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過瞭幾小時丹尼才回來,隻有他一個人。他讓我出來,我差點沒能從座位爬出來,出來後,就在面前的燈柱旁邊“泄洪”。

“對不起,寶貝,”他說,“我沒有忘記你。”

等我尿完,丹尼打開瞭一包花生奶油夾心餅幹,他應該是從自動售貨機買的,餅幹裡的鹽和奶油混合著花生的油脂,這是我的最愛。我想要慢慢吃,好好享受每一口,但是我實在太餓瞭,隻好狼吞虎咽,來不及細細品嘗。這麼好吃的東西喂狗真是浪費。有時候我真恨自己是一隻狗。

我們在路邊坐瞭很久,一句話也沒說。丹尼看起來心情不好,當他心情不好時,我知道我能做的就是陪他,所以躺在他身邊等待。

停車場是奇怪的地方,人們很喜歡馳騁中的車子,當車子一停下來,人們就急著要下車。人們不喜歡在停下來的車子裡坐太久,我猜他們是怕別人異樣的眼光。唯一會坐在停下來的車子裡的是警察和跟蹤者,有時休息中的出租車司機也會坐在車裡,但那通常是他們吃飯的時候。至於我,我在停下來的車子裡坐上幾小時也不會有人過問。奇怪瞭,怎麼沒人懷疑我是一隻跟蹤狗啊?如果是,會怎麼樣?醫院的停車場上鋪著漆黑的瀝青,路面溫暖得像件剛脫下來的毛衣,以外科手術般準確的方式漆著雪白的線,人們一停好車就快跑,跑進醫院大樓裡,或是急匆匆地跑出大樓上車,連後視鏡都不調就馬上把車開走,也不看儀表板,像是在逃亡。

丹尼和我久坐著觀察這一切,看著來來去去的人。我們倆能做的隻有呼吸——我們不需要語言就能溝通。過瞭一會兒,有一輛車開進停車場,停在瞭我們附近。車子很漂亮,是一輛一九七四年的羅密歐跑車,有松綠的車身與車廠加裝的佈遮陽頂篷,簡直和新的一樣。邁克爾緩緩下車,走向我們。

我和他打瞭打招呼,他馬虎地在我頭上拍瞭一下,繼續走向丹尼,坐在瞭路邊我剛才坐的位置。我試圖制造一點歡樂,因為氣氛很低落,但是當我用鼻子摩擦邁克爾時,他把我推開瞭。

“真是謝謝你瞭,邁克爾。”丹尼說。

“別這麼說。卓伊呢?”

“伊芙的爸爸帶她回他們傢睡覺瞭。”

邁克爾點點頭。蟋蟀的聲音比附近四〇五號州際公路傳來的車聲還大,但是沒大多少。我們靜靜地聽,蟋蟀的合唱、風聲、樹葉聲、車聲,以及醫院頂樓的風扇聲。

這就是我會成為一條好狗的原因:因為我擅於聆聽。我不能講話,所以聽得很認真。我從不打斷人,從不用自己的評論來主導對話。如果你註意,便會發現人們總是不斷改變對話的方向。就好像你在開車,坐在你旁邊的乘客突然抓住方向盤,幫你轉彎。比方說,我們在一個派對上認識,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有一次我想去鄰居的院子撿足球,但是他的狗追著我跑,我隻好跳進遊泳池逃命。我剛開始說這個故事,而你一聽到“足球”和“鄰居”,便打斷瞭我的話,說你小時候的鄰居是球王貝利。或許我會迎合你的話說:“他加入過紐約宇宙隊,對吧?那你是在紐約長大的嗎?”你可能會回答“不”,你是在巴西長大,和貝利是同鄉。然後我說,我以為你是田納西來的,你則說那不是你的祖籍,接著開始列你的族譜。所以我開啟的話題完全偏離瞭,一開始我想說的有趣故事,也就是我被鄰居的狗追,原來全是為瞭讓你告訴我球王貝利的事。學習“傾聽”吧!我求求你們,假裝和我一樣是一隻狗,聽聽別人講話,不要去搶人傢的故事。

當晚我仔細聆聽,聽見瞭以下的事情。

“他們要留她住多久的院?”邁克爾問。

“他們可能連切片檢查都不做。醫生直接開刀取出,不管它是惡性還是良性,那玩意兒就是問題的所在,造成頭痛、惡心、情緒起伏。”

“哦?”邁克爾面無表情地說,“情緒起伏?或許我太太也有腫瘤。”

這本是脫口而出的玩笑話,但是當天晚上丹尼沒什麼幽默感。他的反應很激烈。

“那不是腫瘤,邁克爾,那是一團東西。他們要驗過才知道它是不是腫瘤。”

“對不起,”邁克爾說,“我隻是……對不起。”他抓住我的頸背,搖晃瞭一下我的身體。“真是煎熬啊,如果我是你,早就嚇死瞭。”

丹尼起身站得直挺挺的,那樣站是他最高的樣子。他是一級方程式賽車手,身材比例好,又健壯,但是個子不算高,屬於次輕量級。

“我的確是嚇死瞭。”他說。

邁克爾若有所思地點頭。“你看起來不像受瞭驚嚇,我想那也是你是個好車手的原因。”

我馬上轉頭看瞭他一眼,我也是這麼想的。

“你可以先跑一趟我傢,拿他的東西嗎?”丹尼拿出鑰匙圈,找傢裡的鑰匙,“食物在儲藏櫃裡,給他一杯半,他上床睡覺前要給他三片雞餅幹。記得拿他的床,在臥室裡。還有他的玩具狗,你隻要說‘你的狗呢’,他會找出來,有時候他會藏起來。”

他找到房子的鑰匙,挑出來給邁克爾,讓其他鑰匙垂著。

“兩道鎖都是同一把鑰匙。”他說。

“沒問題。”邁克爾說,“要我幫你帶衣服過來嗎?”

“不。”丹尼說,“我早上再回去。如果她要住院的話,我再去收拾衣物。”

“要我幫你把這些東西帶回去嗎?”

“伊芙的衣服在裡面。”

然後他們沒再說話,隻有蟋蟀、風聲、車聲、頂樓上的風扇聲、遙遠的救護車警報聲。

“你不用壓抑自己。”邁克爾說,“你可以發泄出來,這裡是停車場。”

丹尼低頭看他的鞋子,那雙他喜歡穿著遠足登山的舊中長筒靴。他想要雙新的,我知道,因為他告訴過我,但是他說不想花錢。我想他盼望有人在生日或聖誕節時送他一雙新的,但是沒人這麼做。他有上百雙駕駛手套,但是沒人想到要送他一雙新的登山靴。隻有我在傾聽。

他抬頭看邁克爾。“這就是她不願意上醫院的原因。”

“什麼?”邁克爾問。

“她怕會這樣。”

邁克爾點點頭,但是他顯然不知道丹尼在說什麼。

“你下周的比賽怎麼辦?”他問。

“我明天會打電話給錢尼,告訴他,我這個賽季完蛋瞭。”丹尼說,“我必須待在這裡。”

邁克爾帶我回傢拿我的東西。當他說“你的狗呢”,我覺得很丟臉:我不想承認我還和填充玩具一起睡,但這的確是事實。我喜歡那隻狗,而且丹尼說得對,白天我確實把它藏起來瞭,因為我不想它被卓伊占為己有,而且人們一看到它就想玩拉扯遊戲。我不想和我的狗玩拉扯遊戲,而且,我很怕被那隻喪心病狂的斑馬染上病毒。

不過我還是把狗從沙發底下的藏匿處取瞭出來,我們上瞭邁克爾的羅密歐,回他傢去。他太太——其實不是真的太太,而是一個像他太太的男人——問情況怎麼樣瞭。邁克爾馬上打發他去倒酒瞭。

“他很壓抑,”邁克爾說,“他一定會得動脈瘤什麼的。”

邁克爾的太太撿起我丟在地板上的狗。

“這玩意兒我們也要收著嗎?”他問。

“你聽好,”邁克爾嘆著氣,“誰都需要可以安慰自己的小玩意。這隻玩具狗有什麼毛病?”

“它真臭,”邁克爾的太太說,“我把它洗一洗。”

他把玩具狗扔進洗衣機。我的狗!他居然把丹尼送給我的第一個玩具扔進洗衣機裡,還加瞭洗衣粉,我真不敢相信!我嚇壞瞭,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我的狗!

我隔著洗衣機的玻璃盯著它轉啊轉,在肥皂水裡沉沉浮浮。他們在笑我,但不是惡意的。他們以為我是隻笨狗,所有人都這麼想。他們笑我,而我繼續看著。等洗好瞭,他們用毛巾包起它送進去烘幹,我就等著。等烘幹瞭,他們把狗拿出來給瞭我。東尼——邁克爾的太太,把烘得暖暖的狗拿出來,交給我。“你看,好多瞭吧?”

我本來是要恨他的,我想恨這個世界,我想恨我的狗——那是我還小的時候丹尼送我的填充玩具。我好生氣,我們一傢子突然被拆散瞭。卓伊困在雙胞胎傢中,伊芙病在醫院裡,我則像個孤兒般被領走,現在我的狗又被洗得幹幹凈凈。我好想趕走所有的人,獨自去蒙古高原和我的祖先們生活,去那邊看守羊群,讓它們免受狼的攻擊。

東尼把狗給我時,我沒禮貌地用嘴接過。我帶著狗上瞭床,因為丹尼一定希望我乖乖睡覺。我蜷曲著躺下。

但諷刺的是,我竟然喜歡它。

我竟然更喜歡洗幹凈的狗,這點我倒是從沒想過,但是我總算有一樣東西可以依靠。我相信我們一傢不會因為這些而瓦解,不管是一場意外的沖擊,還是毫無預兆的疾病。在我們傢庭的核心裡有一種東西,將丹尼、卓伊、伊芙和我,甚至我的狗,緊緊系在一起。不管事情怎麼變化,我們都會永遠在一起。

《我在雨中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