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方園在下班前走到辦公樓走廊的頂端,靠在一根立柱上,給遠在福建的表姐夫許光明打電話。

手機裡傳來瞭鈴聲,可一直沒接。在撥打第二次之前,方園讓自己稍等一下,他看著樓下大街上的車流,下午4點20分,車輛在飛快地增多,晚高峰即將來臨。他想一會兒自己得早點走,要去女兒朵兒學校門口接她。他想許光明正在開會嗎?他好像看見瞭許光明白凈的臉色,微長的頭發,微皺的眉頭,有些閃爍的眼神,正在玻璃窗的反光中瞅著自己。

許光明最近這10年一直不順。每當方園想起他英俊少年時的樣子,就對這個時代人隨風起伏的命運有莫名具象的感慨。

在方園的印象中,這位師兄兼表姐夫1987年從復旦大學畢業分配進一傢大型國營軸承廠的時候,還是他人生的風光階段,當時無論是他安穩的收入還是意氣風發的狀態都令人羨慕,當時他們廠裡好多人都打探他是否有女朋友,想安排相親,而許光明有次來方園傢玩,遇上瞭方園的表姐醫生林紅,兩人一見鐘情。然而,當許光明在軸承廠做到第十個年頭,突然廠子就不行瞭,要轉制,一批批工人下崗瞭,許光明於是下海,這接下來的命運就像風中的輕塵,在多數的時間裡處於低空。在方園和老同學們的眼裡,這是時運,也是光明的個性使然,清高有才,情緒化,眼裡不能容沙子,不能勉強自己。所以,這些年他雖做過外貿、醫藥、房產等,但無法持久。

人一不順,就會心急,方園感覺到瞭許光明這幾年愈來愈強烈的“不發財,毋寧死”的情緒,而這情緒使他更為焦慮地掠過一個個站臺,兩手空空,自傲自賤,不願和人來往。有那麼一陣,方園甚至擔心他這樣子下去會不會自閉起來。

現在方園又撥瞭一次電話。這次他聽到瞭許光明的聲音。光明說,是方園啊。

方園聽不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於是裝作輕快的樣子說,沒什麼事,就是突然想起你來瞭,好久沒聯系瞭,你怎麼樣,啥時回來探親?

光明說,最近有個項目要開工,跑不開,可能要下個月瞭。

這當兒,方園想象著許光明坐著房產公司副總辦公室的老板桌前,桌上擺著一隻白色精巧的房子模型。方園從沒去過房產公司,所以隻能這樣想象。

方園裝作逗他,說,你不回來,林紅獨守空房,你就不怕後院起火?

這下他聽到瞭光明的笑聲,光明說,老夫老妻的,有啥好擔心的。

方園心想,你不擔心,我們這邊的這個已經急得要著火瞭。

方園跟著笑瞭,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把話題轉過去套他。方園就有些急,因為等會兒還要去接女兒放學,他說,你工作還順手嗎?哦,陳寶珠是老同學,她總會關照你的吧。

光明說,嗯,老同學嘛。

方園笑起來,說,她當年可是你的粉絲,現在還粉你嗎?

光明沒笑,說,哪裡哪裡。

方園故意壞笑,說,可不會鴛夢重溫吧?

光明沒笑,好像還有些惱瞭,說,哪裡哪裡,她可是我的老板,發錢給我的老板。

光明轉瞭話題,說,你還好嗎?你傢朵兒要考高中瞭吧?

方園說,是啊,這一陣已經進入拼的階段瞭,想沖沖重高看。

光明說,你們準備讓她出去留學嗎?

方園說,哪有這麼多錢?

光明笑起來,說,就是就是,哥在這裡,也就是為瞭這個,我們貝貝一年要18萬元哪,你們如果也想送小孩出去,要趕緊去賺錢瞭。

方園把話題拉回來,他笑道,你多虧有個女同學,紅顏知己啊,我哪有同學當老板的,沒這個運氣。嘿,光明,想起來也真的是有意思,這年頭可能還真的是女人仗義。

光明就有些支吾,他說,同學歸同學,工作還是有工作的標準的。

方園故意嘲笑他外交辭令,說,喲,當年情結難瞭,還用說啥呀,要不幹嗎千裡迢迢招你去,別又被人看上瞭。

光明笑瞭一聲,說,可別瞎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瞭。

方園覺得自己有點不依不饒瞭,他說,你孤身一人在外,天曉得如何,不過要知道,如今你們一傢分居三地,這事可折騰不起,別讓人看笑話哦。

方園說完就後悔瞭,因為太直白瞭。果然他聽見光明說,你呀想多瞭,這麼怪地打個電話來就是為瞭八卦我吧?想知道我是不是有小蜜小三瞭?反正我告訴你,你也可以去告訴你姐林紅,老同學不是我的菜我也不是她的菜,互不為菜,真的,否則,我不成吃軟飯的啦。方園,我可明白自己來這兒是幹什麼的,就是一賺學費的。

許光明這麼直接地說出來,倒讓方園說不下去瞭,他感覺自己的臉都紅瞭,好在隔瞭那麼遠的空間,誰也看不見誰的臉面,方園哈哈笑起來,說,光明,我可不會和林紅亂說什麼,萬一撞上她正犯疑心病,不火上澆油嗎?

光明在那頭嘟噥瞭句什麼,方園沒聽清。他們接著聊瞭一會兒許貝貝在澳大利亞讀書的情況,以及方朵兒明年中考萬一沒發揮好是否要做留學的準備,還有方園說哪天去福建看你,還沒去過廈門呢,正好也去看看。正說著,光明說,頭兒有事找他,以後聊吧。他們就說瞭聲“Bye”。

方園關瞭手機,回味剛才的對話,一時辨不出苗頭。許光明的言語裡確有躲閃的味道,但你看不出他是對這話題中的八卦敏感呢,還是在敏感別人覺得他靠女同學相助這件事。方園一邊往辦公室走,一邊想,說瞭也就說瞭,就算敲打他一下吧。

而福建泉州這邊,許光明擱下手機,因為他看見過去的老同學、現在的老板陳寶珠進來瞭。

寶珠穿著一襲湖藍色的香奈兒套裝,極短的發式,她笑著遞給許光明一盒鳳梨酥,說,剛有朋友從臺灣過來,你嘗嘗。

寶珠把修長的手指按在光明的桌邊,看著他好像有些恍惚的眼神,心想他是不是還在為文案發愁,因為她上午怪他想象力不夠浪漫,怎麼越來越不浪漫瞭。

寶珠說,晚上有個應酬,你一起去一下,是與醫院門診新大樓招標項目有關的。

許光明一邊心想晚上8點30分我還得給老婆打電話呢,一邊點頭,說,好吧。

寶珠往後退瞭兩三步,在辦公室中間站直,風姿綽約地沖著他笑,說,別不喝酒哦,稍稍也陪著喝點。許光明低頭點著,說,好吧,喝點喝點。

她往門外走,他聽著她高跟鞋的聲音響在走廊的遠處。許光明感覺胃裡好像有一些紙團堵著,有些悶,他知道它多半與方園的那通電話有點關系。他知道是林紅疑神疑鬼讓方園來打探的。

《小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