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翩翩月下劍

烏飛兔走,白駒過隙,轉眼便到瞭清明。萬物皆潔齊而清明的節氣裡,桑祈告別國子監,結束瞭歷時五個月的“找郎君”課程,遺憾地對父親表示,國子監裡自己仔細考察過瞭,實在沒有選得上的。

桑巍大概一心想著讓她跟瞭卓文遠,對此大度地揮瞭揮手,除瞭“成,不愛去咱就不去瞭”,並沒多說什麼。

對於她離開國子監這事兒,和到來時一樣,也是幾傢歡喜幾傢愁。

皇帝不太高興,敢情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自己是想攔的時候攔不住,想留的時候也留不瞭,有點鬱結難抒,覺得這皇帝當得實在沒面子。博士馮默則在她來再拜告別後,終於松瞭一口氣,感慨果然天清地明,萬物又恢復瞭正常秩序,這場鬧劇總算是結束瞭。

洛京城裡的人在祭祖的祭祖、踏青的踏青、插柳的插柳的時候,桑祈也沒辜負好時節,帶著閆琰上瞭靈霧峰。

閆琰初聽說她要帶自己拜師學藝那會兒糾結瞭良久。畢竟,傢中長輩一直想讓他做個文臣,圖個仕途安穩,也符合洛京人重文輕武的風尚。可幾天前,明前茶采摘,宋傢的茶園收成慘淡。宋落天一不高興,又找瞭他傢茶園的麻煩。自己沒收成,也壞心眼兒地不想讓別人有收成。讓他憤慨的同時,也痛定思痛,意識到有的時候隻靠一張嘴是解決不瞭問題的,必要時,還得靠拳腳說話,方能令敵人懾服。想著也許他閆傢缺少的,正是一個軍功卓著的強硬派漢子,這才接受瞭她的邀請。

而晏鶴行初見閆琰,原本也是不打算教,長眉一挑,用探詢的目光看瞭看桑祈,問:“愛徒這是何意?”

隻見桑祈鎮定自若地作瞭個揖,一本正經道:“徒兒想,師父您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不如就順帶著算上他一個吧。”聽起來竟然很有道理,再加上見著閆琰一臉熱忱懇切,晏鶴行隻好嘆氣搖頭,道:“好吧,好吧,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難對付瞭。”

桑祈一聽,低著頭偷樂,閆琰也沒讓晏鶴行失望,鄭重其事地行瞭拜師禮。可接下來,怎麼同時教兩個徒弟卻成瞭問題。

晏鶴行隻給桑祈準備瞭一把劍,並沒有準備閆琰的,再加上覺得閆琰的基礎太差,也不能直接教其劍法,還得從基本功練起,便靈機一動,想瞭個好辦法——把劍法口訣告訴桑祈,讓桑祈自行領會,他本人則暫且先帶帶閆琰。

然而,晏鶴行的劍法行雲流水,極為自然玄妙,每每以四兩之微,力拔千斤,要掌握好把看似優雅的動作化為可以要命的殺招的尺度頗具挑戰。加之要義抽象,理解起來也頗為困難。桑祈手上挽著劍花,眉心微蹙,也是迷茫,一直摸不到要領。

正好清明休沐,晏雲之也來到瞭觀中。說是踏青品茶,可桑祈覺得,十有八九是專程來看她和閆琰的笑話的。

隻見舊道觀內,四個人各忙各的。

靠墻的一側,晏鶴行白發白袍,隻差一根拂塵便可得道升仙,悠然自得地喝著茶,不時捏起一片碎茶葉,精準地投入引山泉水的竹筒裡。

這是一個考驗速度和準度的環節,閆琰的目的是要在茶葉落入水中之前準確地伸手將其握住。可是他聚精會神紮著馬步,胳膊都酸瞭,累得滿頭大汗,還是一次都沒成功,平白浪費瞭不少好茶葉。這山泉水要是熱的,下面泡的茶都可以喝瞭。

桑祈則和自己手上如柳葉般纖細的長劍大眼瞪小眼,企圖用心靈溝通的方式讓劍自己動起來,迷茫地拎著它,在院正中的沙地上輾轉挪步,不時做幾個動作。

而晏雲之是所有人中最輕松的一個,攬卷而坐,好不自在。

桑祈大多時候都很專註,偶爾會抬眸看他一眼,思忖瞭幾次要不要叫他幫忙,到底還是為瞭不辜負師父的厚望沒有開口。

沒想到,過瞭會兒,晏雲之主動過來瞭。就在她又一次嘗試如何轉好一個名為“晴嵐分水”的動作,差點不小心把劍抖掉地上的時候,身後一隻手穿過來,輕輕搭在她的劍柄上,幫她扶住,溫潤動聽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淡然道:“所謂晴嵐分水,是指風拂水面,層層漣漪蕩漾開來般的動作,就像這樣。”說著手上施以一定力道,引著她動瞭起來。

感受兩次之後,桑祈恍然大悟,終於領會瞭個中深意,即使沒有他幫忙,也運動得流暢瞭許多。晏雲之又手把手地引著她做瞭好幾個動作,直到當中有一“群星拜月”的動作時她轉瞭個身,仰頭,當當正正迎上他的目光,嗅到他身上那股誘人的草木清香近在咫尺的時候,才猛然察覺到哪裡不對——他們兩個人離得太近瞭,生生令練劍這件事染上瞭一絲曖昧色彩。

於是桑祈面色一紅,尷尬地收瞭劍,喚瞭聲:“司業。”

晏雲之卻一臉坦蕩,眸色如常,毫無局促之意,平靜道瞭句:“既不在國子監瞭,也就不必這般喚我,叫聲師兄便是。”

從師長變成師兄,一時不太好改口,桑祈幹笑一聲,又重新喚瞭句:“是,多謝師兄指點。”

“嗯。”晏雲之遙望遠天,理瞭理衣衫,道,“休息一會兒再練吧。”

正好也有點累瞭,桑祈便沒拒絕他的提議,和他一同走到桌邊坐瞭下來。那邊閆琰還不肯歇,繃著一口氣,非要接到茶葉不可。

晏雲之給她倒瞭杯茶,她邊喝茶邊看著閆琰練習。兩杯茶下肚,涼快瞭些後,桑祈開口沉吟道:“最近,我專門讓人打聽瞭洛京府衙辦理的案子。”說著從身上掏出一頁紙,攤開來遞給他,繼續道:“元月十七捕頭王氏傢夜入竊賊,偷盜未遂,竊賊身死,王傢無財物損失或人員傷亡;元月二十一,城東商戶趙氏傢失竊,丟瞭兩個玉雕,盜賊未緝拿歸案;元月二十五,城南一茶樓走水,所幸及時撲滅,未發生人員傷亡;二月初八……”

紙上的內容她爛熟於心,不用看也能倒背如流,逐條重復瞭一遍後,秀眉微蹙,問他:“你覺得,這些事件會不會相互之間有關聯?”

晏雲之低眸將紙上的字跡細細看瞭一遍,面色未改,道:“看不出來什麼異樣。”

桑祈嘆瞭口氣,正色道:“對,這就是問題所在啊。”

晏雲之挑眉“哦”瞭一聲,問她:“言下何意?這些事件類型不一,有盜竊、有失火、有打架鬥毆,也有殺人;發生的地方也都千差萬別,怎麼彼此之間不相關反倒不正常瞭?”

“不正常。”桑祈堅定地搖瞭搖頭,“最蹊蹺的一點就是,案件發生得太頻繁。我查瞭洛京府衙歷年的卷宗,近兩個月來發生的大大小小的案件,堪比前幾年每年的總和。難道你不覺得,差別有點太大瞭嗎?”

晏雲之若有所思地抬手扶著茶杯:“所以——”

“所以……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裡不對,隻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說呢?”桑祈眨巴著眼睛註視他,希望得到他和自己持相同看法的回答。

可那白衣飄飄的俊朗公子卻沒有說,而是淡淡一笑,反問她:“這幾天你總眼圈青黑,就是在熬夜研究這個?”

桑祈無奈地聳聳肩,道:“是啊,反正之前沒開始練劍,白天下課瞭也沒事做。”

晏雲之凝視著手上的清單,笑意不變,不知道在想什麼。

桑祈以為他是在嘲笑自己,表情不太好看,上前將紙條要回來,抿唇道:“你敢說我做的是無用功?”大有他敢說她就敢翻臉的架勢。

晏雲之抬眸,迎著她的目光,莞爾一笑,有如春風拂面般悠然愜意,溫聲道:“不敢。”

桑祈這才滿意,便聽他又語氣輕松,若無其事地問:“這個想法,你還與誰說起過?”

“沒有瞭啊。”桑祈果斷答道,“隻跟你提瞭。”本來她還想跟師父說,可師父不是正跟那兒忙著遛師弟呢嗎,也就隻好稍後再議瞭。

晏雲之眼裡浮現一抹笑意,沉吟片刻,道:“我還以為,你也同子瞻聊過。”

桑祈一扶額,連連擺手道:“哪能啊?他那沒個正形的,壓根不會關心國計民生的大事,一門心思隻想著泡妹子。”

晏雲之喝瞭口茶,攏瞭攏長袖,笑道:“是嗎?晏某卻聽說,他最近可是頻繁出入桑府。”

桑祈蹙眉聽著他這番話,總覺得哪裡不對,似乎另有所指,想瞭又想,終於回過味兒來,驚訝無比地低呼瞭一聲,問:“你竟然也打聽八卦?”

晏雲之抬起那遠山流雲般高遠的眼眸,與她對視一眼,但笑不語。

他這麼志趣遠大的人,定然不會對八卦之事好奇,此番相問,怕是另有目的。桑祈在心底這樣告訴自己,便稍加思忖,恍然大悟道:“或者,你是想知道我們是不是在籌備桑卓兩傢的聯姻。”

晏雲之有意做瞭一個有些驚訝的表情,順著她的話接道:“是嗎?”

桑祈輕笑一聲,喝瞭口茶,坦言道:“他是與我父親說過這方面的想法,但我並沒有興趣。”

便聽晏雲之又雲淡風輕地多問瞭一句:“大司馬也一樣?”

桑祈想瞭想,如實道:“不知道。”

父親的態度,她三言兩語也說不清。說他有這意思吧,又沒有正面提過;說無動於衷吧,又總要找機會跟她闡釋一番卓文遠這人有多麼好。想來,應該處於略有所動,在猶豫之中,還沒有下定決心的狀態吧。

二人說話間,閆琰實在累得不行瞭,拖著疲軟的腳步走瞭過來,跌坐在石凳上拿起茶壺猛灌瞭一通,一邊擦汗,一邊扯衣襟,連聲道:“不行瞭,不行瞭……”說完一頭栽在桌案上,好像整個人融化成瞭一攤雪水一樣。

桑祈看著他的造型,覺得有些好笑,湊近他的耳朵戲謔地問:“小師弟,這就準備放棄瞭?”

本來對於自己做師弟,她做師姐這件事兒,就窩瞭一肚子不甘心的閆琰,立刻強打精神回瞭她一個白眼,倔強道:“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小爺有的是力氣。”可惜外強中幹,話本身說得都有幾分有氣無力。

剛剛趴瞭一下,風還沒把汗吹幹呢,便見晏鶴行又閑閑坐在竹下,拿根竹葉丟他,喚道:“還不快來繼續?要是想現在放棄就說一聲,老夫正好……”後面“樂得清閑”四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見閆琰齜牙咧嘴地爬起來,高喊一聲“不”,跌跌撞撞地撲瞭過去。

桑祈也起身伸伸胳膊,道:“我也繼續練習吧。”言罷拎瞭長劍,回眸笑問,“師兄不來幫忙指點指點?”

晏雲之一手托著茶盞,一手用杯蓋拂瞭拂水面上正在舒展的茶葉,身姿挺拔,儀表修然。不笑的時候,溫潤如玉的面容,顯得有幾分雪山之巔終年積雪般的高寒清冷,淡淡道瞭句:“不瞭,晏某要先行一步,回府去處理些事情。”

桑祈便也不留他,點點頭,自個兒站到瞭一邊,回顧起剛才經他指點過的動作來。隻是,沒有人指引相伴,總覺得缺瞭些什麼。

一晃的工夫,天色便黑瞭下來。晏鶴行點起油燈,捋著長須道瞭句:“不早瞭,你們先回去,明日再來。”

閆琰如蒙大赦,松瞭口氣,蹭到桑祈邊上。來的時候他坐的是人傢的馬車,走的時候當然也是。桑祈先把自己搜羅信息的那張紙條給瞭晏鶴行,才跟他一起上車。

月升日落,山路不好走,馬車行駛得很慢。昏暗的車廂內,桑祈挑簾望著幽深詭秘的樹林沉思,閆琰則疲憊地蜷在角落裡,連眼皮都不想抬起來。沉默持續瞭很久,大約是因為太無聊瞭,還是他先懶洋洋地出瞭聲:“你知不知道,今年的洛京城一定會特別熱鬧?”

桑祈聞言回過頭來看他,眸中光華一蕩,問道:“此話怎講?”

她還以為,沒心沒肺的閆琰也發現瞭什麼隱憂,可對方說的卻不是這個話題。

“很多份親事都會在今年定下來。”閆琰稍微將身子坐正些,抬眼細數道,“不說少安和蘭姬這一對早就該辦瞭吧。宋傢似乎希望也在今年內,把宋落天和宋佳音的一塊兒給定瞭。除此之外,子瞻也到瞭年齡……你說,有這麼多人要大婚,還不夠熱鬧嗎?”

這麼一說,的確也是,似乎自己在洛京認識的人都要在這一年成親瞭,桑祈一時頗有感慨,緩緩點瞭點頭。過瞭會兒,又想到自己和閆琰,不由得莞爾,道:“如此,到瞭明年,還能愉快享受單身生活的就隻有你我瞭。”

閆琰出瞭一身汗,被風吹得有點涼,將衣衫裹緊瞭些,懶懶側頭靠著,輕哼一聲,道:“小爺還沒加冠,倒是不著急,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選。你呢?男兒十八和女子十八,可不一樣。”

桑祈沒說話。他便繼續絮叨道:“比如蘭姬吧,恰逢碧玉年華,不巧就趕上瞭蘇老爺子仙逝,生生守孝三年,耗成瞭老姑娘。要不是在外清修,還不知道洛京裡要有多少人在她背後說閑話。”

“怎麼會?”桑祈也理瞭理被晚風吹亂的發絲,道,“她和晏雲之不是早就說好瞭親嗎?”

“話不能這麼說。”閆琰眉頭一蹙,正色道,“畢竟沒正式說媒落聘,就不能算是定下來,還有的是變數。”

桑祈不知為何,一想到這兩個人,腦海中浮現出他們默契無間的樣子,就有些心神不寧,遙望著月色,吹吹冷風,淡淡道瞭句:“他們二人關系那麼好,會有什麼變數?”

“嗯。”閆琰點瞭點頭,“關系好倒是真的。清玄君年長少安兩歲,少安年長蘭姬四歲,也算是年齡相仿吧。清玄君自幼與少安交好,又特別喜歡妹妹,三人自幼便時常在一起同吃同住,直到年紀大瞭才分開。”

想來,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便是這樣培養起來的吧。桑祈點點頭,問:“既然如此,為何沒早早把婚事定瞭?”

閆琰白她一眼:“你問我,我問誰?”

“你就不同他們往來嗎?”桑祈疑道。

閆琰臉色一紅,別過瞭頭去。

她看他那樣子,才恍然大悟:“哦,他們嫌棄你。”

隻聽閆琰咬牙切齒地低吼瞭一聲:“桑祈!”便又傲嬌著不肯說話瞭。

桑祈有些無辜地望著他,心道是有的時候是不能亂說實話。過瞭好半天,都已經下瞭山,進瞭城,閆琰才又開口,語重心長道:“不是我說你,你也上點心。畢竟你和蘭姬不一樣。蘭姬是洛京城有名的才女,在人們眼裡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傢閨秀。即使這樣都免不瞭被人議論,你就……”

大概覺得後面半句難以措辭,他說到這兒便住瞭口。

桑祈看他一眼,也明白他是為自己擔心,莞爾一笑,道:“我明白。”

閆琰又面色一紅,輕咳一聲,附加瞭句:“當然,我也不是逼著你一定要再考慮考慮小爺……隻是覺得,如果有合適的人選,別錯過瞭。”

想來他總算是理解瞭自己的用心,也終於徹底放下聯姻一事瞭,桑祈一感動,鄭重地上前湊瞭湊,與他對視著,目光誠懇地道:“放心,我一定不考慮你。”

閆琰卻唰地白瞭臉色,憤憤不平地吼道:“喂,也不用把話說得這麼直白吧!小爺我怎麼瞭!我長得也不賴,傢世也挺好,玉樹臨風,風流倜儻,身子骨倍兒棒,吃嘛嘛香好嗎!怎麼就不能考慮瞭!你倒是考慮一下啊,這麼堅定地把小爺排除瞭算怎麼回事……”

桑祈坐回去,蹙眉看著他怒發沖冠,完全不明白又哪裡惹到他瞭。說不用考慮的是他,吵著鬧著要讓考慮考慮的也是他,這人怎麼這麼難伺候呢?

原本她以為,閆琰細皮嫩肉的,自是吃不瞭修煉的這份苦,下車的時候腿好似灌瞭鉛一般,明日許是要歇歇瞭。不承想,他竟意外爭氣,從沒打過退堂鼓。一連幾日觀察下來,桑祈頗為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沒想到你這麼拼命。”

閆琰一抬頭,眼中晶亮晶亮,壓低聲音道:“你還記得,上次我要給宋落天下套,結果把自己絆瞭的事嗎?”

因為智商低摔斷瞭腿嗎,桑祈當然記得,點瞭點頭。便聽他狡詐地笑道:“這些日子,我總想著,等學好瞭功夫,便再坑他一坑,這次吃虧的定然不會是我瞭。”說著還得意地拍瞭一下胸口。

對於這個結論,桑祈深表懷疑,眉心一緊,連忙勸道:“還是別瞭,你白天要去宮裡,晚上還要練武,哪有時間去害人害己?”

“現在當然是沒有機會瞭,所以我才要勤勤懇懇地練習啊。”閆琰解釋過後,被傢仆攙著走瞭,還不忘身殘志堅地回頭朝她擠眉弄眼。

桑祈真是頭都大瞭,生怕這次他再把自己折騰個半死。可事後不管怎麼打探,他都好似打定主意不願讓她橫加阻撓一般,閉口不談半個字。導致宋落天還沒怎麼著,她先提心吊膽瞭好久。

轉眼到瞭孟夏,洛城芳菲已盡,靈霧峰北坡花卻開得正盛。幾棵梨樹從矮墻探過頭來,染瞭一地梨花白。

桑祈經過一個月的刻苦練習,已經能將晏鶴行的劍法完整流暢地演練下來。可晏氏劍法的精髓在於隨心所欲,意念靈活,不拘泥於既定的動作形態,變化無窮。所以她需要領悟的內容還有很多,出師仍遙遙無期。

閆琰則順利地結束瞭接茶葉的練習,開始瞭更為艱苦的體能訓練,每天要背著沙袋在山路上奔跑整一個時辰。

這一日,師父扔下兩個徒弟跑去采摘新鮮野菜,師姐弟二人各練著各的。桑祈揮劍轉身之間,留意到晏雲之不知何時出現在瞭院子裡,看著眼前的白衣公子,她動作微微一滯。

晏雲之沒拿兵器,朝她淡淡一笑,抬手攻擊。桑祈立刻迎敵,長劍出手,衣袂飄飄,追逐著對手優雅自如的輾轉騰挪。比起當初水潭邊的那一戰,她的劍術精進瞭不少,至少能有幾個招式逼得晏雲之不得不挪動腳步瞭。隻見他飛身而起,長發在耀眼的陽光下晃動出光華,衣擺如同一抹落入地面的流雲,翩翩絕世。桑祈提劍跟上,卻不小心碰到樹枝,挑落梨花如細雨般霏霏落下,撒瞭二人肩上、衣上一片。

視線被一簇一簇的花瓣阻擋,看不清他的身姿,隻覺那白衣和花雨混成瞭一塊。桑祈無奈地笑笑,幹脆收劍停瞭下來,香肩一聳,道:“算瞭,還是打不過你。”

“你用劍還是像用槍,力氣有餘,巧勁兒不足。”晏雲之說著,也從容回到地面,理瞭理衣袖。

桑祈低頭看著手上的劍,嘆瞭口氣。她也明白,可是傢傳槍法練瞭那麼多年,手上的每一個力道都已成為習慣,豈是說改就能改的。

“師父說我勝在靈敏精準,用劍合適,而閆琰速度和準頭都不太行,在力量和耐力方面卻有所長,反而適合練習桑氏槍法。所以,我在考慮要不要把槍法教給他。你以為如何?”她兀自嘀咕著,抬眸詢問他的意見。

未料,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到瞭她身前,距離她極近,近得她胸口撲通一跳。便見晏雲之沒有答話,而是朝她俯身探下頭來。他的長發被風吹起,拂過她的面頰,挑染出一縷緋紅。桑祈隻覺耳朵發燙,不明所以地心亂如麻。剛想後退,隻見他的下頜在靠近她頭頂的地方停瞭下來,輕輕呼瞭一口氣。這時正好風大瞭些,吹動又一陣花雨落下。

他便在這陣花雨後抬手,在她頭頂輕輕拂瞭拂,而後後退一步,一臉平靜道:“頭上有花。”

桑祈方才一直心跳飛快,聞言一怔,面色更紅瞭,不由得握緊劍柄,暗暗在心裡罵自己,剛才在瞎想些什麼呢,難道還以為他這樣的人會占自己便宜不成!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晏雲之將她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唇角噙瞭一抹笑意,長眉輕揚,道:“你在胡思亂想什麼?”

“咳,沒想什麼,就是覺得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不知師兄用的是何熏香?”桑祈一尷尬,趕忙開始胡說八道。

“未曾用香。”晏雲之淡淡道瞭一句,走到梨花枝下的桌旁,才回眸道,“清玄君一直誇你雖然是女兒傢,心性卻豪爽大方,光明坦蕩。可莫學瞭人傢小肚雞腸,心思狹隘才好。”

桑祈明白他看出來自己剛才的促狹瞭,更是尷尬,低眉點瞭點頭,撥弄著地上的梨花不語,便聽他繼續說:“所以,晏某再送你禮物,你也不要多想。”

桑祈眨瞭眨眼,有些迷茫,抬步走過去,疑道:“非年非節的,緣何要送我禮物?”

“你看,方才還告訴你不要多想。”晏雲之一臉“你那點小心思果然被我看穿瞭”的表情。

桑祈不由得吐瞭吐舌,拿起桌子上的東西打量:“這是何物?”

晏雲之將自己身上的花瓣抖瞭抖,道:“寧澤寄給我的特產,信中說也教給你帶一份。”說著掏出一封書信遞給她。

“寧澤是誰……”桑祈邊嘀咕邊打開書信,那剛健有力、瘦骨清絕的字跡很面熟——是顧平川寫的,於是心下瞭然,繼續讀下去,發現信是寫給晏雲之的,交代瞭一番自己到漠北之後的情況,告訴洛京的朋友們一切安好,無須掛念。並稱晏雲之寄過去的顏料已經收到瞭,送些漠北獨有的食材當作謝禮。順便提瞭一嘴,記得桑傢二小姐喜歡美食,收瞭人傢那麼厚重的禮暫時無以回報,特地也給她備瞭一份。

總之寫得一本正經,但桑祈還是讀出來瞭,這人話裡話外的就是“桑祈是個吃貨,好吃的不能忘瞭分她一些”的意思。不由得莞爾,看來上次醉魚的事兒,他還記著呢。一晃分別四個多月瞭,她將信箋折好,若有所思地撫摸著紙上的折痕,恍惚道:“小半年都快過去瞭,下次一起喝酒,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瞭。”

“想喝酒瞭?”晏雲之挑眉問。

桑祈吸瞭吸鼻子,可憐巴巴道:“可惜沒人一起。”

清明過後,大傢都忙碌起來。閆琰白天要在宮中供職,晚上要加緊訓練。卓文遠也離開國子監,掛瞭個官職,成天忙得不見人影。連她自己都除瞭練劍還惡補瞭好幾本兵書。晏雲之倒是不太忙,時常有空過來代替師父他老人傢教學督導。可想想人傢畢竟是快要談婚論嫁的人,怕惹得蘇解語誤會,她也覺著不便相邀。

正想著,便聽晏雲之道:“那還不容易。”於是她眸光一亮,抬眼便想問“你願意與我同飲一杯”話沒說出口,就聽他繼續道:“清玄君的桃花釀可是一絕。”

桑祈便頓覺有些泄氣,扶額道:“好吧,多謝指點。”

晏雲之沉默瞭一下,指尖點著桌案,問:“你又在想什麼瞭?”

桑祈連忙擺手,正色道:“絕對什麼都沒想,我對……頭頂的樹發誓。”

話音剛落,風起,雪白的花雨簇簇而下。

她的正經僵在臉上,晏雲之眼底則掠過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既然話都說到瞭這個份兒上,她覺著自己回頭必須要到清玄君府上拜訪一下瞭。於是次日便讓蓮翩準備些吃食,帶去瞭清玄君隱居的小院。

與冬日裡不同,院內如今青翠成蔭,好像把小山搬到瞭傢中,顯得十分擁擠。清玄君也換瞭一襲青衫,在院子裡擺瞭個藤椅躺著曬太陽。好像早上又飲瞭酒,見到她笑得眉眼彎彎,搖晃著起身,道:“昨個兒少安剛跟我提過,沒想到你這麼快就來瞭。喝酒這種事,幹嗎不直接過來找我?”

不知怎的,每次一見著這個長著一雙好像永遠醉意蒙矓的睡鳳眼並總在笑的男子,桑祈都覺得自己會自然而然地跟著他放松下來,腳步都輕快瞭幾分,上前將食盒放下,嬉笑道:“還不是怕你自己都不夠喝嗎?”

清玄君也不跟她客氣,徑自接過便取瞭酒。二人聊瞭會兒天,幾杯清酒下肚,桑祈搖晃著酒樽,想到瞭之前閆琰跟自己聊過的話題,問他:“聽說你小時候就和晏雲之往來密切。”

“嗯。”清玄君瞇著眼睛道,“他是晏相的老來子,跟傢中兄長們年齡差異比較大,玩不到一處,所以一直同我走得比較親近。”

“還有你妹妹?”

清玄君抬眼看她,勾唇笑道:“對,還有蘭姬。”

桑祈若有所思地點瞭點頭,又問上次閆琰沒告訴她答案的那個問題:“那為什麼他們二人的婚事到現在還沒定下來?”

清玄君不說話瞭,喝瞭會兒酒,才搖頭晃腦道:“這個嘛,誰知道呢……”他好像無意繼續聊這個話題,說完側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盯著桑祈看。

由於清玄君是半躺在藤椅上,桑祈是坐在石凳上的,位置比他高些,過瞭好一會兒才發現這人一直仰頭盯著自己,以為自己臉上有什麼異物,抬手摸瞭半天,疑惑地問:“我臉上沾上什麼瞭?”

清玄君單手撐著頭,微微搖動一下,笑道:“沒有。”

“那你盯著我看做什麼?”桑祈一臉不解。便見清玄君另一隻手抬起,把她手裡的酒樽拿過來,然後放在一旁,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桑祈的上半身彎瞭下來,發絲垂在兩頰,狐疑地看著他。

兩個人彼此都能夠清晰地在對方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也能聞得到對方身上的氣息。可意外的是,桑祈發現自己“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真的心胸坦蕩瞭許多,沒有瞭上次和晏雲之離得這麼近的時候,那種心懷叵測的感覺。

清玄君的眸子有如巧奪天工的琉璃寶珠,內外明澈,凈無雜穢。保持著這個姿勢,仔細看瞭她的眉眼良久,方才笑道:“我發現,你的眼睛很特別。”

桑祈頭一偏,攏瞭攏發絲,好奇道:“怎麼說?”

“是百裡挑一的眼睛。”清玄君說著,抬手沿著她眼眸的輪廓輕輕描摹瞭一圈,柔聲道,“威嚴中帶瞭絲清媚,瞳如點漆,黑白分明,眼波流轉,卻神光內斂……很美。”

“咳。”桑祈扶瞭扶額,“漂亮的眼睛多的是。卓文遠那雙天生風流勾魂的桃花眼就很好看啊,你的眼睛也很美,晏雲之的也是,為何偏偏說我的特別。”

清玄君笑瞭:“那不一樣。桑祈,你這眼相名為鳴鳳,乃是足以光宗耀祖,顯赫門庭之相。”

桑祈驚訝地張瞭張口:“你還會算命?”

清玄君沒想到她聽完,在意的竟不是這“鳳”字背後所指的大富大貴,世間罕有,而是他會看相這碼事,不由得神情一怔,而後哈哈大笑。笑著笑著,隻聽院門開瞭,一個熟悉的聲音飄瞭進來,淡然道:“聊什麼呢,這麼開心?”

桑祈趕忙側過頭去,見晏雲之挺拔昳麗地站在那裡,正挑眉看著自己和清玄君。而清玄君的手還沒放開,兩個人還保持著剛才看相的姿勢。想到不能心胸狹隘,不能思想齷齪,她清瞭清嗓,笑道:“清玄君正幫我算命呢,你快也來算上一算。”

說著扭頭問放蕩不羈、衣衫半敞地躺著的桃花仙人,正經道:“大仙,麻煩您給看看,師兄這叫什麼眼。”清玄君戲謔地笑笑,放開她的皓腕,合眸搖晃著長腿,道:“他長眼瞭?我怎麼沒看見。”

晏雲之目似寒潭秋水,澄凈明澈,眼波藏鋒,威嚴自現,冷冷看他,走過來自顧自坐下,道是來替蘇母給他帶話的。

清玄君一聽,連連告饒:“好不容易蘭姬不來煩我瞭,你又來?”

晏雲之話帶到瞭,淡淡掃他一眼,拿瞭他的酒喝,道:“我隻管說,又沒逼你聽,蘭姬說瞭多少遍你都當沒聽見,這會兒倒是長耳朵瞭?”

“噗。”桑祈聽著他們倆鬥嘴,不由得失笑。

蘇母讓晏雲之傳的話,無非是強調瞭一下,他眼瞧著奔而立之年去瞭,卻還完全沒有要成傢立業的意思,建議兒子沒事也上上心。清玄君卻堅稱自己早已娶過親,行過拜堂之禮瞭,反過來指著院子裡的成群妻妾,埋怨母親記性差。

晏雲之在一旁事不關己地喝酒,看來確實隻管傳話,並沒打算繼續扮演他傢長的角色代為說教。

桑祈則樂得看他笑話。誰知清玄君呼天搶地瞭一會兒,竟然安靜瞭下來,扭頭看她,忽地坐起身,湊上前道:“我說,桑祈。”

“嗯?”

“你這面相雖大富大貴,可鳳眼威嚴太重,為女子身上所罕見,可能會導致你地位雖高,卻姻緣欠佳。”他正色道。

桑祈語氣有些無所謂地問:“所以呢?”

他便狡黠一笑,道:“所以,要是沒人敢娶你,你看不如咱倆湊合湊合怎麼樣?也省得我那娘親沒事總煩我……”

桑祈扭頭,一個沒忍住,口裡的酒噴瞭出來,灑瞭無辜的晏雲之一身。一時場面就亂瞭套。晏雲之低眉看著身上的酒漬。桑祈尷尬地又是道歉,又是掏出手帕來,不知道該幫忙擦,還是不該幫忙擦。清玄君則絲毫沒有罪魁禍首的自知之明,在一旁笑得彎瞭腰。

晏雲之睨他一眼,起身回去換衣服瞭,臨走時還不忘駐足看看桑祈,冷聲道:“闖瞭禍,還不走?”

桑祈暗暗吐瞭吐舌,臨出院門前,卻又被清玄君叫住,於是回眸看他,還沒等他開口,便擺擺手道:“好瞭,不用解釋,我知道你就是隨便說說。”

清玄君笑意溫然,點瞭點頭,又搖瞭搖頭,道:“也不全是。至少前半句,我說的是實話。桑祈,這世上能與你般配之人絕無僅有。”

桑祈方才是不願拂他面子,如今聽聞,淡淡一笑,平靜道:“多謝相告,但是我不太信命。”

“我信。”清玄君斂眸,表情難得一見地正經,道,“而且我知道,這人隻有一個,剛好你我都認識。”

桑祈雖然不信,卻有幾分好奇,問道:“是誰?”

清玄君眼波蕩漾,唇角微彎,意味深長地道:“晏雲之。”

桑祈先是一愣,繼而失笑:“你看,我說我不信命吧。他是你傢妹子的準夫君,按你這說法,我豈不是要一輩子嫁不出去瞭?”她哈哈一笑,說完又給自己和對方都找瞭個臺階下,道,“不過也不一定,興許你見過的人太少瞭,天下之大,和他的眼睛長得一樣的人還有很多呢。”

清玄君站在院門前,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淡淡一笑,嘆道:“得龍目者,定譽滿天下,福蔭百代,甚至可為帝稱王。你以為這世間能有幾人?”

晏雲之天生此大貴之相,氣度不凡,因而年少時便無意中引來眾多擁護和隨之而來的猜忌。否則,也不必窩在國子監裡做個小小司業,一韜光養晦便是幾年……他想著想著,似乎感覺有些無趣,也不太想過問這些政事,搖搖頭,又晃悠著回去獨自小酌瞭。

桑祈回去後,雖然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卻還是有意無意地會想起那日聽見的這番話,時常走神。包括在閆琰跟她說自己已經成功瞭一半的時候,也沒太上心,隻是怔怔地點瞭點頭。

閆琰覺得自己又被無視瞭,有些不高興,抬手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嗔道:“桑二,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她被吼聲驚瞭驚,才回過神來,迷茫地問:“剛才你說什麼?”

閆琰頓足哀嘆,埋怨地看瞭她一眼,才又重復瞭一遍剛才說的話。

“我說,準備設計宋落天的事,已經成瞭一半瞭。”

“成瞭一半是何意?”桑祈有點不懂,坑成功瞭就是成功瞭,折戟瞭就是折戟瞭,怎麼還有成瞭一半的說法。

閆琰剛從山腳下跑步回來,又費瞭一番口舌,口渴得要命,先灌瞭一大碗水,才解釋道:“反正,等過幾日你就知道瞭,這回我們親眼瞧著他倒黴。你別忘瞭,詩會一定要去。”

一年一度的詩會,是洛京初夏的傳統項目。和上元節的燈會、七夕節的花會並稱為洛京青年男女中的三大姻緣盛會。少男少女們可以在這一天相約結伴,共同赴會,參與其中,一展才華,互相瞭解品鑒。每年都有那麼幾對彼此看上眼後,回傢請求父母做主說親的,也因此傳出過不少佳話。

可以說,三大盛會中,屬詩會最為風雅,最能展現一個人的品質才情。當然,也是桑祈覺得最無趣的一個。如果不是閆琰再三囑咐,她根本不會來。

如今乃是初夏,走在謝雪亭周圍的河岸,隻覺此處夏日果然不同,一改清冷寂寥,變得十分熱鬧。堤岸青草鬱鬱,萬柳垂絳,群芳點綴其中,洛水河面上吹來的風帶來幾許清涼。

與上元燈會和七夕花會不同,詩會是白天舉行,過瞭晌午便已是人潮湧動,熙熙攘攘。亭子裡已經有人貼出賽詩的題目。按照慣例,邀請瞭中書令,也就是蘇解語的父親蘇庭來作為主評審,晏相也在品評之列。

令桑祈沒想到的是,清玄君和嚴樺也在亭中,與其他點評人同坐。

之前與她約好瞭同行的卓文遠這會兒剛好也到瞭,在一旁解釋:“論文學造詣,蘇傢若說是大燕第二,恐怕沒人敢稱第一。不愧是一等一的書香門第,父子成就皆是登峰造極。清玄君七歲能文,十五歲寫得一首《謝雪賦》名揚四野,謝雪亭的得名便是由此而來。雖然他年紀最輕,卻是最有資歷坐在那兒的一個。”

桑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覺得可以想象。看桃花仙那樣子,就像是個極會吟詩作賦的,忽悠人也很有本事。而嚴樺,想來在無數青年學子中頗具盛名,也與此有關吧。

可是,為什麼晏雲之不在那兒呢?

卓文遠隻道是,燈會、詩會、花會,晏雲之從不參加。個中緣由,一部分人覺著是因為他這個人清冷淡泊,不喜歡吵鬧的地方,另一部分人則覺得是因為他早就心有所屬,所以對此類活動不感興趣。持前一種看法的大多是仰慕他的姑娘,持後一種看法的大多是因此吃味兒的漢子。雙方爭執不下,可當事人並沒有做出過正面回應。

想到見不到他,也就自然見不到他和蘇解語同行,不知怎的,桑祈覺得放心瞭不少。因著邀請她來的閆琰不見蹤影,她便先與卓文遠一同湊上前去看今年詩會的題目。

所謂詩會,賽詩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環節。而與平日裡玩樂的曲水流觴不同,詩會上的賽詩無須點名,人人都可即興而作。可以一人獨自參加鬥詩,也可以與人組隊參加。現在亭中給出的便是初賽的題目,要求每個參賽人或參賽隊伍,於未時之前將詩作謄寫在桃花箋上,置於謝雪亭內準備好的案上,由評審們品評後,選取進入下一輪的作者。

謝雪亭前早已準備好瞭一個大號日晷,供眾人把握時間。桑祈和卓文遠繞過日晷湊近,隻見亭柱上貼著一張金邊紅紙,上書兩個筆力遒勁、線條粗獷的大字——牡丹。想來,這就是初賽的題目瞭。桑祈覺著並不難,甚至還有點土氣。但她心裡也明白,越是這種平凡的命題,想寫出彩來便也越是困難,推瞭推卓文遠,小聲問道:“你行嗎?”

卓文遠似笑非笑地瞟瞭她一眼,拿過一張紙,俯身揮筆而就瞭一首五言絕句,看都沒看便放到瞭晏相面前,而後一拱手,轉身瀟灑走瞭出來。

對於他這份不知道哪裡來的自信,桑祈感到很驚訝,眨眨眼,趕忙跟過去問:“你寫瞭什麼?我都沒看清楚。”

“隨便寫瞭兩句而已。”卓文遠若無其事地搖著扇子,笑瞇瞇道。

桑祈一挑眉,覺得他恐怕是進不瞭下一輪較量瞭,四下環顧一番,還是找不見閆琰,不免隱隱有些擔憂,心想這孩子該不會又跑哪裡去自殘瞭吧……正蹙眉張望,突然聽見周遭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而後有人七嘴八舌地議論瞭起來。探頭瞧過去,在一眾輕衫羅袂、披帛飄飄的少女身後,便見到瞭兩個白衣勝雪的絕世人兒——晏雲之和蘇解語,趕忙在卓文遠的腰間擰瞭一下,問道:“不是說好瞭,這傢夥不會來的嗎?”

卓文遠似乎也覺得有點意外,順手握住她的手,無辜道:“我隻是說往年都是如此,並沒保證他今年也不出現啊。”

桑祈抽瞭一下,沒抽出來,被他牽著,毫不猶豫地掉頭朝那二人的反方向走。

卓文遠悠然自得地邁著步,笑道:“來便來瞭,與我們又沒有幹系。走,帶你去吃點好東西。慶豐樓的小二正在那邊賣包子呢。”

“大中午的,誰吃包子……”桑祈無奈地倒騰兩步跟上,繼續試圖掙脫。步伐雖然是跟著他走的,眼睛卻在下意識地回眸眺望,瞄著那鶴立雞群的身影,心裡疑惑著,他為何今年偏偏來此呢?為何,偏偏就在她來的時候?秀恩愛什麼的,也不至於如此張揚啊,好像全洛京的人有誰不知道似的。分明是欺負她和閆琰還都“待字閨中”,這師兄真是壞透瞭。她一邊腹誹著,一邊就被卓文遠帶離瞭人群。

當然不會有人傻到跑來這種風雅之地賣包子的地步,遠離謝雪亭的河堤邊,站著幾個卓傢的傢仆,擺瞭臺案,備瞭美酒小菜。

卓文遠拖著她走瞭過去,道:“還要等好久呢,先休息一會兒吧。”

那邊人太多,是有點頭疼,還是清靜的地方好。桑祈便點點頭,席地而坐,臨坐下前還不忘從他手裡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在他的背上報復似的狠狠拍瞭兩下,打得卓文遠笑著連連告饒。

清酒一盞,與誰同醉?

桑祈拎著白玉酒壺,對著壺嘴喝下去一半,擦瞭擦嘴角的酒漬,閑閑把玩著腳邊的草葉,心中思緒萬千,沉吟良久後,理理頭發,側過頭去看身邊的好友。

卓文遠側臉對著她,一雙風流魅惑的桃花眼好像隨時都在笑,顯得整個人格外俊朗溫柔。

她覺得自己問這個問題好像有點多餘,但還是說瞭:“子瞻,你是真心想娶我嗎?”

“當然是真心。”對方想也沒想便給出瞭答案。

“為瞭桑卓聯姻?”

卓文遠本來是與她並肩而坐的,聞言側過頭來,勾唇一笑,道:“難道這理由還不夠?”

“不夠。”她晃悠著手裡的酒壺,確定道,“當然不夠,你知道我在意的是什麼。”

卓文遠復又遠眺江面的滾滾波濤,笑而不語,隻輕輕搖著檀木香扇,半晌後眸光隨著水波的紋理輕蕩,斂瞭笑意,道:“桑祈。”

“嗯?”

“感情是最靠不住的東西,這世上能將兩個人牢牢牽絆在一起的隻有利益。傢族的利益,個人的利益。隻要我們有共同的目的,我便不會負你,你可信我?”

難得聽他用如此嚴肅的語氣說瞭這麼長一番話,內容卻不是她想要的。她並不感到意外,隻是心裡微微有些冷,覺得他將這紅塵看得太通透瞭,她也不知是悲是喜,又喝瞭口酒,反問道:“那若是沒有瞭共同利益呢?”

卓文遠不回答瞭,轉過頭來直直望進她眼裡,莞爾一笑,問:“你覺得呢?”

桑祈“撲哧”一聲笑瞭出來,笑到後來,卻有幾分苦澀,放下酒壺,抬手勾住他的脖頸,鄭重地在他肩膀上拍瞭拍,道:“我一點也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所以,還是忘瞭聯姻這回事吧,咱們都好過,也不至於有分道揚鑣的那一天。你我這性子,若是做瞭夫妻,恐怕誰都會受不瞭對方。”她笑意盈盈地看向他,表明自己說的絕對是發自內心的大實話。

卓文遠半晌未動,而後抬手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彈瞭一下,輕道一聲:“傻瓜……時辰快到瞭,我們還是去看看有沒有進下一輪比試吧。”說著便自顧自地站瞭起來,任桑祈在他身後喊,“喂,你倒是給個答復啊……”也不理不睬。

得,又白費一番口舌,喉嚨都說幹瞭也沒有收效,桑祈隻能氣悶地跟著他回瞭謝雪亭。

卓文遠的時間感很準,剛剛好到未時,寫著初賽題目的那張紅紙旁邊又貼出瞭一張新紙,上面是進入第二輪比賽的名單。共有十人,上面有卓文遠的名字,也有蘇解語,甚至還有宋佳音,但是沒有晏雲之。

卓文遠在桑祈耳邊低聲解釋說:“蘇解語和晏雲之應該是一隊。”

桑祈聳瞭聳肩,表示明白。這會兒在名單上仔細看著,又沒看見“閆”字,才繼續琢磨閆琰哪兒去瞭。四周沒見著他人,紙上也沒見著他名,別說是要整人的他瞭,連被整的對象宋落天也不在。閆琰特地囑咐她來這詩會,到底是要耍宋落天,還是要耍她啊?桑祈有點鬱悶。

卓文遠似乎看出瞭她的心不在焉,挑眉問:“之前就一直覺著奇怪,你緣何非要到這種場合來,是不是有什麼秘密瞞著我?”

“沒有沒有。”桑祈趕忙辯解。首先,並不是她的秘密,而是閆琰的;其次,她就算想對他坦白,也不知道能坦白些什麼啊,於是隻能糾結地問一句:“你見著宋落天瞭嗎?”

這句話被一旁的宋佳音聽見瞭。因著對自傢兄長的名字敏感度極高,她本來沒看見桑祈,這會兒也留意到瞭,不免俏臉一仰,搶在卓文遠回答之前,驚訝道:“喲,阿祈也會來詩會這種風雅之地?”

桑祈一聽這聲音就頭疼,無奈地回頭看她,強顏歡笑道:“是啊,聽說阿音會作詩,今日特地來大開眼界。”

宋佳音冷冷地睨她一眼,滿臉高傲,一副不屑理會她這句話的樣子。

說來也是,作為太傅傢的女兒,她可以性格不好,卻不能沒有才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總要有那麼幾樣拿得出手的,否則,怎麼能在洛京的世傢圈子裡抬頭挺胸做人呢?桑祈這樣一想,便覺得她的名字能出現在名單裡也不太奇怪瞭,聳聳肩,準備離她遠點。

又聽她不依不饒地問:“你找我傢兄長做什麼?”

看他倒黴?實話不能這樣實說,桑祈腳步一頓,回眸正義凜然道:“許久不見,甚是想念。”

宋佳音嘴角一抽,差點沒被她的臉皮厚度驚得暈過去,晃瞭兩晃才站穩,冷哼道:“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桑祈忍不住捂著嘴樂:“是你說的你哥是雞,可不是我。”

“你……”宋佳音面色一白,剛想發作,大概是想起來瞭自己上次的失態。這次又在公共場合,可不能再丟人現眼,必須要保持大傢閨秀的風度,隻得又重重地哼瞭一聲,拂袖而去,不願同她論戰。

見這二人仗沒打起來,卓文遠吹瞭個口哨,閑閑接著上一話題道:“宋落天在河裡。”

“什麼?”桑祈這回也站不太穩瞭,這是要演哪一出?

卓文遠見她誤解瞭,勾唇戲謔一笑,又特地解釋瞭一番:“確切點說,是在他傢的畫舫上。他不參加詩會比試,而是詩會彩頭的提供者。這會兒,應該正在畫舫上等候拔得頭籌之人呢吧。”

“不是風雅盛會嗎?居然還有彩頭。”桑祈扶瞭扶額,隻覺染上瞭銅臭氣,這詩會也便沒那麼高雅瞭,難怪晏雲之不屑一顧。

卓文遠長眉一挑,道:“本來是沒有的,近幾年才被他折騰出來這個名頭,大概是覺得有趣,自己臉上也有面子吧。至於參賽者,雖然大多數人都不在意那點獎品,但有個彩頭何樂而不為呢,誰會跟白來之物過不去?”

說得也是,如果宋落天正在河面上的畫舫裡,大概閆琰也在那兒。想來,在地面上是找不見他瞭。那所謂的整人伎倆,恐怕也要到詩會角逐結束才能一見分曉。桑祈於是也就沒再惦記著閆琰,暫且與卓文遠一同去領下一輪比試的題目瞭。

第二輪比試,一共有十組參賽。大多數組合都是兩個人,而且都是一男一女。比如桑祈和卓文遠,宋佳音和她的另一個兄長,蘇解語和晏雲之。還有幾對桑祈不太熟,也都是年輕男女。女子面帶羞色,男子謙謙有禮,想來是傳說中在詩會上看對眼瞭的組合。

這輪賽詩的主題從寫物變成瞭抒情,比方才的概念抽象瞭很多。眾人的題目還是一樣,都是兩個字——悵惘。

春和景明的,突然要寫這種情緒,也著實叫人有些為難。桑祈左右觀察著,很多人都一臉糾結,宋佳音的眉毛都快擰到一塊兒瞭。離她最近的兩個人倒是還好,長身玉立的寬袍公子在嬌俏婉麗的女子耳邊低語瞭幾句,那女子眼眸一亮,似有瞭靈感,嬌羞一笑,提筆寫瞭起來。

眼見著他們寫好,又互相商議著稍作修改,而後再謄寫一遍交上去的時候,蘇解語早就交完瞭,正從亭中走出來。迎上她的目光,對她頷首微笑。

桑祈也回瞭個笑臉,暗暗推推卓文遠問:“寫好瞭沒有?”

卓文遠倒是不著急,最後壓著時間才送過去。臨邁上橋前,桑祈拿過墨跡未幹的泛著淡淡粉紅色的紙張,將上面的詩句讀瞭一遍。

卓文遠寫的是:

鳳棲於桐兮,翹首求其凰。

將琴代語兮,聊以訴衷腸。

無奈佳人兮,不識我宮商。

何以得許兮,慰我獨彷徨。

與美人和愛情有關,果然是他的作風。桑祈讀著,確是感到字裡行間流露出的無奈和惆悵,點點頭,贊瞭句:“不錯。”

這才放他過去交付,還不忘八卦地湊到人傢耳邊問:“你竟然還有求而不得、思之如狂的姑娘?”

卓文遠抬手執扇,在她頭頂上敲瞭一下,笑容無奈,道:“是啊,可惜我說的話,人傢都當是放屁,半個字也不懂,你說悵惘不悵惘?我這可是有感而發,保證能讓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桑祈也頗為感慨地點瞭點頭,覺得他為瞭進決賽,也是蠻拼的。

結果出來,蘇庭代表評委們將各組的詩作挨個點評瞭幾句,挑選出其中最為優秀的三組進入最後角逐。好巧不巧地,盡是冤傢聚頭。卓文遠和桑祈這一組,憑借著他所謂的真情實感,順利殺入決賽。蘇解語和晏雲之當然是輕松自如,不費吹灰之力。令人意外的是,宋氏兄妹也發揮超常,恰恰是與他們競爭的最後一組。

之前的上元燈會,想看桑祈出醜沒看成,宋佳音見不得她命好,上次有人幫忙,這次又有人幫,便迎著她的視線走過來,挑釁道:“阿祈,桑傢盡是英雄男女,總要別人幫忙,算什麼好漢。此番決賽,你敢不敢自己單獨同我比試比試?你我各憑本事,若你贏瞭我,我便心服口服,不再找你麻煩。”

條件聽上去有點誘人,桑祈疑惑地看她一眼,道:“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我宋佳音何時打過誑語?”宋佳音揚瞭揚下巴道。

“好,那你說,怎麼算贏?”桑祈爽快應下,卓文遠連攔都沒來得及攔,在一旁直扶額。便聽宋佳音道:“簡單,隻要你今日奪得頭籌,我便公開承認,桑祈並非身居高位卻不學無術之輩,認同你是真正的名門閨秀,也不再說你壞話瞭。但是,若你沒贏……”

她輕笑一聲,繼續道:“若你沒贏,你便要公開對我低頭道歉,承認之前種種,都是你不對,是你小肚雞腸,沒有風范,看我不順眼,故意為難於我。桑祈,你可願意?”

“一言為定。”桑祈應得倒是痛快。

待到宋佳音一臉得意地笑著離去後,卓文遠才狠狠地在她鼻尖上擰瞭一下,無奈道:“你呀你,什麼樣的賭約都敢應。上次就吃瞭虧,這次還不吸取教訓。一個人得笨到什麼地步,才能兩次栽在同一個坑裡?”

桑祈卻是不解,摸摸無辜的鼻子,道:“怎麼瞭,我覺得她提出的條件挺公平的呀。你不也說,我應該以後盡量與洛京女子交好嗎……我這人很大度的,若是她今後不再總是找我麻煩,我也樂得清靜,不去理她,不是挺好?”

“公平才有鬼。”卓文遠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哭笑不得道,“她拿自己的長處與你的短處比,明明是故意而為之,算什麼公平?更何況,若單單是讓你與她比較也就罷瞭,可拔得頭籌這件事,當中還要牽扯到蘇解語,你怎麼可能比得過?”

桑祈一聽,這才反應過來,哭喪著臉埋怨他:“你怎麼不早提醒我?”

“我倒是得有機會啊!”卓文遠沒好氣兒道。

好吧,桑祈一臉惆悵地抬頭看看他,又看看蘇解語,再看看晏雲之……感慨這次真心神仙也救不瞭她瞭。

她隻好提提袖子,咬牙道:“沒事,死馬當活馬醫,咱們上!我在國子監怎麼說也念瞭半年書,可不是白念的。”

對此卓文遠表示高度懷疑。

為瞭公平起見,確保沒有人幫桑祈,宋佳音提議幹脆三組各自派一人,到謝雪亭中當場作詩,而後便自己身先士卒,大度地甩開兄長,作為代表獨自走進瞭亭中。她的如意算盤打得當然好,反正自己不用比拼得過蘇解語,也不必非拔得頭籌,隻要隨便寫寫,然後便坐等輸給蘇解語的桑祈給自己低頭道歉就行瞭。

蘇解語並不知曉個中內情,對於這個提議並無異議,見這一隊伍是宋佳音出馬,大約是不想讓她輸得太難看,便對晏雲之道:“請少安兄在此稍作等候,蘭姬先去試上一試。”而後頷首告別,也自己去瞭。

桑祈便也隻得硬著頭皮跟上。

三人在亭中齊聚的時候,看宋佳音的胸有成竹,再看桑祈的視死如歸,蘇解語敏銳的直覺察覺到,似乎有什麼自己不清楚的隱情。可她暗暗觀察許久,也沒瞧出個所以然。

這一輪的題目,由三個評審分別將寫著內容的字條交到參賽者手中。清玄君負責桑祈這一組,對於能在這兒見到桑祈,很是意外,一邊將字條給她,一邊笑問:“又找到新鮮的樂子瞭?”

桑祈聳瞭聳肩,不予作答,撓著頭晃悠到亭柱邊,深吸一口氣,將字條打開來,隻見上面寫瞭一首詩:“鳳閣龍樓起,玉樹作煙蘿。江南正春色,幾曾識幹戈?”

用一首詩來命題,也就是說,首先要準確把握住出題者想在詩句中表達的主題,然後再根據這一主題,重新賦詩一首。

可是,桑祈讀著這四句話,心裡有些迷茫,不明白作者的意思,到底想感嘆江南歌舞升平正是好年景,還是想表達對於這種粉飾太平的隱憂呢?二者之間,失之毫厘,謬以千裡。

她為難之際,回眸看向圍坐一桌的四個評審,不知怎的,就留意到瞭嚴樺。想起他的慷慨悲歌,想起他那句豪邁的不死不休的壯志豪言。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那個舉觴白眼望青天、橫眉冷對高位前的男子便是出題者。於是,她覺得,正確的解讀應當是後者,便堅定決心,順著這個思路想瞭下去。

限時一炷香的時間,那邊毫無後顧之憂的宋佳音已經早早交瞭詩作。

蘇解語則也在思索,過瞭片刻,莞爾一笑,提筆開始書寫。

桑祈雖然不知道自己的詩作到底在大傢眼裡是什麼水準,但是也算對主旨頗有感慨,自我感覺好像還可以,便也大筆一揮,寫瞭上去。

三人都將詩作交上來後,評審開始傳閱。

誰也沒註意,正在這時,晏雲之走瞭過來。

因為作品已經交完瞭,一切已成定局,對於他的到來也沒人多說什麼,隻是三個女生看見他,都有不同程度的意外。

桑祈正猶豫著,這個時候要不要上前打招呼,隻見晏雲之淡淡看瞭她一眼,便走到瞭蘇解語身旁,提出借一步說話。

她的視線跟隨著二人的身影,一直跟到亭前。不知道他說瞭什麼,隻知道蘇解語側耳傾聽著,時而微微點頭,時而微微蹙眉,最後眸光一蕩,面上浮現一絲意味不明的憂鬱,又轉瞬即逝,溫婉地頷首與他告別,回到亭中。

沒過多時,評委們經過並不激烈的討論,便對成績達成瞭共識。毫無疑問,蘇解語是第一名。晏相作為評委代表發言,表揚她的詩意境外柔內剛、傲骨清絕,格律也十分整潔,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桑祈聽完他念的詩句,也不得不由衷拜服,明白瞭當時閆傢壽宴上,為何她會被安排與那些才子名士同坐。拋卻性別的障礙,洛京人士願意承認她的品行與才華,給予她與名士等同的地位。不愧是能配得上晏雲之的女子,她輸得心服口服,沒有任何不甘。隻是一想到等下要做給宋佳音道歉這麼違背原則的事兒,有點為自己的節操嘆惋。

不料,點評過後,發生瞭意想不到的變數。蘇解語先是上前謝過諸位評審,後卻語出驚人道:“感謝諸位賞識,可這桂冠蘭姬不敢收下。”

一石激起千層浪,宋佳音搶在評委前驚呼瞭一句:“蘇姐姐,這是為何?”

蘇解語回眸看看她,一臉為難,蹙眉道:“阿音你看,這評委席四人中,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我兄長……蘭姬拿這第一名,傳出去恐怕不妥。”

嚴樺一聽,不太高興,橫眉冷對,揚聲問:“難道會有人認為蘇大人和清玄君徇私舞弊?晏相剛才將詩句也誦讀過瞭,在場諸位,誰覺得蘭姬當不起這第一名?”

很快有人應道:“沒有不服,蘭姬受之無愧。”接著附和聲便響成一片。

蘇解語卻堅持不肯接受,溫雅而笑,隻道:“蘭姬此番前來,隻是圖個樂子。能得到諸君賞識,自是萬分榮幸,大禮卻是萬萬不敢奢求的。這桂冠角逐,蘭姬自願退出。”言罷再不顧勸阻,執意轉身,拖著逶迤委地的裙擺,身姿挺拔地瀟灑離去,回到瞭人群中。有一白衣皎潔、面容俊朗、即使在群星之中亦光耀如月的男子正負手而立,等在那裡。

待到她在晏雲之身邊站定,不免有人唏噓,覺得她放棄這個名次太可惜。可她面色恬淡,隻是安靜地笑笑。

事態如此變化,桑祈和宋佳音都沒有預料到,一時各有所想。宋佳音先是失望,後又覺得沒什麼,即使蘇解語退出,自己也應該能勝過桑祈,便白瞭她一眼,高傲地繼續等結果。

桑祈則隱隱抱瞭期待,盯著下一個公佈名次的蘇庭,心跳加速。聽到他口中緩緩吐露的果然是“桑祈”兩個字,忍不住握緊拳,暗自低呼瞭一聲“好!”興奮得差點沒跳起來。

宋佳音萬分不敢相信,又是一聲驚呼:“這不可能!”便聽清玄君走上前,笑瞇瞇地代蘇庭解釋道:“若論文采辭藻,阿音的確略勝一籌。”言罷遺憾地聳聳肩,繼續道,“可是,你寫跑題瞭呀……”

“噗。”桑祈忍不住笑瞭出來,突然覺得蒼天的確對自己頗有優待,這勝利來得竟然如此投機取巧。

宋佳音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極為不好看,在桑祈戲謔的視線中,恨恨地一咬牙,丟下句:“改天再去找你算賬。”便拂袖而去。

桑祈想著,她會不會按照承諾,公開給自己道歉倒是次要,隻要她再次碰壁,不敢再輕易來找碴兒,便真是極好瞭。而得瞭這白撿來的冠軍,還要接受詩會桂冠,並且拿人傢的彩頭,她還真有點心虛。被隊友卓文遠推瞭半天,才尷尬地上前,屈身下拜,從晏相手中接過瞭桂冠。

卓文遠用胳膊肘碰瞭碰她,示意她往河面上看,低聲道:“你不是要找宋落天嗎?看,他帶著你的彩頭來瞭。”

話音剛落,隻聽一陣樂聲從河面上飄來,眾人皆抬頭看去。朝謝雪亭方向駛來的,是宋傢的豪華畫舫。有錦衣華服的樂師奏樂,身姿綽約的歌姬歌唱、舞蹈,船上紗幔飄飄,香煙裊裊,場面好不風雅。宋落天本人,衣冠楚楚地站在當中,打著仙鶴羽扇,一副淡泊超然之相……說實話,看著十分別扭,總覺得他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擺的也不是自己臉上應有的表情。桑祈差點忍不住笑出來。

宋落天自是不曉得這些,讓畫舫一直行到謝雪亭,施施然走到船舷邊,朗聲道:“敢問今年的桂冠詩人是哪位高手?”

卓文遠低低一笑,揚聲回道:“正是桑氏阿祈。”

親眼見著他聽到這個名字眼皮跳瞭三跳,卓文遠和桑祈對視一眼,都強忍著笑。

作為承諾贈送彩頭的東傢,總不能東西都運來瞭,得知要贈予的人是自己的仇敵之後再反悔,掉頭回去,那也太跌份瞭吧?宋落天隻得兀自假裝鎮定,清清嗓子,繼續道:“阿祈,你可是有福瞭。今年,我宋傢為詩會執牛耳者準備的獻禮,是一份特別之物。”他說著,擺擺手讓傢仆從一旁把一個用紅綢蒙著的大傢夥搬瞭過來,故作神秘,仰著下巴,打著扇,道,“此物渾然天成,相傳乃是天地初開之時,女媧補天遺物,名為補天石。通體天然五色,並有夜明之光。今日,宋某便忍痛割愛,將其贈予才德兼備之士。”

介紹完畢,他故意停頓瞭一下,先將眾人期盼的目光巡視一圈,才滿意地又給瞭個手勢,示意傢仆們可以把紅佈摘下來瞭。隨著紅佈落地,他的耳朵已經準備好瞭迎接人們嘆為觀止的驚呼。卻沒想到眼前的眾人,目光由期待變得意味不明,表情僵硬在面上,而後不知誰起的頭,便開始哄堂大笑起來。有的人笑彎瞭腰,有的人笑岔瞭氣。個別羞澀的姑娘以帕掩口,笑得梨花帶雨,眼淚都出來瞭。

他覺得好像哪裡不對,疑惑地蹙著眉,回頭看去。這一看不要緊,登時臉色變得鐵青,一個沒站穩,差點從船舷邊栽下去。隻見原本應該美輪美奐的五色奇石上,如今確實也是五色,卻是不知誰用顏料畫上去的一個五色大鱉,並且在它憨態可掬的背上提名瞭“落天”兩個大字。別說,跟他之前說的什麼女媧補天的時候掉下來的遺留之物還挺契合,真真叫人挑不出毛病。

桑祈樂得臉都疼瞭,突然覺得有人拍瞭拍自己,揉著臉看過去,總算是見著瞭閆琰。小少年鮮衣瀲灩,朝她一個勁兒地擠眉弄眼,自誇道:“小爺這次是不是幹得還不賴?”

“哈哈哈……不賴,的確不賴……”桑祈笑得臉都酸瞭,抹著眼角的熱淚問,“你是怎麼弄的?”

閆琰一挑眉,得意道:“上次我跟你說成瞭一半的時候,便是打探出瞭他準備在這詩會上拿什麼彩頭出來。然後就簡單瞭,把負責看守寶物的侍衛打倒,偽裝成其中一人,在上面搞搞破壞,不就行瞭?我這次可是做瞭完全的準備,為瞭不出岔子,剛才還一直在船上扮作侍衛來著,這會兒才剛遊回來。”說著拎瞭一縷頭發伸到她面前,道,“你看,衣服換瞭,頭發還是濕的。”言罷,他挺瞭挺胸脯,頗為驕傲,“怎麼樣,小爺這些日子的功夫沒白練吧?那侍衛被我打得到現在還滿地找牙呢。而且我的體質強健瞭,連鳧水技術都比以前厲害瞭不少。”

桑祈也是被他這費盡心思的捉弄人思路折服瞭,笑得顧不上說話。

閆琰看著周圍人的反應,心裡美滋滋的,總算是揚眉吐氣瞭一回。

可是,畫舫上就比較慘瞭。負責搬石頭的傢仆,因為石頭上一直蒙著紅佈,對此事毫不知情,東窗事發後一個個也都嚇壞瞭,噤若寒蟬地跪在地上發抖,連連懇求主人寬宏大量。

宋落天又豈是那有雅量之人,氣急敗壞,厲聲質問到底是誰搞的鬼。傢仆答不上來,隻顧告饒。於是他罵瞭半天人,不解氣,幹脆起腳狠狠朝一個傢仆身上踹瞭過去。那傢仆被踢得一個趔趄,向船舷邊倒去,一個沒扶穩,差點跌入水中。

宋落天卻還不放過,又抬起一腳,想幹脆把他踹進水裡。傢仆約莫不識水性,死死抓住船舷,哭得涕泗橫流,喊著自傢還有老人孩子要照顧,下次一定不敢瞭,求饒瞭這一回。

宋落天則把怒氣都撒在瞭這可憐人身上,怒氣沖沖喊著:“你放手,我命令你放手,你敢不放?少用你的臟手臟瞭老子的船!”

面對如此情景,桑祈笑不出來瞭,而是表情漸冷,握起瞭拳。閆琰似乎也有些不安,蹙著眉頭看瞭她一眼,低聲問:“現在該怎麼辦?”

桑祈還沒來得及回答他,便見宋落天已經讓其他傢仆上前,掰開瞭那個抓著船舷不放的人的手,抬腿就是一腳,將其向奔流湍急的河水中踹去。桑祈暗叫一聲不好,想飛身前去救人,卻因為自己不識水性,面對河面有幾分本能的心生畏懼,動作慢瞭半拍。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就在那個傢仆從船上墜落的瞬間,一道猶如白鶴振翅劃破夜空般的身影從水面上翩然掠過,一把接住他,穩穩地落在瞭船上。

晏雲之長身玉立,衣袂當風,一句話沒說,隻是睨瞭宋落天一眼,便讓他無端打瞭個冷戰。片刻羞愧後,才想起來自己才是受害者,於是又挺直腰板,蹙眉對晏雲之道:“少安,我教訓我的傢仆,與你何幹?莫要多管閑事。”

晏雲之將那嚇得發抖的人安置好,理瞭理滴水未沾的長袖,眉目清冷地看著他,淡然道:“晏某隻是想多嘴問一句,這傢仆犯瞭何錯,你要如此懲罰於他?”

宋落天面色青白,抬手顫抖著指瞭指身後,看都不想看那個石頭一眼,憤憤不已,“這還用問嗎?”

“晏某卻未見,這石頭上的作品是他所畫。”晏雲之淡淡掃視瞭他身後一眼,若有所思道,“如果說宋傢連傢仆都有此等丹青造詣,倒還真叫晏某刮目相看。”

“你少在這兒冷嘲熱諷!”宋落天惱怒地指著那個傢仆的鼻子,咬牙道,“我還不知道不是他畫的?就算不是他畫的,也是他看管不力,否則怎麼會被人鉆瞭空子?”

晏雲之聞言,也看向那個傢仆,語氣不偏不倚,道:“這位小哥請如實相告,你傢主人可曾命你看管這彩頭?”

“稟、稟晏公子……小的、小的並不曾看管啊……”那傢仆哆嗦得話也說不利索,“小的隻是負責把此物抬上來,將紅佈掀開……事先都不知道裡面是何物啊……”說著說著,滿腹委屈地哭瞭起來。

晏雲之便又看向宋落天,道:“你看,他說他不負責看管。”

宋落天臉色堪比鍋底,難看至極,還是堅持稱不管怎麼說,這傢仆都有責任,他回去要把今天在船上的每個人都狠狠打上三十大板,冷哼一聲:“反正是我宋府的傢仆,你有本事,到我傢裡來管!”篤定晏雲之管得瞭一時管不瞭一世,也就能在這兒逞逞威風。

晏雲之卻從容而笑,表情溫雅,好似一尊光華瑩潤的玉雕,站在船舷,任河面上的風吹起獵獵衣擺,朗聲道:“今日晏某與這幾位仆役有緣,還望宋公子肯忍痛割愛,相讓於我。並且,既因著他們幾人的過失,害你損瞭彩頭,晏某也願以一物相贈,聊作彌補。”遂抖瞭抖衣袖,將腰上的一個環佩解下來,遞給瞭宋落天,淡聲道,“便以此物作為今日桂冠之彩,宋公子以為如何?”

音量剛好教岸上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且不說給足瞭宋落天臺階下,還拋出瞭一個更好的彩頭——比起那來路不明的所謂神石,難道能得到傳說中大燕第一公子的貼身佩戴之物,不是更加令人興奮嗎?對於宋落天來說,更是解決瞭他現今處境的尷尬。畢竟總不能將這石頭再送人,掏不出其他像樣的東西來又不好交代,一直僵在這兒,就算把所有傢仆都踹河裡,也隻會更丟人現眼而已。何況,晏雲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問他要幾個仆人,若他宋落天不想落下個小氣的名聲,也不得不松口答應。

晏雲之不急不慢的這番話,讓宋落天稍微冷靜瞭幾分,權衡利弊後,不得不憤懣地點瞭頭。表面上是答應下來,暫時化解當前的危機,也不找這幾個傢仆麻煩瞭,心裡卻怨毒地想著,若揪出來這幕後真兇,追到天涯海角也必將今日之辱加倍奉還。

那份狠毒用心,讓岸上的閆琰沒來由地縮瞭縮肩膀,吸吸鼻子,“嘶”瞭一聲,道:“好冷。”

桑祈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晏雲之,看著他的風姿朗落,看著他的從容優雅,看著他處理矛盾精明遊刃的手腕,看著他面對一眾感恩戴德的船工平靜自若、毫不居功的表情,看著他有條不紊地料理著後續,隻覺他不僅有天人之姿,而且頗具王者風范,一言一行中自有一股莊重高遠的輝光。若不是閆琰又一臉被無視瞭的憂傷,拍瞭拍她,她根本不會將註意力轉移開來。

“喂,你傻瞭?”小少年不識時務地多嘴問瞭句。

桑祈這才收回目光,局促地笑笑,攏瞭攏衣衫,輕聲道:“沒有……我隻是想,我們是不是做得有點過分瞭?每次都想打擊宋落天,可總是牽連到無辜的人,鬧得不好收場。”

閆琰也皺著眉頭,思索一番,摸摸鼻子,道:“我也沒想到他這麼氣急敗壞。不過,總歸還是他不好,不是我們的錯。”

桑祈嘆瞭口氣,挑挑眉,道:“你說得對,我隻是覺得,下次我們應該思慮得更周全些。這次要不是師兄,那些仆人就倒黴瞭。”

閆琰低頭看她一眼,眸光微動,沉吟道:“他們也未必都是幹凈的,你以為他們背地裡就沒幫宋落天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虎作倀,如何無罪?你現在心軟,說明品性善良,是好事,可將來一直如此,恐怕要吃虧的。”

作為師姐,竟然被師弟教育瞭,桑祈聞言,以帶瞭幾許驚訝的目光看向他,從前總覺得他心思單純,幹凈得像一張白紙,沒想到也會這般語出驚人。

閆琰面上浮現一絲惆悵,有些無奈地苦笑道:“別忘瞭,我也是大傢望族裡長大的。洛京的人傢,可沒幾個像你們桑傢那麼單純。”

眼看話題要變得沉重,幸好有人朝他們走瞭過來,及時出聲打斷瞭對話。

“恭喜桑二小姐今日贏得詩會桂冠,這是我傢公子特地為優勝者準備的一點心意,請您笑納。”

來人是一個宋傢的小廝,穿著衣料華貴,打扮有模有樣,但因著剛才的突發狀況,面色也顯出幾分蒼白。

桑祈接過他躬身遞上的那枚環佩,拿在手裡又一時恍惚,抬眸望向河面。隻見宋落天依然表情不善,可是已經能夠正常說人話瞭,不再對下人動手動腳,隻是不停搖著扇,看上去十分躁動。正同晏雲之說著什麼,晏雲之與他對視的目光一直很薄涼。

周遭的眾人,方才笑夠瞭,這會兒也都默契地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隻有少數幾人,比如清玄君,還在玩味地偷笑。

卓文遠的視線落在環佩上,眸光微蕩,打開檀木香扇輕輕搖瞭搖,一臉嘆惋,道:“可惜瞭,我還覺得宋落天準備的石頭不錯來著,多稀罕的玩意。換成這飾物,便普通瞭些。”

“是嗎?”桑祈卻嘀咕,“我覺得環佩也挺好的呀,可以經常拿出來看看,炫耀一下。補天石那麼大的玩意,不好拿也沒地方放。”

“呵呵。”卓文遠不予置評,笑瞭笑,半晌後才道,“你喜歡就好。”

詩會結束瞭,人們陸陸續續離開,桑祈左右四顧,突然想起來什麼,讓卓文遠和閆琰稍等片刻,便在人潮中遊魚一般流暢自如地穿梭而過,終於在一駕面熟的馬車旁見著瞭蘇解語,她趕緊快跑兩步,趕在人傢離開之前追瞭上去,喚道:“蘭姬……”

蘇解語一隻腳已經邁上瞭車,剛要放下簾子,聞聲轉過頭來,有些詫異地停下動作,緩緩轉身,溫雅地回眸朝她一笑。

桑祈呼吸急促,拍著胸口平復一番,才抬眸看向她,目光真誠,道:“剛才多謝蘭姬出手相助。”

蘇解語微微一怔,猶豫一番,似乎才想起來她所言為何,淡淡一笑,道:“談不上幫忙,蘭姬也是實話實說。”

桑祈嘆瞭口氣,聳聳肩,道:“談得上,談得上,你不知道,這個優勝對於我來說意義重大。”

若是真昧著良心跟宋佳音承認是自己錯瞭,是自己主動找碴兒的,她覺得怕是要慪得吐血,外加還得回去向列祖列宗磕頭賠罪。

蘇解語斂眸,輕聲低語瞭一句:“原來如此。那蘭姬很高興能幫上忙。”言罷似乎有些著急要走,匆匆轉身,進入車內,臨放下簾子前,才動作一頓。

見她幾番欲言又止,桑祈疑惑地先開口問:“怎麼?”

蘇解語恍然一笑,搖搖頭,抬眸道:“蘭姬下月生辰,想邀阿祈來做客,不知阿祈可願賞光?”

來洛京這麼久瞭,還是第一次有年齡相仿的女子請自己參加生辰聚會,桑祈也笑瞭笑,道:“沒問題,一定去,到時候定給你準備一份超大賀禮,將今日的人情一並還上。”

蘇解語便作瞭一揖,叫車夫離去。

第二天傍晚,桑祈在師父那兒學習兵法的時候,閆琰和晏雲之來瞭。

天色昏暗,晏鶴行給瞭桑祈一本兵書,她正在院中並著月色挑燈細讀。閆琰見狀,沒有上前打擾,而是換瞭衣裳,自己默默地去一旁練習。

晏雲之則進屋和晏鶴行說瞭會兒話,再出來的時候,看見她還在全神貫註地看著書,整個人身子前傾,都快掉進瞭書裡,便走上前,在她對面坐瞭下來,淡聲道:“仔細著些眼睛。”

桑祈一抬頭,對上他的視線,方才正讀得起勁兒,眸中正光彩熠熠,莞爾一笑,“不妨事。”說著直起身子來,剛才還沒感覺,一動才覺得自己的關節都僵硬瞭,伸瞭個懶腰,邊活絡筋骨,邊興致勃勃地與其分享今日自己的收獲。

“今日讀瞭一個故事。前朝有一將士,攻克蜀中時,曾用一計,名為障眼法。設計大軍壓境之前先做瞭些小動作。今天在城東放把火,明天又派軍騷擾城西農戶。一開始蜀中守軍還很警惕,小打小鬧多瞭,便漸漸麻木……最終因這份輕敵失瞭城池。這個故事給瞭我靈感啟發。你說,我們現在面對的,是否也是敵人在洛京佈下的障眼法?”

晏雲之表情平靜,沉吟半晌,微微點瞭點頭,算是肯定,而後一開口,卻話鋒一轉,問道:“昨日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彩頭,怎麼沒戴在身上?”

桑祈尚在思緒豁然開朗、腦海裡猶如萬馬奔騰、酣暢千裡之中,聞言隨意地擺瞭擺手,邊順著自己的思路想下去,邊心不在焉道:“是好不容易才拿到啊,所以為瞭避免弄丟,已經收到盒子裡,妥善保存好瞭。”

晏雲之嘴角浮現一抹笑意,沉默不語。

桑祈一邊踱步,一邊喃喃自語,半晌之後又從興奮變得惆悵,沮喪地坐瞭下來,托腮道:“可是明白瞭這個道理之後,更不知該從何入手瞭。”

晏雲之見她實在糾結,便好意提醒瞭一句:“其實你可以想想,越是早出現的線索,也許越是沒有經過偽裝,最為真實。不如沿著最初掌握的信息追查,不受後來刻意制造出來的迷霧幹擾比較好。”

桑祈聽完,幡然醒悟,在桌子上拍瞭一下,道:“所以上次我給你看那張洛京近期事件的統計,你才不加在意?”

晏雲之淡淡一笑,算是默認。

這讓她不免又有些傷感,自己好不容易才想通的事情,原來人傢早就看透瞭,便努努嘴,換瞭個話題,問:“昨天那些傢仆的事情後續怎麼樣瞭,你可把人帶瞭回去?”

晏雲之淡漠地收斂笑意,恢復平常的清冷,從容道:“我帶他們回去做什麼?晏府怎麼會要他宋傢趕出來的仆人。”言談舉止間,有一股說不出的清高倨傲。

桑祈有些驚訝,不解地看著他,問:“那你還要從人傢手裡要來?”

晏雲之註視瞭她一會兒,眸光悠遠,思量再三,還是同她解釋瞭,道:“作為司業的時候,晏某曾經教導過你,看人看事,不可光看表面,要從不同角度觀察,才能接近真理。顧平川一事是,昨日落天石一事亦然。宋落天生氣,並非沒有道理。不管有沒有被叮囑負責,作為傢仆,都有替主人看顧周全的本職。那些人沒有仔細檢查好東西就搬運上來,害自傢主人丟瞭顏面,理應責罰。隻不過,宋落天的態度激進瞭些,不可取罷瞭。而晏某所為,則是為瞭給大傢一個臺階下,暫且安撫住場面,將大事化小而已。那些並未盡職還聲聲喊冤的人,卻是斷然不會收入府中的。事後隻遣瞭他們去另謀營生,此時,大概找商號做長工去瞭吧。”

白衣卿相平靜從容,優雅安閑,將世上的一切瑣事,都看得清晰通透,卻既不像嚴樺那樣憤世嫉俗,也不同於清玄君的置身事外,而是巧妙地容身紅塵之中,飲一杯清茶,賞一片落梅,抖一抖衣袖的工夫,便將事情處理得穩妥有度。

桑祈覺著,真不知道該說他現實好,還是說他冷漠。但如果這世間,真有所謂的天生王侯將相之才,除瞭他,形容的不會有別人。他能以不變應萬變,隻在這裡閑閑坐著,便能運籌帷幄之間,決勝千裡之外。相比較而言,自己的能力真的太渺小瞭。

不過,這反觀自身產生的卑微之感,隻片刻便消散,她給自己打瞭打氣,心道:桑祈,你這不是也在進步瞭嗎?咱們先天不足,後天努力補上就是瞭嘛。

這樣想著,她便合上書頁,在桌上一扶,豪邁地起身,道:“好的,那麼我去練劍瞭。”

“且慢。”還沒走遠,又聽見晏雲之在身後悠悠喚瞭一句,“晏某有一事想問。”

“嗯?”

“關於是誰在那石頭上做瞭手腳,不知師妹可有線索?”他語氣無波地問。

桑祈頓時停下腳步,有些不安地扯著衣袖,猶豫要不要實話實說。正在她糾結之時,又聽他繼續道瞭句:“不管是誰,晏某想提醒那人一句,此事宋落天絕不會善罷甘休,若還存有什麼證據,且趕快銷毀瞭吧。並且,以後莫要再做此等捉弄人的小把戲。下次興許就不是鬧著玩瞭。”說完又清清冷冷地如來般優雅起身,緩步離去。

桑祈不自覺地看向院子另一側的閆琰,隻見他動作一頓,手裡的長槍差點掉在地上,正尷尬地回眸看她,抬起另一隻手擦瞭擦汗。

晏雲之一語成讖,擔憂很快就變成瞭現實。

如他所言,宋落天的確不肯善罷甘休。亦如閆琰一貫的行事作風,這次又粗心大意地被人抓住瞭把柄。

當宋落天發現補天石事件的線索指向閆琰,又查出茶園收成不好是因為水中被人惡意摻雜瞭石灰,並且在逼問之下,得知可能與一個瘦高漂亮、動作敏捷的官傢小姐有關,再聽說瞭兩傢茶園發生沖突時,桑祈的所作所為,認定撒石灰的主謀便是桑祈後,真真叫一個怒不可遏。不但遷怒於給他匯報情況的侍衛,一腳把人傢踢出瞭門外,還一氣之下將一屋子收藏的古玩都砸瞭個稀碎,氣喘籲籲地對著滿地碎瓷,咬牙切齒,目光毒辣,罵瞭句:“賤人,老子不給你們點顏色看看,你們這對狗男女當老子好欺負。哼,老子倒要看看,我們鬥到最後,到底是誰不得好死。”

而對此一無所知的桑祈和閆琰,還在心無旁騖地忙著自己的事情。尤其是閆琰,白天要到宮中做事,隻有晚上才能練習功夫,格外刻苦。

《國子監來瞭個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