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最終章

——我想說的是,我挺不錯的。

——我挺值得被愛的。

——嗯,我真這樣想。

——你覺得呢?

——我不禁會覺得,自己是個挺好的人。我的意思是,各方面,從內到外,大概有些自戀?但適度的自戀在我看來並不是一件壞事,可以喜愛自己,覺得自己挺好的,明明是一件好事。

——我挺有趣,不會讓人覺得枯燥,頭腦不壞也不會好得讓人有距離,是容易討到大部分人喜愛的那種中不溜丟的水準。可以聊很俗氣的事,也可以談起人生時卻不顯得自己像個白癡。

——有禮貌(得加個定語),外人面前一直很有禮貌,大概源於傢教?

——繞遠瞭?

——朋友還行,泛泛之交的很多,知己三兩個,我的缺點在她們眼裡都不是缺點,我們可以互相理解彼此的一切,所以在她們眼裡,我也是個不錯的人,是個挺好的,在整個社會裡,如果大多是我這樣的人,社會雖然不會迅猛發展成烏托邦國,但整體看來會是個和氣而歡樂,沒有那麼多戾氣的,平凡溫和,小日子過成好日子的地方。

——所以我也是其中一小塊的,和氣,歡樂,沒那麼多戾氣,平凡溫和的人。此外我還自認為自己挺善良的。

——我想說的是,我挺不錯的。

——我挺值得被愛的。

——嗯,我真這樣想。

——你覺得呢?

“對你說啊,我昨天做瞭個嚇得我半死的夢!”

“怎麼瞭?什麼夢啊?不會是我讓你出庭做證,結果反而被你害得輸瞭官司吧?”

“幹嗎要詛咒自己呢。”我在電話這頭朝章聿甩個白眼,“不是,我是夢見自己結婚瞭。”

“……這也能嚇個半死,新郎是誰啊?一串香蕉嗎?”

“不是,新郎一直沒有出現。”

“那你嚇個什麼?哦!我知道瞭,是鬼新娘吧?”

“不是啦!”我做瞭夢,真實得讓我至今還能嗅到淡淡的化妝師掃來的粉底香味的夢。什麼都很逼真,禮服,首飾,門口的鞭炮聲響,馬路上喧嘩的孩子們。於是連同我夢裡的百般不情願,和它逐步升級成的恐懼,都真實得讓我難以忘懷:“我就記得自己在夢裡特別清楚的一點,我是跟我不喜歡的人結婚瞭,就要跟他結婚瞭——不知道是誰,但絕對不是我喜歡的人,隻是我能結婚的人。”

章聿好像在那邊打著哈欠:“好啦,反正是夢不對嗎?醒瞭以後就屁都不是,哦對啦,夢裡的你的結婚戒指是幾克拉來著?要是小於2克拉,那倒真的是個噩夢。”

“具體多少忘瞭誒,但是戴上以後我右手就一直重得舉不起來。”我被她拖下水,開始對金錢賣身。

“那你也太不知足啦!”

“懶得理你——我掛瞭啊,我還得去機場接老媽呢。”

“哦,阿姨理療回來瞭?”不久前章聿得知瞭老媽的狀況,使出瞭連我這個親生女兒也快被氣死的力度,她聯系瞭一傢在北京的權威機構的負責人,將老媽安排瞭進去——對方院長貌似是章聿第×任前男友,分手理由是她覺得對方過於開朗,(居然對一個治療抑鬱癥的專傢下這種評論,我真覺得搞不好在她的案件開庭那天,會有許多前男友站出來主動為嫌疑人幫腔……)但好歹是,老媽的癥狀得到瞭非常良好的控制,昨天出的院,今天就可以由老爸領著回傢瞭。

“對,下午四點的飛機。”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去你個大頭鬼啊!給我在傢待著,好好把律師給你的小抄都背下來!”

“律師不夠帥。沒勁,提不起興趣。”

“我倒認識幾個特別帥的,有個剛從英國回來的,叫STEAVE,還有一個很年輕,姓班,也特別帥,但人傢對你八成沒興趣。”

“都是GAY,對吧,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好啦……我真得走瞭。”

“嗯,那我到時候給你打電話,順便問候一下阿姨。”

我倉促地抓瞭東西換瞭衣服出門,難得路上沒有堵車,到機場時離老爸老媽的抵達還有一個小時。我先是在各傢商店裡轉瞭幾圈,等回來一看信息牌,居然飛機變成瞭延誤至兩個小時後的晚上十點才能降落。我滿肚子的宿便就快化成航空公司的LOGO,在身體裡臭氣熏天地咆哮。等從廁所出來,百無聊賴的我找瞭一旁的咖啡館坐瞭進去。

除瞭櫃臺的位置做瞭調整,基本上裝修沒有大的變換,走去看瞭看目錄,新品是薄荷口味的冰飲,以及新出瞭兩款朗姆酒以及菠蘿口味的蛋糕。

要瞭那杯薄荷味飲料之後,我坐到角落的沙發裡。

刷手機,翻報紙,看時間剛剛過去瞭30分鐘。

翻報紙,刷手機,時間剛剛過去瞭35分鐘。

我不滿地兩腿蹬直,在沙發的靠背上倒下去,脖子由支柱上的木刻花紋做著按摩,可惜腦袋一滑就磕得我眼冒金星。讓我捂著腦門從凳子上半蹲瞭下來。

無意的空當裡——那是個有著很隱蔽破口的沙發,在坐墊和靠背的接縫中間,藏著一個眼睛似的小口。它就這樣靜默地看瞭我一眼,沒有絲毫打算隱藏自己的窘迫。我的無言突然被整個機場中的喧嘩放大得變瞭形。腳步裡的,推車裡的,安檢掃描時的“嘀嘀嘀”裡的,手機裡的,手提電腦裡的,小孩鼾聲裡的,大人閑聊裡的。燈光電流裡的,電梯運行裡的,咖啡被煮開裡的,蛋糕從紙托上剝落裡的。笑裡的,哭裡的,翻書裡的。“拜拜”裡的,“走瞭啊”裡的,“給我電話”裡的,“一路順風”裡的。“我愛你”裡的。他們都在向我蜂擁卻在靠近的一刻,又被什麼忽然吹散似的隻遠遠地圍繞著我。

我的身體很靜,心很靜,眼睛和手指都很靜。

我一點不作聲地,先從外頭感覺瞭一下,包裹在坐墊底部的佈料下,有一個長而直的形狀,觸感很硬。

我坐回瞭沙發上,然後將手反背在身後。

和當初塞進去時不同,沒有瞭萬有引力,我這一次的動作吃力瞭許多。櫃員如果此時將目光轉過來,就能看見一個穿著米色單裙的女客人,正在莫名地扭動,她的雙手交叉在身後,嘴唇咬在牙齒下,如果不仔細確認,還以為她被無形的繩索捆綁著,正打算從拷問中掙脫。

直到我的指尖以很單薄的接觸面積,遇到瞭那枚指甲刀綴在頂端的水鉆。它的多邊形棱周也沒有遭遇磨損,被我一個“好不容易”地回收在瞭食指和中指間。

這把很早很早以前,由我暗中設計的遊戲裡,被安排在這裡的道具,重新回來瞭。我應該怎麼形容呢,勇者在外打遍瞭全世界的怪物,回到出發時的小村莊,看見最早被自己翻開的寶箱嗎。還是更通俗點的時間機器,如果很用力很用力地凝視它,可以得到幾秒回到過去的時間。

我將這把稍微泛黃的銀白色指甲刀放在膝蓋上,今天穿的都已經是屬於5月的衣裙瞭,薄得可以看見一些大致的自己。

我終於能想起來瞭。它就是我刻在木舟上的記號,無懼時間湍急的流速,“沒有關系的”“不用擔心”“我做好記號瞭”“就是它”“它就是路標”“一定能靠它找回我遺失的寶劍”。

就能找回,遺失的寶劍——

等我一點點將自己的膝蓋慢慢由降為升,最後完成我的站立,我站在咖啡廳的角落裡,背後是宏大的落地玻璃窗,飛機起降成銀白的雀鳥,室內的一側是兩組上下電梯,往前是剛剛通過瞭安檢口的人們,還在一邊系著皮帶,或者踩著鞋跟,同時忙著整理背包拉鏈,手忙腳亂地往外走。從特產店裡出來的人們提著不甚滿足的包裝袋。十幾米外是一排座椅,坐的,側臥的姿勢們奏著荒誕的樂譜。

我居然覺得自己看見瞭他。

還是他率先看見瞭我?他是從哪裡過來的?電梯上?安檢口?商店?還是其實,從之前就在咖啡店的另一頭,坐得失去瞭一些放任。他是什麼時候站起來的?居然在我的盲區裡站瞭幾分鐘。然後呢?他是怎麼過來的?將桌面上的手機收到一邊,低頭的時候也沒有完全地低頭,大概他也不敢有半分的目光失散吧?他的手在地上找到提包,然後用小腿將座椅朝後頂開一些。

他是在我看向另一邊的時候走過來的嗎?

“如曦,如曦?”

終於,他喊瞭我的名字。

終於,聽見我的名字瞭。

全書完

《剩者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