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98年,臺南。

陳韻如回到傢裡,看著傢裡的擺設,一臉陌生,一旁的陳思源默默地觀察著這個性情大變的姐姐,總覺得她不太對勁。

韻如母親回到傢後,匆匆回到房間裡打扮一番就要出門上班,臨行前忽然想到什麼,對她說:“我下午幫你燉瞭一鍋雞湯,要不要現在熱一下給你喝?”

陳韻如搖搖頭,說不用瞭。

“那我先去上班瞭,你自己多註意,好好休息。”

陳韻如納悶地看著她,問:“上班?都這麼晚瞭,你要去哪裡上班?”

母親愣瞭愣,隨即像是意會到什麼,一臉愧疚地說:“沒關系,如果你想要我留下來陪你,我可以請假。”

陳韻如忽然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說:“我想起來你在哪裡工作瞭,難怪這麼晚才要上班。”她一副不怎麼在意的模樣,“沒關系,你不用留下,別擔心我,好好去上班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你隻要答應我,上班時別再喝那麼多酒就好瞭。”

韻如母親眨眨眼,懷疑自己的耳朵有沒有聽錯。

剛剛韻如是在……關心她嗎?

自從她不得不到酒傢去上班賺錢維持這個傢的生計,韻如就一直覺得她的職業見不得人,在外頭見到她甚至還會低下頭假裝不認識……她一時有些哽咽,竟說不出話來,隻是看著女兒走向陳思源房間……

“喂!你要去哪兒?那是我房間耶!”陳思源終於出聲瞭。

陳韻如停下腳步,轉身瞪瞭他一眼,說:“我知道啦!”

她轉瞭個方向,走入另一間房,關上瞭門。

陳韻如回到房間,首先看到的就是桌前擺著一排排的磁帶,她走過去抽出幾盤,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陌生,仿佛已經很久沒看過這種東西。

接著她坐瞭下來,打開抽屜,看到一本日記,便拿出來翻閱,隨意翻到一頁,上頭用工整規矩的字跡寫著: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宇宙中最黯淡的那顆星,拼命發光,想要有人發現我渺小的存在……

可是,最後等著我的,卻隻有墜落。

隕落的那一刻,我知道,世界上,沒有人記得我……

我在遺憾的青春中漸漸凋零著,我在失落的荒原中學會瞭哭泣。

我在扮演自己的過程中,丟棄瞭我自己……

我在心裡最深處那關著燈的房間裡,吟唱著隻有自己才能擁抱自己的情歌……

她看著看著,眉頭不自覺地微微擰起。

老天,這真是她寫的嗎?她以前到底是怎麼活的?怎麼會過得這麼壓抑黑暗?

她又往下翻瞭一頁。

陽光,很刺眼……可是我卻舍不得閉上眼,不去看他……

她腦海裡瞬間浮現出一段畫面,她看著前方的李子維與莫俊傑,李子維笑得很開心,而她的視線始終無法從李子維臉上移開。

接著她的腦海裡浮現出另一段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畫面,那是王詮勝,他走在前方,停下瞭腳步,微笑著轉頭看向她,朝她伸出瞭手。

兩段記憶重疊在一起,她困惑地搖瞭搖頭,不知道到底哪一段記憶才屬於現在的自己。

她將日記本合起,目光落在從醫院帶回來的隨身行李上。

她將行李裡的東西倒在床上,一眼就看見瞭那臺隨身聽。

拿起隨身聽,她一臉困惑,總覺得似曾相識,但不是在這個時空……

就在她準備戴上耳機時,窗戶上忽然發出一聲小小的撞擊聲。

她上前張望,看見李子維站在樓下對她招手,另一隻手裡還提著兩袋鍋燒意面。

吃消夜就吃消夜,為什麼非得跑到公園裡來吃?

還要坐在溜冰場裡?這是什麼特別的情趣嗎?

陳韻如一面吃著還熱騰騰的鍋燒意面,一面納悶地想。

然後她發現李子維一直在看她。

“怎麼瞭,我臉上沾到什麼瞭嗎?”她問。

“沒啦,你頭還會很痛嗎?”李子維說。

“還好,就是感覺有些脹脹的,不去碰就不會特別痛。”她說。

李子維扒瞭扒頭發,說:“如果你有哪裡不舒服,要馬上跟我說哦!”見陳韻如投來莫名其妙的目光,他趕緊又說,“你打算在傢裡休息多久?要不要我幫你向學校請假?”

“不用,學校的事情我媽會處理。”她很幹脆地一口回絕。

“那你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的嗎?你應該有我跟莫俊傑的電話,知道怎麼找到我們吧?”

正在吃面的她轉過頭,看著李子維的臉,停下瞭吃面的動作。

過瞭一會兒,她喃喃地說:“怎麼會這麼像……”

“啊?你說什麼?什麼這麼像?”李子維見她好像沒在聽自己說話,反應也不太對勁,不禁有些擔心,“陳韻如,你真的沒事吧?”

陳韻如回過神,將嘴裡的面吞下後,說:“我沒事。對瞭,你剛剛說什麼?”

所以他剛剛認真說瞭一堆,她根本沒在聽?

“我是說,那個,如果你以後有什麼事,可以盡管找我幫忙。”他按捺住情緒,盡量心平氣和地再說一次。

卻見陳韻如一臉困惑,反問他:“你幹嗎特地和我說這些?”

“反正你不要想太多,以後有事記得找我和莫俊傑就對瞭啦!”

“你有話就直說好不好?”不知道為什麼,她一聽就知道李子維是在兜著圈子講話,真正的目的並沒有說出來。

被陳韻如這樣一反問,李子維像是毫無心理準備,又扒瞭扒頭發,表情有些為難,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

這時陳韻如已經吃完瞭面。

“面我吃完瞭,你再不說,我要回去瞭。”她作勢準備起身。

“好啦好啦!我說啦!”李子維連忙拉住她,“你還記得你生日那天,我送你回傢後,對你說的那些話嗎?”

她想瞭想,問:“你是說,你說你不會喜歡我?”

李子維一愣,他沒想到陳韻如會這麼直接就說出來,這下反而輪到他覺得尷尬瞭,但他還是努力裝得很自然,說:“那個……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說過的那些話,就避著我和莫俊傑。最重要的是,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記得要找我們幫忙,不要像那天一樣,自己一個人跑出去,很危險……”他見陳韻如隻是一直看著自己,感覺很奇怪,要是在以前,她一定隻是低著頭,根本連看都不敢看他,哪會像現在這樣瞪大瞭眼直盯著他。

“陳韻如,你怎麼這個表情啊?”他指著她的臉,“你是撞到頭,傷到面部神經瞭嗎?”

“你才傷到面部神經瞭啦!我隻是覺得這一切都很奇怪!不隻是你,連我自己也很奇怪……”她沒好氣地說。

“什麼意思?”李子維一頭霧水。

“就是……”她想瞭想,“就是雖然我記得我以前做過什麼,但我卻覺得那很不像是我會去做的事。”

“你是在解釋嗎?我怎麼越聽越不懂?”他更糊塗瞭。

“這真的很難解釋,就像,我生日那天,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對你告白,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個性。要是我真的喜歡一個人,才不會直接說出來,我會用一些小手段,想辦法讓對方先喜歡上我,再逼他不得不開口對我告白。”陳韻如說這話時揚起清秀的臉蛋,眼神微微發亮,充滿自信。

那一瞬間,李子維仿佛看到瞭另外一個人。

然後胸口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

他張瞭張嘴巴,好半天才說:“你現在講的話,真的很不像陳韻如耶。”

“沒錯,王詮勝,你說到重點瞭!我現在就是覺得自己很不像陳韻如。”

又來瞭。

又叫他王詮勝。

王詮勝到底是誰啊?

像是終於找到人能訴說自己的苦悶與疑惑,陳韻如繼續說:“可能是我的頭受瞭傷的關系吧?我看自己的日記,會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可是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以前我會那麼做,如果是現在的我,絕對不會——”

“等等,我有另一個問題,王詮勝到底是誰啊?”李子維見她滔滔不絕,忍不住打斷。

他實在很想知道王詮勝到底是誰,為何陳韻如一直這樣叫他?

“王詮勝?”她說。

“你沒發現嗎?你醒過來後,一直叫我王詮勝。”

“有嗎?”

“有啊!剛剛你不是才叫我王詮勝嗎?還有你在醫院醒來後抱著我不放,一面哭著叫我王詮勝,一面罵我怎麼可以丟下你一個人!”李子維忘不瞭當時的震驚,他可是第一次被女孩子抱住不放耶。

陳韻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看著他的臉好一會兒,才說:“這就是另一件我覺得奇怪的事情瞭,我知道你叫李子維,可是我看到你的時候,卻又覺得你不是李子維,而是另一個叫王詮勝的人。”

“什麼意思?”

“別問瞭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而且,我也不是很想跟你談這件事……”

“為什麼?我們都交換過秘密瞭,有什麼不能說的?”

受不瞭李子維一直逼問,她隻好說:“其實,從我在醫院醒來後,我就一直感覺自己好像剛做完一場很久很久的夢,那個夢很真實,真實到我分不清楚自己現在究竟是醒著,還是在繼續做夢。”

“夢?什麼夢?”

“在那個夢裡,我跟你,過著另一種人生。夢裡,我不叫陳韻如,叫黃雨萱,你也不叫李子維,而是叫王詮勝……”

她的頭再次上揚,眼裡不自覺地發出幸福的微光,嘴角也露出瞭微笑。

“夢裡的黃雨萱,和現在的陳韻如很不一樣……夢裡的我,從不勉強自己去接受不喜歡的事情,也從不害怕去追求自己的夢想。在那個夢裡,我是在上大學的時候,遇見瞭那個叫王詮勝的你……”

忘情地敘述著那個夢境的陳韻如,是如此地投入,李子維不由看得有些呆瞭。

“在夢裡,我跟你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可很奇怪的是,我喜歡什麼、我不喜歡什麼,你都知道。第一次在夢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感覺你已經認識我很久很久瞭,好像,你就是為瞭遇見我,才出現在我面前……”她停頓瞭一下,眼裡的光彩越發閃亮,“然後,你跟我說,你喜歡我。然後,我們就在一起瞭。”

李子維在一旁聽著她的夢境,越來越投入,仿佛那並不是夢境,而是另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

“在那個夢裡,我們在臺北租瞭一間小公寓。一開始,其實我很不喜歡那間房子,可是慢慢地,看著房子裡多瞭我們一起買的傢具,多瞭我們一起拍的照片,多瞭很多很多我們一起留下的痕跡,我就越來越喜歡那間房子。喜歡到,當我們存夠瞭錢,想要換一間更大的房子時,我卻舍不得搬走瞭……”

忽地,她眼裡的光芒黯淡瞭下來,臉上的微笑也消失瞭。

“即使,後來,在夢裡你離開我瞭,我也還是一個人住在那間房子裡……”

好奇怪,明明隻是一個夢,可是醒來之後,想到夢裡的王詮勝離開瞭,她還是會很難過、很傷心,甚至會不由自主地眼眶泛淚。

她轉頭看見李子維微微張著嘴,仿佛在看著什麼奇怪而難以理解的東西,不由得有些惱羞成怒:“喂,你那是什麼表情?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我!”

李子維這才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剛竟然看著陳韻如看到出神,自己也有些訝異,趕緊想掩飾,立刻嬉皮笑臉地說:“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沒想到……”他刻意看瞭一眼陳韻如,“我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喜歡我!”

“我喜歡你?”她用手指著自己,一臉不可思議。

“是啊,你看,你連做夢都一直夢到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他居然挺開心的。

她忍不住翻瞭個白眼:“你少自戀瞭。真不明白我以前怎麼會喜歡你!”

“喂,你這話什麼意思?”

她不客氣地用手指用力點著李子維的額頭:“看看你,就是個小屁孩啊!老實說,除瞭你這張臉長得還算順眼,其他地方我還真沒一個看得上的!講話沒營養,每天隻會像個白癡一樣傻笑,沒事還愛說冷笑話和耍帥,還有,我最受不瞭的就是你手上戴那什麼電子表,你小學生啊你——”

李子維沒想到會被陳韻如這樣數落,不由得發窘,還下意識地將戴著電子表的那隻手悄悄挪到瞭身後。

“所以,我想,我真正喜歡的,應該是夢裡的那個王詮勝,而不是你。”她轉過頭,豪邁地將手搭在李子維肩上,“說到這兒,拜托,幫我一個忙,快把我曾經向你告白這件事給忘瞭,不然讓別人知道瞭,好丟臉。”

李子維聽瞭,不知道為什麼感到不太高興。

“隨便你。”他轉過頭,像是在生悶氣。

一下子說喜歡,一下子又說不喜歡,陳韻如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陳韻如見他這副模樣,好笑地問:“你幹嗎,不會是生氣瞭吧?你不是要我別再喜歡你嗎?我現在不喜歡你瞭,你為什麼又不高興瞭?”

“誰說我生氣瞭?”他不服氣地說。

“明明就有,你這幼稚鬼!還是……其實你也有點喜歡我?”她指著自己,誇張地說,“拜托你千萬別喜歡上我,我是不會喜歡你的。”

李子維不禁氣結,放話:“誰要喜歡你啊!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地球上隻剩下我跟你兩個人,我都不會喜歡上你的!”

“喂!王詮勝,有膽你再說一次!”被他這樣一嗆,陳韻如不由得也有些火瞭。

“第一,我是李子維,別再叫我王詮勝瞭!”他抗議,“第二,你要我說幾次都行,我死都不會喜歡上你——哎喲!”話還沒說完,肩膀就重重地挨瞭一拳。

“陳韻如,你真打啊!”

“誰叫你用王詮勝那張臉說出這種話!我警告你,別隨便用這張臉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

王詮勝,又是王詮勝!不過就是做夢罷瞭,這麼認真做什麼?

李子維站起身,回嗆:“你別跟我扯什麼做夢、什麼王詮勝,你根本就是因為告白失敗,想替自己找個好借口而已!沒想到你那麼會幻想,居然扯瞭這麼多,你寫小說啊!”

陳韻如跟著站起身,狠狠地朝他的小腿肚用力踢下去!

李子維痛得單膝跪倒在地上,抬起頭正想罵人,卻見陳韻如雙手握拳,用力在胸前交叉,配上她那副瞪大瞭眼的不爽模樣,他不用猜也知道這是某種罵人的不雅臟話。

看著陳韻如怒氣沖沖離開的背影,他腦袋裡的問號又多瞭一個:

她到底是從哪兒學來這些的啊?

還不到放學時間,莫俊傑已經背著書包,趁著沒人註意,翻過墻頭準備翹課,然而雙腳才落地,就發現已經有人先他一步,等在瞭墻外。

“翹課都不叫我一下哦,沒義氣!”李子維先開口,試圖釋出善意。

莫俊傑雖有些訝異,卻沒有搭理他,轉身就走。

李子維追瞭上去,依舊嬉皮笑臉,說:“不用猜也知道,你打算去找陳韻如,對吧?”

莫俊傑越走越快,李子維在他後頭大聲說:“我想瞭一夜,你說的沒錯,陳韻如會受傷,我有責任。”見莫俊傑的腳步頓瞭頓,他追上去,說,“還有,襲擊陳韻如的兇手還沒抓到,要是兇手知道她已經醒瞭,說不定為瞭封口,會再度找她的麻煩。”

莫俊傑轉過頭,凝視著李子維,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原諒這傢夥。

最後,他開口說:“我跟你想的一樣。”

陳韻如打開門,訝異地看著眼前兩個男孩。

現在不是還沒放學嗎?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兩個男孩互看一眼後,李子維說:“今天有戶外教學。”

莫俊傑也很有默契地接話:“對,地點剛好就在附近,所以我們順便來看你。”

陳韻如一臉受不瞭的表情,直接戳破他們的謊言:“翹課就翹課,講一些有的沒的幹嗎!”

兩人都是一愣,又互看一眼,臉上都是同樣的疑問:向來是乖寶寶的陳韻如居然沒生氣?

莫俊傑擔心地微微皺起瞭眉頭。

這時陳韻如問:“你們翹課來找我,到底要幹嗎?”

李子維說:“我們擔心襲擊你的兇手會再來找你,所以……”他看瞭莫俊傑一眼,挺瞭挺胸膛,“所以我們想保護你!”

沒想到陳韻如聽瞭,竟“撲哧”笑瞭出來。

“你們兩個要保護我?怎麼保護?二十四小時當我的貼身保鏢嗎?”她笑著說。

李子維有些窘:“有什麼好笑的啦!不然你覺得我們該怎麼做?”

陳韻如認真地想瞭想,回答:“我覺得,現在最重要的,是我要先想起來那天晚上到底發生瞭什麼事,說不定等我想起來瞭,就能想起兇手的臉,到時候還怕抓不到人嗎?”她一講完,便決定立刻采取行動,反正在傢悶瞭一整天,她也想出去走走,“你們兩個既然都翹課瞭,就陪我去一趟吧!”

三個人重新回到當時陳韻如被發現受傷昏迷的現場,那是一條產業開發道路,一旁還有一棟蓋到一半被廢棄的工業大樓,此處距離陳韻如最後記得的那個十字路口還有一段路,可她卻對這裡一點印象都沒有。

三個人七嘴八舌地推測當時她為何會跑來這個地方來,李子維說也許是兇手刻意引她過來,莫俊傑聽瞭立刻反對,說這不過是他的揣測,反而可能會誤導陳韻如,李子維不服氣,兩個大男孩拌起嘴來。陳韻如看著他們這副幼稚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好瞭啦!莫俊傑,王詮勝,你們不要吵瞭!”

李子維聽見她又喊自己王詮勝,下意識地吐槽:“陳韻如,你是還在做夢喔!又喊我王詮勝?不好意思,我不是你夢裡那個溫柔體貼的男朋友,拜托你醒一醒好不好?”

陳韻如瞪著他:“我是相信你才告訴你的,你幹嗎這樣酸我?你覺得我是亂說的是不是?”

李子維有些窘,想要道歉,卻又拉不下臉。

莫俊傑看著這兩人一來一往,卻完全聽不懂內容,察覺到自己被排除在外,不禁有些黯然。

“你們在說什麼?”莫俊傑忍不住開口問。

陳韻如看瞭莫俊傑一眼,顯然還有些在氣頭上:“我告訴這傢夥,我在昏迷時夢到的一個故事。”

莫俊傑看瞭看好友——為什麼李子維完全沒有對他提到這件事?

看到莫俊傑投過來的質詢目光,李子維自己招瞭:“昨晚你跟我講完那些話後,我覺得有些內疚,就帶著消夜找陳韻如瞭,隨便聊瞭幾句,真的沒什麼。”他極力撇清,“至於夢的內容,你問她吧!”

他以為莫俊傑又會不高興,卻隻見他神色自若地說:“時間也不早瞭,反正陳韻如也沒想起什麼,我們就先回去吧!”接著轉頭對陳韻如說,“我載你回去,路上你再告訴我那個夢,說不定,夢境也可能成為線索。”說完他便跨上瞭摩托車,發動引擎。

陳韻如看瞭李子維一眼,沒說什麼,眼神也沒特別留戀,轉頭跟著跨上瞭莫俊傑的摩托車。

莫俊傑朝李子維說瞭聲“再見”,便載著她離開瞭。

李子維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麼,感到自己仿佛被好友遺棄的同時,竟也有些介懷。

莫俊傑將陳韻如載回傢後,她跳下車,摘下安全帽,大方地直視他的雙眼,將安全帽遞還給他,順便道謝。

莫俊傑看著這樣的她,覺得很陌生。

以前的陳韻如總是低垂著頭,根本不會這樣直視別人的雙眼……

她註意到他疑惑的眼神,忍不住問:“怎麼瞭?幹嗎這樣看著我?你是不是也跟李子維一樣,覺得我隻是在胡說八道?”

回傢的路上,她把那個有王詮勝的夢,也告訴瞭莫俊傑,他隻是靜靜地聽著,沒有多問什麼。

莫俊傑搖搖頭,說:“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我相信在你的夢裡,真的有一個這樣的人,你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你。”

陳韻如聽他這麼說,望著男孩誠懇的雙眼,不由得微笑。

莫俊傑他懂。

莫俊傑成熟多瞭,和那個小屁孩李子維完全不一樣。

正當她想向莫俊傑道別時,他忽然說:“其實,也許我更希望你喜歡的,隻是你夢裡的那個王詮勝。”

“為什麼?”她好奇地問。

“因為,那樣我就能說服自己,你會喜歡李子維,隻是因為他很像你夢裡的那個男生。”他頓瞭頓,鼓足勇氣繼續說,“這樣,我也能有勇氣告訴你,我喜歡你。”

陳韻如有些錯愕:“你……喜歡我?”

“你沒有察覺到嗎?”莫俊傑苦笑。

她微微避開瞭對方的目光,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告白。

她的確早已隱約察覺到莫俊傑對自己的態度,隻是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告白,讓她毫無心理準備。

莫俊傑將她的尷尬與不知所措都看在眼裡,輕聲說:“其實,早在我和李子維第一次去唱片行找你之前,我就知道你瞭。”

他第一次看見陳韻如,是在學校裡,那時候她總是戴著耳機,總是躲著身邊的人,總是……一個人躲得遠遠的,好像不想讓人發現她的存在。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和自己其實是同一類人。

他們都害怕被人發現,他們其實和其他人不一樣。

有一次,他看見她一個人站在學校頂樓的圍墻旁,望著空無一人的校園,深深吸瞭口氣,然後用力吶喊。

她喊得聲嘶力竭,眼眶含淚,卻沒有一個人聽見。

那是絕望的無聲吶喊。

那時的莫俊傑,拿下瞭右耳的助聽器,並伸手捂住能聽得見聲音的左耳。

他讀著她的唇,她對著這個世界聲淚俱下的沉默吶喊,深深地撼動瞭他的心。

我討厭這個世界。

我更討厭獨自一人活在這個世界的自己。

他明白,她為何要那樣吶喊。

在遇見李子維之前,他總認為不會有人懂他,不會有人在乎他心裡在想什麼,即使他表面上裝得不在乎,但他還是希望,有一天,能有那麼一個人懂他、在乎他心裡想什麼,就算他沒有開口,那個人還是聽得到他的聲音。

而就是在那一刻,他被那個女孩深深吸引,因為她就像過去的自己,那樣無助,那樣痛恨這個世界。

他想成為那個能夠懂她、在乎她心裡想什麼的人,所以想接近她。可是,此刻,看著眼前的陳韻如,他卻覺得她好陌生。

“後來,我常常故意經過你打工的唱片行,卻始終鼓不起勇氣走進去認識你,直到李子維發現瞭,硬拉著我走進去,我才開始真正地認識你。”他說。

陳韻如看著這個年輕的男孩,明明他在講的是她,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總覺得莫俊傑想要拯救的那個人,並不是她。

莫俊傑臉上的表情放松瞭些,說:“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給我什麼答案,我隻是……不想後悔。”

“後悔?”她問。

他點點頭:“對,你生日那天,我害怕面對你喜歡上李子維這件事,所以選擇瞭逃避。可是你那天卻受瞭傷,還在醫院昏迷瞭兩天。看著病床上的你,我心裡滿滿的都是後悔。我不應該因為害怕被你拒絕而一直不開口,因為比起被拒絕,我更不想留下遺憾。”他認真地看著陳韻如,“我喜歡你,陳韻如。”

陳韻如看著他,心裡感到一絲沉重與不忍,因為她知道自己並不喜歡莫俊傑。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但幸好,莫俊傑笑瞭笑,說:“你不用急著回答。我對你說這些,隻是希望你知道,你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

陳韻如點點頭,看著男孩體貼的微笑,不自覺地也回以一笑。

“莫俊傑,謝謝你。”她輕聲說,真心感謝這個善良的男孩。

在傢休養瞭幾天後,陳韻如回到學校上課,也開始恢復打工。

一切,仿佛又回到瞭正軌。

李子維與莫俊傑仍時不時地會來唱片行找她,偶爾小小惡作劇一番,抽起磁帶隨便亂放,然後被老板吳文磊發現趕出去。

那天放學後,李子維看到櫃臺上擺著一臺單反相機,好奇地拿起來把玩,吳文磊無聲無息地出現,一掌從他後腦勺拍下去,一旁的陳韻如見瞭,哈哈大笑。

“渾小子,出來!”吳文磊把李子維抓到唱片行外,又把莫俊傑和陳韻如也叫出來,“你們三個人都站好,相機是要這樣用的,不是拿來亂玩的!”

“李子維你站過去一點!”

“我偏不要,我要站中間,我是主角!”

“好瞭好瞭,我們讓陳韻如站中間……”

快門一按,三個年輕孩子的喜怒哀樂瞬間定格,永遠停駐。

吳文磊將照片洗瞭出來,發現照片中的陳韻如,從來沒有笑得這麼燦爛過。

他特意多洗瞭幾張,交給陳韻如。

陳韻如看著三人的合照,總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卻又說不上來原因。

她看著照片許久,才將其中一張翻過來,在背面寫上:我舅舅多洗瞭幾張照片,這張送你。

字跡瀟灑,一如她現在不再拘束的個性。

然後她偷偷地將照片分別塞入兩個男孩的書包裡。

這天是周六下午,她一放學就來到唱片行看店,已是秋涼時節,氣候舒適宜人,在伍佰的歌聲中,她雙手撐著下巴,原本隻是陶醉地聽著,但漸漸便隨著歌聲進入瞭夢鄉……

忽然“砰”的一聲,有人重重地在櫃臺上拍瞭一下,她嚇瞭一跳,雙手一松,下巴直接撞上桌面,痛得她立刻清醒。

“舅舅……幹嗎嚇人啦……”

“看店還在打瞌睡?整間店被人搬走瞭你都不知道。”吳文磊聽到店裡又在播放伍佰的歌曲,嘆氣說,“我不是說過瞭,這裡是賣古典樂和爵士樂的,別老是放流行歌曲。”

陳韻如一面揉著下巴,一面說:“會買古典樂和爵士樂的就那些人,偶爾放一些流行歌曲才能吸引那些路過卻從來沒有進來消費過的新客人,這叫陌生開發,舅舅你懂不懂?”

吳文磊聽都沒聽過,也沒多想她一個高中生怎麼會知道這些,他擺擺手,說:“今天周六,學校隻上半天課,但你也沒必要中午一下課就來打工,傍晚再過來就行瞭。”

話才說完,就有人走進瞭唱片行,兩人轉頭一看,是一位穿著制服的警察,手裡拿著一個透明封袋。

警察一進來看到陳韻如便問:“請問你是陳韻如嗎?”

她點點頭。

“關於那天夜裡你發生的意外,我們有件事想問你。”警察開門見山地說。

“可是我還沒想起來那天到底發生瞭什麼事。”她不好意思地說。

警察將那個透明封袋舉到她面前,說:“這個東西遺落在現場,目前還不確定是否屬於那天襲擊你的兇手,不過這東西很特別,我們想讓你看一下,說不定你會有印象。”

陳韻如一看見透明封袋裡的警方證物便愣住瞭。

那是一枚助聽器。

“你認識什麼聽力有障礙的人嗎?”

是莫俊傑。

忽地,幾段從未出現在她腦海裡的記憶片段像是被喚醒般地猛然浮現。

那天,她要過馬路時,一輛車沖瞭過來,有個人忽然用力將她拉開。

畫面一跳,她被人壓倒在地上,她哭著一直掙紮。

地點就是在產業開發道路旁的那棟廢棄大樓裡!

她掙脫瞭,逃走瞭,那人卻追瞭上來,接著,她後腦一陣劇痛,往前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她看見那人的腳步停頓,有些慌張地退瞭幾步,接著拔腿狂奔離去。

她看見自己的血液緩緩流出……

她看見……一片黑暗……

“小姐?總站到瞭,要下車瞭哦!”

她迷惘地睜開眼,反問:“什麼總站?我不是在唱片行嗎?”

隻見公交車司機一臉好笑地看著她,說:“小姐,你剛剛是在做夢吧?這裡是總站,車子不會再開瞭。”

司機見總算叫醒她瞭,便轉身下車離開。

她茫然起身,看向窗外,有許多輛空置的公交車停靠,這裡的確是公交車總站沒錯,可是……她怎麼一下子就來到瞭這裡?

她下瞭車,一眼就看見遠方矗立的101大樓。

所以這裡是臺北,不是臺南?

而且……她記得101大樓是2004年落成的,但她記得在夢裡,自己的日記本上寫著1998年……

她看著車窗上的倒影,那張熟悉的面容上全是茫然。

她……是陳韻如,還是黃雨萱?

《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