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班”裡的媽媽

星期天上午,在“蓓蕾坑班”的課室裡,歡歡對方小棋說,這真是“坑班”,我算是掉坑裡瞭。

是的,小女生歡歡在後悔。

因為如今一周七天,她天天都在聽課。

原本星期天還有遊泳課和“小主持人”興趣班,但因與“蓓蕾坑班”時間撞車,現在被媽媽停瞭。

歡歡對方小棋說,太倒黴瞭,算被你坑瞭,掉這坑裡瞭。

她懊悔很正常,換瞭大人,都不一定坐得牢。

這麼一個個星期無空缺、無盡頭地盯著黑板坐聽,哪怕再努力的女生,主觀上再要,感覺都不好受,另外,每次課後還要帶一疊試卷回傢去刷,多報瞭這一門,就意味著又多出一堆作業(如今“考能”的數學、科學、英語,再加上這“蓓蕾坑班”的數學,想想,要刷多少作業啊)。

歡歡說,早知道就不來瞭,原本五一節我媽都跟我說好要去迪士尼瞭,但“坑班”要上課,我媽毀約瞭。

方小棋眨瞭眨眼睛,說,那你就別來瞭唄,要不我們逃吧。

歡歡說,我媽不肯的,好不容易讓她占到瞭坑,她哪會舍得。

於是,方小棋對歡歡吐瞭吐舌頭,給出兩點建議:

1.?梅花香自苦寒來,想想你最近的成績吧,“噔”地都進前五瞭。

2.?如果做美夢還不頂用,那就坐在這裡開小差吧。

歡歡笑起來,她知道他上課就老開小差,除瞭因為他是調皮小孩本來就愛開小差外,還因為窗外的那個阿姨。

那個阿姨使他上課時眼睛常常往窗外看,然後,等課間休息的搖鈴一響,他就像猴子一樣敏捷地往門外竄。

他跑向的這個阿姨,不是開車接送他上學的那個保姆,而是一個戴眼鏡的瘦阿姨。

等歡歡走出課室的時候,就常看見這個瘦阿姨在花壇邊喂方小棋吃東西:她把香蕉、草莓什麼的,往他嘴裡塞,他張合著嘴,像一隻依偎著猴媽媽的小乖猴,而她呢,還真的很像猴媽媽,因為瘦,臉頰微陷,顴骨高高的,眼睛大大的,一隻手摟著他的肩膀。

歡歡感覺她是他媽媽。

但又覺得他媽媽應該不是這個樣子的。不該是很有錢的那種嗎?

歡歡有天問方小棋,她是誰?

我媽媽。

嘿。歡歡說,我就想她是你媽媽嘛。

方小棋說,我補課她來看我。

歡歡想著她喂他吃東西的樣子,說,你媽媽對你真好,這麼寶貝你。

方小棋居然臉紅瞭,說,因為她不跟我住。

看歡歡沒懂,方小棋就告訴歡歡自己的爸爸媽媽是離婚的,他是跟他爸的,他媽不跟他們住,他爸平時不太讓他媽見他。

方小棋說,所以我補課的時候,她就悄悄找來瞭,這樣她每星期都能看到我瞭。

歡歡是女生,天生就比小男孩敏感,再說如今同學裡單親傢庭的小孩也不少,有些憂愁她已懂瞭,因此聽方小棋這麼一說,那個“猴媽媽”喂他吃東西的情景就讓她有點難過瞭。

她說,你媽媽對你真好,我看出來瞭,她舍不得你。你確實得來補課,因為你媽媽要來看你的。

嗯。方小棋點頭,說,我到哪兒補課她都能找到我,給我帶吃的。

是的,方小棋媽媽總是帶東西來給他吃。

她帶來的吃食,有時是香蕉,有時是草莓,有時是餅幹,更多的時候是她自己做的燒賣。有天她見歡歡站在一旁看,得知是方小棋的同學,就也喂瞭歡歡一隻。

皮薄如紙,筍丁肉餡,鮮得歡歡瞇起瞭眼睛。

方小棋媽媽問歡歡,方小棋在班上表現好嗎?

歡歡說,還好。

方小棋媽媽忍不住低頭親瞭一下兒子的臉,問兒子,是嗎?

方小棋嘴裡咬著燒賣,說,嗯。

歡歡知道這個時候是要誇同學的,就說,方小棋很聰明的。

方小棋媽媽笑,說,你也很靈的,阿姨一看就知道。

方小棋媽媽把飯盒裡最後兩隻燒賣分給兩個小孩,她看著他們吃,說,唉,讀這點書真辛苦,媽媽真舍不得。

她瘦瘦的臉上有著憐憫的笑,這讓她的表情在歡歡眼裡有點可憐兮兮的味道。她說,每個星期天都補課,一點玩的時間都沒有瞭,還小呢。她收好飯盒,指瞭一下花壇中央一株桃樹,樹上一隻小鳥在啼叫,她說,小鳥都要玩呢。她側轉身,再一次伸手抱兒子的肩頭,呢喃道,棋棋,媽媽想著你這麼補課補課,媽媽還是舍不得,哪能舍得,媽媽知道你比媽媽過得好也不舍得。

方小棋對媽媽嘟噥著什麼。

歡歡看見他媽媽又在親他像“蒙奇奇”的小臉瞭。

在媽媽懷裡,這“蒙奇奇”變得很文氣瞭。

後來,歡歡回傢跟媽媽南麗說瞭這事。

她說,他媽媽真跟猴媽媽一模一樣。

南麗那幾天正忙於報社的新媒體產品架構,滿腦子內容創新,女兒說這事的時候,她有些心不在焉,她抱瞭一下女兒,說,還好,媽媽每天都能跟你在一起。

當掠過操場的風變得熱起來的時候,“小皮猴”方小棋突然從風帆小學轉學走瞭。

因為事先毫無征兆,所以他沒來上學的那天上午,同桌歡歡還以為他生病瞭。到下午的時候,張雪兒老師來班裡說,方小棋同學轉學瞭。

啊?歡歡瞪大眼睛,對前排的米桃說,他昨天沒跟我說呀,連“再見”都沒說一聲,這個方小棋呀。

歡歡有點埋怨,又心想:也可能他自己都猝不及防就被他爸突然給送到哪兒去瞭,單親傢庭嘛,誰知道為什麼呢。

歡歡聽見有同學在問張老師,方小棋轉學到哪裡去瞭?張老師說,轉到北京的國際學校去瞭。有同學說,嘩——那就不走我們的路徑瞭。張老師說,哎喲,你們還知道“路徑”哪……

兩天後,歡歡在“蓓蕾坑班”同樣沒看見方小棋。

她就知道他是真的走人瞭。

小孩也會有小孩的傷感。這一天的歡歡坐在“蓓蕾坑班”做卷子時就總是卡殼,汗水不停地從額頭上滑下來,她抹著汗,抬頭看瞭一眼窗外。她吃驚地發現,那個等還在花壇邊的身影還在。

啊?歡歡張大瞭嘴,心想,他媽媽還不知道他不來瞭?

下課的時候,歡歡奔出課室,去告訴她。

歡歡還沒開口,匆匆向她走過來的方小棋媽媽先問瞭:歡歡,我們方小棋今天沒來嗎?

方小棋媽媽臉上的疑惑,映著陽光下的樹影,日後將留在歡歡的記憶裡。

歡歡告訴她,阿姨,方小棋轉學瞭,不來瞭。

轉學瞭?那他也應該來補課啊?阿姨說。

歡歡說,轉到北京去瞭。

是北京啊。方小棋媽媽張大瞭嘴巴,瘦瘦的臉上有瞭復雜的表情,空氣裡好像有瞭一些讓人難過的東西。

小女生歡歡感覺到瞭。她想安慰這像極瞭猴媽媽的阿姨,就告訴她,方小棋去讀國際學校瞭,可以不來補課瞭。

阿姨笑瞭笑,說,也好,也好,不補課瞭。

阿姨把帶來的一盒燒賣留給瞭歡歡,說,歡歡,你吃吧,還熱的。

然後,阿姨揮揮手,說,再見,歡歡。

《小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