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勞而悲傷

即便他們正在攀爬的那座山有名字,斯托佈洛德也不知道它叫什麼。他跟兩個同夥弓起背走著,朝下的臉因為寒冷而緊繃,帽簷壓到鼻子附近,雙手縮進外套袖子裡。他們長長的影子投到面前,因此三人正踩著自己的影像前進。他們沒註意到周圍遠去的樹林,光禿禿的七葉樹、銀鐘花木、鵝掌楸、椴樹在微風中搖曳,腳下堆積數千年的濕葉消除瞭他們的足音。

潘哥兒男孩緊跟著斯托佈洛德的腳步,第三個人落後瞭六步。斯托佈洛德把小提琴裝進麻袋夾在胳膊底下,潘哥兒用皮帶捆好班卓琴倒過來背在肩頭。第三個人沒有樂器,但他背上的背包裡裝瞭這夥人僅有一些的傢當。他身上裹著一條被蛀得千瘡百孔的淺棕色毛毯,毯子拖在地上,在落葉裡拽出一條痕跡。

他們的腸胃全都因前一天的晚飯鬧騰個不休,他們吃的是死在地上的一頭母鹿,它當時凍僵瞭。由於對肉食的渴念,他們決定不顧這玩意兒躺在那裡多久瞭,也不管它究竟是怎麼死的。他們用潮濕的白楊木生起瞭冒著濃煙的微弱篝火,把死鹿的大腿肉僅僅烤到稍微解凍為止。他們都吃瞭很多肉,但現在後悔不迭。他們一聲不吭,時不時會有人突然閃進月桂樹叢,過一會兒再趕上來。

沒有颯颯風聲,也沒有鳥鳴,隻聽見他們經過鐵杉樹下時針葉落下的細微聲響。黎明已經把東方的天空染成赭石色,薄雲輕快地飄過蒼白的太陽。闊葉樹對稱的黑樹枝仿佛蝕刻著微弱的光線。有一段時間,除瞭陰鬱的褐色和灰色,地上便沒有其他色彩。後來,他們經過一座結冰的石崖,看見上面長瞭一些松軟的黃色地衣或苔蘚,十分鮮艷刺目。潘哥兒伸手扯下一片,這是一種圓齒形的皮革樣植物,他小心翼翼地冒險吃瞭一點,既沒有吐出來,也沒有摘更多,所以很難說清他對滋味的評價。然而,他後來走路輕快多瞭,繼續留意著這個世界能饋贈的其他禮物。

最後,他們登上一塊平地,這裡出現瞭三條岔路:一條是他們下來的路,另外兩條更分辨不清的路往上攀爬。岔路中較寬的一條,起初是水牛遷徙的道路,後來是印第安人的小路,樹叢之間的路依舊太窄,甚至都算不上馬車道。獵人們曾在此露營,留下瞭一圈篝火的痕跡,他們砍下樹木當作柴火,因此在三岔道口後面五十步以內,樹木都很稀疏。然而,兩條向上的小徑之間有一棵巨大的白楊樹,伸入地面的樹幹足有玉米倉庫那麼大。它沒有遭到砍伐的命運,並非出於對其美麗、粗壯或年輪的敬意,而是附近居民區根本沒有足夠長的鋸子能把它攔腰截斷。

斯托佈洛德覺得自己依稀記得這個地方,便停下來環顧四周,他這樣做的時候,潘哥兒踩到瞭他的靴後跟。斯托佈洛德的腳整個從靴子裡拔瞭出來,隻穿著襪子站在冰冷、發黴的落葉裡。他轉過身,用手指戳著男孩的胸骨,把他推到一步開外,然後彎下腰,把裝小提琴的袋子放在地上,重新穿上靴子。

三個人站在那裡,由於爬山而氣喘籲籲,一起看著眼前的兩條小路。他們呼出的水汽似乎十分關切地在周圍盤旋,隨後這些模糊的形狀便失去瞭興趣,消失不見瞭。耳力所及之處,隻聽見一條小溪潺潺地流過,除此之外,這裡便是一片寂靜。

——天真冷,第三個人說。

斯托佈洛德看著他,然後清瞭清嗓子,吐瞭口唾沫,仿佛是對眼前蕭瑟的景象和毫無深度的觀察作出評價。

潘哥兒把一隻手伸出袖子,手掌朝上感受著空氣,然後他再次攥緊拳頭,把它像隻烏龜腦袋一樣縮瞭回去。

——啊,上帝,真是凍得夠嗆,他說。

——我就是這個意思,第三個人說。

他們是從逃兵們的山洞裡把那人帶出來的,他沒有說自己的名字,斯托佈洛德也不想知道。他是個佐治亞小夥子,不到十七歲,黑頭發,棕色皮膚,頜下一縷漂亮的胡須,臉頰卻像少女般光滑。他有切羅基血統,也許是克裡克血統。他跟所有人一樣,有一些參戰的經歷。他和他的堂兄都是可憐的小兵,是一八六三年應征入伍的。他們在同一個軍團打瞭一年仗,但是都沒有立什麼軍功,因為他們加上帽子還沒有來復槍高。他們每晚都在同一條毯子下睡覺,還一起逃瞭出來。他們認為,沒有一場戰爭會永遠持續下去,盡管人終有一死,但在和平前夕死去是極其愚蠢的。所以他們離開瞭。但是,回傢的路既漫長又艱辛,沒有料想腳下踏遍瞭諸多風景。他們花瞭三個月才到達冷山,甚至不知道它在哪一個州。他們完全迷失瞭方向,他的堂兄得瞭某種肺積水,發燒而且咳嗽得厲害,最後在一個荒涼的山坳裡死去。

幾天後,那個小夥子正在漫無目的地遊蕩時,被住在洞裡的一個人發現。他被交給瞭斯托佈洛德和潘哥兒,他們正準備出發去光明石附近某個地方,建立他們兩個人自己的地盤。盡管斯托佈洛德看不起佐治亞州,但他還是同意,等他們爬到足夠高的地方,能看到廣闊的南方景色時,就給那小夥子指路。

然而他們首先要從山洞往山下走,到一個藏有食物的地方去。他們一路上跟小夥子講起瞭艾達,以及她最終怎樣說服魯比幫助他們。但是,魯比為她的善行提出瞭條件。她和艾達自食其力,準備過冬的物資也很緊張,所以隻能施舍一點點,兩個男人沒法完全靠這些過活。而且,她認為斯托佈洛德和潘哥兒前來造訪十分危險,她再也不想在農場裡見到他們的影子。食物必須藏在安全而隱蔽的地方,她提議小時候遊蕩時在山上發現的一個地方,那裡有一塊平坦的圓石,上面刻滿瞭各種各樣古怪的文字。此外,她不想被任何時間表束縛,她高興的時候就送些食物來,不高興的時候就不送,斯托佈洛德得自行查看。

一行人到瞭那個地方,斯托佈洛德先是四處張望,然後跪下用手指在枯葉中摸索。然後,他開始用靴子邊緣翻動落葉,很快暴露出一塊嵌在地上的平滑圓石。這塊石頭有洗衣盆那麼大,上面的標記絲毫沒有切羅基文字的風格特征。這些文字的勾畫太突兀生硬,像平底鍋裡的蜘蛛一樣緊張不安地爬過石頭,也許是人類出現之前的某個種族留下的。他們在石頭邊上找到一錫盒玉米粉、一包由報紙包著的蘋果幹、一些零碎的臘肉、一陶罐醃豆子,他們把這些東西跟自己的烈酒、煙草和嚼煙放在一起。

——我們該走哪條路?那個佐治亞小夥子問斯托佈洛德。他用肘部指向岔路時,裹著的毯子鼓起一塊,拖在地上的部分折疊起來,好像石頭雕刻的帷幔。

斯托佈洛德朝他指的方向望去,但他既不能確定他們在哪裡,也不知道要走哪條路。他隻知道要爬得更高,走得更遠。這是一座很大的山,要是沿著山腳繞一圈,你得走將近一百英裡。即使它像地圖一樣平坦,而不是高聳入雲、層巒疊翠,有各種山坳、山谷和溪谷的話,也有夠多的路要走。而且,即使斯托佈洛德以前來過冷山,也是喝得醉醺醺的時候。所以,在他的腦海中,這裡的小路錯綜復雜,可能通往任何地方。

斯托佈洛德迷惘地研究著地形,潘哥兒看著他。最後,他終於遲疑地開腔瞭,仿佛為自己比他的導師知道更多而感到歉疚似的。他確切知道自己的所在地,而且知道右邊的岔路很快會變得難以辨認,但是最終會一直越過大山,延伸到他從未踏足的地方,沿著那些印第安人去往的方向。左邊的岔路開始比較寬,卻隻是繞來繞去,很快消失在一個陰濕的水塘附近。

——那我們先做飯,然後繼續前行,斯托佈洛德說。

那些人把柴火攏到一起,在一圈陳舊的黑石頭中間勉強點起火,用溪水煮瞭一些玉米濃粥,他們認為清淡的粥能調理好翻江倒海的腸胃。他們把原木拉過來坐在上面,點燃黏土煙鬥噴著煙,在衣服和靴子不著火的前提下,圍著微弱的火焰盡量擠得更近。他們傳遞著酒瓶並痛飲起來。寒冷的天氣侵入瞭骨頭,把他們的骨髓凍得像冷豬油一樣凝固。他們安靜地坐著,等待篝火和烈酒讓他們的身子變暖,使他們放松下來。

過瞭一會兒,斯托佈洛德開始用刀刃戳著面前的那罐醃豆子,深深地沉浸在其中。他戳起一顆豆子,從刀尖上咬下,接著在褲腿上擦去沾在刀刃上的醋汁,然後再戳一顆豆子。潘哥兒吃瞭一點皺縮的蘋果幹。他用手掌把蘋果圈壓平後舉到眼前,像望遠鏡一樣從中間的洞裡看出去,仿佛這樣世間萬物都呈現出新的景象。那個佐治亞小夥子彎腰向前坐著,伸手烤著火。他把毯子像鬥篷一樣裹在頭上,除瞭火光映著黑眼睛閃爍,整張臉孔都籠罩在陰影裡。他把一隻手放在肚子上,動作僵硬,仿佛有人用尖銳的棍子戳著他的內臟。

——早知道腹瀉會這麼厲害,我肯定一口鹿肉都不會吃瞭,他說。

他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慢慢走到離空地較遠的杜鵑花叢中。斯托佈洛德看著他離開。

——我替那個小夥子感到難過,他說。他希望自己從未離開傢鄉,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來自一個多麼惡劣的州。假如我有一個弟弟在監獄裡,另一個在佐治亞州,我肯定先幫那個在佐治亞的弟弟逃出來。

——我從來沒去過佐治亞州這麼遠的地方,潘哥兒說。

——我隻去過一次,斯托佈洛德說,也隻待瞭一小會兒。看到那是個多麼蹩腳的地方,我就轉身回來瞭。

一陣風吹過,篝火旺瞭起來,兩人伸出手去取暖。斯托佈洛德打起瞭瞌睡,腦袋一顛一顛,直到下巴碰到胸口。當他的頭猛地向後抬起時,看到小路上有一夥騎馬的人,他們剛剛到達山頂。那是一小隊看起來可憐兮兮的民兵,領頭的是一個花花公子模樣的人和一個瘦長的少年。可那些人帶著軍刀、手槍和步槍,而且好些槍支都瞄準瞭斯托佈洛德。民兵們穿著臃腫的外套,身上裹著毯子,馬在寒冷的空氣中散發著熱氣,雜種狗般的鼻子裡噴著白霧。路上結瞭一層薄冰,他們前行的時候,馬蹄踏在上面就像杵搗進研缽裡。

民兵沿著小路進入空地,向兩個人靠近,他們的影子投在他們身上。斯托佈洛德打算站起來,蒂格說,坐著別動。他懶散地坐在馬鞍上,拿著一支短槍管的斯賓塞卡賓槍,槍托底板彎曲的弧度正貼合他的大腿。他戴著羊毛手套,露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這樣他可以靈活地扳下擊錘並扣動扳機,另一隻戴著完整手套的食指和拇指牢牢握住編結的韁繩。他盯著面前的兩人看瞭好一會兒。他們的皮膚灰暗,眼圈發黑,眼睛好像被面上燒出來的洞。那個胖小夥油膩的棕色的頭發一邊像蛋白霜一樣豎起一個小尖,另一邊亂蓬蓬地貼著頭皮。斯托佈洛德的光頭粗糙而暗淡,皮膚松弛地附在頭骨上,完全不像一般的禿頭緊繃而有光澤。他的臉好像從鼻子向四周塌陷瞭似的,看上去就像一個漏鬥。

蒂格說,我甚至都不想問你們有沒有證件,各種瞎話我都聽過瞭。我們正在追捕一群據說住在山洞裡的逃兵,他們一直都在搶劫鄉民。假如有人知道那個山洞在哪個地方,那他最好老實交代。

——我不太清楚,斯托佈洛德說,他的聲音幹脆又響亮,然而他的內心卻十分沮喪,他猜想自己不出一個月就會回到血腥的弗吉尼亞州,把推彈桿裝進滑膛槍。假如我知道的話一定會說的,他說,我隻聽到過別人議論這件事,有人說是在山的背面,靠近熊筆支流、光明溪或者其他類似的地方。

潘哥兒奇怪地看著斯托佈洛德,臉上的困惑像一團黑色的陰影。

——關於這件事情,你有什麼話要說?蒂格對潘哥兒說。

男孩身體後仰坐著,重量壓在寬闊的臀骨上。他伸手遮擋住從面前的一群騎兵背後照射過來的朦朧陽光,那雙小眼睛困惑地盯著他們,不知道最好怎樣回答甩在他面前的問題。各種想法從他柔和的臉上掠過。

——為什麼差得那麼遠,潘哥兒最終看著斯托佈洛德說,是在山這邊,你知道的。在大跺腳山上面,往尼克溪上遊走不到三英裡,有塊地方像火雞腳一樣突出,右邊山坡上長瞭一叢山核桃樹。秋天,還能看見松鼠在樹下的地上忙活。地上有很多松鼠,你用石頭就能把它們打死。你沿著穿過山核桃樹的小路,爬到一塊石坡上,山頂上就是那個地方。在一處絕壁上就是那個山洞,跟一個谷倉的閣樓一樣大。

——太感謝瞭,蒂格說。他轉向兩名高大黝黑的騎兵,嘴角微微扭曲,發出瞭一個暗號。他把重心移到馬鐙上,皮靴發出咯吱的聲音,而後他飛起一條腿下馬。

其他人也跟著下馬。

——假如不介意的話,我們就跟你們一起烤火,蒂格對斯托佈洛德說,然後一塊兒吃點早餐。先做飯再一起吃。過一會兒,還要聽你們兩個小子演奏些什麼曲子。看你們是否真有兩下子。

他們把火燒旺,仿佛夥伴一般圍坐在火堆旁。民兵們有很多系在一起的香腸,它們被從鞍囊裡拿出來的時候已經凍得硬邦邦的,像腸子一樣盤起來。他們不得不用一把小手斧把香腸切成能烹飪的片狀。他們把香腸片放在篝火邊平坦的石頭上解凍,然後用削尖的樹枝串起來放在火上烤。

篝火很快躥起高高的火焰,木炭變得通紅,底部一片白灰。火烤得熱騰騰的,潘哥兒解開瞭外套的紐扣,又解開襯衫,露出一片蒼白的胸脯和肚子,完全放松下來。此刻,他隻感覺到溫暖、友誼和烹飪食物的香味。他端詳瞭一會兒自己的班卓琴,似乎在欣賞其形狀和良好的材質,好像以前從未見過它一樣,仿佛他對其幾何構造的喜好不亞於演奏。很快,他的眼神變得蒙矓起來,閉起眼睛癱坐在那裡,整個軀體的重量都壓在寬闊的屁股上,他的前胸仿佛一堆傾瀉而下的白色肉卷,簡直像一座豬油雕刻的塑像。

——大夢不醒瞭,斯托佈洛德說,他累壞瞭。

蒂格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瓶酒,伸手遞給斯托佈洛德。

——對你來說,現在喝酒不算太早吧?他說。

——我剛才就開始喝瞭,斯托佈洛德說,假如你幾天不睡覺,隻打一兩個盹,就很難說什麼是太早。

他拿起遞過來的酒瓶,拔掉瓶塞,舉起瓶子喝瞭一口,盡管酒的品質一般,他還是禮貌地咂瞭咂嘴唇,呼瞭口氣,點頭稱贊酒的味道。

——你為什麼不睡覺呢?蒂格問。

斯托佈洛德解釋說,他們幾天幾夜演奏音樂、跟一些騙子賭博,但他沒提起是在逃兵們的山洞裡。打牌、鬥雞、鬥狗、擲骰子……他們想到的一切競技活動都用來賭博。那些大賭棍熱衷於下賭註。有些人非常狂熱,他們會贏走你頭上的帽子,再下註賭你的頭發。沒有更有趣的事情時,他們會押錢賭一群鳥裡哪隻先飛離枝頭。斯托佈洛德吹噓說自己的輸贏正好相平,在那夥人中間,這簡直算是個奇跡。

蒂格把指關節並攏,做瞭個用拇指把整副牌攤開的動作。

——職業賭徒,他說。

香腸膨脹起來,油脂慢慢冒出,在腸衣裡輕微地滋滋作響,油滴在炭上時,發出噴濺的聲音。最後,它們烤成瞭棕色。大傢都吃著串在樹枝上的香腸,隻有潘哥兒還在睡覺。等他們把肉吃完瞭,蒂格看著小提琴和班卓琴說,你們能演奏那些玩意兒嗎?

——會一點,斯托佈洛德說。

——給我演奏幾支曲子吧,蒂格說。

斯托佈洛德不太想演奏,他很累瞭。而且,他認為他的聽眾不會欣賞音樂,完全缺乏熱愛音樂所需要的修養。然而,他依然拿起瞭小提琴,用幹燥的手掌撫過琴弦,從它們發出的輕微聲響判斷應該調哪一根弦。

——你想聽什麼?他說。

——隨便什麼,你決定吧。

斯托佈洛德伸出手去,捅瞭捅潘哥兒的肩膀。男孩醒瞭過來,小眼睛瞇成一條縫,顯然在努力理清思緒,弄清楚他們想幹嗎。

——他們想聽我們演奏一支曲子,斯托佈洛德說。

潘哥兒一言不發,烤著火活動瞭一會兒指關節。他拿起班卓琴,擺弄著琴栓,然後不等斯托佈洛德,就開始彈奏《辛迪退步舞》的幾個音符。他演奏的時候,胸前褶皺的肥肉隨著他的動作顫動著。但他彈瞭一遍回到曲子開頭時,這些音符雜亂地糾纏在一起,他放慢速度,停瞭下來。

——這樣隻會徒勞而悲傷,他對斯托佈洛德說,假如你一起加入,也許我們能演奏出點名堂來。

斯托佈洛德拉瞭一兩個《辛迪》的音符,又隨意拉瞭其他幾個互不相幹的音符。他一遍又一遍拉著那些音符,聽清楚之後會發覺,它們其實根本不成曲調。但他突然連貫起來,並演奏出一個變調,然後又拉瞭一個更準確的調子,最後出乎意料地構成瞭一支曲子。他形成瞭自己的旋律,跟隨著音符發展的軌跡,找到音樂的邏輯,像大笑一樣活潑、清脆、毫不費力。他又拉瞭一兩遍,直到潘哥兒掌握瞭和弦變換,並且彈出一串歡快而刺耳的音符來呼應。然後,他們又一起演奏起來,看自己能創作出怎樣的曲子。

盡管它的形式既不是吉格舞曲,也不是裡爾舞曲,卻很適合跳舞。他們的腸胃依然鬧騰得厲害,所以連一步舞也跳不起來。潘哥兒單腳按節拍在地面上輕輕踏著,腦袋不停地點著,雙目微閉,顫動的睫毛之間隻能看見一線眼白。斯托佈洛德演奏瞭一串音符之後,便把小提琴從胡子拉碴的脖子往下移,使琴身尾部抵著胸口。他用琴弓在弦上打出節拍,潘哥兒領會瞭他的意思,同樣用手掌拍著土撥鼠毛皮的班卓琴頭,瞬間讓人覺得他們彈奏的樂器隻是更加精巧的鼓。斯托佈洛德跟著強勁的拍子,昂起頭唱瞭一首即興創作的歌曲。歌詞跟肚子硬得像騾脖子的女人有關,稱這樣的女人比一般女性更冷酷無情。

當他唱完之後,他們又演奏瞭一遍,然後停瞭下來。他們商量瞭一下,又擰瞭一下琴栓,調到安魂曲的調式,然後開始演奏一首以華盛頓將軍命名的曲子,多少讓人想起拿破侖·波拿巴的撤退。這首曲子更柔和、深沉,卻充滿瞭死亡的冷酷,其中的小調如同樹下的影子般若隱若現,整首曲子使人想起黑森林和燈籠的光。這是一支極為古老的曲子,調式古雅,它書寫瞭某個時代的文明,並流露出它真正的內涵。

伯奇說,我的天吶,他們已經陷進去瞭。

那些民兵從未聽過小提琴和班卓琴如此默契地合奏,他們也從未聽過如此悲愴哀傷的音樂主題,能被演奏得這樣充滿力量和節奏感。潘哥兒用拇指從第五根弦滑向第二根弦的演奏是一個驚人的奇跡,好像晚餐的鈴聲,卻莊重肅穆。他的另外兩根手指以艱澀、摸索的方式演奏,卻達到瞭某種粗野的完美。斯托佈洛德的手指扣在琴頸上的架勢,仿佛嚴格遵循著自然法則,他從容、審慎地按著琴弦,完全不理會右手瘋狂魯莽地運弓。斯托佈洛德唱的那首歌講述瞭一個夢境——他自己的夢,或者某個虛構的敘述者的夢——他躺在鐵杉木床上,夢見瞭逝去的愛情的幻象,那是一段可怕的時光,還有一位穿綠鬥篷的姑娘。沒有音樂的話,歌詞似乎並不比電報更詳細,但是,兩者結合起來,它們便構築瞭一個完整的世界。

歌聲停止後,伯奇對蒂格說,上帝啊,這都是些神人。他們的精神世界,你我之輩是無法瞭解的。

蒂格舔著一顆牙齒望著遠方,仿佛努力回想著什麼事情。他站瞭起來,正瞭正外衣的翻領,拉瞭拉褲腰帶,整理到自己滿意為止。他從地上撿起斯賓塞步槍,槍口瞄準斯托佈洛德和潘哥兒之間的空隙。他把槍托靠在左手腕的背面,手平靜地垂著。

——站起來背靠那棵大白楊樹,他看著斯托佈洛德說,讓那個小夥子跟著你。

沒有更好的主意,斯托佈洛德隻好走過去站在樹旁。那棵白楊樹的樹幹筆直、光滑而粗壯,在他頭頂上方將近一百英尺的地方才有兩根枝杈,都有通常的樹幹那麼粗,像大燭臺的分支一般虯曲延展。樹冠在上個世紀某個時候折斷瞭,那段又粗又圓的木頭躺在附近,上面長滿瞭苔蘚,慢慢地融入泥土裡。它因為腐爛而變得松軟,似乎你一腳就能把它像陳年糞堆般踢得粉碎,看著閻魔蟲[1]四散逃走。

斯托佈洛德把小提琴抱在臂彎裡,一根手指上掛著琴弓,弓身隨著他的心跳微微顫動。潘哥兒站在他的身旁,他們的姿勢就像戰爭開始時,人們在照相機面前擺出的那種自豪而緊張的姿勢,盡管斯托佈洛德和潘哥兒舉在面前的裝備是小提琴和班卓琴,而不是來復槍、柯爾特手槍和博伊刀。

潘哥兒像小學裡的孩子那樣,用空著的胳膊摟住斯托佈洛德的肩膀。民兵們抬起步槍,潘哥兒咧嘴朝他們笑著。他的笑容裡沒有一絲嘲諷,也沒有故作勇敢之態,而是純粹友好的微笑。

——我無法向一個朝我微笑的人開槍,其中一人說,他的步槍半垂下來。

——別笑瞭,蒂格對潘哥兒說。

潘哥兒抿緊嘴唇,努力合攏嘴巴,可嘴唇顫動瞭一下,又笑瞭起來。

——這裡沒什麼可笑的,蒂格說,一點都不好笑,死的時候鎮靜點。

潘哥兒用雙手從發際線到下巴抹瞭一下臉。他將自己的嘴角用兩個拇指往下拉,可放開之後嘴角又翹瞭回去,於是,他的臉上又綻開瞭花朵般的微笑。

——把你的帽子摘下來,蒂格說。

潘哥兒摘下帽子,依然咧嘴笑著,兩手抓著帽簷,托在齊腰高的地方,他把帽子來回轉動,仿佛在演示世界是如何運轉的。

——用帽子遮住你的臉,蒂格說。

潘哥兒舉起帽子,擋住瞭自己的臉,這時,民兵們扣動瞭扳機,子彈穿過兩人的軀體後,擊中那棵巨大的白楊樹幹,木屑四散飛揚開來。

[1] 一種通常為黑色的甲蟲,幼蟲在樹皮下生活,成蟲多為腐食性,很容易在糞便和動物腐屍堆中發現。

《冷山》