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佳人何所惑

熱熱鬧鬧的上元節過後,便算是過完瞭年,桑祈的送荷包事件也並不圓滿地結束瞭。可新一輪官員舉薦在清明時節,國子監的學業也在那時才算告一段落。本著善始善終的念頭,她準備再混些時日,也算是給父親和皇帝一個交代。

隔日上學,遇著晏雲之,見他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桑祈無奈地笑瞭笑。記起三個月前,自己剛來國子監的時候,還咬牙切齒地吐槽人傢“不過舉手之勞,何必如此孤高”。

如今看來,大概昨天晚上的略施援手,對於他來說,真的隻是一念之間,隨意而為罷瞭,和在大街上給一個老人讓路、將收到的瓜果贈予貧苦百姓這種事並無分別。

可是她又為何對其如此驚為天人?連那晚的夢裡,都夢到自己被猛獸追趕圍攻,有一仙人披星戴月,腳踏祥雲而來,救她於危難之中。而那仙人,就長著眼前這人的臭臉呢?

桑祈腹誹著司業,自嘲地搖頭嘆氣。

恰被對方發現。

晏雲之微微抬眼瞄她,淡淡開口道:“何事如此悵惘?不妨說來,大傢幫著參謀參謀。”

這會兒正是經史典籍考試,原本眾人都在安靜地書寫,聞言紛紛抬眸,左右四顧,尋找司業說的是誰。

桑祈有些尷尬,咳瞭咳,起身道:“稟告司業,弟子昨個兒做夢,夢見被一隻似狼似犬的動物追殺,慌不擇路之際,豁出去回身跟它對打。不承想,那孽畜竟一陣嘶吼後,幻化成瞭人形,長得還與您有幾分像。弟子瞬間驚醒。今日測驗,看見這莊周夢蝶的故事,不由得深思反想,不知是夢中那黑犬此時幻化成瞭司業呢,還是司業昨日夢裡化作瞭那黑犬……請教司業,究竟該作何解?”

她語氣抑揚頓挫,時而驚詫,時而沉痛,描述得極為生動,立刻有人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

這問題不就是在問究竟狗是晏雲之,還是晏雲之是狗嗎?她偏生面不改色地說完瞭,還作瞭個長揖,一副洗耳恭聽、虔誠請教的模樣。

大傢都在等晏雲之的答案。

白衣司業表情從容,優雅地翻動瞭一下書頁,頭也沒抬,溫聲解釋道:“莊周之夢,要義在於做夢之人本人在真在幻。所以這個問題你需要問的,不應該是黑犬是我,還是我是黑犬。而是你在夢裡遇到瞭黑犬,還是在現實裡被黑犬襲擊,現在在做一個逃脫的夢。無論二者哪個為真,好像晏某都是助你化解危機之力,想必你對晏某甚是信任。作為師者,晏某實感欣慰。”

聽著他不緊不慢、不溫不火、不羞不臊地往自己臉上貼金,桑祈自知說不過,又沒捉弄成他,卻會心地笑瞭,拱瞭拱手,道:“多謝司業。”便坐下來老老實實答卷,不作他想。

這段小小的插曲也就被他三言兩語地巧妙化解。

待到考試結束,學生們陸陸續續離開,桑祈故意留到最後一個。教室裡隻剩下她和晏雲之兩個人,她才起身走過去,將卷軸整理好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左右轉瞭一圈兒,笑道:“別生氣,我隻是開個玩笑。”

晏雲之接過卷軸,抬眸看她一眼,先是一臉嚴肅,復又淡淡莞爾,道:“晏某還沒到那麼小氣的程度。”

反應一如預期。桑祈在他旁邊坐瞭下來,把玩著桌上的鎮臺,道:“前日多謝司業解圍。”

“一時興起而已,無須在意。”晏雲之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邊整理卷軸邊道。

桑祈又失笑:“好吧,總之這事兒過去瞭,以後我也不會再總纏著你,你可以安生啦。”

她像閆琰當年宣佈跟她的停戰協議一般,宣告瞭自己和晏雲之之間的戰役終結,而後準備拍拍屁股走人,不料還沒走出門,便聽晏雲之在後面叫她:“晚上可有空?”

明明是語氣平靜的一句話,她聽在耳朵裡,心卻沒來由地“撲通”一跳,歡喜地回頭,果斷道:“有啊。”

“清玄君夜裡設宴,說想邀你同去。”晏雲之埋頭收拾東西道。

望著夕陽下他沉靜如玉的側臉,桑祈又莫名地感到瞭那種失落的情緒,面上卻是表情如常,戲謔地問:“他喝那麼多,竟還記得我?”

“他的原話是‘把那個人也叫來一聚,一定很有趣’。”晏雲之抬眸,學著清玄君的語氣道,特地強調瞭“人”這個字,而後若有所思地看看她,“我覺得應該說的是你吧。”

“……”桑祈對這倆人好生無語。

原本宴席往來、觥籌交錯這種事,她向來是不感興趣的。可上次一晤,對清玄君和嚴三郎這兩個人卻是印象極深,饒有興致。加之說瞭有空在先,便也不顧忌地蹭瞭晏雲之的馬車,一同前去赴宴。

果不其然,桃花仙那麼有個性的人,設宴方式也與眾不同。沒有玉盤珍饈,沒有層層香帳,甚至連個像樣的桌案臺幾都沒有。隻在院裡鋪瞭草席,擺瞭琴幾,抱瞭幾壇酒,便稱之為宴瞭。

桑祈從進門開始,就好奇地打量著他居住的宅院。聽蓮翩說過,清玄君有雅士之名,特立獨行且好清靜隱居。她本以為會住在什麼特別幽僻的地界兒,沒想到隻是東城一處普通的小院。對方美其名曰“大隱隱於市”,聽起來竟好有道理。

院子雖小,卻精細雅致,庭中是桃花仙自己栽種的花卉草木,並放養著二三仙鶴,悠遊自在地邁著長腿閑庭信步,也不知道哪個是他的妻室。

桃花仙作為主人,自然早就“恭”候著,嚴三郎也早早到瞭。桑祈與晏雲之一同入“座”後才發現,這宴席有琴有酒,卻並沒有菜,這可怎麼吃?而且從準備好的酒樽數量來看,應該還有一人未至。

晏雲之和桃花仙在交談,跟嚴三郎又說不上話,桑祈無從詢問那個神秘的客人究竟又是何方神聖,正思忖間,便聽見有人推開院門,回眸一看,正是上元節所見的那位姑娘——蘇解語。

她依舊穿著一身輕靈飄逸的月白紗裙,披瞭件雪色狐裘的大氅,提著食盒,歉意地笑笑,溫聲道瞭句:“蘭姬來晚瞭。”

桑祈那日未聞其聲,隻見其人,已然驚嘆,今聞其溫婉悅耳,不驕不媚,端雅靈秀的嗓音,便再次折服。

桑祈有些意外,她怎麼也會來?轉念一想,也對,既然是晏雲之默認的未過門的妻子,那麼同清玄君有所結交也是正常。

考慮到是第一次正式見面,不知怎的,便想給對方留下個好印象,於是她彬彬有禮地起身打瞭個招呼,自我介紹道:“齊昌桑氏,大司馬桑公之女——桑祈,久聞蘇傢女郎大名,今日得見,深感榮幸。”

蘇解語帶瞭幾個傢仆同來,命他們將食盒放下後,也走到桑祈旁邊,作瞭個揖,淡笑道:“蘭姬也一早聽說瞭許多關於阿祈的故事,向往已久,如今得見,果然是一別致美人。”中規中矩的標準洛京式開場白,和自己見過的許許多多世傢小姐一樣,桑祈便一聽而過,沒放在心上。

二人話音一落,便聽桃花仙笑,拊掌道:“還沒人引薦呢,就自我介紹上瞭,哈哈哈,叫你來就對瞭,果然有趣!”

桑祈這才回過味兒來,面色微赧,白瞭晏雲之一眼,把責任推到瞭他身上:“都怪你不主動引薦。”

晏雲之方才在倒酒,聞聲抬眸,詫異地看她,反問一句:“為何是我?”

他帶來的人,不該他引薦又該誰,桑祈有些迷茫。

隻見蘇解語笑而不語,俯身去整理帶來的東西,將一盤酥餅特地擺在瞭清玄君面前,溫婉道:“喏,這是你指名要的鮮花餅,母親說,若是下次再想吃,便自個兒回傢去取。”

“有勞妹子瞭。”桃花仙笑意盈盈,拿起一塊餅嘗瞭嘗,道,“可為兄我隻想吃餅,不想回傢聽她老人傢囉唆。”

桑祈恍然大悟,原來桃花仙和蘇解語之間還有兄妹這層關系。也難怪清玄君和晏雲之私交甚好,敢情這是未來的大舅子。

她打眼瞄著,確是看出兄妹二人眉眼輪廓有幾分相像。隻是一個是女子,一個是男子;一個淡雅端方,一個放縱瀟灑,乍一看氣質差別之大,教人聯想不到一起去,可仔細一品便覺著,二人不愧出身書香門第,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中,都流露出一種文人雅士特有的底蘊。

席間桑祈和散漫的桃花仙一起飲酒,並劃起拳來。

嚴三郎還是舉觴白眼望青天,不跟自己沒看上眼的人說話。晏雲之和蘇解語則白衣乘風,仙姿落落地與他坐在一起,不時微笑、低語。

桑祈劃拳的間隙,醉眼微瞇地看向他們,單手撐著頭,把玩著酒樽,徐然莞爾。十七的月亮,依然圓潤皎潔,毫不吝嗇地將銀輝灑在她身上,映著她的點漆星眸,泛起淡淡一層粉色的臉頰,格外明艷動人,猶如月夜下綻放的曇花,教人舍不得移開眼。

桃花仙凝視著她,抬手在她眼前晃瞭晃,聲線帶著沉醉的迷蒙和一絲絲責備的意味,問道:“月下美人,喝酒的時候不看著我,在看什麼?”

桑祈視線未收,抬手將酒樽移到唇邊,飲瞭口酒,笑意更濃瞭些,仿佛梨渦裡都盛瞭桃花釀,慵懶地一抬食指,指瞭指對面。院內的仙鶴正在晏雲之背後優雅地散著步,猶如他的仙從一般,教人隻覺此刻身在蓬萊或是瑤臺,一晌貪夢,隔瞭好一會兒才重回現實,戲謔道:“看你的院裡,這也算是妻妾成群瞭吧。”

“哈哈哈……”桃花仙聞言一陣笑。

桑祈瞇眼看著,覺得他若化作一株桃樹的話,此刻形象定是花枝亂顫的。

“那是自然,世上誰人比我快活?”他言罷,瀟灑地一仰頭,又是一杯酒下肚,放任輕狂地躺在瞭地上。

“是啊,無牽無掛的,多舒服。”桑祈也一臉向往地感嘆。

清玄君笑而不語,沉吟半晌後,長腿一屈,另一隻腿搭上,一邊閑閑晃蕩,一邊吟道:“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沒過多時就喝醉瞭,大喊著“再來三百杯”,搖搖晃晃,一頭栽倒在嚴樺身上賴著不起來。

嚴樺蹙著眉,一臉不耐煩地推他,可他非但不下去,反而回手一抱,死死纏著人傢,睡著瞭。

似是擔心二人糾纏起來,等會兒會遭受池魚之殃,面色如常的蘇解語和晏雲之起身朝也喝得迷迷糊糊、正扯著清玄君衣角湊熱鬧的桑祈招招手,叫她一起走。

桑祈渾然不覺,直到晏雲之開口喚瞭幾聲自己的名字,才不情願地嘟著嘴跟上。蘇傢和晏傢的馬車都在外面候著,她是蹭晏雲之的車來的,這會兒要麼自己走,要麼隻能繼續蹭人傢的車。她抬眼望著眼前威風凜凜的駿馬,摸著下巴思忖怎麼辦。

那邊廂晏雲之和蘇解語在道別。蘇解語說話間留意到迷茫的她,便對晏雲之道:“蘭姬和桑二小姐順路,要不代為送其一程?”

晏雲之也看瞭一眼喝多瞭正摸著馬脖子友好交談的桑祈,語氣裡頗有絲絲無奈:“有勞。”

“不礙事。”蘇解語溫婉大方地作瞭個揖,便走上前去,邀其同行。

咦,不坐晏傢的馬車瞭嗎?桑祈咬著唇回望晏雲之一眼,抬手往馬脖子上順順毛,灑脫揮手道:“那好吧,在下便先走一步,兄臺再會。”而後搖晃著,大步上瞭蘇傢的馬車。

蘇解語作為主人反倒變成在後面跟著的那個,吩咐同行的兩個傢仆留下,幫忙照顧醉酒的清玄君後才出發。

馬車在石板路上行得顛簸,桑祈被晃得胃不太舒服,蹙著眉窩在角落裡。蘇解語她難受的樣子看在眼裡,特地探出頭叫車夫小心些,避著石子慢點兒走,又遞給她一張新帕子,關切道:“感覺尚可?”

桑祈強裝無事地點點頭,可馬車就是馬車,再怎麼小心著走也會顛簸,沒走出去多久,她便覺得有些想吐。心道不好,人生地不熟的,吐在人傢車上可怎麼辦。於是強忍著,匆匆道句:“多謝相送,要不就到這兒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正好順便醒醒酒。”沒等對方勸阻,便徑自挑簾,跳出瞭馬車。

“那怎麼行,要不我陪你一起吧。”蘇解語忙叫馬車停下,探出身子,左右看瞭看寂靜無人的街道,擔憂道。

桑祈卻打定瞭主意自己走,說什麼也不肯再領她的情。

無奈之下,蘇解語也不好強求,隻好再三叮囑小心後,不安心地走瞭。

隨著馬車聲響遠去,桑祈變成瞭獨自一人,四下看看,挑瞭條近路走。她酒量極好,今兒雖然喝得不少,但隻是走不瞭直線,外加胃裡有些反酸,意識卻還是非常清醒的,自以為也遇不著什麼能讓自己危險的人。在清冷的空氣和柔和的月華下漫不經心地晃著步,腦海中回憶著這場宴席。

不得不承認,每次和清玄君、嚴三郎,還有晏雲之在一起的時候她都特別開心。是那種發自肺腑的,由衷的自在和快樂。隻有某些時刻心裡有點不舒服——比如看見晏雲之和蘇解語在一起,猶如一對神仙眷侶的瞬間。

可她隻是這樣想瞭想,並不明白為何。大約隻是因為自己找不著良配,嫉妒心作祟吧。真是的,怎麼可以這麼小心眼呢,她無奈地搖搖頭,告訴自己要把心態擺正,繼續前行。

走著走著……似乎迷瞭路。桑祈停下來,正偏著頭判斷接下來該往哪邊去,忽聞一聲沉悶的呼喊,立刻警覺地豎起耳朵傾聽——從身旁的宅院中,傳來一陣瓦片碰撞聲。

半夜三更,這絕不是什麼好動靜,桑祈這樣想著,酒便又醒瞭大半,悄悄爬到樹上,向院內看去,再次不小心將作案現場撞瞭個正著。隻見一個歹人,正從屋頂上揭開瓦片,用一根竹管,不知往屋裡吹著什麼奇怪的煙霧。

酒酣耳熱,氣血當頭,判斷力多少有些受到影響,沒有平時那麼理智,桑祈想都沒想,喝瞭聲:“住手!”便不加猶豫地飛身前去阻撓。

那人收手不及,趕忙抽身與她纏鬥。

卻說這時,朝聞巷口,與蘇傢馬車分頭行進的晏傢馬車剛好經過。

晏雲之挑開車簾,看瞭一眼與朝聞巷交會的義理巷,淡聲對車夫道:“先去一趟桑府。”

車夫應瞭聲“是”,掉轉馬頭改變方向。還沒到桑府門口,遠遠地便看見蘇傢的馬車迎面而來。二車相遇,蘇解語探出身來同晏雲之打招呼。

晏雲之也拱手回瞭一禮,笑問:“桑二喝多瞭,可給你添瞭麻煩?”

蘇解語蹙眉搖瞭搖頭,坦言道:“並未,其實……桑二小姐半路就下瞭車,堅持要自己走。我是發現她把風鈴落在瞭車上,專程給她送來的。”

晏雲之聞言稍微沉默一下,淡淡“嗯”瞭聲,又問:“那她可回瞭?”

蘇解語又搖瞭搖頭。

晏雲之便保持著微笑,語氣波瀾不驚,溫聲道瞭句:“辛苦瞭,早些回去歇息吧,晏某也回瞭。”而後放下車簾,回到車內。

晏傢的馬車頗有君子之風地向側旁讓瞭讓,教蘇傢馬車先通行。

待到馬蹄踢踏聲和車輪吱呀聲消失後,等待主人下令回府的車夫卻聽車上的白衣公子道瞭句:“我下去走走,你先回吧。”

桑祈發現自己又一次奇跡般地和晏雲之碰到一起的時候,比前幾次狼狽多瞭。她正靠在門板上,大口喘著氣,得單手將劍撐在地上,才能保持不跌坐下去。頭發亂瞭,衣服也破瞭,裙擺和面容上都有血跡。

而掌風推門而入的晏雲之,還是那般白衣勝雪,仙姿綽綽。

她第一反應以為還有敵人,剛想費力提起劍,見是熟人,松瞭口氣,挑眉看著他戲謔道:“司業這次又是路過?從人傢柴房裡路過?”

晏雲之目光掠過地上的“屍首”,波瀾不驚地反問:“你這次又是找人?在人傢柴房裡找人?”

桑祈沒什麼力氣跟他貧嘴,抬袖抹瞭把臉上的汗,無力地直起腰來,擺瞭擺手,叫他幫個忙,把地上的死人搬一搬,擋著自己走不出去瞭。

可晏雲之上前一步,卻是看著她,眉心微蹙。

“我說,幫個忙呀……”桑祈無奈地抬眸,使喚道。

桑祈迎上他略顯責備的威嚴目光,再看看自己剛抹瞭一手的血,莞爾一笑,道:“放心,不都是我的血。確切來說,大部分都不是我的,我沒受什麼傷,胳膊腿兒好著呢。就是沒力氣瞭,不能演示給你看而已。”

晏雲之方才薄涼地“嗯”瞭一聲,道:“還活著就好。”

是啊,還活著可不好嗎?她也真是不容易。本以為是遇到瞭入室行竊的,想著出手將其扭瞭報官便是。不料對方卻是團夥作案,功夫還不錯,她饒是武功高強,練得也不是醉拳,手腳不太聽使喚,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對方制服。可惜顧不上分寸,下手重瞭些,對方三個人中死瞭兩個,另一個受瞭重傷,失血過多正在昏迷。

晏雲之上前,抖抖衣袖,探瞭探那人鼻息,也不知道剛才那句話是在說桑祈,還是在說這個昏迷不醒的。

“不讓你查,你還愈發來勁兒瞭。”大約是見她臉上沾瞭血,混著汗水畫成瞭花,實在有礙觀瞻,他隔著那個“屍首”,掏出自己的手帕遞瞭過去,冷言冷語道。

桑祈也是正好被粘稠又帶著腥氣的血液糊得難受,想也沒想便接瞭過來,將臉上的異物擦幹凈後,才出聲辯道:“我這次真的隻是路過。”

晏雲之睨她一眼,淡淡評價瞭句:“那你這體質也確異於常人。”

而後也不和她多廢話什麼,扶她到外面找瞭口井,讓她自己擦洗擦洗後,再去查看這戶人傢的情況。

第二天清晨,洛京府衙火速派出精英前來接手此案,精英之中卻獨獨缺瞭捕頭一人——因為他從斷案人變成瞭受害者,昨晚被不明分子闖入的,正是他的宅邸。如今他正和傢中老少一樣迷茫不安,焦躁地在廳堂裡等著。晏雲之叫瞭郎中來,並派人通知瞭桑府。

蓮翩一得到消息,便第一時間趕來,給桑祈帶瞭換洗的衣服。如今主仆二人正一同喝著壓驚茶,看捕快們忙裡忙外。桑祈不動聲色地將昨晚自己拿到的一樣東西藏在瞭掌心裡。

晏府那邊,晏雲之的兩個貼身隨侍,玉樹和另一個她沒見過的少年也來瞭,代替晏雲之出面掌控局勢。玉樹代為體恤,慰問瞭捕頭受驚的傢眷,送瞭些藥品,正跟捕頭傢的小女兒說話。那少年則禮貌而恭敬地同前來處理的京畿太守溝通,委婉地表達瞭對外通報案情的時候,不要把自傢公子和桑傢小姐牽扯其中,以免對二人影響不好的意思。

京畿太守甄永康出身下品,哪敢忤逆晏傢,擦著汗客客氣氣地連連稱是。

晏雲之自己沒事做瞭,則也喝著茶,視線淡淡地打量桑祈。

桑祈手心緊握,面上佯裝無事,內裡卻免不瞭做賊心虛,休息瞭一會兒,看時機也差不多瞭,便起身同他道過謝,要先行回府。

“司業昨夜救命之恩感激不盡,弟子先行一步,來日再到府上拜會。”她施施然作瞭個長揖,動作行雲流水,優雅自如。其實低頭的時候咬著下唇,生怕被看穿。

晏雲之的視線若有若無地落在她手上,輕道瞭聲:“好。”而後伸臂虛扶瞭一下。

桑祈立刻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抬頭朝他粲然一笑,轉身快步離去。這一轉身不要緊,長袖一拂,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手上還拿著他的帕子呢。於是動作一僵,扯著手帕,回眸訕笑道:“對瞭,手帕忘瞭還你。”說著一邊盡量小心不讓手中的東西露出來,一邊要將帕子交給蓮翩,讓她幫忙遞過去。

隻聽晏雲之在後面淡淡道:“不必瞭。”

也是,都沾過自己的血汗瞭,人傢怎麼還會要,誰也不差那一條帕子。桑祈剛說瞭聲“也好”要走,便又聽他道:“回去好好洗洗,來晏某府上拜會的時候再送還吧。”

意思是挑明瞭要她哪天定要上門致謝?桑祈唇角微抽,明明隻是禮節性的一句話罷瞭,他竟還若無其事地厚著臉皮當瞭真。好吧,自己挖的坑,也隻能認瞭,她便應下瞭才走。桑祈一路拉著蓮翩上瞭馬車,終於能放松警惕,張開緊握的拳頭,手心已經出瞭一層薄汗。

蓮翩朝她萬分寶貝的那東西看去,蹙眉問道:“這是何物?”

桑祈壓低聲音,叫她湊近點,解釋道:“昨夜我看到那梁上客用此物往房中吹什麼煙霧,而後屋裡的人便都睡死瞭過去,對外頭的打鬥聲響全然無知。”

蓮翩聞言一聲低呼:“那煙霧是曼陀羅花粉?”

跟著桑公征討南部亂黨的時候,她曾經聽說過,某種南部地區特有的黃色曼陀羅花,具有此等強效催眠作用,以整朵花研磨而成的一小把粉末,便能教四五個成年人昏睡上整整十二個時辰。然而隻是聽聞,從未一見,一直以為是個傳說而已。

桑祈捧著手上小小的竹管,眸光幽暗,沉吟道:“如果真是曼陀羅花粉,事情就大瞭。是誰,為瞭什麼,將這稀有之物千裡迢迢地帶到洛京來呢?”

一時間車廂裡的空氣有幾分緊張,二人凝視著她手上的東西,都沒有說話。

馬車抵達桑府之後,桑祈去找父親,想將此物交給他手下一個博學多識的幕僚傅先生看看。沒想到一進書房,她便挨瞭一通罵。

孔武有力的大司馬猛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喝道:“又徹夜不歸,你到底幹什麼去瞭?小姑娘傢傢,你到底知不知道行為檢點!”

桑祈剛想伸出去的手又收瞭回來,緊緊握著拳,語氣不溫不火,低眉道:“是,女兒知錯瞭。”

桑巍一看她那樣子,就知道她隻是嘴上說說而已,氣不打一處來,連聲嘆著氣,黑著臉坐在座上。

父女二人間氣氛十分僵化,看得守在門口的侍衛和蓮翩都精神緊繃瞭起來,隨時準備應對老將軍的怒火。

沒想到,過瞭良久,還是做父親的先妥協瞭,重重嘆息道:“閨女,老爹年紀大瞭,隻有你這麼一個女兒,再不會有任何後嗣瞭。你是個女子,爹也不指望你給桑傢傳宗接代,光宗耀祖。爹隻想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過日子。你說,爹可錯瞭?”

桑祈低著頭,略微語塞,半晌後道瞭聲:“父親沒錯。”

“那你為什麼就不能安生點呢?”桑巍一拍大腿,又怒其不爭地嘆氣,“你說不願隨便安排自己的婚事,要自己選個可心的人,爹也同意瞭。你說要去國子監,爹也由著你。可是現如今,你就不能踏踏實實地找個人嫁瞭,非要去上房揭瓦?”

桑祈沉默不語。

他便繼續絮叨:“若說選可心的人,爹是不知道你覺得什麼樣的才叫可心。可卓文遠那孩子,自幼與你交好,一直以來對你照顧有加。我看你也挺喜歡同他一起玩……”

“父親,若是沒什麼事的話,女兒先回去休息瞭。”一提這件事桑祈就感到心煩,語調有些急促地打斷他,而後頭也不抬,恭恭敬敬拱瞭拱手,向後退瞭出去。

早年長女剛辭世那會兒,小女兒是總同他頂撞,鬧脾氣,長大後已經溫和瞭很多,許多年沒有再同他吵過架瞭。在他面前總是恭順有禮的樣子,也偶爾會說說笑笑。這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讓桑巍怔瞭怔,有種女兒又一次要離自己遠去的感覺。略顯混濁的雙眸遙望著她遠去的身姿,見已經出落成俏麗美人的姑娘,挺拔驕傲得像一隻小鷹,正振開自己光潔鮮亮的羽翼,準備搏擊更加高遠的蒼穹。那樣子,竟同自己當年、長子當年,說不出的神似。做父親的,能夠忍心生生折斷她的翅膀,將她囚禁在金絲籠裡嗎?像對待早逝的長女那樣?

老將軍戎馬倥傯、英明神武大半輩子,從不曾如此迷茫。

回房的路上,桑祈一直捏緊竹管,表情寡淡地沉默著。蓮翩幾次欲言又止,到底還是覺得,在這個敏感的節骨眼兒上,說什麼都是畫蛇添足。

進瞭屋,桑祈從案上拿瞭個裝首飾的銀紋鏤空錦盒,將裡面的東西取出來,換成瞭那個竹管,小心地收好,這才疲憊地揉瞭揉太陽穴,對蓮翩道:“先打點水來吧,我想睡個覺。”

蓮翩趕忙服侍她梳洗一番,貼心地幫她把門窗關好,落瞭簾擋光。

桑祈躺瞭下來,明明很困倦,卻睡不著,睜眼看著簾帳,心情復雜。

蓮翩本想趁她睡下,去將她昨夜換下來的裡衣洗瞭,忽聽她嗓音微啞,開口道:“父親不想讓我牽扯風波之中,我們該如何同傅先生說上話?”自從回到洛京,她就沒再見過這個博學多識的傅先生,連他住在哪裡都不知道。

蓮翩聞言輕嘆一聲,硬著頭皮道:“小姐,若不然,還是直接將這竹管交與桑公處理吧。”

桑祈沒說話。父親一表露想為她的事做主的意思,她骨子裡那股倔勁兒就又躥瞭上來,偏要跟他擰著來,不想跟他妥協,更別說去求他幫什麼忙,繃著一口氣,非要自己查下去不可。

房間裡靜默一會兒後,蓮翩隻得坐瞭回來,沉思道:“其實,未必隻有傅先生能看。洛京博學的人那麼多,何不想辦法找找別人?”

說到博學之人,桑祈在腦海裡挨個兒把自己認識的人過瞭一遍,篩選出瞭幾個人選。比如老博士馮默,比如菜市街那個擺攤算卦的盲人,比如晏雲之。

想著想著,她實在抵擋不住席卷而來的困意,沉沉睡著瞭。喝瞭半宿酒,打瞭半宿架,還耗費腦力一上午,她這一覺直接睡到瞭第二天去。起床後繼續琢磨,擺攤算卦的信不過,晏雲之之前也阻撓過她的調查。於是覺得,隻能瞎貓碰死耗子,先去問問馮默博士知不知道瞭。她覺得老博士年紀大肯定懂得多,而且看起來又嚴謹認真,十分可靠。

於是桑祈這一日上課去,特地揣好錦盒帶上。因為有求於人,上他的課都聽得比往常認真幾分。一下課,便拎著錦盒沖瞭過去,有意叫得很乖很甜道:“師長,請留步。”

馮默雖說年紀大瞭,須發已灰白,可梳理得整齊不茍,大袖襦袍也不似晏雲之穿著那般隨性散漫,每個帶子都系得非常板正,整個人顯得英姿筆挺,很有精神。他聞聲蹙眉,緩緩轉過身,不悅地看瞭一眼桑祈,沉聲問道:“何事?”

“弟子有一疑惑,欲請師長賜教。”桑祈趕忙上前,打開錦盒,道,“請師長幫忙看看,這竹管內壁上附著之物可是曼陀羅花粉?”

馮默眉頭皺得愈發緊瞭,輕蔑地看瞭一眼那小竹管,而後凝視著她,默不作聲。

這樣被訓誡一般的目光盯瞭一會兒後,桑祈沒來由地有些膽怯,覺得自己好像犯瞭什麼差錯,又要挨通教導瞭似的。便聽馮默嚴肅道:“不好好讀書,同那些紈絝子弟一樣,總想著擺弄這些古怪稀奇的玩意,還特地來國子監作甚?想拿這南疆古笛來考驗老夫?真是……大不敬!”

而後馮默憤憤地一拂袖,轉身搖頭嘆氣,邊感慨現在世風日下,年輕人人心不古邊去瞭。留桑祈一臉迷茫,再追問人傢就不搭理瞭,隻能惆悵地回瞭傢。

蓮翩見她吃飯的時候還在神遊天外,一頓飯吃上好半天,不由得嘆氣,把冷掉的菜肴都收瞭起來,隻留兩個奶酥餅,在她眼前擺瞭擺手,喚道:“小姐。”

“嗯?”桑祈方回過神來,瞇著眼睛道,“我醒著呢,沒睡著。”

“我曉得。”蓮翩無奈,挪瞭個圓凳在她旁邊坐下來,蹙眉問,“你是不是一定要忤逆桑公的意思,非要繼續自己的女將軍之路啊?”

桑祈抬眼望瞭她一眼,勾起唇角笑瞭,微微點點頭,並沒有覺得自己這是什麼豪情壯志,隻是平靜地道:“嗯,開國皇後晏花嫣能,我也能。”

蓮翩抿唇片刻,痛下決心,豁出去道:“好吧,那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之前一直惦記的那位白衣老者,我好像幫你找到瞭。”

桑祈一聽,雙眸立刻有瞭神采,伸手拉住她道:“真的嗎?”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蓮翩哼瞭一聲,道,“前日偶然聽人說起,靈霧峰北坡,有一老者在舊觀中隱居,山民偶然得見,隻覺仙風道骨,疑似天人下凡。我琢磨著,應該就是你要找的人。”

仙風道骨,對,沒錯!桑祈發出一聲喜悅的驚呼,張開雙臂撲到蓮翩身上,將她緊緊抱住,抑制不住地激動道:“啊,我的好蓮翩,我真的太愛你瞭。”

蓮翩半是無奈,半是欣慰地苦笑瞭聲,拍著她正經道:“那是那是,本姑娘貌美如花,你不愛我愛誰?”

“對!”桑祈歡快地起身轉瞭一圈,開始念叨,“你說我穿什麼去找他好?他會收我做徒弟嗎?要不要帶什麼見面禮?我第一句該怎麼自我介紹?”她一邊語速極快地說著,一邊還一副面色紅潤,充滿憧憬,又帶著點不知會不會遭到拒絕的忐忑,怎麼看怎麼像少女懷春的模樣。

蓮翩看不下去,扶額提醒她道:“小姐,你是要去拜師,不是要去相親啊。”

桑祈暫時將曼陀羅一事拋到瞭腦後,若不是蓮翩死死攔著,苦口婆心地勸外面天黑瞭,神仙也該睡覺瞭,恨不能連夜跑到靈霧峰去。好不容易忍耐到第二天天亮,她特地換瞭身新衣服,帶上準備好的見面禮出發瞭。

路途遙遠,才到山下,桑祈迫不及待地想早點見到那名老者,隻覺得自己的心思已經插上雙翼,大喊著“師父我來瞭”,早早飛到北坡。孰料馬車顛簸一會兒後,竟然還在南坡便緩緩減速,停瞭下來。

桑祈眉頭一蹙,出聲問道:“何故停車?”

隻聽車夫的語氣有些為難,道:“小姐,前面的路讓人給堵住瞭。”

光天化日的,哪裡來的人堵路,莫不是碰上攔路打劫的山賊瞭?難道真如晏雲之所說,自己有惹禍上身的特殊體質?怎麼什麼倒黴事兒都能讓她碰上!

桑祈疑惑地將車簾挑開一角,向外看去。見著的並非打傢劫舍的山賊強盜,而是兩撥拎著棍棒、互不相讓、占道對峙的山民。從衣著打扮來看,像是附近誰傢茶園裡的長工。

其中一撥人來勢洶洶,叫嚷著揮舞手中的長棍,看起來頗為兇悍。

“今日我們必須要個說法,讓你們管事的出來,別縮在殼裡裝龜兒子!”一個面色黝黑的壯漢吼道。

“對對對,快把人交出來,不然跟你們沒完!我們就跟這兒耗著,看誰耗得過誰!”他旁邊的幾個人立刻幫腔。

桑祈哭笑不得,別介啊,她耗不過他們啊。於是她當機立斷,掀開車簾邁步走瞭出去。

眼見著對面一眾刁民,手裡還拿瞭武器,打定主意要惹事的模樣,躲還來不及,小姐竟然直接走過去,車夫一顆心都懸瞭起來,急急在後面喚:“小姐!”這要是出瞭什麼差池,他可怎麼辦?雖說以前也上過戰場,畢竟現今已多年沒溫習過武藝,一把年紀瞭,他可不知道還能不能打得過那群刁民。

桑祈卻鎮定自若地朝他擺擺手,寬慰起他來:“沒事,你且稍候。”說完理理衣袖,施施然走上前,在兩方人馬近旁站定,開口問道,“何事在此喧嘩,不如說來,讓小女幫各位主持個公道。”

她說話的時候,盡量讓脊背挺得直些,語氣沉緩平靜些,眼神冷寂邈遠些,學著印象中晏雲之不怒自威、天人之姿的樣子。

別說,氣勢上可能還真有那麼點相似。於是吵吵嚷嚷的民眾中,有人不耐煩地睨瞭她一眼……而後又視而不見地轉過瞭頭去,繼續加入討伐隊伍中。

桑祈面色一僵,無奈地大聲清瞭清嗓子。這才有人再次留意到她,不滿地向她射來怒火。桑祈坦然無畏地回視著,有意保持目光的涼薄。看來,學晏雲之這一招終於有點作用。那人局促地推瞭推站在最前面的一個壯漢,附耳說瞭什麼。接著那位看起來好像領頭人的黑面男子便側過身,拎著手裡帶刺的木棍,兇神惡煞地徑直向她走來。

桑祈不說見慣大風大浪吧,怎麼也算是手刃過歹徒的人,面對區區一眾手持田園用具的長工,鎮定自若並無須偽裝,隻用平靜如水的目光看著對方,任其上前,紋絲不動。

黑面男子走近,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操著粗嗓,語氣不善道:“姑娘還是煩請繞路吧。今兒問題不解決,我們是不會讓開的。”表情不好,但言辭還算客氣,想來看出面前的女子出身尊貴,不好得罪。

可是去北坡的山道隻有這麼一條,往哪裡繞?

桑祈視線越過他,往人群中瞄瞭瞄,正色道:“諸位且將糾紛盡管說來,我幫爾等解決瞭,大傢都好過。”

一聽這話,人們面面相覷,交頭接耳,議論瞭起來。

很快,便有另外一撥人的領頭人過來,行瞭個大禮,含冤帶泣道:“小的是茶園管事。姑娘可千萬要為我們做主啊。他們園子實在欺人太甚,前日打傷瞭我們的人,我們不過是將那傷人者暫押,想給他個教訓而已。不承想,他們竟然氣勢洶洶地上門討人,而且還一個個地都帶瞭傢夥。”

黑面男子一聽這番話,立刻拉下臉來,暴喝道:“喂,姓廖的,可不要紅口白牙說瞎話!”

“我哪句說得不對瞭,你倒是指出來!”

“你哪句不是……”

眼看二人又要吵起來,平白拖延時間,桑祈忙開口勸阻,道:“打住,我明白瞭。”

先看向黑面男子,分析道:“你們園子的人打傷人在先,確有不對。”

繼而又看向另一個人,話鋒一轉:“可你們私自關人在後,也有不對。”

而後揮瞭揮袖,做瞭個總結:“依我看,不如雙方各退一步,讓傷人者對被傷者道個歉,給點賠償。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瞭,就算瞭吧。這麼耗下去,也耽誤各位園子的活計不是?眼看就要到清明瞭。”

她說的這番話倒是合情合理,可是聽完“清明”這兩個字,兩邊人的臉色都變瞭變。憑借著女人敏銳的直覺,桑祈隱約覺得,大概這其中還有什麼內幕,猶疑地看向黑面男子。

果然不出所料,黑面男子好像脾氣更大瞭,憤憤地將手裡的木棍猛地往地上一摔,怒道:“若不是因為快到清明瞭,老張傢的那麼老實的一個人,又怎會出手傷人?分明是你們欺人在先,如今倒還惡人先告狀,真叫一個不要臉面。”

那個姓廖的管事本來就長得白,這會兒臉色更白瞭,剛才還在喊冤,如今低著頭,竟顯出幾分心虛。

桑祈覺得事情愈發復雜瞭,不由得好奇起來,詢問那黑面男子到底是怎樣一番前因後果。

黑面男子嘆瞭半天氣,隻道是:“這位姑娘,不瞞您說,我們兩傢的茶園毗鄰,一個在路的這邊,一個在路的那邊。”

他說著用手指瞭指。桑祈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隱約覺得其中一處好像有些眼熟。

“原本一直以來,雖然沒什麼交情,也還算相安無事。今年不知怎的,姓廖的他們就像是吃錯藥瞭似的,總派人跑到我們園子裡來惹事……就說打人這件事吧,沒錯,是我們動手打瞭他們的人。但他怎麼不說,在此之前,他們打瞭我們的人多少回?這些不要臉的,竟然仗著有宋太傅撐腰,要我們清明前把今年收成的五成交給他們!”

“這般無理取鬧,我們自然不肯答應。不答應他們便動手打人,還威脅我們不可告訴東傢,否則就打死為止!”

“畜生,一幫畜生!連小孩子都不放過,老張傢的要不是因為小兒子被他們打傷瞭眼睛,又怎麼會一怒之下跑去算賬?”

“要不是因為我們人比他們少,還不敢得罪宋太傅,也不至於忍氣吞聲到現在!”

“可憐我傢虎子,才七歲啊……便瞎瞭一隻眼,以後可怎麼活喲……他爹去討說法,竟還被他們關起來不放,倒打一耙說我們惹事。這年頭,還有公理沒有……”

黑面男子一邊的人一提起這個話頭,紛紛抱怨瞭起來。當中還有一婦人,邊說邊掩面痛哭。從那紅腫的眼睛和悲切的神情來看,應是被打傷眼睛的幼兒的母親。哭著哭著,她便無力地栽倒下去。幸好身邊的人眼疾手快將其扶住。卻也隻顧嘆息,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桑祈越聽越覺得一顆心沉瞭下去,緊盯著姓廖的管事,眸中晦暗幽深,冷面不言。

在這樣的壓迫感下,姓廖的額上滲出瞭幾滴冷汗,抬手擦瞭擦,賠著笑道:“姑娘,莫聽他們瞎說……哪有人會平白要別人傢收成的,又不是一個園子。”卻是沒有什麼底氣。

是,按說兩邊不隸屬於同一個東傢,宋傢的茶園管事斷沒有跑去別人傢茶農那兒要收成的道理。可是個中詭異舉動的緣由,這些受到騷擾的茶農也許想不通,她卻知曉大概——是石灰的問題。因著她撒的那些石灰的效用,宋傢茶園今年的產茶受瞭影響,眼見再過一個月左右便要到收成的時節,管事著急瞭,才引發這一連串的事件。

那麼說到底,這場紛爭,她也有責任。桑祈心中不安,本意隻是想著教訓一下宋落天,讓他吃點苦頭就好,不承想卻給這些無辜的茶農帶來這麼多麻煩。不知姓廖的管事是得瞭上面東傢的指示,還是自作主張這樣做的,但無論哪種,她都從黑面男子一方人的議論中,聽出一種濃濃的狗仗人勢之感。真是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奴才,連宋落天手下的人行事都如此醃臢。也真是難為瞭黑面男他們。

念及此,她嘆瞭口氣,開口喚車夫把自己原本準備送給師父做見面禮的東西取下來,交給黑面男子,道:“這裡有些藥材,也不知派不派得上用場。你們拿回去,看是給孩子用瞭,還是賣掉換錢請郎中。另外有些小玩意,也應該值點銀兩。”

黑面男子一聽,嚇瞭一跳,趕忙推脫,連聲道:“姑娘與我等素昧平生,這等貴重之物怎麼敢收……”

“沒事,你且拿著吧,權當是我的一點心意。”桑祈不顧他的為難和眾人的詫異,執意將東西塞到瞭他懷裡。

她繼而又冷眼看著那低著頭、賊眉鼠眼的廖管事,從懷裡掏出幾錠碎銀遞過去,道:“你們回去把人放瞭,這裡另外有些銀子,就當是給傷者的賠償。以後莫要再尋釁滋事。若東傢難為你們,你便叫他直接來同我說話。”

“這……恐怕小的很難辦啊。”姓廖的管事目光閃爍,不肯接下。

桑祈便淡淡一笑,接著道瞭句:“拿著吧,若是你們不肯放,明日桑傢就親自派人去接。”

這一句話說得看似漫不經心,卻有意無意地強調瞭“桑傢”這兩個字。而後在廖管事震驚錯愕的目光下,桑祈腳步從容沉穩地往車上走,直到放下車簾前,才兀自甜甜一笑,道:“對,就是你覺得‘不會吧’的那個大司馬府。”

說完收回柔荑,落瞭簾,對車夫道:“走吧。”

大約是被大司馬的名號所震懾,眾人都不由自主地讓出一條路來。桑祈從簾縫中留意到,姓廖的額上的冷汗更多瞭,一副奸計未遂、中途挫敗的樣子,狠狠朝黑面男子他們唾瞭兩口後,罵罵咧咧地拂袖而去。黑面男子等人也撓撓頭,拎著傢夥兒陸續散瞭。

桑祈才坐安穩,靠在車裡把玩著袖口沉思,諒宋傢茶園的人再怎麼仗勢欺人,也不敢動他傢的人。她派幾個傢中的侍衛來,幫忙看守到今年收成結束,便也算是將功贖過瞭吧。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馬車已繞過半山,來到瞭北坡。車夫尋到道觀,在觀外將馬車停下,通報道:“小姐,我們到瞭。”

桑祈方才回過神來,眼眸一亮,行動快速而敏捷地跳下馬車,迫不及待便要入內。

隻聽車夫在身後又一次擔憂地喚:“小姐……你方才把準備的禮品都贈人瞭,這會兒空手前去嗎……”於是她腳步一頓,哭喪著臉又退瞭回來。

卻說車夫眼見著自傢小姐呆怔片刻後,蹲到瞭一旁的草叢裡,一蹲就是半天,隻覺憂心慨嘆。心想小姐也真是不容易,方才給人傢東西的時候還那麼大方,這會兒想起來,後悔瞭吧。可惜開弓沒有回頭箭,總不能再去要回來,或者趕回傢再重新準備。想來,眼下是黯然神傷,無能為力瞭。

他好同情自傢小姐的悲慘命運,下瞭車走過去,出言安慰道:“小姐,也別太難過,興許……”

話剛說一半,隻見桑祈疑惑地轉過頭來,“嗯”瞭一聲,毫無傷感跡象不說,手上正捧著一堆新鮮草葉野花,編花環編得不亦樂乎,於是將沒出口的半句話噎瞭回去,幹笑著繼續道:“興許,這個也挺好。”而後擦擦汗,坐回車上,無言感慨,小姐這心可真大啊。

桑祈這邊完全不知曉車夫的心理變化,優哉遊哉地擺弄著手上的東西。她從小在西北草原長大,女紅不擅長,做這些玩意卻很拿手,沒多時便變戲法似的做出瞭一個小小的草筐,裡面裝上精心挑選的各色野花,理理衣裙起身,邊往觀中走邊自說自話道:“沒法子,總不好空著手去。”

您那手的確是不空,但比空著也好不到哪兒去吧,車夫嘴角微微抽搐。

此處道觀乃是早年一國師清修之地,國師仙逝後已荒廢多時,院子很小,建築也大多陳舊。桑祈喚瞭半天無人相應,便自行推開大門,邁步其中,細細打量。見院中無人,隻有用一排翠竹從山上引下的泉水,正匯成細流,涓涓註入甕中,發出悅耳的淙淙聲。大甕邊上放置著一把鐵斧,幾片零落的碎柴,空氣中彌漫著陣陣茶香。

想來,主人剛剛離去。會不會是她要找的人呢?她忐忑而期待地在院中找瞭個地方坐瞭下來,翹首以盼。

山間春風送爽,帶來幾許愜意的清涼,四周萬籟俱寂,時不時傳來幾聲黃鶯的嬌啼。幾片流雲變幻著形狀淡然掠過後,又有人推開大門。隻見一襲皎潔如皓月清嵐的白衣進入視線,來人長發長須,步履飄然,正是那日驚鴻一瞥的老者無疑。

尋覓已久,終得一見,她激動得熱淚盈眶,立即站起身,哽咽地喚瞭聲:“師父!”

而後眼睜睜地見那老者眉頭一挑,卻沒同她說話,而是回眸問瞭句:“你背著我認瞭個師妹?”

便聽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淡然道:“未曾。”

咦,為什麼有點耳熟?

桑祈驚瞭一驚,便見老者身後另一個人走瞭出來。輕袍緩帶,面如冠玉,仙姿朗落,不是晏雲之又是誰?於是眼前有些發黑,兀自撐著不暈,咬牙切齒地擠出來一句:“原來你們早就認識。”

晏鶴行聽著這話,又挑瞭挑眉,撫須笑道:“何止認識,老夫還給他洗過屁股呢,在他還隻有這麼大點的時候……”邊說邊抬手比畫瞭一下。

晏雲之嘴角也噙著笑意,抬手在老者後背上用力一拍,溫聲道:“二伯,今天風大,小心嗆著。您身子骨差瞭,不比年輕時候。”

桑祈又覺眼前一片花白,這下是真的要暈瞭。

這叔侄二人,一個個的,折磨得她好苦!

桑祈真覺得自己上輩子定是欠瞭他晏傢的,今生才要遇到晏雲之這個災星。早在三個月前,就告知過他,自己在找那夜救瞭自己的老者一事,他當時便知道那人就是晏鶴行,竟然一直瞞著不說。她越想越窩火,坐下來喝瞭半天茶,還要死死捏著茶盞,用眼神無言控訴。

晏雲之則在她充滿怨氣的視線中處之泰然,一邊品著茶,一邊淡然道:“別看我,我早就幫你問過,是二伯自己說沒有收徒的想法的。再說,你也隻是同我提起過,並沒問過我認不認識那個老者。”

後半句話她沒興趣細究,一聽“沒有收徒想法”幾個字,立刻又轉換目標,抿唇看著晏鶴行,滿眼委屈不甘。

晏鶴行置身事外,玩味地在一旁觀察兩人好半天瞭,突然自己變成焦點,有些猝不及防,怔瞭怔,未等桑祈開口,便悠悠然放下茶盞,莞爾一笑,捋須道:“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你這個弟子,老夫收下瞭。”

轉折來得太莫測,幸福來得太突然,桑祈一激動,險些失聲歡呼出來,但在這樣鎮靜平淡的兩個人面前又感到不合適,生生將這股熱切壓瞭下去,起身行瞭個跪拜大禮,喜悅道:“弟子拜見師父,請師父不吝賜教。”

“好說,好說。”晏鶴行抬手虛扶一下,這話卻是眼角瞟著晏雲之說的。

那位俊朗不凡的師兄正淡笑飲茶,視若無睹。

拜師成功瞭,桑祈一顆心也就安定瞭下來,回手將自己做的花籃送上,像模像樣道:“弟子一點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師父笑納。”

晏鶴行便也從容接過,將其打量一番,笑道:“別說,你這師妹還真有點意思。剛說看她把帶來的見面禮分給旁人後怎麼辦,人傢轉瞬又變出來些更有趣的。”

桑祈聽著有點糊塗,他怎麼知道自己半路把東西送人瞭的事?疑惑地看向晏雲之。

晏雲之頭都沒抬,隨意地抬手指瞭指二人進屋時放下的紙包,道:“我們剛巧去茶園取些陳茶,就在你後面,隻是你好像忙著趕路,一直沒發現。”

原來……都被他們看見瞭啊,包括自己學他的樣子嗎?桑祈面色一紅,不由得覺著有些難堪,低下瞭頭。

晏鶴行卻對她的舉措頗為津津樂道,起身拍瞭拍她的肩,道:“丫頭,有勇有謀,心性端正,是可塑之才。老夫今日起不但會傳授你武藝,還會教你研習兵法。有朝一日,會用得上。”

桑祈激動得連連點頭,卻聽晏雲之又在一旁接瞭句:“既然如此,還不把你藏的那點小玩意給師父看看,教師父幫忙辨別一下?”

小玩意?她沒反應過來,又疑惑地看瞭他一眼,隻見他悠悠然抬手,指瞭指屋外引水的竹筒。於是瞭然,自己偷偷將那竹管藏起來的事,也沒逃過這個人的眼睛。

她便有些掃興地掏出瞭那個隨身攜帶的小錦盒,將其放在瞭桌上。

“這便是前夜從歹人處所獲之物。”晏雲之代為解釋道。

晏鶴行早年遊歷四海,亦是見多識廣之人,拿起盒中的竹管細細端詳,又用小指伸進去,刮取瞭些內壁上殘留的粉末,放到鼻翼下方仔細聞瞭聞,若有所思道:“嗯……這古笛之中乃是花粉。”

“曼陀羅?”桑祈脫口而出道。馮默博士說這竹管乃是南部之物後,她便以為自己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瞭。

卻見晏鶴行搖搖頭,笑道:“非也。此花名罌粟,以花朵和果實中的汁液混合,有使人麻痹和產生幻覺的效果。吸食者如臨幻境,沉浸其中,對周遭置若罔聞,哪怕趁機直接在其眼皮底下掠奪財物,亦渾然不覺。與曼陀羅花粉的催眠作用相仿,然對人體損傷的力道卻要烈上許多。你可見那些中招之人,白日顯得十分呆滯,疑似失魂?”

仔細回想,的確如此,桑祈連連點頭,凝視著那小小竹管,沉吟道:“這種罌粟,可同樣生長在南部潮濕多瘴之地?”

晏鶴行眸光一斂,搖瞭搖頭,“非也。此花並非我大燕境內所有。”

桑祈心下一凜,詫異道:“那產自何處?”

晏鶴行將竹管放瞭回去,輕輕合上錦盒,沉聲道瞭兩個字:“西昭。”

話音隨著錦盒扣上的啪嗒聲一落,屋內的三人都沉默下來,連空氣也變得凝重。往好瞭想,可能是這幾個歹人本來自南部,不知從何處弄到瞭產自西昭的罌粟粉末,便順手拿來一用,事件同西昭並無直接關聯。往壞瞭想,恐怕這就不隻是捕頭傢夜遭竊賊那麼簡單,而是國與國之間的問題瞭。

兩國已平定戰事多年,那些人會是西昭的細作嗎?費那麼大力氣闖入一個捕頭傢中,又是所圖為何?一個又一個謎團擺在面前,桑祈覺得自己離洛京歌舞升平的背後隱藏的波濤暗湧又近瞭一步。剛剛拜師成功帶來的雀躍歡欣,也因此變得沉重起來。

由於晏鶴行要為她專門打一把劍再傳授她劍術,這一日隻得再吊吊她的胃口,先讓她回瞭。離去的路上,與晏雲之同行,桑祈沉默著,思索良多。再看晏雲之,面容平靜,合眸假寐,看上去依然鎮定自若,大有是福是禍都與他何幹的灑脫。

於是想起當初馮默博士譴責他不替君分憂,為國為民施展才幹一事,嘆瞭口氣,出言譏諷道:“你倒是淡定。”

晏雲之聞聲,微微抬眸,看瞭她一眼,雙眸沉靜邈遠,溫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應對便是,不淡定有何用?”

不知是不是因著他的感染,桑祈自己也漸漸平靜下來,隻在讀書累瞭,遙望窗外楊柳飛絮的時候,有意無意地,腦海中還會浮現出那些白色的粉末。而夜闖捕頭宅院事件中受重傷的男子,終究沒有幸存下來。由於捕頭傢中並未出現財物丟失和人員傷亡,洛京府衙也就沒有再繼續追查下去。

不幾日,到瞭月底,腿腳好得差不多瞭的閆琰前來登門拜訪。

桑祈將其上下左右打量一番,盯著他的衣衫下擺問:“都好利索瞭?”

“嗯。”閆琰不太自在地應瞭一聲,隨她在院中坐下,將她的視線與自己的傷腿隔絕開來才安生,嘆道,“別提瞭,這些日子天天在府裡不能出門,可把我憋壞瞭。”

蓮翩正在小廚房做東西,院子裡沒人服侍,桑祈親自給他倒瞭杯茶,笑道:“還須好生將養,否則以後落下痼疾,更有你受的。”

“哼,小爺這身子骨,強健著呢。”閆琰不滿於被小看,特地起身,在她面前像模像樣地邁瞭幾個大步,蹦躂瞭幾下,搖晃得腰間玲瓏環佩叮當作響,挑眉道,“如何?”

看得桑祈止不住發笑,怕他再把自己摔著,連忙道:“好極瞭。”

閆琰這才滿意地坐瞭回去。

“不過,看你還沒回國子監上課,怎的就先跑到我這兒來瞭?”桑祈又問。

“哦。”閆琰卻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眸光微動,喝瞭口茶,才低眉把玩著茶盞道,“其實,我是來道謝的。”

“道謝?”桑祈更是不解。

“你派人幫忙看護的那個茶園,是我傢的莊子。”說起這件事,劍眉星目的英朗小公子面色微紅,顯得有些尷尬,捏瞭茶盞,語氣怨惱,“當真慚愧,閆府的事自己管不好,還得你這個外人來幫忙。”

桑祈嘴角一抽,卻不知那黑面男子所在的茶園正是閆傢的,這又是怎樣一種奇異的機緣巧合。

“那些長工也是,竟畏懼宋傢,不敢告狀。要不是事態鬧大,恐怕現在我還被蒙在鼓裡呢。”閆琰自顧自繼續說著,猛灌瞭一口茶,道,“也巧瞭,那個被打傷的孩童,正好是我房裡一個丫鬟的親舅舅的二嬸的表侄子傢的,為此她還特地求我代為道個謝……”

桑祈被繞得雲裡霧裡,頭都大瞭,趕忙擺手道:“大可不必。”而後面露尷尬之色,局促道,“其實我也有責任。”

“與你能有什麼關系,你隻是碰巧路過而已。”閆琰一臉不解。

桑祈糾結一番,到底過意不去,還是將前因後果如實交代瞭,表明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閆琰聽完,先是愣住,張瞭張嘴,沒說出話,半晌才回過神來,“撲哧”一聲笑:“哈哈哈……沒想到你這邊勸著我別跟人傢作對惹禍上身,自己倒鬧騰得樂和,真不夠意思。”

哪兒跟哪兒啊,桑祈泄氣地白他一眼:“別提瞭,我還不是為瞭幫你報仇?要不是你惹禍在先,我也不至於……”

閆琰星眸彎彎,笑得如沐春風,抬手抱瞭個拳,道:“好瞭好瞭,我知道。你也別放在心上,此事怨不得你,說到底還是他姓宋的不對。就算他宋傢的茶樹全死瞭,也斷沒有跑到我傢莊子要茶的道理。”

話說開瞭,也就沒瞭心結,桑祈又給他倒瞭杯茶,舒瞭口氣,道:“你不怨我就好。”

“怎麼會。”眉眼清澈的少年爽朗地喝瞭茶,片刻後,面上卻染上一絲陰霾,“其實不光是我和宋落天之間,閆宋兩傢的傢族矛盾,也鬧瞭不止一天兩天瞭。不然你以為,那麼些茶園,他傢的管事怎麼就偏生盯上瞭我傢的茶農?我隻是沒想到,最近宋傢人越來越囂張,已經到瞭明著打壓我們的地步。”說著恨恨地一拳砸在桌上,咬牙道,“真是欺人太甚。”

個中詳情,桑祈不太瞭解,但能理解二人結怨多年,怕也不是單純因為性格不合,而是與背後這些紛爭脫不開幹系,便也啜著茶湯,感慨洛京的人際之復雜。

二人各懷心事,沉默片刻。桑祈打算換個話題,打破沉悶的僵局,問道:“不說這個瞭,你既好瞭,什麼時候回來上課?”

閆琰把玩著手中的青瓷雲紋茶盞,聞言輕嘆一聲,道:“不回瞭。”

認識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聽他嘆氣。這個天不怕地不怕、英勇無畏的少年,也有發愁為難的事?桑祈不由得好奇瞭:“為何?”

“還不是因為宋傢?”閆琰說什麼都不忘先譴責一下宋傢,而後才繼續道,“茶園的事,讓我意識到不能再坐以待斃下去。既然你不同意和我一起靠聯姻鞏固傢族勢力,我也隻能另謀蹊徑。”

桑祈想起顧平川的老路,似有所悟,“這麼說,你也準備出仕瞭?”

閆琰點瞭點頭,又嘆瞭口氣,單手撐在桌上,托腮道:“別提瞭,父親給舉薦的職務是給事黃門侍郎,每天都要悶在宮裡,肯定特沒意思,我想想就頭大。”說著滿臉憂愁,就跟不是叫他去做官,而是叫他去死,已經一條腿踏進棺材瞭似的。

他也是隨性慣瞭的,哪裡受得瞭這般約束?桑祈也頗有感慨,跟著頷首附和瞭句:“是挺無聊。”

於是閆琰便更惆悵瞭。

這時,正好蓮翩從小廚房出來,送瞭剛做好的點心放在桌上,是她最擅長的西北奶酥餅和奶茶。閆琰化悲痛為食欲,剛想拿個奶酥餅壓壓驚,沒想到面前這丫鬟竟眼疾手快,在他馬上就要碰到餅的時候一把把盤子抽瞭回去。

手撲瞭空,閆琰和桑祈都是一愣。便見蓮翩倨傲地站著,橫眉立目道:“咦,這不是欺負我們傢小姐的那位郎君嗎?一個大男人這麼小心眼,怎麼還有臉面到桑府來吃東西。”

敢情自己都忘瞭的茬兒,她還跟這兒記仇呢。桑祈無奈地扶額,道:“蓮翩,別鬧。”

蓮翩卻不聽,抱著盤子就是不給,還有意湊近些,讓閆琰能聞得到新鮮出爐的奶酥餅那股濃鬱奶香。閆琰是幼子,在傢中自小嬌慣,怎曾見過下人忤逆主人,主人還管不瞭的場面,登時劍眉便蹙瞭起來,搬出瞭貴公子的傲氣與威嚴。

未嘗想到,蓮翩對他的慍怒視而不見,非但坦然回視,唇角還凝著一絲嘲笑,仿佛在說“看吧,看吧,再看你也拿我沒轍”。

閆琰氣結,張口便欲代替桑祈將其教育一番。可……他哪裡說得過蓮翩呀,隻怕到時候又要碰一鼻子灰,沮喪的還不知道是誰。

桑祈審時度勢,沒等他開口,便飛快地抬手拿瞭個奶酥餅,塞到他嘴裡,連連道:“快嘗嘗,別客氣。”而後一個勁兒地給蓮翩遞眼色,教她莫要生事。

蓮翩這才冷哼一聲,將手中的青花瓷盤往漢白玉桌上一丟,心不甘情不願地走瞭。

話沒說出口,唇齒間卻彌漫開來一陣令人愉悅的香甜,閆琰下意識地咬瞭一口奶酥餅,驀地感覺到一股難以名狀的幸福感自舌下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立刻雙眸一亮,津津有味地將一整塊都吃瞭下去,由衷贊嘆道:“竟不知洛京還有這麼美味的餅子。”

“那是。”桑祈得意地眉梢一挑,巧笑嫣然,“蓮翩做別的不好說,做點心的手藝可是一絕。”

閆琰附和點頭,又接連吃瞭好幾塊,也再沒顧上抱怨前景和惱恨宋落天,連教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子都忘瞭,甚至臨走時猶疑一番,都要邁步出院瞭,又糾結地踏瞭回來,面色微赧,低聲囁嚅道:“那個……奶酥餅能不能教我帶回去一些,我也給傢裡的廚子們嘗嘗,讓他們學著做。”

見他那被美味迷瞭心竅的樣子,桑祈忍不住低笑,道:“自然可以,回頭便讓蓮翩多做一些,送到你府上。”

閆琰這才滿意地走瞭。

回頭為瞭說服蓮翩下廚給這位爺再做幾個餅子,桑祈可是沒少費嘴皮子,最後蓮翩提出要趁著春色大好出外郊遊,她允瞭才算罷休。

於是兩天後,主仆二人帶瞭些點心,換上春裝,坐馬車出瞭洛京城。

說起踏青的好去處,自然要屬城南的凈靈臺。此地古時便有“凈靈天下幽”的美譽。將馬車停駐在山腳下,著木屐拾級而上,沿途古木夾道,花草鮮美,上有飛瀑濯石,下有山泉鳴澗,偶有幾隻翠鳥在頭頂盤桓。

洛京的氣候,過瞭年便暖得快,雖初入二月,風卻已然從寒冷變得清涼。隻穿一層厚實些的羅裙,簡單披個薄氅,也便不覺得冷瞭。蓮翩腳步輕快,心情極好,又發揮出瞭資訊小能手的本事,拉著桑祈興奮道:“聽說這凈靈臺,乃是上古真神在人間沐浴之所,山頂有凈靈池,池臺通體乳白,池水澄碧凈藍,煞是好看。並建有凈靈觀,觀內道長看面相流年可靈。”

“噗。”桑祈聞言輕笑,“是看流年靈,還是看姻緣靈?我看這春天來瞭,你也春心萌動瞭吧?”

“去你的,就知道拿我消遣。”蓮翩面上一臊,瞪瞭她一眼,撇撇嘴,不願說瞭。

桑祈笑得眉眼風流,多情婉轉,還特地湊上去,悄聲念:“我好像看見,前日有人在繡新帕子。快跟我說說,你瞧上誰瞭?”

蓮翩蹙眉睨她,一臉嫌棄地將她推開來,嗔道:“我瞧上誰瞭?還不是因為你。拿瞭人傢晏公子的絲帕,自己都用過瞭,染瞭血漬,還怎麼好意思洗洗去還?都是大戶人傢,差不差那麼條臟帕……我還不是為瞭你的形象著想,想替你繡個新的給人傢。”

一提到絲帕,桑祈不由得又想起瞭晏雲之,腦海中浮現出他月白清風的衣角,疏冷高潔的儀表,無意識地唇角勾瞭笑,半晌後才反駁她一句:“胡鬧,繡什麼新帕給人傢,又不是要私訂終身!人傢潔身自好,連個荷包都不肯收,哪裡會要什麼帕子?若不方便原物送還,償點謝禮就是瞭。”

想想同樣在洛京少女的閨房密語中有極高人氣的二人。好友卓文遠從來來者不拒,笑臉相迎,端的不負風流之名。而晏雲之則恰恰相反,清名在外,守身如玉隻為一人。大概第一公子的名號得來,除瞭才華和皮相外,也是因為這份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距離感吧。同樣是姿容絕世的美男子,做人的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桑祈不由得長嘆瞭一口氣。

蓮翩卻不知她所想,還在念叨帕子的事。二人聊著聊著,便行至半山腰。此處有一天然石臺,可供途經的旅人歇腳之用。桑祈剛想走過去,發現石臺上已經站瞭幾個熟人。

個子嬌小,面如桃李,妝容明艷,著瞭一身碧色柳黃、色彩亮麗的間色裙,披鵝黃披帛,耳畔一對琉璃明月璫閃閃發亮的是宋佳音。清瘦纖長,貌美端莊,隻穿瞭一身簡單而精致的丁香色長裙,披月白披帛,綴光澤瑩潤的南海珍珠以為飾的是蘇解語。

還有二三少女,桑祈叫不上名字,隻覺眼熟,亦各個裝扮鮮艷雅致。不消靠近,便能聞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清香。絕非平庸胭脂的香粉氣息,而是令人沉浸回味的雋永幽芳。這香氣來自她們打理秀發的上等頭油,潔面的桂花胰,沐浴之水中加的花卉,房中點燃的熏香……天長日久,已浸潤體內,凝匯成一股自身攜帶的體香,動靜之間,彰顯高貴。

還沒等桑祈感慨,自己的體質果然是有問題,出個遊都不安生,對面的宋佳音已眼尖發現瞭她,立刻臉色不喜,想來也做同樣感想。

兩相對立,每次都是宋佳音先沉不住氣,這次當然也不例外。宋佳音朝她翻著白眼,明明二人還有一段距離,愣是鄙夷地朝後退瞭兩步,生怕她靠近似的,尖聲道:“蘇姐姐,卓姐姐,甄妹妹,快退開著些。阿祈來瞭,後面還不知跟瞭多少男子。當心我們等下上瞭凈靈臺,都沒地方落腳。”

這等挖苦譏諷、含義齷齪的話,哪是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傢該說出來的?蓮翩一聽便皺瞭眉頭,心道不好,恐怕又要掀起一場風波。

桑祈倒是覺著她這番話說得妙趣橫生,非但沒被激怒,反而失笑。

“阿音伶牙俐齒,不去說書真是可惜瞭。”

同行的幾人中,卓傢姑娘本就是個平素不好與人親近的,與桑祈並無什麼交情,隻在一旁眉目清冷地立著,看也不看她。而年僅十四歲的小姑娘甄明月的父親,則是她桑傢的部下,小姑娘站在宋佳音旁邊,雖然怯生生的,還算恪守禮貌,遠遠給桑祈見瞭禮。

蘇解語則大方自然地朝她笑瞭笑。

“哼,就知道嘴上逞能。”宋佳音原本心情好,不想被她壞瞭興致,無意多說,拉著蘇解語便道,“蘇姐姐,我們還是快些趕路吧。”

“好。”蘇解語溫聲應瞭句,任她拉著自己走,走前還不忘彬彬有禮地對桑祈頷首示意。

桑祈和蓮翩則為瞭不與她們再爭執下去,在原地休整瞭一會兒,方才上路。

可二人輕裝簡行,步伐較快,沒多時便繞過一個彎,又見著瞭前方侍婢環繞的浩蕩隊伍。

蓮翩嘆瞭口氣,抱怨道:“來瞭凈靈臺,也難覓清靜。”

桑祈卻面色平常,淡然道:“腳長在人傢身上,嘴也長在人傢身上,我們又管不著,玩自己的,當她們不存在便是。”

話是這麼說,可宋佳音卻不這麼想,站在高處回過頭來,朝她嗔道:“阿祈,你今日可是怪瞭,非要跟著我作甚?”

“要不是路就這麼一條,你以為誰願意跟著你啊……”蓮翩沒好氣兒地低低罵瞭一句,被桑祈扯瞭扯衣袖,搖頭示意無須搭理。

宋佳音以為她無言以對,得意極瞭,笑聲猶如沿著山路滾落的銀鈴,一路清脆而去。

桑祈暗暗搖瞭搖頭,感慨宋佳音這孩子,隻知道嘴上不饒人,果然是太幼稚。若是往日,她說不定也會還上幾嘴。但不知為何,在那個猗猗幽蘭般的女子面前,便不願與宋佳音一般見識,落瞭下乘。

然而,冤傢路窄,凈靈臺就這麼大個地方,免不瞭要再度碰上。

宋佳音一行人目的地主要是凈靈觀,幾個女孩子都是來解姻緣的。宋佳音夏至的生辰,再過數月便有二八年華,正是嫁人的好時候,傢裡也在緊鑼密鼓地商榷。她雖然自個兒做不瞭多大主,也不免對自己未來的夫君會是個什麼樣的人懷揣好奇,捧著竹簽,又是嬌羞,又是期待,少女心事顯露無遺。

卓傢姑娘則是剛剛行完破瓜之禮,已經說定瞭人傢,此番前來是為瞭祈禱婚後生活如意。聽說夫傢有個嚴苛的主母,比起期待,大概更多的是擔憂,面色端凝,一直沒有笑顏。

甄明月年齡稍小,但也是開始考慮婚事的時候瞭,也跟在幾個姐姐身後,似懂非懂地聽著道長將姻緣簽上本來就難解其意的詩文解釋得更加雲遮霧罩。

蘇解語則是這些人中年紀最長,卻最不著急的一個。其他三個姑娘找道長解卦的時候,她隻是淡淡瞥瞭一眼自己求的簽,便將其放瞭回去,獨自一人退出殿外等候。

桑祈和蓮翩則先去瞭傳說中天神沐浴梳妝之地——凈靈池,為神池那如錯落梯田般層疊的,比雲朵還白的池壁,比天空還藍的池水驚嘆,感慨瞭一番天地造化的鬼斧神工後,便在池邊尋瞭個地方,鋪上席子,拿出點心來吃。

吃飽喝足,又怡然小憩瞭一會兒,她倆才沿著池邊往凈靈觀走,正好那幾個姑娘打相反方向來,兩撥人又碰到一起。

凈靈池邊路窄濕滑,原本大傢都走得小心翼翼。狹路相逢的時候,宋佳音故意走快一些,搶在蘇解語等人前頭與桑祈相遇,壞笑著用自己的木屐踩住瞭她逶迤的裙裾。

宋佳音本意是想看她摔倒,鬧個笑話。可桑祈是什麼出身,哪裡會把此等雕蟲小技放在眼裡,不動聲色地向前走一步,用力將裙擺一提。隻聽“撲通”一聲,她自己沒怎麼樣,反倒是使壞的宋佳音腳下陡然一滑,沒站穩,驚叫著跌到瞭水裡。

雖然凈靈池每個潭子池水都不深,倒下去連嗆著都不至於,但是她好好的衣衫被弄濕瞭,慌忙起身的時候頭發也變得亂七八糟,還嚇得花容失色,樣子好不狼狽。

桑祈一個沒忍住,笑出瞭聲來。

蓮翩也想笑,礙著身份不好如此,忍得很是辛苦。

遠處跟著的侍婢見狀,趕忙跑上前攙扶,將宋佳音從池子裡打撈出來,噤若寒蟬地顫聲問:“小姐,您……您沒摔著吧……”

蘇解語等人也關切地上前,一時眾人七手八腳,場面很是熱鬧。

桑祈得控制著點,才能讓自己笑得不致太誇張失禮,剛揚聲道瞭句“阿音如何這般不小心,以後走路還是看著點腳下,別總看著我為好”要走,便聽宋佳音惱怒地在後面尖聲喊瞭句:“桑祈!你怎麼如此蛇蠍心腸!就算你我稍有過節,也不至於要把我推到水裡!”

桑祈和蓮翩同時駐足回望,蹙起瞭眉。

然而她們倆還沒出聲,一旁便有人搶先說瞭話。

“這位姑娘看起來嬌俏可人的,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一肚子壞水兒,你們說好不好笑,哈哈哈……”

聲音來自一個陌生女子,桑祈等人不約而同朝她看去。隻見凈靈臺下方,一個衣著富貴、打扮華美的女子正看著她們的方向,不加掩飾地同周圍夥伴嬉笑。

桑祈沒見過她,不知這是哪傢小姐,隻覺著她有些特別。長相稱不上多美麗大方,但濃眉大眼,神情開朗,看起來很有精神,眉宇中透出一股洛京女子罕有的英氣。

於是懷揣幾分好奇,想看宋佳音對這位突然殺出來的不速之客會做出如何回應,便保持瞭沉默,狡黠地美眸微瞇,扯瞭蓮翩退後一步看熱鬧。

宋佳音掉到水裡已經夠狼狽的瞭,惱羞成怒才將責任推到桑祈身上,不願承認是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長這麼大又頭一次被人用“敗絮其中”當面形容,登時面色慘白如紙,怒目圓瞪,尖厲道:“你說什麼?”

“說你這人好不要臉。”臺下的女子坦然回視她,抬步朝她所在的位置走來,挑眉道,“分明是你自己踩瞭人傢的裙子,不小心跌倒的,卻非說人傢推瞭你,哪有幾個心智正常的人會如此不講道理?”

宋佳音死死咬著唇,怒不可遏,半晌才擠出來一句:“哼,不過是一商賈之女,也配議論本小姐?”

“商賈之女,便不可仗義執言,說出真相瞭?太傅之女,便可以信口雌黃,歪曲事實瞭?”那女子依然無畏無懼,仰著頭,高傲地向前走。

周圍的幾個女伴倒是似乎有些畏懼,扭捏著拉扯她,想勸阻她莫要開罪於人。

有人眉頭緊鎖,低語道:“寶兒,別鬧,那些人我們惹不起。”

“姐姐,不用怕,我們在理,她們不敢胡作非為。”她反倒笑著拍拍那人的手,不顧人傢的好心,執意上前。

眼見著她靠近,桑祈玩味地勾起唇角,覺得事態變化越來越有趣瞭。而卓傢姑娘和甄明月,卻面面相覷,都讓瞭讓,似乎不想與她近距離接觸。

那女子看在眼裡,冷笑一聲,絲毫無所顧忌,直接站到瞭宋佳音面前。

春水寒涼,宋佳音不知因為寒冷還是憤怒,牙關緊咬,肩膀顫抖,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幹脆上前,抬手便要打人。好在被侍婢勸著,還沒直接撲上去。

那女子冷哼一聲,一臉鄙夷:“怎麼,要掌摑我?你們這些官宦人傢,自己不在理的時候,就是這樣讓人屈服的嗎?”

“你……我便打你瞭,你能奈我何?”

宋佳音本來就理虧心虛,再加上脾氣一挑就爆,急怒攻心,哪裡還能跟她理論,甩開兩個婢女,怒道:“別拉著我,”便要跟她一較高下。

這一巴掌若是真打下去,以那女子的身份,是斷然不可還手的。可看她那性情,也未必是善罷甘休之人,又會如何應對?

桑祈雖然充滿好奇,卻不能真讓人傢姑娘挨這一下子,剛要上前阻攔,隻見在事情鬧到無法收場之前,蘇解語大概終於是看不下去瞭,秀眉蹙起,輕喝一聲:“阿音,休得胡鬧,看看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蘇姐姐!”

別人說她什麼都好,她隻是生氣,被自己一直以來敬愛有加的蘇解語這麼一說,再想想此時此刻自己被人逼上絕路,方寸大亂的窘迫,不由得悲從中來,一陣心酸,帶著哭腔喚瞭一句後,總算是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應有貴族風范,不能像個市井潑婦一樣跟人動手動腳。可滿腔委屈又無從發泄,隻得跺著腳,恨恨地哭瞭出來。

蘇解語凝眉輕嘆一聲,趁機示意她旁邊的那兩個侍婢趕緊先帶她去找個地方把衣服換瞭,別再在這兒惹是生非。宋佳音便老大不樂意,哭哭啼啼跟著走瞭。

隨著主角離去,場面冷瞭下來,那名仗義執言女子潑辣的視線掃過餘下眾人,大概也是覺得無趣,遂抬步離開。走之前被她的幾個女伴們硬拉著行瞭禮,並連聲替她賠不是。隻有她本人一直昂著頭,一副“我沒錯,為何要道歉”的樣子,毫無屈服之意。

不管宋佳音有多少不是,好歹是上層世傢、朱門望族,於情於理,都輪不到一個身份卑微的賤民來管教。何況她用市井之詞辱罵,說話也極難聽。蘇解語自然也不會替宋佳音跟她道歉,隻端莊地站著,禮節性地淡淡回瞭那些人一禮,道:“無須掛在心上,都散瞭吧。”

桑祈倒是對這人頗感興趣,暗暗對蓮翩言語瞭一番,讓她上前打聽一下此人的出身來歷。

蓮翩點點頭,便跟在對方身後走瞭一段,喚住那人,低聲道:“我傢小姐多謝姑娘方才俠義之舉,小小謝禮,不成敬意。”說著將桑祈方才交給自己的一塊玉玦遞瞭上去。

那女子頗感意外,抬眸朝桑祈的方向看瞭一眼,見著一位明麗貌美的姑娘正朝自己微笑,收回視線又看瞭眼那玉玦,卻沒收下,而是硬聲道:“小女隻是做瞭自己應該做的事罷瞭,無須言謝,姑娘請回吧。”說完還不忘特地補充一句,“我出身卑賤,也無意與你傢小姐結交。”而後看也沒看蓮翩一眼,大步離去。

好心好意湊上去,卻碰瞭個大釘子,蓮翩隻得無奈地回頭,朝桑祈攤手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被拒絕的桑祈並沒有生氣,撫著唇角,看著那人離去的背影,反覺更加玩味。思忖之中,聽得蓮翩叫自己,並一直朝自己使眼色,便疑惑地朝自己身側看去,發現卓傢姑娘和甄明月已經走遠瞭,而蘇解語正站在不遠處,似乎在等她。

桑祈稍加猶豫後,跟瞭上去。二人同行,蘇解語先充滿歉意地笑瞭笑,道:“阿音實在孩子氣,蘭姬先代她賠個不是,還望阿祈莫要同她一般見識才好。”

桑祈聳聳肩,無所謂道:“沒事,反正掉水裡的是她,我又沒吃什麼虧。”

約莫著是想起宋佳音那副窘相,覺得不忍卒睹,蘇解語眉梢輕挑,頭疼地搖瞭搖頭,無奈道:“她在傢被驕縱壞瞭,可能哪天嫁人,方能明白自己這性子得改。其間誰說也沒用,還不知道得吃多少教訓。”

桑祈倒覺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這病恐怕是好不瞭瞭,淡淡笑著,沒有接話。

沉默少時,又聽蘇解語道:“上次沒能送你回府,還一直惦記著,那日可曾平安到傢瞭?”

“嗯。”桑祈把玩著披帛,應道,“素不相識的,也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

“麻煩定然談不上。”蘇解語溫婉地笑著,又沉吟半晌,才輕聲問,“剛才在山下,聽見你說絲帕的事……”

桑祈一怔,心裡打瞭個激靈,暗道不好,別是讓人傢聽到,誤會瞭什麼,趕忙解釋:“你可別誤會,我和晏司業完全是清清白白的師生關系……其實,那天回去的時候我遇到點麻煩……”

怕殺人見血的事兒,說出來嚇著人傢,桑祈在腦海裡冥思苦想著該怎麼表達這種麻煩,倏忽浮現出宋佳音方才的模樣,靈臺瞬間清明,打瞭個響指,道:“就像阿音這種境遇!所以……司業恰好路過,便施舍瞭個帕子給我。真的隻是巧合。”

她一著急,自顧自地說瞭一堆,一與對方對視,才見蘇解語低眉淺笑,面上並無異色,緩緩低語道:“我也沒誤會什麼。”

“那就好。”桑祈輕咳一聲,這才松瞭口氣,有些尷尬地繼續扯著袖口的一條絲線,又聽蘇解語道:“平安就好。若是出什麼事,怕是少安也要擔心的。”

擔心嗎……呵,桑祈自嘲地搖瞭搖頭,不予置評。她倒覺得,那個壞瞭心腸的人很是樂意看她出醜呢。

二人繼續走瞭一段路,便至凈靈觀大殿門口。宋佳音正在觀中更衣梳洗,蘇解語要去同她會合,桑祈也要在這裡等蓮翩過來。告別之際,蘇解語抬步上瞭一級臺階,似乎忽然又想起什麼,回眸問她:“能否冒昧問一句,那是個什麼樣的帕子?”

“嗯?”桑祈沒有預料到她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微微錯愕後,才開始蹙眉回想,對那絲帕的刺繡圖案卻是記不太清瞭,細細思索半天才勉強想起來一些,為難道:“我隻記得很素雅,光滑柔軟……上面的圖案好像有花……有一種淡藍色的鳥……”

蘇解語出言提點道:“青鳥倚寒梅?”

“對!”桑祈一拊掌,用力點瞭點頭,“青鳥,就是這個。我就說當時還覺得奇怪,印象中帕子上一般都是繡些海棠牡丹、蘭花蝴蝶之類。便是男子所用,也少有繡這種特殊的鳥類,所以有點印象……”好不容易想起來,她一時性起,多囉唆瞭兩句,才反應過來蘇解語一直沒出聲,自覺多言,便又住瞭口,疑道,“蘭姬這麼問,可是有何不妥之處?”

蘇解語低著頭,眸光微動。風拂動她額前的碎發,看不清眼底顏色。待到桑祈叫瞭兩遍才反應過來,面色微紅,顯得尷尬,低語道:“隻是好奇他喜歡的款式圖案。”

原來是這麼回事,旁敲側擊地打聽心上人的喜好,不好直言道來的那些委婉細膩的小心思。桑祈心下瞭然,朝她會心一笑。

蘇解語便拱手施禮,轉身離去瞭。

回去的路上,桑祈想瞭又想,對蓮翩道:“要不咱還是老老實實,按他說的把舊帕子洗洗還回去算瞭。”

過幾日,她便帶瞭洗好的帕子和特地準備的謝禮去晏府登門造訪,碰巧又遇到瞭清玄君。

本來是想在人傢會客的前院坐坐就回去的,可玉樹恭恭敬敬地說著:“公子抽不開身,還請小姐到後園中一敘。”她無奈之下,隻好跟去。

晏雲之的住處名為見山閣,其實別說城郊的遠山,就連花園裡的假山都看不到。桑祈也不太明白,取這麼個名字是為何意。上次來光顧著看顧平川的文章瞭,沒有仔細瞧瞧,重遊一次,才發現與清玄君的院落不同,此處並無百花爭艷,隻有茂盛修竹,鬱鬱蔥蔥地,站瞭一簇一簇,匯聚成一片挺拔蒼翠的海。

竹海之中,晏雲之和清玄君都隻穿瞭一層薄薄的中衣,在水井邊忙碌著。但見地上擺著一個甕,一個人往甕裡倒著白色的粉末,另一個人則拿著木棍往甕中急速猛擊。待到走上前去打量,才發現原來甕中是一些青黑的液體,正隨著木棍的擊打快速旋轉,不時還會有汁液迸濺出來。想來他們便是因為不想弄臟衣服,才隻著中衣。於是桑祈識趣地退後一大步,才問:“這是在做什麼?”

清玄君掄木棍掄得滿腹豪情,挑眉看她一眼,邊抬袖擦汗邊笑道:“連這都不知道?”而後轉而攻擊晏雲之,“你這先生是怎麼教的?”

晏雲之淡然抬眸,瞥瞭她一眼,復又看向甕中,道:“她這個人務實,對風雅之事不感興趣,教瞭也沒用。”

這是誇人還是損人呢,桑祈白瞭他一眼。清玄君在一旁低低地笑,起身拿起一旁的麻佈汗巾擦擦手,解釋道:“靛藍,作畫用的。”言罷放下手裡的東西,趁她和晏雲之說話的工夫,到一旁喝茶休息。

晏雲之也接過玉樹遞來的帕子擦瞭擦汗,桑祈趁機偷眼瞄著,發現帕子上的圖案和自己手上的這個並不相同。想來,這人特別講究,天天用的帕子圖案都不重樣。

她神思遊離,胡亂想瞭一遭,才上前道:“之前的帕子,多謝瞭。”說著遞上疊得整整齊齊,洗得幹幹凈凈,還熏瞭香的絲帕和一個青黃相間琉璃鑲玉盒。裡面裝的是塊圓柱形天然翡翠。翠分雙色,外側顏色青碧,晶瑩剔透,無一絲雜質。中心的玉髓則是難得一見的梅紅,溫潤盈澤。從側面看去,青碧包裹著梅紅,像極瞭剖開兩半的西瓜。因而名曰翡翠西瓜,巧奪天工,極為稀罕。還是西昭和大燕商議睦鄰友好的時候,奉送給皇帝的贈禮,後來才被轉贈給她父親。

她覺得能送晏雲之的東西,定然不可單憑價值衡量,因著此物是自己能想到的府上最為好玩有趣的物件,今日便又拿來轉送於他。

晏雲之卻還是沒收,隻讓玉樹把帕子接瞭,淡淡看那翡翠西瓜一眼,連眸光都沒蕩漾一下,道是:“東西還瞭就是,這玉還是拿回去吧。”

“又不是在國子監裡,沒人知道。”桑祈以為清明將近,他是怕攤上什麼貪污受賄的名頭,特地補充瞭句。

晏雲之莞爾一笑,依然搖瞭搖頭。一旁的清玄君倒是覺得這東西有點意思,端著茶盞走過來,拿在手裡把玩,道:“我看看,到底是個什麼稀罕玩意,讓你覺得可配得上少安。”

“清玄君說笑瞭,這世上哪有什麼東西配得上他?”見他打定主意拒絕,她便由著清玄君玩去瞭,還不忘勾唇哂笑一句。

清玄君聞言,將翡翠西瓜放回盒子裡,視線落在剛才她還的那張手帕上,眸光微動,笑意深瞭幾許,糾正她道:“原本是有的,可我不明白怎的,他竟好像並不在意。”

桑祈感興趣地湊上前問:“何物?”

“喏,比如這方絲帕。”清玄君說完,哈哈大笑兩聲,抬手搭住她的肩,道,“你說,我送他的帕子,他轉手就給瞭你,你還要再送還給他,這其中到底都是些什麼原因?”

桑祈被他繞得有些發暈,糊塗道:“不明白……不過,好端端的,你為何要送他帕子?”

還沒等清玄君回答,晏雲之便開口打斷他道:“因為他太閑。”言罷悠悠然走到甕邊,握住木棍,喚道,“還不趕快來做完,晏某等下還要批改作業,沒你那麼清閑。”

清玄君隻得朝桑祈聳聳肩,邊應著“是是是……來瞭”邊做頭疼狀走瞭過去。

二人交換角色,改為清玄君負責倒石灰,晏雲之負責用木棒擊打。這個組合效率比之前高得多。

仲春時節,天氣微暖,陽光將積攢瞭一冬的熱量毫無保留地揮灑,照在二人額間的汗水上閃閃發亮。他們旁若無人地或是將手上的袋子緩緩傾倒,或是木棍高高掄起,因為感到熱而挽起瞭袖子,衣襟微敞。使得原本就寬大單薄的衣襟,若隱若現地露出胸口和手臂的肌膚,勾勒出肌肉的紋理,頎長,挺拔,並且健美。

兩個人都散著發,晏雲之的一縷墨色長發滑落到額前,被汗水打濕,貼在瞭面頰上,再隨著動作飛起,將晶瑩的碎光掃出優美的弧線。此時此刻的他,與以往溫潤風雅、充滿仙氣的形象不同,顯得更加食人間煙火,也更加自由灑脫。

桑祈站在一旁,沒有意識到自己從什麼時候起看呆瞭。直到玉樹給她遞瞭杯茶,出聲解釋道:“公子和清玄君喜好丹青。清玄君對顏料成色要求極高,覺著外面買的都不可心,所以總是拉著公子和他一同自制。小姐來得不巧,今日他們可是要忙上好陣子,您且稍坐吧。”

她才從怔然中回過神來,想到剛才自己盯著個大男人看瞭那麼久,還感慨人傢身材好好,不由得面色一紅,趕忙道:“不必不必,反正我也沒什麼事,主要就是把東西送來,便先告辭瞭。”說著還善解人意地稱不要打擾他們,隻讓玉樹送自己出瞭府。

又過瞭幾日,一份新顏料便從晏府送到瞭各個與晏雲之和清玄君交好的人手上。包括嚴樺,包括蘇解語,竟然也包括桑祈,還有一份往漠北而去。

桑祈拿到顏料的時候很是意外。晏雲之解釋道:“清玄君說,美人若是不解風情,實在太可惜。”模仿著清玄君的語氣,“美人”兩個字倒是說得臉不紅心不跳。

桑祈看瞭看顏料,又看瞭看他,扶額申辯道:“誰說解風情就一定要會吟詩作畫瞭的?司業,你評評理。”

晏雲之攬卷而坐,頭也沒抬,事不關己道:“嗯,反正不是晏某說的。”

人傢送的東西,又不是什麼貴重之物,隻是一片心意,總不好非要還回去。桑祈隻得收瞭。可心裡比起丹青畫筆來,她更加在意的是習武一事,催著晏雲之問:“師父怎麼還沒消息?”

“好事多磨。”晏雲之道,“他既答應要教,你急什麼?”

桑祈長嘆一口氣,坐瞭下來,把玩著發梢道:“就是覺得夜長夢多,總覺得,太平的日子過不久瞭,想趕緊多學點東西。”說著懶洋洋地趴在桌上,逗弄起他關在籠子裡的那兩隻小蛇來。

晏雲之半晌沒有說話。

室內安靜瞭一會兒,桑祈瞇著眼睛,語氣嚴肅道:“南城近來又發生瞭兩起盜竊案,你可知道?”

“嗯。”

“你說,會不會和上次的事件有關?”

“隻是丟瞭些不起眼的小物,懷疑是流寇所為。”晏雲之停下筆,看瞭她,道,“你也別太草木皆兵。”

又是流寇,哪來的那麼多流寇?桑祈搖瞭搖頭,不予置評,又嘆一口氣,道:“好吧,我先走瞭。”

春日裡洛京的世傢中交際活動是最多的,她還得準備晚上去閆府參加閆琰祖父的壽宴。一來父親強烈要求她去,說是為瞭修補上次因為聯姻一事尷尬的兩傢關系;二來正好上次答應瞭閆琰要給他送奶酥餅還一直沒履行諾言,也順便帶去。

於是她告別晏雲之,出瞭國子監,回傢換瞭身正裝,又磨瞭蓮翩一會兒才裝好奶酥餅,坐上馬車和父親一同去往閆府。

貴賓雲集的閆府裡,便又見著瞭他。白袍玉冠,仙袂飄飄。同行的還有嚴三郎和蘇解語。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卓文遠走瞭過來,折扇一合,在她的頭上敲瞭敲,勾唇問:“幾日不見,有沒有想我?”

桑祈趕忙扭頭看他,想到他同閆琰一樣,上元節後也鮮少出現在國子監裡,疑道:“是啊,幾日不見,你這又是上哪兒消遣去瞭?”

“噗。”卓文遠一臉無辜地笑瞭,“為何我不在就一定是去消遣瞭?”

“除瞭醉倒溫柔鄉,樂不思蜀,你還會幹嗎?”桑祈不屑道。想想淺酒那雙能勾魂的眼睛,感嘆的確是塊可使君王不早朝的料。

卓文遠保持著笑容不變,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隻道瞭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知道今天蘇解語也來,特地來陪你的,你倒不領情。”

桑祈迷茫:“來的是蘇解語,又不是宋佳音,我為何要你幫忙?”

卓文遠打著扇,一邊笑瞇瞇地往前走,一邊道:“不用最好。”

這人,一會兒說特地來幫忙,一會兒又說不用,真是好生奇怪,桑祈腹誹著跟瞭上去。

閆琰的祖父在洛京世族之中頗有聲望,各傢都遣瞭人前來祝壽。晏府來的是晏雲之和他的一個兄長,蘇府來的是蘇解語和她的父親,和桑祈這邊的組合一樣。卓府來的人則比較多,除瞭卓文遠,還有他父親、母親,以及一個兄長和一個妹妹。令桑祈感到詫異的是,落座後視線巡遍眾人,卻沒看到宋氏兄妹的身影。正想著如此重要的場合,怎麼能缺瞭這“尊貴”的二人,便聽坐得離自己不遠的嚴樺冷哼一聲:“宋太傅居然沒來。”

“大約是閆公不願見吧。”蘇解語在一旁低語道。

“不願見,他便不來瞭?”嚴樺冷笑道,“那老狐貍幾時也有瞭此等自知之明?”

一時左右的人都朝他看來。嚴樺倒是面色無動於衷,蘇解語微微頷首,壓低瞭聲音,勸道:“今日三郎還是小心說話。”說著向四下望瞭望,見到桑祈,對她莞爾一笑。

桑祈也回瞭一個微笑,心下卻不明白二人所聊的內容。她對朝堂上和傢族間的動態一向不太敏感,想問問什麼情況吧,此時卓文遠又不在,離晏雲之還坐得遠,跟正在交談的這倆人也不是很熟,便也就揣著疑惑,無從開口瞭。

壽宴在閆府迎客用的紫雲樓裡舉行,排場很大,貴賓雲集,事先都按照長幼尊卑安排好瞭座次。晏雲之雖然和桑祈他們是同輩,卻聲名早揚,與他們不可同等而語,因而座位在一眾長輩之間。

桑祈和兩個不認識的世傢小姐挨著。自己這一排都是女子,前一排則是男子,嚴樺離她近些,就在她左前方,卓文遠則離她較遠。而蘇解語卻並未同女子們在一排,而是坐在瞭一眾男子之中,與左右郎君隻以紗簾相隔。嚴樺便在紗簾右側。

宴會開始後,先有歌舞助興,才陸續端上玉盤珍饈。清一色廣袖長裙的侍女進來,流水般送上各式美食,又在每個人身後立瞭一個,專門服侍,用銀箸細心幫忙將八寶鴨剖開,以竹簽剃去時鮮鱸魚上的細刺,將醬汁淋到晾好的烤羊腿上……做事很是講究。

席間長輩們一直觥籌交錯,小輩這邊也三三兩兩地對歌舞評頭論足。桑祈卻一直沒人可說話,有點無聊。正在這時,聽見某個喝高瞭的長輩在對面嗓門嘹亮地高呼瞭一句:“閆公,你府上這些琴師舞姬,技藝平平嘛。”

桑祈朝他看去,隻見那位叔叔面色酡紅,擎著酒杯,搖搖欲墜。閆琰的父親閆錚道作為一傢之主,大度地沒有因這句直白的嘲諷生氣,豪爽笑道:“那可真是遺憾,這幾個舞姬,還是犬子特地花高價買來的呢。”

犬子……該不會是閆琰買的吧?品位的確值得深究,桑祈忍不住低笑。

“既是太公生辰,怎可以此等平庸之輩掃興?”那人蹬鼻子上臉,甚是失望地擺擺手。

得,這等於是在說閆錚道不孝順,糊弄他老父親瞭。

閆錚道一挑眉,好脾氣地問:“那依廬陵王所見?”

廬陵王打瞭個酒嗝,咧嘴樂道:“在座的不就有我們全大燕最好的琴師和最好的舞者嗎,何不教本王開開眼界?”

桑祈不知他說的是誰,但他話音一落,人們臉上的表情都有些奇怪。有人期待,有人擔憂,有人則一臉責備地看著他,好像他說瞭什麼不該說的話。周圍有議論的聲音,嘈雜低語聲中,閆錚道糾結地蹙著眉,似乎難以做出抉擇。一時場面有些尷尬。

蘇解語便在議論紛紛中開瞭口,溫然淺笑道:“既然廬陵王對歌舞不滿意,小女願略盡薄力,獻上一舞,博諸君一笑。”說著起身,眾目睽睽之下挑開紗簾,款款走瞭出去。

廬陵王滿意地一拊掌,道:“好女子,痛快!”言罷笑瞇瞇地在對面的人群中尋覓瞭一番,盯著後排一人道,“少安,人傢姑娘傢都主動上前瞭,你還跟這兒羞澀什麼呢?就那麼不願意為閆太公獻奏一曲?”

桑祈聽到“少安”兩個字,心頭一跳。隻見晏雲之正優雅地端著杯盞,聞言動作微微一頓,又自然地將酒送入唇邊飲下,溫雅如玉地笑道:“好,便不拂瞭諸位的雅興。”倒是一點也沒有謙虛客套,施施然起身,也走上瞭前。

蘇解語一身藕荷色長裙,披帛如同仙閣女神般無風自拂,白皙勝雪的面容上,額間一朵烈紅花鈿,端正地站在大殿正中,微笑對他頷首示意。

二人沒有開口,隻是用眼神交流瞭一下,便心有靈犀地達成瞭某種共識。晏雲之坐到瞭琴幾後,抬手起瞭一曲。蘇解語則迎合著他的旋律,翩然起舞。從靜謐空靈,腳步婉轉得回味悠長,到熱烈酣暢,飛速旋轉得令人眼花繚亂,舞步與琴聲相得益彰,隻讓人生出天作之合的感慨。

曲乃天籟,舞乃仙姿。隻應流傳天闕間,人間難得幾回聞。一時間桑祈也和其他人一樣陶醉其中,屏息凝神,終於明白瞭什麼叫“大燕第一”的琴師與舞者。

曲終舞罷,人們還在久久回味,蘇解語從回旋中從容停下,落落大方地作瞭個揖,回到瞭自己的座位上。晏雲之也敬瞭主人一杯酒回瞭。桑祈望著空空的錦毯,卻覺著還沉浸在方才的表演中,心情錯綜復雜。既有窺得天機的激動,也有曲終人散,美好不再的失落。正黯然失神,忽聽一句曖昧的低語,問道:“這回還覺得,不用我幫忙?”

是卓文遠。她抬眸,發現他神出鬼沒地,不知何時又跟她前面的人換瞭位置坐瞭過來。不由得白瞭他一眼,嗔道:“你剛才去哪裡瞭,怎麼不早換過來?是需要幫忙,我都要無趣死瞭。”

“現在不是來得正好嗎?”卓文遠端瞭壺酒,笑道。桑祈不樂意跟他貧嘴,哼唧一聲,喝瞭酒還是覺得無趣,便起身去給閆琰送奶酥餅瞭。

閆琰作為主人,和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叔坐在一處,吃葡萄吃得專註,任桑祈招瞭半天手才看見她,打眼色示意她到外面說話。桑祈便走出紫雲樓,到外面吹著夜風候著。

他與親眷打過招呼後才跟出來,見她將奶酥餅遞過來,激動地上前握住瞭她的手臂,鄭重道:“太好瞭,可算等到瞭……”而後在桑祈詭異的目光中,才意識到自己這反應實在有點誇張,局促地收回手,撓瞭撓頭,面色嫣紅,道,“咳,我的意思是,你沒有食言,我很欣慰。”

“噗。”桑祈笑著用胳膊肘推瞭推他,擠眉弄眼道,“得瞭得瞭,別裝瞭,咱倆誰跟誰。”

閆琰臉色不太好,硬撐著道瞭句:“我裝什麼瞭……”之後才在桑祈意味深長的連聲“哦?哦?哦?”質問下,繃不住“撲哧”一笑,嘆瞭口氣,撩起衣擺在臺階上坐下來,“唉,別提瞭,小爺我最近真是活得瞭無生趣。一天天的,唯一的盼頭也就是你這奶酥餅瞭。剛才聽說你來,早就想去找你問問,可一直沒找到機會抽身。”

桑祈又一次表示理解:“是因為葡萄吧。”

“什麼呀!”閆琰狠狠剜瞭她一眼,臉色通紅,憤憤道,“是因為我母親。”

桑祈不太能接受,心裡覺著八成還是葡萄,面上卻裝作恍然大悟地猛點頭。

閆琰憤憤地拿地上的碎石丟她,道:“我都愁成什麼樣瞭,你還有心思取笑我。”

皎潔皓月下,桑祈衣袂翩躚,靈巧地閃身避開,捂著嘴樂,逗瞭他好一會兒,心情舒暢多瞭,才告饒道:“好瞭好瞭,不笑你就是瞭。你跟我說說,怎麼就愁得頭發都要白瞭?”

“唉。”閆琰又嘆息一聲,將石頭子朝遠處丟去,蹙眉道,“說來話長。”

桑祈也理理衣衫,在他旁邊坐下,道:“沒事,你慢慢說,我聽著。”反正回到屋內也沒什麼意思,那裡也沒人能說話。

閆琰整理瞭一下思路,環顧四周,確定沒人註意後,才壓低聲音道:“你可留意瞭,宋太傅沒有來?”

“嗯。”桑祈點點頭,宋氏兄妹那倆大魔頭沒出現,她覺得今天月亮都圓瞭很多呢。

“在朝堂上,宋太傅和我父親鬧崩瞭。”閆琰嚴肅道,“年前嚴三郎提過一封彈劾奏疏,稱宋太傅縱容在地方任職的親眷橫征暴斂,致使當地百姓苦不堪言。”

此事桑祈也有過耳聞,便又點點頭,問:“這又與你父親有何幹系?”

“原本是沒有的。”閆琰蹙眉道,“而且年前這事兒就被宋太傅壓下去瞭。可年後我父親這邊也掌握瞭一些情況,與嚴三郎所言相符,所以又提瞭出來。這不,就被宋太傅針對上瞭。”

他說著,不滿地哼瞭一聲,又朝遠處丟瞭個石子。

桑祈卻是有些不解:“閆傢也算根深葉大,宋太傅便敢這般公然針對嗎?”

閆琰挑眉,正色看她,道:“看他那對兒女,你還能這麼覺得?那你就比我還天真瞭。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這道理反過來看也一樣。若非他的言傳身教,怎麼能教出那麼個兒子?”

桑祈聽罷,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以點窺面,又想到瞭茶園的事兒,那廖管事背後,怕是的確有東傢撐腰,就算沒有石灰事件,也許也會找別的由頭,不由得抱膝,側過頭琢磨:“你說,這到底是為何呢?宋傢在想什麼?”

閆琰面色低沉,搖瞭搖頭,無奈道:“我要是他肚子裡的蛔蟲,也不必在此惆悵白頭瞭,更不必去做那勞什子的給事黃門侍郎。”一說起這事兒,他更是一肚子苦水,道,“這幾天沒去上學,便是在傢接受父親安排的特訓。他說我書法不過關,怕去瞭不討皇帝喜歡,再被人找借口罷免瞭可不好。”

言罷他苦大仇深地拍瞭一下大腿,辛酸道:“每天抄經書,你知道有多無聊嗎?更過分的是,就算以後上任瞭,也是每天幫皇帝傳傳話,寫寫詔書而已,真是要多無趣有多無趣。可是為瞭不負父親所托,我還得硬著頭皮去。”

桑祈同情地看著他,得,這還沒上任呢,就已經如此抵觸,快要膩煩瘋瞭,也真是可憐,誰知道以後可怎麼辦。替他想想,不由得靈機一動,問道:“就沒想到換個官職?”

“別提瞭。”閆琰垂頭喪氣道,“你以為菜市買菜呢,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官位空缺真的不多,大部分還都把持在宋傢和晏傢手裡。”

“也不盡然。”桑祈托腮道,“也許有部分我父親說瞭算。”

怎麼說他桑傢現在的能力也算是能和宋傢棋逢對手,老爹這個大司馬可不是白當的,如果兄弟有難,她還是願意厚著臉皮開口一試的。可閆琰聽瞭,依然不樂觀地蹙著眉,道:“大司馬說得算的,定然也都是些武將職位,你看我合適嗎……”

桑祈上下打量瞭他一番,再想想他的箭術,住瞭嘴。

二人沉默著,閆琰打開她之前給的紙包,拿瞭個奶酥餅吃,緩解著心中煩悶。屋內又傳來瞭管弦絲竹之音,一陣珠玉碎裂,灑落瑤池般的琵琶聲後,桑祈突然豁然開朗,計上心來,喜悅地起身,扶著他的肩,道:“哈哈,我有辦法瞭。”

“什麼辦法?”閆琰疑惑地抬眸,便望進瞭她那雙比皓月更加明亮動人的眼睛裡。

隻聽少女笑容婉轉,聲線悠揚,道:“讓你也拜師學個藝,不就行瞭。”而後推著他道,“你別管,此事交給我就行瞭。”

這時,正巧久等她不見的卓文遠走瞭出來,看見二人在聊天,湊上來笑問在說什麼趣事,也算上他一個。桑祈並不想太多的人牽扯進來,給晏鶴行添麻煩,加之覺得卓文遠似乎武功已經很好瞭,不用再學,便隻道瞭句:“沒什麼。”

卓文遠眸光微動,笑而不語。

作為主人離席多時有欠妥當,閆琰又是個乖巧孝順的人,見桑祈有人陪,便告辭先回去給祖父祝壽瞭。於是隻剩下二人,卓文遠悠悠然邁著步朝外走,道:“出去走走?”

感覺他有話要同自己說,桑祈便抬步跟瞭上去。二人散著步,走到瞭閆傢的花園裡,他果然開瞭口:“桑二,我覺得你應該認清一件事情。”

“何事?”桑祈不解地抬眸看他。

他美眸微瞇,勾唇道:“其實嫁給我,對於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而後沒等桑祈出言反駁,他有條不紊地繼續解釋道:“其一,你我知根知底,你知道我絕不會傷你害你;其二,眼下朝堂之上已隱隱有劃派對立的趨勢,宋太傅沒來參加閆傢的壽宴就是個例子。此等情形下,桑卓兩傢聯合,也是各自保全自己的良策。否則,桑府的地位就會很微妙。”他眼中精光一閃,道,“你應該可以想到一點,皇帝雖然對各大傢族之事幹涉不多,但絕不願見誰傢獨大。當年你姐姐之所以被迫入宮,就是個活生生的教訓。”

他鮮有如此嚴肅正經地討論事情的時候,因而桑祈聽得有些怔然,順著他的話點瞭點頭。

他便繼續道:“而現如今,又到瞭這樣的時候。你們桑傢和誰聯姻,便能直接決定會不會再次出現一方獨大的局面。”言罷搖扇,笑意盈盈地看著她,月光下俊美的容顏顯得魅惑而妖嬈,衣衫被晚風吹起,搖擺成翩躚的弧度,如同一尾修行千年的美狐。

“總之,你再考慮考慮吧。”他說完,勾著她的肩膀,撩撥起她鬢角的一縷碎發,柔聲曖昧道,“我想你父親也是這樣希望的。”

桑祈不悅地用胳膊肘推瞭推他,嗔道:“就算他也這麼想,也定然是被你灌瞭迷魂湯。”

打從過完年,他隔三岔五地就往她傢裡跑,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親事已經定下瞭呢。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說服的父親,之前幾次晨昏定省之時,父親還真委婉地表達過想說成他倆的意思。可是,她早就打定主意親事要自己做主瞭,施壓什麼的才沒有用呢。

桑祈可不在乎聯姻不聯姻的事,走瞭幾步超過他,回身朝他做瞭個鬼臉,道:“也就是說,你也是為瞭傢族利益考慮,並不是自己真心想娶我的?那何必為難自己呢?嫁不嫁人的事,我自己說瞭算,而不是我父親。你就省省心吧。”瀟灑轉身的時候,卻突兀地被人拉住瞭。

卓文遠長臂一伸,扣著她的皓腕,用力往自己的方向一扯。桑祈防備不及,徑直便向他懷裡跌去。好不容易才站穩,剛蹙眉要埋怨他,便見他居高臨下地俯下身來,俊臉在她的瞳孔裡無限放大,直到即使在朦朧月光下,也能將光潔如玉的容顏上那些細小的肌膚紋理看得真切。柔輝渲染得他眉目如畫,卻點著一絲狡黠,另一隻手繞過她的纖腰,把她困在身邊不容逃脫,而後便勾唇笑著,朝她吻瞭下來。

桑祈掙瞭一下沒掙開,隻好直視著他的眼睛,點漆雙眸晶亮清透,不驚不懼。在他快要吻到自己的時候,突然向後一仰,再猛地向前,額頭重重地與他撞瞭一下。

“哎喲。”卓文遠吃痛,不得不放開瞭她,退後兩步,一臉無奈地扶額笑,“你呀你呀……”

桑祈看他倒黴的樣子,亦樂不可支。鬧也鬧過,笑也笑過後,壽宴進行得也差不多瞭,二人又一同往回走。各自尋得自己的傢人,一同離開閆府。到走,桑祈也沒能跟晏雲之說上話。等回瞭傢,見蓮翩在收那包靛藍,才想起來這碼事。

“這靛藍是哪裡來的,成色真好。”蓮翩湊上前,八卦地問,“拿來染匹新佈,倒是不錯。”

桑祈凝視著精致的銀盒中那抹濃鬱的青靛,不由得又想起那日見他在陽光下肆無忌憚地揮灑汗水,想起清玄君說她作為一個美人不解風情真是可惜,想起今日見著的默契無間的樂舞,一時出神,半晌才目光幽暗地將盒子又蓋上,回瞭句:“人傢這是用來作畫的,什麼染佈,真是俗套。”

蓮翩皺瞭眉,一臉驚愕:“那小姐的意思,是要用它練習丹青咯?”

桑祈一邊摘著發簪,一邊若無其事道:“也不打算,就放著吧。”

“這麼好的東西,閑置著是何意,多浪費呀。”蓮翩不由得惋惜。

隻聽桑祈義正詞嚴地解釋道:“我收藏,不行嗎?”

《國子監來瞭個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