孩童化的言論來:“是這樣啊——壓力很大嗎?媽媽之前一直催你結婚?替你的終身大事著急?”

“嗯……”我在這一陣幾乎快被自己種種模糊瞭好與壞的念頭毀掉瞭理智。就在老媽第一次由湯勺替換瞭筷子的時候,我在她一旁,把臉大力地轉出去,轉得讓她完全看不見我臉上的酸楚,卻也知道與此同時,這個超出尋常的角度,早已在我背後坦白瞭我為她而生的全部悲憫。

也正是這一段時間,我突然覺得孤寂得可怕。每周一次去章聿傢串門的規律大幅減少後,她在日後打來電話關切是不是我最近病瞭。我想著章聿的狀態,覺得也沒有必要讓她參與到我的糟心裡。我喏喏地點頭說實在太忙,所以暫時沒法和她碰頭,又問她最近情況怎麼樣。

“小狄把那個人打瞭。”她在電話裡說,又追加上時間和地點,“就那次攤牌之後第二天,在那人的傢門前。”

“……嗯……”我知道自己面對的是非常敏感的指針,所以我不能發出多餘的聲息以免影響瞭它最後停留的刻度,是“無謂”,是“感激”,是“死灰”,還是“復燃”。

“我也是剛知道。早知道的話,去搞點濃硫酸瞭。”

“呵。那你的打算呢?”

“我想去告那個人強奸罪。”她好像有冷冷一笑的樣子,而那個瞬間,消失瞭很久的,美麗得具有攻擊性的她,又回來瞭,“不就是看準女生有顧慮,所以社會上才有那麼多強奸犯麼,壓死一卡車還有一卡車。下半身到處亂竄。”

“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你的。”我說得很誠信。

“我知道的,謝謝……”章聿顯然沒有她語氣中透露的那麼立場堅定,後面有許多許多問題,是如想象中一樣難堪一樣沉重的問題,會對這個單身女郎從此的人生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所以她還是需要我這樣,其實非常軟弱無力的肯定,一點點也是好的,“曦曦……你覺得……我是自找的吧?”

“沒。你無論做瞭什麼,也沒有道理說就應該遭到那種事。這是不對的觀念。小偷就該亂棒打死?”我說完才覺得自己的舉例有些不妥,“但我……沒有……我不是——”

“沒關系的。我懂你的意思。我最近在想的是,也許有的錯過就真的是錯過瞭。並不是說,命中註定的人,你也能命中註定地和他在一起。還是會有那樣的不順遂。有的人和未必最合適的人結瞭婚生瞭孩子,有的人看著他最合適的人,與別人結瞭婚生瞭孩子。不是我說瞭算的,我跟上帝沒有那麼鐵的關系,讓他能時時刻刻考慮著給我一個‘如願以償’。”

“……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呢。”那次電話的最後,我仿佛自言自語地說。

章聿把主語心照不宣地理解成瞭“我們”:“大概還和現在一樣吧。”

我笑得很難:“那可太糟瞭。”

“要改變也很簡單啊。我可以馬上就和一個相親對象結婚,那以後的日子,絕對和現在是不一樣的。關鍵是,我會嗎?如果我會,過去幾年為什麼不那麼做?為什麼現在就覺得可以那麼做呢。”她的精神一點點恢復過來,“對嗎?你不也一樣嗎?”

“我嗎……”我想著老媽在半夜翻來覆去地在床上睜著眼睛,“我搞不好,是真的會隨便就先嫁瞭。”

我的確是有過不止一次,閃電似的快而鋒利的念頭,打在神智中,讓跳瞭電的心一片漆黑。但這漆黑卻很大程度地安慰瞭我方才的全部煩躁——也許,真的,我不過從來沒有往那裡想罷瞭,但事實上,“結婚”可能是解決我目前一切麻煩的最好方法。我的孤僻會得到緩解,老爸老媽會安心,老媽的癥狀也會減輕許多吧,我的生活將從此發生根本性的改變。至少在過去五年裡騷擾不停的問題將盡數消失,好吧,當然是會被新的一批問題來逐個替換。可好歹我也能得到一點新鮮感吧,大便還有不同的臭味呢,老專註於同一坨實在夠沒意思,換換食草類的排泄物也許是別樣的小清新。

我發現自己在認認真真考慮這一人生規劃時,是在我盯著手機屏幕上的“辛德勒”看的時候。最近大傢開始使用微信,而我拖拖拉拉到很晚才安裝,不過就在當天晚上,來自手機通訊錄的“好友:辛德勒(白)”給我發來瞭申請驗證消息。

無法否認的是,看到那條驗證的時候,我的心裡是多多少少有一些感動的。我知道自己品格不高,難聽點就是把軟件不錯的辛德勒當成備胎,而以他的見識,我的這一心思對他而言壓根是昭然若揭的,但即便如此,他還是首先發來瞭一條信息問我“最近還是很忙嗎”。我回瞭個“更忙瞭”過去。他打瞭一行“Take care of yourself”過來。我便問“又在外面出差嗎”,他說“剛回”。

啊,“剛回”,他上一次和我有關的“剛回”,被我完全無視瞭,我那時燃著一顆焦躁的心,恨不能把自己連根一起燒盡,於是全然沒有多餘的氧氣提供給屬於辛德勒的火苗,就讓它自然地熄成瞭一片寂寂的藍煙。

想到這些,我就有些臉皮發薄,窘迫和對自我的鄙薄讓我玩不下去。我是在毫不掩飾地利用一份對我來說相當奢侈的厚愛吧,我的得意沒有直言,但內心還存留抹殺不去的微小的暗爽不是嗎。所以會有,大不瞭,找個像辛德勒那樣的結婚罷瞭——會有這樣不要臉的念頭,就是仗著我在和他之間的關系中,嗅到瞭自己的優勢地位啊。

可是每次踏入父母傢,我就有種身不由己的感覺,好像進入瞭特殊磁場,東南西北的具體方位已經無關緊要,在那裡,南就是北,西就是東,我們都得按照這樣一個新的地標來重新擺放原本支撐瞭良久的防線,把它們肢解下來,拼成菱紋圖案,拼成一條新的路。

老媽的情況時好時壞,勉強值得開心的是好的總比壞的多,雖然她依然會有失憶的困擾,睡不著也是常有的事,但和我之間的對話常常又讓我有瞭一切都沒有改變的錯覺,她把我叫作“死小孩”“沒輕重”“說什麼不聽什麼”,和從前一模一樣。怪我把一碗青菜炒豆幹挑得隻有豆幹而沒有青菜瞭,剩下的是給誰吃啊,神色裡的不滿也和從前一模一樣。

我說:“反正我不吃。”

那時老媽忽然改口問:“你的英語老師調走沒啊?”

“你說誰?”

“不是有個大學生來你那裡實習嗎?走沒走啊?”她一下子跳到瞭我的十四歲。

“……走瞭。”我在不久前開始練就瞭自己對此的平和心態。

“小小年紀花癡犯得厲害。”

“嗯……”讓她按照想說的說好瞭。

“女孩子要自愛,不然當心以後嫁不出去。”

我眼睛抬向把自己坐在十六年前的老媽:“你操心太早瞭吧……”

“你是我女兒呀,早是早瞭點,但我想想不是很正常嘛。”她用一根筷子,把桌子上吃剩下的蝦殼歸攏進一個碗裡。

“那你猜我將來幾歲會結婚呢?”

“我猜啊?我哪猜得準哦。”

“你猜猜看嘛——”

“幹嗎,你急著結婚啊?”她笑笑,“二十四歲吧?看你那麼容易花癡的個性,肯定挺早就結瞭。”

“嗯……搞不好呢真的呢。”我把兩臂在餐桌上抱成圈,下巴壓進去。壓得眼睛蹭到手臂上嶙嶙的雞皮疙瘩。

那天回傢後,我就把微信裡的頭像換成瞭最新的自拍,帶上特效後,至少看起來還是不錯的,沒有笑的照片,卻比笑的時候要耐看些,然後我給辛德勒發瞭一條消息,我問他“這次出差的地方紅茶不錯啊?”他一如我所料地回復瞭過來,“可不敢帶瞭,我這裡可有份放瞭很久很久的禮物,都還留著沒有處理”。那個時候,我覺得,搞不好是可以的。

把之前人生中所有的難題,全部換成新一波的。

老爸在幾天後來看我,說是我前面帶走瞭老媽的病歷卡還沒來得及還。比起老媽,他來我這裡光顧的次數要少得多。所承擔的任務也和老媽截然不同。我跟他說陽臺下水道有點堵塞,衣架的螺絲有點松,廚房裡的燈泡好像不怎麼好使瞭。老爸搬瞭個凳子爬上去。我在下面一邊扶,一邊問:“是燈泡壞瞭還是什麼啊?”

“燈泡吧,你這裡有備用的嗎?”

“沒呢——”

“那就沒辦法瞭——”他手指敲瞭敲塑料燈罩。

“呀別敲,灰都掉下來啦!”

“著急修嗎?”他說,“隔壁好像就有燈具市場吧?”他一步踩回瓷磚,打開我的冰箱看瞭看:“你午飯也沒什麼可吃的哦?要不去買個燈泡,然後就在外面的水餃店裡吃個飯吧。”

“行啊。”

我和老爸坐在塑料凳子上面對面,還未到午休高峰時期,店堂裡人不算多。因此老爸是有點壓低瞭聲音問我的:“我怎麼聽你之前跟你老媽提到,下個禮拜有約會啊?”

“對啊。”我的確是預備瞭一次約會,也把這個附加在老媽晚餐前的那頓藥片上,告訴瞭她。她不出意外地合理地開心,連說“白先生看來是很專情的”。

“不是之前還跟我說斷瞭關系嗎?”

“斷瞭麼,也可以重新撿起來的啊。”

“你那麼灑脫哦。”

“灑脫應該是正相反啊,是撿起來瞭以後重新扔掉才叫灑脫吧?”

“那你這個算什麼呢?”他突然一問。

“什麼算什麼……”

“你喜歡人傢嗎?”

“……幹什麼,沒什麼不喜歡啊。再說瞭,處處看不就有數瞭。這不還是你們說的麼,處久瞭,感情就有瞭。”

“哦,你這樣想啊。”

“對啊,我不能這樣想啊——奇瞭怪瞭,明明是你們的說法,現在反過來質疑我。”我很不開心地蹺起腿抖一抖。

“我今天要帶你老媽去島上轉一圈。”他說的是近郊的生態小島。

“哦,是嗎,挺好啊。”

“她會好起來的。”

“你又不是醫生——說得一副瞭若指掌的樣子。”

“這個你不用太操心。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好啦……”我揮瞭揮筷子尖。

“你繼續照你的日子過就好瞭。你沒有必要勉強什麼的。”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將面前的餃子一推,它滑出瞭一段讓我稍有心虛的距離。

很久很久沒有見到的辛德勒,理瞭個更短的發型——應該是理過瞭吧,我有點想不起來他往日的頭發是有多長。臉上胡楂多瞭些,卻讓他從視覺上看起來年輕瞭一點。風衣很長,可惜褲子有點寬瞭,至少不是二三十歲年輕人會選擇的褲子。但,沒關系,他神情還是很和睦的,朝我微笑的時候可以用“暖風”來形容,他的聲音有點啞,大概是疲倦的原因吧。

我意識到自己是在不斷尋找理由,美化辛德勒此時在我眼裡的形象。我要將他在腦海裡塑造成如同電影裡真正的辛德勒一樣,寬容和仁慈成為有型的一部分,皺紋和任何一點點與年紀有關的特征都被稱贊成“沉淀瞭歲月的魅力”。他走得像幅黑白的肖像畫,於是無論我的初衷是如何地不單純,如何地功利,但都應當在這樣的人面前閉嘴才對。

大概是笑得很殷勤吧,我幾乎可以用餘光看到自己發力過度後擠圓的臉頰,而音調也超越往常地變尖瞭,俏皮話說個不停:

“我還以為你前面是沖我身後的小姐招呼呢——但回頭一看,明明我皮膚沒那麼黑嘛。”

“過來時路上堵嗎?”他換瞭個話題給我。

“還好,高架指示牌上還不至於一片番茄炒蛋的顏色——就是紅黃相間。都是碧綠的蒜薹。”

“回去的時候也許就堵上瞭。”他不緊不慢地說。

“像你這樣,剛從外頭回來的又不習慣瞭吧?下次什麼時候又要走呢?”我感覺自己好像已經推瞭一車的皮球走上草坪,接下來就是不停地朝目標的門洞裡發射瞭。

“還沒定。先休息休息。”辛德勒放下手裡的玻璃杯,“怎麼會想到見面呢?過瞭那麼久呵。”

“誒?”第一個球,高高地越過門框,直接射向瞭後方的看臺,“就……不知道……大概正是因為過瞭那麼久吧……想看看你還好嗎。”

“還挺好吧。”但他沒有轉來問我“你呢”。

“看起來比我好。”我隻好自己尋找連接關系。

“呵。”然而辛德勒又用一個笑容完結瞭,第二個球被門柱彈出。

我內心有不安,難道他早已察覺我的不純粹?我的心事重重?我的計劃?想到這裡,我破釜沉舟式地硬著頭皮重新返回瞭球場:“現在還單身嗎?”

他點點頭,幅度在四個上下中逐漸降低。

難不成我自己再跳出來說“我也是”吧。這一次的球完全是被守門員雙手擊出的嘛!

“昨天我剛看完一本書。”他在我正局促不安時起瞭話頭,多少挽救瞭一點局面的冷場。

“是什麼書?說什麼的?”

“名字很長。書是關於經濟戰爭的,不過裡面有一段我倒是印象挺深的。”

“寫瞭什麼?”我托出個好像好奇心很強的下巴。

“寫的是,在美第一次登月計劃實施前,其實總統尼克松手裡還有另一個版本的發言稿,是專門為瞭萬一登月失敗的情況下,應該做的發言寫的稿子。”

“哦?唔,不過這種倒也是很正常的‘兩手準備’。”

“是啊,裡面有一段寫的大概是‘是命運,註定瞭這兩位登陸月球進行和平探險的人將在月球上安息’,‘他們明知道返航是無望的,但更清楚自己的犧牲能給人類帶來希望’。”他的手指在我面前靜靜地,一動不動地交叉著。

“唔……”我當時依然參透不瞭,心思在隨後無恥地走神,想著要如何在這一次給他留下甜蜜的希望,從而延續出下一次的碰頭。

“我想說的就是這樣……”辛德勒的臉上出現瞭一層極其柔軟的體恤,甚至已經超過瞭體恤的含義,是令我一下無言的,不失傷感的深邃的憐惜。接著他說:“下次有時間的話,可以再一起出來吃飯吧?”

“誒?哦……可以啊……”我完全糊塗瞭。他的意思是,到底是?

“你平時也要多保重。”他將我的右手,非常不帶多餘信息地,僅僅是握瞭一握而已。

“……嗯……”

遠遠不如我意料的一次約會,是大概直到幾個星期後,我才從老爸的電腦裡,找到瞭原因。要求我幫忙他發兩張同學聚會的照片給朋友,我拿著老爸給的用戶名和密碼進瞭他的郵箱。裡面有一半是網上胡亂的消息,要賣給他低價機票或者代開發票。我在這方面的潔癖上來,將他前兩頁的垃圾郵件都做瞭個清理。

很快我看到一封很讓我熟悉的寄件人姓名,我還在困惑間打開瞭它。

“謝謝您的來信。大概您也能猜到,我現在的心情很復雜。”我跳過中間幾行,直接看到信尾的署名,是辛德勒的本名。日期就落在我和他那一次約會的前三天。

我沒有半點猶豫地打開瞭被附在這封郵件裡的前一封首先拋出的去信:

“白先生:你好。”

是老爸寫給辛德勒的郵件。

白先生:

你好。

我是盛如曦的爸爸,很久以前曾經在飯店裡和你有過一次碰面,不知道你還記得否,那次回來後,如曦的媽媽和我都挺激動,因為我們能感覺到你對如曦很好。她雖然之前也遇見過幾個心儀的男生,但不知道因為何種原因,都沒有能夠走下去,一度我和她媽媽也焦慮瞭很長時間,但那一次我們是真的有瞭放心的感覺,以為這大概是你和如曦之間的緣分瞭。

所以後來聽如曦說你們之間好像分開瞭,我心裡是非常遺憾的,因為這樣一來是不是她的損失呢,是不是她錯過之後就很難有下一次的機緣瞭呢。我覺得的確很難說啊。

但是,前幾天,當我知道她重新向你發出瞭見面的邀請時,我並沒有因此而開心。這也是我挺突兀地給你寫這封郵件的原因。我想如曦一定沒有跟你說過,最近因為她媽媽的一些原因,如曦好像有瞭特別強烈的決心,覺得趕緊結婚,是對她媽媽的一種安慰。以我對她那麼多年的瞭解,她這個心情幾乎是百分之百,不會有錯的。大概有點冒犯瞭,但我以為她是打算又重新找回你那裡,來達成她的決心。站在我的立場來看,似乎不應該在這裡“通風報信”,畢竟我也一直以為她需要盡早解決自己的終身大事,而你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人。隻不過,看到她那麼迫切的進程,我還是非常地擔心。

她是個從小就不太把自己的欲求擺在第一位的人,不喜歡追逐什麼,隻要周圍的人覺得好,那麼對她而言,就是最安心的好。所以,幾十年下來,我看過她吃很多虧,摔很多跤。隻要能解決眼前的問題,她是能做出損人利己,偶爾甚至是有些損人也不利己的傻事來的,盡管她沒有惡意,像這次,她不過一門心思想著先哄著她媽媽開心瞭,至於她自己如何,還有你如何,她考慮不過來。而這個習慣,她一直改不掉,我也沒有辦法幫她改正掉。能做的隻有在這種時候,先對你坦言,我想你是一個非常有頭腦的人,能有自己的判斷,你也能夠有最不傷害她的方法,如果可以讓她稍微替自己想想,不要做那麼魯莽的事。

以父親的立場,我可能不應當將這些對你和盤托出,但她是我的女兒,哪怕一直以來,我和她媽媽都挺擔心,有時候,連我們也會走偏,覺得不管怎樣,她成傢瞭就行瞭。但到頭來,也不過是隨便說說的。我希望她幸福,真真正正地幸福。她能結一場不會有任何遺憾的婚。我想把她無怨無悔地送到另一個男人的手裡,不會在將來懊悔我當初怎麼就把她送出去瞭呢。

說瞭這麼些,希望你不要嫌我嘮叨。而如果等我們傢結束這一陣的“風波”,你還願意等待如曦放棄那些急躁的想法,和她從頭開始的話,我會非常感激的,也會盡力促成。隻是這一次,作為她的父親,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暫時地打消她的希望。

她不應該為瞭這些而想著結婚的。她應該是想著和自己喜歡的人白頭偕老而結婚的。那也是我作為父親的心願。

我的要求或許有點過分,但還是先謝謝瞭。

落款上寫著“如曦爸爸”。

其實我在看到第三行的時候,就被胸口的抽噎堵塞瞭,一下子關瞭網頁。這封很長的信,是在接著的一個星期裡,被我以每次兩行,每次兩行的速度,極為艱難地讀完的。最後我如願地把自己埋在雙手裡。眼淚和鼻涕把這封信糊得很咸。

我的傷悲根本沒有壓制的可能,提供它們的來源太多瞭。甚至不過是假想一下,老爸坐在電腦前——老媽還很早就學會瞭輸入指法,老爸則從來都是用兩根手指左右開弓地對著鍵盤按,按幾個就要對著屏幕檢查一下。所以這封信到底花瞭他多少時間,我想象不出來。而他最後還是寫完瞭。他的每一句話都把我寫得很透明很透明,聚少離多的生活其實從來沒有讓他失去半點對我的觀察力。他隻是不愛說罷瞭,尤其過去有老媽當發聲器,老爸安心做他緘默的調解員。可一旦他察覺到必須出的頹勢,他也有著那麼深厚的臺詞。

他覺得我應該是要幸福的。除此以外的所有理由都站不住腳,都是得由他來出面打掃掉的糟粕。哪怕他仍舊要爬上爬下給我修電燈,換水管,補瓷磚,他從來沒有動搖過的心願是,自己再這樣操勞幾年也行吧,隻要女兒最後找到的是一場以幸福為前提的婚姻。

我哭得特別兇,哭得一點底氣也沒瞭。

晚上我捧著手機,給辛德勒發去長長一條微信,我不打算揭露自己知曉瞭他和老爸的郵件往來,一筆帶過地說能夠重新遇見覺得挺開心的,但最近傢裡和公司都很忙碌,等自己把這些收拾完,希望還有機會和他做朋友,也祝他在日後的工作中順利,多保重身體。

我稍顯額外地在信息最後打瞭個回車,留下自己的署名“如曦”。

如此以來,就好像是,隔瞭很遠的距離,和一定的時間,但我和老爸在空中擊瞭一個無聲的掌。

當然不是那麼歡樂的,激動的。

而是,我們中的一個把手舉在空中,然後另一個上來,從掌根開始接觸,最後是半空地扣瞭下手指。老爸的手掌很幹燥,有發硬的老繭。

“女兒,要幸福啊。”

“好啊,聽你的。”

這樣的一次擊掌。

《剩者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