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黑色枝幹

——他們扣動扳機後,那些馬全都受到驚嚇跳瞭起來,領頭的人過去咒罵它們,並且脫下帽子抽打它們的臉。那些人沒把他們遮蓋起來,甚至沒有走到他們身邊說些什麼,除瞭其中一個人說,既然剛才開瞭槍,或許稱得上發生瞭一場槍戰。有一個人笑瞭起來,還有一個人往火裡撒瞭尿,然後他們就騎上馬離開瞭。我真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人們竟然這樣對待別人。

佐治亞小夥子的舉止好像剛剛受過驚嚇,他仍然緊張不安,迫切地要把他所經歷的驚險而真實的故事講述出來。

——我看見瞭,他說,全都看見瞭。

——假如你近得能看清的話,那為何你沒有被殺死或抓起來?艾達說。

小夥子想瞭想,轉頭看著旁邊,張開手指捋開額前垂下的頭發,然後用拇指撥動門閂。他站在院子籬笆外的路邊,艾達和魯比在籬笆的另一邊。三個人透過大門的木柵說話,她們能聞到他汗水濕透的衣服和骯臟的濕發上的煙火味。

——不管怎麼說,我聽見瞭,他回答說。雖然看不見,但我聽得清清楚楚。我那時在樹林裡,躲在一叢月桂樹背後,因為有點要事。

——哦,艾達說。

——也可以說,是有點私事。

——我們明白你的意思,魯比說,後來結局怎麼樣?

——我想告訴你的正是這個,我沒去管他們血淋淋地堆在大白楊樹下的死屍,直接一路跑到瞭這裡。我記得那個小提琴手說過你們住在什麼地方。我找到瞭昨天我們停下來取食物的那塊有圖案的石頭。然後,我從那裡跑下山來,直到找到這座房子。

——你跑瞭多久?魯比說。

小夥子看瞭看周圍,仔細看著單調的灰色雲彩和藍色的山脊線,仿佛在努力辨認方向。但是,他分不清哪裡是西方,天空也很難提示他現在是幾點鐘,因為天上沒有亮光,隻有幾抹舊斧頭的顏色。

——三點吧,艾達告訴他,起碼兩點半瞭。

——三點?小夥子說,似乎略有些驚訝。他低頭仔細看著院門口踏平的地面,嘴唇抿緊,嘴巴蠕動著往回倒數時間。他舉起手來,握拳抓緊兩根木柵,嘴唇之間籲出一口氣,但又並不像是吹口哨。

——七個小時,他最後說,六小時或七小時,我覺得。

——你一路都在跑嗎?魯比問。

——跑瞭一段路,他說,我很害怕。我記不清瞭,但我一直跑到筋疲力盡。然後,我跑一會兒,走一會兒。先是跑,然後走。

——你得帶我們回到那裡,艾達說。

但是,小夥子不想回到山上,他說自己情願被就地打死,也不想再去那裡瞭。他看到瞭能看到的一切。現在,他在那裡所有的同伴都死在樹林中瞭。他想要回傢,這是他唯一渴望的事情。按照他打的小算盤,他帶回來的消息本身就足夠換一些食物、一條毯子,還有他路上或許用得著的一兩樣東西。

——很多人會任由他們躺在倒下的地方,哪怕狼很快就會把他們啃得隻剩骨頭,他說。他告訴兩個女人,估計狼已經把他死去的堂兄吃掉瞭。由於沒有挖掘工具,他能做到的最好的埋葬方式,就是把屍體放在一處溪流中的小瀑佈下方。那裡的石磯下面有一處幹燥的地方,溪水傾瀉下來形成一道水簾,就像地面和水流之間的一處幽室。他講述瞭自己怎樣讓堂兄盤腿靠在一塊石頭上,對著他平靜的臉說瞭一些話,仿佛除瞭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他們將在那裡重逢。他說自己走開瞭以後又回頭望去,陽光在瀑佈的水霧間閃耀,上面出現瞭一道彩虹。所以,不行。他不願意再踏進大山一步瞭。

——冷山就在你想去的路上,魯比說,但是隨你的便。我們不需要你。我知道你說的是哪個地方,我們可以牽著馬,不出五個小時就能到達,一路走著去。不過,我們會請你吃飯的。反正隨便什麼路過的流浪漢,我們都會招待的。

魯比打開大門,讓那小夥子進瞭院子。他走過去坐在屋前幾叢大黃楊中間的臺階上,搓著手往上面呵氣。魯比站在大門口,伸手搭在野蘋果樹光禿虯曲的枝條上,眺望著那條路。

艾達走到她身旁,看著她的側臉。以艾達的經驗來說,女人們在這樣悲痛的時刻,通常會哭泣、互相擁抱,說些安慰和誠懇的話。盡管她不再完全相信那些套路,但她準備為魯比做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件,隻要能安慰到她。事實上,艾達已經伸手去撫摸魯比頸後用一根獸皮紮起來的黑發。

然而,魯比似乎連這樣的一點點安慰都不歡迎。她扭過頭去,既沒有哭泣,也沒有用雙手攥緊圍裙邊,更沒有流露出對斯托佈洛德的死感到痛苦。她隻是把手放在野蘋果樹枝上,朝路上望去,大聲說出一件她關心的事:她們該把兩人埋在山上,還是把他們帶回佈萊克谷,跟佈萊克傢的先人們一起安葬在小墓園裡?兩種選擇各有利弊。但是,既然斯托佈洛德和佈萊克傢素昧平生,她想,死後還是把他們分開為好。

——我們現在就得決定,因為這關系到帶什麼工具,魯比說,比如鐵鍬之類。

艾達感到有些猶豫,不把兩個人帶回來聽上去太隨便瞭,就像埋掉一條狗。

——我們不能隻是上山挖個坑,把他們放進去後就回傢,她說。

——假如我們把他們拖到這裡來,又有什麼區別呢?魯比說。如果是我的話,我情願在大山裡安息,也不願意被埋葬在其他任何地方。

聽她這麼說,艾達無言以對。她得進屋去給那小夥子做飯,但進去之前,她伸出手臂抱瞭一下魯比,仿佛是為瞭讓自己好受點。艾達意識到這是她們第一次擁抱,魯比兩手垂在身側,在艾達的臂彎裡像個木頭疙瘩。

在廚房裡,艾達弄瞭一盤晚餐剩下來的冷菜——炸蘋果、玉米餅,還有一些白蕓豆,煮瞭太長時間已經變成瞭糊狀。那些豆子冷卻時凝結在鍋裡,顏色和濃稠度都讓她想起肉醬。她一時興起,把整塊豆子從鍋裡倒出來切成片。

她走到外面,把盤子遞給小夥子,他仔細看瞭一會兒豆子。他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他找到瞭更多跡象來證明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那是豆子,艾達說。

小夥子又看瞭一會兒,叉起一小塊嘗瞭一下,來驗證她的話。

——在我的傢鄉,我們根本不會這樣吃豆子,他說。

小夥子坐在臺階上吃飯的時候,魯比坐在他上面一級臺階上,口頭跟他描繪瞭一條繞過冷山的漫漫長路的地圖。艾達坐在門廊上一把搖椅裡看著他們,這兩個又矮又黑的人如此相像,人們也許會把他們當作姐弟倆。魯比告訴小夥子如何沿著高高的山脊走,避開溪谷裡可能會碰到人的大路。她跟他講瞭一路上需要經過的地標,從冷泉峰到雙泉峽,然後前往熊筆峽、馬骨峽和山毛櫸峽,從那裡往山下走,碰到任何岔路或溪流的分支,一律往西南方向轉。沿著這條路線,不超過兩周就可以走到那小夥子位於平原上的粗鄙的傢鄉。

——晚上趕路,白天睡覺,不要生火,魯比說,即使你不是一路奔跑,也能趕到那裡過聖誕節。人們都說,你一眼就能認出佐治亞,那裡除瞭紅土和簡陋的道路什麼都沒有。

然後,魯比把小夥子拋在腦後,轉向艾達開始計劃她們的行程。時間很難安排。魯比的推斷是,現在將近一年中白晝最短的時候,無論走哪條路,算上來回的路程,她們都得在樹林裡過一夜。照她的想法,是在去的路上還是回來的路上過夜無關緊要,所以不如現在就上路。於是,她和艾達走進屋內,任由那個小夥子獨自用最後一塊玉米餅抹凈盤子。她們封起爐火,按照魯比的要求很快收拾好露營用品:鋪蓋、炊具、食物、蠟燭,錫盒裝的黃磷火柴和劃燃它們用的砂紙,一捆幹燥多脂的引火柴,一卷盤起來的繩子,一柄手斧,一把帶火藥、子彈和藥墊的獵槍,喂馬的谷物,鶴嘴鋤和鐵鍬。她們把這堆裝備塞進兩個麻袋,並把袋口紮在一起,然後把它們扔到拉爾夫背上,看起來像兩個粗糙笨重的馱籃。

魯比看著天空,尋找任何能預示天氣的跡象。無論是雲彩、空氣還是光線,都表明即將下雪,天氣會變冷。

她說,屋裡有馬褲嗎?

——褲子嗎?艾達說。

——羊毛或帆佈的都行。兩條。

——有,我父親的。

——我們得穿上,魯比說。

——男人的褲子?艾達說。

——你願意穿啥就穿啥,但我可不覺得寒風吹起裙擺的滋味好受。而且,那裡有誰會看見?

她們找到瞭兩條打獵時穿的厚毛褲,一條是黑色的,另一條是灰色的。她們穿瞭長襯褲,然後套上瞭毛褲,卷起褲腳,紮緊腰帶,多餘的佈料疊成瞭大褶子。她們穿上羊毛襯衫和毛衣,魯比註意到門羅的寬邊帽,她說能擋雪,不讓雪花落在臉上。於是,她們從架子上取下兩頂帽子戴上。艾達想,假如情況更令人愉快些的話,這就會像一場換裝比賽——一種打賭看誰穿得更像個男人的遊戲。用燈灰在臉上畫絡腮胡子,拿著沒有點燃的雪茄轉悠,模仿男人抽雪茄時的愚蠢姿勢。然而,她們穿衣服的時候幾乎一言不發,對接下去的兩天充滿瞭憂懼。

出發前,她們在靴子上塗瞭蜂蠟,打開雞舍和牛棚的門,把幹草鋪在地上。魯比估計等她們回來時,沃爾多會哞哞叫著要求擠奶。她們給瞭小夥子食物和鋪蓋,告訴他先睡在幹草棚裡,等到天黑安全瞭再趕路。她們牽著馬離開時,那小夥子依然坐在黃楊樹叢之間,像主人告別賓客一樣向她們揮別。

傍晚時分,林中霧間雪花紛飛。艾達和魯比走在冷杉樹下昏暗的光線裡,她們隻是兩個模糊的黑影,穿過一片除瞭深淺之外沒有任何色彩的土地。離她們最近的樹看上去十分真切,但稍遠一些的樹木就像素描一般,隻是樹形的寫意勾勒。對艾達來說,那裡似乎沒有風景可言,她隻是在一片雲霧中漫步,能隱約看見一臂之內的景物,除此之外便茫然無知瞭。這讓拉爾夫感到緊張,它扭動著脖子,耳朵來回擺動,搜尋任何有危險的聲響。

她們在黑暗的鐵杉樹下走瞭很長一段時間,隨後翻過一道低矮的山脊,往下走到一個溪谷裡,她們離開艾達熟悉的地帶已經很遠瞭。層層的針形落葉踩在腳下十分柔軟,樹枝間落下的雪片像篩過的面粉一樣幹燥,它們劃著弧線、盤旋著,仿佛不願落到地上。

過瞭一會兒,她們穿過一條黑色的小溪,小心翼翼地踏在隆起的石頭上。艾達看著這條小溪被沿岸和石頭周圍閃亮的薄冰、倒下的樹木、一團團苔蘚,以及其他各種東西所阻礙。然而,溪水中央湍急的水流卻一路勇往直前。

而溪流變得清淺而緩慢的地方,正是快要結冰的地方。門羅會用這樣的事情來講道,艾達想,他會說這條溪流象征一個人的生活,上帝的意旨決定瞭它的特點。上帝創造的一切都是精心構思的隱喻。這個可見的世界裡所有明亮的形象,都隻是神聖之物的影子,因此塵世和天堂一個低一個高,卻在形式和意義上奇妙地契合,因為它們實際上是相同的。

在門羅的一本書裡,你可以查看各種象征的含義:玫瑰——它的刺和花朵——象征著通往靈魂覺醒的艱難而危險的道路;嬰兒——在疼痛和鮮血中哭泣著降臨世間——象征著我們悲慘的塵世生活充滿瞭暴力;烏鴉——它的黑暗,它的亡命之徒的本性,它貪戀著腐肉的饗宴——象征著等待攫取人類靈魂的黑暗力量。

因此,艾達很自然地認為,溪流和冰凌會給靈魂提供武器,或者也可能是一種警告。但她拒絕相信,一本書能告訴你應該怎樣理解它,或者應該怎樣利用它。無論書裡說什麼,都會因為缺乏精髓而毫無用處,就像沒有樞軸的門鉸鏈上的洞眼一樣。

馬在溪流對岸停瞭下來,抖瞭抖身上的毛皮,弄得麻袋裡的鍋盆叮當響,然後它伸長瞭脖子,柔和、深長地將鼻息呼向這個世界,希望有個令人安心的同伴報以同樣的呼吸。艾達用手罩住它天鵝絨般的鼻子,它伸出舌頭,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輕輕搖瞭搖,然後她們就繼續上路瞭。

有一段時間,她們一直沿著山裡翻騰的小溪走,隨後小路上出現瞭一條模糊的岔路,通向一片闊葉林。橡樹枝頭還有幾片未落的枯葉,它們是一些羸弱的老樹,枝條上掛著一叢叢的槲寄生。雪下得越來越大,開始堆積在地上,小路變成瞭樹林裡一條凹陷的細線,夜幕降臨時很容易迷路。路上連野豬的腳印也沒有,似乎是一條荒廢的印第安人小徑,很久沒有人走過瞭,連接著幾處早已不復存在的地點。

她們繼續走著,直到黃昏之後,雪依然在下著。濃密的烏雲遮住瞭蛾眉月,然而黑色的樹幹下堆積的雪上還是有反光。

艾達首先想到的是棲身之地,每看到一處巖石壁架她都會說,我們可以在那個地方睡覺。但魯比說她知道——或者起碼認為自己記得——附近有個更好的地方,於是她們便繼續前行。

過瞭一會兒,她們遇到瞭一堆平坦的巨石。魯比四處張望,直到發現自己要找的地方:三塊石頭搭在一起形成的一間披屋。這是一個鬼斧神工般的石棚,有平直的墻壁和緊壓在上面的頂石,角度正好可以讓雨水流下來,下面的空間並不比閣樓更大,但足夠坐下和轉身瞭。它的建築形狀讓艾達想起符號“π”,裡面的地上有厚厚一層幹燥的樹葉。離這裡不到二十碼的地方,有泉水湧出地面,周圍長滿瞭栗樹和橡樹,從長出來那一天就沒有被砍伐過。這樣的露營地是人們期待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魯比說,盡管她很多年沒有來過瞭,但這裡跟她記憶中一模一樣,她童年出來覓食的時候,曾在這個地方度過許多夜晚。

魯比打發艾達去拾一捆能找到的最幹的幹柴,不到半個小時功夫,她們就在石棚口生起瞭一堆溫暖的篝火。她們煮瞭一壺水泡茶,泡好後坐下來喝,並且吃瞭一些餅幹和蘋果幹。蘋果圈小得一口能吞下去,味道卻濃縮瞭過去那個溫暖季節最美好的一切。

她們吃的時候沒說幾句話。艾達說那個佐治亞小夥跟一般人不太一樣,魯比說,她覺得他跟普通人沒有多大的區別,他們醒著的每一分鐘,都得讓別人在背後踢一腳才能有所長進。

她們吃完之後,魯比用掌根拂開石棚地面上的落葉,挖出一些泥土,透過手指的縫隙篩瞭一下,把掌心湊近火光給艾達看——木炭的裂片和燧石的碎屑,那是古老篝火的痕跡和壞掉的被遺棄的箭頭。無論多麼微小,它們都是古人留下的帶著希冀的零星遺物。

她倆都沒有說什麼,艾達從碎片中挑揀瞭一下,留下一個最完整的箭頭。令她感到安慰的是,在過去某些暗淡的歲月裡,有人做瞭跟她們一樣的事情——在這個亂石堆裡找到瞭庇護所,並在此吃飯、睡覺。

雪沙沙地下著,氣溫驟然下降,但篝火很快烤熱瞭石頭。艾達和魯比把自己裹在毯子裡,蜷縮在幹樹葉中間,把更多的落葉堆在被子上,暖和得好像躺在自傢床上。這樣不錯,艾達躺在那裡想,荒徑杳無人跡,穿越山川河流;石屋溫暖又幹燥,好像小矮人的住處一樣稀奇古怪。也許別人隻是把它當作空蕩蕩的避難所,它卻特別滿足她的期許,她甚至完全可以搬到這裡來住。

篝火把光影投在傾斜的石頭屋頂上,艾達發現如果她盯著看的時間夠長,火焰就會顯出世間很多東西的形狀:一隻鳥、一頭熊、一條蛇、一隻狐貍,或者一頭狼。不過除瞭動物,篝火似乎別無興趣。

這些畫面使艾達想起一首歌,那是斯托佈洛德的一支曲子,曾經深深地印入她的腦海。她記得這支曲子是因為歌詞古怪,而且,斯托佈洛德唱得十分激昂,艾達覺得表達瞭深切的個人情感。它的主題是敘述者想象中的行為,假如他能夠變成各種野生動物,他會做些什麼:春天的蜥蜴——聽他心愛的人歌唱;有翅膀可以飛翔的鳥——回到他心愛的人身邊,哭泣哀鳴直到死去;土地裡的鼴鼠——挖翻一座大山。

這首歌讓艾達感到不安,這些動物的願望既奇妙又可怕,尤其是鼴鼠,這種弱小、隱居的瞎子受到孤獨和怨恨的驅使,竟會讓整個世界在他周圍崩塌。然而,更奇妙、更可怕的是唱出這些歌詞的人,希望通過拋棄人性,來舒緩失去的愛、遭背叛的愛、無法表達的愛和徒勞的愛所帶來的痛苦。

聽著魯比的呼吸,艾達知道她還醒著,於是她說,你還記得你父親那首關於地裡的鼴鼠的歌嗎?

魯比說她記得,艾達問魯比是否認為是斯托佈洛德寫瞭這首歌,魯比說有許多歌很難說是某個特定的人創作的。一首歌從一個小提琴手流傳給另一個小提琴手,每個人都增加瞭一些東西,又丟掉瞭一些東西,最後這首歌變成跟過去不同的東西,旋律和歌詞都難以辨認。但是,你不能說歌曲變得更好瞭,因為事實上人類的一切努力是永遠不會進步的。每增加一些都意味著失去另一些,增加的東西還往往不如失去的東西,因此,隨著時間流逝,即便隻是得失相當,我們也應該感到幸運。除此以外的任何念頭都是空洞的虛榮。

艾達躺著看火光映出的影子,聽著雪落在樹葉上的聲音,很快迷迷糊糊地睡去,沒有做夢,甚至魯比起身往火裡添木頭時,她也沒有醒來。艾達醒來時天已破曉,雪下得慢瞭,卻沒有停下來。地上的積雪已經深至腳踝。魯比和艾達都不急著進入在她們面前展開的新的一天。她們把毯子裹在肩頭坐著,魯比吹瞭吹木炭,把火燒得更旺一些,煎瞭一塊醃肉,從油脂裡把它叉出來,放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隨後,她往油脂裡加水煮瞭一鍋玉米粥,從石頭上拿起醃肉弄碎後放進鍋子,攪進玉米粥裡。艾達用小罐子燒水泡茶,她們呷著茶水的時候,魯比說起第一次喝茶時——茶葉是斯萬戈太太給的——她特別喜歡,所以斯托佈洛德外出打浣熊的時候,她就用一塊方佈包瞭一把茶葉讓他帶著。幾個星期後,她再次看見斯托佈洛德時,便問他是否喜歡。斯托佈洛德說味道一般,他並不覺得比別的蔬菜更合胃口。魯比後來發現他把茶葉跟一塊肥肉一起燒,並像水芥一樣吃瞭下去。

她們抵達岔路口的時候,發現潘哥兒男孩獨自仰面躺在白楊樹下。他身上蓋瞭一層白雪,比旁邊地面上的積雪薄一些,顯然雪花起初在他身上融化,後來落下的雪就不再融化瞭。魯比拂去雪花看著他的臉,發現他依然在微笑,而眼神卻充滿瞭困惑,也許隻是因為這就是死亡的面容。魯比把手攏在他胖乎乎的臉上,用指尖碰瞭碰他的眉毛,仿佛給他蓋上流浪漢的徽章。

艾達轉身離開他,開始用靴尖踢著積雪。她踢著的時候,翻出瞭一些班卓琴的碎片。然後是折斷的琴弓,馬尾庫[1]懸掛在一根馬毛上。她又踢瞭踢周圍,想要尋找小提琴,但是她沒有找到。小提琴和斯托佈洛德都不見瞭。

——他在哪兒?艾達問。

——佐治亞人說的話連一半都不會是真的,魯比說,無論是死是活,他們把他帶走瞭。

她們決定將潘哥兒埋葬在小路上方一棵栗樹附近的一小片高地上。這裡的土地很容易挖,她們幾乎不需要鶴嘴鋤,因為隻有薄薄一層泥土凍成硬殼,下面的表層土是松軟的黑土,一直往下挖都是如此。她們輪流用鏟子挖,很快她們就覺得穿著外套熱瞭,便脫下衣服掛在樹枝上。隨後,她們又覺得太冷瞭,然而挨凍還是比衣服被汗濕透好一點。開始碰到大量石頭時,她們已經挖瞭一個大坑,盡管它比六英尺——艾達認為這是墓穴的常規深度——還淺瞭兩英尺。但魯比說,這樣可以湊合瞭。

她們走到潘哥兒身邊,每個人拎著一條腿,將他拖過積雪的地面來到墓穴邊上,慢慢把他放進去。她們沒有棺木,甚至連一條把他裹在裡面的多餘毯子也沒有,於是在鏟土之前,艾達把方頭巾蓋在他的臉上。她們往他身上蓋滿土,僅剩一隻靴尖露在外面時,艾達開始哭泣起來,盡管她這輩子隻見過潘哥兒男孩一次,那還是在篝火邊上,他們之間所有的交談,隻是他說斯托佈洛德的演奏對她有好處。

艾達還記得她們埋冬天的卷心菜時自己的想法,以及當時作過的比喻。但是她發現埋葬死人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除瞭在地上挖洞這樣赤裸裸的事實,兩者毫無相似之處。

她們把墓穴填成土饅頭後,還剩下很多泥土,魯比註意到瞭,她說是因為現在時間正接近滿月。假如月由盈轉虧的那個星期挖墳的話,填滿土仍然會是一塊窪地。她們把由於月亮多出來的泥土添在潘哥兒的墳頭,用鏟子背面壓實。然後,艾達拿出一把折刀,從一棵山核桃樹苗上剝下樹皮,又找到一棵黑色的洋槐,用一柄手斧砍下兩根樹枝,用山核桃的樹皮捆在一起,做成一個十字架。她把十字架立在潘哥兒頭頂松軟的土地上,盡管她沒有出聲,但心裡替他默默祈禱著。她曾聽魯比說,洋槐的生存意志如此強烈,假如你砍下樹幹做柵欄木,有時候它們會在坑裡紮根生長。這正是艾達的希望——有朝一日,一棵高大的洋槐樹將矗立在那裡,標志著潘哥兒的墳地,年復一年,直至下一個世紀,它會簡單講述一個珀耳塞福涅[2]式的故事。冬天的黑色枝幹,到春天會開出白色花朵。

她們的手很臟,魯比捧起雪用手掌搓著,然後抖落臟水;艾達則穿過樹林來到溪邊,跪下洗瞭洗手,把冰冷的水灑在臉上。她站起來搖瞭搖頭並四下張望,目光落在溪邊遠處一塊低矮的石磯上。這塊巖石突出,懸空的地方形成瞭一個庇護所,棕色的泥土映著積雪顯得黑白分明。斯托佈洛德就坐在石磯下面,艾達看瞭半天才發現他,因為他衣服的顏色跟裸露的泥土一樣深。他紋絲不動,雙目緊閉,盤腿而坐,頭轉向一邊,雙手安詳地抱著放在膝蓋上的小提琴。一陣微風吹起,橡樹上僅剩的幾片葉子沙沙作響,積雪從光禿禿的樹枝上抖落。雪花落在艾達的頭發上,也落到小溪裡,一碰到水面就融化瞭。

——魯比,艾達喊道,魯比,快到這兒來。

她們站在他身邊,他的臉蒼白得像雪一樣,看上去骨瘦如柴。他是個如此瘦小的人。他從傷口處流瞭很多血,咳出的血就更多瞭,以至於襯衣前襟上沾滿瞭血。魯比從他腿上拿起小提琴遞給艾達,響尾蛇在琴箱裡晃動,發出幹澀的咯咯聲。魯比解開他的扣子,襯衫上的血跡已經幹透瞭,變成瞭黑色。他的胸膛孱弱而蒼白。魯比把耳朵貼上去,離遠一些,然後又聽瞭一下。

——他還活著,她說。

她拉開他的衣服,並前前後後尋找傷口,發現他被打中瞭三槍。子彈穿透瞭他擋在前面握琴弓的手,穿透瞭他的大腿根到髖骨的肌肉,最嚴重的是,有一顆子彈穿過瞭他胸部的乳頭,打斷瞭他的肋骨,刮傷瞭肺的上方,嵌入肩胛骨上面的背部肌肉。他的皮膚下面鼓起瞭一個野蘋果大小的瘀青腫塊。搬動他的時候,他既沒有清醒過來,也沒有發出痛苦的呻吟。

魯比收集起引火柴,從一根松枝上削下些刨花,用火柴把它們點燃。火生起來後,她把自制小刀的刀刃放到火焰中。她割開瞭斯托佈洛德的後背,他依然不出聲,眼皮也不顫動。切口處隻流出一點點血,仿佛除瞭汗水般的幾滴紅色血液之外,他已經沒有足夠的血留給新傷口瞭。魯比把手指探進他的後背,在切口裡摸索瞭一下,把子彈掏瞭出來。她伸手把子彈放在艾達手裡,那就像一小塊生肉。

——去洗一下,魯比說,也許有一天他會想要的。

艾達來到溪邊,把手放進溪水,讓水流過她合攏的手指。她把子彈拿出來,看著這顆幹凈的灰色鉛彈,它在穿透斯托佈洛德的身體時被擠壓成瞭蘑菇狀,彈頭爆裂變形。但是,彈殼末端卻完好無損,上面有制造時刻上的三圈精確的凹槽,使它能夠充分利用槍管的膛線。

艾達回到石磯旁,把子彈放在小提琴邊上。魯比把斯托佈洛德裹在毯子裡,篝火燒到瞭齊膝蓋高。

——你待在這裡,給我燒一些水,魯比對艾達說。

艾達看著她走進瞭樹林,鐵鏟扛在肩頭,低頭尋找能療傷的草根,她隻能靠雪地裡冒出的幹枯的草莖和莢殼辨認它們。艾達把石頭壘在火堆周圍,準備架鍋子,然後她朝馬走去,從麻袋裡取出一隻鍋子,往裡面盛滿溪水,放到石頭上加熱。她坐下看著斯托佈洛德,他躺在那裡像個死人,除瞭呼吸時胸前的上衣輕微起伏,沒有跡象表明他還活著。艾達想著他那幾百支曲子,它們如今在哪裡,假如他死去,它們又會去往何處。

過瞭一個小時,魯比回來瞭,衣袋裡塞滿瞭能找到的一切可能稍微有點用的草根——毛蕊花、蓍草、牛蒡、人參。但是,她沒有找到最需要的白毛茛,這種草藥近來十分罕見,很難找到。她疑心是因為人類證明自己無藥可救,白毛茛已經厭惡地離開瞭。她把搗碎的毛蕊花、蓍草根和牛蒡敷在斯托佈洛德的傷口上,用從毯子上割下的佈條包紮起來。她用毛蕊花和人參泡瞭茶滴進他嘴裡,但他的喉嚨似乎緊閉著,她不知道茶有沒有咽下去。

過瞭一會兒她說,這裡離傢太遠瞭,他沒法活著到達那裡。也許得過幾天他才能上路,而且我估計還會下雪。我們需要一個比這裡更好的庇護所。

——回到石棚裡去?艾達說。

——我們沒法所有人都住進去,而且沒有地方燒飯和照料他。我知道一個不錯的地方,假如它還在那裡的話。

她們把斯托佈洛德留在那兒躺著,砍下長長的木桿做成爬犁的杠軸。她們用繩子把木桿捆在一起,並將更多繩子編織成吊網,拴在馬的挽具上。她們抬著裹在毯子裡的斯托佈洛德,穿過小溪把他放在爬犁上,但是,馬拖著他沿左邊的岔路前行時,碰到每塊石頭和草根都會震動一下,她們發現自己的想法錯瞭,顛簸會把他的傷口撕裂。於是她們把爬犁拆掉,卷起繩子,把斯托佈洛德放在馬背上,緩慢前行。

天空呈現出單調的灰色,籠罩在她們頭頂,近得仿佛觸手可及。過瞭一小會兒,天空又開始出現雪花,隨著凜冽的寒風飄舞。開始的時候是鵝毛大雪,後來是灰塵般幹燥細小的雪粒。雪停瞭以後,濃霧包圍瞭她們,唯一能確切感受到的是白晝正在逝去。

她們走瞭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除瞭魯比有時會說朝這裡走,然後她們就在岔路口轉彎。艾達不知道她們走瞭哪條路,因為她早就辨不清東南西北瞭。

當她們停下來休息,馬疲憊而痛苦地低頭站著,因為海拔高度和背上的重負而精疲力竭。艾達和魯比拂去一段木頭上面的積雪,坐瞭下來。在大霧裡,她們除瞭附近的樹木什麼都看不清。然而,通過氣流她們感覺到自己正在山脊上,周圍很空曠。艾達在外套底下縮成一團,盡力不去想還要這樣再過一天,也不去想她們晚上會在哪裡過夜,隻想著走完下一英裡路。斯托佈洛德一動不動地趴在馬背上,跟艾達和魯比剛把他放上去時一樣。

她們坐著的時候,兩隻遊隼猛地沖出濃霧。它們飛進變幻不定的疾風,翅膀短促地拍動著,艱難地跟空氣搏擊。它們飛得如此之近,艾達甚至能聽見風穿過羽毛的嘶嘶聲。斯托佈洛德醒來瞭,鳥飛過的時候他抬瞭一下頭,茫然地目送它們重新消失在霧中。一縷鮮血從他的嘴角流到下巴上,細得好像剃刀的劃痕。

——灰背隼,他說,仿佛叫出鳥兒的名字能幫助他重新擁有立足之地。

他開始掙紮,似乎想要在馬背上坐直,魯比上前扶起瞭他。但是她一放手,他就往前倒下,頭靠在馬肩隆上。他的雙目緊閉,手臂伸過頭頂,兩手抓住馬鬃,他的腿無力地在拉爾夫渾圓的肚子下面晃蕩。魯比用衣袖擦瞭擦他的嘴,他們繼續往前走。

花將近一個小時走下陡峭的山坡後,艾達認為他們正在山谷裡,但是任何方向都看不清遠處的東西,所以她無法證實自己的感覺。他們穿過瞭一片濕地,小徑兩邊是齊頭高的越橘樹叢。到瞭谷底,他們經過一片黑色的死水潭。它從大霧中冒出來,仿佛是這個世界敞開瞭一個洞口。水潭周圍環繞著灰褐色帶狀的枯萎的禾草,邊緣結瞭一層裙邊狀的冰,好像正在變小的相機鏡頭光圈。三隻黑鴨子一動不動地浮在池塘中央,頭縮在胸前。假如她在寫象征和含義的書,艾達心想,這裡就象征瞭恐懼。

濃霧變淡瞭一些。他們再次爬坡,那隻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山脊上長滿瞭鐵杉,許多樹被風吹倒瞭,根部像植物標本一樣裸露在空氣中。他們穿過這片樹林,走進另一片栗樹林,接近一條聽得見、卻看不見的小溪。小徑崎嶇不平,根本算不上真正的路,僅僅是在喬木、參差的灌木和矮樹中有一條勉強夠寬的通道。當他們從山上下來,走向一個狹窄的河谷時,盡管天上的光線沒有變化,這一天卻好像已經過去瞭。

透過樹叢,艾達開始辨認出一些長方形的物體:茅舍和木屋。這是一個切羅基小村莊,一個鬼鎮,村民很久以前被驅趕上瞭“血淚之路”,被放逐到一片貧瘠的土地上。除瞭一間已經腐朽的古舊的草屋,所有小屋都是用栗木造的,木頭剝掉樹皮,通過榫卯搭建在一起。一棵白色的大橡樹倒在瞭一間棚屋上,但其餘的房子經過三十年的光陰依然大致完好無損。由於栗木有強大的防潮功能,它們或許還要過至少一百年才會融入泥土。木屋上生長著灰色的地衣,門口的雪堆裡冒出小蓬草、藜和飛蓬幹枯的草莖。那裡沒有多少平地可以種莊稼,所以可能是一個季節性的狩獵營地。或許有幾個隻愛吃肉的流浪者,曾經近乎隱居般生活在這個庇護所。總而言之,這裡隻有六七間沒有窗戶的小屋,它們坐落在小溪岸邊,互相間隔錯落有致。深深的溪水湍急而黑暗,水流擊打在長著青苔的光溜溜的巨石上。

艾達疲憊不堪,竟覺得弄清楚木屋在溪岸的哪一邊無疑是頭等大事。北面、南面、東面還是西面?她認為這樣能使她理清思路,弄明白自己在哪裡。魯比似乎總是能辨清方位,並且認為它們很有意義,她不僅指路時是這樣,她講故事描述事情發生的地點也是如此,比如:小東岔口的西岸、西岔口的東岸,諸如此類。會講這種語言需要頭腦中有居住地的圖畫。艾達知道山脈、峽谷和河流是框架,是它的骨骼。你要記住它們和它們的相對位置,然後根據已知的標記來填充細節。從梗概到具體。一切都有自己的名字。想要一輩子充實地生活在某個地方,你就得不斷去關註越來越小的細節。

艾達隻不過剛開始形成這樣的圖畫,她仰望天空期盼借此尋找方向。但天上沒有什麼跡象,因為天空如此之近,她覺得似乎快把腦袋撞上去瞭。沒有任何其他暗示可以遵循。這樣無常的氣候下,苔蘚隨心所欲長在樹的各個側面,有苔蘚的地方並不意味著北面。所以,據艾達所知,村莊可能在小溪岸邊的任何一個方位,沒有哪個方向可以排除在外。

他們四周的木屋似乎在荒廢中顯得肅穆,被河道和懸在上空的雲霧繚繞的山巒夾在中間。有些村民也許還活著,艾達不知道他們是否會經常想起這個荒涼的地方。這裡如今仿佛屏住呼吸一般寂靜,無論他們起的名字是什麼,它很快就會被列入那些未及遺留給我們就被從記憶中驅逐的事物的名單。她懷疑——即便在最後的日子裡——村民們也從未預測過未來,想象到如此徹底又如此迅速的衰敗。他們未曾料到不久的將來,他們的傢園會變成另一個世界,住滿瞭另一些人——他們的嘴裡說著別的語言,他們的睡眠被其他的夢境撫慰或困擾,他們的祈禱奉獻給別的神祇。

魯比選瞭一間最好的木屋。她們在門前停下,把斯托佈洛德從馬上扶下來,在地上用防水帆佈和毯子給他搭瞭一個鋪蓋。隨後,她們走進小屋裡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門是用粗木板做的,連接它的皮鉸鏈早就斷瞭。門倒在地面上,合上門的唯一辦法是把它支在門洞上。夯實的泥地上散落著褐色的樹葉,她們用一根松枝把樹葉掃走。屋裡有一個石頭灶臺,還有泥巴和樹枝壘的煙囪。魯比把頭伸進去朝上看,一眼看見瞭天空。但是,排煙顯然並不通暢,栗木的房梁由於多年累積的煙灰變得烏黑發亮。除瞭灰塵的氣味,房子裡依然彌漫著上千堆古老篝火的濃厚味道。沿著一面墻有個睡覺用的木頭平臺,上面還鋪著一層灰色的稻草。她們把斯托佈洛德抬進來,把他放在床上。

魯比在灶臺裡生起火,艾達出去砍下一根筆直的長樹枝,用短柄小斧削尖後,用錘子將其砸入地下,為馬在雪松下立瞭一個拴馬樁。然而,它濕淋淋的、渾身發抖,頭下垂著,雪水濡濕瞭它冬季的皮毛,一綹綹地緊貼在皮膚上。艾達看瞭看它,隨後望著天空,根據臉頰的刺痛判斷著寒冷的程度。也許到瞭早晨拉爾夫就會死在地上。

她把馬從木樁上解下來,努力把它拉進一間木屋,但它不願意低頭鉆進門。她使勁拉著韁繩,它蹲下後腿往回一退,她朝前一撲跌進雪地裡。她站起來,找到手腕粗細的一根棍子,走到馬屁股後面,用盡剩下的全部力氣不停地打它,反正她也沒多大力氣瞭。最後,它仿佛沖向死亡般,沖進瞭那個黑暗的門洞。

然而,拉爾夫一進去立刻感到十分滿意,因為木屋的大小和材質跟牲口棚幾乎沒有區別。幾分鐘之後,它就放松下來瞭。它抖瞭抖毛皮,叉開後腿,心滿意足地撒瞭一泡長長的尿。艾達用煮飯的鍋子喂它谷物,然後拿起鍋子在溪水裡洗幹凈。

天幾乎已經黑瞭,艾達站在那裡,看著水面上最後一縷閃耀的陽光。她又累又冷,並且感到害怕。這裡大概是世界上最荒涼的地方。她畏懼黑夜,害怕就寢時刻,她將不得不把自己裹在毯子裡,躺在黑暗中鬼屋冰冷的泥地上等待清晨到來。她疲憊不堪,感覺雙腿癱軟無力。但是,她相信隻要自己每次做好一件事,想著剩下的事情是一件接著一件的,而非一股腦堆在一起的,她就一定能挨過去。

艾達進瞭屋,發現魯比已經做好一頓晚飯,就像她們的早餐一樣。但是,艾達把第一勺油膩的玉米粥放進嘴裡,卻怎麼也咽不下去。她直反胃,便站起來走到外面,在雪地裡吐瞭起來,盡管可供她嘔出來的隻有黑色的膽汁。然後她用雪擦幹凈嘴巴,走進屋內又吃瞭起來,把碗裡的東西都吃光瞭。她把碗放在膝蓋上,精疲力竭地呆坐在灶臺前一聲不吭。

她幾乎一整天都忘記喝水瞭,再加上寒冷、跋涉、埋葬和治療的工作,讓她腦子裡充滿古怪的念頭,以至於她唯一的願望是從炭火中尋找更令人愉快的幻象。她看瞭又看,但無論從明亮的火焰變幻的形狀,還是從柴火邊緣燒焦的刻痕線條裡,都找不到任何跡象。然而,燃燒的木頭發出瞭吱吱的聲音,就像踩在幹燥的雪裡的腳步聲,連艾達都知道那預示著什麼——更多的厄運將要降臨瞭。

[1] 弦樂器的弓的零部件,用於握持,同時起到固定弓毛及調整弓毛松緊度的作用。

[2] 古希臘神話裡冥界的王後,眾神之王宙斯和農業女神德墨忒爾的女兒,被冥王哈迪斯綁架到冥界成為冥後。她每年春天回到人間,冬季待在冥界。

《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