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黎明緩緩自地平線出現,陽光照拂大地。我的一生看似太長也太短。大傢都在說活下去的意志,卻很少有人提到死亡的意志,因為人們害怕死亡,死亡是黑暗、未知又令人恐懼的。不過對我來說並非如此。死亡不是終點。

我聽到丹尼人在廚房。我可以聞到他在做什麼。他在做早餐——我們一傢人都在的時候,當伊芙、卓伊在的時候,他都是自己下廚。她們不在傢已經很久瞭,丹尼這段時間都吃玉米片。

我用自己體內僅存的所有力氣,咬牙撐著身子站起來。雖然我髖部僵硬,腿也痛得像火燒一樣,我還是一拐一拐地走到臥室門口。

日漸衰老是件可悲的事,身體處處受限、不斷走下坡。我知道人人都會走到這一步,不過我想這未必是定數,應該是心先老,身體才會跟著老。依目前人們的心態和紛紛日漸倦怠的情況,隻能選擇接受老化。不過有一天,會有一個基因突變的小孩誕生——他拒絕變老,拒絕承認我們身體的種種限制。他會健康地活下去,直到活夠為止,而不是等到他的身體無法支撐下去。他會活上數百年,像諾亞一樣,像摩西一樣。這孩子的基因會遺傳給子嗣,越來越多的像他的後代還會繼續傳承。他們的基因構造會取代我們這些會在死前變老與衰敗的基因。我深信那一天會到來,不過,這樣的世界已經超出我視野的范圍。

“嗨,恩佐!”他看到我,叫我,“你還好嗎?”

“糟透瞭。”我回答。不過,他當然聽不到。

“我給你做瞭松餅。”他的語氣很開心。

我逼自己搖尾巴,可我真的不應該這樣做,因為搖尾巴會擠壓我的膀胱,我感覺熱熱的尿滴濺到瞭腿上。

“沒關系,乖,”他說,“我來擦。”

他清理幹凈我的穢物,然後撕一塊松餅給我。我把它含在嘴裡,可是無法咬,無法品嘗。它就這麼軟軟地擱在我的舌頭上,直到最後從我嘴裡掉到地板上。我想丹尼註意到瞭,但他什麼也沒說。他繼續翻松餅,然後放到烤架上冷卻。

我不希望丹尼為我擔心,也不想逼他帶我到獸醫那兒進行安樂死。丹尼這麼愛我,我能對他做的最惡劣的事,恐怕就是逼他傷害我。安樂死的確有些好處,可是有太多感情糾葛。我比較傾向於使用“協助自殺機”,這是由受到啟發的科沃金醫生研發的。這臺機器可以讓生病的老人按下按鈕,自己承擔死亡的責任。使用自殺機器完全是主動行為。一個大大的紅色按鈕——按還是不按?那是獲得赦免的按鈕。

我想死。也許當我變成人瞭,我會發明為狗設計的自殺機器。

等我再度回到這個世界,我會變成一個人。我會行走在你們之間,用小而靈敏的舌頭舔我的唇;我會和其他人握手,用大拇指緊緊握住他們。我還會教給大傢我知道的一切。看到有人陷入麻煩,不論是男人、女人還是小孩,我都會伸出援手。不管是抽象地還是實質地伸出援手,我都會伸出手來,給他、給她、給你、給全世界。我會是個好公民、好夥伴,與你們一起為共同的生活打拼。

我走到丹尼那邊,把頭埋進他的大腿間。

“我的恩佐啊。”他說。

我們在一起這麼久瞭,他本能地俯身摸我,他摸著我的頭頂,然後抓撓著我耳朵的折縫。

我兩腿一彎,倒瞭下去。

“恩佐?”他忽然驚覺,蹲伏在我旁邊,“你沒事吧?”

我很好,好得不得瞭。我很好,真的。

“恩佐?”

丹尼關掉煎鍋下的火,把手放在我的胸口上,他感覺到的心跳——如果他的手真的摸到瞭什麼——並不是很強。

在過去幾天中,一切都變瞭。丹尼將與卓伊團圓,我真想看到團聚的那一刻。他們要一起去意大利,去馬拉內羅。他們會住在小城裡的某間公寓,開著菲亞特汽車。丹尼會成為法拉利的頂尖車手。我可以想象他的模樣,他會成為賽道上的專傢,因為他如此敏捷,又這麼聰明。他們會發現他的天賦,把他從那群試駕車手中挑出來,給他一級方程式賽車的選秀機會——加入法拉利車隊。他們會選他來替代那無人可取代的舒馬赫。

“給我機會。”他會這麼說,而他們真的會給他機會。

他們會看到他的才能,讓他成為車手。沒多久,他就會變成像塞納一樣的一級方程式賽車冠軍,就像范吉奧、克拉克、史都華、皮奎特、保魯斯特、羅達、曼賽爾,就像邁克爾·舒馬赫一樣——我的丹尼!

我真想看到這一切。這一切,就從今天下午卓伊回來與爸爸團圓開始。不過我猜自己是沒機會看到瞭。反正,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我的靈魂已經學到瞭它來到這個世上該學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不過就是事情罷瞭。我們不能奢求一切都稱心如意。有時,我們真的隻能相信而已。

“你沒事的。”丹尼說。他把我的頭放在他的膝上,我看著他。

我很清楚雨中賽車的事。我知道那和平衡有關,與期待和耐心有關。我知道在雨中順利行車的所有駕駛技巧。不過雨中賽車也和“心”有關!你必須知道如何駕馭自己的身體。你要相信車子隻是身體的延伸,賽道是車子的延伸,雨是賽道的延伸,天空則是雨的延伸。你要相信你不僅僅是你——你是一切,而一切就是你。

大傢常說賽車手自私、自我中心。我以前也認為賽車手很自私,但是我錯瞭。想當冠軍,必須完全拋開自我。你不能把自己當成一個獨立的人,你要全心全意投入比賽。如果不是為瞭自己的團隊、自己的車子、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輪胎,你根本什麼都不是。千萬不要把信心和自覺,與自我中心混為一談。

我曾經看過一部紀錄片,是關於蒙古的狗。這部片子講述瞭準備拋去軀體的狗,它在下一個輪回將會變成人。

我準備好瞭。

但是……

丹尼非常難過,他一定會很想念我。我寧願繼續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待在這套公寓,看著樓下街頭的人聊天握手。

“你一直跟我在一起,”丹尼對我說,“你一直是我的恩佐。”

是啊,我的確是。他說得沒錯。

“沒關系,”他對我說,“如果你現在得走,你就走吧。”

我轉過頭,攤在我面前的,是我的一生、我的童年、我的世界。

我的四周是我的世界,放眼望去,是我出生的史班哥田野。起伏的山陵上,遍地的金黃草兒在風中搖曳。當我穿過草間時,草撓得我肚子好癢。天空一片湛藍,而太陽好圓。

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在田野裡再多玩一會兒。在我變成人之前,我想再多要一點時間當現在的自己。這是我想要的。

我很懷疑:我是否白白浪費瞭自己的狗性?我是否為瞭自己的欲望而放棄瞭生為狗兒的天性?是否一心期待我的未來而刻意避開瞭自己的現在?我這樣做是不是錯瞭?

也許我真的錯瞭。這真是叫人丟臉的臨終悔恨啊,實在很蠢!

“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他說,“就知道我們會在一起。”

對!我心亦然!

“沒事的。”

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那部電影,那是一部紀錄片——我愛看電視,丹尼曾經叫我不要看太多電視。我看的是一部關於蒙古狗的紀錄片,那部片說狗死後會轉世成人。不過片中還有其他的……

我感覺他溫暖的呼吸拂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覺到他的雙手。他靠向我,雖然我已經看不見他瞭,他還是靠近我的耳邊。

這片原野好寬闊,我可以順著同一個方向一直跑,然後折返回來,永遠跑下去。這片原野沒有盡頭。

“沒關系的,寶貝。”他的話很溫柔,輕輕地,進入我耳裡。

對瞭,我想起來瞭!這部紀錄片說狗死後,靈魂會進入我們周遭的世界,在世間奔馳,穿過原野,享受大地、輕風、河流、雨水、太陽,還有……

當一隻狗的生命結束,他的靈魂會自由地奔跑起來,直到他準備好重生為止。我記得這紀錄片的內容。

“沒事的。”

等我轉世為人,我會找到丹尼,我會找到卓伊。我會走向他們,跟他們握手,然後告訴他們:恩佐問候他們。他們會明白。

“你可以走瞭。”

我的眼前是自己的世界:圍繞在史班哥周圍的原野,沒有圍墻、沒有建築、沒有人群。隻有我、綠草、藍天,還有土地。隻有我。

“我愛你,寶貝。”

我又踏入原野走瞭幾步,感覺真好——待在涼爽的空氣裡真棒。我聞著周邊的氣息,感受灑在身上的陽光。我似乎身臨其境。

“你可以走瞭。”

我使出力氣,開始啟程,感覺非常舒服,仿佛沒有瞭年紀,也沒有瞭時間感。我加速快跑。

“沒關系,恩佐。”

我沒有回頭看,不過我知道他在那裡。我叫瞭兩聲,希望他可以聽到,我希望他知道。我感覺他在註視我,但我不回頭。我奔向原野,進入眼前無垠的宇宙,我繼續奔跑。

“你可以走瞭。”他呼喚我。

再快一點!我奔跑時,風沉沉地拂在我臉上。再快一點!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在狂跳。我吠瞭兩聲告訴他,也告訴世上的每一個人——我要“再快一點”。我叫瞭兩聲好讓他知道,好讓他記得——這正是我一直企求的時刻。

再跑一圈,丹尼!再跑一圈!再快一點!

《我在雨中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